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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晚,约有十一点钟的光景,依然在曾宅小客厅里。 〔曾宅的近周,沉寂若死。远远在冷落的胡同里有算命的瞎子隔半天敲两下寂寞的铜钲,仿佛正缓步踱回家去。间或也有女人或者小孩的声音,这是在远远寥落的长街上凄凉地喊着的漫长的叫卖声。 〔屋内纱灯罩里的电灯暗暗地投下一个不大的光圈,四壁的字画古玩都隐隐地随着翳入黑暗里,墙上的墨竹也更显得模糊,有窗帷的地方都密密地拉严。从旧纱灯的一个宽缝,露出一道灯光正射在那通大客厅的门上。那些白纸糊的隔子门每扇都已关好,从头至地,除了每个隔扇下半截有段极短的木质雕饰外,现在是整个成了一片雪白而巨大的纸幕,隔扇与隔扇的隙间泄进来一线微光,纸幕上似乎有淡漠的人影隐约浮动。偶尔听见里面(大客厅)有人轻咳和谈话的声音。 〔靠左墙长条案上放着几只蜡台,有一只插着半截残烬的洋蜡烛。屋正中添了一个矮几子,几上搁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非常洁净,炉上座着一把小洋铁水壶。炉火融融,在小炉口里闪烁着。水在壶里呻吟,像里面羁困着一个小人儿在哀哭。旁边有一张纤巧的红木桌,上面放着小而精致的茶具。围炉坐着苍白的文清,他坐在一张矮凳上出神。对面移过来一张小沙发,陈奶妈坐在那里,正拿着一把剪刀为坐在小凳上的小柱儿铰指甲。小柱儿打着盹。 〔书斋内有一盏孤零零的暗灯,灯下望见曾霆恹恹地独自低声诵读《秋声赋》。(《秋声赋》,欧阳修的作品。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吉水(今属江西)人。北宋文学家、史学家。著有《欧阳文忠集》。)远远在深巷的尽头有木梆打更的声音。 陈奶妈 (一面铰着一面念叨)真的清少爷,你明天还是要走吗? 曾文清 (颔首) 陈奶妈 我看算了吧,既然误了一趟车,就索性在家里等两三天,看袁先生跟愫小姐这段事有个眉目再走。 曾文清 (摇首) 陈奶妈 你说袁先生今天看出来不? 曾文清 (低着头,勉强回答)我没留神。 陈奶妈 (笑着)我瞧袁先生看出来了,吃饭的时候他老望着愫小姐这边看。 曾文清 (望着奶妈,仿佛不明白她的话) 陈奶妈 清少爷你说这件事—— 曾文清 (不觉长叹一声) 陈奶妈 (望了清一下,又说不出) 〔小柱儿一磕头突由微盹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又昏昏忽忽地打起盹。 陈奶妈 (铰着小柱儿的指甲)唉,我也该回家的。(指小柱 儿)他妈还在盼着我们今天晚上回去呢。(小柱儿头又往前一磕,她扶住他说)别动,我的肉,小心奶奶铰着你!(怜爱地)唉,这孩子也是真累乏了,走了一早晨又跟着这位袁小姐玩了一天,乡下的孩子不比城里的孩子,饿了就吃,累了就睡,真不像——(望着书斋内的霆儿,怜惜地,低声)孙少爷,孙少爷! 曾 霆 (一直在低诵)“……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曾文清 让他读书吧,一会儿他爷爷要问他的。 〔深巷的更锣声。 陈奶妈 这么晚了还念书!大八月节的,哎,打三更了吧。 曾文清 嗯,可不是打三更了。 陈奶妈 乡下孩子到了这个时候都睡了大半觉了。(铰完了最后一个手指)好啦,起来睡去吧,别在这儿受罪了。 小柱儿 (擦擦眼睛)不,我不想睡。 曾文清 (微笑)不早啦,快十一点钟啦! 小柱儿 (抖擞精神)我不困。 陈奶妈 (又是生气又是爱)好,你就一晚上别睡。(对清)真是乡下孩子进城,什么都新鲜。你看他就舍不得睡觉。 〔小柱儿由口袋里取出一块花生糖放在嘴里,不觉又把身旁那个“括打嘴”抱起来看。 陈奶妈 唉,这个八月节晚上,又没有月亮。——怎么回子事?大奶奶又不肯出来。(叫)大奶奶!(对清)她这阵子在屋里干什么?(立起)大奶奶,大奶奶! 曾文清 别,别叫她。 陈奶妈 清少爷,那,那你就进去吧。 曾文清 (摇头,哀伤地独自吟起陆游的《钗头凤》)(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绍兴)人,南宋大诗人。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选》、《南唐书》、《老学庵笔记》、《放翁词》等。他初婚唐氏,在母亲压迫下离异,《钗头凤》即反映了他的痛苦之情。)“……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陈奶妈 (叹一口气)哎,这也是冤孽,清少爷,你是前生欠了大奶奶的债,今生该她来磨你。可,可到底怎么啦,她这一晚上一句话也没说,——她要干什么? 曾文清 谁知道?她说胃里不舒服,想吐。 陈奶妈 (回头瞥见小柱儿又闲不住手,开始摸那红木矮几的茶壶,叱责地)小柱儿,你放下,你屁股又痒痒啦!(小柱儿又规规矩矩地放好,陈转对文清)也怪,姑老爷不是嚷嚷今天晚上就要搬出去么?怎么现在—— 曾文清 哎,他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忽然口气里带着忧怨)他也是跟我一样:我不说话,一辈子没有做什么;他吵得凶,一辈子也没有做什么。 〔文彩由书斋小门走进,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的蜡烛,和一副筷子,一碟从稻香村买来的清酱肉,酱黄豆,杂香之类的小菜。 曾文彩 (倦怠地)奶妈,你还没有睡? 陈奶妈 没有,怎么姑老爷又要喝酒了? 曾文彩 (掩饰)不,他不,是我。 曾文清 你?哎,别再让他喝了吧。 曾文彩 (叹了一口气,放下那菜碟子和筷子)哥哥,他今天晚上又对我哭起来了。 陈奶妈 姑老爷? 曾文彩 (忍不住掏出手帕,一眼眶的泪)他说他对不起我,他心里难过,他说他这一辈子都完了。我看他那个可怜的样子,我就觉得是我累的他。哎,是我的命不好,才叫他亏了款,丢了事。(眼泪流下来)奶妈,洋火呢? 陈奶妈 让我找,—— 曾文清 (由红木几上拿起一盒火柴)这儿! 〔陈接下,走起替文彩点上洋烛。 曾文彩 (由桌上拿起一个铜蜡台)他说闷得很,他想夜里喝一点酒。你想,哥哥,他心里又这么不快活,我—— 曾文清 (长嘘一声)喝吧,一个人能喝酒也是好的。 陈奶妈 (把点好的蜡烛递给彩)老爷子还是到十一点就关电灯么? 曾文彩 (把烛按在烛台里)嗯。(体贴)给他先点上蜡好,别待会儿喝了一半,灯“抽冷子”灭了,他又不高兴。 陈奶妈 我帮你拿吧。曾文彩 不用了。 〔彩拿着点燃的蜡烛和筷子菜碟走进自己的房里。 陈奶妈 (摇头)唉,做女人的心肠总是苦的。 〔彩放下东西又忙忙自卧室走出。 曾文彩 江泰呢? 陈奶妈 刚进大客厅。 曾文清 大概正跟袁先生闲谈呢。 曾文彩 (已走到火炉旁边)哥哥,这开水你要不? 曾文清 (摇头,倦怠地)文彩,小心你的身体,不要太辛苦了。 曾文彩 (悲哀地微笑)不。 〔彩提着开水壶由卧室下。文清又把一个宜兴泥的水罐放在炉上,慢吞吞地拨着火。 曾 霆 (早已拿起书本立起)爹,我到爷爷屋里去了。 曾文清 (低头放着他的陶罐)去吧。 陈奶妈 (走上前)孙少爷!(低声)你爷爷要问你爹,你可别说你爹没有走成。 小柱儿 (正好好坐着,忽然回头,机灵地)就说老早赶上火车走了。陈奶妈 (好笑)谁告诉你的? 小柱儿 (小眼一挤)你自个儿告诉我的。 陈奶妈 这孩子!(对霆)走吧,孙少爷你背完书就回屋睡觉去。老爷子再要上书,就说陈奶妈催你歇着呢! 曾 霆 嗯。(向书斋走) 曾文清 霆儿? 曾 霆 干嘛?爹? 曾文清 (关心地)你这两天怎么啦? 曾 霆 (闪避)没有怎么,爹。 〔霆由书斋小门怏怏下。 陈奶妈 (看霆走出去,赞叹的样子,不觉回首指着小柱儿)你也学学人家,人家比你也就大两岁,念的书比你吃的饭米粒还要多。