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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娜小姐身段苗条,明目皓齿,皮肤白嫩得好像风一吹就会吹破。不论从哪方面看,凌娜小姐都算是美人。 凌娜小姐出生在香港一个殷实人家。父亲凌永坚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老板,有一幢花园别墅。在香港地,有花园别墅算很有身份的人家了。 父亲是古典音乐发烧友,拥有一会很高档的音响器材和近千张黑胶唱片,都是世界名曲,都是名厂版本。他花了重资,请了声学方面的专家,装修了一间很讲究的听音室。除了处理一些商务上的事情,就在听音室欣赏音乐。音响一开,凌永坚就陶醉在音乐大师们的乐韵之中。一切世俗的喧嚣、商界的争斗,都变成朝露碎珠,流云逝水,在清雅、优美、哀婉、雄奇的音乐声中消散飘走。 这发烧友烧的热度相当之高,在公司办公室,也安置了一套不错的音响器材,商谈业务,接待客人,也在轻柔的音乐声中进行。 这位资深的音乐发烧友常跟人说,人生百岁,富贵荣华,也不过是浮云一朵,逝水一勺。只有音乐能使人进入化境,步人永恒。不懂音乐只会在商场宦海里爬来爬去的人,虽然能得意于一时,也活得太苦太累,不懂人生。 凌永坚给朋友送礼,也很别致。他做了一些很特别的礼品盒,录几盒高质量的音乐磁带,签上他的大名,放进礼品盒,作为雅礼,郑重地送给他看得上眼的朋友。 人家看着这精致的包装,以为凌老板如此郑重其事,送的不是金牛玉马,也是奇珍异品。一看是几盒磁带,都忍俊不禁,“凌老板送礼得个响”,已成为朋友的笑谈。熟悉凌永坚的人说,按凌永坚的资历、家世和经商才能,足以成为豪富,就因为音乐发烧把财气烧走了。 凌永坚很疼爱这个宝贝女儿,一门心思希望女儿将来成为钢琴家。当然不可能成为阿格丽姬那样名满天下的人物。曾经是香港人妻子的阿根廷钢琴家阿格丽姬是世界上少见的天才。这样的天才与生俱来,是学不来的。 父亲在女儿身上用尽了心思,给爱女买了一台名琴,专门辟了一间琴室,请了很有经验的钢琴教师教她习琴。希望女儿在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德彪西这些音乐天才的乐韵中陶冶性情,开发智力,培育乐思。女儿就是成不了钢琴家,也会长得文雅聪明些。 女儿五岁,凌永坚就要她习琴了。他真希望将来有一天,能看到女儿穿着长裙,高贵地出现在音乐舞台上,运指如神开她的独奏音乐会。那是何等值得骄傲何等令人快慰的事。 这音乐发烧友也是烧过了头。女儿根本不是这方面的料。凌娜坐不住琴凳,对五线谱毫无兴趣,一上琴台就哭。这孩子调皮得甚至敢跟男孩子打架。 钢琴教师对凌娜毫无办法。知道这孩子不堪造就,只好对凌永坚直言:这孩子缺乏音乐天资,难于造就。凌先生,真正的文学艺术,不是光靠技术可以造就,要讲天赋。这孩子不肯学琴也就罢了,免得误她一生。 父亲只好喟然长叹:这孩子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没有文气,只有淘气,将来也是劳碌命。后来送女儿到英国上大学。这凌娜也怪,女孩儿家学的是男孩学的船舶专业。学完回到香港,也不跟家里商量,自己到大华轮船公司做了文员。 当凌娜把这事告诉父亲时,凌永坚生气了。香港的公司多得很,找工作也跟我打声招呼嘛!大华公司是养懒人的地方,这共产党的公司“左”得很。怎么要去那儿? 凌娜说:我就想到这家公司做一做,看看大陆人怎样行船。爸,你以为大陆永远会这样?我就不信。总有一天会开放。将来世界最大的市场大概还是在大陆。你信不信?再说,在香港地打工,自由得很,东家不打打西家。