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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作者:曹鸿骞

  这两天,县农机厂里传颂着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铸工车间里的青年工人操志强考上科技大学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嗬,前几年上学不要数理化,只要好爸妈,现在可要凭又红又专了。”“象志强这样的青年早该上大学,就是被‘四人帮’压着,多可惜!”今年大学招生是百里挑一,志强还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真不简单哪!”“哼,要不是打倒了‘四人帮’,改革了大学招生制度,他操志强能有这么好的命运?”……
  人们议论着,恭贺着,有的小伙子还开技术员施萍的玩笑说:“志强要走了,你可别哭鼻子啊!”
  志强要远离家乡去上大学,说施萍哭鼻子那到不一定,不过,自从志强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她的心里也确实越来越不平静……
  志强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今年快满三十岁了,比施萍大三岁,也早三年下放农村;施萍只读了个初中一年级就迎来了文化大革命,后来本想响应毛主席号召,复课闹革命,可是由于同学们都被蒙蔽着忙于搞“文攻武卫”,复课老是复不起来,到时候就和同学们一道下乡了。当时,她的表叔沈家友在郊区当公社副主任,分管“五·七”工作;沈家友看到施萍的爸爸是县委的一个负责同志,主动把施萍要到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安排在志强一个大队里,刚满两年,就把施萍推荐去上大学了。三年之后,施萍大学毕业,被分配在县农机厂铸工车间里当技术员。这时,志强也已招工了,就在施萍这一个车间里当学徒工。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这个进厂才两年的学员很能干,在理论上和生产中都有一套,是技术革新能手。
  为了适应农业机械化的需要,这些年来,农机厂有了很大的发展,需要的技术员也越来越多,而经过扩建的铸工车间里却没有一个技术员,常到其他车间里去“借用”,因此,施萍来得正是时候,领导和同志们对这位大学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寄予莫大的希望,老战友操志强更为高兴。铸工车间的化铁炉老掉了牙,施萍来时,志强正在和老师傅们一起商量改造一下,不烧焦炭,改烧煤粉,节约燃料,提高产量。施萍也很感兴趣地参加了这项技术革新。然而,在实际工作中,施萍觉得捉蛇蛇咬人,摸鳖鳖咬手,上前不是,退后不是。大家把革新方案讨论好了之后,都一致推举施萍画张草图报厂里审批,这可难住了她;接受任务吧,心里毫无把握;不接受吧,又辜负了大家一片好心,而且可能还会有人瞧不起自己,怎么办呢?她那椭圆形的脸憋得绯红,考虑再三还是接受了任务。她关在房间里逼了三天三夜,终于总算交出了一张草图,大家一看,唉呀!图上画的与大家设计的牛头不对马嘴。志强发现她连最起码的制图知识都没有掌握。大家对自己的技术员失望了。经过慎重研究,车间领导把制图任务重新交给了志强。一夜之后,志强就把改造化铁炉的图纸画好了。既有平面的,还有纵切面的,清清楚楚,有数有据,大家想到的,他画了,大家没想到,他又在理论上作了补充。志强的草图很快就通过了,有个大快嘴当着施萍的面发牢骚说:“怎么搞的,工农兵大学生还不如学徒工!”施萍听了,脸顿时象血泼的一样,转身朝门外一冲,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施萍趴在床上伤心地哭着。厂党支部书记和车间主任批评了那个大快嘴,又到房间里来安慰施萍,同志们也来开导她。吃午饭了,志强见施萍没有出房门,就买了饭菜送到房间里去,叫了好一阵子才开门,等志强一进屋,她又害羞地把门关上。施萍坐在床沿上,眼睛哭得象核桃似的,见志强来了,泪水又簌簌直掉。看样子,她是不会马上吃饭的,志强将饭菜扣好,站在她的面前说:“别难过。做工作哪会一帆风顺呢?”施萍用手绢擦了擦泪说:“我的命运真倒霉!读中学,只上了个初一;念大学,一进校门就是‘反复辟’,‘反回潮’,老师不敢教,我们不敢学,成年累月地到处‘开门办学’,实际上只开一门‘斗走资派的专业’,而且还高喊什么‘学员上讲台好得很’。现在两手空空地到这里来当‘技术员’,出洋相,唉!这……这叫我怎么办呀?”志强说:“不要紧,在学校里没学好,可以到工作中来补救嘛。”他从口袋里掏出施萍画的那张草图,摊在桌上,对施萍说:“来,我们来检查一下,看看问题在什么地方。”施萍依从地靠近了小书桌……
  一年多来,施萍在志强和老师傅的帮助下,进步很快,开展了十多项技术革新,两人被评为先进生产者,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老实说,尽管施大妈对施萍与志强谈恋爱有顾虑,而施萍已深深地爱上志强了。现在,志强要去上大学,施萍既高兴,又有些怅惘。志强的妈妈去世了,妹妹志华又下放在农村,家里仅有一个年近六旬的爸爸,在车队里当修理工,家务无人料理。因此,这两天施萍默默地为志强做着入学准备,做完这样又做那样。
  下晚班了,志强和施萍在一块用回纱擦拭手上的油污。两人都穿着一身洗得发了白的工作服,个头也差不多高,只是施萍显得丰满一些,志强那圆圆的脸蛋上,长着细眯眯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笑容满面;施萍的脸红扑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当她看到志强那结实的手腕上少一件东西时,一个主意油然而生。她洗去了油污,揩干了手上的水,摘下手表,递给志强道:“给!”
