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极品欣赏网:手机铃声 | 电影下载 | 经典FLASH MTV | OICQ资料 | 幽默笑话 | 美女写真 | 星座命运 | 搜索大全 | 畅销书热卖 |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冰心全集1 编辑凡例 一、全集收入作者1919年至1994年的各类作品(含译文和部分书信、题词),按写作、翻译、发表的时间先后编排。 二、凡曾收入上期文艺出版社版的《冰心文集》(六卷本)者,据《文集》排校;未收入《文集》者,期的作品,由于时代关系,其中有些词语、数字、计量单位、标点符号以及篇末所示的写作时间等,和现在的用法不很一致,为了保留作品的历史原貌,一般不作改动。 四、题注和篇末的最初发表的日期、报刊、署名等,系编者所加。 五、除保留原注外,编者只作少量必要的新注。 编 者 1994年春 自 序 海峡文艺出版社要出我的全集,我想也好,海峡文艺出版社是我故乡——福建的出版机构,临老有点东西献给故乡父老兄弟姐妹,让他们评评点点,看一个福建人在中国的北方长大,到底有什么特点?到底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也让我多认识自己。 冰心 ****************** 总 目 录 ****************** 第一卷 1919—1922年 第二卷 1923—1931年 第三卷 1932—1949年 第四卷 1950—1957年 第五卷 1958—1961年 第六卷 1962—1978年 第七卷 1979—1985年 第八卷 1986—1994年 附 录 冰心生平、著作年表简编 全集篇目分类索引 全集篇目笔画索引 编后记 冰心全集第一卷 (1919—1922年) 卓如编 目 录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2) “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5) 两个家庭(12) 斯人独憔悴(23) 秋雨秋风愁煞人(32) 我做小说,何曾悲观呢?(46) 去国(49) 晨报 学生 劳动者(62) 庄鸿的姊姊(64) 一篇小说的结局(71) 世界上有的是快乐 光明(75) 燕京大学男女校联欢会志盛(79) 最后的安息(85) 骰子(96) “无限之生”的界线(102) 还乡(106) 小家庭制度下的牺牲(114) 一个兵丁(117) 一个奇异的梦(120) 一个军官的笔记(124) 一只小鸟——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129)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131) 画——诗(133) 一个忧郁的青年(136) 译书的我见(140) 解放以后责任就来了(144) 怎样补救我们四周干燥的空气?(145) 北京社会的调查(147) 是谁断送了你(149) 三儿(153) 忏悔(155) 圈儿(159) 我(161) 影响(162) 天籁(163) 秋(165) 文学家的造就(167) 鱼儿(173) 除夕的梦(178) 笑(180) 圣诗(182) 国旗(200) 法律以外的自由(203) 超人(205) 文艺丛谈(213) 月光(215) 石像(220) 自由——真理——服务(221) 五月一号(224) “是非”(228)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230) 海上(232) 宇宙的爱(236) 山中杂感(238) 人格(239) 可爱的(240) 青年的烦闷(241) 图画(242) 爱的实现(243) 回忆(248) 问答词(250) 非完全则宁无(一)(253) 非完全则宁无(二)(254) 非完全则宁无(三)(256) 一朵白蔷薇(258) 冰神(260) 繁星(261) 蓄道德能文章(314) 迎神曲(315) 送神曲(317) 梦(319) 介绍一位艺术家(322) 最后的使者(324) 离家的一年(328) 病的诗人(一)(342) 一个不重要的兵丁(344) 病的诗人(二)(347) 诗的女神(349) 《燕大青年会赈灾专刊》发刊词(351) 旱灾纪念日募捐纪事(353) 谢“思想”(357) 除夕(359) 烦闷(362) 假如我是个作家(374) 论“文学批评”(376) “将来”的女神(378) 向往——为德诗人歌德逝世九十周年纪念作(380) 十字架的园里(383) 春水(385) 迎“春”(446) 疯人笔记(448) 回顾(456) 病的诗人(三)(457) 不忘(459) 晚祷(一)(461) 遗书(463) 玫瑰的荫下(485) 人间的弱者(486) 不忍(488) 寂寞(490) 往事(一) ——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503) 哀词(524) 十年(525) 使命(527) 纪事——赠小弟冰季(528) 歧路(529) 中秋前三日(530) 安慰(一)(531) 安慰(二)(533) 晚祷(二)(534) 到青龙桥去(536) 十一月十一夜(541) 1919年二十一日听审①的感想 二十一日早晨,我以代表的名义,到审判厅去听北大学生案件的公判。我们一共有十一个人,是四个女校的代表。那时已经有九点多钟,审判厅门口已经有许多的男学生。以后陆续又来了好些。我们向门警索要旁听证,他们说恐怕女旁听席太仄,不过有一条长凳子,请我们举四位代表进去。我们谁也不愿意在被摈之列,就恳切对他们说,“地方如实在太仄,我们就是站着,也愿意的。”他们无法,就进去半天,又出来对我们说,“只限你们十一个人了。再来的代表可真是没有地方了。”我们就喜喜欢欢的进去。可怜那些后来的代表,真是不幸望门而不得入了。 开审以后的情形,虽然我也有笔记,但是各报纸上都记载得很详细,便不必我再赘了。 ①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爱国运动,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化预科一年级学生谢婉莹参加了学生的爱国运动,她被选为学生会的文书,参加女学界联合会宣传股,担任文字宣传工作。“五四”运动的深入开展,军阀政府被迫接受了学生的爱国要求,但仍未放弃镇压学生的企图。7月间又借故逮捕爱国学生。8月议当局逮捕无辜的学生,要求立即释放。谢婉莹作为女学界联合会宣传股的成员参加旁听,旁听后,根据宣传的要求,写了这篇文章。 旁听证后面写着各条的禁令,内有一条是“不准吸烟吐痰”,但是厅上四面站立的警察不住的吐痰在地上。我才记得这条禁令,是只限于旁听人的。 刘律师辩护的时候,到那沉痛精彩的地方,有一位被告,痛哭失声,全堂坠泪,我也很为感动。同时又注意到四位原告,大有“不安”的样子,以及退庭的时候,他们勉强做作的笑容。我又不禁想到古人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唉! 可怜的青年!良心被私欲支配的青年! 审判的中间审判长报告休息十五分钟。这个时候,好些旁听人,都围在被告的旁边招手慰问,原告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想被告的自有荣誉,用不着别人的怜悯,我们应当怜悯那几个“心死的青年”。 自开庭至退庭一共有八点钟,耳中心中目中一片都是激昂悲惨的光景。到了六点钟退庭的时候,我走出门来,接触那新鲜清爽的空气,觉得开朗得很。同时也觉得疲乏饥渴,心中也仍是充满了感慨抑郁的感情。 晚饭以后,我在家里廊子上坐着。墙阴秋虫的鸣声,茉莉晚香玉的香气,我也无心领略,只有那八点钟的印象,在脑中旋转。 忽然坐在廊子那一边的张妈问我说,“姑娘今日去哪里去了一天?”这句话才将我从那印象中唤出来,就回答她说,“今天我在审判厅听审。”随后就将今天的事情大概告诉她一点。她听完了就说,“两边都是学生,何苦这样。”又说,“学生打吵,也是常事,为什么不归先生判断,却去惊动法庭呢! ” 我当时很觉得奇怪,为何这平常的乡下妇女,能有这样的理解。忽然又醒悟过来说,不是她的理解高深,这是公道自在人心,所以张妈的话,与刘律师的话如出一辙。 我盼望改天的判决,就照着他们二人所说的话。因为这就是“公道”,这就是“舆论”。 生谢婉莹投稿。) “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女学生”这三个字,是近数十年来发生的新名词。社会上对于这三个字,眼光不同,观察不同,对待不同。大约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一)崇拜女学生的时期。这个时期,大约在风气初开的时候。“自由”、“平等”、“革命”等等的名词思想,弥漫于一般青年的心里。同时这“女学生”、“女子参政”、“男女开放”等名词也随着入到中国。这时候社会所观察的“女学生”和“女学生的模范表式”是欧美“女学生的模范表式”,看见她们怎样的文明,怎样的高尚,怎样的得社会赞同信仰,以及女学生怎样的图谋“参政选举”、“男女开放”,都羡慕惊叹的了不得。因此就生出许多的“中国女学生”来,她们的“目的”、“思想”、“行动”,都是完全的模仿欧美女学生“模范表式”,便也竭力的图谋“参政选举”、“男女开放”,推翻中国妇女的旧道德,抉破中国礼法的藩篱。种种嚣张的言论行为,也居然可以得一部分“不明外情的人士”的赞赏。于是这女学生便愈出愈多,就闹出种种可怜可笑的事实,大受旧社会的鄙夷唾骂。那些新人物也看出“欧美女学生”的言论行为,和“中国女学生”的言论行为,是大不相同的,于是他们也讥笑“中国女学生”,说她们无资格无价值。这“女学生”三个字变成了女界中最不良分子的别名,这就是中国女学界最黑暗的时代。也就使社会对待女学生的心理,转入厌恶女学生的时期(即第二时期)。当这个时代,女学生的名誉,既然一落千丈,这入校求学的女子就少了许多。因为不问是新旧人物,都觉得这女学校,是一个“女子罪恶造成所”,不愿意他们的子女去沾染这样的恶习,败坏了自己的名誉。可怜那些真心求学的分子,便受了不良分子的拖累,只得仍去受那“旧家庭的教育”。这时代中国女子教育的一线曙光,已经是摇摇欲灭的了。然而 假如世界上没有“黑”就不能显出“白”;假如世界上没有“恶”就不能显出“善”;假如没有“第二时期的女学生”,就不能够产出使社会注意的“第三时期的女学生”。 我写到这里,心中充满了快乐与希望,要笔歌墨舞,大声疾呼的对社会说:“你们所厌恶的女学生,已经过去了!你们所崇敬的女学生,已经渐渐出来了! ”因为“第三时期的女学生”的“目的”、“思想”,渐渐的从空谈趋到实际;她们的“言论”、“行为”渐渐的从放纵趋到规则;他们的“态度”渐渐的从浮嚣趋到稳健 。“第一时期女学生”的前车不能不使她们惊心动魄,发愤自强,要竭力的挽回社会厌恶女学生的心理,要竭力的造成中国女子教育的新基础,要引导将来无数的女子进入光明。破坏也是她们,建设也是她们。她们不能不惹起社会的注意,因为她们所担负的,是二万万女子万世千秋的大幸福。这幸福可以被她们捧上九霄。也或者被她们推落地下。这是艰苦卓绝的事业。这是很有希望的事业。看呵!这等的事业,是何等的庄严,何等的灿烂! 怎么样方能作成这样的事业?就是要得社会的信仰。怎样方能得社会的信仰?就不能没有我们自己修养的工夫。 写到这里,不禁叫我十分惭愧。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第三时期的女学生”。以下所要说的“消极条件”,我自己还没有完全除去。那“积极条件”也还没有完全进行。如何敢说出来,请别人采用呢? 我已经没有“振笔直书”的勇气了。忽然又想起孔子所说的两句话:“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两个“欲”字,实在用得有意思。因为这“欲”字不过是愿意,是盼望,并没有说必须自己做到以后才可奉劝别人,不然孔子为何不说“己能立而立人,己能达而达人”呢? 既然孔子在三千年前说下这两句话为我解围,也不由得我不往下写了。 以下所说的各节,本来应当分出条目,但是我不愿意拿“条目”去束缚限制我的思潮,也因为我是想起一段意思,就写出一段来,所以就也不分“条目”了。 1.我常见得有些女学生,在应酬宴会的地方,她们的装饰,十分惹人注目,不中不西,不新不旧,那一种飞扬妖冶的态度,还是带着“第一时期女学生”的色彩。这是最能打倒“社会的信仰心”的色彩,这是最危险的色彩。因为社会要凭着服饰断定我们的人格,因此我们对于交际上的服饰,不能不有节制。就是衣裙的颜色要用“稳重的”、“雅素的”,样式要用“平常的”、“简单的”。至于首饰也是这样,除了有用的如手表之类,其余晶莹闪烁的珠钻玉石,反足以贬损我们女学生的价值,总以不用或少用为好。 2.我们也要避去那些“好高骛远”、“不适国情”的言论。 因为这种的言论,社会已经从“第一时期女学生”的口中,听得厌烦了。并且也觉得没有价值了。不但不能改换社会的眼光,反要惹社会的轻藐讥笑。因此我们要挑那“实用的”、“稳健的”如“家庭卫生”、“人生常识”、“妇女职业”这种的题目,去开导那些未得着知识的社会妇女。不但可以收实效,并且也是积极的治本办法。 3.“剧场 ”、“游艺园”这等的地方,都含着有“喧嚣华靡”、“光怪陆离”的意味,最能刺激我们的神经,扰乱我们的思想。它在人脑中的印象,能够遗留到数十小时(有时还可以延长),这数十小时的刺激扰乱,就不能不损害我们沉静的脑筋,优美的思想。所以这种的刺激扰乱,要是常常的与我们接触,就是一件最危险的事情。我们应当防备。不要走到“不正当的刺激”里面去。 4.同时也要以“学术演讲会”、“音乐会”、“古物陈列所”和“隔绝尘嚣的园林”这种的地方去替换这“剧场 ”、“游艺园”。因为这一类的地方,是“正当的”、“趣味的”、“高尚的”,能以清洁疏散我们的脑筋,活泼我们的思想,使我们的学问知识有“课本”以外的增益辅助。这是造成我们、修养我们的“正当的刺激”,我们不可不常常领受的。 5.我们到了脑筋疲倦的时候,往往随意的将“课本”以外的书籍取来阅看。因此这书籍就成了常和我们亲近的一种消遣品。因为我们既然以它当作消遣品,没有什么大关系,也就没有严格的选择。然而,这书籍“刺激神经”、“扰乱思想”的程度比“剧场 ”、“游艺园”更要高些,力量也就大些,结果能够移动我们的意志,变迁我们的思想。曾记得从前我的书桌上面,无意中放了一本《新中国少年之模范》,和一本《西游记》,有时我随手拿起《新中国少年之模范》来疏散脑筋,这一天的思想,便拘谨一些。要是拿起《西游记》,这一天的思想,便荒诞一些。以后我自己觉得奇怪,为何我的思想常常的变动?细细推想,才知道是这两种书籍在无意中左右的支配我。以后便试将《西游记》放在不常接触的地方,这荒诞的思想,便不来扰乱我的脑筋了。因此我确信我们若是将各种有价值的“新闻”、“杂志”,放在接近的地方,使我们随手翻阅的时候,都是这种的消遣品,那无形中的裨益,便比“学术讲演会”、“音乐会”更是不可限量的了。 6.我们更要时时注意到世界的“新潮流”、“新知识”、“新发明”、“世界和国家的大事”和“欧美近代女子教育的趋势”、“我国妇女界今日的必需”。同时我们不能不有我们各人的眼光,各人的意见,各人的判断,然后用文字写记下来。这样便于我们的“思想”、“文字”和将来的“服务”上,都是有很大的益处的。对于第四条的“学术讲演会”、“古物陈列所”和第五条的“新闻”、“杂志”也最好有同样的笔记。 7.春天的花,秋天的月,江边晚霞的颜色,出山泉水的声音,以及宇宙间形形色色都是“天然之美”,非常的华妙庄严,最合于女子的心理。在这时也最容易生出一种拔俗出尘的“感想”和“理解”。同时如能够将这“感想”和“理解”,用文字写出来,便是“没有一毫刻画造作,极其可爱”的“天籁”、“人籁”。这不但是一种最高尚的消遣方法,也能练成我们随时随地注意研究宇宙万物的惯性。并且能以引导我们的“思想”、“文字”,渐渐的趋到活泼神妙的境界里去。对于第四条的“音乐会”、“隔绝尘嚣的园林”也应当有同样的笔记。 8.“朋友”也有左右我们“意志”、“思想”的能力。这个题目已经过中西古今的人物讨论得十分透彻,再说也没有意思了。 9.我们应当借着校内的“恳亲会”、“毕业会”、“音乐会”等等与社会接近。因为这是“秩序的”、“精神的”、也是“庄严优美的”感情。能以使社会起敬起爱的。现在已经渐渐的有了男女“团体”和“个人”的交际,但是若没有必要的时候,似乎不必多所接近,因为这种的交际很容易引起社会的误会心。 10.我们建立事业的“目的”,要“通俗的”、“积极的”、“普通的”从根本上做起,如“普及教育”、“改良家庭”等等。 因此我们要常常注意到“家事实习”、“儿童心理”、“妇女职业”等等。因为事前若没有预备,当事便莫知所措,我们所学习的也就等于虚文不能运用了。其余的职业如“美术”、“音乐”等等也不是不可学习。不过以中国的现势看起来,我们不得不从那最需要的着手进行了。 敬爱的女学生呵!我们已经得了社会的注意,我们已经跳上舞台,台下站着无数的人,目不转睛的看我们进行的结果。台后也有无数的青年女子,提心吊胆,静悄悄的等候。只要我们唱了凯歌,得了台下欢噪如雷的鼓掌,她们便一齐进入光明。假如我们再失败了 那些台下的观者,那些台后的等候者,她们的“感触”如何,“判断”如何,“决心”如何,我们也可以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是我们自己又怎样呢?唉! 闭居小村的威廉帝,放流荒岛的拿破仑,他们的失望,他们的打击,他们的深悲极恸,还不及我们的万分之一。因为他们所图谋的是数十百年一己的功业,我们所图谋的是永远无穷数千万人的幸福。他们的失败,只关系自己。我们的失败,是关系众生。 我所敬爱的女学生呵!我们要和社会的心理奋斗,要将他们的厌恶心理挽回过来。不但求他们的信仰,也要将他们所崇拜的“欧美女学生”的基础,建立起来。将他们所崇拜的“欧美女学生的模范表式”,在数十年以后,实现出来。好使他们思念我们,感激我们,讴歌颂赞我们。我们要得如此巨大的结果!我们应当怎样的预备!怎样的进行! 敬爱的“第三时期女学生”呵!我们从今日起,要奋斗! 要开始和社会厌恶“女学生”的心理奋斗! 生谢婉莹投稿。)两个家庭 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天她看见我,一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车,同她进去。 舅母在屋里做活,看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一面笑说:“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有今典你听不听?”她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注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 “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楚楚的。 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楚,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美丽,只是带着十分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他们欺负我,不许我玩! ”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 ” 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 “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 ”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注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 ” 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 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 ” 十分钟以后。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诉一声儿。” 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 我正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 “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先生问道: “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 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 “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 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的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 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 ”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 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欢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 “今天礼拜! ”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了! ” 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 ”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 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 “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觉的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 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笑说:“大概你也明白 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 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 ”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 ”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 ’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 ”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 “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 ”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以下凡以冰心署名者,不另注出。)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 ”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 ”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 ”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 ”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 ”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 ”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 ”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 ”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 哥哥 便昏倒了。那时 ”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 ”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 ”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 ”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 ”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 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 ”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 ”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 ”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 ”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 ”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 “ 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 收入小说集《去国》。)秋雨秋风愁煞人一 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的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同《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 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 ”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 。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象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 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 “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 。