我自己喜欢,你急什么呀? 凌永坚对女儿的独断独行虽然有点不高兴,也弄不清女儿为什么有这个怪念头。但态度还是通达的。让她去闯吧。在大华公司干得不高兴,随时可以跳槽。 凌永坚也不希望自己创立的公司变成家族式的产业。中国有句古话:“君子之泽,三代而竭”。香港地那些家族式管理的企业,他看得多了,经营状况都一代不如一代,到第三代就式微了,这也是定数。 后来,听女儿说,大华公司换马了,来了两位深圳人抓桩(主事),有大干一番的打算。凌永坚听了也高兴。他喜欢看看书报,知道大陆现在是邓小平主政,风向变了。 知道女儿要跟老总到深圳找地盘发展业务,想搞工业发展区。他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大陆这条大龙真的舞动起来,那可不得了。 凌娜临行前一晚,父亲郑重地跟她谈了话,第一次说起家世。 父亲说,凌家祖居深圳。祖上是宝安地区很有脸面的显赫人家。祖父早年跟孙中山过从甚密,支持辛亥革命。在孙中山手下做过亭,跟共产党也有联系。那时蒋介石还是上海滩的小流氓,后来投机革命,在广州起家,掌握了兵权,就露出流氓本相,专制独裁,大刮民财,心狠手辣,残酷地屠杀共产党人。你祖父看不得这种独夫民贼行径,不再跟蒋记政权同流合污,便举家迁往南洋。 父亲叮嘱她:深圳笔架山那儿还有凌家太公的坟地。如果方便,就去太公的坟地烧烧香,叩叩头,清除一下杂草,也算尽点孝心。 父亲说到这儿,声音转缓,很动了感情。父亲为人精细,画好祖上的坟地位置图,让她带着上路。 望着父亲凝重的表情。凌娜才知道老家在深圳。深圳基本上是客家人聚居之地,人们习惯把深圳人叫做宝安客。难怪爸爸妈妈在家里常常说几句客家话。 凌娜觉得奇怪:父亲出生于深圳,却从来不提深圳,没有回过家乡。深圳跟香港只是一河之隔,到深圳不过半天时间,再忙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父亲到过外国许多地方,就是不到大陆和台湾。不去台湾也罢了,可深圳是他故乡。是不是大陆有什么事伤了他的心,才使他与家乡咫尺天涯? 凌娜几次张口想问,但父亲从小教育她:女孩子要多做事,少开口。大人讲话别插嘴,不该讲的事情别讲,不该问的事少问。这才是有教养人家出身的小姐。凌娜也就没敢问。 曾国平跟凌娜是中学时的同学,现在又在一个写字楼当差,俩人的关系自然极好。一路上,曾国平好像是凌娜雇用的忠实保镖。这小哥哥绝对是凌娜一打拍子就跳舞、一吹哨子就起跑的可爱角色。 曾国平长得眉精眼利,不论从哪方面看,曾先生都是一表人才。如果家底好,也是打通街的人物。曾国平极喜欢凌娜。有时看着凌娜浅浅的笑涡,听着她迷人的笑声,就会血流加快。曾国平多次转弯抹角地对凌娜表示过爱慕之情,发梦也想拥有这如花美眷。 凌娜对曾国平却说不上亲爱也说不上冷淡。凌娜有时像和熙的春风,使曾国平心里泛进春潮;有时像一尊冷面观音,令曾国平不得要领。 在凌娜心目中,曾国平顶多是追求她的男人队列中后排一个士兵。一道留学英国的一位同学,追了她两年,她还没有点头。你一场电影就想“埋单”(入账),也未免太天真了吧?平哥!不过,凌娜尊重曾国平这种感情。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男人的爱慕男人的殷勤?这种人越多,越能体现自身价值。 曾国平有时摸心自忖:觉得以自己的平民家世,很难高攀这高傲的千金。曾国平一百次对自己发管:别打凌娜的主意了。三只脚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有。人生天地间,云来鹤去。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论他心里怎么发誓,一看见凌娜,就觉得眼前以来一朵祥云,金光灿烂,两条腿也像不是自己的了。 