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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精彩的心理分析 从K同律师结缘的那天起,K的心理分析课程就开始了。有两种分析在同时进行。 一种是律师对丑的分析。这种长篇大论的分析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教会K辩证地看待问题的方法,不偏离法的轨道。律师的思路是这样的:申诉是很重要的,必须积极申诉;但申诉不会有看得见的结果,对此不要抱希望;不抱希望不等于可以绝望,K应当看到有利条件,这就是律师本人同官方有密切联系,有时甚至可以影响官员的判断,这是对申诉特别有好处的,这就等于坐在家里掌握了案情的进展;只不过同官方的这种关系又往往没有什么用,因为最后的判决是由偶然的。不可能知道的因素决定的,作出最后判决的高级官员谁也没有见到过;因为看不到自己工作的结果而颓废也是错误的,看不到结果不等于案子没有进展,虽然看不到结果,但下级官员带来的消息说明案子在进展,被告只要不放弃就行了,但也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判决会有利于自己。这种近乎诡辩的游戏的实质是非常严肃的心理分析,也是作为病人的K唯一可以得到的治疗。当法的意志是一个矛盾时,这种分析是不会有结果的。人可以追求的就是分析本身(用行动来追求);一旦进入这种分析,人就变成了法的奴隶,在希望与绝望的两极之间浮沉。 律师工作的意义从表面看似乎是将K挡在法的IJ外。没完没了的分析能够带来什么呢?只有痛苦和烦恼,不会有丝毫进展。K要的是进展,看得见的进展。但进展本身恰好是看不见的,它要靠K自己做出来,就是做出来了也还是看不见。而推动进展的准备工作就是这种冗长的分析。被告通过律师的分析将自己极度受压抑的处境弄得清清楚楚,然后奋力一搏,开创出一个新阶段。这就是分析的真正作用。怎能不分析呢?“活’下就是分析吗?律师细致入微的分析展示的是生存的生动画面。不要以为K完全没听懂,他只是出于自欺的本能在回避而已。律师一张口,K就感到了他的意思;律师不张口坐在他面前,他也感到了他的压力;于是在潜意识里,他接住了律师抛过来的球。律师在暗示,这种非人的处境是多么难以忍受啊。所幸的是他可以将这一切说出来,传达给K。而K,还可以做一件事,这件事他迟早会做。这是件什么事呢?K会用行动把谜底揭开的。 另一种分析是K对律师的分析。K不是那种被动接受分析的人,因此在律师对他进行分析的同时,他也在分析律师。律师在分析中将K可以做的那件事的答案留给了K自己,他预料到K会于不知不觉中来做那件事的。分析律师就是主动地来分析自己,只是K没意识到这一点而已。他以为分析自己就是写申诉书,他觉得申诉书没法写。不论意识没意识到,K就是这样通过对律师的分析开始了对自己的主动分析。这就是律师要求他做的那件事。在K看来,律师除了要贫嘴之外,就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回避问题,要么就是教训、奚落他的无知,把他当小孩对待。K一问起案子,他就用他那一大通诡辩来敷衍,从来也没打算采取实质性的步骤来推进案子,一味地强调困难,一味地强调人的行动对案子没有作用。这一切都分明是由于他的疾病,他的无能,使得他不敢同法院交手,害得作为被告的K只好受其连累,坐等惩罚降临。既然律师对他的案子如此没有用,他为什么不采取行动自己来推动自己的案子呢?这是K的分析得出的结论。然后他就着手行动了。K的以上分析只是理性的分析,潜伏在这下面的还有一种意识的流动,这种意识流暗示着另外一种看法:也许律师并不是无能,是K的案子本身使得他只能采取这种态度?也许他不是不敢同法院交手,而是只能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拖延?也许K果真采取行动的话,真的会像律师预言的那样导致毁灭?但是他又怎能心甘情愿地任人宰割呢?不,他不能!即使案子真有律师暗示的那么严重,他也要拼死一搏,决不放弃。理性分析与潜意识的领悟相反,结论却一致,都是采取行动推进案子。在实施的过程中可以看出他受潜意识影响的痕迹。那种影响在理性的压抑之下隐隐约约地闪现着,直到K采取极端行动时才冒头。 律师对K的分析激发了K,使他必须反过来分析律师。说到底,K除了分析律师之外,还能有什么其它有效的分析呢?对律师的分析必然会产生突围的冲动,这也是律师料到了的。律师浑身都是这种暗示。他在等待,不是等法院的判决,而是等K的觉醒。K在理性上不知道他是谁,但在潜意识里已弄清了他是谁,他要他干什么,而他就不知不觉地干了。他所采取的行动是在自欺的前提下的下意识行为,也就是说,他总在混饨中实现着自我。 写申诉书象征着分析的不可完成性,人所能够做的就是感受这种不可完成性。每当K一坐下来想到申诉书,每当他要动笔,就发觉无从着手,痛苦万分。最后的忏海是无法写在纸上的,那是一种无比深远的意境,无处不在,无时不至。所以这样的申诉书只能是一张空白纸,但又决不是一张空白纸;痛苦和烦恼是实实在在的,时间和地点都历历在目。K活一天,就要把这个负担背在背上一天。即使他真的放弃了他的工作,将个人生活缩小到最低限度,负担也不会因此而减轻。那种无限性挤压着他,要找出路就只有豁出去。所以K写不了申诉书,但他可以对律师进行分析,律师是具体的、可分析的。这种分析和分析导致的突破就是他的申诉。 二、致命的考验 申诉书写不成,长时期地陷入苦恼之后,法派来了新的使者同K接头。他是一名工厂主,打着来做买卖的幌子,其实另有所图。