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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影 暮春了,薛霁该上路了。 他一袭布袍站在南门外等着上船;就趁便搭上一艘北行的商船吧,船舱中肥腴的商人痛饮醇酒,薛霁蜷在船尾,大口地吞着刚解冻的春风。 如果得到风的怜惜相助,估计在一日内,他们就该到了虎倏关。然后,在货物过钞关的时候,薛霁难免会朝岸上看去,那时,他,一定会在一片青绿中,一眼就看到驿站前的那株桃花。接着,他会禁不住地来到这漫天盖顶的花树下,听着花瓣离枝的叹息,下落时和风相擦的滑音,还有落上他身时的轻声微笑。他必定因此想起他那位美丽的知交,想起他俩所经历过的无数风流韵事;那种成串的,老套的,总是发生在某场桃花雨中的无聊故事。 要这么猜,那株桃花就非得像去年那般烂开不行。可是,听说自开春来,南方偏偏大雪不止,冻死的人和畜牲,多得都埋不完;更别提雪融时,那要发大水的惨事了。春稻显然是没指望了,仓库中的米粮怕也难撑上两季。到了秋天时,米价一定大涨,饥荒是逃不了的了。徐献说。 少在这儿悲天悯人地说个没止尽,那桃花到底是开了还是没开?如果没开,薛霁就不用上岸了;不上岸,要他在船上也没意思了;如果,连船上都没他的人影,我看他根本就没上路!他是没上路。他巴不得上路,却偏找不到顺路的船。要他靠自己走,就是去送死吧。大雪封了所有的要道,即使想铁了心地硬闯,他不成冻死鬼,也会被下山觅食的老虎给吃了。 他铁青地坐在屋内,僵冷的手拱起最后一把薪火渣,投进了忽明忽灭的火炉中。再没法子,就先拆这黄花梨几子吧,等几子都成灰了,天还不暖,就只有烧书了。 全城的人都被这不止的雪给吓住了。耆宿、乡绅、老一辈,都在那儿焦心地翻着方志,搅着记忆的混水,想寻出一件类似的往事,来断断这绵绵酷寒的凶吉。 报应,还往百年前去找什么,就是去年种的因。薛霁的炉火一时旺了起来。回光返照吧。他悲哀地看着火星子,去年此时,这小火炉上正煮着一壶茶,以茶代酒,为季珊送行。 唐季珊,你是树大招风,人人想砍。薛霁哀伤地叹了口气,这个破县的风水,哪养得起你,哪容得了你。 谁都知道,在大郡的八县中,破县的民风就是狠些,水死些,山也颓些。唐季珊天生就是要飞离的大鹏,可是他周游了天下,又重返小城,带回了风雅二字。整日,他领着地方上几个识字的、能使笔墨的,对着那穷山恶水,使劲地做诗写文画风景,以刻画丑陋,歌咏无奇,赏析穷贱为能事。原本不入流的东西,没想到在这好奇的时代,居然创出个枯山恨水派,轰动天下。 从此,季珊的县城成了人文胜地。四方闻风而来的雅士俗人,简直快踏平了颓山,弄翻了死水。为了应付这些外地人,城中的酒馆,客店,妓院,戏班子,无不粉刷一新,重酿新酒,汰老妓换嫩苞,排新戏试新腔。以往苦兮兮的小城,完全改头换面,人多了笑脸,夜多了笙歌,大街上多了无数穿丝戴绸的人,骑马坐轿地,穿梭在一片兴旺之中。 得意,真得意,可是再得意也得意不过那几位枯山恨水派的大将。在季珊出现前,他们一个是落第书生李,一个是穷酸秀才冯,还有一个是逢人作揖的画匠文。生活的不如意,把他们折磨成皮包骨;当季珊带着他们到颓山上转时,那景象就是戏台上的玉面钟馗与众鬼,在林子中捕捉那叫灵感的妖。如今呵,三家都起了大宅,各据城的一方。每日也不再去山水中捉妖了,就那么胖乎乎地坐在堂上,等着四方客人来访。早先,当客人求墨宝画迹时,他们还当一回事地琢琢磨磨,现在,哼,草草几笔,都快成残山剩水了。 残山剩水?那也可成一派。到那个时候,就按笔划论价好了,一撇三钱,一捺也三钱,三点水,墨汁多的一两,少的就算五钱吧。季珊说完大笑,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全城都变了,可是季珊还是季珊。他再也不出门了,反正也出不去。从早到晚,他的厅堂上坐满了裹着绫罗绸缎的贵人,前后门则堵满了好奇的贩夫走卒,大家都想见这第一才子一面。季珊只有在室内操琴了。外边的人声越沸腾,他的琴音就越寒冷;人心越浮躁,琴音就越深沉,两种感觉交错地折磨着堂上客人的听觉。首先受不了的是各郡来的众山人和狂生,再来是路过来访的大官,最后是灰州的大商人。 外头守着的人们,纳闷地瞧着这群高贵的人掩耳逃去,禁不住爬上了季珊的墙头,使劲地朝里搜寻着。他们看到了一座荒芜的园子,一栋颓圮的屋子;搭配着这无人的调调,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攀了一天,墙头上那些窥视的眼睛,唯一能见到的变化,就是荒园中的枯木和枯石随着太阳西行而移动的影子;连一丝风动都没。 即使如此,季珊还是没法子让这些人死心。他们日复一日地来,直到那一天,徐献带着玉临侯的亲笔信,像一阵冷风肃穆地飘进了他的院中。 当门子报出他的名号时,厅堂上谈笑的客人顿时僵立无声。来了。这么快就来了。相同的想法像朵乌云在众人的心中游移。 坐在上座的黄侍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赶紧站起身来,对着踏入大厅的徐献深深一拜,口中说:徐先生,请上座。黄侍郎都让坐了,谁还坐得住;剎时间堂上的坐椅全空,所有的人都惶惶地贴墙垂首站着。 不敢当。徐献欠身回礼,然后在最末的座位上,安详地坐下。虽然身份只是玉临侯的管家,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家仆,可是徐献是个不一样的人,他豁然的风度,让他在哪儿都像个主子。相形之下,黄侍郎倒像个手足无措的家人,其它那些站着的,更是猥琐不堪了。 侯爷安好?黄侍郎恭敬地问。 托福。徐献平静地说,平静地仿佛处在一个无人的世界,无缘由地随意吁了口气,要说是回答也可,可是更像是种拒绝。 再迟顿的人也懂了,玉临侯要唐季珊去,唐季珊就是他的,他们该告退了。 以后的事,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就是时间早晚之别了。 徐献每日一早来,从容地坐在他第一天坐下的椅上,等着唐季珊。季珊呢,还是以琴音待客,人则避不见面。这徐献也特别,以玉临侯的声势,他可以催,可以逼,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急,丝纹不动地直坐到黄昏,然后又像一阵风般飘离,明日再来。 说不清徐献像这样坐了多少日子,总之,他有如人脸上某天蹦出来的痣,一旦怵目地出现了,就不会轻易地消失。季珊的仆人都已经习惯了徐献的来访,门子每日开门就是为了迎他这阵风来,傍晚关门是为送这阵风走;小童呢,每日打扫厅堂,烧水沏茶,也是为了这尊不动的客人。 有一天,正当童子如梦游般,无意识地为徐献递上另一盏热茶时,徐献的身子突然一垮。小童如梦乍醒,收冷茶的动作僵在半空中,我哪儿打扰了他?他害怕地瞧着徐献。 徐献又缓缓直起了身子。小童战战兢兢地撤下,躲到屏风后暗暗观察。徐献一贯的从容安详似乎有些破绽,小童纳闷地想。多少天来他已把徐献当成一座石像,只记得勤上热茶,全忘了这石像其实是个活人,并且是个会变化的活人。而这变化嘛,他眯着眼努力地看,赫,他吃惊地抽了口气,老了!这位客人比初来时老了,才不过几日的功夫! 就在此时,另一个小童早已听而不闻的琴声,也陡然割出一道凄惨的滑音,刺耳地让他砸了手中的茶碗,紧护着双耳。等到落地的碎瓷都静止了,小童才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立刻,他察觉厅堂的气氛大不一样了。 琴音断了。绝了。死了。在一片死寂中,老去的徐献居然奇特地开始回春。小童的心狂跳起来,不得了了,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延秋,去请徐先生进来吧。唐季珊望着窗外的荒园说。琴弦像利刃滑裂了他的指甲,鲜血一滴滴从他的左手拇指渗出。 够了,唐季珊的事说够了。罗帐内的人打断了徐献。在灯光中泛着青晕的手,缓缓地移入了阴影。说说薛霁。再说说他的茶,一点儿都不能省。我要听。 内在的徐献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勉强回到那一日,三人在书斋中一起凝视着红泥小火炉,炉上正煮着水,快滚了,他从水声听出水的兴奋。薛霁的茶真是天下第一吗?如果茶汁的甘甜能永远留在舌尖,他或许还能评论一番,可是现在他的舌尖燥热,一句话也凑不出。即使如此,外在的徐献依旧如一汪澄静无波的潭水,守在玉临侯的锦帐边。 侯爷那么盼望薛霁,就派船去接吧。徐献说。听到这话,独眠床上模糊的人影蓦然翻了个身,面朝里无言地卧着。久久之后,锦帐深处传来隐隐的击节声,想必是那冰冷如玉的手指轻拍着香木眠床,声声之间,间隔严谨。又在为心中的曲牌按拍子吧?徐献的视线舒展到远方,在一片想象的山水中,暂时地透了口气。 心中的山水又朝前展开一段,他的目光顺着山中的小径走着,曲曲折折地绕过了山头,来到了临涧的小亭,唐季珊,坐在亭中。唐生起身迎接,把他迎进了徒然四壁的书斋,薛霁,在他身后,合上了书斋的门。 薛霁。薛霁总是在暗处。看不清他的样子,摸不清他的人。他行走带香风,让人忍不住追向那阵风,可是捕到的却是他的影,一个轮廓,一个矜持文雅的姿态。只有在炉中火焰跳跃,泉水翻腾的那一刻,徐献乍见薛霁修长洁白的手,以及清秀出世的侧脸;而也只有从薛霁的那盏茶,从茶味入口之甘甜和入心之苦涩,让徐献领略到他清丽五官下的复杂心思。 不过,他不是为薛霁来的。徐献警觉地收回了对薛霁的好奇。 唐季珊,闭目品茶。 能再流连多久呢?茶冷了,时间也尽了。 徐献放下茶碗,轻声地提醒道,唐公子,该上路了,侯爷已经在驿站等待多日了。唐季珊的眼睛照样闭着,嘴角却漾出一丝浅笑,徐先生真是名不虚传,洪水都到了门口了,还这么帮我挡着,够品,是个人物。唐季珊开了眼,眼神中的自在无惧,让徐献到现在还是难忘。 现在。徐献心中一惊,迅速收起想象的山水。他还是站在玉临侯的床边,击节声已停。睡了吧?睡了。 击累的玉指,无声地绕着床围上的镂空雕花。帐外一阵风飘离内室。 去年春天是来得特别急,催得冬雪没下几场都融尽了,也催得驿站的桃花要提早开了。花都要开了,徐献人还请不来。 砍一段含苞的桃花枝送过去,如果误了花期,后果他该明白。 床上的人影翻转过身,枕着膀子,凝视着罗幕外的世界。 也是透过一层薄纱,他的目光扫过粼粼的江面。 真不像个诀别的日子。 唐季珊要出远门,老天也该赏个凄风苦雨,送送这位大才子呀。可是那天,却偏偏出奇地日暖风和。就连死水也像名川一般清澈起来,颓山也莫名地添了几分媚态。而这岸上,水上,更是满满地挤着那好事的人和那好事的船。又不是个游春的日子,摩肩擦踵地热闹什么?看唐公子走啊,倾城士女兴奋难当,如果他真不回来,我们今日的见闻就要不朽了。 那就瞧吧。 唐季珊哪,看你站在船头,浸在春光中,让无聊的江风撩起你的外衣,露出里边的织锦丽袍。织的是牡丹呢,一派人说。胡扯,明明是竹节梅花。另一派人坚持。欸,管他牡丹梅花,瞧,仔细瞧,唐公子他动了。 唐季珊动了,英挺的身子缓缓移转,步向船舱。你一步一迟疑,一步一难舍。再庸俗的眼睛都看出来了,你有牵挂。挂心的是什么?有人问。瞧,不就想来了吗?顺着千人关注的焦点看去,一艘精致的画舫,闪过了来往的游船,朝唐季珊的坐船急驶而来。而这船上坐的,除了花魁女柳棠棠之外,还会有谁?除了她,谁还配来送? 俗人,俗人就只知道才子佳人。 季珊入舱的步伐停了,他转过身迎向来船。噢,唐季珊流下了激动的泪,有人说。不,他虽然多情却是深沉的,哪会这么轻易落泪?有人反驳。 唐季珊,唐季珊,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到你的心情,可是柳棠棠的,谁都错不了。 原来插满珠翠的堆云高髻,这会儿全披散下来了;终日裹身的绫罗绸缎,现在换成一身缟素;倾城的笑颜,如今全镶上了泪珠。可是即使柳棠棠再哭得痛不欲生,观者还是禁不住叹道,好个梨花带雨!而这朵无耻的梨花,在两船并列之时,从婢女玉儿手中取过了一件重物,在春阳中,她娇弱的双手不胜重地把东西举起,送向季珊的船。传了几个小厮的手,东西交给了徐献,他又转送到季珊的手中。公子,北国寒冷,多保重!柳棠棠清脆的声音划过了江面,一只不省事的白鹭衔起余音一飞上天。 是那件价值连城的白狐大氅!众人突然悟到了。前年冬天赏梅时,柳棠棠受了冻,轻声打了个喷嚏,身旁的王公子立刻把传家的白狐裘披上了她的身。后来王公子为了柳棠棠把家财败光,王母坐着破轿经过柳苑门口时,高声骂道,狐狸精,总有一天我要剥下你的白狐皮! 唉,来历不论,就论这狐裘的价值,众人便忍不住赞道,好个重义的女子,真不愧为青楼花魁,唐季珊算是没白调教她! 不过,在这小阳春,白狐大氅恐怕稍嫌热了些。或许是因为如此,唐季珊并没披上狐裘,却把厚礼交给徐献拿着,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船舱,从此再也没出现。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后来黄山人和杨山人把这段故事编成传奇时,把送行的季节改到深秋,好让穿著牡丹丽袍的唐季珊,在接过狐氅后,立刻在黄叶秋风中,把花魁女的厚意披上了身。而当时在江边目睹一切的人山人海,则改聚到台下,照旧做他们的观众。如此一来,演到「赠裘」一折时,台上就干干净净只剩唐季珊、柳棠棠、徐献、玉儿、小厮,这生旦末贴丑终于演出了当时该有的凄凉萧索。 这出传奇定名为「白狐记」。从初夏到岁末,不知扮演了多少回,赚了多少士女的感叹。尤其是柳棠棠最后的叮嘱,给编上了拔地而起的高腔,更是让所有观者的眼泪喷目而出。 疯了!薛霁痛心地想。无论他走在城中哪条曲折窄巷,这句「北国寒冷,公子珍重!」总会溜出某个院落,翻出哪面白墙,钻进他的耳中。 你们这是杀人!他双手紧掩着耳,回到了自己的破屋,严严地关上了门窗。你们是巴不得唐季珊死!薛霁颓然跌坐椅上。 唐季珊和徐献上了无形的舟子,荡出了戏台。柳棠棠在玉儿的搀扶下,翻了几个水袖,一脸悲凄地从另一边下去了。就这么,白狐记一次又一次地结束,观者用衣袖揩了揩泪,满足地四散离去。全城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唐季珊的不断离别,他成了个该走的人,非走不可,因为这样才能成就柳棠棠的美名;同时,他也不能回来,因为他如果真回来,这戏就要丑了。薛霁对着月光冷笑了一声。 柳棠棠谢客三旬,等到柳苑重开时,人们只恨门不够大,挤不进自己。诗社休会月余,重新唱酬时,谁还管唐季珊立的规矩?丝社琴音早绝,社友改按俗曲,谁还在乎唐季珊的枯山恨水?自夸的山人,自封的名士,个个巴不得忘了这唐季珊,人人都想取代唐季珊。遗忘的丑态,薛霁领教了。 雪还是那么漫漫无止地下着。 一闪两闪后,最后的火星子也灭了。一切都成灰了。冷。刀刃裂肤,彻心砭骨的冷。可是再冷也冷不过这整个城的无情。你们背弃了唐季珊;这是报应!天谴!天谴! 唐季珊在船头,想的不是柳棠棠吧。白玉的手中握着一把花瓣,手指有意无意地掐弄着。 不是。徐献答。 那么是谁?手指的动作停了。 该是薛霁。 他是谁? 他是唐季珊的知己。 什么来历?怎么没听说过? 是唐季珊云游天下时遇到的。名不见经传,不过,他的茶是一流。 哦?人呢?人是几流? 一年后就知道了。唐公子临行前嘱咐他,一年之后如果他还没回去,就来庄上寻他。 是吗?玉临侯轻轻地笑了起来。看来,我们还非得留住唐季珊了。 持花的手缓缓放开,桃红一片花泥,点在那洁白无血色的手中。 天下水路图引 从破县到郁州共计千里。前八百里到朗渡止,是水路。头百里从破县到虎倏关,最为难过。旅人常说:烂溪无好水,恨城无笑脸,独县人落单,桃花驿前桃花哭。一过虎倏,景象就开朗了。胭脂井。胭脂井中藏胭脂。前代皇帝选妃,在天下捕捉美女。胭脂镇里那些没来得及找到夫家的美人,都做了烈女投井了。据说一口胭脂井就吞下了数十条美女,从此以后,每当满月映入井水时,细心的人就会听到几声部的嘤嘤哭泣。藕香渡。无藕无香,以焚尸闻名。起先是因为地狭人稠,活人都没地栖身了,死人就只有焚化了事。历代地方官劝的劝,骂的骂,罚的罚,都没用,变为风俗了。后来四乡没法安葬的尸体都送到此地焚化,焚尸倒成了当地的一个蓬勃行业。枫泪镇。那儿的雨是粘的,沾在船上,贴在心上,像蜜。蜜到了祸水,就化成了咸汁,像汗,如同夏夜里热醒时,发得一身的汗。情关。还有易渡的情关?当然难渡。守关的人以刁难为天职,一日只发十人通行状,所以行商多绕远路以避情关。然而到忧州郁州的人,是非过此关不行。犹豫滩。水最急,什么时候行船,总让人难以决定。追梦。以产梦著称,山水、人物、仕女、设色、水墨、工笔、写意、传奇,应有尽有。往黯淡溜,虚渡行的人,务必在这儿多买几个梦。因为以下的路程,猿啼狗吠虎啸猫咆,此起彼落,最为吵闹,若无追梦之梦,恐怕数日都难以成眠。暗香镇的罗汉像,可看可不看。无头像还能栩栩如生吗?当年这水陆图引的作者,想必是在惊驿给闹失了魂,才写出这段荒唐的话。朗渡后起陆路,共计二百里,崎岖颠沛。回首崖,切忌回首;秋水关,切忌回眸;漱心,切莫后悔。郁州。自求多福。 春途 从破县到郁州只有一条路;而这千里路么,险滩无数,危路重重。 客倌,还去吗? 去。 凝望江水的脸回转过来,船上的人看了岸上的薛霁一眼。 是你?对方的目光仿佛这么说。 是的,是我;我来了。 终于。 千里平原一望无际。界碑孤单矗立。人一般高大,青石上就两个字。郁州。石碑上没有风蚀的痕迹,近年才立的?