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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行。钞票流水似地泼出去,他俩手上却难得拿什么货物。他们像两条机警的鱼,在商品的江河湖海中巡游,谨慎而果决地挑选着H市缺少而这里又物美价廉的商品。交钱、取货,立刻缝成邮包,从最近的邮局发出,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开始一轮新的选择,再次投入全部智慧与热情。商人对于商品,有一种农民对于土地般发自内心的眷恋。
  对于常见的货源,张文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要做几宗未曾做过的买卖。只有货全,才能吸引顾客。有几个人是在家里写好了报告拨出了预算才上商店的?购买常常是在热烈而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举。一个好商人,要善于利用甚至事先制造出有利于产生蠢举的机会。货全就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因素,也许为买一根针而走进店门的顾客,出去时抱走了一台电视机。不是连百货大楼这家京都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卖一分钱两枚的细别针吗?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谁说的?孔老二吗?应当给它改一个字:勿以利小而不为。聚沙成塔,积腋成裘,再伟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
  “那是什么?”大红又惊呼起来。远处有一朵五颜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料书皮绑扎而成的。
  张文见过这东西,一毛钱一个。此刻却突然动了心。他买下五百个,随手写了张“零点三零元”的纸条,夹在最上面书皮的衬里中。
  “这个价,是不是太狠了点?”张文写下的标签是对店里伙计的遥控定价,大红迟疑着,不肯将邮包缝起。
  “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软。所以世界上的大财阀,多半都是男人。”张文不悦地说。
  “都是包中小学课本的,赚孩子们的钱……”大红坚持着。
  大红是张文的老板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决权。而张文不过是一个伙计。虽说是身份特别,伙计终究还是伙计。
  张文隐忍着耐心地指教:“赚孩子们的钱?你见过哪个孩子会挣钱?我赚的是他父母的钱!假如谁的钱都不赚,还要我们干吗?怕赚钱你可以不买呀,为什么偏用塑料书皮?你可以用牛皮纸、旧画报,也可以什么都不包。”
  大红被教诲得嗫嚅起来:“我是怕定高了,不好卖。”
  “小傻爪!”看大红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文的口气放缓和了,“说实话,这个价钱,是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长预备的。独苗一个,他们处处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只要孩子高兴,再贵他们也会掏腰包的。可光卖给他们不成,一则销量太小,二则一个两个地卖,纵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这钱也赚得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写信,吩咐店里的伙计,等书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学校去征订,由我们购入,由他们包销,统一计进孩子们的书本费中去。这样一来,咱们省了事,穷教书先生们可以赚点提成的外块。价钱上咱们适当让让,家长有商店里每个三毛钱的价码比着,也会觉得是件便宜事。怎么样,这桩买卖,做得过儿吧?”
  大红服了。飞针走线地开始缝包裹。“不过,时间一定得赶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误了节气,一耽搁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买衣服要赶时令,忙着提醒张文。
  缝完包裹,该去邮寄了。张文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大红说:“你这是头一次出远门,该给你妈挂个电话。”
  “你等我?”大红惊喜地问。张文含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叫你妈让伙计们明天就开始征订书皮,把结果用电报告诉我。”
  大红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大红一走,张文觉得自己少了一双神奇的眼睛。也许是女人的特性,大红对颜色、质地、式样、价格这些商品因素,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能时时变换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与想象中的顾客相适应,代他们挑选,代他们斟酌,代他们决策。他凭着直觉做出的判断,往往较张文绞尽脑汁推导出的决定更为高明。
  缺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张文不再对某一类具体的商品做研究,他开动起自己的感官,从整体上去体会北京的商场与别处的异同。
  “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觉得它恰如其分,不愿轻易改动,“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的思维沿着轨道飞快地运行着:那么?”州的店铺像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着大多的脂粉气;上海的商店则像一个西服革履的阔少,洋气十足,却又有遮挡不住的局促,大上海委实是太拥挤了。唯有北京的商场,雍容富贵,器宇轩昂,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到中年的国家干部!当然,它也有缺点,肚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么,他自己的商店像什么呢?像一个强壮膘悍生机蓬勃而又富于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终有一天,小伙子会成长为博采众长,傲视西北的一条好汉!