他知道K已陷入了绝境,他给K带来了一线希望,因为分析不能中断,要向更高的阶段发展。于是工厂主提供的救命稻草马上被K抓住了,他推掉所有的日常工作,奔向那个地方。 K的救星是一名身份不明的画家,据说他为法院工作,画家的住处说明了他这种特殊的身份。同法挨得越近的人,处境就越可怕。画家那高高的阁楼上的小房间就是这种情况。那是贫民窟中的老鼠窝,笼子般的小房间里空气稀薄,灰尘让人没法呼吸,耗子似的残疾女孩们整天围着房子转,不给人一刻的安宁。正是在这种地方,画家根据法的旨令描绘着连他自己也不太能把握的法的幻想。由于成日里同法打交道,画家已经同司法人员一样精通于法了,所以他一听到K的案子就发生了兴趣,这样的案子正是他的创作的素材。他通过工厂主向K发出了信号,他知道这个走投无路的人必定会来找他。因此当手足无措的K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真是忍俊不禁。好好地捉弄了K一番之后,画家没有忘记法交给他的任务。这任务就是深入地向K解释法,说明作为一名被告的处境,还有被告可以做的事。 画家首先要K确定自己的清白无辜,也就是说,自己确定自己是一个知道法的存在,但不知道法是什么,而又决心自欺到底的人。这样的人正是画家的素材,或猎物。确定了以上根本的东西之后,他就可以对K进行尽兴的分析了。他说他一个人就可以让K解脱。他所指的“解脱”是法的意义上的术语,在K听来却误解成世俗的意思。然后他就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地向K描述了解脱的方法和内容,他自己也在描述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他的描述看起来如同圈套,其实是非常严肃的、法律履行过程的模式,同律师叙说的模式一样。解脱是什么呢?解脱就是被告在法的桂格的间隙里尽力挣扎;不论被告选择哪种任措,它们都有相同的功能。人的自由就是戴上侄桔的自由,以及挣扎的自由。法所提供的两种解脱的方法都会导致K同法的联系的加强,从而被法更加牢固地控制,成为真正的笼中鸟,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这两种模式中,法又逼着人大显神通,大搞“幕后活动”(潜意识活动),将个人的潜力发挥到极限。每当人意识到控制,前景就呈现一片阴暗;每当人投入创造性的活动,前景就透出光明。这两种意志的此消彼长就是那永恒矛盾之体现。在这场角逐般的分析中,无处可逃的K始终执著于光明面,阎王似的画家则执著于黑暗面;也许双方都在演戏,但这场戏是致命的,这种严肃也是十分恐怖的。 从K自身来说,他从分析中得到了什么呢?为什么他从头至尾都想马上离开,而又从头至尾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迈不动脚步?这种分析就是他下意识里所需要的。经历了那样多的灾难性事件,已经走到了今天的K,必须依仗这种强烈的刺激,来特灵魂里的这场革命进行下去。自从投身于法网以来,他的每一种自发的、盲目的举动都内含着他的自我意识,因而与法的规则贯通起来了。他从银行逃出来,奔向画家,是因为他的自救的模式要在画家这里得到更新,因为法用它的无限性,它的空虚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了,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到法本身那里找。画家的答案深藏在他的话里,长着世俗脑袋的K被他的话完全摧垮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画家就是要摧垮他那种理性的防御,让K自己战胜自己的世俗,以达到解救他的目的。在脱胎换骨过程中,K的全面溃败意味着灵魂中新生物的成长和强大。可以说,他从死亡的分析中获得了生长的养料。K的外部举动也充分地暗示了内心的这场战争:一开始他就打算尽快找到画家,向他提几个问题,然后马上离开;接着却又不敢直奔主题,反而同画家讨论起法的问题来了,待讨论完毕,时间已过去了好一阵;好不容易进入正题,只想快点弄个水落石出,然后走路,没想到正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要将整个司法制度向K解释一遍,他更走不成了;到画家对他的折磨终于完毕时,他真是精疲力竭,全身都散了架,而这种时候了他居然“仍然犹豫着”,还没有离开;最后画家又同他讨论起艺术来,而他也耐着性子听完了他那奇怪的见解,这才终于把门打开要走了。这一切都说明K想要的并不是他脑子里规划的那些东西。他想要的是一个谜,他在画家的阁楼上磨蹭着不走就是想等在那里看谜底的解开。他当然不知道那个时刻是等不到的,因为谜只能由他自己用行动去解。然而“等”已经表明了谜的存在,非理性的强大。画家作为灵魂的救星又一次考验了灵魂的张力,K在考验中证明了自己是合格的被告。 三、艺术与法 艺术是为了再现法,可惜法是无法具体把握的,它是一股风,一道光,人感得到它,捉不住它。但是怀着雄心壮志的艺术家决不甘心,他们从古代起就开始了这种尝试,一直努力到今天。他们为什么会抱着这样的希望与热忱呢?这是由法本身的性质决定的。法将生活变成了艺术。法体现着真正的平等与普遍,它渗透了生活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从最卑贱的到最崇高的,全都洋溢着它的精神。