谁的字? 想不到,这两个字写得如此温柔。传闻中的肃杀恐怖,该是藏在字的反面? 大地缓缓卷起一阵暖风,吹得碑前的薛霁衣袂鼓胀,他抬头望天,发现天也被吹出一个洞眼,春阳露了出来。难怪南方大雪不止,春天在郁州忘了走了。它忘了,自然是因为唐季珊在这儿,在这界碑之后的某处。 郁州碑,连影子都不敢过界。薛霁从天看到地,看着落在郁州界内的石碑影。在碑影的旁边,他见到一个久违的影子。你倒比我先进郁州,他对自己的影子说,还是你早到这儿等我了? 是啊。你这才来。 就这样,薛霁上了等他的船,走上了等他的旅程;等他,像命一样等着他。 船漂离了破县,一起一伏地在空旷的舞台上兜着永恒的圈子。 绕吧,反复地绕吧,那晕眩的感觉就像他在破县的围城中困兽般地绕行:在雪中的青石板上,找着挚友行过的足印;一面面白粉墙上,寻着他留下的五指手迹;探着凹陷的蒲团,是他的体热?颤抖的琴弦,是他手指的重量?可惜,一场新雪覆盖了路上零乱的足迹,粉墙重刷,蒲团由温变冷,琴声跌入死寂。看来,把怀念寄托在身外的东西,就是在空气中刻字吧,妄想!一切都是妄想!他站在颓山之巅,大声吶喊,声波在群山之中轰动,妄想.妄想.妄想。是谁在山水中提醒他? 破县终于从眼界中消失了,从现实中,从心灵中。或许他的旅程真的是依着水陆图引的指示,一城城地朝郁州接近。或许他只是随着一个见不到脸的船夫,在一种恍惚之中行进。或许他的行程像一卷横轴,连贯的,完整的,无限制地一段段展开,直到终点。不过,也可能是本册页,全是一景景,一幕幕的残缺印象。 有人在狂风中徒劳地扫着去年的积叶。 一个在茶馆翻书的人,默默地,越翻越焦躁,最后他把书一页页翻得风声鼓动,完全解体。 那个以黑色为贵的地方,满城的人、物、建筑都如在墨汁中浸过,像一幅活生生的水墨风俗画。 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枯树,冰雪取代了此时该有的粉桃花,压得枝桠一截截断落,是学那桃花瓣下落吧,却拙劣地发出沉重的叹息。那么不舍? 明明无花,可是这一船一身的桃花,哪儿来的?薛霁抖着身上的花瓣,惊疑地自问。 册页乱了,一张过去的册页错插进来,秩序全坏了。 这是胭脂井的水吧,无影无波,寻常一般。无影!倒影呢?薛霁巴着井边,里里外外,水面地上四下地找着。 那胭脂井是不能看的,你偏要探头。影子说。 所以你就不见了?落井了?投江了?他问重逢的影子。 一直跟着你,没见到? 当然见着了。在往后的旅程中,他几次瞥见自己的影子。 一片黑色的迷雾,呛鼻的恶心。可是却有个瘦削的年轻影子,文雅地倚着手中的耙子,凝视着快烧成灰烬的尸首。藕香渡,对了,是在那儿。那焚尸少年的姿态,该是一个草堂前洒扫的童子,扫累了,靠着苕帚聆听松风才是。而那松风,已经吹到了薛霁的耳边,他也再度看到了那棵古松,闻到了烧柴煮水的轻烟,少年回首,回首的却是他自己,六年前,那双冷静无情的眼睛,那股倔强和傲气。 六年前的影子,让六年后的薛霁愧然流出一身冷汗。 挥汗如雨。冷汗掺上枫泪镇的蜜雨,让薛霁湿漉漉地坐在断肠驿的房里,窗外却是一幕雪景。隐隐地,他听到隔壁传来哭声,侧脸看去,目光直入间壁,只见一个紫衣人,倚桌流泪。他正想倾身探问,情景却跳回到窗外的飞雪。几次的挫折之后,薛霁明白了,他认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冉冉下降的雪花,聆听着紫衣人的哭声,感觉着一颗颗的汗珠自全身的毛孔渗出。一切都是错乱的。身上的汗该是从看雪花的眼冒出,耳旁的呜咽,该是从他的心发出,而这紫衣人,就是五年前的他。 够了,还要再怎么折磨我?他痛苦地站在昏黑的公堂上,等着验身过情关。 你是谁?姓名字号何方人氏? 薛霁,字延秋,芳州人氏。 要到什么地方,为什么事? 到郁州寻友。 郁州?郁州是玉临侯的封地,你有什么友可寻? 唐季珊,一年前玉临侯请到庄园做客的。 人走了,又去找什么?不怕多情?去! 和着两声冷笑,薛霁听到顶上传来大印揉纸的声音,随后一片薄纸左滑右滑落到他的跟前。 他拾起通行状,上边朱砂印打出的大情字,鲜红欲滴,艳艳地透过了薄纸,染上了食指尖。 情关居然就这么过了。薛霁恍惚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关驿。过去的影子,就留在关内吧,别跟来了。他或许把手伸入了寒冷的江水中,因为他看到一丝红线般的水痕,从他的指尖渲开,朝下游流去,流了几十里的水路,颜色依旧鲜红。是血吧。他觉得世界惨白起来。 惨白的世界是没有季珊的世界。 影子跟了上来,随着血痕。 船一靠追梦,叫卖的就涌了上来,左右扯住薛霁,朝他卖梦。 梦是咱们这儿的特产,客倌,别往大街上去买,那儿贵啊,咱的便宜,而且更香甜。 瞧您,憔悴的,是得要做几个好梦不行了。咱的包您做满一整夜,绝不偷工减料,让您午夜梦断,辗转难眠。 薛霁苦笑一声,我就是犯梦多,你这儿还跟我贩梦。 那也成,一个拐脚的婆子蹒跚地把薛霁拉到一旁。我这儿有种白梦,睡着了,就看到一片白茫茫,直到醒转。 白茫茫。薛霁往云中雾中看去,所有想忘的故人全现形了。 白茫茫不成,有没有清的?薛霁问。 清梦最珍贵了,可惜就只有一人有。老妇朝薛霁身后指去。 薛霁回头一看,见到一个破烂老者沐浴在初现的阳光中,双手时起时落地在空中捕捉着无形的飞虫。 清梦跟你是无缘啰,上好的狐裘都只能换得半场,老头看着薛霁痴痴地笑。不过我还是把方子送给你,晚上临睡前取出来看看吧。老头说着,从身上搜出一团纸,投给薛霁。 月光中,薛霁又把那团纸投向默默起伏的江水。他在心中哈哈地惨笑,是与我无缘,无缘了。 无亏无欠,一生梦清。他告诉月亮纸条上的八字真言。 月光黯淡了下来。 影子栖在梁上,俯看失眠的薛霁。影子蹲踞床沿,观察叹息的薛霁。影子挪近薛霁,轻触他的指尖。 薛霁恍惚了。他要船夫停下,他要问他,他是谁。 停什么啊,前边就是朗渡了,脚夫早在那儿等了。 等? 客倌,玉临侯不让去郁州,谁去得了?都到这儿了,您还不明白? 薛霁无言。他当然明白,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数。严寒的日子,江边唯一的一艘船,就去他要去的地方。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不过,这旅程,他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全不是他想象的。 当他还坐在破县的斗室里时,这个旅程是个手卷,唐季珊为他画的,暮春寻友记。当他展开时,看到的都是唐季珊目光流连过的,听到的都是季珊用心聆听过的。他要他的旅途,是唐季珊的完整重叠,他是他的影子,轻轻掠过季珊经过的一切深浅浓淡。 不料,全程季珊就没出现。他在景致中,找不到任何他留下的痕迹,他不但做不了他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还走失了。 就剩他一人,孤独地走着水陆图上的城市,让一张张的册页主宰着他的视线,玩弄着他的情感。走到回首崖,他真不敢回首;到了秋水关,他紧闭着双眼;路过漱心,他认命了。 这是他自己的旅程,季珊已经不在了。 到了?路上怎么样? 薛霁全程没说一句话,人都在舱中,没出来。 哦?玉临侯右手微抬,红毡上交织来往的生旦净末,顿时停止歌舞,悄然退下。 现在人呢? 在界碑那儿吹风呢。 徐献呢? 去接了。 接来了,就把他放在竹花堂吧。 玉临侯 二十。可以是玉临庄上旬东风旋转的频率,也可能是今夏池中荷花绽开的朵数,或者是夜半流星出现的次数;不过,这的确是玉临侯此刻的年岁,也是他五年后一朝醒来白发的数目,还有,这更是他去年浅笑的纪录。 玉临侯,姓莫,名璠。 百年。百年前第一个玉临侯莫忘亲自植下堂前的槐树,那时他全不敢想象自己后代的福祚能有多长,他只求这树栽的是块吉地,将来能长得高大精壮,枝叶茂密,可以代他庇荫他的子孙。百年后,第五代的玉临侯莫璠,在他二十岁的寿诞之日,下令把这棵要十人合抱的槐树,连根挖起,原因是前一日,当他难得行经树下,一滩不知名的鸟屎,居然就从树上落到了他的织绵绣袍。 万万不可。玉临侯众多的族人苦苦求道。他那守寡的姊姊莫璱更是如丧考妣,哭得满头珠翠撞击出琮琮瑽瑽的流水声。玉临侯在一片浑浊中,听到了这清泉激石般的清脆,深觉悦耳,于是决定要让她哭得更凶一点。他朝站在一旁的百名家丁微微点了点头,所有的人立刻争先冲上了大槐树,爬上了这玉临庄的象征,用磨得锋利的斧头,狠狠地劈着,砍着,削着。一时间百斧齐鸣,金击木的声音把莫璱的琮琤托上了九霄。玉临侯听得十分满意,无意中,他笑了那二十笑中的三笑。 百年前玉临侯的好意就这样被劈成碎片,残骸摞起来有座小山般高。百年后的玉临侯让众家丁拿回去做柴烧,百名奴仆高谢主恩,每个人来回挑了好几担,每家连烧了好几个月,才把这大槐树化为灰烬。 没了庇荫,玉临侯的族人在阳光中,个个显得苍白僝弱,他的姊姊几乎失常,日日在槐树的遗址徘徊,口中喃喃地反复着:败,败,败家子。 丈夫死了也不哭,砍了一棵树,魂都掉了。玉临侯忍了一个月,在第三十天,他搜刮了一锦匣的槐树灰,强把莫璱打扮起来,遣徐献为媒证,在乐声中,把她嫁给了槐树。四笑。婚礼后,莫璱被关到庄东的雨园内,徐献心好,在园内种了棵槐树苗,莫璱顿时有了寄托,天天殷勤地浇灌,人也慢慢象样了。 至于其它的族人,凡是再多说一句的,都被玉临侯慷慨地赏了十两黄金,全家赶出庄外,请他们自生自灭。 所以,槐树的事,没人敢再提了。五笑。 玉临侯坐在堂上,观赏着没了槐树的园子。六笑。十五年来,从堂上的正位看出去,视野就只有那槐树,阴森森地笼罩着整个堂屋。他就恨它。有它的日子,世界找不到光影移动,永远是暗的,停滞的。在那树上,他看到了无数祖宗的灵魂倒悬着,风一起,他们就开始叨起自己的丰功伟业,还有种种残忍事迹,目的都是要他记着,记着他是玉字辈的莫氏玉临侯,他存在的使命是要把莫氏的伟大,传到下一代金字辈玉临侯。 他离了座,下了厅堂,进入光线灿烂的院子。一片清爽。百年来不见天日的石砖地,在数月的曝晒后,终于去掉了那层粘滑暗绿的腐败外衣,回到了当年刚铺下的灰白。跟新的一样。堂屋的回廊也亮了起来,四周的厢房也跟着在大口地换着郁积百年的潮气。活了。一切都活了。玉临侯站在槐树的位置,仰头看天,伸起双臂迎向天,闭起眼,感受穿刺入眸的阳光赤热,还有锦缎反射上脸的温度。他觉得自己在发光。七笑。 利斧急落,劈断了缠在颈上,卡在肉上的玉珠;那串绵延不绝,蜿蜒如虫的玉珠。瑽瑽,散落的珠子蹦在石板地上。拾起一颗透光研究,假的,他冷笑一声,把珠子扔出窗外。他回头看着镜中人,生来就长在脸上的百年皱纹全消失了,光滑的容颜,是个二十的人,还有那笑容,是青春。八笑和九笑。百斧急落,砍在槐树上。劈,再劈。劈出一棵诡异盎然的桃花树。唐季珊放下笔,看着桃树下的空白。想起谁了?一定是薛霁。十笑。 至于其余的十笑;有一个掉在桃花驿,有一个闪在乍见败园的杜丽娘的脸上,有两个藏在画中,一个和月光浸在酒中,一个与花流向大川,还有四个,碎在玉临侯出游的路上,拼不起来了。 徐献 远远地,他已经瞧见了薛霁。他觉得薛霁迎风站立的样子十分美好,因而想把这个影像放入画中。 放哪儿好呢?他的画发展到今日,已经容不下什么不合章法的东西了。他需要的是棵奇松,怪石,或者一道壮观的飞瀑。每次出庄外访的路上,他总会搜集一些景致,默记心中;回庄后,趁一个宁静的夜晚,把这些异景唤出,在想象的山水手卷中,做一番布置。 这是他最私人的世界。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徐献营造起这片心中的天地。是从第三代水字玉临侯的时代吧?对,是从莫测的时候起。那时,一切都是汪洋一片。血,可以流成河;雨,一定下到泛滥。涨,漫,溢,淹,没。滴,落,浸,渗,染。 他还记得,他当然记得,他对人事的第一个鲜明的印象,是自己的祖父,徐忠,他那血糊了的脸。红色的液体在脸上苍老的漕痕中潺潺流动,到了脸颊的边缘便陡然滑下,然后染上草席。 所以画的头一段其实是一道瀑布。两三笔表现出水势从高空中击下。若是从高处往下看,感觉一定是恐惧;可是如果从下往上看,却是无比的壮观,让人感动,要吼,就像那瀑布一般。 有一段时间,他常站在瀑布之巅朝下看;慢慢地他移到了下处,迎着瀑布的强风,他大声吼道,凭什么,他,就得生为莫家奴,而莫家就为徐氏主? 这个疑惑使他的骨头变得特.别.硬。 瀑布之后,是好长一段的空白。有时隐约见到一方田,其中一个毕直的身影在耕作,成吗?不弯腰能做田事? 或者是一点豆大的油灯光,照出一个庞大闪烁的苦读人影。闪.烁.不,不是人影。空白的背景中仿佛有物。把画拿起对着日字辈的玉临侯一照,水印满布。 是恨。密密麻麻的恨字填满了空间。 是怒。夹在恨中。 是怨。掺在恨和怒中。都是心情,是徐献在莫暗时代的心情。 空白之后,景物慢慢多了起来。 十五年前,小莫璠成了玉临侯。一日,他被众亲人扶坐到大堂的大椅中,目的是要他对着那棵阴森的槐树,缅怀先人。不过,即使身子是对正了,谁也奈何不了莫璠的眼睛规避槐树,四下狂转。转着转着,他的目光盯上了堂下一排家人中的徐献。 要他来。一向无言的莫璠开口说了一句话。 谁? 那个挺得毕直的人。要他站到我的跟前。 做什么?莫璠的叔叔莫晴不悦地问。 我是玉临侯,我要,就叫他来!小孩在椅中威严地叫道,稚嫩地声音中,充满了超龄的自觉。 徐献来了,站在小玉临侯要他站在的地方。 对,就这儿,给我挡着。莫璠的眼睛终于直视前方了,直视徐献。 你叫什么? 莫献。 本姓什么? 徐。 小孩低头沉思,轻念了一声:徐献。 抬起头是个玉临侯逼视着徐献:以后就叫徐献了。 从此徐献恢复了本姓,陪在莫璠的身边。再过数年,莫璠又大了些,硬是使了手腕让他取代了莫晴成了玉临庄的总管。 十年了。徐献毕直的线条已经开始舒缓,早年支撑那身硬骨的情绪也渐渐平复。如今他常坐在他山水里的草亭中,安详地品香茗赏飞瀑。就这样么?人生?当和风一阵吹上他身时,他迷惘了。是画中的风,还是真实的风?在庄上,他这总管当得比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官还父母。谁都不敢相信,残暴黑暗的玉临庄还有成为乐土的一天。这当然全都得归功于他。是啊,他。他不免得意起来。而且,这些年他走访各大城都,几度与海内名士言语交锋,无人不心悦诚服。谁不知道他?出名了,出大名了。他真是要笑了。二十年前,他哪能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可以摆脱身份和公侯平起平坐。身份!徐献心中一紧,眼前山水一黑,再度光亮的时候,他能见到的就是那块巨大界碑,还有,还有,界碑上的两个大字。 他来到了想象山水的边界。 界外之天 事件的肇端,应该追溯到灵宗云集三年的一个夏日。 那年莫璠十五岁;闭目坐在风园里。 在第一阵风中,他听到花瓣推挤的声音。从香气判断,该是东边的紫玫瑰又绽放了一朵,浓烈的催促感使得玉临侯禁不住蹙了起眉头,转了个方向。此时,竹林开始在第二阵风里摇动,抖落了无数明暗光影,这声响,让他的想象变得斑驳杂乱。在平日这也可以是美景,然而那天,他双眼开了道细缝瞄向竹林,怎么看都觉得不干净。于是,他的目光挪到了园心的一潭碧水。 在波光中,玉临侯终于找到了可以寄情的点。他开始审视微波扩散的姿态,瞧着瞧着,眼前已不再是一池水,而是开阔的大海,只见狂风掀起巨浪,雄壮的波涛翻腾出隆隆声响。几次高来高去之后,海面渐趋平静,成了一个荡漾的大湖,在风和日丽的天气,湖水澄明清澈。玉临侯兴致勃勃地朝水面望去,原指望看到一个新景象,却败兴地发现又一个风园美色。 翻来覆去颠来倒去都是这园子。玉临侯一阵反胃,腻了。 他仰望蓝天,视线如断线,心被拋到苍穹之外。 失了心的玉临侯回身对徐献说,我要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那是夏初的事。玉临侯的一句话,引得徐献一直愁过了中秋。要东西,找来最好的就可以交差了;外边的世界,从何看起? 徐献只好往历代游记里翻查,又参考各种水陆图引,最后终于拟定了一个自认完美的行程;接下来他花了月余的时间,挑选家丁,打点行李,赶在夏末出发。头一个月,一切都照着计划进行,玉临侯的人马前呼后拥地登上名山,行过大川,凡是有名古人去过的,咏过的,大伙儿都不免造访一番。 那次的出游,徐献是开了眼界了。可是玉临侯总是不满意。每到一处,他仅是微打车帘,扫瞄一周,然后就无言地隐回帘后。直到一天,在大江之濒,狂风掀起巨浪,吹得徐献的山水萧萧苍苍,风中,突然传来少年玉临侯的愤言:又是这一套!兜不完的风园圈子!重话临空,徐献的山水顿时变色。 莫璠,你到底要什么? 谁知道。 车驾还是继续辘辘前行,朝下一个古迹赶去。大队人马在黄沙苍茫中走了几天,来到了个叉路。北向,是灰青的巨山;南向,软绵绵的平野,一直漫到天际,而天边,好象有什么在发光。徐献指挥着人马北行,声音都有些发急了,因为照计划,他们是要到旋风瀑布渡中秋的。前朝诗人伧目,就曾在那个时地写下了千古传诵的赏月诗。 可是珠帘后的声音喊了停。 玉临侯帘子半撩,一手朝南指去,问道:那儿有什么? 徐献查看了一下水陆图引,回道:南行百里到枫泪镇。 枫泪。再往南呢? 如果走陆路,就该是紫荫,水路就是藕香渡。 再南呢? 再南就离徐献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徐献因此不想说。他抬起头看向莫璠,帘后的人,你.想.去.哪? 不过是几滴更漏的时间,然而帘后的沉默,却让人感到有夏商周那么漫长。 你疯了?