你呢,一顿就四大碗干饭,肚子里尽装的是—— 小柱儿 (突然)奶奶,你听,谁在叫我呢? 陈奶妈 放屁!你别当我耳朵聋,听不见。 小柱儿 真的,你听呀,这不是袁小姐—— 陈奶妈 哪儿? 小柱儿 你听。 陈奶妈 (谛听)人家袁小姐帮他父亲画画呢。 小柱儿 (故意作弄他的祖母)真的,你听:“小柱儿,小柱儿!”这不是袁小姐?你听:“小柱儿,你给我喂鸽子来!”(突然满脸顽皮的笑容)真的,奶奶,她叫我喂鸽子!(立刻撒“鸭子”就向大客厅跑) 陈奶妈 (追在后面笑着)这皮猴又想骗你奶奶。 〔小柱儿连笑带跑,正跑到那巨幕似的隔扇门前。按着曾宅到十一点就得灭灯的习惯,突然全屋暗黑!在那雪白而宽大的纸幕上由后面蓦地现出一个体巨如山的猿人的黑影,蹲伏在人的眼前,把屋里的人显得渺小而萎缩。只有那微弱的小炉里的火照着人们的脸。 小柱儿 (望见,吓得大叫)奶奶!(跑到奶奶怀里) 陈奶妈 哎哟,这,这是什么? 曾文清 (依然偎坐在小炉旁)不用怕,这是北京人的影子。 〔里面袁任敢的沉重的声音:“这是人类的祖先,这也是人类的希望。那时候的人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们整年尽着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着,没有礼教来拘束,没有文明来捆绑,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陷害,没有矛盾,也没有苦恼;吃生肉,喝鲜血,太阳晒着,风吹着,雨淋着,没有现在这么多人吃人的文明,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猛地隔扇打开了一扇,大客厅里的煤油灯洒进一片光,江泰拿着一根点好的小半截残蜡,和袁任敢走进来。江泰穿一件洋服坎肩,袁任敢还是那件棕色衬衣,袖口又掠起,口里叼着一个烟斗,冒出一缕缕的浓烟。 江 泰 (有些微醺,应着方才最后一句话,非常赞同地)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曾文清 (立起,对奶妈)点上蜡吧。 陈奶妈 嗯。(走去点蜡) 〔在大客厅里的袁圆:(同时)“小柱儿,你来看。” 小柱儿 唉。(抽个空儿跑进大客厅,他顺手关了隔扇门,那一片巨大的白幕上又踞伏着那小山一样的北京人的巨影) 江 泰 (兴奋地放下蜡烛,咀嚼方才那一段话的意味,不觉连连地)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对!对!袁先生,你的话真对,简直是不可更对。你看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成天垂头丧气,要不就成天胡发牢骚。整天是愁死,愁生,愁自己的事业没有发展,愁精神上没有出路,愁活着没有饭吃,愁死了没有棺材睡。整天地希望,希望,而永远没有希望!譬如(指文清)他,— 曾文清 别再发牢骚,叫袁先生笑话了。 江 泰 (肯定)不,不,袁先生是个研究人类的学者,他不会笑话我们人的弱点的。坐,坐,袁先生!坐坐,坐着谈。(他与袁围炉坐下,由红木几上拿起一支香烟,忽然)咦,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袁任敢 (微笑)你说,(指着)“譬如他吧,”—— 江 泰 哦,譬如他吧,哦,(对文,苦恼地)我真不喜欢发牢骚,可你再不让我说几句,可我,我还有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对袁)好,譬如他,我这位内兄,好人,一百二十分的好人,我知道他就有情感上的苦闷。 曾文清 你别胡说啦。 江 泰 (黠笑)啊,你瞒不过我,我又不是傻子。(指文对 袁爽快地)他有情感上的苦闷,他希望有一个满意的家庭,有一个真了解他的女人同他共处一生。(兴奋地)这点希望当然是自然的,对的,合理的,值得同情的,可是在二十年前他就发现了一个了解他的女人。但是他就因为胆小,而不敢找她;找到了她,又不敢要她。他就让这个女人由小孩而少女,由少女而老女,像一朵花似的把她枯死,闷死,他忍心让自己苦,人家苦,一直到今天,现在这个女人还在—— 曾文清 (忍不住)你真喝多了! 江 泰 (笑着摇手)放心,没喝多,我只讲到这点为止,决不多讲。(对袁)你想,让这么个人,成天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朽掉,像老坟里的棺材,慢慢地朽,慢慢地烂,成天就知道叹气做梦,忍耐,苦恼,懒,懒,懒得动也不动,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这不是堕落,人类的堕落?那么,(指着自己)就譬如我,——(划地一声点着了烟,边吸边讲)读了二十多年的书—— 袁任敢 (叼着烟斗,微笑)我就猜着你一定还有一个“譬如我”的。 江 泰 (滔滔不绝)自然我决不尽批评人家,不说自己。譬如我吧,我爱钱,我想钱,我一直想发一笔大财,我要把我的钱,送给朋友用,散给穷人花。我要像杜甫的诗说的,盖起无数的高楼大厦,叫天下的穷朋友白吃白喝白住,研究科学,研究美术,研究文学,研究他们每个人喜欢的东西,为中国,为人类谋幸福。可是袁先生,我的运气不好,处处倒霉,碰钉子,事业一到我手里,就莫明其妙地弄到一塌糊涂。我们整天在天上计划,而整天在地下妥协。我们只会叹气,做梦,苦恼,活着只是给有用的人糟蹋粮食,我们是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一句话,你说的(指着自己的头)像我们这样的人才真是(指那北京人的巨影)他的不肖的子孙! 袁任敢 (一直十分幽默地点着头,此时举起茶杯微笑)请喝茶! 江 泰 (接下茶杯)对了,譬如喝茶吧,我的这位内兄最讲究喝茶。他喝起茶来要洗手,漱口,焚香,静坐。他的舌头不但尝得出这茶叶的性情,年龄,出身,做法,他还分得出这杯茶用的是山水,江水,井水,雪水还是自来水,烧的是炭火,煤火,或者柴火。茶对我们只是解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里,就有一万八千个雅啦,俗啦的道理。然而这有什么用?他不会种茶,他不会开茶叶公司,不会做出口生意,就会一样,“喝茶!”喝茶喝得再怎么精,怎么好,还不是喝茶,有什么用?请问,有什么用? 〔文彩由卧室出。 曾文彩 泰! 江 泰 我就来。 陈奶妈 (走去推他)快去吧,姑老爷。 江 泰 (立起,仍舍不得就走)譬如我吧—— 陈奶妈 别老“譬如我”“譬如我”地说个没完了。袁先生都快嫌你唠叨了。 江 泰 嗯,袁博士,你不介意我再发挥几句吧。 袁任敢 (微笑)哦,当然不,请“发挥”! 江 泰 所以譬如——(彩又走来拉他回屋,他对彩几乎是恳求地)文彩,你让我说,你让我说说吧!(对袁)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各种顶好的地方去吃。(颇为自负,一串珠子似的讲下去)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挂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以至于—— 曾文彩 走吧! 江 泰 以至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这些个地方没有一个掌柜的我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用?我不会做菜,我不会开馆子,我不会在人家外国开一个顶大的李鸿章杂碎,赚外国人的钱。我就会吃,就会吃!(不觉谈到自己的痛处,捶胸)我做什么,就失败什么。做官亏款,做生意赔钱,读书对我毫无用处。