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 ”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 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 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二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 “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相好了一场 。”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 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 ”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 ”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 “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三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种,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动摇 。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 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四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 “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 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复去的弄那一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 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帐,月间的出款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五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 ”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 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 ”说着便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 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二十七夜三点钟英云 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的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的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不堪的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了。” 发表时题前注:“实事小说”。) 我做小说,何曾悲观呢? 昨天下午四点钟,放了学回家,一进门来,看见庭院里数十盆的菊花,都开得如云似锦,花台里的落叶却堆满了,便放下书籍,拿起灌壶来,将菊花挨次的都浇了,又拿了扫帚,一下一下的慢慢去扫那落叶。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廊子上,一边看着我扫地,一边闲谈。 忽然仆人从外院走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是一位旧同学寄给我的,拆开一看,内中有一段话,提到我做小说的事情,他说“从《晨报》上读尊著小说数篇,极好,但何苦多作悲观语,令人读之,觉满纸秋声也。”我笑了一笑,便递给母亲,父亲也走近前来,一同看这封信。母亲看完了,便对我说,“他说得极是,你所做的小说,总带些悲惨,叫人看着心里不好过,你这样小小的年纪,不应该学这个样子,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文字,和他的前途,是很有关系的。”父亲点一点头也说道,“我倒不是说什么忌讳,只怕多做这种文字,思想不免渐渐的趋到消极一方面去,你平日的壮志,终久要销磨的。” 我笑着辩道:“我并没有说我自己,都说的是别人,难道和我有什么影响。”母亲也笑着说道,“难道这文字不是你做的,你何必强辩。”我便忍着笑低下头去,仍去扫那落叶。 五点钟以后,父亲出门去了,母亲也进到屋子里去。只有我一个人站到廊子上,对着菊花,因为细想父亲和母亲的话,不觉凝了一会子神,抬起头来,只见淡淡的云片,拥着半轮明月,从落叶萧疏的树隙里,射将过来,一阵一阵的暮鸦咿咿哑哑的掠月南飞,院子里的菊花,与初生的月影相掩映,越显得十分幽媚,好像是一幅绝妙的秋景图。 我的书斋窗前,常常不断的栽着花草,庭院里是最幽静不过的。屋子以外,四围都是空地和人家的园林,参天的树影,如同曲曲屏山。我每日放学归来,多半要坐在窗下书案旁边,领略那“天然之美”,去疏散我的脑筋。就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也是帘卷西风,夜凉如水,满庭花影,消瘦不堪 我总觉得一个人所做的文字和眼前的景物,是很有关系的,并且小说里头,碰着写景的时候,如果要摹写那清幽的境界,就免不了用许多冷涩的字眼,才能形容得出,我每次做小说,因为写景的关系,和我眼前接触的影响,或不免带些悲凉的色彩,这倒不必讳言的。至于悲观两个字,我自问实在不敢承认呵。 再进一步来说,我做小说的目的,是要想感化社会,所以极力描写那旧社会旧家庭的不良现状,好叫人看了有所警觉,方能想去改良,若不说得沉痛悲惨,就难引起阅者的注意,若不能引起阅者的注意,就难激动他们去改良。何况旧社会旧家庭里,许多真情实事,还有比我所说的悲惨到十倍的呢。我记得前些日子,在《国民公报》的《寸铁》栏中,看见某君论我所做的小说,大意说: 独憔悴》小说,便对我痛恨旧家庭习惯的不良 我说只晓得痛恨,是没有益处的,总要大家努力去改良才好。 这“痛恨”和“努力改良”,便是我做小说所要得的结果了。这样便是借着“消极的文字”,去做那“积极的事业”了。 就使于我个人的前途上,真个有什么影响,我也是情愿去领受的,何况决不至于如此呢。 但是宇宙之内,却不能够只有“秋肃”,没有“春温”,我的文字上,既然都是“苦雨凄风”,也应当有个“柳明花笑”。 不日我想作一篇乐观的小说,省得我的父母和朋友,都虑我的精神渐渐趋到消极方面去。方才所说的,就算是我的一种预约罢了。(本篇作于1919年11月5日,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19年11月11日第五版。)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阑干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的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的去到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的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阑干上,口里微微的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国,亲爱的父母姊妹!亲爱的祖国! 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像,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 “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像,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象有人影在窗前摇漾。 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 “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 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 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的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 ”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 ”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 ”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 ”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 ”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 英士说,“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他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 ”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的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像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的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的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的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 ‘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他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 ”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 ”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的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息休息,过两天再去罢。”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去的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作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作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的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 忽然又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的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罢。” 这时芳士放学回来,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没有出门么?”英士猛然听见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门已经回来了,你今日为何回来得早?”芳士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们照例是放半天学。哥哥如没有事,请下来替我讲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楼去。 第二天的晚车,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车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还嫌慢,恨不得一时就到!无聊时只凭在窗口,观看景物。 只觉过了长江以北,气候渐渐的冷起来,大风扬尘,惊沙扑面,草木也渐渐的黄起来,人民的口音也渐渐的改变了。还有两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怜的,就是北方的乡民,脑后大半都垂着发辫。每到火车停的时候,更有那无数的叫化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开车之后,才渐渐的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得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 ”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 “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 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的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的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的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罢。”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说甚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恋不舍的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 。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 ”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的昏暗下去,又渐渐的成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 “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 可怜呵!我的初志,决不是如此的,祖国呵! 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 ”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的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 “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阑干上,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场 。”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 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 收入小说集《去国》。)晨报 学生 劳动者 断断续续的晨钟,惊破了晓梦。树头雀鸟喳喳嘁嘁的叫个不住,没一会儿,天色便大亮了。 梳洗完了,吃过早饭,整理了书籍,便上学去了。大地上早曦明耀,空气清新,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精神畅满,我这时心中忽然起了感触! 街上走的都是上学的学生,和劳动的工人,喜喜欢欢勤勤恳恳的起手做自己的事业,不比那老爷先生们,还在那里酣睡。 可敬可爱的学生!可钦可佩的劳动者!除了你们,别人也不能享受不配享受这明耀的朝阳,清新的空气。 我因为晨光,忽然想起《晨报》,十二月一日,便是它周岁的日期了。 《晨报》便是你们学生 劳动者忠实的朋友,因为它在芸芸众生之中,特别的注意你们,爱重你们,它用它的全副热心毅力,引导你们,帮助你们,它替你们传播新消息,介绍新思潮,因为你们是今日国家和世界的主人翁,进化潮流的中心点。 它好似朝阳的光耀,指引照亮着你们庄严灿烂的前途。 我以阳光比《晨报》,也是赞扬,也是祝福。 我恭祝《晨报》的前途,如日之升,自去年到今年,自今年到明年,以至永远,都指引照亮着这学生和劳动者。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 “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 “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 ”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 “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 ”秋鸿接着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 “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 ”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 ”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 。家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 ’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偿素志,也就 ’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 ’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 我姊姊却看不见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姊了,谁知道 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说了。” 日至7日。)1920年一篇小说的结局 明媚的夕阳,返照在一所缘满藤萝的楼舍上。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那绿叶子,好似波浪一般的动摇 。凭窗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窗台上放着一卷的稿纸,她手里拿着一支笔,微微的笑着,看着楼下的繁花细草,听着树底的鸟声,她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思索什么事情一般。 这位如女士,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学生。这一天她下课以后,回到宿舍,放下了书,走到窗前,对着这满含着诗情画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会,好像她的心灵,完全的濡浸在这优美洁静的世界里。霎时间她的心中充满了美感,觉得十分快乐,无意中回头走到桌边,拿了纸笔,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笔来,本来想做一篇很快乐的小说,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着壁上的镜子,掠了一掠鬓发,忽然自己笑道,“有了!从少女想到老媪,从春光想到秋色,向着对面下笔,倒也有趣呵! ”这时她略不迟疑,只凭着她的感想的驱使飕飕的写下去: 小的屋子,那纸窗被秋风吹得呜呜的响着。屋子里生了一炉微微的火,却十分的和暖,桌上排着许多盘碗,满盛着肴菜,都用碗盖盖着。一个老太太坐在炉边,那枯皱的脸上,充满了喜气,眼睛不住的向四下里看着;有时便站了起来,这里桌子又抹一抹,那里的花瓶呵钟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几次,便微微的笑着,点了一点头,又走到桌边用手去试那酒和肴菜还热不热。自己微叹道:“涛儿在军中,哪里吃得着这样又热又香的酒菜呵! ”说着又坐下,望了望窗外,看一看钟,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来。戴上眼镜,移过椅子,挨近窗户,便将这信打开看着。这封信在这老太太的衣袋里,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几百遍了,几乎颠倒着也背得过来 如女士写到这里,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写道:喃的念道—— “亲爱的母亲呵!我以前写的几封信,已经收到了吗? 我现在已经到了前敌了,枪声呵,炮火呵,也都看惯听惯了。并没有一毫的惧怕,杀人的事也做惯了,不觉得是怎样残忍的事。有好几次我也几乎被人家杀了,战罢回来的时候,一一的追忆,好像做梦一般。但是有两件事,我心中永远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呵!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呢?母亲呵!喇叭响了,我又要上阵去了! “希和表兄现在也拨到我们队上来了,他常和我在一处,他也问你老人家好。你的儿子梦涛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泪却滴在她的笑脸上。自己说道,“涛儿呵!到底杀人是个残忍的事情呵! ”忽然又疑惑起来说,“为什么从这封信以后总没有信来?莫非 ”她不敢想,她心里有一点战栗。 这时那钟当当的响了五下,老太太惊醒过来,又转了笑容道,“他们那一队不是四点半的快车回来么?现在他快到家了。”接着听见门开了,又听见皮靴和腰刀的声音一阵响着。老太太心里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来。 这时候如女士觉得写的乏了,便放下笔,向椅背上靠着,心中还是不住的思索,一会儿晚餐铃响了,她便收拾了纸笔,下了楼去。 以后一天——两天——三天,她总没得功夫,再接着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却很是昏暗,那雨点滴在藤萝叶上,响个不住 。满园的花都垂了头,笼在那漠漠的淡烟里。一群的雀鸟都栖在树叶深处,抖刷它的翎毛。如女士看着这凄黯可怜的景色,觉得有些愁闷,忽然想起那篇小说来,便又将那卷稿纸拿了来,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写 却是希和。老太太急着问说,“希和!涛儿呢?”希和也不作声,只走近一步,恳挚的看着老太太说,“姑姑!涛弟还有 ”到这里便不说了,老太太看着希和吞吐的言辞,凄惶的神色,心里都明白了,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 一会儿老太太醒了,睁开眼看见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语,便挣扎着从桌上拿过那封信来,用力的看着,只觉那 “枪声” “炮火” “战争” “杀人” 这几个字,都渐渐的浮到纸面上来,又渐渐的大了,好似恶魔一般,在空中跳舞,又似乎耳中也听得他们欢喜狞笑的声音。 如女士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看到末后一段,不禁惊的站起来说,“我不是要写他们母子团聚的乐境么?为什么成了这样的结局?”便立刻将这张稿纸撕了,换了一张纸,拿起笔来要再做。但是,她再也写不下去,只手里拿着笔,呆呆的看着窗台上一堆碎纸。 世界上有的是快乐 光明“这样纷乱的国家,这样黑暗的社会,这样萎靡的人心,难道青年除了自杀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凌瑜说这句话的时候,颤动的声音里,满含着抑郁悲惨的感情。 他的年纪,不过十九岁,是一个很恬淡超脱的青年,自少十分颖悟,最喜欢看内典一类的书,对于世上的一切事物,都看得象行云流水一般,与自己毫无干涉。但这几年来,他看着国家的大势,不禁使他常常的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话,便暂时的把“独善其身”的志趣抛弃了,要想做一番事业,拯救这苦恼的众生。他改了志向以后,便鼓足了热心勇气,往前进行。 自从山东问题发生了之后,国内人士,大动义愤,什么学生联合会呵,各界联合会呵,风起云涌的发生出来,民气的发达,似乎有“一日千里”的趋势。凌瑜更是非常的高兴,竭力的想怎样的唤起国魂,怎样的抵御外侮,心力交瘁的奔走运动。他以为像这样张旺的民气,中国前途,很可以有点希望了。不想几个月以后,社会上兴奋激烈的热情,渐渐不知不觉的淡了下去,又因为种种的爱国运动,不能得十分完满的结果,受了种种的压迫以后,都寒了心,慢慢的就涣散了。他看着这种半死不活的现象,着急的了不得,但是这“狂澜既倒”的人心,是难以勉强挽回的。自己单独进行呢,可做的事业太多了,不知从何处下手;而且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是不能得巨大的效果的;待要不做罢,眼看着国事一天糟过一天,外侮一天逼似一天,实在不能袖手旁观的!