你以为谁是主子?沈默告诉徐献。 徐献叹了口气,想象山水中的他只有停下脚步,渴望地看向空白的前方。他的一轮明月等待升起,却不知该从何处:从山?从水? 再往南就吵杂了。他终于回道。漫漫人烟大城小镇,古今都是一个样,挥汗成雨,摩肩擦踵,车潮如水马如龙,还能怎么形容呢? 人烟?玉临侯从帘缝中遥望发光的南界,是不是城市的火光在作祟?还在想着,火光已经把他的玉颜炙得发烫,滚烫。他用冰冷的双手捂起脸颊,一时,十指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温度。 哪怕人烟之处是火焰山,玉临侯心中暗想,我都要去。 人马在平野中转了方向。 北方的巨山越行越小,成了图画里模糊的远山背景。背景的前方,是一个逐月的人。树枝丫间可以见到他寻月的眼睛,窗棂内找得到他卧床观月的身影,云下更是他思月的神情;盘算着呢,眼见月亮一夜夜丰满,他猜他已经迫近了满月的家乡。 中秋当夜,他终于到了明月的家。他站在门外窥视,看到里边一条幽深的大道,招呼着他进入一个影子幢幢的世界。他当然接受了大道的邀请,在月近中天的时候,静静地穿过城楼,进入了城市。 那城市其实就是苏城。据官驿的老门子说,玉临侯大约是在三更时分到达的。彼时全城的人早早就去了城外赏月了。您不知道,老门子叨叨地解释,八月节上云岭观月一直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清明一过,人就开始急这中秋,雇船订轿,张罗衣服,勾心斗艳。好不容易挨到八月十五,白天就开始赛会,地方上那群不成才的,抖擞起来,装神弄鬼扮角色,全城的人跟疯了一样拜呢。到了傍晚,满城士女倾城而出,到云岭去朝月光大圣了,还非趁天明时去,那才热闹啊,你看我,我看你,闺阁女都不知羞,眉来眼去,使劲瞧哪,瞧到那云岭都成了蚁山蜂穴,云岭前碧池上船只相擦,水都不见了。天暗了,人还不甘心,点起火把再看,看不清了,就唱,唱俗曲,唱小调,男逗女,女勾男,满山遍野的笑声,乐.不.可.支。那群俗人哪是赏月,他们是去赏人。我不去,我再去,谁守着明月?月亮寂寞啊,陪了它八十年了,越陪越冷清!老人布衣掩面,索性哭了起来。 人既然都走了,这城就算让给我了? 老门子怔住了,他听不出少年侯爷话中的意思。不过,老门子后来常对人说,莫侯爷的规矩真不一样,仆从都没那如狼似虎的德性;莫爷自己还赏了我一个座儿。那晚,他休息了一会儿,就到后山去赏月了。 后山?后山晚上能去么? 欸,我知道,鬼多。可是侯爷说他不怕,况且有我领路,还有个老仆跟着,人气那么旺,怕什么? 是啊,平时见着的都是鬼,太不可怕了。灭灯。玉临侯让老门子吹灭灯笼,剎时,一个隐约的轮廓出现在失色的世界里,像一条起伏不定的水平面悬在夜空,好熟悉,哪儿见过?灵敏的指尖开始追录起线条的走势,手指的动作在锦袍上刮出阵阵迟疑的声音,就像,秃笔走在糙纸上的沙沙;而沙沙之后,出现一个莫名其妙,不断绵延,自然生长的起伏线条,是他多年来每日在书斋中的信笔之作,没想到,居然和这月光城市的风景线,完全一致。我是注定要来的,他一点儿都不诧异,从明月皎皎亲切之姿,他早知道这一趟是他回家。 而这个家,在成百上千的粉稿之后,现在具体地站在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一片死寂,没有灵魂。应该的,他满意地想,就像经营风园一样,这也必须是由他,一人,亲手安排才行。一个养人的园子。想到这儿,他的嘴角居然微微上翘,笑了,难得。 笑中,眼前的城市动了,瞧,影子在慢慢变换位置,是那月光,对,是那月光在悄悄地搬弄城市。多少窗户都被明月推开了,他的目光随着月光溜了进去,掠过无人的书斋,寂静的庭园,空荡的戏台;还有哪儿可以去?月亮又领着他进了一片矮房,他好奇地触摸机杼上织了一半的锦缎,猜着染坊里晾晒布匹的颜色,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在城里的陆道水道上愉快地游走,这是他的新世界,就他自由自在一人,与月同游。他还想走得再快,再快,可是他不得不慢下来,他得停下,走得太急了,一种呕心的感觉涌上咽喉,胸中几次翻腾后,压抑不住的情绪一喷而出,在他的面前捶胸顿足。 他倚着栏杆好奇地瞧着激动的情绪。 你是渴望吧,他问。 渴望吓了一跳,站定了看着他。 有那么痛苦吗?他平静地问了一声。也不等待答案,他拋弃了渴望快速转身走了。转了好几条小巷,他还是能听到渴望在远处号啕大哭。有那么痛苦吗?他又问。那么,你留下来好了。他冷冷地说。远处的哭声渐渐止歇,几声响亮的啜泣之后,渴望消失了痕迹。 摆脱了冲动的情绪,玉临侯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长高了一尺,脸上也沉重起来。用手一探,发现胡髭居然抽出了芽,给如玉的面容添了几年的岁数。 螁变的玉临侯脚步慢了,走过门户洞开的大宅伟舍,他不再好奇窥伺,城市的生活已在他的掌握,那,不是他要的。他缓缓步上石桥,悠闲地在水面上寻月,忽然,一丝身外音声从水道远方传来,他抬首看去,迷离夜色中一艘游船漂下,船上满满载着影子,人语依稀。 苍凉啊,一个低沉的声音随波荡来,让我想起当年陪伴夫子在大川之上,风萧水寒,逝者如斯哟。 苍凉,的确苍凉...船上众影同悲。 凄怆哪,第二道声波拍来,想当年我吹着笛,和东坡兄在赤壁,也是如此的月光啊。 凄怆.凄怆.凄怆.又一串回音感叹。 悲伤啊,悲伤,第三个声音紧接着诉起:月薄崦嵫,咱们又得回那冰冷的千古寒穴了。这个感叹引得船上鬼物阵阵饮泣。 是么?玉临侯冷笑一声。不是苍凉,也不是凄怆,他低声地对渐渐消逝的船影说:时光不值得流连。 玉临侯离开了石桥,在城中做最后的搜寻。曙光已在东方等待,他得把空城还给人世了。 在城的某处,暗香弥漫,让他踟蹰难舍。暗香潜移,成了孤独的音声,音符如此疏落,一个个都是独行者,不娉婷,不袅袅,走在长长的巷里,没几个转折,身影就消失了,连面目都没见到。拦下他们?算了,还是让他们走吧,踽踽的冷漠,才是格调。 玉临侯把冷漠的距离刻在脑中,把城市收在心里。他要走了,猛一转身,在最后一道月光下,他竟然和独行者打了个照面。 影子 从庚申年八月十六日起,玉临侯每天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都是那个让人窒息的照面。每次,他都想把那个面容看得更清楚一点,记得更详细一点;他的心情是那么急切,几次,惊醒时,他发现自己双拳紧握,仿佛捉住了什么。 他检视手心,发现和梦一样,空的。 五年后,他终于在真实的生活中看到了那个身影。从此梦魇结束,另一种感伤开始。有时候他在心中清楚地看到这位朋友,在喧闹的浮世里,沉默地赏析孤独。为了答谢他,玉临侯也坚持清简无伴的原则。郁州大小事都由徐献操心,他疾苦不问,哀乐不管。平日他在高阁里读书,痛删古人经籍,大改诗歌雅颂,有时批得得意,他甚至会暗笑几声。放下书本,他提起笔一道道描绘出他的月光城市,还有保存其中的悸动。有时笔起偏了,渲染过度了,记忆的城市变出了个新样。我该再去看一眼吗?他想。不,第一个印象虽然磨损了,却是最真实的。不用再去了。他明白。月光好的日子,他会允许音声进入心里。在那种夜晚,连声音都会有个好看的影子;你是说回音吧?唉,说破了多没意思。三餐减到两餐。他开始憎恶甜味,太腻太满;他迷上苦感,上中下,他还分出三等。紫菀叶苦中带色,最为上品。偶尔临窗吹风时,他会突然回头瞥一眼画中敞开的城门,看看是否有人来访。人,当然指的是他的朋友。通常在失望袭上心之前,他早转开了头,开始专心筛检前日梦境的一些片断。或许,他曾经出现过。 刺兰 灵宗云集三年庚申岁八月十七日戌时,玉临侯在苏城观赏到薛震青的演出。 实际的地点,情景,陪客,之前之后发生的事,甚至薛震青上场前其它的戏码,玉临侯全都遗忘了,就为着全心记着薛震青的行腔转调,举手投足。 那年薛震青五十,已经十五年没唱了。十五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求他演出,可是都被他回绝。为什么?人们忍不住问。薛震青沉吟许久,回道:心情不对了。 有人说是因为他最痛惜的独生女没了。 这事顶奇的。没几个人见过薛震青的女孩,连他有妻室都让人难以想象。狠一点的人会说:要那些迷他的人怎么处哟。说得也是,从薛震青十几岁登台扮演小生起,台下台后的爱恨情仇远比台上的悲欢离合来得精釆万分。而最让人乐道的,前后有谢山人事件、沉大痴案、邹知府解印,还有那最不堪的王三公子情杀,回回都是到见血破家才止。虽然掀起如此风浪,台上,他的柳梦梅永远潇洒合度,随着清亮的音声一起,眼神一照,无物的空间顿时诗意盎然。台下,柳梦梅的他,也总是玉树临风,泰然自若,手中褶扇优雅翻转,没让半缕情网蛛丝缠身。 薛震青与柳梦梅,扑朔又迷离。他们巴不得薛就是柳,可是,痴情柳怎么可以这般无情? 二十年前薛震青脱离了震班自组了青班。他花了三年功夫调教出几个出类拔萃的小生小旦。第一次演出时,那戏就是没看过的曼妙,等到大伙儿发现扮戏的居然都是女子时,更是惊异地说不出话来。青班成了苏城最红的班子,薛震青偶尔压轴,一年不出三回。 想想看,或许当年小旦中的一个为薛震青生了个孩子。 唉,戏子的事谁知道。 也是。 总之,薛震青就是奇,戏奇,事奇,人奇,而绝唱十余年后居然肯为玉临侯演出,更是奇中奇。 据说当晚林知府为玉临侯点的戏是拾画。 是么?梦梅老矣,尚能拾画否?一个看客打趣说了句无聊的话。 听到的人都暗暗笑了。其实谁心中不是这么想的。能看到薛震青再度演出固然兴奋,可是十五年来他坚拒所有戏迷的邀约,对这些风雅中人而言,实在太难堪了。如果薛震青今日有些什么闪失,就是活该、报应,谁要他厚此薄彼,媚上傲下。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哟,就这么评一句,记仇的人都想好了说辞了。 戌时整,戏台两旁烛火明灭三回,薛震青要上场了。 经验老到的戏痴纷纷闭上了眼,等着久违的音声悠悠出现,不料,锣鼓居然率先噪响起来,暴雨般的金声鼓点之上,笛声久久不见,倒是悲凉的唢吶高吭吹起。 怎么回事?戏痴一个个迸开了眼。 这不是刺兰的开场吗?一个耳朵尖的听出来了。 可不是!台下的人惊异地面面相觑。 薛震青不想活了么?在玉临侯前演刺兰,不是疯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坐在看台上的玉临侯。少年玉临侯面白如霜,神情专注台上,身旁的林知府局促不安,另一旁站着的徐献低下身子对玉临侯耳语。 此时,一线游丝般的长叹从上场门传出,所有的人停止了议论摒息听着,听那叹息声慢慢爬高,在临界点爆发成凄厉的啸音,然后嘎然休止。全场疯狂喝采,薛震青要出场了。 他将是侠客杨靖走在刺杀兰田侯的路上。雪地里,杨靖疾行,身上与风雪搏斗,口中引吭悲歌他的冤屈还有复仇的决心。这一折主要是杨靖的戏,足足半个时辰的唱念作打,既得悲壮又得苍凉,要把一家一氏的仇恨演得是惊天地泣鬼神。最后与兰田侯狭路相逢时,杨靖得几个凌空翻再一剑刺死对方,继而自刎,快速的故事演变,分寸如果拿得准,可以动千感万,人人要做杨靖;如果演得模糊,杨靖反成兰田侯,成了观众鼓噪的对象。 那一场戏是真够传奇的了,如此传奇,所有的目睹者也沾了光,在往后无数燕饮场合里,被人众星拱月地敦请,重述薛震青的最后演出。怪的是,哪怕当时有幸在场的有数十人,他们说与不说的,全都一样。 他们最常说的,就是薛震青的杨靖没照规矩穿藏青,而穿了一身红。把大悲裹在大喜的颜色里,是想让这戏难上加难。某山人说。你想想,谁看到红色不乐的?要把这乐转悲,那要花多少功夫?天下就只有薛震青做得到了。另一个在场的人接着说:可不是,所谓乐极生悲,最喜的颜色就是最悲的颜色,红色就是血,血就是这戏的重心,血债血还啊!要不是薛先生对戏的体会已臻化境,谁敢这么演? 是,是。听者唯唯。他们的戏台上一朵红云飘过,除了那道红外,什么也没见着。 到底,薛震青到底是怎么演的? 这...说者否否,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从薛震青在台口一亮相起,大伙就笑不出来了。在杨靖粉俊的五官中,的确藏了个众人久违的柳梦梅,可是怎么跟变了个人似地,记忆中倜傥的扇子生变得庄严、威风、不可侵犯;阳刚、英气、狠。他就是复仇的杨靖,混身是那角色的强烈情绪,一股恨,透过他的形声,迫迫地充塞着空间,紧紧地逼着台下的观众。薛和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隔着一出戏;每当台上孤愤之人锋利目光朝前一定,所有的人都觉得被柳,不,杨,不,薛,射到了,所有带着一丝轻人之心的,怀着一丝狎人之念的,都中箭落马。 不把人当人!杨靖冲冠大怒,三个凌空翻,红色的疾云扑向兰田侯,一剑穿心。血雨中,杨靖持剑抹向脖子,不像旁人演的,身一屈,面向里,戏也就在金鼓中结束了,这杨靖硬是瞠目前视,那腾腾的杀气把观众看得冷汗直流,根本忘了真假。 杨靖矗立在台上,锣鼓使劲地敲打,几次到可以收场的节骨眼,鼓佬又搭搭搭地领着武场再锵锵锵来一个循环。看来这杨靖是死而不僵,不肯下台呀,众人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个梦魇;然后,一个和鼓点相斥的拍击声似有似无地出现了。 着了魔的众人一个个醒转,寻声回头,发现一个面色绯红的玉临侯,正坐在位子上,鼓着发着萤光的双手,和台上的薛震青遥遥对望。击着兴奋之掌,玉临侯的表情却深似海,揣摩不透,尤其是嘴角抿出的一个弧度,完全说不出是喜,是嘲,是正,是反。 而这台上的,众人又看回杨靖,丝纹不动的身影微微打了个颤,眼神中凝结的仇恨也跟着裂了条缝,薛震青从冰冷的杨靖中化了出来,顿时间,人物老了。 换袍 他突然抽回手。指尖的刺痛直麻到心。没想到,极寒和极热的刺痛,在头一剎那,居然是一样的。他再度伸手触摸,在第二剎那,他分辨出来了,这刺痛是一种灼痛,火红的。 睁开眼,发现手边的确实是那件绯袍,搭在屏风上,像剥下的一层皮,可生可死,全凭观者一念。 他又合上了眼。 痛快。姑且先不管别的,能演出自己畅心的戏,就值,哪怕要赔上整个班子,甚至他的命,都值。 紫砂壸一手温着,一手按起板眼,无声地,戏又演了起来。 震青祖宗声威赫,百年沙场一仗败,成者为王兮败为奴。悲声长叹世代冤,报仇血耻梦魂中。 心中的音乐溜出了口,薛震青张开了眼,烛火已灭,房间里月光充盈,看来,今夜又不能成眠了。 他放下小泥壸,走到窗前,望着削去了几分的明月。 唉,我这颠倒的人生。 台上是作戏,台下也是作戏,到底哪一刻是真的?说的哪一句,走的哪一步,做的哪件事,才是真的?睡下去就整夜地做梦,仿佛没睡一样;累极了醒来,眼前不真实的世界,更像梦,一场永远醒不了的噩梦。 索性就不睡了。十六年前的一天,从寅时到寅时,他整十二时辰没合眼,独坐在房内恭候,候什么呢?他说不清,就只知道耐心地等着,等所有恼人的思虑一一飞越心头,吵嚷的音声一段段唱过,所有的虚伪作做谎言假笑全数淘洗干净,薛震青突然心动,他知道等候的是什么了,是一个纯洁的自我,一个正大光明的自己。 可是,为什么怎么也等不来呢? 焚香沐浴,戴兰披麝,洗心革面,怎么还是盼不来呢? 于是他跨空追捕,想捕那前世的薛震青,在他投胎转世成奴的那一刻,阻止他,别,别,别急着做再生人,宁可为游魂千年,再无依,也自由。可是前世的他不听劝,挣脱他的手,投身孽海。薛震青看着自己在水中浮沉,眼见一波波苦涩的海水灌着快灭顶的他,摆渡者何在,极目四顾,绝望无涯。 他只好转一个方向,寄望来生。下一次可不能轻忽了,他想,我得把众生好好地一个个审过,选一种清的来做。 甲辰年七月,他在台下看到一张难忘的脸。大暑天,雪白的面色,看得人冰凉。其上的五官也是一色的清秀,没有年纪,没有性别,没有情绪,是冰雪冻成的,不得惊动,否则必定融化消失。 散戏后,那张脸,像一朵桃花逐波,随着人潮流出了戏园子。薛震青回到后台座上,扯下戏袍,抹去油彩,看着自己,十几年前他也是这么一张一尘不染的脸,现在细细的纹路里藏了多少世故的污垢,再怎么自清也还不了原。 他得找回那张脸。 同年十月,苏城大雨,他为听天水击泉的声音,冒着风雨到城南观声亭。一路无人。破亭在望时,他隔着雨幕注意到亭内一个人影,避雨吧,他想,除了自己,天下不会有人在意音声了。他走进亭内,卸了雨具,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倚着柱子,面朝亭外密雨,丝纹不动。是避雨吗?却凑着那雨,任飘雨打湿袍子,水珠子一串串顺着织纹流下,越沁越深,最后水刻画出袍下的身形,精瘦,微微地打颤着。能不冷吗?十月的西风和秋雨。他深深吸了口气,屏息聆听,抽丝剥茧,他终于在众音之中,听到了那特殊的清脆。缓缓,他吐出了气,可随即又抽了口冷气,他突然领悟,那人的颤抖是合音律的。是个知音。他明白了。 他披上雨具,悄悄退出了亭子。莫让我的杂音坏了知音的听觉。 回程中,他突然想到一个精瘦的人影,其实一直就隐在自己逐渐沉重的躯干中。他停下步伐,急着触探筋肉下的骨架,还在,他松了口气,还在。他轻轻握着腕骨,觉得接触到了久违的青春;不过,彼时的生命力虽然仍在流动,却已经十分微弱了。 那日回到家后,薛震青一蹶不振。戏,他是不管了。他只想枕着自己的膀子,听着血脉的振动,它若一日停止,自己就愿在那日随之而亡,来生也可实时开始。这个期盼让他暗暗兴奋,遗失的面容和隐去的身子又要结合了。 然而转了个身子,他的想法又全不一样了。