  志强看了看那闪闪发光的上海牌手表,摇头说:“我不要,没戴惯。”
  施萍急了:“出远门没手表不方便,戴上!”
  “那你呢?”
  “我再去买一块。”停了停,她又说,“我妈说:‘这只表也是我上大学时一个亲戚送的。’”
  志强见盛情难却,考虑到旅途中也需要,就接下了施萍的手表,他把表戴在手腕上,只觉得表带还是热的……
  下晚班以后,志强兴致勃勃地朝家里走着。
  这时刻,街上的行人特别多,熙熙攘攘的,自行车铃打得一片子响。志强在柏油马路的一侧走着,脑子里不禁想起了这些年来他在上大学问题上的种种遭遇:
  志强的爸爸妈妈都是苦出身,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因此,在志强和志华相继入学后,老俩口对孩子的要求都很严,要他们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那时候,学校里也鼓励青少年掌握各种科学文化知识,争取将来做又红又专的工程师、专家。在毛泽东思想哺育下,志强也有远大的革命抱负,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高中毕业后,还自学了好几门大学课程。他本想到大学里去继续深造,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志强立即以投笔从戎的气概,参加了红卫兵,投入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九七○年,大学恢复招生,但是,取消了文化考试,由基层组织推荐上大学。志强虔诚地等待着党和人民的推荐。然而,大学招生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尽管每次贫下中农和大队党支部都推荐了他,但一到公社就被沈家友卡掉了。这是什么原因呢?一开始,他百思不解,后来他发现被沈家友推荐去上大学的人,根本不是以毛主席规定的德智体全面发展为标准,而是靠走后门。沈家友把招生名额攥在自己手里,对“要害”人物就主动出谋划策,把那些不学无术的心腹一个个地塞进大学,而对一般人和工农子女则待价而沽,大发横财。一旦有人从他手上去上大学了,即使昨天还是个流氓,他今天也会重新给那个流氓戴上美丽的桂冠,这对那些没有上大学的青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他们剩下来的都是坏人。为了改变志强的命运,操大妈象当年祥林嫂想到土地庙里去捐门槛似的,也想去找沈家友求求情。当时,志强一家四口人,只有爸爸一个人工作,经济并不宽裕,但是,由于操大妈善于勤俭持家,她手头还节约了一百多块钱,准备给老头子买一块手表。操大妈想改变计划,把钱花在志强身上,把沈家友那道关卡打开,遭到了志强的激烈反对。大妈摇头叹道:“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
  志强在街上走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家门口。家里的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原来是志华从乡下回家了,她也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考上了农学院。志强兄妹俩都考上了大学,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纷纷前来道贺,操师傅格外高兴,满面红光。志华一到家,就挽起袖子,系着围裙,扫地抹桌,生火做饭。现在饭熟了,正想着哥哥还没回家,志强却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家门。
  “哥,你饿了吧?饭好啦……”
  客人见主人家要吃饭了,便纷纷退去。
  一家三口人围坐在桌子边上吃着饭,交谈着各自的见闻。在谈到沈家友时,志强气愤地说;“这家伙坏透啦!他在那些年头,打着‘文攻武卫’的旗号,拉山头,打派仗,到处搞打砸抢,据说最近查出了好几条人命案与他有关,外地还转来了他与‘四人帮’余党勾结的密信。他在公社里工作时,对施萍的爸爸百般讨好,后来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就翻脸不认人,说她爸爸是民主派,走资派,千方百计踢开他。”
  操师傅厌恶地说:“哼,他这种人,一贯踩着别人脖子往上爬,现在还照样神气!”
  志强两眼冒着火花说:“我看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志华欣喜地说:“要是把沈家友揪出来啦,保险人家要象斗地主一样斗他!”