因为心里装着法,因为在卑琐的日常生活中到处感到法的光芒,艺术家压抑不了内在灵感的冲动,只有描绘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这样的描绘是几乎不可能的工作,等于是要用空灵来类比恶俗,用荒谬来冒充真理。艺术家在这种工作中必须飞越巨大的鸿沟。幸亏法的专制性或统一性给了艺术家支撑,艺术家由此变得自信而又自负,因为一旦为法所雇用,便没有他描绘不了的东西。他用的是世俗的材料,表达的全是世俗以外的东西;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将对于法的想象无穷无尽地发挥下去。所以民在画家的所有画幅上都看出了那种完全一致的意志。那正是飞越了巨大鸿沟之后的意境,法的深远意境,虽然明郁,却出自强有力的心灵。 给执法者画像正是画家化腐朽为神奇的经过。下级法官全是些很琐的家伙,他们其貌不扬,没有风度。他们只有一件事可以骄傲,那就是他们是执法者,心里整天考虑着法律事务。这一件事就抹去了他们生活中的全部阴暗,使他们生活在光环之中了。画家在描绘他们时毫无例外地都是描绘着法;于是在画面上,世俗隐退了,一切同法有关的东西显现出来,被赋与了令人激动的、新的意义。由于K同法的特殊关系,他一看见这类绘画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下意识里已经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 艺术家们为什么要坚持不懈地描绘法呢?当然是为了要以他们特殊的方式活下去,这种方式就是在地狱里梦想天堂。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快感。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在那肮脏的、令常人窒息的小阁楼上,画家会如此的自得其乐了。如果将他抛到下面的人群里,他一定会晕倒,因为没有可供他呼吸的空气。很久以前艺术家们肯定也是从人群里来的,后来才为法所雇用;法雇用他们的时间越久,世俗就越无法忍受调为不可能与世俗彻底隔离,他们只好住在高高的阁楼上,为了同法离得更近,也为了让两极相通。 一、没有保护面罩的生活 经过不断的心理分析的激发,K体内的矛盾终于又一次大爆发。他擅自作出了一个大胆包天的决定,他要解雇律师,独自承担案件。虽然即使在爆发的时候仍是犹豫不决的,他终于还是去律师家了。他在那里遇到了另一名被告市洛克。商人布洛克五年以前也是同K一样性质的被告,他向K传授了他的经验,尔后又在K面前展示了他对于法的恐惧和忠贞不渝。同样是被告,布洛克同K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他缺乏自欺的保护本能。他所干的一切和K所做过的也差不多,体验起来则完全不同。他太自觉了,每做下一件事都完全清楚自己做的是什么,会有些什么后果。这样的生活绝对是K忍受不了的。他蜷缩在佣人的小黑屋里,终日里提心吊胆,还得阅读那些自己永远读不懂的文件,反思自己永远反思不到的罪行;他抛弃了全部的世俗生活,将自己整个奉献给法,一天天挨着日子,等着上绞架的那一天到来;他也积极地活动,但他对活动的认识同K相反,不是为了对抗法,而是为了更加效忠于法;他已经如此训练有素,坚信不移自己有罪,只要一听到有关案子的事就籁籁发抖,魂不附体;为了和法接近,弄清自己的罪,他也有些小诡计,小犯规;他耗尽心血,周旋于六名律师之间,但出发点不是胆大,而是害怕;他知道惩罚反正是要来的,就拼命探听确切的日期,每次探听的结果都是更加害怕,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又更加紧去探听;他也在律师的鼻子底下同女护士鬼混,但这种鬼混毫无快感可言,只是他那该死的工作的一部分。布洛克可怕的私人生活的暴露是法对K作出的威胁姿态,法在气势汹汹地问K:你能这样生活吗?这就是你的明天!真相的揭露使K陷入无比阴郁的情绪之中。他不能正视眼前的真实,他将在自欺中继续走自己的路。布洛克的生活是寓言,世俗的人不能那样生活。 在法的压榨之下,布洛克成了一只躲在阴暗处的老鼠。他自觉地将自己看作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多余而又碍手碍脚的人。一个人,既然成了被告,在尘世便不再有立足之地,而法的领域也是拒绝他的;他成了一名乞讨者,每天眼巴巴地盼望着法能给他一点什么,好让他可以苟活下去。法当然是每次都毫无例外地拒绝,因为施舍是违反法规的。得不到任何施舍,他只好自己来制造自己的精神食粮,这些食粮体现为将来法有可能给他一点什么,于是幻想成了维系生存的唯一的营养。乞讨的生涯将他的意志锻炼得无比顽强,又正因为讨不到东西,讨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于是一个接一个地雇请律师去刺探,就像中了魔。被告这种身份非常微妙,他已被法所控制,但又还没有最后判罪;法和世俗两个世界都拒绝着他,他处在两界之间,但两界他都不可能脱离。即使是如布洛克这样虔诚的人,也还保留着自己买卖的小小的事务所,不然的话他哪里有钱来雇请律师呢?谁也不能彻底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世俗生活的抛弃也是相对的,他将世俗生活转化成了为法服务的努力。这里的生活是被抽去了鲜活内容的生活,只留下空虚苍白的外壳,哪怕是最为生动的性爱也变成了例行公事。所以一开始他和列妮就说K居然会嫉妒他这样一个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而他自己,毫不嫉妒K对列妮的渴望。