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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号终于病倒了。医生小心翼翼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应当随伤病人员直插公路。
  “我应当在我应该在的位置上。”一号冷漠地说道。他难以容忍任何一个下级干涉他的意志,即使是他的医生“你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看到医生窘迫的神情,他竭力将口气放和缓些,“采取一切办法,保证我能走过无人区!”
  医生诺诺而退,随即派注射技术最高的肖玉莲带来最有效的药物。
  输液瓶里的液体,均匀地滴落着。
  一号好象睡着了。大战前能够安然入睡的指挥员,是军人修炼的极致。可惜一号还未臻圆满,他只是好象睡着了。他知道坐在一旁观察输液情况的肖玉莲十分拘谨。也许说几句话,聊聊家常,会使这个女战士自在起来。但一号做不列这一点,他极少和下属们开玩笑,他把平易近人看成一种不必要的装璜。还是佯睡吧,这样这个小女兵就会自动放松的。
  人在似晦非睡的状态中,思绪飘的最远。感官被封闭,思维却异常活跃。眼前一片红色,象遍地血泊……近来只要一号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这幅景象,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关阅了眼睑,灯火透过皮下的血脉,所以才变得如此鲜红……鲜红的丝绒大幕升起来了……这是在哪里?一号竭力思索着。想起来了,这是军区会议期间观看的一场演出。节目很精彩。台上,少男少女们婆娑起舞。婀娜多姿;台下,前排就座的一号芒刺在背,如坐针毡。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缩短了赴会的时间,却加大了两地的强烈反差。一想到他的战士们,他恨不能一个箭步返回昆仑。突然,台上灯光变换,出现了与他的防区对峙的异国装束。一时间,他愣住了。紧跟着,他的血液向头颅冲去。剧情跳跃地发展着,异国美丽的公主丢失了缀满钻石的项链,盛装的宫女们秉烛弄影,在菩提树下仔细地寻觅着。观众席上发出由衷赞美的叹息……够了!一号暴怒地站起身来,粗率的动作碰落了邻座者托在手心的呢制军帽。他毫无察觉,踩着别人锃亮的皮鞋尖,也一点儿不知。一号象个在有辱国格情形下愤然退席的外交官,笔挺着腰杆向场外走去。
  跳舞的小子、小丫头们!我的战士比你们还要年轻。后来他们在昆仑山上用自己的胸膛和快要冻成冰舵的血给你们换来的温暖太多了,才使你们昏头昏脑地表演我们警惕地注视的异邦的舞蹈!
  出了剧场,冰冷的夜凤抽打着滚烫的前额,一号迅速地冷静下来。为什么要如此大动肝火?演员是无辜的。
  即使在下意识中一号也不会承认自己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其实,只要入场券上的座号更动一个数字,这一切就可能不会发生。单号和双号隔着老远呢!
  真正的导火索,是一号身边的“呢军帽”。
  他俩并排坐着。在高大、整洁、仪表堂堂的同僚面前,一号感到了自己的龌龊。
  这是两颗恒星的相会。在军区的星空中,他俩同样璀璨,各自率领着庞大的星群在运行。多年来,他们难分伯仲,最近,风传军区将由他俩之中提升一名任要职,彼此间的关系就更为复杂了。
  他们历来是客气而光明正大的。上午的会议上,一号以崭新的高原拉练方案,使得对方黯然失色。没想到在晚会上,“呢军帽”竟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一号:他对一号所面对的异国舞蹈报以会心的微笑和响亮的赞叹!一号愤然离去,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至今仍耿耿于怀……
  郑伟良在一号的帐篷外久久徘徊着。若他不是“拉指”成员,流动哨早就过来盘问他了。他犹豫着:进去,不容易;出来,就更不容易。他有点儿胆怯。要与一号谈论的问题是如此重大,他时时感觉到自己力量不够。他又一次摸摸胸前,透过厚厚的棉衣,他感到里面涌动着火炭般的热力。“要不,先向一号提起自己的父亲?在一种充满人情味的气氛下交谈也许效果会……”这个念头刚一冒,就被他否定了。他相信真理在自己手里。
  郑伟良挑开帐篷帘,不由得呆住了。地铺上睡着一位憔悴的老人,斑白的头颅无力地后仰着,青筋隆起的手臂上扎着粗大的针头。一旁是面容惨白的肖玉莲。
  他立刻明白一号病了。真想立即退出。让这病弱的老人安静一会儿吧。。可理智告诉他,离天亮只有几小时了,前面就是无人区,再不谈,就没有时间了!
