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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郑伟良向一号报告了拉练部队的伤亡数字,同时注意观察着一号的脸色。
  一号深邃而平和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波澜。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演习没有不死人的。他自己就不怕死。作为一个军人,死在战场或练兵场上,比老死在自家炕上更为合情理。
  郑伟良失望了。
  一号只是口授了夜间紧急集合的命令。郑伟良在传达给极少数必须知情的人以外,又将消息透露给了一些老弱病残聚集的单位。
  凌晨二时,凄厉的军号声和眩目的信号弹,同时撕破漆墨的夜空。拉练部队象一只受伤的野兽,刚刚歇息又受到猎人的追逐,倏地跃起,顾不得舔舔伤口,就重新潜入冰冷的夜色之中。
  黑得出奇。阴霾遮蔽了星光,隔绝了昆仑山上唯一的光源。每人左臂缠绕的白毛巾,完全起不到作用,只有凭借声响,摸索前进。
  黎明前的黑暗来临了。
  一支烛光,可以照射到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我们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方圆八十公里以内,没有蜡烛,没有火柴,没有荧火虫,甚至连磷火都没有的地方,除了南北两极,只有星仑山。在人们侈谈黑暗的地方,充其量不过是“暗”,而绝不是“黑”!黑是看不到,也制造不出来的。它不是色彩,而是一种状态,撕不破,扯不烂,揉不碎,砍不断。人工无法模拟这种深远浩瀚的混沌,它比我们这个星球还要古老。它用自己无边无际的翅膀,遮挡了人们企图认识它的视线。
  拉练部队行进在黑暗中。走了几个小时了,却好象一步也没有移动。感官在黑的面前被麻醉了,人们只能靠一种灵魂的信息联系着,黑用利齿吞噬着这种联系,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黑暗胜利了。人们精神上的防线开始始崩溃。前面是黑,后面是黑,向前与向后哪有什么区别!行走是黑,停顿是黑,到底是在走,还是在停?也许根本就没有走,走就是停,停就是走……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睁着闭上都是一样……有人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脚步。
  这时,一阵惊心动魂的号声自队首传来。激荡高亢的号音,象一支强心剂,使人们的精神陡地一振,随即恢复了生机。一号,英明的一号!他命令李铁吹响了紧急行军号。对行将溃散的军队,不是让它休整,而是令它冲锋!号音召唤着人们,人们积聚起最后的力量,冲破黑暗,向前方狂奔。
  突然,号声垂头丧气地渐渐消失了。
  人们在倾听,期望那波涛澎湃的声浪排山倒海地再来,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回答人们的,仍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严寒冻木了号兵的脸颊,导热极快的铜号一沾嘴唇,就粘结在上面,嘴唇闭不拢,口腔象漏气的风箱,吐不出又匀又细又硬的高压气流,号便执拗地沉默着。偶尔发出难听的“扑扑”声,也全不成调。
  号长孤零零的号音,也拖着长长的尾声消失了,它留给人们的不再是振奋,而是令人颤粟的不安。无边的暗夜,隔绝了人与人的联系,也封闭着各自的软弱。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软弱的,但整体是坚强的。一个人可能倒下,队伍将永远前进。现在,美好的愿望被孤独的号声打得粉碎,人们突然意识到大自然的威力,如此不可抗拒。指挥中枢瘫痪了!队伍变得张皇失措,发出咒骂。骚乱象瘟疫一样蔓延,行进的长蛇被斩作数段,各以其不同的频率扭曲着,痉挛着。
  一号透过黑暗,感受到了这严峻的形势。黑暗夺去了他的千军万马,他能指挥的只有面前这一个号兵。一号沉思着,极端地冷静。作为号长,李铁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但号令并没有传出。
  “李铁。”他招呼着,声音平缓。
  李铁走近来。不是命令的呼唤,使他感到亲切,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现在,你的号音,就是昆仑山上的一号了。”司令员轻松地说。眼前涣散的军情,好象与他毫无干系。
  受命于危难之际。李铁觉得泰山一样的分量坠于小小的军号之上。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了。作为一个久经风雪的号兵,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到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郑参谋,借一样东西。”他仍旧带着几分榆揶的口气。
  郑伟良没有回答,走近了他。军情如此危急,借脑袋都得给。
  “把白毛巾解下来,撤上尿,给我。一定要快!”