当他面对法的时候,他是一只老鼠;当他面对世俗的时候呢?这个时候他就变得非常傲慢了。一切都是他经历过的,他唾弃了一切,任何俗人都没有资格再来教训他;因为他的身心都已皈依到法这一边,在俗人里面,找不出比他更虔诚,更高尚的追求者了。刚刚出道的K同他相比还差得老远呢! 法将布洛克这样的被告典范呈现于K的面前,是不是要他向他学习呢?是,又不是。法虽然十分赞赏布洛克这种理想主义的虔诚(通过律师流露),但法又深知K的本性,知道他成不了布洛克,知道他要走的是一条另外的路,虽然那条路在本质上也同布洛克的路相同,或者说一个是另一个的寓言。对于K的本性中的“弱点”,法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鄙视它,希望它泯灭;一方面又欣赏它,知道K同法的沟通要借助于它来实现。所以律师最后对于K的前途的忧虑也不是单纯的忧虑,那里面一定还有某种胸有成竹的赞赏。是他亲手将K逼到这一步的,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知道K同法短兵相接为时不远了,因而可以放心休息了。 布洛克的例子再现了K内面的激烈争斗。撕去面罩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周期性的发作导致认识一轮一轮深化;旧的面罩撕去了,底下又是新的,永远没个完,实体永远看不到。布洛克以他纯净的理想主义从反面激发了K的邪恶本能,使得K在远离他的同时又不断地靠近着他,他们将汇合于同一个目标。 二、律师的另一面 律师有两副面孔,一副是向着K的,我们熟悉的面孔,满怀忧虑,迟缓,沉重,即使是振奋也只有在唠唠叨叨的谈论之中,一静下来立刻成为高深莫测的死水一潭。律师的另一副面孔则只是偶尔露一露。文中有几处是这副面孔现形的地方。当K决定鼓起勇气解雇他时,这个老谋深算的人一定早就猜到了K的来意,却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婉转地向K表示了内心对他的爱。他曾说过被告是茫茫人海中那些最美的人,原因是对他们的审判使他们变美了。只要联想一下律师的职业,就可以推断出老人对K的爱、羡慕、和关怀。可以说他为K而活着,K的案子是他老年的唯一寄托;像K这样有过人的精力,而又执著于法的被告,他今生是再也碰不到了。所以他一定要手把手为他弓鹏,甚至将他背在背上,一直背到目的地。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律师的工作就是激怒K,促使K来反抗自己,直到K甩掉自己。律师的这个意图自始至终是隐蔽的。这就是说,K解聘律师的举动其实就是律师的心愿,他一直在促成这件事,用他的迟缓、沉重、顽固来压抑K,使K处在一种走投无路的氛围之中,使他产生只有摆脱才是唯一的出路的冲动。由于隐藏着这样秘密的心思,律师听到K要解聘他的消息时,内心深处是非常兴奋的;他也许在想,这个年轻人终于上路了。他不顾寒冷从被子里跑出来坐在床沿上,告诉K他这个决定是多么重要,由于父辈的友谊和他对K的爱,他要帮忙帮到底,也就是说要促使K将决定付诸实行,而且不后悔。他在促进K的方面做了些什么呢?仍然是用K不大听得懂的那些唠唠叨叨来教育K。律师深藏的这副面孔给人的感觉是,既仁慈又无比冷酷。当他心里对K怀着深深的爱时,他是仁慈的,仁慈到可以为K牺牲自己,什么报酬都不要地牺牲;当他凝视着他和K前方的共同目标——“死”时,他毫不留情地将K往那条路上推,他的所有的兴奋点全在那上头,因为只有通往死亡的路才是“正路”。律师的矛盾意志是法的意志的又一次再现;站在法的边界上为人类辩护的人,也会将法的意志贯彻到底。 为了将K引上“正路”,也为了再次欣赏K体内的活力,律师在K面前演了一出戏。这出戏的表面主演是律师和布洛克,而实际的主演是K。因为K不单纯是观看,他的灵魂正在法的面前表演,这种表演马上就会要达到高潮了。前台的表演和后台的隐秘表演,剧情似乎是相反的,实际上是殊途同归。律师是能够洞悉K的灵魂的那种人。他拿出了杀手铜,他期待这出戏能彻底打倒K,也期望彻底解放K。他这两个对立的目的都达到了。当K从律师家走出去时,他的感觉是如释重负,也是眼前一片黑蒙蒙。但是事情还没完。 在同律师的关系中,从头至尾K都采取不合作的,甚至捣乱的态度;他完全不把律师放在眼里。他的举动却是律师暗暗赞同的。所以律师在K侮辱他时也完全不生气,超出了K的理解。同样超出了K的理解的是,律师企图向他证明,他的行为和布洛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有表现形式的不同。这一点是最让K不服气的,他不能忍受将自己的全部生命活动看作一种形式,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喜怒哀乐,他决不放弃。当然这件事情上律师是稳操胜券的,但他同样也乐意被K战胜;K的局部胜利是他辩护的根据,何况他从这里面获得了多么大的陶醉啊!可以看出,站在界限上的律师一点都不是静止不动的;两股势力同时对他起作用,分不出谁胜谁负;于是又可以说他是相对静止的。一直到K同他分道扬镳,他仍然在原地未动。K的案件真的原地未动吗?灵魂里的革命呢?难道没有发生过吗?律师的职业是寄生于K这样的被告身上的。无论K是多么地冒犯法,他都必须为其辩护。他又希望K不停地冒犯,致命地冒犯,这样他才有事做,也才有冒险的刺激。他的生命只能实现于这种特殊的辩护里头。这种辩护又不同于一般的辩护,它不是被动的,它要通过被告的进一步冒犯来实现。