  大红回来了,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到我声音,我妈高兴着呢,一个劲夸你想得周到。我还让我妈到你家去一趟,就说你也挺好的。”
  张文苦笑了一下,妈妈早已约束不了他了。他准备实施的另一项采买之外计划,妈妈如果知道,会拼死拦阻他的。然而正是为了母亲,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干。
  “我在那边柜台上看到一种首饰,很漂亮,销路一定会不错的。”大红灵敏的直觉又像探雷器一样活动开了。
  这是一枚假钻的耳环。无数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着长短不一的光线,晶莹可爱。
  “请问,这是哪儿出品的?”张文说。
  “江苏。怎么啦,这玩艺难道还要保修吗?”商店里人不多,售货员闲得无聊,乐得打哈哈。
  “我们可以到产地去买。北京首饰真品的质量不错,但价格太高。赝品比不上南方的做工。不过北京的首饰盒还是很考究的。”张文不理售货员,耐心地指导着大红。
  “有本事,把这台机器买了去!”售货员不甘心受了冷淡,挑衅地说。
  “联邦德国产无痛穿耳机”几个字映入眼帘。它被塞在货架的最后面,若不是饶舌的售货员指点,他们难以发现。
  “好。我买了。”张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过,请当场试验一下。”
  “无痛穿耳,当场操作,价格优惠,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啦!”售货员大声招徕着。
  很快有一位中年妇女,充当了第一个试验品。
  “疼吗?”大红关切地问。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妈妈先用两颗绿豆对着研磨,直到耳垂完全麻木了,才用烧红的针扎透的。就这样,还疼了好几天呢。
  “不疼。”那女人随即买了一副假钻耳环。
  张文付款提货,售货员要减收两元,大红便把那两块钱递给中年妇女了。
  穿耳机价钱不低,至此,他们今天所带的货款基本上花光了。
  “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块钱,咱们得收四块,才能尽快把本儿赚回来。西北本来就有地区差价嘛。”大红端详着这台昂贵的机器。
  “你又错了。我买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费穿耳。”
  “那不是干赔吗?”大红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眼光放长远点,免费穿耳,来的人必然多。哪个妇女穿了耳朵眼,会让它在那白白空着?那不比不穿还难看吗?她就得开始买首饰。首饰也像衣服。有档次高低,有流行款式,一副不会够用,她就得接二连三地买下去。我们既然打开了H市的首饰市场,就应该垄断住它,以我们的物美价廉,以我们的优异服务,女人大都生性谨慎,买东西也愿意去熟识的商店,她在我这个店里穿的耳朵,这个印象还不够深刻吗?只要你的货色好,她一定会来第二次第三次的。至于为穿耳而来,又买了其它东西的,也绝不在少数。其实,每个家庭里的钱,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当然不是光为她们自己买东西了。到那个时候,你的钱还怕赚不回来吗?……”
  大红听得入迷,张文却突然停顿下来,快步向文体用品柜台走去。不一会,挟着个精美的盒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
  “弹子跳棋。”张文说着打开盒带,呈六角星形的棋盘上,镶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
  “这个也寄回去吗?它有什么奥秘?”大红颇感兴趣地问。
  “我终于买到了……”张文好像没听见大红的话,自言自语,神色有点恍惚。
  “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再买几副。”大红已经觉出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
  “行了。”张文拉住大红,用手将弹球一个个剥下,放进军装的大口袋中,然后将棋盘盒捏成一团,塞进果皮箱里。
  雨小多了。他们漫步在街头,张文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米色的短裤上绣着花,肩上斜挂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
  “小弟弟,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张文拦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珑剔透的玻璃球。
  “弹球啊。这算什么好东西?再说,我妈也不让我要不认识人的东西。我们老师也不让玩哇,玩弹球多脏啊?”
  小男孩拒绝了,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看清那个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
  张文用阴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怎么可能呢?这个嫩得像小水泡一样的男孩子?他那颗久经荣辱像老笋一样裹在坚硬痂皮里的心,流出了血。
  他明白了:无论多么苍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忆,都会变得像婴儿一样赤裸而娇嫩。而对一个婴儿来讲,这男孩已经足够强大了。
  他愤怒,嫉妒,而又充满了轻蔑。
  提琴盒子里能站起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吗?他记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荣辱观和征服欲,以至于第一次的狡诈和欺骗,都是从这种被讥为肮脏的游戏中开始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使他的脸显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他和这个裤子上绣了花的男孩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他自信自己比他们更强大。
  他一扬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阵宝石的雨,铿锵有声地坠入了路旁的水洼。
  “你这是干什么呀?”大红为张文的反常担心。
  张文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手心里还留下最后一颗。毕竟已经多少年没碰到卖弹球的了。
  这颗沾满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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