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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了,轻俏而流畅,是一支简短美妙的乐曲。桑平原对此很不以为然。电话铃是传达命令、指示抑或敌情,应该凄厉而警醒,话机也应该为纯黑。现在,行政科长的电话是甜腻腻的奶油色,精致的按键象一排姑娘的牙齿。桑平原拿起电话。 “您是桑科长吗?”陌生的男中音。 “是。”桑平原还保持着部队的习惯,干脆利落地回答。 “今天晚上有一个车间加班运水泥,很辛苦,夜餐量要充足,最好丰盛一点。” 电话放下了。桑平原还不知道向他发号施令的是谁。这个厂子里的人,彼此都熟悉,电话中用不着自我介绍。但桑平原是外来人。 “是王副厂长。主管后勤行政工作的头。按他说的,给食堂布置下去就行了。”电话音量宏大,一旁的李师傅听到后,指点桑平原。 行政科这一摊,桑平原最不怵的就是食堂。人总要吃饭,军人和老百姓都一样。安定军心的主要措施就是把炊事班搞好,桑教导员深谙此道。 桑平原是晚饭后才到食堂现场指挥夜餐的。已经过了正常下班时间,桑平原不计较这个。再说他住在厂里,从医务室库房到食堂很方便。最主要的是他很想把这顿夜宵做得漂亮,这是主管领导布置的任务。听说他刚从外地开会回来,桑平原还没见过他。 夜班炊事员的白色工作服,在雪亮的日光灯下,闪出略带蓝色的调子。桑平原感到这白色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部队的炊事员也穿工作服,但那只是一个白围裙,做饭喂猪都是它,虽脏却亲切。也没人戴这种拿满了包子褶的厨师帽。部队也许发过白帽子,可是没人戴。炊事员们都戴旧军帽做饭,透着温暖的油腻。 炊事员们默默地看着他们的新领导。 “大家忙吧。我随便看看。不知今天夜餐是什么?” 食堂管理员递上食谱。 桑平原没在食堂吃过夜宵,不知道食谱花样还颇为不少,一时真想不出怎样搞得更丰盛,以贯彻领导指示。 一个小伙子将一大盆洗好的土豆端过来。 桑平原手心痒痒,半是显示半是为了同群众打成一片,从刀架上取了一把菜刀。“我来切几个。”他知道今夜有一个炒土豆丝,生怕别人阻拦,挥刀上案。刷刷地切起来。 没人阻拦他。人们都在看。 西部的军人,一年有半年多要与土豆或称山药蛋学名马铃薯为伍。若论切白菜,桑平原绝没有这般熟练,但切土豆,驾轻就熟。刀击案板节奏盎然,火柴梗粗细的土豆丝从他手下雪条般地涌流出来。 毕竟不是专职炊事员,虽熟练却不耐久。桑平原手腕子酸了,便格外迅捷地切了一个最大的土豆,利索地停了刀,谦虚平和地看着大家:“在部队时,也常帮厨。”他内行地拭拭刀。 “桑头刀工不错。”小伙子的包子帽歪戴着,俏皮地露出一缕卷发,懒洋洋地夸了一句自己的顶头上司,然后随手摸了几把土豆,准确地丢进一白银光闪亮的机械,伸出小指,象拨琴弦似的按了一个钮。 哗——土豆们象被施了魔法,顷刻之间被分解为片,然后散作云雾一般的细线,从一个培箕般的出口倾泻而下。 桑平原悟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到处都是机械呢!这儿的炊事员比部队上的可享福多了。 一道闪电在窗外舞动,仿佛夜空中突然擎起一树银色的文竹,枝叶颤抖,柔弱而又骄奢地缠绕在天空。紧接着是片刻极端的宁静,仿佛城市被半空中的景色惊骇呆了,一时停止了呼吸。之后,雷声广泛而弥漫地响起,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震动,只是火车、汽车、机器和街道拥挤人声的总和而已。城市对音响的耐受要比荒野中强韧许多。纯正的雨水经过污浊的天空,肮脏地坠落下来……它们前赴后继地悲壮地擦拭着城市,城市便渐渐露出些天真。 桑平原看着屋外的雨。城市的雨,无论多么猛烈,也带着人工的装饰。它们打在层层昼叠的高楼上,便失去了大自然的节奏。沿着窗檐汇下来的水流,便同涓细时的自来水差不多,不能叫作雨了。 要看真正的雨,还得到荒野中去! 桑平原正遇想着,突然看到远处有纷至沓来的披着雨衣的工人。 啊!扛水泥的工人!还有丰盛的夜餐! “夜宵加个酸辣汤吧。驱风散寒,正好。”桑平原布置道。 “夜餐的食谱、工作量都固定的。这样突然加码,恐怕不好安排。”管理员为难地说。 “不就是做个汤吗?又不是上一桌满汉全席,这有什么难的!”桑平原不解中夹杂着愠怒。 