就是这种曲里拐弯的关系使得律师的面孔上呈现的表情永远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他要向K指出他的冒犯之处,让K反省;另一方面,他期盼着K马上又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以使他的辩护可以持续下去。最后K的离开既是他的心愿又违反他的心愿。这骇人听闻的冒犯给了他极大的刺激和满足,为之停止心跳他也心甘情愿。然而是不是结束得太快了呢?他真不想这么干脆地断了自己的路!离开了这个最后的被告,他的事业也就完结了。 三、列妮同布洛克及K的关系 列妮的职业是律师的护士,同时也是律师的助手。长期同律师生活在一起,她已经具有了律师的判断力和眼光。当然,由于她的职业,她更有人情味,对人的弱点更能体贴,使人产生可以亲近她,依赖她的幻想。一旦涉及到法,她就变得和律师同样冷酷了,由于性别的原因有时还更显得有恶意。布洛克是一名老被告,长期住在列妮为他安排的小房间里;他那阴暗的生活使他早就丧失了往日的活力,也使他的思想变得如此单纯、执著、乏味。他也是列妮所爱的人,列妮在案子开始时就爱上了他。随着案情的持续,他越来越驯服,越来越自觉;他身上的血肉也不断变为抽象的理念(这个理念正是列妮和他所共同追求的)。所以列妮对他的爱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爱情被滤去了世俗的杂质,消除了世俗的热度,成为生硬的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她同他心心相印,任何一句话、一件事他们之间都有默契。然而不可否认,平谈与厌烦也是这种爱情的必然产物。到后来布洛克终于沦为一名奴才,列妮心爱的奴才;他除了对她的眼色极其敏感,把她的愿望当作他自己的愿望之外,对世俗的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了。K同列妮的关系有很大的不同,列妮对K的爱也许相当于她对布洛克早期的爱。她像一个吸血鬼,一旦爱上谁,就要慢慢将那人的血吸光,让他变成空壳。K的活力远远超出了布洛克,他同列妮的关系马上变成了改造与反改造的关系,而正的坚决不服改造又正是使列妮迷醉之处。她爱他,又吸他的血,心底里又鄙视他的恶俗。K的改造过程是通过反改造来实现的,因而是不自觉的。这种不自觉同布洛克形成鲜明的对照,使得列妮时常对他又爱又厌恶,爱和厌恶同样强烈。律师的住所如同一个精密设计的阴谋网,列妮在里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是欲望的化身,她又使律师的理念在K身上活生生地实现,让K将法的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弄清楚,调动起K身上的主观能动性,为最后的冲刺作好准备。原来列妮的地位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低,在律师同被告的关系上,她是起决定作用的人;没有她,律师的那些理念就只能停留在人的脑子里,真正的辩护根本无法实现。回想K初到律师府邪时,叔父对列妮极力刁难,将她看作眼中钉,不就是在从反面强调她在整个辩护中的重要性吗?要辩护就要犯罪,辩护不是在申诉书上,而是在行动的体验里实现的。列妮这个尤物成为被告行动的中心,产生行动欲望的对象,主宰了整个事件的沉浮。由于这一切隐藏得很深,律师对她的态度从头至尾都显得耐人寻味,她对律师的服从也不是被动的服从,其间充满了创造性的发挥。两人珠联璧合,构成了完美的灵魂图像。 一、神秘的使者 罪行积累着,法快要露出狰狞的面貌,“死”的意志渐渐占上风了。一个雨檬漾的早晨,法派来了神秘的使者。这名使者以意大利顾客的身份出现,从头至尾讲着K听不懂的语言,后面的举动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将K约到阴沉沉的大教堂,让K一个人呆在那恐怖的黑暗中,自己却始终不出现。整个策划和教堂的氛围都暗示着这是一次死亡之约,因为最后的审判就要到来了。 K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上了当呢?以他的干练,他的敏锐,难道事前就一点都没有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吗?K的判断的障碍原来还是在他自己身上。根本的原因是他不肯放弃生活。他仍然要维持自己在银行的地位(虽然那地位马上就要崩溃了),他要同副经理争高下,他要避开同事的耳目处理他的案子,他对别人的怀疑提心吊胆。为了这一切,他不敢拒绝陪伴这个意大利人。考虑到长期以来形成的种种限制,现在他除了自愿钻进圈套外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呢?他要生活,要做银行襄理,就不能看见真实,就只能有一种思维方式,因为另一种思维是通向死路、绝路的,只能回避。但是法并不因为你不去想它它就消失,它在悄悄地变得更强大了。随着求日即将来临,它派出了这个连行踪都弄不清的、一举一动都古怪得无法理解的使者来同K交手。使者身上散发出的陌生气息都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K只要抛开自欺的面罩,就可以认出这个人。但K怎能不自欺呢?他的全部事业、荣耀,他为人的根本,全都在这个世界里,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注定了不可能也不愿认出这个人,哪怕事情重复一百次也不能。 