不如意是人生常态,他能保来生万事如意? 乙巳年岁末,薛震青唱完追容后,把金褶扇收进檀香木盒,不肯再唱了。若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就沉吟一会儿,说:心情不对了。 对这些人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不愿懂的。薛震青知道。当询问的人,相逼的人一个个离开了他的屋子,他悄身站起,走到院中,腿一扬,踢起袍摆扎入腰间,开始练起首阳,寒食,采菊,在星光下,一夜夜地学着气节风骨,直到烂熟;呼之欲出。呼之欲出。 十五年后庚申岁八月十七,薛震青终于破茧而出,在仇人面前演出刺兰。 这故事,不知道年少的他懂不? 我懂。 薛震青在月下教影子走台步,行至中心,双手一背,身形毕直撑起,此时秋风一阵乘兴而来,把衣袂吹出袭袭金声,好,学得好,他看着影子赞道,这,就是风骨。说完,他心中突然一悲,玉临侯的皓皓容颜浮出眼前。 他不像仇人,倒像知己。 我是你知己。 影子起步,绕着场子,一圈又一圈。 我这颠倒的人生,影子吟了起来,恨不得,爱不得,活不得,死不得。 让你恨得,爱得,活得,死得。 八月十八夜,月光又来院中等待,可是久久不见薛震青人影。 玉临侯差人送来厚礼,答谢薛震青。来人态度和煦,声音清朗,目光含悲,是个人物。不待上茶,来人拜辞。薛震青送至门口,告别时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回至房中,薛震青打开锦囊,看到里边书简一封,粉紫织锦丽袍一件,织纹中透出玫瑰幽香阵阵。 钟爱锦袍,谢君绝代好戏。但求君之绯袍,以资终身铭记。莫璠。 这意思,你懂吗? 当然。薛震青坦然一笑,脸色一肃,看向月光院落。 八月十九,玉临侯白玉冰指抚过绯袍,火红的灼痛数月方愈。 错感 一生的悲愤凝聚在宝剑之端,眼见杨靖就要自刎了,可.却,一阵不速睡意突然袭上了玉临侯。 虽然他的心情完完全全被杨靖,不,薛震青的孤愤所感动,可是这睡意偏偏那么顽强,使得玉临侯不得不分了心,用了全身之力,才勉强压下爬上脸的恼人呵欠。即使如此,抑住的困意仍在玉临侯的玉肤上,颤出了似笑非笑的涟波,看在旁人的眼里,玉临侯是益发得莫测和高深。无奈。 苦的是,这个经验尾随不去,而且成了玉临侯往后面对伤痛的固定反应。每当他遭遇大悲想倾怀发泄时,他口一开只能发出几声闷嚎,然后,一个微小的呵欠就会悄悄地呕了出来。忍着也好,打满它也好,玉临侯的感伤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给糟蹋掉了。 永远不能满足的伤感,使玉临侯在二十五岁那年,平添了二十根白发。也使得玉临侯,每次困倦时,总是备感莫名的痛心。 故事 某代王融,好音律,精茶道。甲辰年至苏城观声亭听泉,遇一奇人,清秀伟岸,气宇不凡。二人因为同赏音声而定交,并相约一年之后再会。乙巳年,王准时赴约,迟迟不见奇人友,直到日暮,终于遥望友人仓皇而来。待入亭中,发现友人怀中抱持一物,仔细看去,竟是一襁褓儿。友人说:为一己之重生,为免吾子重蹈颠倒人生,将之托付知音。此恩此德,愿以生命相报。王融重义,无一言接下襁褓儿,分别时,雨乍停,因此命儿为秋霁。 王融疼惜秋霁儿甚于己出,亲养亲教,呵护备至。而秋霁也聪慧异常,作诗写文无师自通,仿佛奇文佳句早聚脑海,只待识得字,使得笔墨,便可源源而出。秋霁既然天赋异禀,王融更是倾囊相授,十岁上已领会种种雅道精神,人则年年脱胎换骨,日形清丽。王融对之关爱日增,同食同寝,不能须臾离。王妻虽贤,事到如此,不得不恨。王融不愿秋霁儿委曲,因而弃家携霁遁入山林。秋霁拾柴,王融背负;秋霁煮茶,王融挑水;秋霁欲听音,王融即歌笛;秋霁腹肌,王融觅山林珍品炊之,汤之;总之,人生大小事非得秋霁之笑颜方止。 一日黄昏,秋雨淅沥,恰似甲辰水声,王融心一动,与秋霁说起故事。先说苏城。续说观声亭。再说知音定交及一年之会。说着说着,目光自秋雨流转至十五年后的襁褓儿,只见秋霁子蓦然变色,粉白玉容痛苦赤红,愤声说:你不是我父亲?王融心诧异道:可是我比你父亲还疼你,怎么...话未完,秋霁子夺门而出,在雨中倚树狂呕,王融欲扶持归,被秋霁推仆倒地昏蹶,幽幽醒转时,山中已无秋霁影。 王融无霁不得生,故下山寻之。首到苏城,次赴观声亭,忆及十五年前之往事,形销骨毁。次日为中秋,苏城人出城观月,全城皆空,王融于空城暗处念及昔日共赏之月,痛心遥告霁儿:知音难寻,百般疼爱,无非是惜才罢了。说了,王融取笛呜咽吹之,但求秋风能将一己之心意送到知己耳中。长声孤音,句句断肠,随月西沉,笛声消逝,王融立槁而死。得年五十。 错过 苏城的人烟孽障啊,从观声亭遥遥看去,分.外.卑.鄙。 而这观声亭,在黄昏时分,虫唧鸟鸣此起彼落,也实在没什么可观的。 就是在这么一个破亭,父亲舍了我?为什么? 为我氏的重生,为免你重蹈我痛苦的颠倒人生。 可是我有的又是怎样的人生?无亲无故,无家无根。 天地喟然长叹。一无所有,我求都求不到的自在境界。 我宁愿跟你换,用我的漂泊无依,换你想象的自由;用我的无靠孤单换你的人世纷扰,你过过看,你求都求不到自在到底是个怎样的滋味? 天地默默无语。惭愧了? 秋霁坐在观声亭中,愤恨攻心。他看不到景致,听不到音声,前后茫茫的人生让他恐惧异常。 亭外一个人影早已等候多时了。他在等少年回头。 人丛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瘦削清白,他直直抽了口冷气,这不是,这不就是寻找许久的自己?只一瞬间,年少的面孔走失了,他苦苦跟着他的背影,跟着跟着,居然来到了好久没来的破亭。 莫不是日日夜夜的洗心革面感动了天?或地?因此,才还我清白?他激动地前进了一步。可是,他又停住了脚步,清白虽在咫尺,我该去相认么?他扪心自问,不怕玷污了它? 不能认,亭外的人苦思决定,只要能再看他一眼,我就知足了。一生圆满,死.而.无.憾。就是这个心情,他守在亭外,看着少年的身影,等待宿命的一瞥。 少年,忽然听到身后风动衣袂的声音,自然地回了头。他看到一个人,清秀伟岸,气宇不凡,那个人对他微微颌首,深深凝视,然后无言转身下山。秋霁诧异地目送那个人离去,步伐中的沉重和忧伤,似乎很眼熟。 那时他以为眼熟,是因为和王先生的相似。可是,等到他五十岁时,他才明白,眼熟,是因为他看到了三十五年后的自己。不过,这是后话了。 总之,秋霁下到苏城时,满城尽在说薛震青的事。 谁是薛震青? 你连他都不知道? 他怎么了? 怎么了?死了!自杀了。 入城后,听到的第一个名字,第一椿事,都是薛震青。人碰到人就急著述起薛的种种,仿佛谁都该在意,谁都该知道一样。 他裹着紫色锦袍宝剑穿心而死。锦袍是玉临侯的,宝剑是薛家祖传的,穿心,是要穿过锦袍之心,可是锦袍无心,所以只有用一己之心替之。 什么话? 他反正是死路一条啰。唱戏的事已经使得林知府大没面子,本来就要捕他下狱的,要不是玉临侯制止,林知府早下手了。 绝对不假他人之手。莫家的人真够狠。锦袍杀士,没听过,嘿,我还真佩服。 我还不敢当呢。就怕你从头到尾都误会了。 想不到,薛震青居然是绯袍将军薛棠的后代。英雄之后戏子之身,可怜哦。现在回想,他还真是个风流人物。可惜,真可惜。苏城少了薛震青,怕要大为失色了。 是吗?到现在才知道珍惜,太晚了吧?苏城气运已尽,下一个风流泰斗绝对不会在这个城出现的,等着瞧吧。 后话 你怎么知道你姓薛? 就算是王先生告诉我的吧。 怎么说? 他说,我的父亲是苏城第一人;我进城听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他。 距离 戏台在前方,台上的人物永远在距离之外。不管是走,是飞,是愤世,他都是个远方的人物,被想象的情绪所折磨。没那个距离,他,就变成了,我。戏没了,悲痛化为乌有,美感也消失了。 自那年中秋夜,踽踽的冷漠成了玉临侯心中的一把尺。他常用它来丈量周身事物的深度。结果,他不断加长话与话间的距离,从此说得越来越少;他要远观人们,所以没人能近他的身。他厌恶稠密的音声,因此所有俗世的乐音都被禁绝;他更痛恨规矩,那些把他和祖宗紧紧拴住、让他走脱不得的东西。 绯袍在距离之外,微风翻飞颜色,薛震青翩然重返。玉临侯把记忆中的唱腔加以修缮,省略了过多的转折,再把故事完全剔除,就剩薛一人独立台上,抒唱哀伤。在许多夜晚,莫璠就这样排解时光,他的世界里音声灿烂;可是旁人永远听不到。 他也因此把唐季珊放在城的边缘。那一树讽世的桃花虽然开得好,可是太犀利,太浓。你是个让人透不过气的人,现在命入寒冬,花叶落尽,你只有放手了。 东风吹,花瓣盘舞,散落空城角落。唐季珊,玉临侯朝着他的方向遥问,难道你有话要说? 旨意 青宗泰兴三年岁次庚辰,四月初三,圣旨到郁州。 那天卯辰之交,莫璱梳妆时,忽闻喜鹊啼。她停了手,一只碧玉珍珠簪子危危地半插发髻,顾不得了,好久好久没遇到吉祥事了,得仔细听。不过,再听了几道婉啭后,她禁不住疑惑起来,是喜鹊吗?于是她起身走到窗前,玉簪子颤颤地斜在髻上,随着她仰头的姿态,簪子更是忍不住朝下滑移,莫璱在天上找不到飞影,目光落下在院中搜寻,下滑的簪子暂时稳住,左摇右幌,跟着莫璱东西瞧着,终于,在那槐树梢上,她找着了那只报信的鸟儿,正黄的身子,红色的喙子,尾巴上染了几点宝蓝。标致。她笑了起来,就算不是喜鹊,也是个好兆头。边想着,手回上发髻,摸到了玉簪子,细心将它插紧。 黄雀让莫璱的心情变得极好。她在捡选衣裳时,几乎忘了她不如意的三十七年人生。忧愁暂时廓清,莫璱的心涌出了很多其它的感觉,譬如恬适,安详,满足,尤其是当她不经意地把粉紫藕合缠枝花蝶织锦对襟衫,放上了熏茉莉香玉色软罗长裙,那出奇的美感,令她轻抽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喜悦之叹。 好久不见。 这情绪,大概只有在秋千打到高处,当速度最接近飞的那一刻,才会一闪进入她的眼睛。而这打秋千的游戏,莫璱回眸瞧向小园,该是她还在做玉临侯女儿时的陈年旧事了。女儿,她做了七年。后来,她改做玉临侯的姊姊,那也做了七年。头一个七年她都在学规矩,学做莫家人;后七年她也在学规矩,学怎么做个女人。之后,她成了人妻。夫家真远,越山,渡水,她觉得走了一辈子。到时,皱纹都上脸了。可笑的是,那边的口音都还没适应,丈夫都还没看熟,圣旨下,满门抄斩。要不是因为她姓莫,进门未满百日,莫璱怕也早死了。所以她又渡水越山地回到了玉临庄,坐轿之后跟的,还是陪着嫁去的那队人马,人马上扛着的,是那嫁妆。一切都是原封未动,当然,除了她之外。 白折腾。她走了又一个一辈子回来,莫璠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说得也是。她突然噗哧一笑。人隔了两辈子,遥遥看着弟弟莫璠。她发现他跟其它人都不一样。其它人,当然是她这一趟出行接触到的众多非莫人口。清透。那时她觉得他。 现在呢,她觉得他狠而无知。自槐树被莫璠砍了后,夫家灭门的尘封惨事突然如见天日,鲜明无比地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在她住的园子里,她听不得裂弦碎瓷,听不得悄声私语,听不得吆喝喧哗,甚至劈柴剁菜种种刀斧声,都会要她的命。她也见不得素白,见不得血红,见不得人忧心,见不得人慌张疾行。结果呢,她的地方像是走着一批带着笑脸的哑巴家人,在肃静缺白红色的院子里,服侍着她这唯一的愁容,整日惶惶地听着院外的动静仿佛在等着不祥的风声、人声、哭嚎声,好验了她抄家的预感。 而四月初三的这一天,那只雀鸟唤起了莫璱两辈子前的喜悦记忆。她穿上紫玉衣裙,开始细细浏览起住了十五年的世界。抚摸着桌几床椅,窗格床围,保存在木理纹路中札实的生活轨迹,让她感动不已。好.久.不.见。她开启十五年未发音的双唇,怜惜地对久违的自己说。声音中陌生的低沉感伤,让她微微地吃了一惊。看来,十五年前语音清脆的那个自己,是真老了。 莫璱在临窗的椅上坐下,手支着头,浅浅地笑了起来。 那天徐献的心情也是大好。从各种迹象显示,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无水,无旱,大丰收。民心一定,其余的都顺利了。他打开了郁州方志,查看了过去百年的编年,无年无灾,年年有祸,大半,他冷笑了一声,都是人灾人祸,写史者不敢明说罢了。今年,郁州史上顶难得的一年,该怎么下笔才好? 这灾祸的事,倒有了一定的简洁文字来掩饰痛苦:某年三月,大疫。某年七月,大水。某年冬,酷热,不祥。而这好事么,也就丰收两字?太没份量了。详细写嘛,怕又不合体例。徐献有些烦恼了。 他在房中来回踱着方步,推敲句子,耳畔忽闻一阵莺啭。喜鹊?徐献诧异地侧耳聆听,还是不能确定。于是,他走到院中,四下寻找。最后,在飞檐上,他看到了一只黄雀儿。一身闪金,红色的喙子,点蓝的尾。漂亮。就算不是喜鹊,一定比喜鹊还吉祥。徐献欣喜地想,人则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那鸟儿,深怕惊走了它。可是,再诚心也无用,黄雀儿居然一鼓双翅直飞上天,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后,朝北飞了去。 北。莫璠住的方向。不知他可有幸瞧着这鸟儿? 吉鸟失踪久久之后,徐献怀着不少的惆怅勉强回到屋里。踱回桌边,他突然念头一起,开始在方志里一册册地查着鸟踪。没有,影儿都没有。他放心了,他高兴了,这的确是郁州史上的空前喜事,非得好好记下,否则不就辜负了吉鸟千里报喜之心? 徐献即刻提笔写道:青宗泰兴三年岁次庚辰,四月初三,吉鸟飞临郁州。羽色金黄,喙子酡红,尾带宝蓝,鸣声清脆婉啭,盘空三匝,久久不去。是年郁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民生乐利,为百年奇迹。 搁了笔,徐献反复念了几遍,又觉得不足,于是补了一句:...盘空三匝,停足南庄,久久不去。 南庄,他住的地方。 玉临庄有今天全都靠他,可是即使他把玉临庄治理得再好,也是莫家得利,没人夸他,没人谢他,谁也不可能把他扶正做主子,徐献顶多吧,就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声地自我陶醉一番。不过,今天这鸟儿的意义可不寻常了。它是老天的使者,传达老天对他的嘉许,他,徐献吶!还有比这更伟大的吗?吉鸟在他的住处停留,不但理所,更是当然;同时,如果它要在郁州结巢,除了南庄,还能在什么地方? 想到这儿,徐献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吉鸟是他的。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突然后悔起来,在鸟儿停在他的檐上时,他该想法子把它捕了,甚至把它弹杀,以免这个难得的经验被旁人给闹俗了。见者有份哪。 想到此,徐献脑中浮出种种残忍画面,没一景能接得上他的山水。 怎么有这想法?徐献又一转念,不禁失笑。都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跟孩子似的?吉事差一点都要被自己给弄凶了。 于是他镇定下精神,那个泰然自若的徐献又复出了。提起笔,蘸饱墨,在郁州编年的尾巴,他工整地写下他的预言:青宗泰兴三年岁次庚辰,四月初三,吉鸟飞临郁州... 黄鸟北走,自然飞进玉临侯的院子。当玉临侯看到那只鸟儿时,白玉的面容速然惨白。那一刻,莫璱正坐在椅上,用低沉的声音与自己谈笑;徐献在南庄写完了青宗三年该发生的大事纪;同时,圣旨到郁州。 圣旨 郁州玉临侯莫璠,多年来广结四方人才,励精图治,吸引邻州百姓带田投靠,声势日大,意谋不轨,叛君之心天下皆知。姑念莫氏祖先立国功业,特赐莫璠白绫五尺,免其凌迟之痛,郁州莫氏族人男子限期自戕,女子贬为乐户,家人奴仆改回本姓,发配边疆,郁州改称悦州,收回朝廷直辖,另派五品官治理,玉临庄上一切财产,查抄缴交内府。自圣旨到十日内,当死者死,当贬者奴,当流者徙,归公者入府库,从此皇舆图中无郁州,贵冑之列无莫氏,钦此。 灭门 玉临侯穿戴大红礼服,跪在槐树遗迹接旨。不用朝廷使者开口,他已经知道结果了。 姑且不论那邪鸟为什么赶着今天到郁州,就凭莫璱十五年没开口,十五年没笑过,今日无缘由地又说又笑又穿上她孩提时最喜欢的紫绿配,就已经不是个吉兆了。而徐献一贯风一般自然的举止,今日突然变得急一阵,缓一阵,完全失了稳头,他的反常,他的不能自已,又是另一个凶象。 一日三凶,还能有什么好事? 所以,玉临侯冷静听旨,镇静领旨,完了后,平静地沿着回廊离开大堂,步履一如平时分寸。身后,哭声振天,一片混乱,就像那年刨去槐树时一样。几重的廊庑院落再度充斥着恐惧,只是这次多了难闻的绝望,又少了莫璱悦耳的瑽瑽哭泣。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上千的泪眼背景中,莫璱铁了心地坚持和自己说笑,发髻上的珍珠碧玉簪璀璀闪动;徐献死灰般跪立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玉临侯回过身继续前行,不出三步,他果然听到了清脆的玉碎玲琅,三段,他猜,碎成三段,然后,一个再也忍不住的小小哈欠滚出了他的双唇。 抄家 郁州莫氏玉临侯的百年产业,经三个月的查抄,得清单一份。 万顷良田 千亩山林 百亩湖泽 宅院:家奴房舍万栋,家族院落十二处。 庄院:玉临庄,占地千亩,分东西南北庄,各有数进院落。 