(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人家里鬼混,好说话,好牢骚,好批评,又好骂人,简直管不住自己,专说人家不爱听的话。 曾文彩 (插嘴)泰! 江 泰 (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着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后骂我是个废物,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赘,我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呀!(突然不自禁地哭出) 曾文彩 (连叫)泰,泰,别难过,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陈奶妈 进去吧,又喝多了。 江 泰 (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心里难过,我心里难过,啊—— 〔陈与彩扶江泰由卧室下。 曾文清 (叹口气)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 我已经灌了好几大碗凉开水了,我今天午饭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曾文清 是—— 袁任敢 我—— 〔愫方一手持床毛毯,一手持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袁任敢 愫小姐。 愫 方 (点头) 曾文清 爹睡着了? 愫 方 (摇头) 曾文清 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卧室走出,手里握着半瓶白兰地。 江 泰 (笑着)袁先生进来喝两杯不? 袁任敢 不,(指巨影)他还在等着我呢! 江 泰 (举瓶)好白兰地,文清,你? 曾文清 (不语,望了望愫方) 江 泰 (莫名其妙)哦,怎么,你们三位—— 〔陈奶妈在内:姑老爷! 江 泰 (摇头,叹了口气)唉,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理我的哟。(由卧室下) 曾文清 袁先生,你方才说—— 〔圆在屋内的声音:爹,爹!你快来看,北京人的影子我铰好了。 袁任敢 (望望愫与文)回头说吧。(幽默而又懂事地)没有什么事,我的小猴子叫我呢。 〔袁打开那巨幕一般的门扇走进去,跟着泄出一道光又关上,白纸幕上依然映现着那个巨大无比的北京人的黑影。 〔寂静,远处木梆更锣声。 曾文清 (期待地)奶妈把纸条给你了? 愫 方 (默默点头) 曾文清 (低声)我,我就想再见你一面,我好走。 愫 方 (无意中望着文的卧室的门) 曾文清 (指门)她关上门睡觉呢。(低头) 愫 方 (坐下) 曾文清 (突然)愫方! 愫 方 (又立起) 曾文清 怎么? 愫 方 姨父叫我拿医书来的。 〔陈奶妈由文彩卧室走出。 陈奶妈 愫小姐,您来了。(立刻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 奶妈上哪儿去? 陈奶妈 (掩饰)我去看看孙少爷书背完了不? 〔陈由书斋小门下,远远又是两下凄凉的更锣。 曾文清 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这个家(顿)我不想再回来了。 愫 方 (肯定地)不回来是对的。 曾文清 嗯,我决不回来了。今天我想了一晚上,我真觉得是我,是我误了你这十几年。害了人,害了己,都因为我总在想,总在想着有一天,我们——(望见愫蹙起眉头,轻轻抚摸前额)愫方,你怎么了? 愫 方 (疲倦地)我累得很。 曾文清 (恻然)可怜,愫方,我不敢想,我简直不敢再想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就像那只鸽子似的,孤孤单单地困在笼子里,等,等,等到有一天—— 愫 方 (摇头)不,不要说了! 曾文清 (伤心)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东一个,西一个苦苦地这么活着?为什么我们不能长两个翅膀,一块儿飞出去呢?(摇着头)啊,我真是不甘心哪? 愫 方 (哀徐)这还不够么,要怎么样才甘心呢! 曾文清 (幽郁)愫方,你跟我一道到南方去吧!(立刻眉梢又有些踌躇)去吧! 愫 方 (摇头,哀伤地)还提这些事吗? 曾文清 (悔痛,低头缓缓地)要不你就,你就答应今天早上那件事吧。愫方 (愣住)为——为什么? 曾文清 (望着愫,嘴角痛苦地拖下来)这次我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回来的。愫方,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千万不要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恳切地)想想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们字画的耗子还有什么?(愫的眼睛悲哀地凝视着他)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等着什么?你别再不说话,你对我说呀。(蓦地鼓起勇气,贸然)愫方,你,你还是嫁,嫁了吧,你赶快也离开这个牢吧。我看袁先生人是可托的,你—— 愫 方 (缓缓立起) 曾文清 (也立起,哀求)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说呀。 愫 方 (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 (沉痛地)你不能不说就走,“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啊。 愫 方 (转身)文清!(手里递给他一封信,缓缓地走开。文清昏惑地把信接在手里)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急上。 陈奶妈 (迫促地)老爷子来了,就在后面。(推着文清)进去进去,省得麻烦。进去…… 曾文清 奶妈,我—— 〔陈奶妈嘴里唠唠叨叨地把文清推着进到他的卧室里,愫方呆立在那里。 〔曾皓由书斋小门上,他穿一件棉袍,围着一条绒围巾,拖着睡鞋,扶拐杖,提着一个小油灯走进。 曾 皓 (看见愫方,急切地)我等你好半天了——(对陈)刚才谁进去了? 陈奶妈 大奶奶。 曾 皓 (望见那红泥火炉)怎么,谁又在这里烧茶了? 陈奶妈 姑老爷,他刚才陪着袁先生在这里品茶呢。 曾 皓 (藐笑)嗤,这两个人懂得什么品茶!(突然望见门上的巨影)这是什么? 陈奶妈 袁先生画那个“北京人”呢。 曾 皓 (鄙夷地)什么“北京人”,简直是闹鬼。 陈奶妈 老爷子,回屋去睡吧。 曾 皓 不,我要在这儿看看,你睡去吧。 愫 方 奶妈,我给你把被铺好了。 陈奶妈 嗯,嗯。(感动)哎,愫小姐,你——(欣喜)好,我看看去。 〔陈由书斋小门下。皓开始每晚照例的巡视。 愫 方 (随着皓的后面)姨父,不早了,睡去吧,还看什么? 曾 皓 (一面在角落里探找,一面说)祖上辛辛苦苦留下来的房子,晚上火烛第一要小心,小心。(忽然)你看那地上冒着烟,红红的是什么? 愫 方 是烟头。 曾 皓 (警惕)你看这多危险!这一定又是江泰干的。总是这样,烟头总不肯灭掉。 愫 方 (拾起烟头,扔在火炉里) 曾 皓 这么长一节就不抽了,真是糟蹋东西。(四面嗅闻)愫方,你闻闻仿佛有什么香味没有? 愫 方 没有。 曾 皓 (嗅闻)怪得很,仿佛有鸦、鸦片烟的味道。 愫 方 别是您今天水烟抽多了。 曾 皓 唉,老了,连鼻子都不中用了。