但也不能说他绝对没有认出这个人。事情在K身上总是这样奇里古怪的。他那些关于去与不去的推理,他对这项工作的矛盾态度,他努力要听懂意大利人奇怪的语言的努力,他在大教堂内为自己的滞留找理由的那些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以及最后留下来的举动,不都在暗示着相反的东西吗?K心里有鬼,神秘的使者就是那鬼的化身,指引着他走完最后的征途。就因为“死”的意志占了上风,“活”才显得如此地急切,终于违反理性,自欺到如在梦中的地步的吧?也许,这个时候无论他眼前出现的是什么,他总找得出世俗的理由来作解释。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能在怀疑中踌躇不前。凡是发生的,总是合理的。他必须蒙住双眼走到审判台上去,否则那审判台远在天涯,永远也走不到。 二、代表全人类听取宣判 K终于到达了庄严的审判台前。一个自称是监狱神父的人从教堂的布道讲坛上对他讲话。没有了律师,K只能自己为自己辩护了。在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同奇怪的神父面对面地站着,K心中的恐惧在上涨,他说话的口气变得底气不足,迷惑压倒了自信,理性的束缚面临溃散。他还在作垂死的挣扎,他问神父: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被判有罪呢?神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告诉他:有罪的人都会提同样的问题。神父永远不会回答K的问题,因为问题本身是审判的前提。但K的反抗也是前提,K从自己的前提出发,说神父对他有偏见,所有的人全对他有偏见。神父说他理解错了,然而他无法直接将世界的结构告诉他,那样做就等于要他马上死。所以神父只是问K下一步打算怎么办。K的回答还是老调子,他说打算争取别人的帮助。神父就向他指出别人的帮助并没有用。K当然只能不相信,无意中又攻击起法官来,后来又意识到自己此举有罪,连忙又想换回。这时神父就对他严厉地大叫了一声,情形变得于K更不利了。到此为止,神父一直是从讲坛上居高临下地对K讲话。他必须这样,才能形成令K恐怖的压倒气势。但审判毕竟是K自己的事,最后要由K自己来完成,所以神父一经K要求就从讲坛L走下来了。他们开始肩并肩在黑漆漆的教堂里来回踱步。这个时候审判才进入主题,前面的一系列问答只是序曲。 由于不能直接向K讲出世界构成的秩序,神父就将这种秩序编成了一个寓言。这个寓言似乎否定了他的生活,但又没有彻底否定;它留下了很多缺口,很多讨论的余地。于是围绕这个人类生存的寓言,K同神父在黑暗中从各个方面进行了探讨。这场探讨的核心问题仍然是:法究竟要K死,还是要K活?K究竟有没有可能去掉自欺的面罩而活?如果不能,这种欺骗的活法还值不值得持续下去?这种讨论具有可以无限深入的层次,不论人深入到什么程度,矛盾依然是矛盾,解脱是不可能的。不知不觉地,神父在引导K回答他自己的问题,引导他自己将对自己的最后审判完成,并亲口说出宣判的结果。当世界的铁的秩序已经铸就,当人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来丰富了法的内容时,如果法的意志倾向于要人死,面对铁的法律人是毫无办法的。然而牺牲者那傻瓜似的虔诚是多么令人感动啊!不是就连冷酷的法也为之动容,让他在!临死前看到了法的光辉吗?当然那只是人的感觉;人不可抱希望,人能做的就只是一代又一代地、坚持不懈地证实法。人不可抱希望,人又必须抱希望,才有可能完成他的使命,到达彼岸的、也是自己的光辉。且不说K的那些自我欺骗,就是寓言中的看门人,也必须用小小的欺骗来引诱、挑逗乡下人,否则他是无法熬过那些寂寞的日子的。这个寓言概括了K的整个追求历程,只是K的生活比寓言更生动,更激动人心而已。从他的追求过程我们可以看出,法是K终生的理想或命运,既钳制他又敦促他,他只能用自己的行动来实现法,终极的实现是永远达不到的;我们还可以看出,K是一个理性非常强的人,不管命运将他推向什么地方,他始终保持了清醒的。逻辑的头脑,在分析,在判断,在选择行动的方式;我们更可以看出,K是一个非理性占上风的、欲望强烈的人,这种欲望往往冲破理性的藩篱,做出一些他自己事先没料到的事来。在这种时候,他非常善于调整自己的理性判断,立刻让它适应了变化的新情况。K的理性是他现实生活中的看门人;而他的欲望,他的潜意识,远比寓言中的乡下人要躁动不安,并且时常具有攻击性。这样的乡下人恐怕是很难乖乖地服从被处死的宣判结果的;只是他已经疲惫不堪了,诗人才让他暂时安息了。关于法的这次讨论是一次最为庄严的、终极的审判。神父将K摆进了法的秩序,也就是把K的生活变成了寓言之后,分析变得那样透明,关于生的各种可能性在这秩序里各就其位。即便如此,讨论还是没有限度的,人只要想继续,就可以继续下去,正如人只要想活,就可以活下去。 历尽了沧桑的K终于同这样一位神父站到了世界的最高处,来检阅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过程。也许是年轻人的热血和冲动使他对自己过于阴沉和严厉,虚无和悲观在此时占了上风,凡是思想所到之处一律变成了废墟。似乎是,他把自己彻底击垮了,他认定自欺的活法不值得再持续下去,他觉得自己应该作牺牲,来揭穿整个法的体系的虚伪根基。他的牺牲有种殉难的性质,为不可达到的真理,为不能实现的绝对的正义,也为尘世间不可能有的、去掉了面罩的真实生活。 