总而言之,他既已投身入了这个旋涡,接触了这些愤激苦恼的事情,他心中的万根烦恼丝,无论如何是斩不断的,决不能再回到从前那种冷静寂灭的天性了。 他烦闷悲苦,到了极处的时候,忽然起了一个自杀的念头。他想既是进退无路,活着也无意味,并且反要饱受许多的苦痛,不如一瞑不视,倒觉得干净,或者还可以激动别人。 他下了决心以后,不到两个钟头,便悄悄的自己一个人,出了学校,径到海边。 这时对着他的,只有蔚蓝的海;背着他的,只有青翠的山,他独自站在礁石上。一阵一阵的浪花,卷到他脚下,又一阵一阵的退去。三三两两的水鸟,掠水翻飞。天边绛色的晚霞,映着深绿色的海水,极其明媚可爱。水平线边,岛上的灯塔,衬在这霞光水色里,恍如仙山楼阁一般。这时正是初夏天气,骀荡的海风,缓缓吹来,拂在他脸上。他虽然已认定了投海自杀的这条路,却因着目前的一幅好景,使死在顷刻的凌瑜,冰冷的心肠里,又生出一种美感来。他两手交互着握得很紧,沉寂的眼光里含着珠泪,呆立了片晌,忽然自己说道,“时候到了,不必留恋了!这千顷的清波,我凌瑜葬身此中,也算死得其所了,夕阳呵,晚霞呵,我现在和你们告别了! ” “此情此景如何,空系愁怀不可,各各把事业做! ”这娇软悠扬的歌声,使凌瑜猛然的回过头来。数步以外,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对坐在沙滩上。年纪都不过有十岁左右,雏发覆额,眉目如画。两个人笑嘻嘻的捧着沙,堆起一座小城,又在城楼上插着一杆小国旗。他们一边玩耍,一边齐声的唱歌。凌瑜默默的看着这两个孩子,将自己的事都忘却了。过一会儿,听那小女孩唤道,“小岚,那崖石旁边有许多的野花,你去采了来,我们也插在城楼上。”小岚便转身向着礁石走来,但是中间却隔着几尺阔的水,他走不过去,便站住了,只笑着望着凌瑜。凌瑜笑道,“你要采野花么?我替你采,好不好?”说着便采了花,跳到沙滩上,递给小岚。小岚笑着接了,仰着头看着凌瑜,表示他的感激。凌瑜觉得他可爱不过,便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到小城旁边,一面帮着他们,将野花插上了。小岚忽然道,“先生,你刚才站在礁石上半天作什么?是不是 ”这时凌瑜猛然又记起方才的决心来,神经完全的错乱了,以下的话,也没有听见。住了半天,忽然答道,“我要走一条黑暗悲惨的道路! ”他们听见了,似乎十分奇怪,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凌瑜。凌瑜也不往下说了,只流下泪来。他们不知所以,都没了主意,默默的站起来,携着手就走。凌瑜呆呆的出了半天的神,忽然惊醒过来,他们已经走出数步以外,还不住的回头看着。凌瑜微微的笑着,对他们点头,他们也笑着说,“再见。”便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一同站住了,回过头来,唤道,“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乐,请你自己去找罢!不要走那一条黑暗悲惨的道路。”这银钟般清朗的声音,穿入凌瑜的耳中,心里忽然的放了一线的光明,长了满腔的热气!看着他们皎白如雪的衣裳,温柔圣善的笑脸,金赤的夕阳,照在他们头上,如同天使顶上的圆光,朗耀晶明,不可逼视,这时凌瑜几乎要合掌膜拜。 天使的影子,渐渐的远了;天色渐渐的黑暗下来,历历落落的明星,渐渐的露出云端。海面上起了凉风,涛声澎湃,水影深黑。灯塔上的灯光,乍明乍灭。凌瑜呆呆的站在这孤寂的海岸上,耳边还听见说,“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乐,请你自己去找罢,不要走那黑暗悲惨的道路! ”这声音好似云端天乐一般,来回的唱了几遍,凌瑜眼前的光晕,忽然渐渐的放大了,一片的光明灿烂,几乎要冲破夜色。他心中所有的阴翳,都拨散了,却起了一种不可思议、庄严华美的感情,一缕缕的流出脑海,随着潮声,在空中来回的荡漾。他这时不禁泪流满面,屈膝跪在沙滩上,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的说道,“我知道了,世界上充满了光和爱,等着青年自己去找,不要走那黑暗悲惨的道路! ”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燕京大学男女校联欢会志盛①民国九年三月十五号早晨。我照常上学,走到校门口,忽然抬起头来,看见门楣和两旁的门框上,都挂上了新匾额;黑板金字,十分辉煌,板上都用黄纸蒙著,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出中央的横额是写的“燕京大学”;两旁的直匾,是英汉各一的“女校文理科”。我忽然忆起今天便是我们燕京大学男女校,联欢大会开会的日期,我们对于这匾额,实在有无限的喜乐,无限的希望,但是——我们朝夕瞻仰的“协和女子大学校”的匾额,却已寂然无声,烟消火灭的过去了。当此时事变迁,新陈代谢的时候,我们自然不应当恋旧拒新,然而我们“末日的协和女子大学校的学生”,对于这神龙出没的旧匾额,却也不能不低徊感慨呵! 那天的天气,十分的清和,日暖花香,好像是因为我们的大会,天公特意作美似的。两座的校门和墙上,都挂着中英美的国旗,通道的两旁排列着盆花,望过去如云如锦,礼堂里也扎满了花草,悬着“燕京大学”的校旗,也有长方形①1918年通州协和大学和北京汇文大学合并成立燕京大学。随后又决定将北京协和女子大学合并到燕京大学。本文系两校合并大会的报导。 的,也有三角形的,都极其美观,显出那新鲜活泼的气象。我们观看之下,又想起我们的旧校旗来了;往常我们校旗每逢开会的时候,都是一幅高悬,临风招展,今日却不知卷置何所了。我正在凝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位同学说“从今天起,我们的匾额,也摘下来了,我们的校旗也卷起来了,我们的校歌,也没有再唱的时候了。虽然麦科长说过‘我们校里一切的更变,不过如同孩童入学,一定要改了乳名,另换学名,并不是说就弃了乳名,正是表明我们的程度提高了。’但是我们总觉得有些凄感。”我不禁暗暗点头。可见触目惊心,人人同慨,龚定庵先生有几句诗说:“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便是我们那时的景象了。 午后一点半钟的时候,男校的学员,陆陆续续的都来了,都聚在礼堂的右边——就是理化教室的廊子上——教员们都在院子里,预备招待来宾,手里拿着秩序单,三三五五的聚谈。这时渐渐的来了许多的两校的毕业生,和中西的宾客。两点半钟的时候,男女学员,都在这琴韵铮铮里,排着队入堂就席,将两旁的座位都坐满了。 那天教职员和各界代表的演说,真是美不胜收,我便选择那精彩扼要的言词,大意记在下面: 司徒校长说开会词,和欢迎麦博士及女校词以后;就有诚冠怡女士述女友历史——诚女士是协和女子大学校的毕业生,又在英国研究了几年的教育;回国以后,便在母校里担任教授——她说的大意:协和女子大学的雏形,便是贝满女子中学,是一千九百零五年以后,由各公会组织的,以后便渐渐的成立了协和女子大学,设有本科四年,理化科、师范科、幼稚科,课程很是完备,这却不能不归功于麦科长了 学校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学员,本校成立之初,学员不过只有四位,现在差不多有二十倍了 本校的一切事务,多半是由学员自理的,他们所办的事务,为(一)“半日学校” 系教授附近的贫儿,使得普通知识;经费一切,都由学员自筹;(二)“游乐园”教授附近贫儿,做正当有益的游戏;(三)“注音字母学校”教授不识字的妇女,得日用的知识,可以读书阅报。还有和别的团体合办的事,如(一)与男女青年会合办的“地方服务团”;(二)与北京女学界合办的“平民职业学校”。这不过是在校学员的成绩,至于出校的毕业生,他们所做的振兴教育,服务社会的事,都是成绩昭昭,在人耳目,也不必再赘了。以后又有博晨光硕士述男校的历史。我们现在如同是站在河岸上,看着两股支河,缓缓的流在一处,但是其中一股的支河,却又是由几股小小的河,合流而成的 。就是通州协和大学和北京汇文大学合成的,现在我们又和协和女子大学合办。我们对于这合流的大河,却不能没有希望啊! 女校歌咏队唱过歌之后,麦科长站起来报告美国人士对于两校合并的论调,说:“美国人士对两校合并的办法,有两个问题,就是‘中国不是一个守旧的国吗?’‘中国学生的程度到了吗?’以我看来,从去年‘五四’以后,中国民气的发达,是一日千里;可见中国并不是一个守旧的国,而且青年学生们,为国牺牲的热诚和勇气,更是可以惊世界,泣鬼神的,以上的两个问题都不成问题了 因此美国人士都表示赞成的态度 我想我们的成效总要过于我们所盼望的。” 司徒雷登校长,接着提到燕京大学将来的希望。他说: “第一就是希望本校的女生,从今天起得与男子受同等的教育;将来在社会上的服务和发展,也是和男生同等。第二就是现在男女两校的校舍,都太嫌狭仄,我们要建筑一个大规模的学校; 当此二十世纪的中叶又在中国人民生机蓬勃的时候,我校的发达,是在人意中的,因此更有新校舍的必要。第三是希望男女青年的道德,都趋向光明协力一方面。 第四便是希望我校的学员,出校以后,都做国家社会里中坚的人物;以所得的学问,改造中国。我想这希望必不至成为幻想。” 男校歌咏队,唱完了歌。有教育部参事邓芝园先生的祝词,大意是说:“鄙人在教育界里办事,有十几年的工夫,深觉得中国的学校,有男女合校的必要, 去年才由全国教育会,通过了男女合校的议案,但是也不能强迫各省奉行 现在有贵校首先起来,解决教育和社会上最扼要的关键,真是一件可钦佩可祝贺的盛举,我想将来闻风而起来的,一定是很多。因此鄙人不但自喜理想的实现而且恭祝贵校前途万岁。” 北京女学界代表毛太太的演说,非常的有精彩。大意是说:“世界上有三位名人,都是有博爱主义和协同精神,就是耶稣基督,释迦牟尼和孔子 现在我国所以衰弱的原因,都是因为政界中人,大半以权利为前提,没有博爱主义和协同精神,但是近来国中,渐渐的有各团体的联合 现在燕京男女大学的合并,正是表示这博爱主义和协同精神,这是我们应当赞美祝贺的。” 大名鼎鼎的蔡孑民先生,北京男学界的代表,出现在讲台之上,他博得全堂人士的精神贯注,他的祝词大意:“有人写信来问我说,‘北京大学有无女禁?’我回信说,‘北京大学本来没有女禁。’因为男女本来是应当受平等教育的,只因为每年没有女生来投考,因此就没有女生, 现在已经有了几位旁听的女生,仍是有些界限, 以后但有女生来校投考,但是一样的试验,一样的录取 。”(以下的话,因为我的座位,离着讲台稍远一点,以致听不清楚,没有记下,真是遗憾。) 刘芳牧师代表北京基督教的各团体。古语有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欲造成男女青年完全之人格,也必先有合宜的学校,青年是要为社会人群造幸福的,所以学校要培养青年的“真我”与“真人”;贵校的职教员,都是热心的基督教徒,不但引导各学员,在学术上进步,也必是培养其“真我”“真人”,为全国男女合校的好模范,这样——直接受益的是国家;间接受益的便是教会了。 我们所引领翘企的杜威博士,却因事不能到会;司徒校长替他传语道歉的时候,我们不禁都显出怅惘的神色。 以下便是本校男女学生代表的欢言,男校的代表子振周君,和女校代表钱中慧君,都说得极好,大意都是表明合校的欢乐,和共勉前途的话。此后有全校歌咏队,同校唱歌,唱的时候,来宾都起立示敬。——我们的歌谱是中国的,声韵极其悠扬,歌词是男校学员杨文周君编的。——唱过校歌,司徒校长便请来宾赠言,有教育部的佥事陈颂平先生去说:“男女合校有什么可庆贺的呢?这本来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只因中国数千年来,将男女的界限,分得极清,所以合校的事,便成了破天荒的盛举了, 用人之长,补己之短,基督教是充满了这种的社会思想 将来基督教布满了中国,中国一定是有盼望的。” 本校音乐教员苏女士作乐,接着司徒校长致谢来宾,以后就闭会了。来宾和职教员,学员,都退出礼堂,用过茶点,摄了影,我们的盛会,便告了终结。 这是燕京大学男女校联欢大会经过的情形,也是燕京大学开宗明义的纪念日子,我记了下来,表明我对于过去的“协和女子大学校”的感吊,对于将来的“燕京大学”的希望;最后的话就是恭祝我们燕京大学万岁万岁! 莹。)最后的安息 惠姑在城里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从她有生以来,没有领略过野外的景色。这一年夏天,她父亲的别墅刚刚盖好,他们便搬到城外来消夏。惠姑喜欢得什么似的,有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大树底下,静静的听着农夫唱着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的飞过她的头上。万绿丛中的土屋,栉比鳞次的排列着。远远的又看见驴背上坐着绿衣红裳的妇女,在小路上慢慢的走。她觉得这些光景,十分的新鲜有趣,好象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这一天的下午,她午梦初回,自己走下楼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的声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车来,好些日子没有骑坐了,今天闲着没事,她想拿出来玩一玩,便进去将自行车扶到门外,骑了上去,顺着那条小路慢慢的走着。转过了坡,只见有一道小溪,夹岸都是桃柳树,风景极其幽雅,一面赏玩,不知不觉的走了好远。 不想溪水尽处,地势欹斜了许多,她的车便滑了下去,不住的飞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转回来,已来不及了,只觉得两旁树木,飞也似的往两边退去,眼看着便要落在水里,吓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觉得好象有人在后面拉着,那车便望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来看时,却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后面攀着轮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尘土,回头向她道谢,只见她也只有十三四岁光景,脸色很黑,衣服也极其褴褛,但是另有一种朴厚可爱的态度。她笑嘻嘻的说:“姑娘! 刚才差一点没有滑下去,掉在水里,可不是玩的! ”惠姑也笑说:“可不是么,只为我路径不熟,幸亏你在后面拉着,要不然,就滚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会儿说:“姑娘想是在山后那座洋楼上住着罢?”惠姑笑说:“你怎么知道?”她道:“前些日子听见人说山后洋楼的主人搬来了。我看姑娘不是我们乡下的打扮,所以我想, ”惠姑点头笑道:“是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谁?”她说:“我名叫翠儿,家里有我妈,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我自从四岁上我爹妈死去以后,就上这边来的。”惠姑说:“你这个妈,是你的大妈还是婶娘?” 翠儿摇头道:“都不是。”惠姑迟疑了一会,忽然想她一定是一个童养媳了,便道:“你妈待你好不好?”翠儿不言语,眼圈红了。抬头看了一看日影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妈又要 ”说着便用力提着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内里盛着满满的水,便说:“你一个人哪里搬得动,等我来帮助你抬罢。”翠儿说:“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动,回头把衣服弄湿了,等我自己来罢。”一面又挣扎着提起水桶,一步一步的挪着,径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看她那种委屈的样子,不知她妈是怎样的苦待她呢!可怜她也只比我略大两岁,难为她成天里作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轻重厚薄呵! ”这时只听得何妈在后面叫道:“姑娘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惠姑回头笑了,便扶着自行车,慢慢的转回去。何妈接过自行车,便说:“姑娘几时出来的,也不叫我跟着。刚才太太下楼,找不见姑娘,急得什么似的。以后千万不要独自出来,要是 ”惠姑笑着说:“得了,我偶然出来一次,就招出你两车的话来。”何妈也笑了,一边拉着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诉何妈说她自己遇见翠儿的事情,只把自行车几乎失险的事瞒过了。何妈叹口气说:“我也听见那村里的大嫂们说了,她婆婆真是厉害,待她极其不好。因为她过来不到两个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里咒骂她,说她命硬,把公公克死了,就百般的凌虐她,挨冻挨饿,是免不了的事情。听说那孩子倒是温柔和气,很得人心的。”这时已经到家。她父亲母亲都倚在楼头栏杆上,看见惠姑回来了,虽是喜欢,也不免说了几句,惠姑只陪笑答应着,心里却不住的想到翠儿所处的景况,替她可怜。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边去找翠儿,却没有遇见,自己站了一会儿。又想这个时候或者翠儿不得出来,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亲惦着,只得闷闷的回来。 下午的时候,惠姑就下楼告诉何妈说:“我出去一会儿,太太要找我的话,你说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妈答应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山前,远远的就看见翠儿低着头在溪边洗衣服,惠姑过去唤声“翠儿! ”她抬起头来,惠姑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也有一缕一缕的爪痕,不禁吃了一惊,走近前来问道:“翠儿!你怎么了?”翠儿勉强说:“没有怎么! ”说话却带着哽咽的声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问,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凝神望着她,过了一会说:“翠儿!还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罢,你歇一歇好不好?”这满含着慈怜温蔼的言语,忽然使翠儿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动——可怜翠儿生在世上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用着怜悯的心肠,温柔的言语,来对待她。她脑中所充满的只有悲苦恐怖,躯壳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冻饿。她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快乐,只昏昏沉沉的度那凄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说了一句稍为和善的话,她都觉得很特别,却也不觉得喜欢,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人。 所以昨天惠姑虽然很恳挚的慰问她的疾苦,她也只拿这疑信参半的态度,自己走开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忙着生火做饭。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为什么拌起嘴来,在院子里对吵,她恐将她妈闹醒了,又是她的不是,连忙出来解劝。他们便都拿翠儿来出气,抓了她一脸的血痕,一边骂道:“你也配出来劝我们,趁早躲在厨房里罢,仔细我妈起来了,又得挨一顿打! ”翠儿看更不得开交,连忙又走进厨房去,他们还追了进来。翠儿一面躲,一面哭着说:“得了,你们不要闹,锅要干了! ”他们掀开锅盖一看,喊道:“妈妈!你看翠儿做饭,连锅都熬干了,她还躲在一边哭呢! ”她妈便从那边屋里出来,蓬着头,掩着衣服,跑进厨房端起半锅的开水,望翠儿的脸上泼去,又骂道:“你整天里哭什么,多会儿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愿了! ” 这时翠儿脸上手上,都烫得起了大泡,刚哭着要说话,她弟弟们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妈气忿忿的自己做了饭,同自己儿女们吃了。翠儿只躲在院子里推磨,也不敢进去。午后她妈睡了,她才悄悄的把屋里的污秽衣服,捡了出来,坐在溪边去洗。手腕上的烫伤,一着了水,一阵一阵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着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来了,又叫了她一声,那时她还以为惠姑不过是来闲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不想惠姑却在一旁坐着不走,只拿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对她说要帮助她的话。她抬头看了片晌,忽然觉得如同有一线灵光,冲开了她心中的黑暗。这时她脑孔里充满了新意,只觉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涌在一处,便哽咽着拿前襟掩着脸,渐渐的大哭起来,手里的湿衣服,也落在水里。惠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湿衣,挨着她站着,一面将她焦黄蓬松的头发,向后掠了一掠,轻轻的摩抚着她。这时惠姑的眼里,也满了泪珠,只低头看着翠儿。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 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 从此以后,惠姑的活泼憨嬉的脑子里,却添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她觉得翠儿是一个最可爱最可怜的人。同时她又联想到世界上无数的苦人,便拿翠儿当作苦人的代表,去抚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儿谈到一切城里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时候,必是带些饼干糖果,或是自己玩过的东西,送给翠儿。但是翠儿总不敢带回家去,恐怕弟妹们要夺了去,也恐怕她妈知道惠姑这样好待她,以后不许她出来。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带出来,那糖饼当时也就吃了。她们每天有一点钟的工夫,在一块儿玩,现在翠儿也不拦阻惠姑来帮助她,有时她们一同洗着衣服,汲着水,一面谈话。惠姑觉得她在学堂里,和同学游玩的时候,也不能如此的亲切有味。翠儿的心中更渐渐的从黑暗趋到光明,她觉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冻饿,虽然她妈依旧的打骂磨折她,她心中的苦乐,和从前却大不相同了。 快乐的夏天,将要过尽了,那天午后,惠姑站在楼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对面山峰上,云气,草色越发的青绿了,楼前的树叶,被雨点打得不住的颤动。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满了,学校又要开课了,又能会着先生和同学们了,心里很觉得喜欢。正在凝神的时候,她母亲从后面唤道:“惠姑! 你今天觉得闷了,是不是?”惠姑笑着回头走到她母亲跟前坐下,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何妈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儿玩,所以又闷闷的。”惠姑猛然想起来,如若回去,也须告诉翠儿一声。这时母亲笑道:“到底翠儿是一个怎么可爱的孩子,你便和她这样的好!我看你两天以后,还肯不肯回去?”何妈说:“太太不知道还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给姑娘送糖饼去了,她们两个都坐在溪边,又洗衣服,又汲水,说说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里,哪里做过这样的粗活,偏和翠儿在一处,就喜欢做。”母亲笑道:“也好,倒学了几样能耐。以后 ”她父亲正坐在那边窗前看报,听到这里,便放下报纸说:“惠姑这孩子是真有慈爱的心肠,她曾和我说过翠儿的苦况,也提到她要怎样的设法救助,所以我任凭她每天出去。我想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自然就会生出像翠儿她婆婆那种顽固残忍的妇人,也就有像翠儿那样可怜无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这些苦痛,将来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里是这样想么?”这时惠姑一面听着,眼里却满了晶莹的眼泪,便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将膝上的报纸拿开了,挨着椅旁站着,默默的想了一会,便说:“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来的,翠儿岂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们将翠儿带回去,好不好?”她父亲笑了说:“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养媳,我们可以随随便便的带着走么?”惠姑说: “可否买了她来?”何妈摇头说:“哪有人家将童养媳卖出去的? 她妈也一定不肯呵。”母亲说:“横竖我们过年还来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她往后的光景,会好一点,你放心罢! ”惠姑也不说什么,只靠在父亲臂上,过了一会,便道: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母亲说:“等到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惠姑笑说:“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学了。” 