园囿:三座。风园,雨园,雪园,俱在玉临庄内。 工坊:占地百亩,织机三十,染坊两座,和各式手工作坊。 家奴人口:男四万三千七十一口,女三万零六十八口。 家族人口:原有男三百四十五口,女两百二十三口。 牲口:牛一千八百四十一头,马三百二十匹,羊三千零八只。 金:十足纯金十万八千七十一两二钱四分。 银:十足纯银元宝三十六万两。 珍宝:三仓库。大珍珠、琥珀、玛瑙、珊瑚,种种玉字类的宝物不计其数。 布匹:各色织锦,杭绸,苏缎,纱罗万匹。 以上仅是莫氏宗族簿上所列项目,玉临庄内之财产另列如下: 洳泉:味甘水美,居天下十大名泉之三,泉水流聚风园风池,绝不外流。 奇禽异兽:凤雀四对,灿烂甚于孔雀,鸣声强过莺啼。粉嫩黄闪红雨点大头鲤六尾,夜里常做娃娃吟,清脆欲滴。御赐银灰底长毛乌脸乌爪透灵狸猫一只,品种稀罕,唯已老耄,繁衍无望。 玉类:凝翠透绿雕水纹嵌正圆珍珠玉簪一件,价值连城,可惜一断为三,接合无望。百年前莫忘受封为玉临侯时,当时的皇上特赐璞玉,以辉映玉临之意。那块璞玉的历史可以追至汉代,是某个仙人炼丹暴毙时,揣在怀中的钟爱之物。虽然是极品玉石,可是从古至今无人敢琢磨,深怕坏了天然,招致天谴。百年来,璞玉一直供在莫氏宗庙,颇为神化。郡主莫璱出嫁那年,玉临侯莫璠借机拿下璞玉,找来天下第一玉匠蔺春深,剖玉依玉形治成玉簪一件,上嵌五颗圆润东海明珠,做为莫璱陪嫁。此物价值之厚重,莫璱夫家颇吃不消,果然,婚礼百日后,夫家满门抄斩。莫璱归宁。 织物:熏玫瑰香靛紫地暗月涟纹蝴蝶牡丹妆花缎十匹。熏月桂香藕合玉色缠枝梅花荷叶两色罗六匹。烟色染水蓝吹柳纹芙蓉样织金绸四匹。这三种的颜色和花样都是世所未见。据说是玉临侯莫璠所绘,颜色取材百花的天然色泽,染工在花开之时,每日在固定时辰观察阳光下花色,调色千百次方成。织成后,玉临侯抚摸合格,仅留下靛紫地妆花缎,另两种送至郡主处,由莫璱选用,剩下的织料入库房尘封。除上列三种稀世织物外,尚有透春光嫩绿烟罗,银灰酱色花瓣纹纱,均妙不言。总之,库房内收藏各色上品丝绸共计四百三十六匹,甚少动用,颜色少见红黑,不见僭越之正黄,花样上也从未出现龙凤纹。 玩具:落音班。玉临侯的戏班。天下风闻久矣,可惜无人有幸欣赏。其中的生旦都是选自家奴中聪颖清秀音色绝佳的男女幼童,先经名师启蒙,作科数年,基本戏如牡丹亭等都演过百遍后,再由玉临侯莫璠亲自指点。自二十年前组班起,已调教出两代落音班,其中最出色的是第一代小旦杜若。杜若的绝代特质不只是在声音的圆润,行腔的自如,更是在达悲的雍容。落音班除了游园外,多唱莫璠亲编的段子,单生孤旦在红毡上,只歌追悔、咏怀、忆旧、悲痛,种种不能挽回的情境和心情。如果由杜若唱来,演情,绝不涉欲,所以情动而心不荡;排怨,绝不带恨,因此心碎而不见血;感时,绝不自怜,固而豁达而不恐慌。杜若年过二十后,不再演戏,仅于中秋,随风缓歌秋光,伴玉临侯赏月风园,其余时间,常于雨园无声伺候莫璱。灭门之时,杜若自沈风池。不过,即使少了杜若,落音班依旧完好,唱念作打喜怒哀乐,仍是天下第一。现已送往内府,供皇亲玩赏。 书画:寒山寻友图。画未署名,该是江南第一狂生刘凯所作。灵宗云集四年,玉临侯莫璠邀刘凯至郁州。四个月后送回江南,刘凯已非刘凯。此人以前虽疯也只是酒疯,说狂也仅是心高气傲而已,可是去了一趟郁州后,刘凯变得真疯真狂,整日徘徊市街,不时自掌嘴巴,高声骂道:骗子!骗子!一年后,投江而死。寒山寻友图应该是在玉临庄时所画,墨色,绢本,深林山径,一人蓦然回首。如此安排令人费解。点景人物向来是埋首前行而不回顾的。不过,既然是寻友图,此人回首,或许是听到朋友唤他?不明。总之,与刘凯其它画作比较,这幅画深沉隐晦,境界上远远超过一般狂颠之作,实在不像出于同一人之手。不过,从笔触,从刘氏招牌的渲染墨朵看来,这的确是刘凯的手迹。 观澜赋。极品书法。为四大才子之首张子敬的风格。张氏进士出身,因仕途不畅而弃官归里,旋公推为南都文坛盟主。十余年来,张子敬访客之多已是南都一景,曾有人形容道:看宅门子如老爷,宅前小贩如蜂拥。门子掌进出大权,所以人人要巴结;小贩聚集,是因为访客要送礼,所以叫卖各种张氏喜食之物,方便大众。既然张氏伟大,所评选的文章自然成为天下举子必读的作文参考;任何无名士人,如果得到张子敬的微笑赞许,立刻晋身小才子之列,如能再进一步得到张撰文褒扬,更是如登白衣龙门,成为高官巨贾的坐上客,温柔乡的新娇客。然而,树大必招风。云集五年,张子敬被请至玉临庄做客,一去半载,回到南都后,风发意兴消失殆尽,门前老门子逐客,小贩绝迹,一年后,张抑郁而卒。张子敬向以行草闻名,但平时应酬之作,草草数字难见殊质。而这篇观澜赋,全篇二百七十二字,以行草一气呵成,无一笔迟疑,无一点滞碍,气势完整,生猛流动。从法书论之,无疑是直追盛唐诸君的妙品,将可为张氏立下千古之名。张氏有灵,也当含笑九泉了。不过,若从内容看此赋,则实在流于荒诞。二百七十二字,字字带水,读来不知其意,只觉一片汪洋。如此不通文章,绝不可能出自张氏之手;若不是张氏之字,此文绝无存在价值;以字救文,文凭字生,也是奇事。 唐季珊扫花图。工笔重彩,绘者不明。唐季珊,大郡破县风雅的始作俑者,十五年前头号风流人物,被玉临侯请至郁州后,不久即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一年后,朋友前来寻找,领棺运回大郡,葬于桃花驿的桃花树下。十五年来,唐季珊桃花冢已成为凭吊风流的盛地。这幅画里,一棵硕大的桃花树在背景烂开,唐季珊立在画的中央,正面全身,凝神前方。花树略呈变形。枝干弯曲,拙而可爱;花朵大如兽眼,瞠目怒视,瓣上血丝毕现,趣味盎然。唐季珊是全盛风姿,身上的白绫丽袍随风鼓起,褶纹生动;可是脸上却吹不上一丝春意,庄严肃穆,略嫌扫兴。枯山恨水派的特色在这幅画中隐约可见,树干的曲折,白袍的风褶都是正宗枯山皴,可是枯笔中却流动着活泼,不带半分枯山皴惯有的酸贫;花朵的用色是恨水派的冷系渲染,粉桃红中掺了蓝水印,春意满而不轻佻,难得。全画若不看人物就十分古怪高妙,花树均可入诗;可是一看到冷峻的唐季珊,炯炯目光一派洞澈,观画的心情就凉了半截,真是何必?到底观者是谁?不过,或许唐季珊在桃花冢里,就是这么看着十五年来逢春必到的喧嚣士女? 空城图册页。白描界画十一幅,工笔重彩三十一幅,写意墨色一百一十七幅。这百来张册页,几乎都在描绘同一景,从一个空城的中央大道看出,大道的尽头是敞开的城门和高耸如山的城墙;大道两旁是层叠错杂的楼形屋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无花踪,无人迹。不过,景虽同,每幅之间还是有些许差异。从影子的落点,月亮的位置,门窗的开合,色调的冷暖,轮廓的浓淡看得出时辰、季节、气候的不同;而从皴法用笔,更可窥得另一种心情的变化。十一幅界画的精准白描,整体来看,似乎是在摸索空城的面貌,所以城门时远时近;城内布局有空有紧;楼宇忽高忽低;门户方向或南或北。其中一幅,可能是最后定稿,描绘出其余一百四十八幅的基本轮廓,恢宏高雅,是一个名城的格局;可惜不肯添上人和物,否则就是百张热闹的盛世滋生图了。然而,这城虽空,却不死。而活的原因,是在于一种有人的神秘感觉。这个人,黑夜里观察空城在月光下的变化,平日里留意自然交替中的不同,然后用张氏行草来流动线条,刘氏墨朵画出朦胧,枯山皴画出愁困,恨水渲染点出冷漠。结果,一百四十八幅不同程度的愁城变幻而出,而绘者,自然就是那个坐困其中的人了。空城图册在意境上是画史上的空前,应当珍藏,然而过于抑郁,着实不适欣赏。另外,在册页中夹了一幅地图,看来是空城的鸟瞰图。城形长方,外围轮廓是用一笔俐落勾勒而出,熟稔老练;城内巷道纵横,不过都密布城北,城南空旷。标出的地点不是某某园就是某某院,县衙府司全不见,是个无主之城。如果对照图册之景,绘者当是站在直通北城门的中央大道上,屋宇的层次和巷道的数目是相合的。从那位置,绘者眼界中,右边散了三个花园,左边雕花窗棂的楼房中藏了一个戏台,玩赏的地方不缺,不知心情为何还是如此郁闷?纵观玉临侯的私人收藏,无论书画文具器物家俱,都和世上流行的风尚不同。以技巧来论,件件都在极品之列,然而风格上流于怪异,境界上追求苦涩,亟亟与赏心悦目背道而驰,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莫璠在江南文人圈中昭彰的恶名,固然和当年刘张唐三才子的遭遇有关,而他偏激却独道的品味,明显地是对文人标榜的嘲谑,也难免招致不平之讥。 抄点玉临庄案,耗时费神,所幸前总管徐献全程尽心相助,有册必纳,有问必答,使抄家工作能在三月内圆满完成。徐献世代为莫家奴,莫氏亡后,终于得见天日,重回庶民身。窃念,天下之大,量徐献匹夫一人也难为患,因此敬禀圣上,免徐献流刑,任他择地安渡余生,以示皇恩浩大,无远弗届。 赴死 时候到了,一切又要回到原点。 据有经验的朋友说,在最后一刻,所有的往事会在眼前暴发而出,瞬息间一生过目,接着,就合眼了。如果这是真的,我由衷期盼这一刻的来临,若能再一次目睹几幕日渐模糊的影象,我,死而无憾。 忠于前世的魂魄,死守着最后一刻的印象,化为鬼化为灵,你们是不肯平复的记忆,在变动的人世中苦苦流走,不愿遗忘,就别想有来生,千古的定律,你们当然知道。现在玉临庄再也藏不了你们了,朝他方去寻找栖所吧,不用等我,不,也可以等我,因为,我也不会有来生的。 绕颈白绫柔软缠绵,温柔的感觉该让我想起什么?太多的柔情了,选不出那一件特别值得这一刻的荣宠。美好的东西还得有点摧毁的劲道,才能让人怀念。这匹白绫,我就会想念;窒息的温柔,以前也有过。是某一年的春色,还是某一夜的月光?太多太多了,周而复始的景色,雷同的日子,相似的循环都是光阴的帮凶,掩护它直线溜逝。不过,骗不了我。子时不是我一日的起头,腊月三十也不是我的岁末,在我的时空中,时间的起点不断变动,从一个照面,从某个眼神,日子开始前驰,直到我又回到那一点时,一个周期完成,一段时间过去。原以为脱离自然的规律,就逃得掉时间的腐蚀,可是,每一次的重返总发现影像悄悄残缺,初遇的浓烈变得淡薄,距离在扩大,原点在规避我。是谁在它跟前毁谤我?是时间?不,是我自己。是我的不忠。我应当在那一刻消失的同时以身相殉,那才是真正的忠诚。然而,贪心的人哪知道?所以只有错过了,只有倚赖这个庸俗的死亡再回到时间的源头,那鲜明、强烈、动人的源头。 希望鬼友没有欺骗我。希望死亡不会背叛我。 观澜赋 泠水洌洌,汝沐渼波;湜泉湉湉,汝潜清渊;潾水泂泂,汝泊汀沚;沧海泱泱,汝漂茫茫。荡湖波泯泯,溯湖浪涛涛,泛江流澐澐。沸波淡沱河汉,洪涔湝湝沧溟,潮汛漫漫涯涘。没湫湫,溺冱涸,漫漶潦潦。滃渤漼漼,溟蒙澌澌,泣泪涔涔,落沆瀣湛湛,浸洑流湍湍,涌源泉洄激,溶冰渊泮涣,活渟泓澎湃,注沇溶潎洌,潀浏滥沦涟,游衍浩浩,渺漫汤汤。汝沉浮澜波,滈滈潇洒,流波洄漩,弥江漫泽,渴汝涤清,渴汝滋润,汲汲求渡,汲汲求渐,滚滚瀴溟,汹汹汏浪,淹沉湮没。沙漏沥沙,涓涓滴滴,湖海滔波,混混溅溅。渗汗淋漓,潸泫汍澜,决沙漏,泄湖海,涸浩瀚。淙淙漰漰湱湱渹渹泙泙沨沨汨汨漎漎浤浤溘溘潺潺灂灂。泥淖污浊,泞滞汝瀡,滂渤沛洪,湔濯汝洁,潋滟澶漫,浪沫汝消。凄凄凉凉潇潇漠漠,洵涕澄波,洞澈弥深。 竹花堂 暮春三月的一天,薛霁进入了郁州。徐献前来迎接,一年不见,薛霁觉得徐献仿佛瘦了些。二人在春光中走了近一个时辰,途经春耕田亩,闪烁湖泽,起伏山林,最后来到一个大庄院,门柱高墙大方庄重,颇有唐风,横匾上书玉临庄三字,一如界碑上郁州温柔。 徐献把薛霁安顿至竹花堂后,就告别离去。 薛霁送到门口,看着徐献毕直的身影消失小径,他步回房中如沈石落坐,全身关节发出一连串快慰的嘎响,疲累的心放松出一片空白。想象中的郁州总是杀气腾腾,没想到来了后,看到的人物风景竟然都是一派祥和。太不真实了。薛霁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光影,在光线流动的一剎那,他真忘了自己在哪儿,也忘了来的目的。他突然警觉地回过神,心中充满诧异,什么时候开始分心了? 心神难定,薛霁甘脆走出了房间,来到外边。他发现堂后有条小径深入林中,不由得走了上去,进入竹林观赏。蓊密的林子影迹斑斑,十分宁静好看;竹子种类也真多,有矮及踝的,有高参天的,枝干有乌骨的,也有绿中夹金黄纹的,一阵风吹过,不同的竹子,发出不一样的飕飕飒飒,声浪的高低起伏竟可以连成一条完美弧线,真就像水浪。奇。这一定是刻意安排的。薛霁猜想。听了几道竹林声波后,他继续顺着小径往深处走,从太阳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朝东行。走到体微热时,他的前面出现了一道高墙,左右看都不见尽头,说不上这墙围的是他的所在,还是墙后的天地。薛霁面壁,专心聆听墙那边的动静,在一阵又一阵空白的声波之后,风中夹传来真正的水声。那水声,薛霁细想,不是流水流动,也不像池水惊溅,似泼水的短暂,可声音又长了些,集中了些,像在浇,在灌。对了,是浇水的声音,那缓缓淋下的感觉,在薛霁的想象中勾勒出一双呵护的手;照顾整个园子?不,不像。浇水声一会儿就停了,可能就管一样东西,一定是一株奇花,否则何必如此细心? 所以墙后该是一座园子,薛霁推测,至于这园子里的人,他轻触高墙,指尖上立刻染上一层白粉,一面新墙?他的心思迅速转动,筑墙、围园、关人,造墙最自然的目的,会不会是为了唐季珊?方才的声响该不会就是他?薛霁心一急,双手挨上了墙,眼睛直望着墙后的天,该唤他么?等一下,真是他吗?季珊是最痛恨造园的,更别提悉心浇灌花木了,那举止断断不可能是他。薛霁冷静下来继续听着墙内动静。安静无声。最后,风送来两声短促的轻咳,是女声。 薛霁退离那面墙,手心上沾满了白粉,手掌不见了,他朝墙上看去,果然两只焦急的手印烙在那儿。他转过身循原路往回走,只觉得心力交瘁。 入庄的路上,徐献的沉默等于已经告诉他季珊的噩耗。季珊不幸言中了,他真是来收尸的。 一年之内我如果还没回来,一年之后就来郁州替我收尸吧。唐季珊诀别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那句话随着竹林声波,震荡着他的记忆,当时的心情又出现了。 在那个心情下,他再重看竹花堂,整个屋子的气氛竟然变得难以忍受。完全的整洁,刻意的谦虚,刻意的舒适,却又处处流露着品味,画屏家俱各在其所,风格一致典雅,用料一致讲究,不管朝哪看都是经营过的构图,秃墙衬山水,山水衬素房,画屏上风竹摇影,窗外影动风竹,影又透过窗花投射室内,在石板地上框出一幕幕景象,安排得实在太过了,美景成了负担,井然的秩序变成透不过气的控制,整个房间都成了梦魇,置身其中简直动弹不得,一举一动都被一堂家俱冷眼观察,随时可能招致它们消声的讥评,没有一件东西是真诚的,它们不是虚伪,只是骄狂。 而最狂的就属方桌上精致碗碟中的精致饭菜。 薛霁回到竹花堂,一进房间就闻到异香。顺着味道找去,他发现方桌上多了大小食器,绿紫红白四色小菜盛在四件乳白瓷碗中,一盖碗清茶,一盖碗清汤,一瓶清酒,一盏透光小杯,一碗晶莹白米饭,一双牙箸倚在碧玉枕子上。探探温度,该凉的凉,该温的温,该烫的烫,完全合度。 如果他就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在暗处的眼睛一定会开始讪笑。如果他立刻斟杯酒,闻香小酌,他就是肤浅。如果他掀起清汤盖碗,微吸一口,再夹起一箸绿色凉菜,细细咀嚼;他也不过是俗人一个。全都在算计之中。算准了他出去,算准了他回来,算准了他的辘辘饥肠。被窥视的感觉让他反胃。 才想着,他真的听到了一串笑声。他迅速抬头,在八角窗的右下,他看到一双灵活的眸子。他找了出去,发现一个素衣绿袄小丫头,在窗下对他掩口巧笑。 没见过吃饭那么发愁的。她说。声音异常悦耳。活泼的眼睛善意地打量着薛霁,然后再启银铃问道:绒猫子进屋了吗? 绒猫子? 小丫头自己进了房上上下下地找着。无影。她瞧了薛霁一眼,走到方桌边好奇的审视,看了,她发出一声惊叹,音如击弦。 你就是薛霁?她清亮地看着他。薛霁拱手站在一旁,十分错愕。 早一阵就风闻有新客要来,庄里上下急着打点呢,原来就是你。说完,小丫头低头浅笑风移出门。 跨出了门槛,丫头回身说:桌上的菜色和侯爷郡主的是一样的。只有对上宾,侯爷才会如此交代。丫头直视薛霁心思,补了句:放心用吧。说了,带笑离去。 妳是?薛霁追问。 杜若。丫头转身笑答,然后顺着小径朝高墙的方向走去。余音缭绕。 城之民 唐季珊在来的路上染了风寒,四月初到了后,病情毫无起色,即使请来最好的大夫,用尽最珍贵的药材,唐季珊还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衰弱,最后,五月初十夜里,唐生不治,享年三十五。 唐生从破县出发的那一天,日暖风和;自人世出走的那一夜,月白风清。若想从天象卜得事端,简直无迹可循。倒是,在朗渡上岸时,一只金鸟,喙子艳红,尾端点翠,突然在唐生视线掠过。唐生脸色顿时惨白,冷汗顺着瘦削俊拔的脸庞直直滑下,浸湿了衣裳。从此,他的病况日重。 那鸟是征兆?难道在金鸟飞过的那一刻,唐生就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就已经看到他会在小阳春里莫名奇妙地死于风寒?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刘凯来时,夜空行过的流星是文星坠落郁州的象征;更不相信张子敬离开时的月蚀,是郁州莫氏报应的前兆。解释征兆的人,他们的用心跟征兆一样不可解。