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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炎热的夏夜,我陪一个美国中学生访华团到我母校参加晚会。虽然离开学校已经多年,但一看到我们曾贴满过大字报的红色围墙,少女时代的往事便纷纷涌来…… 非常爱提问题的美国女孩纷纷问我:“中国少女怎样?” “你们想象中怎样?”我问。 琼深思熟虑地说:“不说话,不笑,非常神秘,有人管着。是这样?” “这的确是个谜,谜底自己去找吧。”我笑着说。 “哦,你真有趣!”她们都笑了,以为我在卖关子。她们真爱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晚会开始了,鼓掌,讲话。学校的小乐队放在操场尽头的一个平台上,那四周放着花,围着彩灯,还漆了黄色,差点就认不出来。那儿原本是防空洞出口。还是我当学生时候挖的呢,充满战争色彩。从前学校开大会,这儿也常当主席台什么的。 一个女孩在台上微笑地看着我们,剪平的头发在肩上飘拂,她开始唱歌: 有句话语, 就是关于小雨, 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漫步在小雨里。 声音很细,很纯,还完全是少女的声音,她脸红红的,微微歪着头,端端正正站着,垂下肩膀,有点含胸,绞着手指。她的眼睛矇矇眬眬,好像刚刚苏醒过来,不由自主地在幻想什么,向往什么,显得温柔极了。 我们四周许多女孩的眼睛里都出现了这表情,出神的样子。在她们中间,我看到一张虽然变老,但我不会忘记的脸,很敦实,紫红的脸膛,青青的下巴,我们的班主任!我的胃又不舒服了,不断蠕动。他平静地坐在那儿,而且还带着笑容。 在少女时代,在这儿当学生的时候,我也曾经感到有什么东西醒来了,心里轻轻骚动着,不知怎么的,就出神了。 那时候,我也很喜欢唱歌,女同学都喜欢唱歌。内心的骚动好像总迫使我们想张嘴唱歌,唱美的、抒缓的、情真意切的歌,而且那么容易就沉浸在歌的想象里。但那时候没有这种歌,我们从小就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那时候,大家都一窝蜂地去学唱《卖花姑娘》的歌,但心里感到不满足。 有一次,我找到一张《我的祖国》的歌纸。“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那抒缓的、情真意切的歌一下子把大家吸引住了,全班的女生都像得了宝。 放学以后,大家都自动留下来,等男同学走光以后,我们用课桌顶上门,就开始唱歌。那时没有几个人识简谱,但却很快地凑出来了,不久,大家都会唱了,一个人没有比少女时代更容易学歌的了。 那时我们三三两两坐在课桌上,抱着膝盖,搭着肩,天上的云很白很白,天很蓝很蓝,风吹过,很轻,鸽子扑扑地扇着翅膀在天上飞,非常美,还有我们的歌。我们好像去到朦胧而神秘的世界里,在那里我们都美丽异常,我们屏住呼吸,等待将要灿然出现的奇迹。 过了几天,早操时候,就在那平台上(那时还没有油漆,灰色的,非常难看),我们班主任向整个年级的男生和女生说:“我们现在有的女同学小资情调非常严重,放学不回家,躲在教室里唱旧歌曲,像野猫叫似的……” 后面的话我全没听见,只想到春天晚上醒来的时候,听过外面野猫凄厉的叫声,叫得令人十分厌恶。我很想吐,胃里不断蠕动着,嘴里一阵阵发酸。 后来,我们班上的女生再也没人唱歌了。我也不再想唱歌,心里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时全不见了。每当感到有什么东西要苏醒过来时,我再不会充满惶惑和喜悦地等待,而是厌恶地赶紧把它压下去,想到老师那句话,野猫叫似的!甚至总感到自己有点像个罪犯,野猫叫似的! 耳边一阵掌声,女孩唱完了,大家都使劲鼓掌,她张开嘴欢笑,点着头,还有点矜持。她穿着白衬衣,蜡染的蓝花裙子,长过膝,像一面崭新的旗帜。 我以后好像没有这样由衷而宁静地笑过,大大方方地站在许多人面前。我总感到自己很难看,不太干净,有时非常感伤,有时又非常粗暴,和人大声吵架,涨红脸,挥着拳,而且常常感到无聊,不知道用不完的精力该往哪儿打发。有次老师让我上平台去代表班上同学发个言,一共一张纸,我结结巴巴地念得连自己都听不懂,最后,还把“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向前”说成“沿着社会主义大道越奔越走”。