三、乡下人和看门人究竟谁更优越 看门人是法所委派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他的职务毫不含糊,他说出来的话不可违抗,乡下人来到法的大门之前他就已经存在了,他是专为制约乡下人而存在的。因此相对于乡下人来说,他的地位无比优越,乡下人只是他的附庸。但看门人有几大致命的弱点。一是除了不让乡下人进门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心肠都不够硬;他不断地给予乡下人小小的希望,甚至挑逗乡下人,这就间接地说明了他对乡下人的依赖性;假如乡下人耐不住寂寞走掉了,他也就用不着看门了。二是他有很不好的自负和夸大的倾向,他谎称自己知道法内部的情况,甚至暗示自己将来有可能放乡下人进去;这种说法超越了他自己的职权范围,只能归因于他头脑简单,又由于头脑简单,他在执行守门的职责时就不那么严密了。三是他是法的被动的奴才,他没有任何自由,被拴在一张大门旁,而这张大门只是为一个人开的;乡下人没到大门这里来之前,他坐在大门边等他,一直等到他来;乡下人来了之后他才能守门,一直守到乡下人死去;他的工作的意义全部受制于乡下人,他是乡下人的附庸。 乡下人受制于看门人,他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家伙,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为这幻想耗掉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一个大骗局的牺牲品。只因为他心里的欲求过于强烈,过于执著,受到的打击才分外惨痛。尽管他给人的印象一点都不优越,相对于看门人来说,他却有几大优越的地方。一是他是一个自由人,他自愿来到法的面前,也可以自愿离去,不受任何纪律的约束,只除了不能进法的大门。二是他感情丰富,尽管进不了大门,却可以始终对可能性作各种各样的想象,以这想象来消磨时光,而不像看门人干巴巴的,日子过得索然寡味。三是他有极高的悟性,这种悟性虽没能让他见到法,却在他临终时让他看到了一束亮光从法的大门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从而让他相信了他等待的一生是有价值的;而不由的看人始终看不见法的光芒。 关于这两个人谁更优越的讨论仍然是关于法的意志的讨论。人只能加入讨论,不能得出结论;结论在人的行动中,也在人的感觉里。四、在鸿沟的两边 K就要离开神父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将他和神父隔在了两边。K对神父是那样地恋恋不舍,他心里又是那样地不甘心。他对什么不甘心呢?当然是对法作出的判决不甘心。他已无力再进行挽救的抗争,但他死不瞑目。分别之前双方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对话,当中的每一句话都是双关语,每一句话都在阐明法的意志。K留在此岸,神父消失在彼岸的黑暗中;双方心里都明白了,不久他们将在同一个地方汇合。 K对神父的爱是对一种透明的理念的爱,理念是专横的,它要求K用生命来实现那种爱。同样爱生活的K终于一步步将自己弄到了山穷水尽,能放弃的都放弃了的地步。虽然K最后还强调了一次自己是一家银行的襄理,但那只是出于反抗的本性,他心里明白这种强调已完全失去了意义。神父最后对K说:法是不会向他提要求的。此话应理解成:凡是法要求于K的,都是K出于自由意志所追求的;人意识到了的东西,就是法的要求。那么法到底是人所制定的,还是一种先验的东西呢?应该说两者都是。多年前灵魂深处的变化导致了法的萌芽;这种萌芽一旦被人意识到,立刻就发展成了体系;发展成体系的法又反过来作用于人的灵魂深处,引起革命。所以从未见过面的最高官员、神秘的法典等等,全都来自于灵魂里面的那个黑洞,那个地方的活动是任何人都操纵不了的,谁也无法弄清楚的。这就使得在那种情况下产生的法带有很大的先验的性质。然而这种神秘而朦胧的法有一个缺陷,就是它不能直接显现,它依赖于人的理性意识和这意识指导下的行动来实现自身。于是人在执行那种神秘意志的时候就给自己订下了种种规章制度,这种制度就是法的外形。久而久之,人的灵魂就同他的外部存在分家了。他们被隔在鸿沟的两边,今生不能相会,但却有神秘的使者飞越鸿沟,来来往往,将灵魂的信息传达给人,以规范人的行为,同时又从人的生命活动里吸收营养,以丰富灵魂本身。 一、在自欺到底的同时亲手揭开自欺的面罩 法自始至终都在促使K揭开自欺的面罩。一次又一次地,K执行了法的命令;只是面罩下面还有面罩,以至无穷,实体永远看不到;人只能想象,只能在揭的过程中感觉它。 最后的处决终于来了,但K还没有死,还在思考,所以他仍然要自欺到底。他坐在家中等那两个刽子手进来。他们来了之后,他又觉得他等的不应该是这样两个人(也许弄错了?也许还没有死到临头?)。即便如此,他又终于还是认定他们是法派来的。然而还是不甘心,又问他们演的是什么戏(因为从未见过真正的死,希望这一次也同从前一样是演戏)。模样毫不含糊的刽子手紧紧地夹住他,以干脆的动作打消了他的幻想。K终于信服了,但还得挣扎,像粘蝇纸上的苍蝇一样挣扎,以这种自欺的方式活到最后一刻。这时像死神一样的毕斯特纳小姐出现了,K记起了自己所有犯下的罪行,于是停止了挣扎,迈步向目的地进发。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一生是一个错误,结束生命是这种理性认识的必然结果。用二十只手抓住世界的欲望是可耻的,应受到最后的惩罚,这是K最后的理性认识。这时他才意识到,从前的认识全是自欺。不过这果真是最后的认识吗?