(突然)究竟文清走了没有?愫 方 走了。 曾 皓 你可不要骗我。 愫 方 是走了。 曾 皓 唉,走了就好。这一个大儿子也够把我气坏了,烟就戒了许多次,现在他好容易把烟戒了,离开了家—— 愫 方 不早了,睡去吧。 曾 皓 (坐在沙发里怨诉)他们整天地骗我,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意思,儿孙不肖,没有一个孩子替我想。(凄惨地)家里没有一个体恤我,可怜我,心疼我。我牛马也做了几十年了,现在弄到个人人都盼我早死。 愫 方 姨父,您别这么想。 曾 皓 我晓得,我晓得。(怨恨地)我的大儿媳妇第一个不是东西,她就知道想法弄我的钱。今天正午我知道是她故意引这帮流氓进门,存心给我难堪。(切齿)你知道她连那寿木都不肯放在家里。父亲的寿木!这种不孝的人,这种没有一点心肝的女人!她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她还是—— 〔外面风雨袭来,树叶飒飒地响着。 曾 皓 她自己还想做人的父母,她—— 愫 方 (由书斋小窗谛听)雨都下来了。姨父睡吧,别再说了。 曾 皓 (摇头)不,我睡不着。老了,儿孙不肖,一个人真可怜,半夜连一个伺候我的人都没有。(痛苦地摸着腿)啊! 愫 方 怎么了? 曾 皓 (微呻)痛啊,腿痛得很! 〔外面更锣木梆声。 愫 方 (拿来一个矮凳放好他的腿,把毛毯盖上,又拉过一个矮凳坐在旁边,为他轻轻捶腿)好点吧? 曾 皓 (呻吟)好,好。脚冷得像冰似的,愫方,你把我的汤婆子灌好了没有? 愫 方 灌好了。 曾 皓 你姨妈生前顶好了,晚上有点凉,立刻就给我生起炭盆,热好了黄酒,总是老早把我的被先温好——(似乎突然记起来)我的汤婆子,你放在哪里了? 愫 方 (捶着腿)已经放在您的被里了。(呵欠) 曾 皓 (快慰)啊,老年人心里没有什么。第一就是温饱,其次就是顺心。你看,(又不觉牢骚起来)他们哪一个是想顺我的心?哪一个不是阴阳怪气?哪一个肯听我的话,肯为着老人家想一想?(望见愫方沉沉低下头去)愫方,你想睡了么? 愫 方 (由微盹中惊醒)没有。 曾 皓 (同情地)你真是累很了,昨天一夜没有睡,今天白天又伺候我一天,也难怪你现在累了。你睡去吧。(语声中带着怨望)我知道你现在听不下去了。 愫 方 (擦擦眼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不,姨父,我不要睡,我是在听呢。 曾 皓 (又忍不住埋怨)难怪你,他们都睡了,老运不好,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肯陪着我,嫌我讨厌。 愫 方 (低头)不,姨父,我没有觉得,我没有—— 曾 皓 (唠叨)愫方,你也不要骗我,我也晓得,他们就是不在你的面前说些话,我也知道你早就耐不下去了。(呻吟)哎哟,我的头好昏哪。 愫 方 并,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我,我刚才只是有点累了。 曾 皓 (絮絮叨叨)你年纪轻轻的,陪着我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心里委屈,我是知道的。(长叹)唉,跟着我有什么好处?一个钱没有,眼前固然没有快乐可言,以后也说不上有什么希望。(嗟怨)我的前途就,就是棺材,棺材,我——(捶着自己的腿)啊! 愫 方 (捶重些,只好再解释)真地,姨父,我刚才就是有点累了。曾 皓 (一眶眼泪,望着愫)你瞒不了我,愫方,(一半责怨,一半诉苦)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我,你不是小孩子…… 愫 方 姨父,我是愿意伺候您的。 曾 皓 (摇手)愫方,你别捶了。 愫 方 我不累。 曾 皓 (把她的手按住)不,别。你让我对你说几句话。(唠叨)我不是想苦你一辈子。我是在替你打算,你真地嫁了可靠的好人,我就是再没有人管,(愫不觉把手抽出来)我也觉得心安,觉得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的母亲,我—— 愫 方 不,姨父。(缓缓立起) 曾 皓 可是——(突然阴沉地)你的年纪说年轻也不算很—— 愫 方 (低首痛心)姨父,你别说了,我并没有想离开您。 曾 皓 (狠心地)你让我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个老姑娘嫁人,嫁得再好也不过给人做个填房,可是做填房如果遇见前妻的子女好倒也罢了,万一碰见尽是些不好的,你自己手上再没有钱,那种日子—— 愫 方 (实在听不下去)姨父,我,我真是没有想过—— 曾 皓 (苦笑)不过给人做填房总比在家里待一辈子要好得多,我明白。 愫 方 (哀痛)我,我—— 曾 皓 (絮烦)我明白,一个女人岁数一天一天地大了,高不成低不就,人到了三十岁了。(一句比一句狠重)父母不在,也没有人做主,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体己的人,真是有一天,老了,没有人管了,没有孩子,没有亲戚,老,老,老得像我—— 愫 方 (悲哀而恐惧的目光,一直低声念着)不,不,(到此她突然大声哭起来)姨父,您为什么也这么说话,我没有想离开您老人家呀! 曾 皓 (苦痛地)我是替你想啊,替你想啊! 愫 方 (抽咽)姨父,不要替我想吧,我说过我是一辈子也不嫁人的呀! 曾 皓 (长叹一声)愫方,你不要哭,姨父也活不长了。 〔幽长的胡同内有算命的瞎子寂寞地敲着铜钲踱过去。 曾 皓 这是什么? 愫 方 算命的瞎子回家了。(默默擦着泪水) 曾 皓 不要哭啦,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就是再麻烦你,也拖不了几年了。我知道思懿,江泰他们心里都盼我死,死了好分我的钱,愫方,只有你是一个忠厚孩子! 愫 方 您,您不会的。(低泣起来)为什么您老是这么想,我今天并没有冒犯您老人家啊! 曾 皓 (抚着愫的手)不,你好,你是好孩子。可他们都以为姨父是有钱的,(愫又缓缓把手抽回去)他们看着我脸上都贴的是钞票,我的肚子里装的不是做父母的心肠,都装的是洋钱元宝啊。(咳)他们都等着我死。哎,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有意思啊!(抚摩自己的头)我的头好痛啊!(想立起) 愫 方 (扶起他)睡去吧。 曾 皓 (坐起,在袋里四下摸索)可我早就没有钱。我的钱早为你的姨母出殡,修坟,修补房子,为着每年漆我的寿木早用完了。(从袋里 取出一本红色的银行存折)这是思懿天天想偷看的银行存折。(递在她的眼前)你看这里还有什么?愫方,可怜我死后连你都没留多少钱。(立起)—— 愫 方 (哀痛地)姨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您的钱哪! 〔瑞由书斋小门上。 曾瑞贞 爷爷,药煎好了,在您屋里。 曾 皓 哦。 〔更声,深巷犬吠声。 曾 皓 走吧。(瑞贞和愫方扶着他向书斋小门走) 〔霆拿一本线装书由书斋小门走进。 曾 霆 爷爷,抄完了,您还讲吧? 曾 皓 (摇头)不早了,(转头对瑞)瑞贞也不要来了,你们两个都回屋睡去吧。 〔愫方扶皓由书斋小门下,瑞呆望着那炉火。霆走到那巨影的下面,望了一望,又复巡逡退回。 曾 霆 (找话说)妈妈没有睡么? 曾瑞贞 大概睡了吧。 曾 霆 (犹疑)你怎么还不睡? 曾瑞贞 我刚给爷爷煮好药。(忽想呕吐,不觉坐下) 曾 霆 (有点焦急)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曾瑞贞 (手摸着胸口)没有什么,(失望地)要我走么? 曾 霆 (耐下)不,不。 〔淅沥的雨声,凄凉的“硬面饽饽”的叫卖声。 曾 霆 (望着窗外)雨下大了。 