厨师长(就是那个扔土豆的小伙子)听见了,歪着头问:“您知道酸辣汤是怎么做的吗?” “酸辣汤?”桑平原打量了一眼厨师长,气色极好的胖脸上,眼睛亮而灵活,便知道这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兵。桑平原不怕捣蛋的兵,但他不得不慎重。“酸辣汤,就是先扔几个干辣椒,再倒一点醋。当然,还有开水一大锅。要是加点葱末、香油,就更好了。”桑平原觉得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 “照您这样打点出来的,不叫酸辣汤,叫涮锅水。”厨师长不客气地说。 哪有这样下级不尊重上级的!桑平原窝了一脑门子火,但他隐忍着。 “真正的酸辣汤,得先烧出老汤来。知道什么是老汤吗?” 桑平原没理会骄矜的厨师长,这是一种尊严,也是一种涵养。但他很想知道老汤是怎么回事。厨师长也自顾自地说下去:“老汤是用鱼翅鱼骨鱼头鱼尾鱼鳞加小肉皮熬出的鲜汤,再把这些零七八碎的全捞出去扔了,撇了浮沫,只剩一锅澄清的高汤,然后往汤里兑白胡椒粉,白米醋。一切都要那么恰到好处,是多一分嫌长,少一分嫌短,就跟仕女图里的美人似的,讲究的就是火候分寸,最后临出锅时还得洒上碧绿碧绿的香菜未……” 还美人呢!还碧绿碧绿呢!身上沾满水泥粉的工人们已涌进餐厅,泥浆顺着他们的腿注到地上,听得见牙齿打架的声音。 “那就快做姜汤!”桑平原大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厨师们虽没有部队炊事员们那么强的服从性,但看到新上任的桑头确实火了,谁去捋老虎须啊,都开始操作。 “没姜。料都是按食谱领齐的。糖也没有。姜汤里要放红糖,而且不是个小数。”管理员说。 “开库领。”桑平原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库工已经下班了。”管理员说。 “那么你不是管理员吗?”桑平原惊讶地问。 “我是管理员可我没钥匙呀!就象您是科长您也打不开出纳的金柜呀!这有制度管着呢!”管理员急忙分辩。 怎么地方上这么多弯弯绕绕!桑平原气恼起来,要是在边防站,他所有的话都是命令。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就是风险大点。” “有什么风险我担着。你就说怎么办吧!” “撬锁。”管理员低声说。 “撬锁。”桑平原高声说。 锁,被撬开了。桑平原抱出几包糖和一堆姜,问:“够了吗?” 厨师长象瞄准一样估量了一下,眯着眼说:“姜还少半斤。” “你看着拿吧。”桑平原心想姜多点少点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尊重厨师长的意见。 “还是您拿比较好。过了您的手,再给我。”外面的工人冻得嗷嗷叫,锅里的水已经滚开,厨师长还是很有大将风度,不慌不忙。 真是怪毛病!桑平原没好气地抓起一把姜:“够了吗?” 厨师长把其中一块有疵点的剔出去,然后说:“够了。” 食堂大厅里弥散起辛温甜腻的气味,令人感到一种家庭的气氛。 啊!姜汤! 工人们拥挤过来。淋湿的工作服贴在他们骨骼分明的躯体上,象一尊尊暗褐色的塑像。 姜汤已盛在大铝盆里,浮动着团团温暖。 “快端出去呀!”桑平原不知厨师长还在等什么,老百姓办事怎么这么粘粘糊糊! “等着定价。”厨师长甩勺子敲敲盆沿。 “定什么价?”桑平原没反应过来。 “钱哪!多少钱一碗?” 桑平原这才记起工厂可不是供给制。“价钱平时怎么定的?”他急得唾沫星子乱溅。 “成本核算呢!用了多少斤姜,多少斤糖,能卖多少碗,加减乘除一算就出来,不麻烦。”厨师长有条不紊地说。 谁知道用了多少姜糖!“这姜汤光让闻味啊,怎么还不见出来呀!”工人们议论纷纷,有几个人在打喷嚏。 再等下去,姜汤就变凉白开水了。桑平原猛地一摆手:“端出去!放在饭厅中间,免费供应!” 噫——食堂里响起快活的争抢声。 “夜餐加做了姜汤,奖金要加分。”厨师长拿过加班奖金填报单,要桑平原签字。 桑平原沉浸在夜班工人的快乐之中,正为姜汤得意呢,不由得膛目结舌:“一个汤也要加奖金?” “我们是满负荷工作。份内的活咱们一点不少干,份外的活当然应该有所奖励。多劳多得,谁让咱是初级阶段呢!”厨师长振振有词。 这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桑平原讨厌这种斤斤计较的商人习气,不悦地说:“发扬一下共产主义风格嘛!” 