何妈笑说:“不要忙,有姑娘腻烦念书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雨才渐渐的小了,只有微尘似的雨点,不住的飞洒。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儿。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轻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进去套上一件衣服,换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的走到溪边。溪水也涨了,不住的潺潺流着,往常她们坐的那几块石头,也被水没过去了,却不见翠儿!她站了一会,觉得太凉。刚要转身回去,翠儿却从那边提着水桶,走了过来,忽然看见惠姑,连忙放下水桶笑说:“姑娘好几天没有出来了。”惠姑说:“都是这雨给关住了,你这两天好么?”翠儿摇头说:“也只是如此,哪里就好了! ”说着话的时候,惠姑看见她头发上,都是水珠,便道: “我们去树下躲一躲罢,省得淋着。”说着便一齐走到树底下。 翠儿笑说:“前两天姑娘教给我的那几个字,我都用树枝轻轻的画在墙上,念了几天,都认得了,姑娘再教给我新的罢。” 惠姑笑说:“好了,我再教给你罢。本来我自己认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学得快,恐怕过些日子,你便要赶上我了。”翠儿十分喜欢,说:“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赶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给我几个字,或者过一两年就可以 。”这时惠姑忽然皱眉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我们过两天要回到城里去了,哪里能够天天教你?”翠儿听着不觉呆了,似乎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便连忙问道:“是真的么?姑娘不要哄我玩! ”惠姑道:“怎么不真,我母亲说了,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翠儿说:“姑娘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惠姑道:“我们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到这儿来不过是歇夏,哪里住得长久,而且我也须回去上学的。”翠儿说:“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呢?”惠姑说:“大概是等过年夏天再来。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过年我们再一块儿玩罢。”这时翠儿也顾不得汲水了,站在那里怔了半天,惠姑也只静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设法带我走么?”惠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回答不出,便勉强说:“你家里还有人呢,我们怎能带你走?”翠儿这时不禁哭了,呜呜咽咽的说:“我家里的人,不拿我当人看待,姑娘也晓得的,我活着一天,是一天的事,哪里还能等到过年,姑娘总要救我才好! ”惠姑看她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便劝她说:“你不要伤心,横竖我还要来的,要说我带你去,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 翠儿的妈,看翠儿出来汲水,半天还不见回来,心想翠儿又是躲懒去了,就自己跑出来找。走到溪边,看见翠儿背着脸,和一个白衣女郎一同站着。她轻轻的走过来,她们的谈话,都听得明白,登时大怒起来,就一直跑了过去。翠儿和惠姑都吓了一跳,惠姑还不认得她是谁,只见翠儿面如白纸,不住的向后退缩。那妇人揪住翠儿的衣领,一面打一面骂道:“死丫头!你倒会背地里褒贬人,还怪我不拿你当人看待! ”翠儿痛的只管哭叫,惠姑不觉又怕又急,便走过来说: “你住了手罢,她也并没有说 ”妇人冷笑说:“我们婆婆教管媳妇,用不着姑娘可怜,姑娘要把她带走,拐带人只可是有罪呵! ”一面将翠儿拖了就走。可怜惠姑哪里受过这样的话,不禁双颊涨红,酸泪欲滴,两手紧紧的握着,看着翠儿走了。自己跑了回来,又觉得委屈,又替翠儿可怜,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的替翠儿担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见翠儿出来。自己只闷闷的在家里,看着仆人收拾物件。晚饭以后,坐了一会,便下楼去找何妈作伴睡觉,只见何妈和几个庄里的妇女,坐在门口说着话儿,猛听得有一个妇人说:“翠儿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说她要跑,打得不成样子。昨夜我们还听见她哭,今天却没有声息,许是 ”惠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问时,何妈回头看见惠姑来了,便对她们摆手,她们一时都不言语。这时惠姑的母亲在楼上唤着:“何妈!姑娘的自行车呢?”何妈站了起来答应了,一面拉着惠姑说:“我们上去罢,天不早了。”惠姑说:“你先走罢,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会儿。”何妈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赶紧问道:“你们刚才说翠儿怎么了?”她们笑说:“没有说翠儿怎么。”惠姑急着说:“告诉我也不要紧的。”她们说:“不过昨天她妈打了她几下,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惠姑道:“你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她们说:“就在山前土地庙隔壁,朝南的门,门口有几株大柳树。”这时何妈又出来,和她们略谈了几句,便带惠姑进去。 这一晚上,惠姑只觉得睡不稳,天色刚刚破晓,便悄悄的自己起来,轻轻走下楼来,开了院门,向着山前走去。草地上满了露珠,凉风吹袂,地平线边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红,太阳还没有上来,树头的雀鸟鸣个不住 。走到土地庙旁边,果然有个朝南的门,往里一看,有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惠姑,站在门口,便笑嘻嘻的走出来。惠姑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翠儿么?”她们说:“有,姑娘有什么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们听了便要叫妈。惠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们带我去看罢。”一面掏出一把铜元,给了她们,她们欢天喜地的接了,便带惠姑进去。惠姑低声问道:“你妈呢?”她们说:“我妈还睡着呢。”惠姑说:“好了,你们不必叫醒她,我来一会就走的。”一面说着便到了一间极其破损污秽的小屋子,她们指着说:“翠儿在里面呢。”惠姑说:“你们去罢,谢谢你。”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得里面很黑暗,一阵一阵的臭味触鼻,也看不见翠儿在什么地方,便轻轻的唤一声,只听见房角里微弱的声音应着。惠姑走近前来,低下头仔细一看,只见翠儿蜷曲着卧在一个小土炕上,脸上泪痕模糊,脚边放着一堆烂棉花。惠姑心里一酸,便坐在炕边,轻轻的拍着她说:“翠儿!我来了! ”翠儿的眼睛,慢慢的睁开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动了几动,只显出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的样子。惠姑不禁滴下泪来,便拉着她的手,忍着泪坐着。翠儿也不言语,气息很微,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只听得她微微的说:“姑娘 这些字我 我都认 ” 忽然又惊醒了说:“姑娘!你听这溪水的声音 ”惠姑只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笑着合上眼,慢慢的将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觉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过了一会,她微微的转侧,口里似乎是唱着歌,却是听不清楚,以后便渺无声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着了,轻轻的站了起来,向她脸上—看,她憔悴鳞伤的面庞上,满了微笑,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这便是可怜的翠儿,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后的安息! 集《去国》。)骰子① 李老太太躺在床上,伸出她枯瘦的手,对着站在床前的媳妇说道,“聪如!你看我病的不过半个月,指甲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聪如正端着药碗,一手撩着帐子,听了老太太的话,连忙笑着说,“不过今天的天气冷一些,你老人家的老病发的又厉害一点就是了,我看今天似乎好多了。”老太太摇头道,“也不见得怎样瘥减,夜里还是不住的咳嗽,且看这一服药吃下去再说。”一面挣扎着坐起来,就聪如手里吃了药。聪如又扶着她慢慢的躺下,自己放下了药碗,便坐在床沿,轻轻的拍着。一会儿老太太似乎蒙胧睡去,聪如便悄悄的站起来,开了一线的窗户,放进空气来,又回来坐在床前。 这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小女孩子,口里叫道:“妈妈!祖母今天 ”聪如连忙对她摆手,她便轻轻的走近前来问道: “祖母今天好一点了么?”聪如一面抚着她的头,一面也悄悄的说:“也不见得怎样。”她又问说:“爹爹回来了么?”聪如说:“还没有回来呢,你先出去玩罢,回头把祖母搅醒了。”她蹑足走到床前揭开帐子,望了一望才走了出去。 ①骰子,赌具,用象牙或兽骨做的,立体正方形,六面,分刻一二三四五六之数,其色皆黑,惟四为红。投掷以红星搏胜负,故又称色子。 刚出了屋门,恰好她父亲则荪陪着大夫,一同走了进来。 看见她便问道:“雯儿!祖母醒着么?”雯儿正要答应,这时听见老太太在屋里咳嗽,聪如便唤道:“母亲醒了,请进来罢。” 他们便一同进去,这位冯大夫手里拿着旱烟袋,向着聪如略一点头,便坐在床前桌边。吃过了茶,就替老太太诊脉。雯儿也站在旁边,看见冯大夫指甲很长,手上也不洁净,暗想他做大夫的人为何还不懂得卫生。一会儿冯大夫诊完了脉,略问了几句病情,拿起笔来,龙蛇飞舞的开了药方,便告辞回去。则荪送到门口回来,又进到里屋,只见帐子放着,聪如皱眉对则荪说:“母亲今天仍不见好,我看冯大夫的药,不很见效,还是换个大夫来看看罢。”则荪点一点头。雯儿道: “冯大夫手上脸上都很污秽,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会给人家治病 。”则荪不禁笑了,一面对聪如说:“我想明天请个西医来看看,只怕母亲不肯吃外国药。”聪如刚要说话,老太太在帐里又咳嗽起来。他们便一齐走到床前去。 过了两天,老太太的病仍然不见瘥减,似乎反沉重了。则荪和聪如都着急的了不得,便和老太太婉商,换一个西医来看看。老太太也不言语,过一会子才说:“外国药我吃不惯,姑且试试看罢。”又说:“昨儿晚上,我梦见你父亲来了,似乎和我说他如今在一个地方,也有房子,也有事做,要接我去住 。我想我的病 ”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则荪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母亲的脸,心中不觉难过,便勉强笑道:“这都是母亲病着精神不好,所以才做这无稽的梦。”老太太摇头道: “我梦里如同是真的一样,你父亲穿的还是装殓时穿的那一身衣服。”这时众人都寂静了,雯儿站在一旁,心里默默的思想。 老太太又说:“观音庙的签是最灵验的,叫王妈去抽一条来看看罢。”聪如答应了,便出去告诉了王妈。 午饭以后,王妈果然换上了一件新竹布衫子,戴上红花,带着香烛,便要上庙去。雯儿跟到门口,悄悄的说道:“王妈! 你抽一个好的签回来罢。”王妈不禁笑道:“那可是没有准 只凭着神佛的意思罢了,也许因着姑娘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的签。”一面说着,便自己去了。 一会儿王妈回来了,走到老太太屋里。聪如坐在药炉边看着火,雯儿也在一旁站着,回头看见王妈来了,便走过来问道:“王妈!这签怎么样?”王妈也不言语,便将签纸递给聪如。聪如接过来念道:“渊深鱼不得,鸟飞网难获;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念完了自己只管沉吟着。雯儿连忙问道: “这签好不好?”这时老太太揭开帐子问道:“王妈回来了么?” 聪如连忙应着走过来。老太太说:“签上说些什么,你念给我听听。”聪如只得念了,老太太来回的咀嚼“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话,脸上似乎带些暗淡,却也不说什么。 明天雯儿放午学回家,看见她父亲同着一位穿洋服的朋友,站在廊子上说着话。雯儿上前鞠了躬,正要进到屋里去,只听得这位先生说:“伯母的病是不妨事的,这药眼下去一定见效,不过我看伯母的精神很郁结,莫非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这时雯儿便站住了。则荪便把老太太做的梦和抽签的事,说了一遍,医生微微的笑了,以后又皱眉说:“最好能把这症结去了,精神一畅爽,这病不难就好的——病人的心理和病状,是大有关系的啊! ”他们又谈了几句,医生便走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觉得轻快了许多。则荪和聪如都在屋里陪着。雯儿也坐在床上捶腿,老太太心里仍旧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诗,似乎今天的瘥减,不是好兆头。这时雯儿笑着说: “祖母今天好得多了,过两天便能起来看桃花了。”老太太听着又觉得喜欢,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好了?昨天签上的话很不祥呢! ”雯儿道:“签上的话哪有准的,那泥胎木偶 ”说到这里,看见父亲母亲都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便咽住了。老太太却没有听真,便道:“向来我的牙牌数是最灵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多坐,不能算了。则荪,你把骰盆拿过来,我掷一掷,占占运命罢。” 这时则荪和聪如都没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减,就在这孤注一掷了。骰子是不听吩咐的,决不能凑巧就得“六子皆赤”,万一——则荪游移不决的只管站着,要把别的话岔过去,无奈老太太一叠连声叫拿过骰盆来,则荪只得去拿了过来,放在床前桌上。聪如也只得将老太太扶起来坐着,雯儿在旁边也呆了,便悄悄的问道:“妈妈——掷出什么样的来,才是好的?”聪如看着老太太,随口应道:“六个骰子都是红的就是好的。”这时老太太已经捧起骰盆来,默默的祷祝,雯儿忽然站在椅子上,将聪如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灯影以外的屋角里。 老太太祷祝完了,抓起骰子来,便要掷下去。则荪和聪如屏息旁观,都捏着一把汗。这时雯儿忽然皱着眉从屋角跑了过来,右手握着拳头,左手便从老太太手里接过骰子来,满面含笑的说:“祖母!等我来掷罢,也许因着我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老太太笑着便递给雯儿。则荪和聪如都看着她,心里十分的诧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正要拦阻,只见她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的往右拳里塞,眼睛望上看着,却不是祷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的松动了一点,便笑着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锵的一声掷了下去。 六个骰子不住的旋转,一会儿便都定住了。则荪忽然欢呼着说:“母亲!六个都是红的! ”聪如低头细看时,忽然显出极其惊愕的神色。便抬头看着雯儿说:“雯儿!你 ”连忙又咽住了,也便称贺起来。则荪也觉得了,看雯儿时,只见她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的看着,口里说道:“到底是雯儿的孝心,老天也怜念的。”雯儿连忙用左手接过骰盆来,放在一边,笑说: “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过乱掷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来。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来,梳洗完了,出来看院子里的桃花。儿子媳妇都在旁边说笑,一会儿老太太觉得乏了,便进去歇息,则荪和聪如仍旧坐在廊子上。 聪如笑道:“母亲的病,好的也真快,真是亏着那位大夫,起先我劝母亲吃西药的时候,我心中十分担惊,觉得也没什么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则荪点头道:“可是也亏了雯儿呢! ”聪如连忙说:“我也看出来了,真是难为她想 ” 这时雯儿正夹着书包,从门外跳将进来,笑着唤道:“爹爹!妈妈!又说雯儿什么了?”聪如只笑着拉着她的手,雯儿一面笑,一面挣脱了说:“妈妈不要握紧了,我的手掌还有一点疼呢! ” (本篇最初连载于北京《晨报》1920年4月6至7日。)101冰心全集“无限之生”的界线 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子。浅绿色的墙壁,赭色的地板,几张椅子和书桌;空沉沉的,被那从绿罩子底下发出来的灯光照着,只觉得凄黯无色。 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间宿舍。课余之暇,我们永远是在这屋里说笑,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了。 她去的那个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见她病的,我看见她的躯壳埋在黄土里的,但是这个躯壳能以代表宛因么! 屋子依旧是空沉的,空气依旧是烦闷的,灯光也依旧是惨绿的。我只管坐在窗外,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悚惧;似乎神经麻木了,再也不能迈步进到屋子里去。 死呵,你是一个破坏者,你是一个大有权威者!世界既然有了生物,为何又有你来摧残他们,限制他们?无论是帝王,是英雄,是 一遇见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你的权威之下。无论是惊才,绝艳,丰功,伟业,与你接触之后,不过只留下一黄土! 我想到这里,只觉得失望,灰心,到了极处!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 又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是虚空,万物也是虚空。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几点闪烁的星光,不住的颤动着。树叶楂楂槭槭的响着。微微的一阵槐花香气,扑到阑边来。 我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何必为死者难过?何必因为有“死”就难过?人生世上,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像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 都不过是昙花泡影,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似乎胀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 勉强定了神,往四围一看:——我依旧坐在阑边,楼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原来我还没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极,低着头只有叹息。 一阵衣裳的声音,仿佛是从树杪下来,——接着有微渺的声音,连连唤道:“冰心,冰心! ”我此时昏昏沉沉的,问道:“是谁?是宛因么?”她说:“是的。”我竭力的抬起头来,借着微微的星光,仔细一看,那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站在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么!只是她全身上下,显出一种庄严透彻的神情来,又似乎不是从前的宛因了。 我心里益发的昏沉了,不觉似悲似喜的问道:“宛因,你为何又来了?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她微笑说:“我不过是越过‘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我说:“你不是 ”她摇头说:“什么叫做‘死’?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话着,不过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的。”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这时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经历历的看出我心中的症结。便问说:“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没有?在你既死之后,世界上有你没有?”我这时真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澈,欢欣鼓舞的说:“有,有,无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生’和‘死’不过都是‘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 她微笑说:“你明白了,我再问你,什么叫做‘无限之生’?”我说:“‘无限之生’就是天国,就是极乐世界。”她说:“这光明神圣的地方,是发现在你生前呢?还是发现在你死后呢?”我说:“既然生前死后都是有我,这天国和极乐世界,就说是现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说:“为什么现在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呢?”我仿佛应道:“既然我们和万物都是结合的,到了完全结合的时候,便成了天国和极乐世界了,不过现在 ”她止住了我的话,又说:“这样说来,天国和极乐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是不是呢?”我点了一点头。 她停了一会,便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这样——人和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们要奔赴到那‘完全结合’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去建设‘完全结合’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是如同小蚁微尘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含着快乐信仰的珠泪,抬头望着她。 她慢慢的举起手来,轻裾飘扬,那微妙的目光,悠扬着看我,琅琅的说:“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残他,你去罢,——你去奔那‘完全结合’的道路罢! ” 这时她慢慢的飘了起来,似乎要乘风飞举。我连忙拉住她的衣角说,“我往哪里去呢?那条路在哪里呢?”她指着天边说,“你迎着他走去罢。你看——光明来了! ” 轻软的衣裳,从我脸上拂过。慢慢的睁开眼,只见地平线边,漾出万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莹洁,迎着我射来。我心中充满了快乐,也微微的随她说道:“光明来了! ” 30日,后收入北新书局出版的黄皮丛书之一《闲情》,北新书局1932年12月初版。)还乡 以超手里拿着一张猩红色的信笺,皱着眉对他母亲说: “母亲!你说我还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他母亲笑说:“随你的便罢了,我想那地方,你没有去过,去玩几天也好;而且那是祖宗坟墓的所在,也是不可不瞻仰的。”以超不禁又笑了说:“单是去瞻仰游玩,我是极喜欢去的。但是什么认本家,拜祠堂,这些礼节,我从来没有做过,恐怕一定要手足无措的。而且像我这样刚脱了学生制服的局长,哪里配去替族人增辉吐气,我看不如婉辞了罢。” 他妹妹以棠正在一边写着信,听到这里,便搁下笔,回头笑道:“哥哥,我看你还是去好,在城里一个局长算得了什么,到了乡间,可就容不下了。这样受尊重得便宜的事,他们要是请我去,我是一定去的。”