曾瑞贞 嗯,大了。 〔深巷中凄寂而沉重的声音喊着:“硬面饽饽!” 曾 霆 (寂寞地)卖硬面饽饽的老头儿又来了。 曾瑞贞 (抬头)饿了么? 曾 霆 不。 曾瑞贞 (立起)你,你不要回屋去睡么? 曾 霆 我,我不。你累,你回去吧。 曾瑞贞 (低头)好。(缓缓向书斋小门走) 曾 霆 你哭,哭什么? 曾瑞贞 我没有。 曾 霆 (忽然同情地,一句一顿)你要钱——妈今天给我二十块钱——在屋里枕头上——你拿去吧。 曾瑞贞 (绝望地叹息)嗯。 曾 霆 (怜矜的神色微微带着勉强)你,你要不愿一个人回屋,你就在这里坐会儿。 曾瑞贞 不,我是要回屋的。(霆打了半个喷嚏,又忍住,瑞回头)你衣服穿少了吧? 曾 霆 我不冷。(瑞又向书斋小门走,霆忽然记起)哦,妈刚才说—— 曾瑞贞 妈说什么? 曾 霆 妈说要你给她捶腿。 曾瑞贞 嗯。(转身向文清卧室走) 曾 霆 (突然止住她)不,你不要去。 曾瑞贞 (无神地)怎么? 曾 霆 (希望得着同感)你恨,恨这个家吧? 曾瑞贞 我? 曾 霆 (追问)你? 曾瑞贞 (抑郁地低下头来) 曾 霆 (失望,低声)你去吧。 〔瑞走了一半,忽然回头。 曾瑞贞 (一半希冀,一半担心)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曾 霆 什么事? 曾瑞贞 (有些赧然)我,我最近身上不大舒服。 曾 霆 (连忙)你为什么不早说? 曾瑞贞 我,我有点怕—— 曾 霆 (爽快地)怕什么,你怎么不舒服? 曾瑞贞 (嗫嚅)我常常想吐,我觉得—— 曾 霆 (懵懂)啊,就是吐啊。(立刻叫)妈! 曾瑞贞 (立刻止住他)你干什么? 曾 霆 (善意地)妈屋里有八卦丹,吃点就好。 曾瑞贞 (埋怨地)你! 曾 霆 (莫明其妙)怎么,说吧,还有什么不舒服? 曾瑞贞 (失望)没有什么,我,我——(向卧室走) 曾 霆 你又哭什么? 曾瑞贞 (止步)我,我没有哭。(突然抬头望霆,哀伤地)霆,你一点不知道你是个大人么?霆,我们是—— 曾 霆 (急促地解释)我们是朋友。你跟我也说过我们是朋友,我们结婚不是自由的。你的女朋友说的对,我不是你的奴隶,你也不是我的奴隶。我们顶多是朋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各走各的路。你,你自己也相信这句话,对吧? 曾瑞贞 (忽然坚决地)嗯,我相信! 〔由右面大奶奶卧室内—— 〔思懿的喊声:瑞贞!瑞贞! 曾 霆 妈叫你。 曾瑞贞 (愣一愣,转对霆)那么,我去了。 曾 霆 嗯。 〔瑞贞入右面卧室。 曾 霆 (抬头望望那巨大的猿人的影子,鼓起勇气,走到那巨影的前面,对着那隔扇门的隙缝,低声)袁圆,袁圆! 〔瑞又从大奶奶卧室走出。 曾 霆 (有些狼狈)怎么你—— 曾瑞贞 妈叫我找愫姨。 〔瑞由书斋小门下,霆有些犹疑,叹一口气,又—— 曾 霆 袁圆!袁圆! 〔隔扇门打开,泄出一道灯光,袁圆走出来,圆头插着花朵,身披着铺在地上的兽皮,短裤赤腿,上身几乎一半是裸露着,一手拿着一把大剪刀,一手拿着铰成猿人模样的马粪纸,笑嘻嘻地招呼着霆。 袁 圆 咦,你又来了? 曾 霆 你,你这是—— 袁 圆 (不觉得)我在铰“北京人”的影子呢,(举着那“猿人”的纸模)你看! 曾 霆 (望着圆,目不转睛)不不,我说你的衣服穿得太少,你,你会冻着的。 袁 圆 (忽然放下那纸模和剪刀,叉着腰)你看我好看不? 曾 霆 (昏惑)好看。 袁 圆 (背着手)能够吃你的肉不? 曾 霆 (为她的神采所夺,不知所云地)能。 袁 圆 (近前)能够喝你的血不? 曾 霆 (嗫嚅)能。 袁 圆 (大叫一声由身后边取出一把可怕的玩具斧头,扬起来,跳在霆儿的前面长啸)“啊!喝!啊!”(俨然是个可怕的母猿) 曾 霆 (吓糊涂)你要干什么? 袁 圆 (笑起来)我要杀人,你怕不怕?我像不像(指影)他? 曾 霆 (惊异)你要像他——这个野东西? 袁 圆 (一把拉着霆)走,进去看看。 曾 霆 (妒嫉地)不,我不,我不去。 袁 圆 (赞美地)进去看看,他真是一身都是毛,毛——(拉霆到门前) 曾 霆 不,不。 袁 圆 走,进去! 〔隔扇门忽然开了一扇,小柱儿也被袁家父女几乎剥成精光,装扮成一个小“原始人”模样走出来。他一手拿着一封信,臂上搭着自己的衣服,一手抱里袁圆叫他去喂的鸽子,露出一种不知是哭是笑的服份尴尬样子。门立刻关上,纸幕上映出那个巨影。 曾 霆 啊,这是什么? 袁 圆 (嬉笑)这是他(指影)的弟弟小“北京人”。 小柱儿 (憨气)袁小姐,(举着信)你的信,你掉在地上的信。 袁 圆 信? 曾 霆 (猛然由他手里把信抢过来,低头) 小柱儿 (圆眼一睁,大叫)你抢什么? 袁 圆 (对小解释)这是他写的信,(轻轻把小柱儿的手按下)小柱儿,别生气,我喜欢你。 小柱儿 (天真地)我也喜欢你。 曾 霆 (申斥)小柱儿! 小柱儿 (睁圆了眼)怎么喳? 袁 圆 (回头对霆,委婉地)曾霆,我也喜欢你,(走到两个中间)赶明儿个我们三个人老在一块玩,好不好? 小柱儿 (粗率)好。 袁 圆 (反身问)曾霆,你呢? 曾 霆 (婉转对小柱儿)你,你睡去吧! 小柱儿 (莽撞)你去睡!我不睡! 〔陈奶妈已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 (听见)哪个说不睡? 小柱儿 (惊怯回头)奶奶。 陈奶妈 (才看清楚小柱儿现在的模样,吃惊)你这是干什么?小柱儿,你怎么把衣裳都脱了?—— 小柱儿 (指圆)她叫我脱的。 陈奶妈 袁小姐怎么叫他脱衣裳? 袁 圆 (很自然地)一个人为什么要穿那么多衣服呢? 陈奶妈 (冲到她面前,明明要发一顿脾气,但想不到圆依然在傻笑,只好毫无办法地)我的袁小姐!(又气又恼地)我看你怎么得了哦!(转身拉着小柱儿)走,睡觉去。 小柱儿 (一边走一边回头乞援)袁小姐!袁小姐! 袁 圆 (万分同情)去吧,(摇头叹气)玩不成了。 小柱儿 奶奶!(眼泪几乎流出来) 陈奶妈 走,还玩呢! 小柱儿 不,奶奶等等,还有(举着那鸽子)袁小姐的“孤独”。 陈奶妈 什么“鼓肚”? 小柱儿 (举起鸽子指点) 袁 圆 (跑过来)我的鸽子,我的小“孤独”!(一手由小柱儿手里取过来那鸽子)可怜的小柱儿,明天我带你玩,带你去爬山,浮水,你带我去放牛,耕地,打野鸟。这会儿你就,你就跟奶奶睡觉去吧!(望着小柱儿眼泪汪汪,随着奶奶倒退一步)哦,我的可怜的小“北京人”!(突然拉转小柱儿,摇着他,在他脸上清脆而响亮地吻了一下) 陈奶妈 (大气)袁小姐!(对小柱儿)快走! 〔陈奶妈立刻拉起小柱儿像逃避魔鬼似的,忙忙由书斋小门下。曾 霆 (愤愤)你,你怎么这样子?亲—— 袁 圆 (莫明其妙)我不能亲小柱儿么? 曾 霆 (难忍)袁圆,你明天不带他? 袁 圆 为什么不带他? 曾 霆 (说不出理由,只好重复)不带他。 袁 圆 (眼一霎)那么我们带他,(指影)带这个“北京人”。 曾 霆 (摇头)不,也不带他。 袁 圆 (头一歪)为什么连他也不带?(突然想起一件事)啊,曾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大秘密。(抱着鸽子跑到巨影下面的台阶前)你过来。 曾 霆 (拿着蜡烛跑过来)什么?(圆拉着他,并坐在台阶上。这两个小孩就在那巨大无比的“北京人”的影下低低交谈起来) 袁 圆 (低声)我爸爸刚才问我是“北京人”好玩,你好玩? 曾 霆 (心跳)他怎么问这个?他知道我—— 袁 圆 你别管,爸爸就是这样,(轻轻点着他的头,笑着)我就说你好玩。 曾 霆 (喜不自禁)真的? 袁 圆 (肯定)当然。 曾 霆 (连忙)我,我写的(略举信)这信,你看见了? 袁 圆 (兴奋地)你别插嘴,后来爸又问我:“你爱哪一个?” 曾 霆 (紧张)你,你怎么说? 袁 圆 (扬头问)你猜我怎么说? 曾 霆 (羞赧)我猜,猜不出。 袁 圆 (伶俐地)我说我不知道。 曾 霆 (松了一口气,然而欣愉地)你答得真好。 袁 圆 后来他就问我:“你大了愿意嫁给哪一个?”(昂首指着这巨影)是这个样子的“北京人”,还是曾家的孙少爷? 