厨师长在这最不容易发火的活上,发火了:“说得好听!我们要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早就发扬风格了。可惜啊,咱们没那个福气!” 桑平原是个炮筒子脾气,可他还是听出厨师长的话里藏针。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语塞。 “按照规定,奖金是要加分的。”管理员在一旁解围。 莫名其妙!桑平原很窝火,又找不到爆发的缘由,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情晨,天刚依稀亮,便有人敲桑平原家的门。 桑平原依着军人的警党,早就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竭力说服自己不去理睬它。已经是老百姓了,解甲归了田,要学会放松神经,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再不会有战备,再不会有紧急集合……再说谁会知道医务室的旧库房里住着他桑平原一家呢?他在差不多已经制服了自己的警觉,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时,焦虑的敲门声响了:“桑头,您快去看看吧!托儿所的下水道堵了。” 桑平原猛地下床,差点闪了腰。他睡在一张废诊断床上,好象终夜都在接受某种检查。诊断床高而窄,原是为医生站立时检查病人设计,睡觉时有睡在独木桥上的感觉。 托儿所到处都积蓄着污水。托儿所的污水似乎比别处的污水更脏。孩子们等不及,继续在不通的便池里排泄,整个园所弥在腥骚之中。 桑平原完全搞不清是哪处机关出了纰漏。边防站的厕所建在半山上,粪便劈劈啪啪落在山沟里。最大的故障是冬天粪水冻成的柱子,快抵到屁股了,布置两个劲大的兵,用铁锨横着铲平,就投入正常使用,这经验完全不适用。桑平原徒劳地用橡皮嘬子四处抽吸,每个便池仍旧毫不留情地翻吐污水。 孩子们在哭。托儿所保育员说:“看,是不是叫维修班?” 桑平原终于知道维修班是干什么的了。其实整个行政科就是一个大维修机构。没有事的时候,人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一旦出现故障,行政科长就得象万能胶一样粘补上去,桑平原还远不能适应。 穿着长筒胶靴的维修工人们赶到了。长筒胶靴给了桑平原一种稳定感,知道他们是些行家里手。工人们紧张地检查抽吸,但其后的动作就渐渐缓慢下来,最后有几个人,干脆倚在墙边不动了。 “怎么办?”维修班长何永胜问桑平原,好象他是水暖管道系统的专家。 “到底是哪儿出毛病了?”桑平原焦灼地说,他的确搞不清症结,而且也绝不想掩饰自己的无知。 何永胜略咯感到了某种意外。他本想信此刁难一下年轻气盛的桑科长、桑书记。不想桑头一腔坦荡,并不忌讳自己的外行,这倒使他不好意思假装求教下去。 “这些管道都正常。”他划了个半弧,将咕嘟冒水的便池都包括进去。“是这儿堵住了。”一指化粪井。井盖已经掀开,粘稠而绿的污物结成一层看似坚硬的甲壳,龟裂之处恶臭象瘴气一样,逃逸而出。 “怎么办?”桑平原问。他已经约略看出了事物的走向,但他希望有更好的办法。 “下去。”何永胜藏在络腮胡子里的嘴,很轻巧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谁下去?”桑平原征询地问。 “您派活吧。这是维修班的全部人马,您派谁下去,谁就得下去。” 桑平原看看管工们。管工们谁也不看他。没有一个人迎接他问讯而又满怀希望的目光。桑平原又把目先投何永胜,他是班长,是他的下属兼助手,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勇敢地站出来,就象他手下曾经统领过的忠诚的连长排长一样。 何永胜倒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满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我如果派你下去呢?”桑平原小声问何永胜。他知道对付老百姓,昔日命令那一套是吃不开了。现有的体制不能把工人开除,他们不入党,不提干,不上学,他们什么都不怕。桑平原只有同他们商量。 “我不去。”何永胜极干脆地拒绝了。“这不是人干的活。粪汤子能把每个寒毛孔都淤死。” 桑平原想到了何永胜的回绝,但希望他能小声些,不要将厌战的情绪污染全军。何永胜全不理睬这苦心,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就让粪井这么一直堵着吗?这幼儿园里有没有你们自己的孩子?”桑平原悲愤地问。 有几个年轻的维修工动容,身子略有活动。 “谁堵的,就让谁来掏。”何永胜说。 那几个青工不动了。化粪池古老得象一个肮脏的神话,谁知道是谁堵的? 桑平原愤怒地盯着何永胜。一个班长,为什么执意同领导作对? “要不让老二来掏吧。”何永胜建议。 老二是谁?桑平原愣了。军人们都管男人的那东西叫老二。地方上不知是何含义。老二可干不了通管子的事情。 “咱们工人是老大哥,农民兄弟就是老二了呗!到附近农村去雇几个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正他们也是天天跟粪肥打交道,虱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鼻子早熏聋了。多出几个钱,会有人抢着来的。”何永胜讲完,几个管工频频点头,看来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谁出钱?”桑平原听懂了,可他还是要问。 “当然是公家了。”工人们异口同声。 又有一个孩子要拉屎。阿姨哄她:“再忍会,过一会厕所就通了。” “阿姨,我憋不住了……”女孩子说着哭起来。 阿姨抱起她,颤颤微微走过污水中垫起的半砖…… 桑平原把草绿色的西服脱下来,衣服象降落伞,被风鼓着,飘飘荡荡地落在一旁的侧柏枝上。桑平原每逢上场和战士们一块打篮球,也是这样随手把衣服一甩,不管是泥泞还是沙土。桑平原把裤子也脱下来。别弄脏了,毕竟不是军装,都是料子的,要爱惜点。 现在,他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了,浑身的肌腱在白亮的阳光下象受惊的兔子一般鼓起。 “桑头,你别下去。这可使不得!”有几个人劝。但大多数人不劝,何永胜也不劝。他们相信桑平原是做个样子,有这几个人劝就足够了,够下台的了,何必还要搭进更多的舌头和唾沫。 桑平原轻轻地把拦阻的人推开了。他不是想做样子,因为这事并不难。比起爬冰卧雪,比起几个月不见青菜,比起一天一夜巡逻上百里,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觉得他们围在这里看,太多余,太兴师动众,太象演戏了。他应该下去,这没什么可说的,很简单很正常。每个在军队干过,起码每个在边防线上干过的军人,都会认为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你们都离远点。”他对大家说。“但是你得留在我旁边,”他对何永胜说,“指挥着我。不然我可摸不着头绪。” 桑平原扑通跳下粪池。貌似坚硬的表壳迸溅开来,泛起恶臭。别人都不由自主地散开,唯有何永胜就势蹲了下来,坚守着岗位。 桑平原感到粪水是很有份量的液体,压迫在他的胸前,呼吸受阻。大概当年烈士被敌人活埋时的滋味类似于此。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好象施放了催泪瓦斯。鼻子倒是在极强的刺激下,早早失却了功能。这挺好,本来他挺为这条事发愁,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怪煞风景。现在什么味都闻不见,真是再好不过。关键是得找到被堵塞的排泄口,在粘稠的黑绿色汤汁中,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手又无法触得更低,只能凭感觉,凭脚的感觉。皮肤被蛰得很疼。桑平原还是后悔刚才下得太匆忙了,应该把袜子脱掉,那样五个脚趾分开,感觉会更精确。突然,他的腿触到一条滑溜溜的索状物,他吓得一激灵,可别是蛇?!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西部没蛇,如果有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也就把这毛病治好了。