  温热的液体排出后,郑伟良冻得双牙打架。
  李铁把热呼吁的毛巾捂在嘴上,使劲揉搓着,直到满嘴火辣辣的。他的口齿异常灵活,他很想说点儿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来。“郑参谋……”他想说说像片的事,又噎住了。男子汉,这么一件小事,还不放心。话到嘴边变成:“你告诉他们,擦号光用牙膏不行,还得讲究水,冬用雪水夏用雨水,水太硬了,号会生锈……”
  一号隐忍着。
  好了,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李铁看了看四周,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迎着队伍走去。
  号声响了。激昂嘹亮,象要撕破黑暗,唤来朝阳。它没有间歇,不再停顿,挟带着火焰般的力量,象岩浆样喷薄而出。
  李铁逆行而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疾速地奔跑,不歇气地吹。这在高原上,无异于自杀。
  跌倒了,哪儿在流血,痒酥酥的,却一点儿不疼。他一摸,军号还在,腿站不起来,索性跪在地上吹。号谱烂熟于心,他的思维有了一点儿转动的时间:号音传播是“日行八百,夜行一千”,不行!一千米,后续部队还没有听到,还得……跑!他挣扎着往起爬,腿却不存在了。它到哪去了?它化成烟气,从号嘴里飞走了!躯干还在吗?还在!那就好,我可以在地上滚……
  他又开始了奔跑。这已经不能算作跑,而实在是跌撞、滚翻。
  号音又响了。
  号嘴周围发甜。铜是甜的吗?噢,是血。血还在流!李铁一阵狂喜,我,还活着,我还能跑,我还能吹……心在猛烈地跳动,象要从号嘴飞出。心可千万别飞,飞走了,就吹不成号了。
  李铁又一次扑倒在地。
  他已经感觉不到心的跳动了。一缕倦意袭来,他觉得自己轻松极了,轻松极了,就要从号嘴飘出去,化作一个最轻最轻的音符……他不知道,二十几年前父精母血所孕育,二十多年来五谷杂粮所维系的一缕真气,此中已经象一枚青果似的,含在他的嘴里了。他只觉得异常清醒,面临着一个抉择:闭上嘴呢?还是继续吹?简单极了,也严峻极了。有一遍号已接近尾声,后一遍号正应该开始。也许……也许最后一个战友已经听到了号声?他迟疑了一下,号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顿挫。忽然,一种极轻微的颤动拂过他的腮边。啊,红绸子!顿时,一个号兵,不,一个号长的全部尊严与骄傲,回到了濒死的李铁身上:我现在是昆仑山上的一号哪!他拼尽全力翻过身来,天空透出一抹神奇的黑紫色,他好象听到云际里响起凯旋时吹奏的小鼓号,那是号兵们最心爱的曲子。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号音了,但他知道新的一遍紧急行军号正该吹起,他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缕真气,幽幽地吐进号嘴……一号!郑参谋!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袅袅的号音,在冰峰中回旋。
  重新集结起来的部队,沉默坚韧地前进着。
  高远的天穹,缓缓地变幻着紫色。先是乌紫,继而是降紫,然后依次为马莲紫,首蓿紫,铃兰紫,藤萝紫,最后,成为艳丽夺目的玫瑰紫。紫,是红与黑的女儿,比她的哥哥——染出碧海青天的湛蓝,更为纯净。这有色光谱中最小的骄子,只姗姗出现于极高的天际。除了昆仑山,只有宇航员可以一睹它的风采。由于高原上空气极为稀薄,所有因空气折射而形成的日出前征兆,一概不复存在,紫色的天幕猛地拉开,一轮巨大的红色球体,横空出世了。
  昆仑日出,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壮丽的景象之一。它不是一轮朝日,而是一轮午日!雪山巨大的阴影,企图遮挡它的光辉;狂暴的飓风,想把它埋葬在深渊;尖利的岩石,刺得它遍体鳞伤。浴血的太阳,经过漫长艰苦的攀登,现在,终于升起来了。它庄严地、冷静地俯瞰着广褒的大地,以自己无际的火焰。将夜与昼,刀剁斧劈般地分开,宣告了高原上新的一天开始。
  如丝如缕的号音,好象还在飘荡。李铁静静地平卧干沙砾之上,嘴角处殷红的血迹,凝成两条不流的小溪,弯弯曲曲直到颏下。
  一号脱下军帽,垂下花白的头颅。孩子,你不该来我这儿当兵,你不该把号吹得这样好。你本来可以拒绝我……许久,他终于想到了解脱的办法:“给他立功。二等功……不,一等功!”说过之后,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郑伟良打开照像机,迎着太阳,给李铁“聂”了一张像,然后走过去,将他僵直的手指掰开,取出军号。又把红绸子解下——这是肖玉莲送给他的信物,轻轻地覆盖在李铁脸上。
  晨风拂来,红绸飘飘。好象年青的号长,又用青春的气息将它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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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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