在一片大笑和口哨声里逃下台来,大哭了一场。 不过,那种轻轻的、痒痒的骚动总不会消失,压久了,会爆发。终于到了那一年的冬天,为了帮老师开家长会,我和两个女孩留在学校里。 我们到对面小铺子里去吃饭,一边为自己已经可以像大人一样,往家捎个信儿,就在外面为了公事不回家吃饭,得意不已。吃完饭回到学校。黄昏中的学校非常安静,灌木在暮色里飒飒作响。天空中绊红色的晚霞显得很温柔。我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快乐和骚动,没法形容它,它那样迅速地弥漫到整个胸间,我说:“哎,我们来跳舞,怎样?” 她们都兴奋害羞地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 可我们什么舞都不会跳。 “我们来学白毛女逃出黄家时迈大步走路的样子。”我说。 于是,我们在大楼外面铺着梧桐落叶的小路上开始互相扶着,努力把脚伸直、抬高,然后再换一只脚。一开始,我们嘻嘻哈哈地笑,拼命使自己姿态优美。突然,我们在一扇玻璃门上看到自己,一举一动都难看,真的难看,僵直的,腿弯曲着,背也弓着。我们都很伤心,我们怎么会这样,不会任何一个舞蹈。 我在这学校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压抑而且绵绵不断地在没歌没舞和想歌想舞里煎熬。 眼前闪过一片天蓝色的短裙,一群女孩在轻快的音乐声中跳起集体舞。据说这是体育课的一个项目。她们大都剪着整齐的短发,有个女孩头上别出心裁而且非常雅致地戴着两只深红葡萄发夹。她们娇柔而热情勃发地笑,在转动中,裙子不断飘拂,露出细长而结实健美的腿,她们的腿那样轻盈地迈动,我想到春天挺拔的白杨树。 这才是少女身上才会有的生命的美,青春伊始的美。 温文尔雅地一扭腰肢,大方热情地微微摆动腿,愉快地抬起脸来笑,像灿烂的星辰。 我身边的美国女孩们兴奋地大鼓其掌,用脚打拍子。 突然,少女们一个接一个跳到操场上来了,不知怎么的,很快地,整个操场都挤满了快乐起舞的人,五颜六色的衣裙,容光焕发的脸,这真是个奇妙的舞蹈,集儿童集体舞、交谊舞和迪斯科于一体,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尽情跳。 眼前的景象,我想就是:青春好年华。 亮晶晶的汗珠沿着那个唱歌的女孩的面颊滚落,她转到我身旁,优雅地一抬手:“来跳吗?” “不,”我向后退,“我不会,我有别的事。”她点点头,转向我旁边跃跃欲试的琼。她格格笑着和那女孩一块卷进了欢乐的人流。等她们转开的时候,我心里升起一阵失望和后悔的情绪,我也真想去跳跳啊!这简直是我们这一代韶华已逝的人们的夙愿。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一幅画,一个女人跪在河底,整个人都被水淹没了,但她双手托起了一个婴儿,那婴儿伸出双手仰向岸上的树枝上的果子。我感到一阵颤栗。 琼拉着那女孩跑来,向我大叫:“噢,陈!真太妙了!中国少女!请你帮忙翻译。” “好的。”我说,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们红扑扑的脸。 “哦,你们真是太可爱了!”琼说。 “谢谢,你也很可爱。”那女孩笑着摸摸琼的脸。 “我在美国时听人说中国不属于自由世界,控制很严,不能随便说话,以致中国人难得笑一下。”琼耸耸肩,做不屑一谈的样子。 那女孩大声笑起来,“我天天都笑,还唱歌。”她看看我。 我问:“真的没人禁止吗?如果有人呢?” 那女孩轻快地说:“上星期我们学世界史,去看《列宁在十月》,斯大林说:我们不理睬他!哈!” 琼触触我手臂:“How open!”Open(开朗,坦率,敞开,不受禁止),这真是个奇妙的词儿。 我笑着把琼的话告诉那女孩,心里好像有点发紧。我曾经是中国少女,她们现在正是中国少女,我感到一阵心酸,一阵欣慰。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1985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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