现在,这么多年储存的恐惧,又极新鲜的复活了。又一想,这地方怎么会有蛇?真是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块没酵解的污物罢了。桑平原很为自己的怯懦不好意思,虽然只是一瞬间,而且任何人都不曾发觉。 “桑头,你向左摸……对,再向左一点,稍靠下……”何永胜伏在井边,周到地指挥。 堵塞的部位终于找到了。 桑平原又脏又臭地站在粪井沿上,由何永胜提着水桶浇他。水凉热正好。温暖地冲刷着他,污水流进粪井。 “老何,你怎么就能知道哪儿堵了呢?”桑平原问。 “桑头,你怎么就会打枪的呢?”何永胜回答。 “学呗。我跟你学维修,行吗?”桑平原说。 “行啊。只是要交学费。”何永胜很严肃地说。 “成。明天我就打上一斤酒,提上一只烧鸡。”桑平原诚心诚意。 “那我就收下您这个徒弟了!”何永胜把一大桶干净水,从桑平原天灵盖稳妥匀细地浇了下来。 好惬意啊! “桑科长,你这么欺负人,还叫人活不活了。” 通过迷蒙的水帘,桑平原看到一个口唇血红、颜面狞恶的女人,冲着他张牙舞爪。 桑平原赶紧捋净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是个服饰艳丽人高马大的女人,在冲着他大声嚷叫。看那比手划脚的雄姿,原本大约还要站得更近,桑平原身上残存的气味,把她驱赶到了较远的地方。 桑平原不认识她。但这并不妨碍她可能是桑平原属下的兵。行政科几百口子,桑平原还远没有认全。 “什么事,慢慢说嘛!”桑平原没有领导女人的经验。边防站连耗子、蜘蛛都是公的。说心里话,他打怵女人撒泼。 “桑科长,您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老婆占了我的坑,咱惹不起躲得起,到食堂当了个小库工。你还不放过,趁我不在,撬了库房的锁。您是头,您有权。咱当小卒子的,门牙打落了往肚里咽。可你不该留给我一笔糊涂帐!拿了多少姜,拿了多少糖,问谁谁不知道。您跟我上厂长那儿讲清楚,我金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工作,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今要不搞个水落石出,你休想走!” 穿着裤衩背心和一双湿袜子的桑平原,先是被这连珠炮一样的轰炸震昏了头。但他终于迅速理清了头绪。女人叫金茶,妻子苏羊的工作就是顶了她的角色。金茶是现任库工,昨天晚上撬了她的锁,今天她旧恨新仇,不依不饶。 桑平原全身的肌肉,在冷风和焦虑的双重袭击下,不安分地抖动起来。 “现在还剩下多少姜和多少糖?”桑平原强压怒火,不管怎么说,昨天晚上出库时没过秤这是他的疏忽。 “您不告诉我用了多少,我怎么能知道还剩多少?”金茶伶牙俐齿地反驳。 “你可以去秤!剩多少,算多少。不足部分,都是我用去了!”桑平原快刀斩乱麻。 “好。桑科长全揽了去,痛快!有支出,没收入,昨夜里的姜汤没卖出一分钱,成了施舍白送了。请问,这帐怎么下?”金茶穷追不舍。 桑平原一时语塞。现在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原始共产主义,一分钱一分货,你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桑平原想不出对答的话。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水,他的心剧烈地焦躁起来。 “拿公家的钱,充什么大方!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叫大伙夸你,这点心思,当谁看不出来呀!”金茶假装自言自语,声音清晰得象新闻联播的播音员。 “他妈的!这么点球毛事,有什么好罗嗦的!该多少钱,算多少钱,我一个人付了!桑平原当二十年兵,转业费虽说不多,请全厂一人喝一碗姜汤,是足够了!” 桑平原肩搭西服,扬长而去。 何永胜拍拍金茶肥硕的后腰:“得了,走吧!我要是桑头,先兜头扇你一个大嘴巴,然后再给你付姜钱糖钱。” 金茶说:“我就知道他不敢!到底是当过兵!”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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