要我相信他们,我宁愿相信自己。 以那颗陨落的文星来说吧,怒发贲张,双眼赤红,一身酒气,这就是狂生?一落笔就是山,再下笔就是水,翻来覆去的远山近水,画不完的庸俗境界,这就是第一狂才?就凭你几朵墨色渲染技俩,你在面前痛饮琼浆撒痴作狂,真以为自己是古今一人?简直失了分寸。当然得把他关起来,除了粗饭白水,什么都别想。折磨他吧,狠狠地,看着他眼珠子由红到浑到滞,人从假狂到真狂到一垮不成样。这,才是刘凯。你那点儿才气,只配做个骗子。赶走了刘凯,又来了个张子敬。张子敬好摇折扇,好引得美髯轻扬,再一手假意收拢,作态沉吟,斯文开讲满腹之陈腔烂调。虚名,虚名。第一才子,谁封的?论才,张子敬根本不及一斗,论他那笔有名的字,也只配抄书!要说就因为逼他抄了百遍观澜赋,让他手筋断裂从此不得举笔,不得摇扇,不得把盏,我们莫家就要遭到天谴,那老天也太眷顾伪君子了。这老天,我不信。 城门开着,候着。等着当年月下照面之人来访。不是刘凯,不是张子敬。是唐季珊?可惜走得太快,眼见风采从双眸涓涓流失,怎么留都留不住。然而庸才再折磨也都活得下去,譬如刘凯,人不过沉默了,张子敬,美髯终于老实挂在胸前;人不一样了,可是就是活着。而唐季珊,如此不凡的人,居然去得这般无风无波无影无踪,比一个普通百姓都寻常,太不相称了,老天是在和他开玩笑吧?承受不了他的精采,只好草草把他了结。 唐季珊安置在城东。环绕以枯山恨水。城西是薛震青的戏台,二人遥遥相对,应该不会寂寞。看来我的城真收不住人,是风水太逆?还是我命太硬?无缘由地,喜欢的东西一个个破碎。我在城中巷道,寻找散失的碎片,偶尔走过一扇打开的高窗,我听到他们的对话;隔着不可逾越的生死距离,我看到他们在远处行过,飘逸的风姿让我不胜感动。 城外又来了人了。他正在门那处徘徊。会他去? 不。 还是等一会儿吧。 雨园 薛霁又来到那片高墙。手印仍在,可是高墙仿佛和昨日不同了。前一天的墙是整面绵延看不到尽头的,今天在手印的不远处,居然出现了一扇窄门。我记错了?薛霁狐疑地走到门前,门是旧的,木色都已泛黑,衔在两只兽口的门环也生出锈迹。门前的三级石阶,细细地满布青苔,显然是一扇废门。薛霁好奇用手探门,心想这门一定是锁上的,却不料,才轻轻一推,那门竟丫然退出一缝,露出了门后的园子。 薛霁迟疑了。该进去么?心还在考虑,眼睛已经先看了进去,身子也不知不觉地站进了门。怎么回事?这园子。他的心观察,除了偶然的风动,这园子有如哑巴般无声。太静了。静得都褪了颜色。的确,这园子只有深浅,深深浅浅的一色绿,众星拱月地围着园中心的一棵幼树。那棵幼树长得枝桠茂盛,叶子浓绿饱满,十分健康。显然是园主最疼爱之物了。薛霁想起隔墙听得的水声和那两声轻咳,又想起杜若。不,不该是她。如此悦耳的声音,在这儿不就像被囚禁一般?可是园子中某种气氛确实像她,薛霁不觉又深入园子,是种幽香,是种暗香,是那来自四围香草的清香,让这个不像女子的园子添了女子的聪明,很像杜若。 不,不是她。她比杜若大得多,异常得沉静,隐在阴影里发愁。偶尔仿佛听到什么,她惊惶地坐直了身子四顾观察,那时,她素白的脸乍现春阳中,美如出世神女。确信一切如常后,她缓缓退回阴影,透明玉指又抚摸起怀中的大绒猫,轻轻地,一道又一道,触摸的是那猫子,安抚的是自己的心。 她是谁? 阴影中的女子轻咳了一声。是她。绒猫子受到惊扰,在她怀中不耐地滚了几转,翻下了地,跑了。她起身欲追,全身因此进入阳光中,绰约柔媚。忽然间,她停住了;她看到了薛霁。 那年莫璱从竹阴石椅上起身寻猫,发现园中站了一个人,莫璠的年纪,莫璠的清俊,莫璠的风度,却又不是莫璠,没有他的冷酷和他的倔傲。由于他那么像莫璠,莫璱觉得熟悉;而他又那么不像他,使她觉得奇异地亲切。他是谁?在疑问的剎那,莫璱似乎接触到她走失许久的澄明心智,可是太短促了,太短促了,眼前家人涌现驱走那人,纷乱的景象把她暴烈地投进灭门的恐惧中,莫璱紧掩双耳,眼泪溃流而下;那年,她二十二。 后话 十七年后,在苏城暗夜,薛霁负莫璱而逃,从此绝迹人世。 暂别 窄门在身后急速关起,锁落了下来。薛霁没有回顾,他明白,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她不是该相遇的人。他沿着高墙走了一段,从墙内默默溢出的宁静,渐渐平复了他心中的动荡。他回到手印处,仔细抹去了印迹,然后寻原路离去。 堤泉 夜半,春雨骤起。 雨声打醒薛霁,他翻了个身,面朝外专注地听着。淙淙或者湝湝,居然,任何水音都不能让他回想起什么。薛霁突然感到无限恐惧。自从来到郁州后,他就没再做过梦。似乎他的内心正在悄悄地自行廓清,逝去的影象和事件被一一收起,记忆走避,梦魇告退,他的内在已经先他一步在等待,等待新的世界进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轻薄?去年离开破县的是唐季珊,留下的是他;今年,走的是自己,季珊在岸上目送他漂离他们的过去,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薛霁对自己的默化束手无策。 竹花雅堂,住了几日之后,居然变得和煦可人。每日总有个隐形使者传送茶饭,熏香暖被,把他的起居照料地妥妥贴贴。要习惯安适,实在太可怕地容易了。薛霁身子笼在热被中,一股寒意从心底流出。他研究着堂内完美的陈设,即使在深夜,他还是察觉得到它们之间的喃喃细语,只不过从初来的冷眼审量转到现在的友善观察。薛霁明白,在它们之后,某处,有个人在操纵一切。透过每日接触到的事物景象,他深刻地感到这个人的无所不在。这个人,当然是玉临侯。 他在等什么? 等我的破绽? 春阳普照,雨迹蒸漶无形。要不是四周新冒出的嫩青笋尖,薛霁几乎要怀疑昨夜的雨声或许是久违的梦境。他又进入了竹林,虽然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可是他还是不自觉地朝墙的方向走去,毕竟在这陌生地,那儿还是个熟悉的地方。然而这一天,他走得都渗出了一背的汗,心中的高墙仍未出现。他停住了脚,纳闷地抬头察看太阳的位置,赫然发现自己早偏离了方向,朝北深入。奇怪。他回头看向来径,不记得遇到任何岔路啊,而这唯一的路径,起点明明依旧,终点怎么完全变了。 幽篁里日光闪烁,薛霁朝东望去,想象白墙在尽头安稳座落,墙后的人,正细数春笋数目。心安就好,他想到她。收回目光,薛霁在前进和返回之间迟疑,最后决定继续北走。路的改道,必定有原因的,他想,该去看看。 北行小径不断升高,薛霁走得大汗涔涔;就在口舌干竭的时候,他听到前方汨汨的水声。他循声探去,在蓊木之后,忽现清池。从水色的澄澈,薛霁知道这是难得的活水源头。他早想到玉临庄必有一泉好水,每日茶汤味道的馥郁香甘,全在水品的殊质。 夜雨之后,新泉涌出,池水漫长,有溢出之势。他在池边石上坐下,细细察看水波方向,发现都从依山之处起始,泉口想必在那儿。而这池不像天然,应该是为聚泉水而筑,池底彩石磊磊,以石澄水,以水养石,深合贮水的道理。清池的西南角,陷出漩涡,大概有出水口引水他处。 薛霁环顾四周永远深密的林树,仰望顶上长年的一方蓝天,又看池面周始流转的波纹,大自然恒常的规律,使他突然感到少有的宁静祥和,几几乎有点喜悦的气氛,而这种轻松的感觉是他一辈子从未经历过的,他的心中因此升起一阵惶惶,着实不知所措。他俯身就水,缓缓把脸浸入水中,冷冽的温度让他混身一紧,挤走了些许不安,他浸入更深;静谧的流动世界,缓缓闪动的波光,你们能否包容我这永远怀疑的心?他扬首出水,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一落,看到了浮在水面自己的面孔,为何不老?他问它。他用双手小心捧起水中青春的容颜,一饮而尽,一股清冷,流下他干涸的咽喉,沁心凉肺,年轻的感觉何其甘美,他想。他又捧起相同面容,这一次,看着它从指缝中涓滴流失;被水冻红的双掌,掩上面目。 在池边不知坐了多久,只知风早吹凉了背脊上的汗,双手也回了温度。他挪下手,重新再看水面的倒影。日头倾斜,倒影模糊不定,他伸手入水轻搅,影子更破散无形。他起身沿着池缘走到西南角,看着自己年轻的影子,卷入漩涡,流出清池。 薛霁顺势查看,发现碗口粗大的竹管,运送清泉一直到坡下无尽点。视线的最深处,他知道,一定是玉临侯的住所。他顺着竹管朝下走了几步,枯叶在脚底沙沙碎裂,不对,这该是秋天的声音。薛霁因此低头细看,四周干燥,毫无夜雨痕迹,他寻一枯枝拨开深厚树叶,果然,潮湿现影,他再扫开树叶,隐藏在底下的石板道毕露。又是一条他不该知道的路,通往他不该去的地方。他心中冷笑一声,丢弃了枯枝,回身上行,头一抬,他发现前方林木后隐约一座平台,他慢慢走近,平台在池的西侧林后,从东侧他来的方向,完全不见,不过,从平台的角度,却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空荡的平台前停止,一股清冷肃然的气氛依然笼聚着彼处。他来过了。从平台上。观看。 路引 竹花堂在风园东南。从正路走的话,不用半个时辰就到了。为什么侯爷不让走正路,偏要在林子里绕?玉临爷的心思,你我永远猜不透。洳泉底的彩石非得是秦山麓的,引水的竹管非得是瑞青竹的,锦缎又非得是夏季第一批紫玫瑰熏成的。种种的讲究,是何道理?现在,每天画张新图,把竹林中的路径或改东,或改西;童子们连夜照着赶工,这阵风什么时候才了啊? 还是专心做事吧,上次就忘了掩去雨园小路,差点出乱子。 火把的照明下,竹林夜里人影晃动,小童四、五人勤奋地挥动铲锄。其中一个累了,停了手问道:以前请来的不是才子,就是狂生,这位新客好象特别安静。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是唐公子的朋友。 噢。 难怪。 小童们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倚着耙具,朝新路的尽头看去。 一间小堂屋立在尽头,里边,停着唐季珊。 重逢 薛霁心中的地图慢慢成形。以竹花堂为中心,东北不远处是那默园,正北距离约一时辰的地方,是山泉。山泉的西南,是今日他要去探访的。 他疾走在竹林里,不时和春阳照面,确定自己的正北方向。当第一滴汗水从额头渗出时,他忽然注意到小径边出现一丛奇花,透明的粉色花瓣底渲出三条血痕,逼真地使他禁不住停步,用指试探。这一分心,重新起步时,薛霁忘了检查方位,等到再一次观测日影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偏西了。 他又在幽篁中回首来时路,昨日的困惑再次萦绕心头。停了一会儿,春风拂过几阵后,他决定继续前行,不再留意方向,不再留意距离远近。这竹径跟命运一样不可控制。他边走边想。此时,一道日光筛落层层竹叶射入他的眼睛,薛霁眼中金光一闪,多年前的感觉乍现,他又一次愤恨攻心:而我的命总是操纵在别人手里! 今日又要玩什么把戏?薛霁怒极停步,铁青的脸色辉映着林中青光。 没有把戏。只是还没到使用言语的时侯。言语误人。言语毁事。言语不能轻用。 唐季珊的事,尤其说不清。徐献那夜来报,唐生逝世。彼时四更鼓方歇,满天星斗,无一陨落,夜风习习,一如平常。就以我的棺椁厚敛唐季珊吧。百年槙木,坚实不朽;楠木馥郁,馨香不灭。以槙木为外,护终败的形体;以楠木为里,保精神长存不绝,如美景,如月色。 灵柩暂置在风园东边的草堂。就等你来迎回。而你也真来了。路的迂回,实在不得已。就为了斟酌一个时机,我却因此忘了,人死了,还有什么时机可说? 竹林疏懒的气氛忽然肃穆起来。季珊? 是的。 真是你吗?怎么如此陌生?薛霁满心怀疑,重新一步一步顺着路的指引前进,转过一片乌叶高竹,一间草堂悄然出现。他缓下步伐,在阶前站定。从那儿,他闻到了堂屋内袅袅送出的淡雅香烟,也感到室内诚心坚持的洁净。真是你。薛霁凝视着屋内的厚木棺椁,过去一年中,他早想象过这一幕,想象自己在天地之间,春阳和春风的照拂下,俯身深深三叩,叩叩牵魂。可是今天,真正面对这个事实之后,他只想在石阶上坐坐,而他也真的转过身在门阶上坐下,慢慢挺直上身,让心底积郁许久的哀伤和不安,随着一口呼出的气,源源倾泄而出。 来回调息后,他的心思越来越清晰。这事拖太长了,悲恸的时机早过了。连缅怀都好象有些勉强。薛霁终于明白,唐季珊一年前离去时,自己的一段人生,就在那时断句,只是新的段落一直迟迟未起。他也不急,人生看来十分漫长,现在他只想留意眼前的景致,一些摇动的姿态,一些鸣叫的声音,一些光线的变化;他觉得许多感官都复苏了,而这一次,所有的感觉都是自己的,不再是从王融,也不再是从唐季珊。 薛霁在阶上一直坐到日头偏西。只可惜,没带书。他起身时心里这么想。如此光阴,最宜读诗了。他整整衣袍,转身走入草堂。 风园 访客进城了。他在唐季珊处和他叙旧。挚友重逢并不见任何哀戚;默默对坐,如此而已。是我太庸俗了?以为只有哭泣才能表达哀伤;太武断了?自以为可以从外表洞悉所有人的心思。 是该有些猜不透的情绪。 默坐三日,今日他动了。天晴可人,他步出草堂朝城内走来,青石道上响着他谨慎的足音,不流连,不顾盼,在迷阵般的巷道,他专心前行,连清风都牵不住他的衣袂。难道,你知道要去的地方? 他转出了小径,越过了紫瑰巷,直直朝风池接近了。噢,想必是那水音,指引了他的方向。百密一疏啊,百密一疏。风池果然是他的目的,他在池边站住,往池面看去,又是自己的倒影,比自己早一步从山泉处流到了山下。是的,这就是山泉最后灌注的大海,我的所在。他立在水边沉思,突然间,水声噗哧,大头鲤浮出水面,朝他镖出水注一道,继而潜沈水底。受惊了?他退后了一步,看着池边水注痕迹,哑然失笑。 紧绷的心弦松动了。 东风为我长长吁出叹息。一切具是无心的。如果五年前风园那日不曾失心,世界或许依旧如昨。可是,对失心的人,美景掉色,世界倾覆。我不得不弃绝喟叹的陈腔烂调,寻找新法来演说传奇。举手投足,歌声流转,都是为了捕捉一个说不出的隐晦感觉,在月光城市中我曾与它照面,在薛震青的绝唱中,我曾体会,在唐季珊的桃花雨中,我曾瞥见。 古人,我做烦了。难道就没有一代人是完全站在时间的源头吗?我遥看古人顺着时间之流而下,各代人物夹岸膜拜,船上人高呼苍凉,岸上人也齐喝苍凉;船上人低吟萧索,岸上人就赶紧落泪。你们没有感触,你们只有前人的反应;今日的花朵因此与百年前的无别,今日的人也因此和千年前的人无差。古人,我做够了。 可是我这世袭的命,生下来人就已经腐败了。我的出生地是我永世的禁锢,祖宗们守在界碑那儿,防着我的灵魂自由进出。绕道而行?可以,不过,只有绕离现实之道,行向内心。我在城中危楼静养,之下城市的喧嚣翻腾而上,安慰我先天腐溃的感官,我探首下望,却发现空巷无人,依旧是空城一座。 现在,你来了。转入了我的长巷,来到我危楼之下。门是敞着,回廊走道都是通的,请进。我退回高阁,盘坐榻上,静听楼下传来的心情。多礼的人,尚在廊下迟疑,猜不出我的意思?悬宕之中,访者终于摸索出主人闪烁的善意,探测地跨过门槛,走入阳光和阴影充斥的厅堂,立刻,他感受到那股清冷肃然的气氛,从顶浸润而下。他在这儿.某处.等待。厅堂左右各有一门,门后各有洞天。从左?从右?犹豫难决。然而日影在脚下悄悄移位,就随着阳光的方向吧,秉性属光明,这是最自然的选择。于是他进入左门,顺着光线富裕的廊道,转过一个再一个的诡异曲折,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书斋。 他在这儿。一会儿前。砚池内刚研好的墨汁还饱满香浓,一只花竹管狼毫,倚在玉石笔山上,偏锋蘸足了墨。枯山皴?薛霁心一动,转到了书桌前,一张雪白宣纸展在桌面,首先触目的皆是唐生的皴笔,一笔笔劈出苍劲的树干枝桠,而枝上悬着的,不是该长在阳刚骨干上的奇叶异松,而是典型的唐派惊奇、极其娇艳的盛开桃花,而这本性柔弱的花,也令人吃惊地大如兽目,怒视人世。集矛盾于一身,花树确实是唐生的真迹。 花树下站了一个人。从风姿,薛霁心陡然悲沉,就知是唐季珊。也是枯山皴钩勒出的形体,论笔,已得唐生精髓;论效果,却太过犹疑小心,显得拘谨,而画者也自知,因此人物虽已完成,却留下双目未点。 薛霁明白主人的意思,他拿起笔,补上唐季珊会为人物点上的眼神。放下笔,他回避了画中人的目光,看向春光小园。 所以季珊在此,并不是完全不畅快。 最后在破县的时光,唐季珊终日被俗情所困,很久都不曾作画了。没想到竟在玉临庄写出了当年的花树,往事历历啊,从不回忆的季珊,居然回顾了。是因为知道来日无多,得留点痕迹下来--给我?是给我的吗?薛霁不再确定。守灵三日,季珊并没有来梦中重叙,每日从空白中醒来,薛霁变得越来越期望未来。人生至此,果真有了新意。 薛霁走离书桌,在客位正襟坐下。对着笼据的清冷气氛、那位总是隐着不见的主人,他无声问道:还不上茶? 倒还想品品你的茶味。 我没有一流水泉,也没有上品茶叶,一切全仗饮者心情。 那么,这些日子来,玉临庄的茶味如何? 薛霁不答。茶味甚佳,苦味日消。可是这句真心话,还没到说出口的时候。于是他起身退出书斋,走出厅堂,离开风园,走过草堂,回到了竹花堂。 案上放了一张紫色信笺,内仅数字,字风温柔:今夜风园共赏清音。莫璠。 知音 薛霁来访的那个春天,杜若年方十五。 今晚玉临爷要听音。清晨时分小童来告。那时露水正湛湛,杜若尚在浣面。洗净了脸后,她在廊下坐了许久,听着今日的声音。该有的又出现了。远方凤雀清脆啼叫,一长声高鸣后,接着两短声轻笑。脚边绒猫子撑起前肢,满满伸足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清风穿过廊下,若是大半年前,还可以牵动琉璃风铃,引出串串琳琅之声,现在,风如一脉静水,流过她的身边。 