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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花几上,摆着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样的柱形干上,挣扎出一丛又一丛玉米苗似的嫩叶,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 这么老的树干,还要被人一截截锯开,送到外国去供人观赏!在客人们赞扬巴西木蓬勃盎然的生命力时,甘振远觉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断面流出无形的血液。 当甘振远不得不兑现自己在兴头上的允诺,打开他珍藏的衣箱时,内心正是这样一种复杂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卫生球味绝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气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弥散出来。 这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从最早发放的棕黄、浅黄两种柞蚕丝夏服,到最后一套涤卡罩衣,几十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樟木箱里,像密致的岩层一样,组成一组军装的系列。 张文有几分敬畏地看着这绿色的岩石,不知该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无端地觉得那军礼服应该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这种。”老太婆拎过一只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军礼服。”甘振远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开了。里面还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枣红色,很干净,但也很陈旧了。 帆布箱被打开了。一套孔雀蓝色的纯毛哗叽礼服,呈现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轻轻拨动着,检查有无虫蛀的痕迹。甘振远像看他心爱的孩子一样,看着这套军装。这种三十多年前军队授衔时发放的札服,时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约是不多了。他想起当年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天安门侧的朱红色观礼台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迈! 甘振远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这套军装,重现一次当年的风采。 老太婆也深情地望着他,柔声说道:“你就试试吧。” 他们共同忘记了三十年的时间差。 甘振远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开始穿这套亲切的服装。 上衣怎么变得这么瘦?好像还短了?怎么?我还长个了吗?噢!是因为肚子凸起,把长向宽里扯去了。下摆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系了,就这么敞着,还舒服自在些。裤子可真是变长了,我的腿短了?立裆也提不上去,怎么搞的,当年好像不是这样的嘛。糟糕!裤腰太小了,扣不上挂钩,这可是最大的问题。屏住气、收腹……只差半厘米了,再努一把力,就差不多了…… 甘振远终于成功地将自己装进了当年为他定做的礼服之中。他抑制住变粗的呼吸,挺胸收腹,器宇轩昂地站在地当央,期待着。 “很合体。跟你当年穿时一样。”老太婆第一个说。 “爸爸当年的雄风仍在。”伟自接着说。 “做衣服时,要稍微大点就更好了。”甘平有点迟疑地斟酌着字句。 张文和大红没有答话。 甘振远陶醉在回忆之中。穿衣镜近在咫尺,他并不去照。 扣扣跑进来,寻找他的什么玩艺。一眼瞟见人丛中的姥爷,探着头看了看,说了句:“姥爷怎么变得像个坏蛋了?”然后又一溜烟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着要打扣扣。 “回来吧,”甘振远嘶哑着喉咙说:“小孩子说的是实话。”他三把两把将衣服褪下,搭在沙发上,皱着眉默不做声。 礼服又恢复了挺拔修长的造型,无声地侍立一旁。 这衣服对甘振远来讲,已经没有丝毫实用的价值了。张文冷眼旁观,忽然萌生起一个惊人的念头——将这衣服收买下来!到那时,他穿上礼服,大红穿上纱裙,他们将比照片上的甘振远夫妇,还要威凛华贵百倍!苦命的妈妈再不用对着粘贴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望星星一样认为高不可攀的权力象征,如今就穿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让妈妈用手摸一摸,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证明这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让那个凶残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这是真正的甘振远本人穿过的礼服,就是那件曾经被他撕得粉碎的礼服。 张文的心咚咚直跳,他听见太阳穴处,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之声。这狂飙突起的渴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卖这件衣服,他愿倾家荡产,购买这地位与尊严的象征。 “爸爸,让我试试成吗?”伟白腼腆地恳求着。只要是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见了如此考究的军装,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伟白还是当兵出身。 甘振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因为大红在场,伟白走进内屋去换衣服。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极其潇洒的青年军人。笔挺的孔雀蓝礼服使他风度翩翩,铠甲般坚挺的垫肩和胸衬,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气。纯黑的丝质领带,雪白的细纱手套,于威严之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异国的情调。在巨大的像鹰翼一样舒展的西式翻领上,缀着金丝绣成的松枝,上面盘结着银丝扭成的松果,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奇迹发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远,从相片上走了下来。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形象。 甘平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容貌,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认识这套衣服,这个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属于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湿了。” “唔。今天观礼时下雨了。告诉我,刚才下雨时,你在哪呢?” “在楼顶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遥远的对话从记忆的深谷中传出。那是哪一年的国庆?五六年还是五七年?大典遇雨,那似乎是仅有的一次。 多么古怪呀! 面对着穿礼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个臃肿衰老的陌生人。而对着自己的丈大,她却极其鲜明地回忆起父亲。