曾 霆 (惶惑,也仰起头来,那“北京人”的影子也转了转身,仿佛低头望着这两个小孩。霆不觉吓了一跳,低声,恐怖地)嫁给这个“北京人”,还是—— 袁 圆 (点头)就是他,还是(一手指点着他的心口)你? 曾 霆 你——说——呢? 袁 圆 我说,(吻了一下那“孤独”)——你不要生气,我说(直截了当)我要嫁给他,嫁给这个大猩猩! 曾 霆 为,为什么? 袁 圆 (崇拜地)他大,他是条老虎,他一拳能打死一百个人。 曾 霆 (想不到)可,可我—— 袁 圆 你呀,(带着轻蔑)你是呀——(猛然跳起来,站在台阶上,大叫起来)耗子啊! 曾 霆 (也跳在一旁,震抖地)什么?什么? 袁 圆 (向墙边指)那儿,那儿! 曾 霆 哪儿?哪儿? 袁 圆 啊,进去了!(紧张地)刚才一个(比着)那么点的小耗子从我脚背上“出溜”一下穿过去。 曾 霆 (放下心,笑着)哦,耗子啊!你这么怕,我们家里多的是! 袁 圆 (忽有所得)啊,我想起来了,(高兴地拍手)你呀,就是这么一个小耗子!(拍他的肩)小耗子! 曾 霆 (不快)我,我想—— 袁 圆 你想什么? 曾 霆 (贸然)你不,你不喜欢我么? 袁 圆 嗯,我喜欢你,当然喜欢你!(不觉又吻一下那“孤独”)你就是他!(指着那鸽子)你听话,你是这鸽子,你是我的“小可怜”。(她坐在阶上又吻起那“孤独”) 曾 霆 (十分感动,随着坐在阶上)那么你看了我这封长信—— 袁 圆 (又闪来一个念头,忽然立起)曾霆,你想,那个小耗子再下小耗子,那个小小耗子有多小啊! 曾 霆 (痛苦地)袁家妹妹,你怎么只谈这个?我,我的信你看完了,(低头,又立刻抬起)你,你的心(低头)—— 袁 圆 (懵懂地摸着自己)我的心?—— 曾 霆 (突然)你读了我给你的诗,我信里面的诗了么? 袁 圆 (点头,天真地)念了! 曾 霆 (欣喜)念了? 袁 圆 (点头)嗯,我爸爸说你的字比我写得好。 曾 霆 (惊吓)你给你父亲看了? 袁 圆 (忽然聪明起来)你别红脸,我的小可怜,爸爸说你就写了两个白(别)字,比我好。 曾 霆 那么我给你的诗,你也—— 袁 圆 (点头)嗯,我看不懂,我给爸爸看了,叫他讲给我听。 曾 霆 (更惊)他讲给你听! 袁 圆 (不懂)怎么? 曾 霆 没什么。你父亲,他,他讲给你听没有? 袁 圆 (摇头)没有,他就说不像活人作的,古,古的很。(抱歉地)他说,他也看不懂。 曾 霆 那么他还说什么? 〔瑞贞和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刚要走出书斋,瑞贞突然瞥见霆和圆,不由地停住脚,哀伤地呆立在书斋里。愫方手里握着一件婴儿的绒线衣服,也默然伫立。 袁 圆 (嗫嚅)他说(贸然)他叫我以后别跟你一块玩了。 曾 霆 (昏惑)以后不跟你再—— 袁 圆 (安慰)不理他,明天我们俩还是一块儿放风筝去。 曾 霆 (低语)可,可是为什么? 袁 圆 (随口)愫姨刚才找我爸爸来了。 曾 霆 (吃惊)干什么? 袁 圆 她说你的太太已经有了小毛毛了。 曾 霆 (晴天里的霹雳)什么? 袁 圆 她说你就快成父亲了,(好奇地)真的么? 曾 霆 (落在雾里)我? 袁 圆 我爸爸等愫姨走了就跟我说,叫我以后别跟你玩了。 曾 霆 (依然晕眩)当父亲? 袁 圆 (忽然)我十五,你十几? 曾 霆 (发痴)十七。 袁 圆 (想引起他的笑颜)啊,十七岁你就要当父亲了。(拍手)十七岁的小父亲,——你想,(忽然拉着他的手)小耗子再生下小小耗子多好玩啊。你说多—— 曾 霆 (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袁 圆 别哭,曾霆,我们还是一块玩,不听我那个老猴儿的话。(低声)你别哭,明天我给你买可可糖,我们一块放风筝,不带小柱儿,也不带“北京人”。 曾 霆 (哭)不,不,我不想去。 袁 圆 别哭了,你再哭,我生气了。 曾 霆 (依然痛苦着) 袁 圆 曾霆,别哭了,你看,我把我的鸽子都送给你。(把“孤独”在他的面前举起) 曾 霆 (推开)不。(又抽噎) 袁 圆 那我就答应你,我一定不嫁给“北京人”,行不行? 曾 霆 (摇头)不,不,我想哭啊。 袁 圆 (劝慰地)真地,我不骗你,等我长大一点,就大一点点,我一定嫁给你,一定! 曾 霆 (摇头)不,你不懂!(低声呜咽,慢慢把信撕碎) 袁 圆 (天真地)你信上不是说要我吗?要我嫁给—— 〔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 袁 圆 (低声)我爸爸叫我了,明天见,我明天等你一块放风筝,钓鱼,好吧? 〔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 袁 圆 来了,爸。(忙回头在霆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曾霆!我的可怜的小耗子!(霆抬头望着她跑走) 〔圆儿打开隔扇门跑进,门又倏的关上。 〔斜风细雨,深巷里传来苍凉的“硬面饽饽”的卖声。 曾 霆 (又扑倒哀泣起来) 〔瑞贞缓缓由小书斋走出来,愫方依然在书斋里发痴。 曾瑞贞 (走到霆的身后,略弯身,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哀怜地)不要哭了,袁小姐走了。 曾 霆 (抬头)愫,愫姨的话是真的? 曾瑞贞 (望着他,深深地一声叹气) 曾 霆 (大恸,怨愤地)哦,是哪个人硬要把我们两个拖在一起?(立起)我真是想(顿足)死啊! 〔霆向书斋小门跑出。 愫 方 霆儿! 〔霆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曾瑞贞 (呆呆跌坐在凳子上) 愫 方 (走过来)瑞贞。 曾瑞贞 愫姨。 愫 方 (抚着她的头发)你,你别—— 曾瑞贞 (猛然抱着愫方)我也真是想死啊! 愫 方 (温和地)瑞贞。 曾瑞贞 (忍不住一面流泪,一面怨诉着)愫姨,你为什么要告诉袁家伯伯呢?为什么要叫袁家小姐不跟他来往呢? 愫 方 (悲哀地)瑞贞,我太爱你,我看你苦,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昏惑地)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去说的,我像个傻子似的跑去见了袁先生,我几乎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又昏昏糊糊跑出来了。瑞贞,如果霆儿从这以后能够——。 曾瑞贞 (沉痛)你真傻呀,愫姨,他是不喜欢我的。你看不出来?他是一点也不喜欢我的! 愫 方 (哀伤地)不,他是个孩子,他有一天就会对你好的。唉!瑞贞,等吧,慢慢地等吧,日子总是有尽的。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等吧,他总会—— 曾瑞贞 (立起摇头,沉缓地)不,愫姨,我等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已经等了两年了。 〔外面曾皓声:愫方,愫方! 愫 方 你上哪里去? 曾瑞贞 (痴望)我那女朋友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 愫 方 (哀缓地)可是你的孩子,(把那小衣服递在瑞的眼前)——曾瑞贞 (接下看看)那孩子,(长哀一声不觉把衣服掷落地上)—— 〔由书斋小门露出曾皓的上半身。 曾 皓 (举着蜡烛)愫方,快来,汤婆子漏了,一床都是水! 〔愫方与曾皓由书斋小门下。 〔思拿着帐本由自己的卧室走出,瑞连忙从地上拾起小衣服藏起。 曾思懿 (瞥见愫方的背影)愫小姐!愫小姐!(对瑞)那不是你的愫姨么? 曾瑞贞 嗯。 曾思懿 怎么看见我又走了? 曾瑞贞 爷叫她有事。 曾思懿 (厉声)去找她来,说你爹找她有事。 〔瑞低头由书斋小门下,远处更锣声。文清由卧房走进,思走到八仙桌前数钱。 曾文清 (焦急地)你究竟要怎么样? 