住在无声的园中,陪伴一个不言语的人,杜若听到的却越来越多。而最清楚的就是莫璱心中的恐惧。恐惧能把种种骚动扩大到惊天动地。从莫璱的惶惶无助,她跟着听到了秋叶飘落时,着地的轰然巨响;无声息的冬雪冰融,如今也变得汹汹涌涌;而春天更是万物竞起,突破泥土,突破冬眠,此起彼落的不安,莫璱如坐针毡,她也感同身受。弦外之音。她现在听到的都是。杜若的心思因此早错过了十五。 她自廊下站起,心想今晚星光一定灿烂,可能东风偶尔会吹起一阵,不过,不会太寒冷。在这种夜色,玉临爷又是怎样的心情? 过午后,莫璱午寐。杜若出了雨园,仔细关紧窄门,顺着竹林小径,往风园走去。半途中,她听到林中响起一串愁困的脚步,在与她平行的另一条小路上,反方向而去。她拨开竹枝,寻声找过去,果真是薛霁,清瘦的背影,汗透出衫,朝前疾走。叫他么?算了,晚上听音想必少不了他。 清风吹下竹叶数片,小女儿杜若忽然现身,把绿叶当花瓣上下扑着。玩累了,杜若在石上坐下,抚心笑起。要为这么多的愁容解闷,真不容易。她想起多疑的薛霁。薛先生,活得轻松点不行么?杜若很想调侃调侃他,她知道笑容就在眼下了,可薛霁重重的心事老压着不放。天下寂寞的又不只你一个,我们侯爷不就是另一个? 玉临爷周围跟满了人,可是他总是活得孤伶伶的。她十岁第一次见到莫璠时,心中就这么个印象。那年莫璠头一次出庄,回来后,就要组戏班子。她的声音如此清妙,自然入选。才学了几个调子,玉临侯就要亲验,同学们轮流到厅上高歌,莫璠眉一皱,又轮流地下来。最后,终于轮到她从金粉轻罗帐后转出,众人中,她只看得到厅上坐的一个少年,面色是从未见过的清秀,而他的态度,那时她说不上来,后来才知道该叫落寞。总之,见到了他,她的心中自然浮出了几个音,一开口就唱了出来。歌甚短,唱完后,莫璠久久不语,眼睛瞧向别处,回转过来时,说:就叫杜若吧。香花般的音声。从此她就变成杜若,从此她心中就有了一个人。 五年了,她唱得越来越少。去年,就只唱了一次游园。戏一少,见到那唯一观众的机会也不多了。她明白,美妙的音声其实很伤人,多听会让人难过,还有,莫璠有一次说:怕腻。虽然话不是对她说的,说的也是别的事,可是不远的她一听就懂了。是不远。她总离他不远,只是彼此中间永远隔着一出戏,一个角色。唯有在演戏时,她才感受到玉临侯专注的目光,而她不能回看,因为一旦四目相对,她处的想象时空就瓦解了,戏也唱不下去了。若戏没了,她还能是杜若? 她真想跟他说说话。他们也说过许多次话,可是仅有两次是在没有旁人,甚至连徐献都不在的时候,玉临侯,对她,杜若,一人说的。他说:腔太多,就取精神,音加长,偶一转折。于是她依着他的指点,重新唱起玉临侯写的音,这次,在某些嗓音转换的时刻,她似乎接触到一个悠游的境界,然而,一闪即逝。毕竟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不知如何把握那种感觉,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现在她可以直接进入那个游艺的境地,错过十五的她,一切都渐渐豁然贯通。 她来到了风园,熟悉的清冷肃然在回廊深处等她。小女儿杜若暂留门外,女子杜若走入风廊。她非常珍惜在他的世界中走的每一步,有他的关注,她觉得步步生花,就像那一次,他教她走步,一件绯袍,软缎随着体态摆动,红光闪闪,优雅有如步行水上,踏出串串涟波,潇洒得无可形容。 让你想起什么角色?他问她。 她摇摇头。无可比。头一回直视他的眼睛。点一下,就偏到烛影上。倒让我看到一个人,她说,一个不可及的人物。 那个人物,在她的前方踽踽独行,落寞的心情,她听到了。跟着他的步履,她学会了高洁的情操,真正的有情人,是这样的么? 玉临侯点了一下头。 杜若。他叫了她一声,她等着。但他至终都没再说什么,双唇又紧紧地抿出一个摸不透的弧度,一脸深不可测的表情。 说啊,说说话。不可能的,她知道。她回到雨园,她的声音,只是给他听的,不在他身边的日子,她.心.甘.情.愿.静默地陪着莫璱。 杜若走完风廊,进入房间,大红滚紫水纹亮缎帔已在恭候。好久,没见到颜色了。她疼惜地抚摸,沉寂甚久的音声再度在心中流动。她静静地听着,定心了。 天光涓涓漏尽,园西的露天戏台夜幕布下,星斗移入戌时位置,丝竹响动。 杜若妆成,背过镜子,是那姣美女子转过身来,明亮双目巡礼周遭,与处身的世界暂别,然后款步移向夜空,摒息潜入,在渼波之上,浮浪来回,栖江汀远眺,又漂茫茫。姣美女子,流波顾盼,推送轻歌,天音由低而扬,越舒越远,势如江海,漫漫无涯。水袖招展,两道丝波在夜幕上写下天书,引回音声翩然下落,伴姣女风行于星海。她于远方看到时空之外的两个人,在这人生的偶然片刻,他们的轨道相交并列,一同走向她扮演的想象世界。女子风扬水袖,请二人同行。她领着他们,颠簸走过困境,曲折穿过蹇途,眼前豁然开朗,空无一物的境界,任君遨游,而她,突然驻足,回首,夜空一点红,开始幽歌人生。 这个人生,是他没听过的。薛霁随着声音进入那个模糊世界,一切仿佛曾被风蚀,有些轮廓让他想起自己某些的过去,在陌生地重睹以往,熟悉的感觉取代了感伤。而这些熟悉,从不一样的角度看去,居然有了新的风釆。原来,人生是可以这么过的。这个顿悟让他心一惊,猛然停下,回头看向身后,一个清冷肃然的人影对他点头微笑。原来,人生是这么过的。照面的人,他这次看清了。另一个自己,野生的。放逐在人海中,他经验过的都是真情真义,虽然自己可以推想,可是他的生命力,将永远在自己的掌握之外。不过,在这短暂的一刻,我诚恳地邀请你,在我的世界与我比肩共游,随着暗香的引导,共赏诗化的孤独。时间到了,我将送你出城,生命不该囿于这座僵死之城,请在人世中代我而活。 一言为定。 姣美女子歌乏,夜空中红流星陨落,戏台又空。 薛霁起身,心神依旧激荡。他回过身看向暗处,一个清冷的身影慢慢走入光影,是个锦衣少年,玉色的面容和园中遇到的女子几乎无别,他站在前方,静静地看着他,态度异常友善,有如老友重逢。 今夜星光何其灿烂。薛霁仰首观天说道。 可不是。玉临侯答。 二人相视,一笑。 乙丑 杜若所歌之曲,和王先生的十分相似。长声单音,全仗天籁配合。不过,由于杜若音质特别丰厚,感情充实,更经得住在寂静中长夜聆听。而杜若对自己音声的高妙境界,好象混然不知,或者是完全不在意。难怪能唱得这般自如,自在。有水灵的杜若陪伴,玉临侯可以不愁音声了。 绒猫子,娇猫一只。若放在寻常人家,早被邻犬咬死。 每日的四色菜肴,五味杂陈。虽然精致,总觉得偏甜。可能是苦吃多了,味道中缺了苦味就很不习惯。清汤香甘,还可以再用小片陈皮川汤,滋味就复杂深沉了。竹林中的稀世白竹,其笋性凉,最适合夏季食用,不过久煮出涩味,必须在嫩青转老青时移开炉火。 竹林中忽遇童子数人,个个聪明有礼。交谈之下,童子们心防一松,争先抱怨起来。不得不为他们释惑,秦山彩石是万年石山风蚀的残屑,绝无土味,最适合聚泉水;瑞青竹性温,最能保持水味的芳甘,而且弹性佳,永不断裂;美酒论陈香,花香恰相反,每一季首开的总是最浓郁,以后的就越来越薄了。至于路径的变动,那是玉临侯的心思,不能揣测的。 与徐献乘马游郁州。耕作之人,渔牧之童,纺织之妇都面无愁容,不可思议。走遍天下,劳力者永远面带苦色,唯独郁州不是如此。该是徐献之功?徐献谦虚笑笑,反倒说起牧民的不容易。譬如每年收租之时,麻烦无穷,甚至有狡猾之徒,抬病故亲人的尸首到庄上谎报凶案,想藉此拖延缴租。听了真让人骇然变色。 竹林中有一雀,总比万物早起。日日都被它的单调咶噪所扰。一日在林中又听到它的无调之音,抬头找去,是只灰头鸟,无比丑陋。杜若说这只鸟前一阵在风园栖息,玉临侯深受其苦,下令家人务必弹杀,风园内因此闹了几日,结果还是让它飞脱了。现在住到竹林,又来吵你了。小女孩掩口笑说。原来这鸟也是个逃生者,如此想来,那单鸣也可接受了。 玉临侯秉性属阴,阴而沈,沉而苛、而狠。这大概是莫家人男子的天性,若发挥到权势财富上,就是他那些祖宗的恐怖作为。莫璠的方向却偏到品味上,结果就是完全不能容忍俗情,任何天下公认的美事,他都禁不住唾之,骂之,恨不得亲手毁之,激烈有如坑儒。 莫璠甚少言语,举止也极为庄重。坐着站着都威严沉稳,唯有那双手却表情生动,好象在代他说话。据徐献说,玉临侯心情好时,素白玉手会发萤光,不悦时冰冷如霜石,碰什么碎什么。观察后,也如此。又发现莫璠喜欢用指玩物,不管是触是摸,是掐弄,都到彻底为止,如盲人一般。 风园书斋书籍浩瀚,除一般藏书家也有的珍品外,更有数百卷世所未见的前代稀奇文集。其中不少是小说家,内容怪诞,令人发噱。不过,仔细想过,却发现篇篇说的都是人心,不禁冷汗一身。 那沉默的园子是雨园,所见的女子是郡主莫璱,玉临侯之姊。 从洳泉平台看落日,只见多重红霞浮于竹林之梢,随绿波飘动,难得美景。竹花堂窗外一翠绿竹叶悬在阳光中,不上不下,十分神奇。出去细看,原来竹叶下落时牵上蛛丝,因而像提线傀儡般左右摇曳。牵动,牵引,牵系,大概都可用这一景来作批注吧。 张子敬来郁州时,带了一本自己写的清玩正道献给玉临侯。这本书唐季珊也有一本,也是张子敬送的。书的内容是张子敬多年玩赏的心得,从文具到品酒到器物面面俱到,是城市俗人的风雅入门。书刻得十分讲究,图版数十幅,都是出于名家手,装裱也是上乘,还用缂丝精装。据说玉临侯翻了两页,脸一沉,当着张子敬的面,把书扔到地上。张子敬毫无羞色地拾起书,口中还说:掷地有声,掷地有声吶!张先生在玉临庄期间,把玉临侯的种种文雅安排,譬如挂画方位,家俱形制,茶汤用料,笔墨砚纸的来处等等,都一一暗记背下。玉临侯发现后大怒,锁张于小屋,命他抄书千遍,直到筋断手残。可悲。雅道贵在精神,不能说,也不可说。张子敬不过是文人末流,唐季珊一笑置之,玉临侯实在太在意了。 莫璠人虽冷峻,字却意外地温柔。郁州碑文和玉临庄匾文都是他所题。一日与他说起秋槐山麓神道碑的正反文,暗指他字风和性情的相背。莫璠听了,竟然笑起,回道:不知何为何之正,何又为何之反?确实。情真之人,不可戏也。 访徐献于南庄,所住之院简洁素净。徐先生谈吐高雅,目光含悲,看得出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几次话到当中,徐先生忽然停顿长叹,问他缘故,他仅审视面孔,欲言又止。而那审人的神情,仿佛是在寻人一般。令人纳闷。 后话 青宗泰兴八年岁次乙酉,郁州莫氏族灭五年,莫璱失踪三载。 薛霁到郁州,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住了多久,发生了些什么事,都记不清了。唯一忘不了的,是他带着唐季珊的棺椁走了后,莫璠居然变了一个人,虽然心思还是让人猜不透,可是变得宽容多了。后来他又出庄游览了几回吧,总朝着人烟城镇接近,但是到了边缘,他仅登高遥遥望望,然后就往回走了。 唉,玉临侯。莫璠。 灭族的事,徐献到现在还想不清。暴虐残忍倒能保存;体谅民情,居然导至基业倾覆。难道我这些年都做错了?不但不能造福郁州,反而引发大祸?人算敌不过天意,而这天意,徐献是绝对不会再相信了。 郁州自版图上消失后,世界就剩下眼前的这一个。收藏在心中的山水手卷尘封,再也打不开了。每天面对纷扰的人世,烦恼的尽是生活中的琐事;落脚的地方,该拜访的人,应对进退,把心情打扰得支离破碎。这,就是自由身的代价? 中秋的时候,徐献重游苏城。一如二十五年前,满城狂民在城内闹了数日后,全数赶往云岭观月去了。等到城空了,俗声流尽了,徐献轻敲驿站之门,等候许久,小门松动,当年的老门子竟然又从门后出现! 你,你还在?徐献不得不大吃一惊。 不在了,不在了。您说的一定是我爹。老门子呵呵笑道。 徐献松了口气,向老门子之子说明来意。老者欣然请徐献进门,又借给纸灯一盏,目送徐献上山。一路上,灯影摇晃,正如当年,忽隐忽现,全是往事。 往事,往事。少年玉临侯不过十五,却已经有了几个老玉临侯加起来的威,他跟着老门子,在月光下,如履平地地上山,身影越来越模糊。徐献在后吃力地跟着,忽然一阵山风滚入衣袖,灌入的秋意在混身上下逐闹,他听着秋嬉戏的声音,又分了心望向那轮明月。等到再往前看时,山中已没了玉临侯的身影,一个没有莫氏主子的可能,突然成了事实。 于是二十五年前的徐献,把握了那难得自由的一刻,走入心中的山水,满以为心情会大好,却发现置身在秋山黄叶径,时近黄昏,空山无人。凛凛秋风袭来,画中人不禁打了个抖,身寒了,心也凉了。 心凉或许是因为孤独,他想。于是他以山为伴,以风为伴,以水为伴,可是却发现即使三友环绕,他还是强烈地感受到这寂凉,以漫天冰雪之姿无情地覆盖住心中的山水。他突然意识到,寂凉并不是来自孤单,而是源于一种,空虚,一种残缺,残了玉临侯的缺。 月亮的华光照着他的两个世界,他在边缘徘徊,流连不舍。你要想山水永恒完美,现实就得是世世代代,彻彻底底的绝望,月亮无情地对他说。徐献明白了。他无奈退回现实,却发现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再回身去寻找那想象的世界,竟然也四顾茫茫,茫茫。 二十五年后,徐献又在明月升上中天时,摸索上了山顶。不远处,当年的小亭居然还在,飞起的檐角迎着月光闪烁,亭内光影扑朔。 有人? 摒住气,他一步一步朝着亭子走去,二十五年前,在这个距离,那清冷肃然的熟悉气氛,像一圈城河围着小亭默默流动。徐献涉水而过,记忆中的水流特别友善,诧异之中,他又听到熟悉的织锦纹窸窣厮磨,那夜的音色也与平时不同,居然透着近乎兴奋的光芒。 可是今夜...不,看错了。亭内无人,颓圮的地方,连鬼都不再眷顾。 那年玉临侯到底从这儿看到了什么?站在他的位置,徐献努力朝夜色中望去。苏城的楼宇轮廓隐约可见,阒静的城市,确有一种平时想象不到的乖巧可爱。不过,这就是他看到的么? 月光和往事相伴,徐献在亭中守了一夜。破晓时分,喧闹了一夜的士女自远方迫近城市。宁静残破了。徐献长叹一声,整整衣冠,准备下山。临走前,他再绕行破亭一周,算是最后的凭吊。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忠心的。早年他最不齿这种奴仆心态,不料,一切束縳都松解后,他却发现了这颗忠诚的心,深深地埋在种种怨怼之下。 他要下山了,走了几步,又怀念地回头再看了亭子一眼,突然,他注意到亭柱上刻了一串小字。奇怪,他想,怎么刚才没发现?于是他又走了回去细看,看完后,徐献禁不住激动不已。他抚摸着那两行字,确定不是梦后,把句子默记在心,再仔细刮去字迹,快步下山。 莫问萧瑟何风,夕阳秋山苍槐。 飘萍人,粗茶作酒;盼知交,痛叙前生。 在红尘的西边,有一座秋槐山。七年前玉临侯最后一次出游,路过秋槐山下一座古墓,荒草漫漫,鬼气逼人。两旁高大的神道碑宛如忧伤的关卡,隔开阴阳。平时,哪怕再有名的山,都不能让玉临侯停留,可是那一天,玉临侯居然停下了大队人马,打起车帘,出神地望着风中的神道碑和之后的冥冥。夕阳西沉,他更下了车,只身朝大墓走去。到了墓前,他缓缓回头,看向等候的人马,和他们处的世界。风吹鼓了玉临侯的锦袍,冻白了他的脸,那景象,看得徐献打自心底寒起。莫璠,真像鬼。两年后,同月,莫氏灭门。 现在徐献又要朝秋槐山去。在一个月内,他从玉临侯旅程中第一个驻足之处,游向他回首的最后一点。他得跟他一样,只身走过神道碑,朝大墓走去,因为,经当地樵夫指点,唯一上山之路是在古墓之后。 先生,上山做啥?老樵夫问。 采药。徐献说。 哦?我有心痛之疾,先生若觅得药草,别忘了留我一些。樵夫说。 当然。徐献笑答。 老樵夫深深作揖,转身正要离去,徐献又问:山上可有人家? 老樵夫低头细想,回道:偶尔见到一人拾柴垂钓,可是从未见过炊烟。二人再拜而别,徐献上山。 数天前,莫璱一朝醒来对薛霁说:昨夜梦到了徐先生。薛霁掐指一算,回道:徐先生若见到留字,这两天就该到了。莫璱又说:该去哪儿等他好?薛霁说:别愁,都想妥了。莫璱听了,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徐献顺着山道走了许久,还不见上坡。没想到这不甚巍峨的秋槐山,居然如此重深。他脚乏了,见到松下有块平石,便坐了下来歇口气。听着松风,看着山径落满的黄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在真正的秋山黄叶径。没想到,在暮年,他终于进入了心中之画,而且还不带苦涩。这一点倒是令他蛮诧异的。 这几天,莫璱一直准备着徐献的来访。她与薛霁到山的深处寻找香蕈,采得满满两篓。回程上,薛霁在溪边掘得最后几棵晶莹的玉根,莫璱又顺便带回几株香草,预备种在屋后,想明年春天开窗便可闻得香气。回到深林草屋后,莫璱急着选过香蕈,把最肥大的留给客人。薛霁在水边钓得几尾鲜鱼,提回家后,放养池中待客。 忙了数天,这一日,莫璱在门口小几上坐下,散了头发,专心梳着。手指缕着密发,夏季在水边浣发的情景浮上心,她似乎又浸入清溪,看着秀发在水中无声流动,水之上日光在外试探,那静谧的感觉带给她无限地安宁。忽然,她停了手,转头对屋内的薛霁说:我听到有人上山了。薛霁停了扫除,走至院中细听。会不会是徐先生?莫璱问。别急,我这就去看看。薛霁对莫璱说了,进屋中取出一管乌笛,嘱咐莫璱在家等他,不要跟着,自己朝山下走去。 徐献起身继续往深处走。原来走在山水中是这等滋味。他不禁笑起自己,多少年来只知在心中描绘自然,却不知是游走竟是十分耗费心力的,哪是想象中那般干净风雅。而现在自己拼了老命,埋头一心往山中行,到底,到底这一趟是否正如自己猜想,他其实完全没把握。不过,既然知道山中有人迹,不管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们,自己都要探个清楚。 