以超笑说:“你不过是说得好听,真请你去,你也不愿意去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应酬,何况这事的内幕,还不止应酬 ”这时以棠站了起来笑说: “要是说句正经话,哥哥你是更应当去的,以我看来,也可以算是一种慈善事业,他们是很受邻村的欺凌的,一向都是忍气吞声,好容易出了哥哥这么一位局长,他们自然要请你去镇压镇压,在你不过是累了几天,他们便觉得‘如时雨降’了。 并且他们亲自老远的来请了好几回,你要是不去呢,他们便有‘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感叹了。”他的母亲说:“以棠的话很有道理,又不是叫你去演习礼仪,纵然错了一点,他们也决不笑话,无非到那里陈列一两天,你就去一次也何妨呢?” 以超扶着头坐在椅上,皱眉笑道:“这样!我更不敢去了。我虽然是个局长,一点实力都没有,哪里能威镇诸魔 ”他母亲不禁笑了起来说:“这不过是欺哄乡下人罢了,什么威镇诸魔,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也飘洋过海的走遍外国,怎样越来越胆小,越大越腼腆,去不去由你自己斟酌罢,我也不勉强你了。”以棠笑说:“母亲不要理他,哥哥是装腔作势呢。我们越求他去,他就越有理由了。”说得母亲和以超都笑了。 以棠便坐下,仍去写她的信。以超站在窗前,凝了一会子的神,便笑说:“这样我就去罢,省得以棠又说我装腔作势。” 以棠回过头来,看看母亲笑了一笑便说:“哥哥,你递给我他们的来信罢,趁着我笔墨现成,替你写一封允可的复书。” 第二个难题目来了,他的族人又来封信,请他在去的时候,多带几名卫队,壮一壮声势。以超又没了主意,拿着那封信,给他的秘书看了,请教他应当如何办法。秘书看完了信,便说:“局长已经应许他们去了吗?”以超抚弄着头发,很不自然的笑应道:“是的,这也是出于不得已,但是我又哪里来的卫队呢?这真是 ”秘书看他这着急局促的样子,知道他年轻没有经过这一类的事情,便笑说:“这倒没有什么难处,请厅长派几名兵丁跟去,事后给他们些赏钱就完了。”以超便喜欢起来说:“这倒也罢了,但是我一切的礼节,都不知道,最好再请你老先生同我去,随时指教指教。”那秘书倒并不为难,立刻就应许了。 四人的轿子,十名的兵丁,几声的锣,几响的炮,以超便到了乡间了。后面还有几乘的轿子,内中有一乘,不消说是那位秘书坐的了。其余是几位同以超一同回国年轻淘气的朋友,一定要求以超收他们作随员,一同跟着来看热闹的。以超坐在轿子里,看见他的族人,数十里外便远远的迎接出来。 盘着辫子,赤着脚,敲着锣,放着炮;经过别的村庄的时候,无数的红男绿女,簇拥着都出来看这“外国翰林”、“民国局长”,纷纷的议论羡叹。他的族人们,更是兴高采烈,兵丁们也扬威耀武的吆喝着。以超心中很觉得不自在。他的朋友们又在后面,操着英语,大声呼笑;弄得以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有“笑而左右顾”的神气。还是那位秘书老成持重一些,连忙回头摆一摆手,他们才渐渐的寂静了。 从早晨走到黄昏,才到了山脚下,上得半山,进了村子,天色已经大黑了。他们一齐进了祠堂,以超下了轿子,便有几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迎了出来,倒也穿着长衫马褂,很斯文的,以超想这一定是族老了,连忙走近一步,要想行礼,他们已经给他作揖。以超想晚辈是应当下跪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得也还了揖;又替秘书和几位朋友们都引见了,便一齐进入东厢房里。那中间屋子里,排设得很整齐,也挂着对子,桌上也排着一架站住不走的自鸣钟;两边便是为他们设备的卧房,在那沉黑的灯影之下,也看不清楚。他们洗过脸,吃过茶之后,以超便请族老们带他到正堂里去。族老们笑说: “还是明天早晨行礼好一些,现在先歇一歇罢。”以超不禁红了脸,方要说话,秘书站起来笑说:“局长的意思,是要先看一看。”族老们连忙站起来,举着灯在前引路。出到院子里,只见二门口都站满了人,走进正堂的时候,不防那门坎太高,有位朋友竟绊了一交。以超要笑又不敢笑。进到堂里,一阵的香烟气味触鼻,墙壁和香炉烛台,都熏得很黑。许多的祖宗牌位,都重重叠叠的排列着。看了一遍,又都出到厢房里,晚饭已经备了,大鱼大肉的排满一桌子,也温了两壶的酒。以超和朋友们在道上累了一天,看着这些油腻的菜,都吃不下去。只用了一点,便放下箸,倒是族老们吃了许多。饭后又端进几盏油灯来,族老们请他们早些安歇;又让着那些跟来的夫役吃过了饭,安置在后院里,才陆续的都走了。 以超进到屋子里,看了一看,灯影以外沉黑不堪,而且只有一面的窗户,更是十分的郁热,似乎气味很重,便和朋友们,将二门关了,又将床板,都搬到院子里;一面随便的说说笑笑,都入了睡乡。 天色刚刚破晓,一阵鸡鸣狗吠的声音,将他们都搅醒了,便起来坐着,说着那位朋友昨晚跌倒的事情。正在哄笑,忽然听见外面敲门,吓得他们都忍着笑,连忙又将床板都搬了进去,穿好了长服,方去开门。原来是看门的进来打扫祠堂,看见他们都起来了,似乎很觉得奇异,他们盥漱了以后,秘书先生也从屋里出来,一同用过了早饭。族老们也都来了,一会儿厅堂上,红烛辉煌,香烟缭绕,便请以超去行礼。以超一看堂下站着无数的人,他的朋友们又都先进去,笑着站在两旁,便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得和秘书一同走了上去,好容易由那秘书如同礼生一般,低声的逐一指引着。以超跪起的姿势,很不好看,他的朋友们倒不觉得,只听得堂下笑声连续;以超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行过了礼,族老递过两个红纸包包儿。秘书替他接了,下得堂来,又由族老带着,各处都看了,也参谒了以超曾祖的坟墓。原来那村子只有他们同族三十四家,一个十字形的街道,都住满了。村外便是他们的田地,这时族老便说到他们村里人少势微,田地被别族的人占去不少,庄稼也有被人抢割的时候,也曾打过几回官司,只是从来没有赢过,请以超在知县老爷那里,给他们提一提。以超只谦逊着,秘书却都替他应许了。族老又说:“局长来了以后,他们一定要敛迹的。”以超也只笑着答应了一两句,便又回到祠堂里。 这时秘书才将那两个红纸包儿,交与以超说:“这是一百个小洋,和一件青缎马褂料,是他们送给局长做见面礼物的。” 以超看了不懂,秘书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小意思,表明局长不能白来,就是了。听说这件马褂料子,还是特意从城里带来的呢! ”以超这时才明白过来,玩那“不能白来”一句话,心中忽然觉得此来不妥,似乎将自己的人格贬损了,登时生气着急起来,立刻要托秘书将礼物送回去。秘书笑说:“不但是万没有璧还的规矩,而且他们庄稼人,一百角小洋也来的不容易,倘若送了回去,倒显着局长瞧不起他们,还是收了妥当些。”以超又只得收了起来。过午的时候,族长又来请以超去听戏。以超心里烦躁,本要辞了,一想这正是要陈列我的时候,是一定不能不去的。他朋友们更是不住的催着他走,族老又请以超坐着轿子,带着兵丁 。以超也只得听他们的调动,走了几步,到了村前,下了轿,进到棚里,那戏还没有开台,台下已是人山人海,族老们请以超点过了戏,便演了起来。过了两三点钟,以超觉得天气炎热,金鼓震天,闹得头痛欲裂,要去歇息,又不便走开。他朋友们一个一个的都悄悄的回到祠堂里去,只有以超呆呆的坐到黄昏。 将要散戏的时候,掌班的便来请赏,以超拿出五十角小洋来给了他。登时台下又纷纷的议论起来,也有说他大方的,也有说他耍阔的。以超一声儿不言语,便上轿回到祠堂。月影之下,他的朋友们都在门外说笑乘凉。以超下得轿来,进去盥洗了,换了衣服,又出来散步了一会儿,方觉得略略清爽。他的朋友们看他似乎不很喜欢,也都不和他玩笑,听他自己走一边,和几个荷锄戴笠的族人们,亲亲热热的谈着话。 以超问他们说:“你们为何不割了辫子呢?梳头打辫子,岂不耽误你们种地的工夫么?”他们迟疑了一会说:“割辫子就不好戴笠子了。”以超知道他们是饰词,不觉微微的笑了一笑。又问:“我看我们村里的孩童倒不少,有地方念书没有呢?” 他们笑说:“我们庄稼人,念书是没有用处的,地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以后又谈到祠堂前这一片空地,为何不栽些树木? 他们说:“一位地理先生说过的,栽些树木,便破了风水了。” 谈论之下,以超才晓得他们的生活,是很苦的,连妇女孩童都是终年忙碌,遇见荒年,竟有绝食的时候。以超的祖父,就是因为饥荒,逃到城里去的。至于医药一切,尤其不方便,生死病苦,听之天命,以超十分的可怜他们,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他们也问了些城里的事情,又知道以超去过国外,也打听了些外国的光景。以超略略的对他们说了,他们都十分的爱听。又说:“多会儿我们有机会也到那些地方去开一开眼。” 以超笑说:“你们为何不搬到城里,找点事做,岂不强如在这里受苦。”他们说:“城里的花费太大,我们住不起 ”说到这里,看门的来请以超吃饭。以超才转身回去,还听见他们称赞他和蔼近人,没有官人高傲的习气。进到祠堂里,他朋友们都已经坐好了,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以超!你倒做了农村游行演讲员了。”以超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 正用着饭,族长带着两个人进来,和以超相见了,说他们是山后村里的人——也是和以超同姓不同宗的——特意来请以超顺便去玩两天。以超暗想不好,雪地里滚雪球,愈闹愈大了,不如早些走罢。这时也不用秘书代劳了,自己连忙笑着极力的推辞,说他还有要紧的公事,明早是一定要回去的;下次再来的时候,还要特意去拜望拜望。秘书知道以超有些不高兴,便也不说什么;他的朋友们也玩够了,都极力的替他辞谢。他们立刻显出失望的神色,连族长也觉得以超走的太急。只是以超的意思,十分坚决,也无可奈何,只得坚订后约。 送出他们之后,族长和以超站在祠堂门口,族长问以超,“为何这样匆忙,明天后天还有戏呢! ”以超只不住的道歉,说: “明天是一定要走的。”也拿出五十角小洋来,请族长分给那些帮忙的人。族长接了也无话可说,又谈了一会儿,他便走了,临行还不住的嘱咐以超得工夫再来玩玩,以超一一的答应了。 族长的影儿,去的远了。以超才慢慢的自己走到他曾祖墓前,坐在树下。这时那小村野地,在那月光之下,显得荒凉不堪。以超默默的抱膝坐着,回想还乡后这一切的事情,心中十分懊恼,又觉得好笑。一转念又可怜他们,一时百感交集,忽然又想将他的族人,都搬到城里去,忽然又想自己也搬回这村里来,筹划了半天——一会儿又想到国家天下许多的事情。对着这一一的祖先埋骨的土丘,只觉得心绪潮涌,一直在墓树底下,坐到天明,和大家一同归去。小家庭制度下的牺牲 老太太噙着眼泪,拿着一封信正看着。忽然听见外面脚步的声音,连忙将这封信,压在一本书底下,站了起来。 老头儿从外面进来了,摘了帽儿,坐在椅子上,喘息着拿手巾去拭额汗,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陪笑问道:“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老头儿冷笑道:“毅甫只说现在外头找事很难,叫我暂候一候。但是看他的意思,似乎嫌我老了,做不了什么事。他还问我荃儿的事情很好,为何还不能顾家?我也无言可答。他便借给我二十块钱。我本想不要,一想这也是老朋友的情分,而且我也实在没有钱,只得收了。咳,人穷志短!也是我没有生下好儿子,以致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要奔衣走食,实在叫人可气可叹! ” 老太太灰白着脸,嘴唇颤动,似乎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老头儿又说:“人家养儿子为的是养老送终,我们只是为儿孙作牛马,从小儿多灾多病的,好容易捧到这么大。为着他念书,把田地也典了,房子也卖出去了。他又说要去留学。 我想这蛮貊之邦,子弟一定要学坏的,但是至终也依了他。如今我们的精神心血也耗尽了,家产也花完了,马牛也当够了,只指望苦尽甜来,有个欢娱的晚景,也不枉 ”这时老头儿喘得说不下话去。 老太太仍旧呆立着动也不动。 老头儿接着又说:“谁知道他 如今外国也去过了,文明的媳妇也娶了,毛羽丰满远走高飞了!像我这样的年纪,大限已经快来到了,生前的福我自然享不着了,但是——还恐怕这把老骨头,终久要葬在野兽的腹里呢! ” 这时老太太忍不住了,忽然伏在椅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老头儿看见他老伴哭了,心中也觉得不忍,叹了一口气,便不往下说。 他们一时寂静下来。两个悲凉灰白的脸,衬在这奄奄的暮色里,造成了一派阴森的气象。 老头儿忽然说:“前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至今还没有回信。我如今亲自去拜望他,同他理论理论。”一面自己站了起来。 老太太伸手要揭开那本书,拿出信来——但她看着老头儿的脸,又没有那一分勇气,慢慢的又缩回去。 老头儿已然戴上帽子,走出去了。 老太太连忙唤道:“不用,不用去了!这里 ”那时一声门响,那白发盈头的老者,已经踽踽凉凉的去了。 老太太扶着椅背,站了半天。重新拿出那封信来,上面大草纵横,又有许多的圈点,可怜她生花的老眼,如何看得清楚。只零零落落的念道: 观念太深 这万恶的大家庭制度,造成了彼此依赖的习惯 像我们这一班青年人,在这过渡的时代,更应当竭力的打破习惯,推翻偶像 我们为着国家社会的前途,就也不得不牺牲了你二位老人家了 新妇和我都是极其赞成小家庭的制度,而且是要实行的 你老人家昨天的信,说得实在可笑!只为你们的脑筋,没有吸收过新思想,因此错解了“权利”、“义务”的名词 简单说一句,我们为要奉行“我们的主义”,现在和你们二位宣告脱离家庭关系。 老太太看完了,大概也还明白,一时心头凉透,两手颤动着将这封信撕了,眼睛发直望着窗外。这时天色渐渐发黑,一片咿哑的声音,绕着庭树,正是那小鸦衔着食物,回来哺它的老鸦呢。 婉莹。)一个兵丁 小玲天天上学,必要经过一个军营。他挟着书包儿,连跑带跳不住的走着,走过那营前广场的时候,便把脚步放迟了,看那些兵丁们早操。他们一排儿的站在朝阳之下,那雪亮的枪尖,深黄的军服,映着阳光,十分的鲜明齐整。小玲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喜欢羡慕的了不得,心想:“以后我大了,一定去当兵,我也穿着军服,还要掮着枪,那时我要细细的看枪里的机关,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思想,天天在他脑中旋转。 这一天他按着往常的规矩,正在场前凝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附着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只见是看门的那个兵丁,站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小玲有些瑟缩,又不敢走开,兵丁笑问,“小学生,你叫什么?”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问道,“你几岁了?”小玲说,“八岁了。”兵丁忽然呆呆的两手拄着枪,口里自己说道,“我离家的时候,我们的胜儿不也是八岁么?”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的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蔼的样子,渐渐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 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的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旧凝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做“胜儿”,小玲也答应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竟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再来呢?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跑带跳的来了,又嘻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的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了几点酸泪—— 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的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道,“胜儿收玩爱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枪柄,来回的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国》。)一个奇异的梦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热病 。病中见了一个异象,是真是幻,至今还不能明白。 那一天是下午,我卧在床上。窗帘垂着,廊下的苇帘也放着,窗外的浓荫,绿水般渗透到屋里来。微微的凉风,和着鸟声蝉声,都送到我耳中。我那时的神志,稍微的清醒一些,觉得屋里洁净无尘,清静的很。母亲坐在床沿,一面微笑着和我轻轻的谈话;一面替我理着枕边的乱发,但是脸上却堆着忧愁。 病人的看护者,对于病人病症的增减,是应镇定安详,不动声色的。但是专以看护为职务的,和病人不是亲属,没有什么感情,自然容易守这个原则。至于母子之间,因为有天性里发出来的感情,虽然勉强压抑,总难免流露出来。所以我今天的病状,从我母亲脸上看来,就知道一定是很危险的了,心里不觉有一点骇怕。 我疲倦已极,也不愿意说话,只注目看着我母亲。母亲穿一件白纱衫子;拿着一把扇子,轻轻的扇着;头上戴着簪子,似乎要落下来。我想要告诉母亲,请她把簪子戴好,或是拔下来,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懒得说。一会儿眼睛很倦,慢慢的闭上,隐隐约约的还看见母亲坐在那里,以后蒙睡去,便看不见了。 我虽然仿佛睡着,心里却还清楚。我想我的病许是没有什么盼望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无论对于哪一方面,生存与否,都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而且像这样的社会,活着也没有什么快乐,脱去倒也干净,只是我的父母一定要伤心的。想到这里,心头一颤,忽然觉得帘子微微的动了一动,走进一个人来。 他愈走愈近,只是眉目须发,都看不清楚,好像一团白雾,屯在屋子当中。那时我倒一点也不觉得骇怕,很从容的自己想道,“我要死了,难道还伯什么鬼怪,我们一块儿走罢。” 话虽这样说,再也不能合上眼,只凝视着他。他也依旧站着不动。过了半天,忽然我的心弦颤动起来,发出清澈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空气,问道:“你是谁?”他说,“我是你的债主。” 这时我静静的躺着,身子都不动,我的心却朗朗的和他说话。 我说,“我并没有该谁的债,也更没有该你这素不相识的人的债,我要走了,你不必再来搅我。”他说,“为的是你要走,才来会一会你,你该了我的债,你不能随随便便的走呵。”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严重,如同命令一般。 我急着说,“你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你的债,可否请我的父母替我还了,我年纪还小,经济不能独立呵。” 他笑说,“我名叫社会。从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该了我不少的债,你父母却万万不能替你还,因为他们也自有他们应还我的债,而且你所应还的也不尽是金钱呵。” 我说,“我应还的是什么?你说明白了,我便要还你。” 他说,“你在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随时随地,没有不由我供给的,你想你所应还的债多不多,难道可以随便走么?” 我便冷笑说,“我从你那里所得的,只有苦痛,忧患罪恶,我天赋的理性,都被你磨灭得小如泥沙,难道还要感你的情么?假如你能将一切你所给我的原物要回,我倒喜欢呢。我不多时要走了,你挽留我也无益呵。” 他似乎沉下脸来说,“你现在先静一静你的脑筋,不要本着兴奋的感情,随口乱说。你自己再想一想,难道你从我这里所得的,尽是忧患苦痛罪恶么?” 我这时忽然有点气馁,觉得他须眉奕奕,凛若天神,一时也不敢答应。 他又说,“你稍微的加一点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与你的,都是答应你的要求,虽不能说都能使你满意,却可以促你的进步。假使我从来不给你快乐,你如何知道苦痛;从来不给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恶。这便是我造就、勉励你的苦心了。 谁知你全不想到这个,把从我这里所取去的,全不认帐。岂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半点的价值都没有么?” 我一面听着,毛骨悚然,置身无地,不禁流泪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过错,也知道了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诉我怎样的还你的债。” 他的颜色渐渐的和悦了,说,“你知道了便好,现在积极做去,还不晚呢。如今有许多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还要说我不应当拿这恩典去使他感苦痛;不说他自己的卑怯,反要怪我恶虐,任意将他该我的重债,一笔勾销,决然自去。 就像你方才想脱离了我,你个人倒自由干净,却不知你既该了我的债,便是我的奴仆,应当替我服务。我若不来告诫你,恐怕你至终不知道你的过错,因此我便应念而至 ” 我挣扎着要想坐起来,却没有气力,只伏枕哭道,“谢谢你,从今以后,我立誓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忽然铮的一声,心弦不响了,白雾也消灭了,心里渐渐的苏醒过来。 母亲摇我说,“醒来!醒来!不要哭,我在这里呢。”我睁开眼,拉着母亲的手,自己觉得心跳得很微,脸上泪和汗流在一处,定了一定神,便扶着坐起来。母亲看着我,满脸堆笑说,“你似乎好了许多,也有精神了,你刚才做了恶梦么?” 我慢慢的对母亲说我的梦境。 一天——两天之后,我便大好了。一个军官的笔记 战云密布了,动员令下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明白,便要开往前敌去了,便要去和那无情的炮火相见了。 我打死了人家,人家打死了我,都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可怜是——为谁牺牲,为谁奋勇,都说不明白!我死了,人家死了,都像死一条狗一般,半点价值都没有,真是从何说起! 父亲站在门口,微风吹着他的白发,萧萧披拂;妹妹扶着他,他们一同站着,一声儿不响。——呀!这不像将士从军,家人送别的光景;为什么一句激励的话也没有,一句凄恋的话也没有?我明白了! “师出无名”,便有激励的话,也如何出口!可怜呵!是他们劝慰我好呢?还是我劝慰他们好呢?昨天一夜的工夫,我原也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他们的,为何现在又说不出!不说了,去罢。 一翻身出了门,上了车;脑中还嵌着刚才的光景,嵌着一片凄苦的光景,也许这就是末次的分别,末次的相见,只恨我当初为何要入军校。原来战争的功用就是如此!战争的目的就是为此! 道上遇见几个朋友,一边走着,一边谈话,脸上都显出极其激烈的样子,忽地抬头看见了我,也不招呼,只彼此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望着我冷笑。我们交互着过去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不理我,为何冷笑?忽然想起我自己现在的地位,哪里是荣誉的军人,分明是军阀的走狗;我素日的志趣哪里去了,竟然做这卑贱的事,如何对得起我的朋友,也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一抬头到了车站,我部下的兵丁,等着我了,他们一排儿站着,举着枪,现在要出发了!我应当对他们说几句话,勉强提起精神来,微笑着对着他们,刚想起头一句,就是:“我们军人的天职,”方要出口,忽然我的心痛了,我的脸红了,底下如何接着说?难道 我的话缩回了,他们都凝望着我,眶子里满了眼泪;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彼此都互相怜悯,然而我们仍须去死战。 暂时静默了一会子,还是我含着泪,挥一挥手说:“去罢,我们一齐上车去罢。” 经过了几站,看见了无数黄衣的兵士和队官,忙忙碌碌的上车下车,各人做各人的事。汽机轧轧的响着,愈显得我们惨默无声,两旁的平原,风驰电掣的过去,我的思想,也随着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转。我心中还是不信,现在便是要出战的。当年的想象,以为军人为国效死,临敌的时候,不定是怎样的激昂奋发,高唱入云;死在疆场,是怎样的有荣誉;奏凯回来,是怎样的得赞美,自从赴欧观战以后,看见他们的苦境,已经稍稍觉得战争是不人道,不想现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无价值,眼看得我们便要为少数的主战者,努力去做这不人道,无价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战壕挖好了,隐隐的看见对面的军队,旗帜飘扬,他们的队官,听说便是忠平,——是我伯父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个月以前,刚和我分手的。前几天他还写信给我,问我何时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们现在却在战场相见,可怜呵! 我何忍攻击他,他也何忍攻击我,要是为着公理正义,自然没有什么顾恋;要是我们自己起意的,也没有什么顾恋;现在却如何呢?—— 我们都按兵不动,盼着万一还有调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镇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管困住我们;军需官又只管迟延着不来;军粮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们枵腹从军呢? 我为何卧在这里?我的头为何抬不起来?我为何觉得周身麻木?