  “有事?说吧。”一号淡淡地说,眼睛依旧微合着。
  “我想……我想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同您谈谈。”郑伟良很困难地说出口。
  一号睁开眼,注意地看了他的参谋一眼。“是党员吗?”他问肖玉莲。
  肖玉莲窘得满脸通红:“填了表,还没通过。”
  一号明白过来,部队里压了一批相当数量的党表,要根据本人在拉练中的表现来决定批否。他说道:“能够经历如此艰苦的考验而不当逃兵,我看可以算是好样的共产党员了。”他转向郑伟良,“怎么样?这里没有外人了,我看你这个共产党员就开始说吧?”
  郑伟良似乎还没有运足足够的勇气,一时沉默着。
  肖玉莲的手微微发抖。她想捋动胶管,驱赶药液加速输入,但想到一号心脏恐怕难以承受,又无措地缩回手指。
  郑伟良知道他心爱的姑娘此时出于各种因素正急于逃跑,他充满歉意。真希望肖玉莲能抬起头看他一眼。那样,尽管在一号眼皮底下,他也要给她一个微笑,一个示意。
  肖玉莲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号也不催促。他把自己的姿势调正了一下,躺得更为舒适。
  为了不使即将开始的话题把心上人吓坏了,他顽强地等待着。
  肖玉莲离去的脚步消失了。
  “一号,您是否取消穿越无人区的决定,迅速率队向公路靠拢,在最短的时间内撤回驻地?”郑伟良把萦绕心头许久的想法和盘端出。他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已经没有了迟路,剩下的只是说服对方而已。
  果真是这个来意!一个如此机警的小伙子。怎么这样不知高低!一号直起身,略带嘲弄地说:“还有什么想法,都一块说出来吧。”他鹰隼似的目光射在郑伟良脸上。
  在强大的威慑力下,郑伟良习惯地低下了头。但这仅仅是一瞬间。他闪电般地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勇敢地抬起头来,回敬着一号的目光:“我绝非心血来潮,也不是异想天开,而是考虑了许久才下决心找您开诚布公地谈谈。您可以骂我胆小鬼、可怜虫,但请您听我把话讲完。”
  一号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他心里想的,恰被这个年轻人言中,他有些窃喜地高看了一点儿对手。谁人不知,一号喜欢坦率,喜欢料事如神?他迅速收敛了一些目光中的威严。
  这微小的变化,被郑伟良捕捉到了。他增强了信心,侃侃而谈道:“这次拉练的模式,是我军自创建以来所有最严酷训练的总和。不错,我们曾凭借这些战斗,打败过凶恶的敌人。它们在战史上大放光辉。但是,它们是否在今天还值得我们连一个细节都不更改地去重复它?作为一种精神它们不会过时,但具体实施却必须随着时间、地点、条件而变化。世界上没有僵死不变的事物,战争更是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组合。硬要将战争纳入一种早已过时的模式中去,这本身就违背了战争的规律……”
  开口闭口“战争”,你到底打过几仗?一号忍不住打断郑伟良的话:“解放那年,你几岁?”
  郑伟良语塞了。但他并不示弱,迅速调整了自己思辩的锋芒,他要用铁的事实,论证自己的观点:“红军爬雪山的时候,光着脚穿草鞋;朝鲜战场,志愿军穿着单鞋追击敌人;六二年自卫反击战,冲锋时也的确穿的是解放鞋,但是否就应从中得出结论:打仗时鞋穿得越少越好,穿毛皮鞋,就得打败仗?!为了追求形似过去,在拉练中,有的战士牺牲了,有的战士残废了。拼命驱赶战士们投入人为的苦难之中,绝非治军的上策。军人不惧怕牺牲,但不能据此漠视军人的生命!一号,部队里伤员众多,疲惫不堪,在强大的政治鼓动之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加入老弱病残的行列。潜伏巨大危机的部队一旦进入无人区,势必出现更为危难的局面。一号,我请求你收回成命!”郑伟良悲愤异常。他很想把意思表达得委婉一些,但牺牲者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平心静气地说,这个参谋的讲法不无可取之处,但作为拉练部队最高指挥员,绝不能容忍这种蛊惑人心的语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拉练必须按计划干到底。不要去思索为什么这样做,只要去考虑怎样做得更好。
  一号思索着。新输进去的药物,发挥作用了,他觉得头脑清醒而灵活:“穿越无人区,难道也是模式吗?如果是,还叫什么无人区,人来人往,叫大马路好了!”他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正因为驾驭战争,没有规律可循,我们才需要练兵啊。在各种情况、各种地形练兵。你怎么知道,将来战争不会在无人区里爆发?记住!我们不是敌人的参谋长!”