曾思懿 (翻眼)我不要怎么样。 曾文清 你要怎样?你说呀,说呀! 曾思懿 (故意作出一种忍顺的神色)我什么都看开了,人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早晚棺材一盖两瞪眼,什么都是假的。(走向自己的卧室) 曾文清 你要干什么? 曾思懿 (回头)干什么?我拿帐本交帐! 〔思走进屋内。 曾文清 (对门)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说呀! 〔思拿着帐本又由卧室走进。 曾思懿 (翻眼)我不想怎么样。我只要你日后想着我这个老实人待你的好处。明天一见亮我就进尼姑庵,我已经托人送信了。 曾文清 哦,天哪,请你老实说了吧。你的真意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外人,我跟你相处了二十年,你何苦这样? 曾思懿 (拿出方才愫给文的信,带着嘲蔑)哼,她当我这么好欺负。在我眼前就敢信啊诗啊地给你递起来。(突然狠恶地)还是那句话,我要你自己当着我的面把她的信原样退给她。 曾文清 (闪避地)我,我明天就会走了。 曾思懿 (严厉)那么就现在退给她。我已经替你请她来了。 曾文清 (惊恐)她,她来干什么? 曾思懿 (讽刺地)拿你写给她的情书啊! 曾文清 (苦闷地叫了一声)哦!(就想回转身跑到卧室) 曾思懿 (厉声)敢走!(文停住脚,思切齿)不会偷油的耗子,就少在猫面前做馋相。这一点点颜色我要她—— 〔蓦地大客厅里的灯熄灭,那巨影也突然消失,袁圆换了睡衣,抱着那“孤独”举着灯打开一扇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袁 圆 (活泼地)哟,(递信给文)曾伯伯,我爸爸给你的信!(转对思指着)你们俩儿还没有睡,我们都要睡了。 〔圆转身就跳着进了屋,门倏地关上。 曾文清 (读完信长叹一声)唉。 曾思懿 怎么? 曾文清 (递信给她)袁先生说他的未婚妻就要到。 曾思懿 他有未婚妻? 曾文清 嗯,他请你替他找所好房子。 曾思懿 (读完,嘲讽地)哼,这么说,我们的愫小姐这次又—— 〔愫方拿着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愫 方 (低声)表哥找我? 曾文清 我—— 曾思懿 是,愫妹。(把信递给文)怎么样? 曾文清 哦。(想走) 曾思懿 (厉声)站住!你真地要逼我撒野? 曾文清 (哀恳地)愫方,你走吧,别听她。 愫 方 (回头望思,想转身) 曾思懿 (对愫)别动!(对文,阴沉地)拿着还给她!(文屈服地伸手接下) 愫 方 (望着文清,僵立不动。文痛苦地举起那信) 曾思懿 (狞笑)这是愫妹妹给文清的信吧?文清说当不起,请你收回。 愫 方 (颤抖地伸出手,把文清手中的信接下) 曾文清 (低头) 〔静寂。 〔愫默默地由书斋小门走出。 曾文清 (回头望愫方走出门,忍不住倒坐在沙发上哽咽) 曾思懿 (低声,狠恶地)哭什么?你爹死了! 曾文清 (摇头)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是活不久的。 曾思懿 (长叹一声)隔壁杜家的账房晚上又来逼账了,老头拿住银行折子,一个钱也不拿出来。文清,我们看谁先死吧,我也快叫人逼疯了。 〔思忙忙由书斋小门下。 〔文清失神地站起来,缓缓地向自己的卧室走。那边门内砰然一声,像是木杖掷在门上的声音。文彩喊着由她的卧室跑出。 曾文彩 (低声,恐惧地)哥哥! 曾文清 怎么? 曾文彩 他,他又发酒疯了! 曾文清 (无力地)那我,我怎么办? 曾文彩 (急促)哥哥怎么办,你看怎么办? 〔突然屋内又有摔东西的声音和狺狺然骂人的声音。 曾文彩 (拉着文的臂)你听他又摔东西了。 曾文清 (捧着自己的头)唉,让他摔去得了。 曾文彩 (心痛地)他,他疯了,他要打我,他要离婚—— 曾文清 (惨笑)离婚?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文彩!文彩! 曾文彩 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大喊)文彩!文彩!文彩! 曾文彩 (拉着他)哥哥!你听! 曾文清 你别拉着我吧! 曾文彩 (焦急)他这样会出事的,会出事的,哥哥! 曾文清 放开我吧,我心里的事都闹不清啊! 〔文摔开手,踉跄步入自己的卧室内。 〔彩向自己的卧室走了两步,突然门开,跌进来醉醺醺的江泰,一只脚穿着拖鞋,那一只是光着。 江 泰 (不再是方才那样苦恼可怜的样子,倚着门口瞪红了眼睛)你滚到哪里去了?你认识不认识我是江泰,我叫江泰,我叫你叫你,你怎么不来? 曾文彩 (苦痛)我,我,你—— 江 泰 我住在你们家里,不是不花钱的。我在外面受了一辈子人家的气,在家里还要受你们曾家人的气么?我要喝就得买,要吃就得做!——谁欺负我,我就找谁!走,(拉着彩的手)找他去! 曾文彩 (拦住他)你要找谁呀? 江 泰 曾皓,你的爹,他对不起我,我要找他算账。 曾文彩 明天,明天。父亲睡了。 江 泰 那么现在叫他滚起来。(走) 曾文彩 (拖住)你别去! 江 泰 你别管! 曾文彩 (忽然灵机一动,回头)啊呀,你看,爹来了! 江 泰 哪儿? 曾文彩 这儿! 〔彩顺手把江泰又推进自己的卧室内,立刻把门反锁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击门)“开门!开门!” 曾文彩 哥哥!(连忙向卧室的门跑)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捶门)“开门,开门!” 〔文彩走到文清卧室门口掀开门帘。 曾文彩 (似乎看见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啊,天,你怎么还抽这个东西呀!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长叹)“别管我吧,你苦我也苦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叫)“文彩!”(乱捶门)“开门,我要烧房子啦!我要烧房子,我要点火啦,我”——(扑通一声仿佛全身跌倒地上) 曾文彩 (同时一面跑向自己的卧室,一面喊着)天啊,江泰,你醒醒吧,你还没有闹够,你别再吓死我了!(开了门) 〔文彩立刻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推严,里面只听得江泰低微呻吟的声音。 〔立刻由书斋小门上来曾皓,披着一件薄薄的夹袍,提着灯笼,由愫方扶掖着,颤巍巍地打着寒战。 曾 皓 (慌张地)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低声对愫)你,你让我看看是谁,是谁在吵。你快去给我拿棉袍来。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江泰还在屋内低微地呻吟。突然门内文清一声长叹,皓瞥见他卧室的灯光,悄悄走到他的门前,掀开帘子望去。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喑哑)“谁?” 曾 皓 谁!(不可想象的打击)你!没走? 〔文清吓晕了头,昏沉沉地竟然拿着烟枪走出来。 曾 皓 (退后)你怎么又,又—— 曾文清 (低头)爸,我—— 曾 皓 (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摇摇晃晃,向文身边走来,文清吓得后退。逼到八仙桌旁,皓突然对文清跪下,痛心地)我给你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再不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一壁要叩下去) 曾文清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扔下烟枪)妈呀! 