这雪白的墙壁,绿荫遮满的窗户,不是战场上呵! ——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交战受伤了,这里是医院呵! 大雨的晚上,“总攻击令”下了以后,忠平的军队悄悄的越过战线来;一阵的枪声,将我们一齐惊醒,那时我神经错乱,只觉得拿着一柄指挥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声,枪声,呼声,忽然一声震响,我跳起很高来,立刻左边身子麻木了过去,倒在雨地里,脑子里好像有海水流过一般。一会儿火光一闪,听得有人说:“他们的队官在这里呢! ”接着有人低头看我,——“呀!忠平哥哥! ”他哭了,拉着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觉得飘了起来,万事都不觉得了。 我的确是受伤了,忠平在不在这里呢?我到底是在那边呢? 看护生进来,看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我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摇头,不叫我言语,一壁低头去察看我的伤处,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来我已成了废人了,我的左手左脚都没有了 恨得我要坐起来!我用力撕开裹伤的药布!我痛击自己的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过来要劝解;我指着门叫他出去,我不听他的话,谁的话我都不听。完了!完了!我成了废人了,不如死了 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 ”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 ”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念你,我只爱你!父亲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国》。) 一只小鸟——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它们都觉得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去。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8月28日。)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①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 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 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①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名,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画——诗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第二天我好了,《圣经》课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采的,夹着一本《圣经》,绕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没有”,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站在炉旁。她接过《圣经》,打开了;略略的问我几节诗篇上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来,——无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鹰。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它,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着,动也不动。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娱悦我,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话语,和愉快的感情。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肃的立在炉台旁边。——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会儿忽然要下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 它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的《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无言无语 声音却流通地极! ”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一九二○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谢 婉莹,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一个忧郁的青年 我从课室的窗户里,看见同学彬君,坐在对面的树下,低着头看书;在这广寂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我的思想便不知不觉的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泼,平日都是有说有笑,轻易不显出愁容的。近一年来,忽然偏于忧郁静寂一方面。同学们都很怪讶,因为我和他相处最久,便常常来问起我,但是确实我也不知道。 这时我下了廊子,迎着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便微笑说:“你没有功课么?”我说:“是的,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所以来找你谈谈。”他便让出地方来,叫我坐下,自己将书放在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的白云,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今天的天气很沉闷啊! ”我答应着,一面看他那种孤索的态度,不禁笑了。他问道:“你笑什么?”我说: “我想起一件事来,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问道:“什么事?” 我笑说:“同学们说你近来有些特别,仿佛是个‘方外人’,我看也 ”他便沉着的问道:“何以见得呢?”我这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了,就道:“不过显得孤寂沉静一些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他凝望天空不语,如同石像一般。 过了半天,他忽然问我说:“有忧郁性的人,和悲观者,有分别没有?”我被他一问,一时也回答不出,便反问道: “你看呢?”他说:“我也不很分得清,不过我想悲观者多是阅世已深之后,对于世界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绝望,思想行为多趋消极。忧郁性是入世之初,观察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他的思想,多偏于忧郁。然而在事业上,却是积极进行。”我听了沉吟一会,便说:“也 也许是这样讲法。”他凝望着我说:“这样,同学们说我是悲观者,这话就不对。”我不禁笑说:“却原来他们批评你的话,你也听得一二。”他冷笑说: “怎么会不听得,他们还亲口问过我呢,其实一个人的态度变了,自然有他的缘故,何必大惊小怪,乱加推测。”我说: “只是你也何妨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质问。”他微笑说:“其实说也不妨,不过 不过不值得破工夫去和他们一一的细说就是了。”我说:“可以对我说说么?”他说:“那自然是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了。 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我?’——‘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念书?’下至穿衣,吃饭,说话,做事;都生了问题。从前的答案是:‘活着为活着’——‘念书为念书’——‘吃饭为吃饭’,不求甚解,浑浑噩噩的过去。可以说是没有真正的人生观,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现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义,要创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这上面去,自然没有工夫去谈笑闲玩,怪不得你们说我像一个‘方外人’了。” 我说:“即或是思索着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也用不着终日忧郁呵。” 他抬起头来看我说:“这又怪了,你竟见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而且‘不入地狱,不能救出地狱里的人’。——‘不失丧生命,不能得着生命’。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不是烦恼忧郁。先不提较大的事,就如邻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争;车夫终日奔走,不能养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岁孩子,哄着三岁的小弟弟;五岁的女孩儿,抱着两岁的小妹妹。那种无知,痛苦,失学的样子,一经细察,真是使人伤心惨目,悲从中来。再一说,精神方面,自己的思想,够不够解决这些问题是一件事;物质方面,自己现在的地位,力量,学问,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又是一件事。反复深思,怎能叫人不忧郁! ” 我凝神听到这里,不禁肃然道:“你的忧郁,竟是悲天悯人。——这是一个好现象,也是过渡时代必有的现象。不过一切的问题,自然不能一时都解决了,慢慢的积极做去,就完了。何必太悲观 ” 他立刻止住我说:“你又来了! ‘悲观’两个字,我很不爱听。忧郁是第一步,奋斗是第二步。因着凡百不满意,才忧郁;忧郁至极,才想去求那较能使我满意的,那手段便是奋斗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忧郁时期,以后便是奋斗时期了,悲观者是不肯奋斗,不能奋斗的,我却不是悲观者呵! ” 我注目望着他,说:“这样,——你忧郁的时期,快过尽了么?奋斗的目标,已定了么?你对于这些问题,已有成竹在胸么?”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说:“你慢慢的看下去,自然晓得了。 我本来只自己忧郁,自己思虑,不想同谁谈论述说的,而且空谈也无裨实际,何必预先张张皇皇的,引人的批评注意,今天是你偶然的问起来,我们又是从小儿同学,不是泛泛的交情,所以大略对你说一点,你现在可明白了罢! ” 这时我站了起来,很诚恳的握着他的手说:“祝你奋斗到底!祝你得最后的胜利! ” 他用沉毅的目光看着我说:“谢谢你!体能以和我一同奋斗么?” 婉莹。)译书的我见 我对于翻译书籍一方面,是没有什么经验的;然而我在杂志和报纸上面,常常理会得在翻译的文字里头,有我个人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因此要摘举它们的缺点,记在下面: (一)在外国文字里面,有许多的名词和字眼,是不容易翻译的,不容易寻得适宜的中国字眼和名词去代表的;因此那译者便索性不译,仍旧把原字夹在行间字里。 我们为什么要译书?简单浅近的说一句,就是为供给那些不认得外国文字的人,可以阅看诵读;所以既然翻译出来了,最好能使它通俗。现在我们中国,教育还没有普及,认得字的人,比较的已经是很少的了,认得外国文字的人,是更不用说的。这样,译本上行间字里,一夹着外国字,那意思便不连贯,不明了,实在是打断了阅者的兴头和锐气;或者因为一两个字贻误全篇,便抛书不看了。如此看来,还只有认得外国文字的人,才可以得那译本的益处,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所以我想最好就是译者对于难译的名词,字眼,能以因时制宜,参看上下文的意思取那最相近的中国字眼名词,翻译出来。若是嫌它词不达意,尽可用括号将原字圈起来,附在下面,以备参考。至于人名地名,因为译者言人人殊,有时反足致人误会,似乎还是仍其本真妥当些。 (二)翻译的文字里面,有时太过的参以己意,或引用中国成语——这点多半是小说里居多——使阅者对于书籍,没有了信任。例如: “ 吾恐铜山东崩,洛钟西应 ” “ ‘父亲,请念这蜡烛上的字。’孙先生欣然念道: ‘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 “ 是不是取 ‘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的意思呢? ”像这一类的还多——我常常疑惑,那原本上叙述这事或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转接下去的。这“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分明是中国成语,寿烛上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分明是中国的习惯,而且译者又这样的用法,自然是译者杜撰的了。类推其余的,也必是有许多窜易的地方。这样,使阅者对于译本,根本上不信任起来,这原没有苛求的价值。 然而译者对于著者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而且在艺术的“真”和“美”上,是很有关系的,似乎还是不用为好。 (三)有时译笔太直截了。 西国的文法,和中国文法不同;太直译了,往往语气颠倒,意思也不明了。为图阅者的方便起见,不妨稍为的上下挪动一点。例如: “ 这时他没有别的思想,除了恐怖忧郁以外 ”假如调动一番,使它成为: “ 他这时除了恐怖忧郁以外,没有别的思想。 ” 或者更为妥当一些。 还有一件事,虽然与译书无关,但也不妨附此说说;就是在“非翻译”的文字里面,也有时在引用西籍的文字,或是外人的言论的时候,便在“某国的某某曾说过”之下,洋洋洒洒的抄了一大篇西文,后面并不加以注释。或是在一句之中,夹上一个外国字,或是文字之间,故意语气颠倒。 对于第一条,写一大篇外国字的办法,我没有工夫去重抄,总之是极其多见就是了。 第二条例如: “ 既然有Right就应当有duty ” “ Oh!mydearfriend!你们要 ” “ 都彼此用真情相见,便用不着Mask了。 ” 第三条例如: “ ‘花儿! ——花儿! ’半开的大门台阶上一个老女人喊道。 ” “ ‘你的东西忘下了,’他一路追一路嚷 ” 像这一类——二,三条——的更多了。 前些日子,有一位朋友和我谈到这件事。他说:“我真不明白作这文章的人,是什么意思。若是因为这几个字,不容易拿中国字去代替,只得仍用它夹在句子里,这样,十分热心要明白了解这句子的人,不免要去查字典,或是要请教别人,作者何不先自己用一番工夫,却使阅者费这些手续?何况Right原可翻作‘权利’,duty原可翻作‘义务’,mask原可翻作‘假面具’呢。作者如要卖弄英文,何不就做一篇英文论说,偏要在一大篇汉文论说里,嵌上这小小的一两个字呢?不过只显得他的英文程度,还是极其肤浅就是了。”——他所说的话,未免过激,我不敢附和。然而这样的章法,确有不妥的地方,平心而论,总是作者不经意,不留心,才有这样的缺点,——平常对同学或朋友谈话的时候,彼此都懂得外国文字,随便谈惯了。作文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的,便用在文字里。在作者一方面,是毫无轻重的。然而我们在大庭广众之间,有时同乡遇见了,为着多数人的缘故,尚且不肯用乡音谈话。何况书籍是不胫而走的,更应当为多数人着想了。盼望以后的作者,对于这点,要格外注意才好。 引用外国书籍上的文字,或是名人的言语的时候,也更是如此,否则要弄出“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笑柄,白占了篇幅,却不发生效力,时间和空间上,都未免太不经济了。 何况引用的话,都是极吃力有精彩的呢。 有时全篇文字,句句语气颠倒,看去好像是翻译的文字。 这原是随作者的便,不过以我个人看去,似乎可以不必! 归总说一句,就是译书或著书的宗旨,决不是为自己读阅,也决不是为已经懂得这书的人的读阅。耶稣说:“康健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译者和作者如处处为阅者着想,就可以免去这些缺点了。 婉莹。)解放以后责任就来了 我们只管挣扎,只管呼号,要图谋解放,要脱去种种的束缚。是的,我们是要求解放;但是同时我们要牢牢的记着易卜生的话:“如今完全脱余之系属而自由;汝之生活,返于正道,今其时矣,汝可自由选择,然亦当自负责任。”——他在《海之夫人》剧中,用华瓦尔的口气说的。——我们一面要求解放,一面要自己负责任;否则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解放运动的进行,要受累不浅了。 婉莹。) 怎样补救我们四周干燥的空气? 现在有许多人说:“我们周围的空气,太干燥无味了。”这话我深深的承认,我们周围的空气是太干燥无味了,然而我们做学生的,还没有染社会上种种的恶习惯和嗜好,(如嗜酒,嗜剧等等,他们既然常常的受这猛烈的刺激,就很不容易以那较雅淡的娱乐方法去代替。)去寻求那可以调和这干燥空气的,就比较的容易些。 记得古人诗上有:“有好友来如对月,得奇书读胜看花”,以我看去,“读书”和“看花”,不能分出什么轩轾。但是将“好友”比“明月”可谓精确无比。我们如能交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时的聚首谈话是最乐不过的——这篇文里只说娱乐,所以不提别的方面——然而交友也是最难不过的,如其论交不得好友,宁可抱残守缺,专去和自然接触晤对了。 “空气是公用的”这句话是我的弟弟冰仲最爱说的,然而不但空气是公用的,凡是自然界里种种的现象都是公用的,都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有了这样神幻优美的“自然直感”我们还怕寂寞么?几朵的花,几棵的树,一片的云霞,一天的星月,一阵的鸟声,虫声,风声,泉声,雨声,教我们怎样消受的!再加上几张的名画,几本的书,那就更好了。 印度哲人泰戈尔小的时候,坐在窗下,望着天光云影,能有两三小时的工夫神游物外,不言不动,我们当这一生最忙碌的时代——学生时代——和“自然”静对的工夫恐怕还不能有两三小时,这样看来 拿“自然现象”去补救我们不及两三小时间的干燥空气,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 自然界是一个大公园,无论是谁要是感觉干燥空气的痛苦的时候,请随便到那里去,那里没有人禁止你! 莹。)北京社会的调查 医生要医病,必要先明了病情;我们要改良社会,亦必要先知道社会的实况。若不实地去和社会接触,决不知道社会的病在哪里。闭门造车,空谈理论是不中用的。本校应用社会学教授步济时(J.S.Burgess)有见于此,便将北京社会上应调查的问题,分为下列数项,由研究社会学的一班同学,每人担任一部分去实地调查。这一篇便是将他们的报告集来发表的。 以下的几篇报告,都很详细;只是季刊篇幅有限,不得不擅加删节,这一层要请担任调查的同学们原谅的。 调查事项暨担任者姓名列下:北京的教育李刚 北京的救贫事业与慈善机关瞿世英 北京的工商业龚波 北京的监狱刘意新 北京的人口、执业医院及公共卫生黄天来 北京的娱乐李泰来 北京的各种宗教李景山 (下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季刊》1920年9月第一卷第三期,署名:谢 婉莹、瞿世英辑。)是谁断送了你 怡萱今天起得很早,天色刚刚发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的下来,梳好了头,喜喜欢欢的又把书包打开,将昨天叔叔替她买的新书,一本一本的,从头又看了一遍,又好好的包起来。这时灿烂的阳光,才慢慢的升上,接着又听见林妈在厨房里淘米的声音。 她走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在窗前梳头。父亲却在一张桌子上写《心经》,看见怡萱进来了,便从玳瑁边的眼镜里,深深的看她一眼,一面问道,“你都预备好了么?”怡萱连忙应道,“预备好了。”她父亲慢慢的搁下笔,摘下眼镜说,“萱儿,你这次上学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说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来女孩儿家,哪里应当到外头去念书?不过我们两房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叔叔素来又极喜欢你,我也不忍过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头一天上学,从今天起,你总要好好的去做,学问倒不算一件事,一个姑娘家只要会写信,会算帐,就足用了。最要紧的千万不要学那些浮嚣的女学生们,高谈‘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堕落,名誉扫地,我眼里实在看不惯这种轻狂样儿!若是我的女儿,也 ”怡萱一边听着,答应了几十声“是”。这时她母亲梳完了头,看见林妈已经把早饭开好,恐怕怡萱头一天上学,要误了时刻,便陪笑说,“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她也已经明白了,现在时候也不早,让她吃饭去罢。”她父亲听见了,抬头看一看钟,便点头道,“去罢。”怡萱才慢慢的退出去。 出到外间,急急忙忙的吃了半碗饭,便回到自己屋里,拿了书包,叫林妈跟着,又到母亲屋里,陪笑说“爹爹,妈妈,我上学去了。”她父亲点一点头,等到怡萱走到院子里,又叫住,说道,“下午若是放学放得早,也须在学校里候一候,等林妈来接,你再和她一同回来。”怡萱站住答应了,便和林妈去了。 到了学校,林妈带她进去,自己便回来。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没有人来睬她。看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的,在一块儿谈笑,她心里觉得很凄惶,只自己打开书本看着。不一会儿,上堂铃响了,先生进来,她们才寂静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的去听讲。 过了一两个月,同学们渐渐和她熟识了,又看她性情稳重,功课又好,都十分的敬爱她。她父亲每次去学校里,查问成绩的时候,师长们都是十分夸奖。她父亲很喜欢,不过没有和怡萱说过,恐怕要长她的傲气。 这天是星期,父亲出门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里看书。林妈送进一封信来,接过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心想许是英文教习写来的,不过字迹不像,便拆开了。原来是一个男学生写的,大意说屡次在道上遇见她,又听得她的学问很好,自己很钦慕,等等的话,底下还注着通信的住址。信里的英文字,都拼错了,文法也颠倒错乱。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浅,看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时气得双脸紫涨,指尖冰冷,书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夹在书里,进到屋子里去,坐在椅上发呆。心想,“这封信倘若给父亲接到,自己的前途难免就牺牲了,假如父亲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么招摇,恐怕连性命都难保!这一次是万幸了,以后若再有信来,怎么好!他说是道上屡次遇见的,自己每天上学,却不理会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谁写的,也没有法子去惩治,好容易叔叔千说万说,才开了求学之门,这一来恐怕要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天,等到父亲回来了,才连忙洗了脸,出来讲了两篇古文,又勉强吃了午饭。晚上便觉得头昏脑热起来,第二天早晨,她却依旧挣扎着去上学。 从这时起,她觉得非常的不安,一听见邮差叩门,她的心便跳个不住 。成天里寡言少笑,母亲很愁虑,说,“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学的日子长着呢,先歇些日子再说! ”她一面陪笑着,安慰她母亲,一面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十几天,没有动静,她才渐渐的宽慰下去,仍旧专心去做她的功课。 这天放了学,林妈照例来接。道上她看林妈面色很迟疑,似乎有话要告诉;过了一会,才悄悄的说,“老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大气,拿着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 ”怡萱听见“一封信”三个字,已经吓呆了,也顾不得往下再问,急忙的同林妈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软了,几乎走不上台阶。进到母亲屋里,只见父亲面色铁青,坐在椅上,一语不发。母亲泛白着脸,也怔着坐在一边。她战兢着上前叫声爹妈,父亲不理她,只抬头看着屋顶,母亲说了句,“萱儿你 ”眼泪便落了下来。 怡萱喉头哽塞,走到母亲面前。