  吃罢晚饭,志华首先打水给爸爸洗脸,然后又端一盆热水到后问去,对志强说:“哥,你洗个澡,换换衣服,我明天给你洗洗,干干净净地到学校里去。”
  志强高兴地答道:“好!”他摘下手表,放在桌上;正准备到后间去,操师傅突然睁大眼睛问道:“你是哪儿弄来的手表?”
  志强坦然地笑了笑;“是施萍的。”
  志华也跑到桌前来看了看手表,俏皮地说:“啊,是施萍姐……不不,是嫂子送的吧?”
  志强嗔怪道:“志华,你别瞎扯!”
  志华嘴一噘说:“还是我瞎扯呢,外面谁不知道你俩的事儿?”
  “知道就知道呗!”志强掩饰不住内心喜悦地顶了一句。
  操师傅早就想给志强娶个媳妇,只是志强怕过早地分散自己的精力,总是说:“还过年把再说”,一拖拖到如今,快三十岁了。近年来,他常听人说儿子和施萍很要好,心里就默默地高兴。但是,当他看到施萍送给志强的这块上海牌手表时浑身一下子痉挛起来,两眼直冒金花,脸上乌云翻滚……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怀念老伴呵!他深情地注视着那闪闪发光的表壳,仿佛看到了老伴那因为患高血压症而泛红的面容,他静静地聆听着那清脆的秒针走动声,仿佛听到了老伴的绵绵细语……
  操师傅对志强说;“你妈要是还在那多好啊!”
  兄妹俩都沉痛地垂下了头……
  操大妈是怎么死的?
  一九七三年,在大学还没有开始招生时,操大妈就瞒着老头子和儿女,把存折中一百多块钱取了出来,买了一些东西,到沈家友家里去了一趟。这时,沈家友已经排定了上大学的候选人名单,根本没有志强。他想,志强每年都被推荐到公社里来了,如果再不让他到县里去选一下,可能不好说话。过不久,正好上面来了文件,为了提高大学教育质量,对入学新生要进行全面的文化考试。在沈家友看来,志强离开学校已有七、八年了,天天在农村里劳动,书本差不多也丢光了,肯定考不好。于是,他让志强参加了高考。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高考结果完全出乎沈家友的意料之外,他竭力保荐的人都考得很差,吃了许多“鸭蛋”,施萍的数理化都是零分;而志强除了政治、语文只有九十几分外,数理化均考得一百分,得到了全县第一名。对此,广大群众拍手称快,沈家友如雷击顶,各个大学里来搞招生的同志都争着要志强。经县招生领导小组研究,志强被分配在一所工业大学里,报地区审批。
  在沈家友的撮合下,施萍还是得到了一个备取生的名额……
  如今的农村,一年到头没有一天空闲。双抢一过,一方面要抽出精壮劳力去开渠,一方面还要投入紧张的田间管理。志强一考完大学就回到了队里,他本来要求上开渠工地,党支部不同意,要他搞田间管理,在家等待大学录取通知。晚稻插下去后,很快就返了青,第一批插的已发了棵,长得蓬蓬松松的,墨黑闪亮。志强看到自己和社员们一块用汗水浇出来的庄稼长得如此壮实,逗人喜爱,心里充满了欢乐。只要党需要,他乐于在这儿干一辈子。
  中午,火红的太阳烘烤着绿油油的田野,志强、施萍等知识青年,头戴草帽,手握耘耙,和社员们一起,一字儿排开在田里耘草,歌声、笑声、水声交织在一起。那些混在稻禾中的稗子和杂草,一个劲儿地与禾苗争光夺肥抢天下,但志强他们的耘耙一到,经过三耙四耨的,很快就蔫了,或抛尸水面,或葬身泥中,稻禾显得更为茁壮。
  “志强,县里来电话,要你赶快回家去!”正耘草间,大队会计来到田头喊道。
  “出了什么事吗?”志强停下耘耙问道。
  会计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叫你快回去。”
  志强搭上了到县里的班车,回到家一看,门开着,没有人,一个邻居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慢声慢气地对他说,“志强哥,你妈病了,我们家里的人都到医院去了,叫你也快去。”志强感到事情不妙,便返身跑到县医院,远远望见门诊部下面凉棚里围满了人,人群中传出了志华的凄厉的哭喊声……顿时,他的腿软了,眼花了,天旋地转!他被人架到妈妈身边,只见妈妈直挺挺地躺在凉床上,手和脸都是蜡黄的,圆睁着两眼。他双膝一跪:“妈——妈呀……”