曾国平今天来深圳的心情跟凌娜不一样。深圳也是曾国平的故乡,是他幼年时留下悲苦的地方。 土改那年,曾国平才两岁,父亲因为解放前当过小村长之类的角色被抓了起来,后来糊里糊涂地死在关押的地方。母亲抹着眼泪,带着他到了香港。那时从深圳到香港很容易。现在香港有些地方还是深圳农民的耕地,深圳人叫插花地。深圳农民早出晚归,过境耕作,去香港就像上街。 母亲一副担子,两个箩筐,一头挑着曾国平,一头挑着细软和菜蔬,像菜农一样把曾国平挑到香港。 曾国平母子到了香港后,房无一间,瓦无一片,开头的日子很艰难。母亲没有多少文化,只能在街边卖杂货当“走鬼”。香港的皇家警察恶得像条狼。“走鬼”难当,一听说有警察来就赶快收摊,做贼似的,整天担惊受怕。 曾国平小时候家穷,看见母亲那么辛苦,便到报馆拿报纸当报童,当面包仔。 那年头当报童当面包仔也不容易,也得讲地头,不能捞过界。有一次,曾国平过了界,被那边地头的面包仔打了一顿,面包箱子打翻了,报纸也抢走了。曾国平一泡眼泪,哭着回家。妈看着儿子哀哀地哭,也心里发酸,直掉眼泪。 妈说:“阿仔,都怨阿妈命贱。别卖报纸面包了。我们是穷人,恶不过人家。你别走东走西了。阿妈到玩具厂拿点纸盒回来做。就在家糊纸盒吧。” 曾国平就糊纸盒。有时赶工赶到三更半夜,就伏在纸盒上睡着了。糊一天纸盒也赚不了几个钱。曾国平自小受到凌辱,知道生活的艰辛,懂得银纸的可爱。 历尽生活的艰辛,曾国平发梦也想着将来的交上好运,发点小财。希望将来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有间“士多”店,也就是卖货档口,做点小生意,俩母子的日子过得顺一些。曾国平的人生理想也不过如此。 后来,母亲认识了一位在九龙塘开茶楼的深圳叔公,老叔公可怜这孤儿寡妇,让她到茶楼坐台收银,算有了正当职业,日子好过一些,曾国平才有钱上学。母亲知悭识俭,积了钱搞了间杂货店当了小老板,广结人缘,生意做得顺手,总算混得个小康人家。曾国平懂得这世界要捞要搏,要混出个人样,就得勤奋读书。曾国平是聪明仔,一路读到大学毕业。母亲没有再嫁人,就守着这宝贝儿子过日子。 曾国平是个孝子,知道母亲把他扶养成人不容易。赚的钱都交给母亲,很少自己挥霍。有些同事有了钱,就去蒸汽指压桑拿,去玩女人。曾国平还是一个处男。有的同事笑曾国平是“铁公鸡”、“孤寒种”,说他长到这么大,还不知什么是女人香,也是半个傻仔。 曾国平不理会这些讥笑。他没有钱也不想嫖女人。 公司的同事虽然常常拿曾国平取笑,说他是大傻。不过,讲技术,论业务,曾国平算个强手。杨飞翔经理看得起曾国平,说他做事扎实,不像那些“花领仔”,讲得多,做得少。 这次,曾国平一说来深圳考察,母亲一听就恼: “深圳那鬼地方有什么看头!你爹连个坟头都没有。你去那里是哭爹还是哭爷?我早就叫你赶快辞工,别在大华公司干了,你死都不听!香港地的公司多如牛毛,你一肚文墨,哪儿不好干,偏偏去共产党的公司干。也不知你发了什么昏出了那条线!” 曾国平任凭母亲骂,从不还口。他到大华公司不是对大陆有什么感情,是图个自在,能腾出手来再揽一份散工,多搏一份银纸。 这世界图什么?不就是图个钱么。香港地不讲“前途”,只讲“图钱”。香港人常说:有钱有世界,无钱街边仔。这就是OK香港。 曾国平今天是带着复杂的心情过罗湖桥的。虽然有凌娜在身边笑着说着,想起当年母亲把他装进箩筐挑到香港的情景,不禁心头百味,无论如何说不上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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