其实,他们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远的魂灵。 张文也被震慑住了。这衣服赋予这家族中最平庸的伟白以惊人的魄力,使他变得像一个统帅。张文精于服装,他发现伟白虽与青年时代的甘振远身高相似,却毕竟单薄了一些。尽管服装优雅挺括的造型,弥补了这一点,仍显得略宽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之合,无与伦比。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老军人,较之他的女儿女婿,似乎有着更多的相似之点。 无论如何,他要买下这套军装!这将是他所从事过的最伟大的一项交易。哪怕重新从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他也要得到它! “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张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你?”未及甘振远答话,老太婆急急插嘴追问了一句。 张文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要试,就让他穿一下。”甘振远并不知这两天的风波,既然有人这样喜爱他的军装,试一下也无妨。 老太婆却不动声色地开始叠整那套军服。 “让孩子们都试试。”甘振远宽厚地说。 “他和伟白不一样。伟白到底是个转业军人,他嘛,喜欢的是跑买卖。赚钱算啦,别胡闹了。” “军人未必不需要钱,赚钱的未必不喜欢穿穿军装。”张文同样笑眯眯地与老太婆应答。 甘振远愣了:他的衣服怎么跟钱联系起来了? 老太婆终于以为抓到了张文的什么:他要用金钱亵渎甘家最神圣的东西!她反倒平静下来,用一种近似戏谑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呢?” “不多。不过买你这套衣服是足够了。”张文一脸骄矜之色。 “喔。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大的口气。只是你可知道,我这套衣服要卖多少钱呢?” “价钱随你定。我绝不会还价。” “那么,你听好了,这套衣服,我要一万元。” “此话当真吗?”张文内心悸动了一下,但马上乜斜起绿莹莹的目光。这是他与人在黑市成交时惯用的神色。 “当——真!老甘,卖了它,你我也成了万元产了。”老太婆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眉开眼笑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红,你给我拿钱。” 十秒钟之后,一万元钱——十块齐崭崭的红砖,排在了陈旧的枣红帆布箱盖上。 “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款额不算小,请当面点清。” 说完,张文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两手对着摩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刚叠好的军礼服伸去…… 一个恶意的玩笑,瞬间便演变成这种结局,一向处事不惊的老太婆心慌意乱起来。 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 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驳驳像几何图案一样的伤痕,只剩下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军装维系着他的功勋与骄傲。它们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蜕下的鳞甲。正是在这种蜕换中,他登及自己权力的高峰。它们是他的脚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最后一次脱下军装的时候,他感到撕心裂胆的痛苦,觉得被扒掉了一层皮。从此,他的灵魂裸露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他蜇咬得出血。 现在,居然有人要买他的军装,他的军礼服,还一本正经出了一个价钱!哈哈,真是古怪极了!滑稽极了!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卖钱了!战场上流出的血,多少钱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个价钱?伤疤值多少钱一平方米呢?还有草根、树皮、牛皮带,又都是多少钱一斤呢? 他悲愤难平,热血激烈地喷涌着,涨得全身像要爆裂。当他看见张文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就要触到他的军礼服时,他变得像雄狮一样怒不可遏了:就这样一个货色,竟凭着有几个臭钱,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挣来的衣服,在我曾挂过功勋绩带的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在我系过威风凛凛武装带的腰间,绕上一只酒吧女郎的胳膊……够了!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我宁可将礼服碎尸万段,也绝不会…… 他几乎老泪纵横了。 蓦地,在按住军礼服的同时,他触到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机械地将手伸进礼服裤兜,先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纹,紧接着是弹性极好的扳机,最后是短短的枪筒。 他劈手掏了出来。这是一支枪,一支瓦蓝泛亮的加拿大橹子。 枪,使老军人刹那间恢复了统率千军的气概,冷冰冰的枪身将一股钢铁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变得斗志昂扬。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那只年轻的数过无数钞票的手。 “爸爸!”甘平惊恐万分地呼唤着。伟白急得七窍生烟,却又一动不动。他学过捕俘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 大红吓得面无人色。唯有老太婆,带着报仇雪恨的笑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文。 如果说张文面对着指向他的枪口,还能保持住最后的镇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振远的双眼,他毛骨悚然了。这是一双见过无数血浆迸射人头落地的军人的眼睛!它带着傲视人间一切金钱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 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 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 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一粒子弹。 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药医。 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 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 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 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 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脑袋。 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 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 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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