父亲两手索索的抖,拿出一封信来,扔在桌上,自己走了出来。 这时怡萱不禁哭了。母亲含着泪,看了她半天,说,“你素来这样的聪明沉静,为何现在却糊涂起来?也不想 ”怡萱哭着问道,“妈妈这话从何说起?”母亲指着桌上,说,“你看那封信! ”怡萱忙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封恭楷的汉文信,上边写着:“蒙许缔交,不胜感幸,星期日公园之游,万勿爽约。” 怡萱看完了,扶着桌子,站了一会,身子便往后仰了。 一睁开眼睛,却卧在自己床上,母亲坐在一边。怡萱哭着坐起来说,“妈妈!我的心,只有妈妈知道了! ”母亲也哭了,说,“过去的事,不必说了,——都是你叔叔误了你! ”怡萱看她母亲的脸色,又见父亲不在屋里,一时冤抑塞胸,忽然惨笑了几声,仍旧面壁卧下。 一个月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人,独自站在一座新坟旁边,徘徊凭吊,过了半天,只听得他弹着泪说,“可怜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谁断送了你?” 入小说集《去国》。)三儿 三儿背着一个大筐子,拿着一个带钩的树枝儿,歪着身子,低着头走着,眼睛却不住的东张西望。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拾些破纸烂布,把筐子装满了,便好回家。 走着便经过一片广场,一群人都在场边站着,看兵丁们打靶呢,三儿便也走上前去。只见兵丁们一排儿站着,兵官也在一边;前面一个兵丁,单膝跪着,平举着枪,瞄准了铁牌,当的一声,那弹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场边来。三儿忽然想到这弹子拾了去,倒可以卖几个铜子,比破纸烂布值钱多了。便探着身子,慢慢的用钩子拨过弹子来,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语。三儿就蹲下去拾了起来,揣在怀里。 他一连的拾了七八个,别人也不理会,也没有人禁止他,他心里很喜欢。 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来了,看见三儿正拾着弹子,便也都走拢来。三儿回头看见了,恐怕别人抢了他的,连忙跑到牌边去。 忽然听得一声哀唤,三儿中了弹了,连人带筐子,打了一个回旋,便倒在地上。 那兵官听了一惊,却立刻正了色,很镇定的走到他身旁。 众人也都围上前来,有人便喊着说,“三儿不好了!快告诉他家里去! ” 不多时,他母亲一面哭着,便飞跑来了,从地上抱起三儿来。那兵官一脚踢开筐子,也低下头去。只见三儿面白如纸,从前襟的破孔里,不住的往外冒血。他母亲哭着说,“我们孩子不能活了!你们老爷们偿他的命罢! ”兵官冷笑着,用刺刀指着场边立的一块木板说,“这牌上不是明明写着不让闲人上前么?你们孩子自己闯了祸,怎么叫我们偿命?谁叫他不认得字! ” 正在不得开交,三儿忽然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将地上一堆的烂纸捧起,放在筐子里;又挣扎着背上筐子,拉着他母亲说,“妈妈我们家 家去! ”他母亲却依旧哭着闹着,三儿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亲才连忙跟了来。 一进门,三儿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闭着,两手揉着肚子,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这时门口站满了人,街坊们便都挤进来,有的说,“买块膏药贴上,也许就止了血。” 有的说,“不如抬到洋人医院里去治,去年我们的叔叔 ” 忽然众人分开了,走进一个兵丁来,手里拿着一小卷儿说,“这是二十块钱,是我们连长给你们孩子的! ”这时三儿睁开了眼,伸出一只满了血的手,接过票子来,递给他母亲,说,“妈妈给你钱 ”他母亲一面接了,不禁号啕痛哭起来。 那兵丁连忙走出去,那时——三儿已经死了! 国》。)忏悔 企俊静静的卧在一间病室里;楼外的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屋内的电灯已经亮了,不过被绿纱罩罩着,只有一圈的灯影。床边桌子上的一杯药水,还不住微微的晃动着。 他皱着眉看着屋顶,似乎要摆脱他心中的思虑。这时他看见承尘上有一个虫子,蠕蠕爬动,然而半天还不移了那个位置。他觉得脑子很累,目光又移到别处去,数数墙上的电线,看看绿纱上的花纹。一会儿欠起身来,看了看药杯,却又卧下。口里微喟道:“咳!是觉悟还是坠落?” 这时医生进来了,他便要坐起来。医生摇头不叫他动,一面坐在床沿,拿出表来放在膝上,替他诊过了脉。便笑着站起来说:“好得多了,这杯药先吃了,明天再看罢。”企俊答应了。医生又说:“你闷不闷?现在看报是无妨碍的了。”说着便从衣袋抽出一张摺着的报纸来,放在床上,自己点一点头走了。 企俊起来吃了药,重又躺下;慢慢的伸开报纸,随便看去。忽然看见了一段启事: 新社接洽。 底下又有一段: 新社启事:企俊君因得脑疾,现正静居疗养,所有 各处约定的文字及讲演,均不得不暂行停止,同人等谨代为道歉。 企俊看完了,冷笑了两声,把报纸扔在一边,扶着头呆呆的坐着。 这时门开了,走进几个白帽蓝衫的青年来。企俊回头看见了,便慢慢的转过身来。他们都近前笑说:“你今天好一点了么?”企俊勉强笑着道:“好一些了,难为你们想着。”这时他们都围着床边坐下,随便谈起话来。 过了一会,有一个说:“企俊!昨天有一位邬有君写信到社里问你,说他要研究哲学。用什么书好?我们代你复了,不过将我们所读过的那几本书名开了给他。还有一位,我忘了是谁,他请你着手翻译一种关于社会学的书。我们也回复了,说你现在病着 ”企俊皱着眉点一点首,随着微笑说:“我竟是万能的了! ”他们都笑道:“如今社会上谁不知道企俊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巨子,有好些 ”这时忽然又有一个说: “我忘了告诉你,就是那天开会 ”又有一个笑着近前来说: “那位 ”这时企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们,面色泛白,颤着说:“算了罢!谁配作新文化运动?谁又配称做新文化运动的巨子?一般是投机事业,欺人伎俩罢了。“德谟克拉西” 是什么?“新思潮”是什么?我不敢说你们,我自己实在还不明白,一知半解的写几篇文字发表出去,居然也博得一班人的喝彩,真是可笑可叹。老实告诉你们罢!所谓觉悟,就是坠落的别名,我如今真把我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立志从今日起,不做从前所谓新文化运动了。东抄西袭的谁不会写两篇,说两口。个人坠落不要紧,何苦替新文化运动添阻力。——” 这时他们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当中一个勉强笑着说: “企俊君!你累着了,先静一静脑子罢,这话是何从说起,你难道忘了从前——” 企俊立刻接着说:“请你们怜悯我罢!不要拉着我了,不必替我添枝添叶的编‘轶事’了,若是你们看我或者还有希望,就请你们赦免了我。”这时企俊说着泪如雨下,屋里一时寂静下来。 他哭了一会,抬起头来,他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走了。 漫漫的长夜,和他心中的思潮,一齐缓缓的流过去。天色又渐渐的明了,他的心思似乎也随着光明起来。他凝坐半天,便俯下身去,拾起昨天那张的报纸,撕成碎片,摔在地下。 医生走进来,看见了满地的碎纸。呆了一呆。但也不说什么。只笑问:“你今早觉得什么样?”企俊微微的笑说:“今天么?今天好得多了。”医生说:“现在可以容你回校了,只是费脑子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我听得你很热心 ”企俊忽然红了脸,正色说:“谢谢你!我现在不但肉体上的病好了,灵魂里的病也似乎好了,我现在——忏悔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10月7日。)圈儿 读《印度哲学概论》至:“太子作狮子吼:‘我若不 断生、老、病 、死、忧悲、苦恼,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要不还此。’”有感而作。 我刚刚出了世,已经有了一个漆黑严密的圈儿,远远的罩定我,但是我不觉得。 渐渐的我往外发展,就觉得有它限制阻抑着,并且它似乎也往里收缩——好害怕啊!圈子里只有黑暗,苦恼悲伤。 它往里收缩一点,我便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结果呢?它依旧严严密密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声静气的,站在当中,不能再动。 它又往里收缩一点,我又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回数多了,我也疲乏了,——圈儿啊!难道我至终不能抵抗你?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么? 起来!忍耐!努力! 呀!严密的圈儿,终竟裂了一缝。——往外看时,圈子外只有光明,快乐,自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儿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远不能抵抗它,我不至于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了。 努力!忍耐!看我劈开了这苦恼悲伤,跳出圈儿外! 署名:婉莹。)我 照着镜子,看着,究竟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这是一个疑问!在课室里听讲的我,在院子里和同学们走着谈着的我,从早到晚,和世界周旋的我,众人所公认以为是我的:究竟那是否真是我,也是一个疑问! 众人目中口中的我,和我自己心中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清夜独坐的我,晓梦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然有一分钟一秒钟感到不能言说的境象和思想的我,与课室里上课的我,和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这疑问永远是疑问!这两个我,永远不能分析。 既没有希望分析他,便须希望联合他。 周旋世界的我呵!在纷扰烦虑的时候,请莫忘却清夜独坐的我! 清夜独坐的我呵!在寂静清明的时候也请莫忘却周旋世界的我! 相顾念!相牵引!拉起手来走向前途去!(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2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4期,署名:婉莹。)影响一个人的思想,发表了出去; 不论他是得赞扬是受攻击,至少使他与别人有些影响。 好似一颗小石头抛在水里,一声清响跳起水珠来; 接着漾出无数重重叠叠的圈儿,越远越大直到水的边际——不要做随风飘荡的羽毛!吹落在水面上,漾不出圈儿, 反被水沾住了。 天籁 抱着琴儿, 弹一曲“秋风起”。苦心孤诣,纵铮了半夜,呀!温温的月儿,薰薰的风儿, 哪里有一毫秋意!还是住了琴儿罢——凉云堆积了,月儿没了,风儿起了,雨儿来了,树叶儿簌簌响了,秋意填满了宇宙—— 还是住了琴儿罢 自然呵!你们繁枝密叶为琴弦,雨丝风片为勾拨,量够这小小琴儿, 如何比得你! 莹。) 秋 阴沉沉的树荫,一角的天;红的是玫瑰, 绿的是芭蕉。卷起帘来,总是这一幅图画,好虽好, 未免也有些儿烦腻了。一夜秋风吹透了——卷起帘来,却已经又换了一幅,菊花开着天也高了, 庭院也开朗了。 呀!看他大刀阔斧,造出了海阔天空的世界,是何等的建设, 何等的破坏。 青年呵! 我们也有这样刚强的手腕么? 有他这样朗洁的心胸么? 青年呵!一齐打起精神来, 跟着他走! 不要只 莹。)文学家的造就 文学家在人群里,好比朗耀的星辰,明丽的花草,神幻的图画,微妙的音乐。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们来点缀,要他们来描写。这干燥的空气,要他们来调和。这机械的生活,要他们来慰藉。他们是人群的需要! 假如人群中不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我们可以断定我们的生活,是没有趣味的。我们的感情,是不能融合的。我们的前途,是得不着光明的。然而人群中的确已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看:人类对于他们,是怎样的惊慕,赞美,崇拜! “天才,天才! ”“得天独厚”,“异才天赋”,我们往往将这等的名词,加在他们身上。现在呢?这等迷信的话,已经过去了。我们对于文学的天才,只有同情的崇拜,没有神秘的崇拜;我们只信天才是在生理心理两方面,比较的适合于他的艺术;并不是所谓“文曲下凡”等等鄙俚的说法。 然而是否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学家,这也是一个疑问。 细细的研究起来,这文学家的造就,原因很复杂,关系也很长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包括过来的。现在姑且以文学家的本身作根据地,纵剖面是遗传,横剖面是环境,怎样的遗传和怎样的环境,是容易造就出文学家的,我们大概可以胪举如下: (一)文学家的父母——稍远些可以说祖先——要有些近于文学的嗜好。这并不是说小说家的父母,也一定要是小说家,诗人的父母,也一定要是诗人,——要是这样,这文学家竟成世袭的,门阀的,还有什么造就可言?——只要他们有些近于文学性质的嗜好,如喜欢花木,禽鱼,音乐,图画,有绵密沉远的心胸,纯正高尚的信仰,或是他们的思想,很带有诗情画意的。这样,他们的子女,成为文学家,就比较的容易些。这就是所谓“得天独厚”,“异才天赋”了。 (二)文学家要生在气候适宜,山川秀美,或是雄壮的地方。文学家的作品,和他生长的地方,有密切的关系。——如同小说家的小说,诗家的诗,戏剧家的戏剧,都浓厚的含着本地风光——他文学的特质,有时可以完全由地理造成。这样,文学家要是生在适宜的地方,受了无形中的陶冶熔铸,可以使他的出品,特别的温柔敦厚,或是豪壮悱恻。与他的人格,和艺术的价值,是很有关系的。 (三)文学家要生在中流社会的家庭——就是不贫不富的家庭。克鲁泡特金说:“物质的欲望,既然已经满足了,艺术的欲望,自然要涌激而出。”自然生在富豪之家,有时夺于豪侈禄利,酒食征逐,他的理智,都被禁锢蒙蔽住了,不容易有机会去发挥他的天才。但是生在贫寒家里,又须忙于谋求生计,不能受完美的教育。即或是他的文学,已经有了根基,假如他一日不做小说,一日不编戏剧,就一日没有饭吃,这样,他的作品,只是仓猝急就,以糊口为目的,不是以贡献艺术为目的,结果必至愈趋愈下。俄国文豪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固然是不如屠格涅夫(也是俄国的文豪,和他同时的),然而并不是我真不如他,我何尝不愿意精心结撰,和他争胜, 无奈贫乏逼我,不得不急求完工得钱,结果我的作品,就一天劣似一天。”又有尼司璧做的两首诗的断句,如下:——全诗见《社会主义的歌谣与抒情诗》(照录《少年中国》译语): 我连下星期的酬金都到了手,但是我若不做便一文都没有,上帝呵叫我如何做?我不会再做了, 咳,上帝,使一家嗷嗷的,全靠着我一枝笔,偏生我又一行都不能写, 这也像是神圣的爱么? 于此可知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的景况,是如何的艰苦,于他的艺术上,是如何的受亏损。虽然是说穷愁之词易工,然而主观的穷愁,易陷于抑郁牢骚,不能得性情之正。虽可以博得读者的眼泪和同情,究竟不是促进文学的一种工具。所以最适宜于产生文学家的家庭,就是中流社会的家庭。既然不必顾虑到衣食谋求到生计,一面他自己可以受完全的教育。 他的著作,是“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自然就比较的浓厚活泼了。 此外家庭里的空气,也很有关系。文学家生在清静和美的家庭,他的脑筋永远是温美平淡的,不至于受什么重大的刺激扰乱,使他的心思有所偏倚。自然在他的艺术上,要添上多少的“真”和“美”。 (四)文学家要多读古今中外属于文学的作品。这就是造成文学家的第一步了,他既有了偏于文学的嗜好,也必须多读属于文学的作品。读的愈多,机局愈精熟,材料愈方便,思想愈活泼。久而久之,必能独辟蹊径,自成一家。——以蚕蛾作比喻,在它成蚕的时候,整天里沙沙的只顾食叶,时候到了,身体透明了,便将几十天内所食的叶子,牵成有条不紊的长丝,也将他自己隐在里面,好比雏形的文学家,读破万卷,心中光明透澈,将百家之说,融化成有系统的思想,也将他自己濡浸在里面,然而他是不能永久拘囚在里面的;也要和蚕蛾一般,白衣如雪,咬破茧丝,飞了出去。我们可以看假如蚕儿当初不肯食叶,不但以后不能抽丝,不能作茧,不能成蛾;而且要立刻僵死的。所以即或是个人有偏于文学的嗜好,若不肯多研究属于文学的书籍,他的思想终久是要破产,终久不能勉强造成一个文学家。 (五)文学家要常和自然界接近。自然的美,是普遍的,是永久的,在文学的材料上,要占极重要的位置的。文学家要迎合它,联络它,利用它,请它临格在自己的思想中,溶化在自己的文字里。若只花花绿绿的堆字叠句,便变成呆板笨滞,无神采,无生气的文字。这种和自然界隔绝的文字,我们决不能承认它是文学。因此文学家要常和自然静对,也常以乐器画具等等怡情淑性的物品,作他的伴侣。这样,他的作品里,便满含着可爱的天籁人籁。 (六)文学家要多研究哲学社会学。我们现在承认文学是可以立身的,然而此外至少要专攻一两种的学问,作他文学的辅助,——按理说,文学家要会描写各种人的生活,他自己也是要“三教九流,无所不通”的,然而这不过是“通”,若认真的去研究各种学问,然后取来应用于文学,事实上是绝对做不到的。——文学是要取材于人生的;要描写人生,就必须深知人的生活,也必须研究人的生活的意义,做他著作的标准。照此看去,哲学和社会学便是文学家在文学以外,所应攻读的功课。 (七)文学家要少和社会有纷繁的交际。文学家的生活,无妨稍偏于静,不必常常征逐于热闹场中,纷扰他的脑筋——若考察社会的情形,不是交际,自然又当别论——务要置身于第三者的位置,然后以冷静的脑筋,精确的眼力,去观察它,描写它,批评它。对于各方面既都是客观的态度,和根据,便好似明镜一般,表里莹澈,照进去和反映出来的,都是明鉴毫发。否则太接近了,自己也有分;“当局者浑”,脑筋不免昏乱,眼光不免蒙蔽,心思不免偏倚,便不能尽情的描写批评,也不敢尽情的描写批评了。 (八)文学家要多作旅行的工夫。这条是和以上的二、四、五诸条都有关系的。天下的美景,不能都萃在一个地方。天下的名人,也不能都生在一个地方。文学的资料也不能都取用于一个地方。文学家因此便须多做旅行的工夫了。看遍天下的美景,交遍天下的名人,观察遍天下的民情风俗;他的文学的资料,便日新月异,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而且于他的思想,学问,经验,也更有极大的裨益的。 以上几条,以我看去,似乎可算是造成文学家最普通的径路;如同中学校里的普通课程一般。至于忧郁性,或是乐天性,或是他一生的境遇,都和文学极有关系;但是范围太广——参阅古今中外各文学家的历史,是个个不同的——难以细说,只得从略了。 我想的时候,写的时候,对于自己所说的,都有无限的犹豫,无限的怀疑。但是犹豫,怀疑,终竟是没有结果的。姑且武断着说了,欢迎阅者的评驳。 婉莹。)鱼儿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 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 ”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 ?”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 ”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 ”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 ”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 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 ——那边呢,也是这样。 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 ”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去国》。)1921年除夕的梦 我和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儿,在梦中建立了一个未来 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破坏了,我们也因此自杀。 仿仿佛佛的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这世界我没有想到能造成,也万不敢想她会造成,然而仿仿佛佛的竟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未来的黄金世界! 心灵里喜乐的华灯,刚刚点着,光明中充满了超妙——庄严。 一阵罡风吹了来,一切境象都消灭了,人声近了,似乎无路可走,无家可归。 我站在许多无同情的人类中间,看着他们说:“是的,这世界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是决不走的,我们自杀了,可好?” 他们只冷笑着站在四围,我的同伴呢,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也有自杀的决心没有。 一杯毒水在手里了,我走过去拊着她的肩说:“你看——你呢?”她笑着点一点头,“柏拉图呵!我跟随你。”我抬起头来,一饮而尽,——胸口微微的有一点热。 她忽然也站起来了,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个弓儿 可怜呵!那箭儿好似弹簧一般 她已经——我的胸口热极了。 呜咽——挣扎里,钟摆的声音,渐渐的真了,屋里还是昏暗的,帘外的炉子里,似乎还有微微的火,窗纱边隐隐的露出支撑在夜色里的树枝儿来,——慢慢的定住了神。 这都是哪来的事!将来的黄金世界在哪里?创造的精神在哪里?奋斗的手腕在哪里,牺牲的勇气又在哪里? 奋斗的末路就是自杀么? 为何自己自杀不动心,看别人自杀,却要痛哭? 同伴呵!我虽不认识你,我必永不忘记你牺牲的精神! 人类呵!你们果真没有同情心么?果真要拆毁这已造成的黄金世界么? 这是一九二○年的末一夜,阳光再现的时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开始了。 梦儿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里实现! 同伴呵!我和你,准备着: 创造——奋斗——牺牲!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笔名:婉莹。)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 ”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一九二○年 小说、散文集《超人》,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究会丛书,1923年5月初版。)圣诗 圣经这一部书,我觉得每逢念它的时候,——无论在清晨在深夜——总在那词句里,不断的含有超绝的美。其中尤有一两节,俨然是幅图画;因为它充满了神圣、庄严、光明、奥妙的意象。我摘了最爱的几节,演绎出来。自然,原文的意思,极其宽广高深,我只就着我个人的,片段的,当时的感想,就写了下来,得一失百,是不能免的了。 一九二一、三、八夜。 傍晚(创世纪第三章第八节)花儿开着,鸟儿唱着,生命的泉水潺潺的流着,太阳慢慢的落下去了,映射着余辉—— 是和万物握手吗? 是临别的歌唱么?微微的凉风吹送着,光影里, 宇宙的创造者,他——他自己缓缓的在园中行走。 耶和华啊! 你创造他们,是要他们赞美你么?是的,要歌颂他, 要赞美他。 他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阿们。 们听见主上帝在园子里走,就跑到树林中躲起来。 上帝啊!无穷的智慧,无限的奥秘, 谁能够知道呢? 是我么?是他么?都不是的,除了你从光明中指示他, 上帝啊!求你从光明中指示我, 也指示给宇宙里无量数的他,阿们。 原编者注:《约伯记》第十五章第八节为:你听见过 上帝的计划吗?人的智慧是你独自拥有的吗? 上帝啊!你安排了这严寂无声的世界。从星光里,树叶的声音里 我听见了你的言词。 你在哪里,宇宙在哪里,人又在哪里?上帝是爱的上帝, 宇宙是爱的宇宙。人呢?——上帝啊!我称谢你, 因你训诲我,阿们。 因为他指导我;夜间,我的良知唤醒我。 严静的世界,灿烂的世界—— 黎明的时候,谁感我醒了? 上帝啊,在你的严静光明里,我心安定,我心安定。 我要讴歌。 心灵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 琴啊,瑟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黎明的时候, 谁感我醒了,阿们。 帝啊,我心坚定,我不动摇!我要歌唱,我要颂赞你,我的心哪,醒起来吧!我要把太阳也唤醒起来。 晓光破了, 海关上光明了。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飞遍了天边,到了海极, 天边,海极,都充满着你的爱。 上帝啊!你的爱随处接着我,你的手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乘风高举,终离不了你无穷的慈爱,阿们。 原编者注:《诗篇》第一百三十九篇第九节为:我纵 使飞往日出的东方,或住在西方的海极。 (以上五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3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八册。) 只剩得一圈的黑影。枝受伤了,只剩得几声的呻吟,不发光的,吹灭了罢, 不开花的,折断了罢。 上帝啊! “受伤的苇子,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我们的光明——他的爱, 永世无尽,阿们。 的芦苇,他不折断;将熄的灯火,他不吹灭。 四节) 漆黑的天空,冰冷的山石, 有谁和他一同儆醒呢?睡着的只管睡着, 图谋的只管图谋。 然而——他伤痛着,血汗流着,“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阿们。 