〔文清推开大客厅的门扇跑出,同时曾皓突然中了痰厥,瘫在沙发近旁。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拿着棉袍忙上。 愫 方 (惊吓)姨父!姨父!(扶他靠在沙发上)姨父,你怎么了?姨父!你醒醒!姨父! 曾 皓 (睁开一半眼,细弱地)他,他走了么? 愫 方 (颤抖)走了。 曾 皓 (咬紧了牙)这种儿子怎么不(顿足)死啊!不(顿足)死啊!(想立起,舌头忽然有些弹)我舌头——麻——你—— 愫 方 (颤声)姨父,你坐下,我拿参汤去,姨父! 〔皓口张目瞪,不能应声,愫慌忙由书斋小门跑下。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哭泣)“江泰!江泰!”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滚开呀,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江泰!” 〔江泰猛然打开门,回身就把门反锁上。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你开门,开门!” 江 泰 (在烛光摇曳中看见了曾皓坐在那里像入了定,江泰愤愤地)啊,你在这儿打坐呢! 曾 皓 (目瞪口张) 江 泰 你用不着这么斜眼看我,我明天一定走了,一定走了,我再不走运,养自己一个老婆总还养得起!(怨愤)可走以前,你得算账,算账。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急喊)“开门!开门!你在跟谁说话?江泰!”(捶门)“开门,江泰,开门!”(一直在江泰说话的间隔中喊着) 江 泰 你欠了我的,你得还!我一直没说过你,不能再装聋卖傻,我为了你才丢了我的官,为了你才亏了款。人家现在通缉我。我背了坏名声,我一辈子出不了头,这是你欠我这一笔债。你得还,你不能不理!你得还,你得给,你得再给我一个出头日子。你不能再这样不言语,那我可——喂(大声)你看清楚没有,我叫江泰!叫江泰!认清楚!你的女婿!你欠了我的债,曾皓,曾皓,你听见没有?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吓住)“开门,开门(一直大叫)爹!爹!别理他,他说胡话,他疯了。爹!爹!爹呀!开门,江泰,(夹在江泰的长话当中)开门,爹!爹!” 江 泰 曾皓,你给不给,你究竟还不还?我知道你有的是存款,金子,银子,股票,地契。(忽然恳切地)哦,借给我三千块钱,就三千,我做了生意,我一定要还你,还给你利息,还给你本,你听见了没有?我要加倍还给你,江泰在跟你说话,曾老太爷,你留着那么多死钱干什么?你老了,你岁数不小了。你的棺材都预备好了,漆都漆了几百遍了,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同时捶门)“开门!开门!” 〔思懿拿着曾皓方才拿出过的红面存折,气愤愤地由书斋小急上,望了望曾皓,就走到文彩的卧室前开门。 江 泰 (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冷静地望着曾皓,低声厌恶地)你笑什么?你对我笑什么?(突然凶猛地)你怎么还不死啊?还不死啊?(疯了似地走到曾皓前面,推摇那已经昏厥过去的老人的肩膀) 〔彩满面泪痕,蓦地由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 (拖着江泰力竭声嘶地)你这个鬼!你这个鬼! 江 泰 (一面被文彩向自己的卧室拉,一面依然激动地嚷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人,我杀了他,再杀我自己呀。 〔文彩终于把江泰拖入房内,门霍地关上。愫方捧着一碗参加由书斋小门急上。思仍然阴沉沉地立在那里。 愫 方 (喂皓参汤)姨父,姨父,喝一点!姨父! 〔霆由书斋小门跑上。 曾 霆 怎么了? 愫 方 (喂不进去)爷爷不好了,赶快打电话找罗太医。 曾 霆 怎么? 愫 方 中了风,姨父!姨父! 〔霆由大客厅门跑下,同时陈奶妈仓皇由书斋小门上,一边还穿着衣服。 陈奶妈 (颤抖地)怎么啦老爷子?老爷子怎么啦? 愫 方 (急促地)你扶着他的头,我来灌。 〔老人喉里的痰涌上来。 陈奶妈 (扶着他)不成了,痰涌上来了。——牙关咬得紧,灌不下。愫 方 姨父!姨父! 〔文清由大客厅门上。 曾文清 (步到老人的面前,愧痛地连叫着)爹!爹!我错了,我错了。 〔文彩由自己的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 (抱着老人的腿)爹!爹!我的爹! 愫 方 姨父!姨父! 陈奶妈 老爷子!老爷子! 曾思懿 (突然)别再吵了,别等医生来,送医院去吧。 愫 方 (昂首)姨父不愿意送医院的。 曾思懿 (对陈奶妈)叫人来! 〔陈由大客厅门下。 曾文彩 (立刻匆促地)我到隔壁杜家借汽车去。 〔彩由大客厅跑下。 愫 方 姨父!姨父! 曾文清 (哽咽)怎么了?(怎么办?”的意思)怎么了? 曾思懿 哼,怎么了?(气愤地)你看,(把手里曾皓的红面存折摔在他的眼前)这怎么了? 〔陈奶妈带着张顺由大客厅门上。大客厅的尽头燃起灯光,雪白的隔扇的纸幕突然又现出一个正在行动的巨大猿人的影子,沉重地由远而近,对观众方向走来。 曾思懿 (指张顺)只有他? 陈奶妈 还有。 〔门倏地打开,浑身生长凶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压在人的面前,赤着脚沉甸甸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曾霆。 曾思懿 (对张顺)立刻抬到汽车上。 〔张顺对“北京人”做做手势,“北京人”对他看了一眼就要抱起曾皓。 愫 方 (忽然一把拉着曾皓)不能进医院,姨父眼看着就不成了。(老人说不出话,眼睛苦痛地望着) 〔“北京人”望着愫方停住手。 曾思懿 (拉开愫方,对张顺)抬!(张顺就要动手——) 〔“北京人”轻轻推开张顺,一个人像抱起一只老羊似地把曾皓举起,向大客厅走。 曾 霆 (哭起)爷!爷! 曾思懿 别哭了。 曾文清 (跟在后面)爹,我,我错了。 〔“北京人”走到门槛上。老人的苍白的手忽然紧紧抓着那门扇,坚不肯放。 曾 霆 (回头)走不了,爷爷的手抓着门不放。 曾思懿 用劲抬!(张顺连忙走上前去) 愫 方 (心痛地)他不肯离开家呀。(大家又在犹疑) 曾思懿 救人要紧,快抬!听我的话是听她的话,抬! 〔张顺推着“北京人”硬向前走。 愫 方 他的手!他的手! 曾思懿 (对霆)把手掰开。 曾 霆 我怕。 曾思懿 笨,我来! 曾文清 爹。 曾 霆 (恐惧)妈,爷爷的手,手! 曾文清 (愤极对思)你这个鬼!你把父亲的手都弄出血来了。 曾思懿 抬!(低声,狠恶地)房子要卖,你愿意人死在家里? 〔大家随着“北京人”由大客厅门走出,只有文清留在后面。 〔木梆声。 〔隔壁醉人一声苦闷的呻吟。 〔凉苍的“硬面饽饽”声。 〔文清进屋立刻走出。他拿着一件旧外衣和一个破帽子,臂里夹一轴画,长叹一声,缓缓地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顺手把门掩上。 〔暗风挟着秋雨吹入,门又悄悄自启,四壁烛影憧憧,墙上的画轴也被刮起来飒飒地响着。 〔远远一两声凄凉的更锣。 ——幕徐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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