  郑伟良冷笑了一声。这也许很不该,但他忍不住。“不是敌人的参谋长!”多时髦的一句活:为什么要当敌人的参谋长?同样,敌人也不是我们的参谋长!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参谋长,用自己的智慧与胆略击败敌人……郑伟良的思绪在一时间滑得很远,他赶紧收束住,尽量平和地说:“未来的战争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爆发,我们没有必要、同时也不可能在所有的地方进行事先演练。”
  一号的脸色阴沉起来。穿越无人区,是他的创举。郑伟良竟将矛头直指这里。如果说部队有伤亡,还可以引起他的踌躇;指责他决策上的失误,则是不能容忍的。
  郑伟良已经闸不住了,思路如江河直下:“况且,象这种肩冰衔草式的原始行军方式,自身的供给尚无法保障,又能有多少战斗力呢?它只能模糊人们对现代化战争的认识,以为有了精神就能打胜仗。其实,战争的物质性是异常直接的。吃苦不是目的,只是一种达到胜利的手段。我敢说,如果红军有毛皮鞋,他们绝不会穿草鞋去翻越夹金山。抛却了这个实质,反而津津乐道于复制苦难本身,不正违背了先辈们的意愿吗?红军正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受苦,自身才去忍受非人的磨而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单纯追求苦难而忽略军人生命的价值,正是对传统的背叛。”
  “你住嘴!”一号终于怒喝出声了,“照你这么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是用战士的血,在染自己的红顶子了?郑伟良同志,我可以告诉你,别看我是一号,需要的时候,我照样脱下毛皮鞋,换上解放鞋,解放鞋总要比毛皮鞋轻快,战场上时间就是胜利!我们的战士,正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你说的,只是你个人的心理失态。整个部队,到处在嗷嗷叫!”
  郑伟良曾想到一号可能命令他退出帐篷,却没有想到一号会这样据实驳斥他。他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部队确实被一种近似狂热的献身感笼罩着。但正因如此,事情才愈加可悲。郑伟良的目光重新闪出勃勃英气:“您说得很对,一号。我们的战士太可爱了。他们忠诚地去执行每一道命令,从未怀疑过命令本身。军人的忠诚无可指责,作为有权发布命令的指挥员,面对这种无与伦比的信任,难道不该三恩而后行吗?至于您个人的品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相信,并已经看到您完全能够身先上卒,可我还是恳求您,一个士兵手里只有他一条生命,而您手里却执掌着千百条生命,为了已经牺牲和将要牺牲的战士们,再考虑一下吧!”
  一号并不为之所动,语调中饱含着压抑不住的恼怒:“决定不是我个人做出的,集体讨论,上级批准,任何人不得更改!不错,你知道得不少,会夸夸其谈,引经据典,一套又一套的。你以为你是个合格的军人了,告诉你,我早看透了,你骨子里怕苦!怕死!说这么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叫我撤兵,好掩饰你心里的恐惧。其实,想逃避这些容易得很,你不必当共产党的兵、尽可以去喝外国人的洋奶!”
  火山终于爆发了。一号到底不适应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共产党员说话的方式。司令就是司令,参谋就是参谋。他痛快淋漓地吼叫,不惜使用些恶毒的言词。
  一九六二年边境自卫反击战,在缴获的军需物品中,有一种罐头,包装相当考究,战士们一看,“呸呸”吐着口水,整箱整箱罐头抛入了界河。罐头上印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裸着乳房正在飞吻。这便是极富刺激性的犒军物品——人奶罐头。多少年过去了,沉入界河的罐头早已被冲刷得不知去向,昆仑山上却留下了一句最恶毒的咒骂。
  郑伟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迟出一号的帐篷的。大滴大滴男子汉的泪水,溅落在石头上。
  昆仑山默默地承受着。
  传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在高原上每个人也一定都有自己的一座峰。伟大的人高耸入云,平庸的人低矮匍匐。哪一座山属于父亲?郑伟良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隆起的大地上。这也许就是父亲的化身,平坦到几乎没有起伏,但就在它的上面,承担着昆仑主峰的一部分。哪一座山属于他自己?也许在雪山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火山。它喷发了,冒出滚烫的熔岩,可顷刻之间就被冰雪封死了。为了这次喷发,又积蓄了多少力量和时间!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群山静籁,它们甚至不知道曾有过这样一次猛烈的喷发。
  不,一切并没有过去。郑伟良快步走回自己的帐篷,拧亮袖珍手电,呵呵手,写下一行行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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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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