  操大妈的遗体火化以后,志华哭诉着向哥哥介绍了妈妈死的经过:这天上午,志华做完暑假作业,到文教局一个同学家里去玩,那个同学的爸爸是在县招生办公室里工作的,他不认识志华。志华和她的同学在房里看画报,同学的爸爸在客屋里和一个同志谈心。一开始她并不注意,后来听说大学招生的事就留心了。她断断续续地听到说,辽宁出了个交白卷的张铁生,中央有人支持他,把他说成是“反潮流”的英雄,把大学招生进行文化考试说成是“复辟”、“回潮”,是“专卡工农兵学员”……,原来按考生的成绩择优录取的统统不算数,要重新审查,而且一定要照顾考零蛋的人,等等。为此,沈家友专程从公社赶到县里来提出把志强换下来,把施萍填上去……志华听了这些话,心急万分,立即赶回家对妈妈说了。操大妈正在浆洗准备给志强带去上大学的被里子,听了志华的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脸色刷地变了,黄得怕人。她放下被里子,起身道:“走,我娘儿俩找沈家友去!”志华问道:“我们到哪儿去找呀?”操大妈说:“他还不是住在招待所里?”志华劝解说:“妈,你的身体不好,最近血压又升高了,不要去。”操大妈气愤地说:“不行,我要去找他说理!”说罢就往门外跑。没办法,志华只得陪同妈妈一路去了。志华在登记簿上找到了沈家友的房间,是在楼上。沈家友正在打扑克。此人四十来岁,这几年长得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他瞟了操大妈一眼,说;“哦,是你娘儿俩来啦,请坐。”操大妈看到两张合面而摆的小床上坐满了打牌和看牌的人,一只骨牌凳上放着茶杯和香烟,无处可坐,就依门而立,单刀直入地问道:“沈主任,你要把我家志强换下来吗?”沈家友心里一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操大妈强打笑脸说:“苍蝇不走无风路嘛。”沈家友将牌一刷,说:“那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是按上面的精神办事。”操大妈反驳道:“上面?哪个上面?毛主席说啦?”沈家友发火了:“操老婆子哇,你别不识好歹,那《人民日报》登出来的文章,还能不代表中央?你来这里胡搞蛮缠,要吃苦头的!老实对你说吧,现时兴的是拼命反潮流、闹革命,不是埋头死读书。你家儿子再多考几个一百分也等于零!他是文化大革命以前上的中学,学的完全是封、资、修那一套,这样的修正主义苗子怎么能培养成为革命的接班人呢?”志华在一旁气不过,插话道:“沈家友,不许你诬在好人!”操大妈指着沈家友的鼻尖怒斥着:“你、你、你这个狼心狗肺……”她两眼发黑,一下子倒了下去。志华正想数落沈家友,忽见妈妈倒了,惊叫一声,立即去拉。沈家友和打牌的人也吓慌了手脚,几个服务员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操大妈抬了起来,往县医院里送去。到了医院,经医生抢救无效,操大妈含恨死去。
  “哥,你快去洗澡呀,水凉了。”志华擦了擦泪水,柔声地说。
  一家人从沉痛的回忆中惊醒过来,操师傅不胜伤感地对志强说:“你妈妈死去已有四年多了,但还有一件事至今未弄清楚,我怕你们伤心,也懒得说。”
  “什么事?”兄妹俩一齐问道。
  操师傅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你妈妈死后,我到银行里去取钱为她办后事,但存折上的钱没有了,是上个月取掉的。那未,钱呢?我到处找,最后在她身上的皮夹子里寻出了一张发票,是买上海牌手表的。”
  “手表哪去啦?”志强急切地问道。
  操师傅看了看桌上的手表,摇头说:“不知道。”吸了一口烟,又道:“你妈临去世前,曾打算买东西给沈家友,遭到我们反对后,后来她还是去了一趟……”
  志强打断爸爸的话说:“妈肯定把手表送给沈家友了!”
  操师傅叹道:“死无对证啰。”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志强蹶着嘴把门打开,施萍蹶着嘴走了进来,她下班后又是一番打扮:花褂,呢裤,皮鞋,围着草绿色的围巾,那微胖的椭圆形的脸上有一层阴影。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志华见两人很窘,便迎着施萍说:“萍姐,我在乡下可想你呢!”
  施萍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想你呀!我祝贺你也考上了大学。”施萍瞟了一眼桌上的手表,拿起来放在手掌上掂了掂,问志华道“妹妹,你知道这只手表是谁的吗?”
  志华笑道:“嗨,谁不知道是你给我哥的!”
  施萍说;“不,这表就是你家的!”