莫氏亡后,徐献成了无权无势的一介草民,所幸以往在玉临庄做总管的时候,在世上还有些好名声,所以天下名士依然争先请至家中作客。他的生活无虞了,可是还是常常忧心,最挂心肠的,就是莫璱安危。他曾多次请托朋友打听她的下落,三年前,终于探得莫璱在苏城,正欲去见,就听到她失踪的消息。后来有人说在河边找到她的绣鞋,怕是投河了。徐献知道后,异常心痛,从此绝口不提莫璱。然而他心中还是相信她仍在世间,而且,无缘由地,他总觉得这事和薛霁有关,因为只有像他那般重情的人,才可能做出这等侠义之事。他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年,深怕听到莫璱寻获的消息;三年后,他走在秋槐山里想着,如果她真躲入这座山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疾走了一早上,老徐献越来越吃不消。背上的包衭开始沉重,口舌干燥,他得赶快找到水源才行。他专心聆听林中声音,在风声鸟鸣中,终于辨出水声,仿佛就在不远,于是他急急起步,然而,走的速度再快,水声总是微弱地悬在前方,不见接近的迹象。 渐渐上升的山道只知理所当然地延伸,一如从前他绵绵无尽的山水手卷,就怕到了路的终点,却发现也像手卷的结局般令人失望。徐献抚着心倚着老树休息,水音还是像饵一样在遥远的前方诱着他,先用声音解渴吧。他苦笑。调息完毕,徐献继续前行,心神一平稳,他听那水音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不是水音。是带着水腔的乐音!长长地,偶尔才一转折。这,这孤高的调子,不就是杜若的歌么?徐献深深抽了口气,老泪几乎要涌出,真是他们,真是他们!他赶紧朝着乐音走去,蹒跚转过一个陡坡,他看到前方路边站着一个人,粗布衣,低笠帽,美髯飘扬,玉色的手上拿着一管乌笛。徐献走近,布衣人依旧垂头。徐献停下,问道:敢问萧瑟风起何处?垂首人缓缓抬起头,是那二十年前的声音答道:夕阳深处,秋山怀里。 二十年了,二人再一次相见。和上一次比较,多了太多太多的沧桑。这一回,薛霁看徐献苍老甚多,不过那一身风骨依旧硬朗。徐献看薛霁,风霜须发下还是那张俊秀的面孔,昔日的少年,今日已是个美风仪的男子。 薛霁领徐献到水边歇息。徐献解去鞋袜,把走痛的双脚浸入溪中。他心中有很多的话想问薛霁,可是又怕答案让人灰心,所以迟迟没有启口。他望着不息的流水和粼粼的波影,一切都太恍惚了,恐怕梦境都比这真实。薛霁在一旁等待,他看徐献神色渐渐恢复,便轻声对他说:徐先生,走吧,还有一个人急着想见你呢。徐献一听,心上沈石顿时消失,于是二人起身,从绝路上山。 莫璱重新梳好头发,又选了秋兰一朵插上发髻。屋中没有镜子,所以她就着院中池水,看着自己的倒影。容颜如落英飘落呵,她轻轻唱了一句,花老人残。这句是她在教坊两年学得的词。由于她以前的身份,人们老要看她,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世人的好奇所窥死。有一天,她感到一份不一样的目光,直直进入她半死的灵魂,她回头看去,在灯火暗处,一个潇洒的人影等着她,虽然时隔十数年,她立即想起仿佛是昨日的雨园,和那个像莫璠又不像莫璠的人。从那日起,她就安心了;这个人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逃走的夜晚,有如神助。他背着她上了艘小舟,嘱她洗去铅华,换上布衣,他则帮她一件件摘下满头首饰。抚摸着自己无粉的面容,和无珠翠的发髻,莫璱觉得自己一寸寸地在还原,不只是回到玉临庄的莫璱,更回到为人的原点,她感到自己重生了,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无名无姓,没有过去,没有痛苦。 后来这个人告诉她,他姓薛。 你怎么知道你姓薛?她问。小舟慢慢朝红尘的边缘漂去。 就算是王先生告诉我的吧。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回答。 怎么说? 他说,我的父亲是苏城第一人;我进城听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他。 哦。她自船篷缝隙看出,人烟的光芒渐渐阑珊。她也想去问问这位王先生,或许他能告诉她,自己是谁? 三年后,她对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把握。她居然可以和薛霁说起往事,回忆虽然还是有酸甜苦辣,不过,总算逐渐无痛。 莫璱走出草屋,站在秋槐下,望穿山林。她听到薛霁的声音,还有一个随行者的步履。是徐先生么?怎么如此老迈了?莫璱心还在诧异,就看到薛霁的人影从山林中出现,后边跟一个老者,毕直的身影,再远都知是徐献。 她走上荒草径迎接归人来客,晚风吹抚,布衣布裙拍出阵阵声波,宛如那无边的记忆之浪,一道道把她推送到徐献跟前。徐献完全不敢相信走来的真是莫璱。大难之后数年不见,她虽粗布衣着,无脂无粉,却比昔日玉临庄中气色更佳,好一个绝色美妇人。二人停步,徐献激动,禁不住俯身欲拜。莫璱赶快扶住,说道:徐先生,一生承蒙您照顾,当拜谢的是我。二人泫然欲泣,还好有薛霁居中劝慰,三人才相持回到草屋。 山中无声的夜晚,是真遗世独立的境界。屋中一点油灯,照出三张不定的面容。徐献饮过菊花香蕈鱼羹,疲劳顿除。 他问起山中生活,薛霁仔细描述,莫璱静静地听着。他说,由于山前有大墓阻道,人多不敢入山,人迹少见。每日二人相偕出去采食,现在已经有如神农,通晓百物的滋味。徐献双手筒在袖中,低头不语。 莫璱看徐献沉默,便接了说:山中生活虽然清苦,却安详愉快。我这一生能过到这样的日子,是苍天眷顾。徐先生,不必为我们担心了。徐献听了,抬头看向莫璱,见她目光晶莹,确实是肺腑之言,可是心中还是不忍,因而长叹一声。 薛霁手筑的草屋,前后两间,收拾得十分干爽,桌几床凳也是他一手制成,做工细致。徐献赞美之余,又问是哪儿学得的手艺。薛霁笑答,十几年来萍迹天涯,卖画卖文,时时学些技艺,本来就是为将来隐居打算的。徐献把玩着一个混然天成的小几,心里想到自己,一辈子想象山隐,到了晚年,还是免不了寄生城市,惭愧感油然而生,因此又叹了口气。 徐献向他们说起玉临侯最后一次的出游,和最后一次的回顾。想不到,七年后,你们竟然在此隐居了。才说完,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不该提起莫璠,免得伤心。他细细观察二人反应,只见薛霁站起身修剪灯蕊,莫璱为徐献熏香被褥,看来,我是真说错话了。徐献看着无语的二人心想。 第二天,三人沿着山谷往深山里去,徐献走在后边,见到前行二人相携相持的情景,心中无比安慰。快到中午时,他们来到山溪的上游,远方一道飞瀑如一匹银缎自山巅落下,雄雄的水声隐约可闻。清风一阵从水上吹来,送来秋山的芳香。薛霁去附近采集香叶,莫璱升火煮水,徐献休息。莫璱搧着柴火,忽问徐献:徐先生走过大墓时,可曾回头?徐献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有什么禁忌吗?他问。 莫璱微微一笑说:神道碑有两面,一面是正字,给在世的人看的,另一面朝着大墓,刻着反字,是给过世的人看的。此地人不敢上秋槐山,是怕下山时见到碑上的反文,不是吉兆。 所以玉临侯那年... 莫璱停了手,瞧着水光。 那个老樵夫又怎么说呢?徐献换了个话题。 看破生死的人,才能来去自如。莫璱幽幽地说,她望了徐献一眼,在玉临庄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徐献十分模糊,好象处身在重叠的两个世界。现在他终于清晰了,人的线条也柔和了,年老的徐献原来是慈祥亲切的。心想着,她浅笑起来,回头看向深林,薛霁果然返回,手上抱着种种颜色,十分美好。 薛霁采来甜莪叶,菊莆和紫蓂草。季节都要过了,还能找到这些香草,真不容易。她高兴地说。水滚之后,莫璱放入甜莪,加水一瓢,等水再沸后,又放紫蓂草同煮,等水三沸时,再点入菊莆,随即移小罐离火。此时馥郁浓香寻鼻而来,还没喝就有陶醉之感。莫璱轻触瓦罐,见温度刚好,便倒出稠香汁于碗中,先捧给徐献。徐献接过时,注意到莫璱的双手已明显粗糙,心里又难过起来。他看着莫璱为薛霁小心斟上一碗,想着这个女子,家.破.人.亡.,从锦衣玉食败到山林野居,却败不去她一身的风雅和优美。这,又让他叹了口气。 徐先生一来,就连连叹气。莫璱笑着说。 趁热喝了吧,薛霁也笑起来,可以解忧。 徐献不得不饮下香汁,果然通体畅快,清爽目明。 午后,三人从谷底往山岭走去,时时停步观赏奇树异草,说的想的都是眼前的景物。原来人生是可以如此逍遥的。徐献终于体会。 在山谷之巅,芳草如茵。他们席地坐下,飞瀑从对崖堕落山谷,声音轰然。由于听话吃力,所以三人观而不语。秋阳懒懒晒在人身,莫璱倚着薛霁睡去,徐献困倦,倒卧草茵,也安然入梦。独醒的薛霁心想,这般时光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回了吧?秋光将尽,但愿今年冬季不会太长。 在季节交替的时候,他难免想起自己的两个前世。第一个,是去玉临庄之前的人生,爱恨愤悔,一切都十分纯粹直接。之后,在第二个前生,什么都变得模糊了,界线如此不明,人情因此复杂,爱不能爱全,恨不能恨满,与知交永远隔着天涯;唐季珊没入年复一年的桃花屑下,士女的喧嚣阻隔了我和他的交流;玉临侯困在他的因果,太多的恩怨,使我们只能远远微微颔首。 莫璠,其实总离我们不远。我可以感到那清冷肃然不时在身旁流转,矜持的依依,永不肯多言。想不到多年前的戏言真把你引到了秋槐山。当你站在大墓前看越生死时,是否就留下了印记,等着来日与我们在此相聚?二十年前的莫璱沉睡,细细的皱纹大方地辉映秋光,一两根白发玩笑似地出现。上山前,我们同时回顾,最后一次看向神道碑之后的迷离人世,心情充满期待,毫无哀伤。确实,从弃世人的角度看去,碑文的反字倒是正的,从人世看到的,却都是反的。二十年来的俗世浮沉,最终的理解就是如此。你我朝世道的反方向越走越远,直到荒凉的边缘。在这有四季,没有时间的世界里,我们逃避灭亡,达到永恒。我可不愿这个今世,又成另一个前生。 夕阳把山谷照得金光闪烁,风凉了,薛霁唤醒二人,莫璱梦中的花瓣飘出梦外,醒转时,还忍不住想抖抖衣裙。她说与二人听,三人同笑起身回家。 就这么过下去吧,一日复一日。明日再结伴去寻找另一个景色,品尝各种仙草风露,说些见闻感想,再以会心微笑做结。在这个人世,就剩我们三人能够知彼此了,一起生活,岂不是人生至福? 徐献苦笑摇摇头。他是个有踪迹的人,除非死亡,他不能活着失踪。人们会来寻他,因此也会危及遁世者的安危。 莫璱别过头,汪起一眼的泪。才不过几日,山林里已经一片萧索。连风都带悲声。她虽然知道徐献迟早得走,可是她着实舍不得,舍不得这想象了一辈子的慈父感觉。 这一日风大,三人没出门,仅在古槐下喝茶。忽然,在秋声中,他们听到一串悦耳的鸟鸣,不约而同地,三人找向声源,发现一只金鸟,喙子酡红,尾点翠蓝,站在树梢鸣叫。莫璱徐献一看,面色速然灰惨,手中茶碗差点砸地。可是薛霁,却看着鸟幽幽地笑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件非常遥远的往事,发生在他第一个前世,那时他才十七岁,流浪天下,春天时来到了桃花驿,满树的桃花开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走离桃树想喘口气,一抬头,就看到唐季珊。他是站在水边,还是花树下,奇怪,怎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眼神,在欢愉的春光中,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孤愤。季珊好奇,尤好矛盾,我和周遭的格格不入,引起了他无比的兴趣。我们因此交谈,从而定交。唐季珊那时正有这么一只蓝尾金雀鸟,是他在域外以千金换得的神鸟,为了表达他的诚心,他把那鸟送给了我。唐季珊被请到玉临庄那年,人一走,金雀就咬破竹笼,一飞无踪。今天这只雀儿,不管是不是当年之鸟,看到它自由自在,也是呼应着我的命运吧。 雀鸟高鸣三长声,鼓翅飞去。三人目送,心情不一。徐献怕这鸟又报恶兆,而决定尽早离开以免连累他二人。可是天气忽变,一连下了几天留客雨,等到天晴时,徐献已打点好行囊准备返回红尘。莫璱不再挽留,天凉了,她咳嗽的旧疾又发作,这次,混着那只鸟带来的阴影,咳得又凶了些。他们在槐树下告别,徐献带着莫璱为他配集的山珍,还有一包为老樵夫采集的药草,往回走去。莫璱走上荒草径再略送一程,这次风浪的拍击似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薛霁送徐献出山,特别绕过大墓,以避不祥。到了分手的地方,徐献自包衭中取出一件东西,交给薛霁。薛霁打开,发现里边是一件艳色绯袍,心里大惑不解。 这是你父亲当年送给玉临侯的礼物,玉临侯临死前嘱咐我务必交给你。徐献说。 他,他知道我的身世?薛霁大大吃惊。 是唐公子告诉他的。 当年我去玉临庄时,玉临侯为何不给我? 这...徐献沉思一会儿说:玉临侯十分看重薛先生,绯袍是信物,所以不能轻易割舍。现在物归原主,总算没有遗憾,我也了了最后一桩心事。薛霁怀抱绯袍,面容哀凄。简直就是当年的薛先生。徐献心想,可是没说出口。 他们二人就在那一点诀别。没有相约再见之期,因为怕受不了失约之苦。薛霁停在山林的边缘,目送徐献颀长硬挺的身影慢慢矮去,寸寸接近红尘;徐献回了两次头,遥望薛霁的痴心相送,禁不住老泪纵横,再也无法回顾。 等到人物在秋景中完全消失,薛霁才转身返回山林。他在山中快速前行,仿佛在与往事竞赛,看最终谁能压过谁。行经密林,薛霁闪入其中,喘息不定。林中暗影幢幢,却有一处日光侥幸射入,显得特别明亮。他走向亮处,把怀中绯袍拿出,挂在光线之中。衬着墨绿树林,绯袍异常艳丽,闪闪红光,如作人语。父.亲.的.衣.物。他仔细想着意义。可是再努力,绯袍还是绯袍,只因凉风轻动,不带感情。光线移动,绯袍一道道暗淡了。薛霁意冷,取下袍子,穿上身,恰好。他裹着红袍走出密林,朝家行去。那风姿,只有徐献会知道,和他父亲的是一模一样。 在近家的最后一片树林,薛霁脱下了红袍,包裹在怀里。走出树林,就看到莫璱站在荒草径上等他。 风大,怎么出来了? 莫璱虚弱一笑,问:怀中是什么? 徐先生给我的。是我父亲的遗物。 莫璱听不明白,十分疑惑。 这故事,进屋了再告诉你吧。 那年冬天特别长,白雪封山近四个月。严寒的日子,那绯袍竟发出阵阵暖意,保护二人渡过长冬。 春天时,莫璱推开木窗,香气乘机灌入屋内,正如去年想象。可是她的病,却没有如期康复,时好时坏,勉强过着。每年秋末,她就盼着徐献再来,可惜空谷足音,都不是他。 三年后,莫璱病故。薛霁背负遗体到山谷之巅,掘一深穴,枕以香木,垫以兰席,围以香花;再以绯袍裹起莫璱,缓缓放入穴中。他端详莫璱久久,看她雍容华贵,如同在世。 薛霁掩上深穴,种下槐树为记。他跪坐墓前,前有飞瀑招引,后有春秋记忆陪祭,薛霁流下平生第一泉泪水,泣血痛哭了三天三夜。他先哭莫璱,再哭莫璠,继哭杜若,又哭季珊,更哭王融;最后,痛哭父亲。 有关某代 学的虽是历史,可是从不爱看现代人写的历史小说,因为觉得假,会破坏自己对古人和他们的时代的感觉。与其读历史小说,真还不如自己去翻史料来得精采。【某代风流】是翻查史料多年后,累积的感觉结晶。太个人,没法写进学术历史中,便把这些感觉写成小说。 我对故事完全不感兴趣。故事除非简化到寓言的篇幅和精要,否则故事对我而言,实在很无聊。因此,【某代风流】中,说故事也有故事,不过不重要。我真正花心思的,是在捕一个古人的感觉。如果一个古人起死回生,读到【某代风流】,会兴奋地认为和他当年的感觉一致,那就是我要追求的。 一般现代人写的历史小说中,对古人的建筑,服式,生活用品等,都喜欢做十分仔细的刻划,我倒觉得不必。古人自己写的小说中都没见这般的描写,百年后的人更不必为了塑造故事场景,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抄书找资料了。直指精神深处,是我要追求的。 另外,一般历史小说中常见成语泛滥,似乎作者觉得要赋与小说一些古意,就得用成语韵白。这是绝对错误的。只要看看【三言】就懂我的意思了。除了小说语言上的陈腔问题外,人物也常见公式--依据戏曲中生旦净末演变出的人物公式。看小说如看戏,而且是一出演得很拙劣的戏。 近年来看到写得很好的小说之一就是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不仅是好小说,也是很好的历史小说,因为她写出最难写的--新意,新叙述,新语感。 没人规定历史小说非「古」非「旧」不可,古老的东西可以在精神上是最现代的,譬如【庄子】,写古老的东西更可以追求一个未来感--何必自限时空? 我的历史小说是我的科幻传奇。 读法建议:每一次任选一段细读,等所有的段落都读完后,再按时间顺序读一遍。这是一部一天一小段,花了近两年时间织出来的作品,要求读者用心精读,我想并不为过。 这是目前想到要说的。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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