他已摒除了全部的面罩同死亡汇合了吗?他的肉体在表明着相反的东西。刽子手们无法使这副叛逆的躯体驯服;无论他们怎样摆布他,总是放不熨贴;无论刽子手将屠刀如何在他面前比划,也不能使他自杀。这时远方出现了亮光和人影,那是临终者眼里最后的希望,他出于本能将双手举向天空,要抓住那不灭的希望;与此同时,刽子手的屠刀刺进了他的心脏,在屠刀转动的一刹那,他的理性还对自己作了一次最后的认识——可惜谁也无法判定那认识是不是真理了。 从处决的过程可以看出,清醒的认识总要为欺骗所拉平。认识的过程无穷无尽,只要还在思想,人就要反抗逻辑。K是一个生命体现在思想上的人,所以他一直到最后都保持了冷静和理智,也保持了自欺的思维方式;他将灵魂内部的这种斗争进行到了同死亡晤面的瞬间,为人类树立了精神生活的光辉榜样。人无法说出真正的死到底是什么,但人可以从生者的角度说出对那种东西的体验,能够不断地说,说到底。人能够这样做,还因为他们具有先天的优势——自欺的本能。而死亡本身,除了存在于这种不停地“说”当中,还能存在于哪里呢?最后的真理是由K“说”出来的,而在这之前他也一直在说,他为说耗尽了心血。 二、K为什么要跟随毕斯特纳小姐 在临终时刻出现的毕斯特纳小姐既使他回忆起自己的罪,也使他打消继续活下去的欲望。此时的K可以说是百感交集,也可以说是脑海空空。这个特殊的女人,曾经给他留下了那么多耻辱的记忆,叫他怎么忘得了?可是那些个记忆,在这样的时刻,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种游戏罢了。毕斯特纳小姐以尤物和死神的双重身份在前方招引着K,K不由自主地跟了她一段路。这种跟随有两重意义:一是跟着她,趁着还有一点时间在心里向她彻底忏悔,以便死前卸去良心上的重压;二是由她带领走向死亡,因为她的存在提醒着K挽回是不可能的,犹豫也是没有意义的。这样一种跟随是自欺,也是对自欺的揭露。跟随了一段时间之后,死的意志终于占了上风,K自动放弃了她,独自承担着自己的罪恶走下去。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他的仟海已没有意义了,任何一种忏悔都没有意义了;他被普遍的罪恶意识淹没了。而且他也不想再挽回,也用不着她来提醒自己了。离开了毕斯特纳小姐,同两个机器人似的刽子手单独相处,才让他尝到了真正的孤零零的味道,也就是独自承担的味道。任何借口,任何讨论,任何抗议,都将消失在那巨大的真理之中。在这个世界上,他是真正的一个人了;而同时,他又是全人类。一切都来不及补救了,但一切都最后完成了。 三、刽子手的微妙态度 刽子手是死亡意识的化身。死亡意识不等于真正的死;它总是讲究形式的,这种讲究使看破红尘的K既讨厌又不耐烦。K没有想到,讲究形式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既然是去死,又为什么还要对刽子手挑挑拣拣,为什么要提抗议,为什么撒娇不继续往前走?可见,人就是到死都是在演戏,因而到死也脱不了自己的劣根性。只因为“死’你身就是一种形式,而不是其他。那么就把戏演到底吧,只要心里知道就够了。否则还能怎样?于是K继续演戏。他跟随毕小姐回忆着自己的罪行;他害怕警察注意他们而拉住两个刽子手飞跑;直到最后,那幽灵似的影子出现,他还朝空中举起双手,发出一连串的提问。他果真保持了自己的冷静与尊严。人作为人,只能如此,既可笑,又伟大。刽子手们理解这一切,他们的体贴中暗含着激励,默默地协助着K。 在执行死刑的过程中,刽子手们的态度变化十分微妙,似乎并没有某种确定的规则,而是在两极之间来回摆动。一开始这两个人十分坚决,不容K作任何辩解,紧紧地夹着他,也不让他挣扎。可是后来K停住了,那两人便也停住,仍然不放开他,却又变得遵从他的意志了;正要停他们就停,K要走他们便走,K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得到他们的应和。由于K一直在犹豫(只要不死就只能犹豫),他们也显得犹豫。他们一直在留心,只要正有选择的愿望,他们就让他作出自己的选择;K在他们的挟持之下是囚犯又是自由人,这也是他们的工作所追求的效果。K最后放弃了反抗,刽子手摆弄着他,想使他变得驯服;他们还将屠刀在他头顶上传来传去,想激起他自己动手。但K还是既不驯服也不能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死到临头还在幻想;刽子手们终于举起了屠刀。 以上过程可以看出,刽子手执行的是法的意志,而法的意志恰好是来自K心里的那个黑洞。这种意志在这篇作品里还比较隐晦,直到下一部长篇小说《城堡》产生,它才渐渐地清晰起来,结构也更复杂了。 四、诗人的犹豫 摇摆在两极之间的诗人,总是处在要不要生活的犹豫之中。突围似乎不是为了打消犹豫,而是为了陷入更深、更致命的犹豫里。生活由此变成了最甜蜜的苦刑,思想变成了极乐的折磨。双重意志将他变为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但也可以推断出他所获得的那种幸福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享受得到的。这一切都是由于他那超出常人的灵魂的张力,这种张力使他达到的精神高度,至今仍无人超越。 1998年6月20日,英才园 ------------------ 图书在线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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