  操师傅和志强吃惊地睁着眼睛。
  志华立即抓住施萍的手,问道:“萍姐,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施萍轻轻地坐在志强递过来的木椅上说:“今天吃晚饭时,我妈问我的手表哪去了,我说送给了志强,她大吃一惊,我以为她要发脾气了,反正我早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我不怕。谁知道过了好一阵子她说:‘孩子,我并不反对你和志强好,你不道,我们两家还有一段瓜葛啊!现在既然你们的终身大事肯定下来,我就把实话对你说了吧。’接着,她就讲了我戴的这只手表的来历……
  也是一九七三年,就在志强的妈妈到沈家友家去的第二天,施大妈从乡下老姐姐家回县城在路过沈家友门口时,顺便进去吃了一顿饭,当然也谈到了大学招生和施萍的去向问题,沈家友拍着肥厚的胸脯说:“这事请表姐放心,由我包了。”施大妈说:“也要按政策办事。”沈家友得意忘形了:“嘿,政策还不是由人掌握的?现在上大学靠推荐,这个不能用秤称,用斗量,我要哪个走就哪个走……”施大妈觉得很不对味,正色道:“家友哇,当干部不能滥用职权哪!”沈家友点头称是。饭后,施大妈要回县,沈家友一再挽留,看到实在留不住了,就跑到房里去,在人家送的一大堆礼物中,随手找了一盒饼干,使劲地往施大妈的拎包里塞,把饼干都揉碎了。施大妈到家后,在拿东西时,首先取包口的饼干,糟糕!盒子已破了,碎饼干一大溜一大溜地往下掉,她正准备用右手去堵破口子,一只簇新的上海牌手表正好落在手掌。施大妈皱着眉,想了想,就把手表暂且保存起来了。过了一段时间,张铁生的白卷问世了,沈家友到县里来联系重新审查新生的事,施大妈找到了他,问道:“你给我的那盒饼干是哪里的?”沈家友随口答道:“是志强家的吧。”施大妈严肃地说:“那里面有一块手表!”沈家友吃了一惊,说:“他妈的,搞什么鬼名堂!总想走后门……”施大妈说:“那你就送回去呀。”沈家友的眼珠转了转,满口答应道:“好,我送回去。他看了看施大妈,又谄媚地说:“我已决定把操志强拉下来,换上施萍。”施大妈担心地问道:“那合适吗?”沈家友狡诈地说:“零蛋换百分,这是上面的精神。”施大妈把手表交给了沈家友。后来,志强果然被换了下来,施萍上了大学。临走时,沈家友又送了一块手表给施萍,并说是自己买的,以表心意。事后,施大妈个别探问了沈家友的老婆,他老婆说:“送给施萍的手表,就是操家饼干盒里的那一块。”
  听了施萍的介绍,志强一家人恍然大悟。
  施萍两手盘弄着那只她戴了四年多的手表,满面愧色地对操师傅说:“大伯,我对不起你们。志强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我……我不配……”姑娘流着泪,说不下去了。
  操师傅安慰道:“孩子,这些事不能怪你。你和志强虽然经历不同,但命运都一样,都是万恶的‘四人帮’的受害者!”
  志强赞同地说:“对!不过,我认为一个人的命运不是孤立的,它是和我们整个国家的命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的。只有我们的祖国永远沿着毛主席开辟的道路前进,我们个人才有光辉的前途,所以,我们要紧紧地依靠我们的党,处处和党同心同德。我们被‘四人帮’耽误了的青春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现在党又为我们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我们可以加倍努力学习和工作,把过去的损失夺回来,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
  施萍会意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转忧为喜地说:“啊,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们:我听我爸说,地委已责成沈家友停职检查,彻底交代自己的问题,县直马上就要开大会对他进行揭发批判!”
  志强在桌上擂了一拳,说:“太好了!”
  大家都同仇敌忾。
  施萍站起身来,走到志华面前,拉着志华的一只手,亮了亮手表说:“志华,这只手表你戴去吧。”
  志华瞟了志强一眼,抿嘴笑道:“你不是给我哥哥的吗?”
  “他的,我明天就去买!”
  批斗沈家友后,又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清晨。东方洁静无云,旭日东升。县汽车站里人来客往,春意盎然。停车场上,有一辆草绿色的大客车,披着一身瑰丽的彩霞,在欢送的人群中启动了,徐徐地驶向柏油马路,志强和志华从车窗里探出上半身来,频频地向欢送的人们,向操师傅、施大妈和施萍挥手告别。
  汽车一上大道就加快了速度,施萍紧跟几步,喊道:“你们快进去坐好,别让树枝挂啦!”
  施萍在公路边站住了,望着志强向她点头微笑,望着逐渐消失的车影。
            (原载《安徽文艺》197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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