极度伤痛中,耶稣更恳切地祷告,他的汗珠像大滴的血滴落在地上。 罪恶,山岳般堆压着他, 笑骂,簇矢般聚向着他。十字架,背起来了, 钉上去了。 上帝啊! 听他呼唤——听他呼唤! “父啊,成了! ”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父啊,成了! ”阿们。 尝过后便说:“成了! ”他垂下头来,气断而死。 (以上三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5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九、第十合刊)散花的生涯,天上——人间,说他带着锁儿, 拖着链儿,辗转在泥犁里, 有谁肯信呢?上帝啊!是的,为着你的福音, 爱的福音, 锁链般绕着我。除却泥犁, 那有庄严土? 上帝啊!我作了带锁链的使者, 只为这福音的奥秘,阿们。 带着锁链,我都是为这福音的缘故作特使的。你们要祈求主赐给我勇气讲应该讲的话。 八十九篇第四十七节) 要了解他么?他——是昙花, 是朝露, 是云影;一刹那顷出现了, 一刹那顷吹散了。 上帝啊!你创造世人, 为何使他这般虚幻? 昨天——过去了。 今天——依然? 明天——谁能知道! 上帝啊!万物的结局近了,求你使我心里清明,呼吁你祷告你, 直到万物结局的日子,阿们。 天还活着没有都不晓得!你们不过像一场雾,出现一会儿就不见了。《诗篇》第八十九篇第四十七节为:求你记得我的人生多么短促,求你记得你所造的人都必朽坏。 音》第十八章第三节)碧玉的门墙, 只有小孩子可以进去。 圣子啊! 你是爱他们的绛颊,明眸,嫩肤,雏发么?不是的,他们是烂漫的, 纯洁的, 真诚的。只有心灵中的笑语, 天真里的泪珠。他们只知道有光, 有花,有爱。自己也便是光, 是花,是爱。 圣子啊!求你保守我, 停留我在孩子的年光,阿们。 满着上帝的荣光,闪耀像碧玉宝石,光洁像水晶。《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说: “我实在告诉你们,除非你们改变,像小孩子一样,你们绝不能成为天国的子民。” 五月十八号上午,富柯慕慈太太到我们学校来演讲,她站在台上,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西门+基督=彼得‘自己’+基督=?”我看见了之后,脑中忽然起了无数的感想。 她的演讲,我几乎听不见了。 以西门的勇敢,渗在基督的爱里,便化合成了彼得,成了基督教的柱石。我要是渗在基督的爱里,又可得怎样的效果呢? 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叶几都舒展了,浅绿深红,争妍斗艳的,各自发扬他的鲜明。——然而假若世界上没有光明来照耀他,反映到世人的眼里;任他怎样的鲜明,也看不出了,和枯花败叶,也没有分别了。 世界上有了光明了,玫瑰和蒲公英,一同受了光的照耀,反映到世人眼里;然而他们所贡献的颜色,是迥然不同的。慰悦黑情的程度,也是有深浅的。因为玫瑰自有他特具的丰神,和草地上的蒲公英自是云泥悬隔呵。 基督说:“我是世界的光。”又说:“你们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使徒约翰说,“那是真光,照亮凡生在世上的人。” 世人也各有他特具的才能,发挥了出来,也是花卉般争妍斗艳,然而假如他的天才,不笼盖在基督的真光之下,然后再反映出来;结果只是枯寂,黯淡,不精神,无生意。也和走肉行尸没有分别。 光是普照大千世界的,只在乎谁肯跟从他,谁愿做“光明之子。” 蒲公英也愿意做玫瑰,然而他却不能就是玫瑰。——何曾是“光明”有偏向呢?只是玫瑰自己有他特具的丰神,因此笼盖在光明底下的时候,他所贡献的,是别的花卉所不能贡献的。 谁愿笼盖在真光之下?谁愿渗在基督的爱里?谁愿藉着光明的反映,发扬他特具的天才,贡献人类以伟大的效果?请铭刻这个方程在你的脑中,时时要推求这方程的答案,就是。 我+基督=?五、廿一、一九二一。 (以上四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一册) 沉寂(《约伯记》第四十二章第三节)尽思量不若不思量,尽言语不如不言语;让他雨儿落着, 风儿吹着, 山儿立着, 水儿流着——严静无声地表现了, 造物者无穷的慈爱。 (二)尽思量不若不思量,尽言语不如不言语;总是来回地想着, 来回地说着, 也只是无知暗昧。似这般微妙湛深,又岂是人的心儿唇儿, 能够发扬光大。 (三)尽思量不若不思量,尽言语不如不言语;爱慕下,只知有慈气恩光, 此外又岂能明悟。我只口里缄默,心中蕴结;听他无限的自然, 表现系无穷的慈爱。 知的我怎能疑惑你的智慧;我讲论自己所不明白的事,奇妙异常,不能领悟。 耶稣说“你们要小心,不可轻看这小子里的一个。我告诉你们。他们的使者在天上,常见天上父的面”(《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十节) 他们的繁华中伏着衰萎, 灿烂里现出败亡;无边的蒙昧中, 没个人警醒, 没个人提告。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儿!对于这无知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地笑? (二) 他们在颂扬里满了刺激, 笑语中含着泪珠;万里黑暗中 没个人哀怜 没个人援手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对于这坠落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三) 他们在寂静中觉着烦恼, 热闹里蕴着忧伤;无限忏悔中,没个人同情, 没个人饶恕 。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儿!对于这痛苦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四) 上帝的女儿!对于泥犁中 无数的灵魂!耶稣说你要小心,得要重看;因为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我天父的面!九、二十七、一九二一天婴 (一)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上帝呵!我这微小的人儿, 要如何的赞美你。在这严静的深夜,赐与我感谢的心情, 恬默的心灵, 来歌唱天婴降生。 (二)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看呵!繁星在天,夜色深深——在万千天使的歌声里,和平圣洁的宇宙中, 有天婴降生。 (三) 马槽里可能睡眠?静听着牧者宣报天音,他是王子,他是劳生;他要奋斗, 他要牺牲。 (四) 马槽里可能睡眠?凝注天空——这激扬的歌声,珍重的诏语,催他思索; 想只有: 泪珠盈眼热血盈腔! (五) 奔赴看十字架,奔赴看荆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顿?繁星在天,夜色深深—— 开始的负上罪担千钧。 (六) 是他的受命日, 也是他的致命时? 想赞美又何忍来赞美? 赞美是:你的无边痛苦,无限忧思;使我漂过泪泉,泛经血海; 来享受这天恩无量! (七)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上帝呵!是繁星在天,夜色深深——我这微小的人儿, 只有:感谢的心情,恬默的心灵, 来歌唱天婴降生。十二,八夜,一九二一国旗 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的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总觉得有一种庄严兴奋的感情。 世界上也只有这样小小的巾儿,才能触动这种不可抵抗的感觉! 夕阳到了地平了,霞光漾进窗里来,墙外隐隐的听见跳跃笑语。膝上的一本书,正看到很费解的一段,不禁抬头凝想着。忽然看见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对面椅子上发怔。 我便放下书,笑着问道,“你一个人,进来坐着做什么?谁和你怄气了?”他慢慢的挪了过来,倚着椅背儿,生着气说,“二哥哥说我了 ”我外,“他说你什么了?”他说,“他不许我和武男玩,他说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话我;从前我和杰蒙玩,也是他给 他说杰蒙是德国人,我们同他们是什么交战国,他不许我理他,现在他又不许 ”正说着二弟连忙从外面进来,哄着小弟弟说,“我劝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说你,是怕你叫同学们笑话。”小弟弟牵着二弟的手,低着头说,“你平日也有朋友,怎么人家都不笑话你?”二弟笑了,说,“我的朋友都是中国孩子,武男却是 ,小弟弟! 你忘了上次我们听的演说么?学生要爱国! ”小弟弟想了一会儿说,“他也爱我们的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 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上杰蒙 ” 二弟忽然从笔筒里,拿出那一柄国旗来,放在小弟弟的手里,凝视着他说,“小弟弟,你爱这国旗么?”小弟弟低低的说,“我——我爱这国旗! ”二弟说,“你还小呢,你只懂得爱朋友,不懂得爱国。也罢,现在你爱这国旗罢,不要再出去了! ”小弟弟也不言语了,接过旗儿来,两个弟兄牵着手儿,并着肩儿站着。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热烈的感觉。 细碎的木屐声音近了,一个白胖的小脸儿,露在外院的门边,小头儿点着,小手儿拿着小旗儿招着,二弟指给小弟弟看,说,“你看武男也拿着他们的旗儿呢,人家都懂得爱国! ” 小弟弟看着二弟,看了一会儿,也便摇着头儿,招着旗儿。 一样可爱的小脸儿,一样漆黑的头发,一样黯寂可怜的神儿! 两个孩子,隔着窗户,挥着旗子,却都凝立不动。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另起了一种异样伟大的感觉! 国旗呵,你这一块人造的小小的巾儿,竟能隔开了这两个孩子天真的朋友的爱! 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罢,国旗算什么?” 两个旗儿,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标帜。两个孩子拉着手,并着肩,向着晚霞边的草场走去。 我拊着二弟的肩,目送着这两个孩子,走入光影里,还隐约听见他们说,“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再连上杰蒙——” 二弟慢慢的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姊姊——大家合拢来 朋友的爱,是比国家的爱,更 我的话说错了! ” 书还在桌子上,刚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帘来: “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 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 《去国》。)法律以外的自由 只有小孩子能够评判什么是:“法律以外的自由”;我们是没有这么高的见解,这么大的魄力的。然而我们是真没有么?可怜呵!我们的见解和魄力,只是受了社会的薰染,因而失去的,而汩没了的。 四月九号上午,我在本校附设的半日学校教授国文,讲到“自由”一课,课本上有“法律以内的自由”和“法律以外的自由”,我要使他们明了,便在黑板上画一个圈儿,假定它做法律;然后我拿着粉笔,站在黑板旁边,说,“请你们随便举几件事,是法律以内的自由。”他们错错落落的说:“念书。”“作事。”“买东西。”“洗脸。”“梳头。”我一一都写在圈里。以后我又请他们说“法律以外的自由”的时候,他们又杂乱着说:“打人。”“骂人。”“欺负人。”我也照样写在圈儿外。忽然有声音从后面说:“先生!还有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由。”这声音猛然的激刺我,回过头来,只见是一个小男学生说的,他仰着小脸,奇怪我为何不肯往上写,便又重说一句,“先生!还有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由。” 我无话可说,无言可答,迟疑了一会,只得强颜问道: “为什么打仗是法律以外的自由?”——可怜呵!我何敢质问这些小孩子,不过是要耽延时间,搜索些诡辞来答复罢了。 他们一齐说:“打仗是要杀人的,比打人骂人还不好。” 我承认了罢,但是国家为什么承认战争?国家为什么要兵?为保护自己,是的,但是必有侵占才能有保卫,那方面仍是法律以外的自由,这些小孩子已经开始疑惑战争,更要一步一步的疑惑他们所以为的世界上一切神圣庄严的东西,将我前几天和他们接续所讲的“政府”“国会”等都要根本的疑惑起来了;不承认罢,我可用什么话驳他们! 天真纯洁的小孩子呵,我愧对你们,我连写这两个字在圈儿外的勇气都没有,怎敢当你们“先生”两个字的称呼,又怎配站在台上拿着粉笔对你们高谈法律以外的自由? 惭愧迷惘里也不知说些什么话。这些小孩子的脑子云过天青,跟着我说到别的去,也不再提战争了,我才定了神,完了课,连忙走了出来,好像逃脱一般。小孩子呵,我这受了社会的薰染的人,怎能站在你们天真纯洁的国里? 世人呵!请你们替我解围,替我给这些小孩子以满意的答复。若是你们也不能,就请你们不要再做惹小孩子们质问的事。直接受他们严重质问的人,真是无地自容呵!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 署名:婉莹。)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 ”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 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 ,不想了,烦闷的很! ”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 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母亲呵,别走,别走! ”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跟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 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它们是纯洁无疵的。 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它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何彬草 用不着都慌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小说、散文集《超人》。)文艺丛谈 法国微纳特(Venet)说:“文学包含一切书写品,只凡是可以综合的,以作者生平涌现于他人之前的。”我看他这一段文学界说,比别人所定的,都精确,都周到。 一本皇历,一张招贴,别人看了不知是出于何人的手笔的,自然算不得文学了。一本算术或化学,不能一看就使人认得是哪位数学家、化学家编的,也不能称为文学。一篇墓志或寿文,满纸虚伪的颂扬,矫揉的叹惋;私塾或是学校里规定的文课,富国强兵,东抄西袭,说得天花乱坠,然而丝毫不含有个性的,无论它笔法如何谨严,词藻如何清丽,我们也不敢承认它是文学。 抄袭的文字,是不表现自己的;勉强造作的文字也是不表现自己的,因为他以别人的脑想为脑想,以别人的论调为论调。就如鹦鹉说话,留声机唱曲一般。纵然是声音极嘹亮,韵调极悠扬。我们听见了,对于鹦鹉和留声机的自身,起了丝毫的感想了没有?仿杜诗,抄韩文,就使抄了全段,仿得逼真,也不过只是表现杜甫韩愈,这其中哪里有自己! 无论是长篇,是短篇,数千言或几十字,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识的作者,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质,人生观,都可以历历的推知。而且同是使人胸中起幻象,这作者和那作者又绝对不同的。这种的作品,才可以称为文学,这样的作者,才可以称为文学家! “能表现自己”的文学,是创造的,个性的,自然的,是未经人道的,是充满了特别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这其中有作者自己的遗传和环境,自己的地位和经验,自己对于事物的感情和态度,丝毫不可挪移,不容假借的,总而言之,这其中只有一个字“真”。所以能表现自己的文学,就是“真”的文学。 “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此时此地只有“我”——或者连“我”都没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宇宙啊,万物啊,除了在那一刹那顷融在我脑中的印象以外,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屏绝弃置,付与云烟。只听凭着此时此地的思潮,自由奔放,从脑中流到指上,从指上落到笔尖。微笑也好,深愁也好。洒洒落落,自自然然的画在纸上。这时节,纵然所写的是童话,是疯言,是无理由,是不思索,然而其中已经充满了“真”。文学家!你要创造“真”的文学吗?请努力·发·挥·个·性,·表·现·自·己。月光 当君柔和叔远从浓睡里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满了楼窗了。维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独自抱着膝儿,坐在阑边,凝望着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窗内挑了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 “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叔远说:“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维因一面走进来,笑说:“我久已听得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里看不真切,我心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么?”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 “谁知道! ”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叔远,你不说琴弦断了么?你听,卖弦儿的来了。”叔远道,“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那壁上挂的长衣袋里有钱。”维因说,“不必了,我这里也有。”说着便走下楼去。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君柔笑说:“这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我今天偶然又想起来,说着玩的。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沉思,半天不动。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法,同学们都和他辩驳,他说:‘我所说的自杀,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结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美的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呢,你何不带柄手枪,到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自杀,我认为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那一刹那顷临感难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己。——我不敢说,我的收束就是这样,不过似乎隐隐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收束我。’自杀是超凡的举动么?不打破自己,就不能和‘自然’调和么?他的意思对不对且不必说,你只看他这孩子特别不特别?”叔远听着便道,“这话我倒没有听见他说过。我想这不过是他青年时代的一段怪想,过后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正说着,维因拿着琴弦,走上楼来。他们一面安上弦子,便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维因好静,叔远和君柔好动,虽然同是游山玩水,他们的踪迹却并不常在一处。不过晚凉归来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一日的经过。 阑边排着一张小桌子,维因和君柔对面坐着。叔远却自站在廊下待月。凉风飕飕送着花香和湖波激荡的声音,天色已经是对面不见人的了。维因一手扶着头倚在桌子上,一手微微的敲着桌边,半天说道:“君柔!我这两天觉得精神很恍惚,十分的想离开此地,否则脑子里受的刺激太深了,恐怕收束就在 ”君柔笑将起来说,“不要胡说了,你倒是个实行家,从前的话柄,还提它作什么! ”这时叔远抬头看道: “今儿是十八呵,怪道月儿这半天才上来。”维因站起来望时,只见湖心里一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终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君柔和叔远依旧坐在阑边说着话,也没有理会他。 堤岸上只坐着他一个人,月儿渐渐的转上来。湖边的繁花,白云般一阵一阵的屯积着。浓青的草地上,卧着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里隐着微露灯火的楼台。柔波萦回,这时也没有渔唱了,只有月光笼盖住他。 “月呵!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是如此,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零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数的世人,为它欢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的赞羡感叹么? 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 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呵,你真痴绝! “湖水呢?无量沙数的人,临流照影,对它诉尽悲欢,要它管领兴亡。它虽然温静无言,听着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呵,兴亡呵,只是烦恼混沌,这话它听了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痴绝! “山呢?庄严的立着。树呢?婆娑的舞着。花呢?明艳的开着。云呢?重叠的卷舒着。世人自世人,它们自它们。世人自要因它哀乐,其实它们又何曾理会!只管立着,舞着,开着,卷舒着。世人呵,你真痴绝! “‘自然’只永远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阴飞着过去了。几十年的寄居,说不尽悲凄苦痛,乏味无聊。宇宙是好了,无端安放些人类,什么贫,富,智,愚,劳,逸,苦,乐,人造的,不自然的,搅乱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调和。——痴绝的世人呵! ‘自然’不收纳你了! “无论如何,它们不理会也罢。然而它自己是灿烂庄严,它已经将你浸透了,它凄动了你的心,你临感难收了。你要和它调和呵,只有一条路,除非是——打破了烦恼混沌的自己! ” 这时维因百感填胸,神魂飞越,只觉得人间天上,一片通明。 远远地白袷飘扬,君柔和叔远夹着箫儿,抱着琴儿,一面谈笑着,从山上下来穿入树林子去。——维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可怜我已经是昏沉如梦,怎禁得这急管繁弦——” 月儿愈高,凉风吹得双手冰冷。君柔抱着琴儿不动,凝眸望着湖边。叔远却一面依旧吹着箫儿,一面点头催他和奏。 君柔忽然指着说:“刚才坐在堤边的,是不是维因?”叔远也站起来说:“我下山的时候,似乎看见他坐在那里。”君柔等不到他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出树林子来,叔远也连忙跟了去。 君柔呆站在堤边说:“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这边,又站起来徘徊了半天,一声水响,便不见了。要是别人,也许是走了。 要是维因 他刚才和我的谈话,着实不稳呵! ”叔远俯着看水说:“水里没有动静,你先别急,我上山看一看去。”说着便又回身跑了。 这时林青月黑——他已经收束了他自己了,悲伤着急,他又何曾理会。世人呵,你真也痴绝! 至21日。)石像 凝寂的面庞,消沉的目光,都衬出他庄严的姿态,他只这样摄着白衣站着,静悄悄的向前看着。 小孩子攀着窗台,要和他谈笑;他眼儿也不抬一抬,唇儿也不动一动,只自己屹立着,向前看着。 小妹妹说他伤心,小弟弟说他孤傲——我却并不这样想,只深深地低头崇拜。 倘若你容我说破,石像呵!你是伤心,因为无量沙数的世人,心里只满着贪嗔。你是孤傲,因为无量沙数的世人,口里只唱着悲歌。 谁像你这般屹立凝眸的向前看着?——任他小孩子笑语纠缠,你只屹立凝眸的向前看着。 石像呵!任他无知的孩子,说你伤心,说你孤傲,我只深深地低头崇拜。自由——真理——服务① 耶稣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② 燕京大学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FreedomThroughThuthforService)卷面上的安琪儿,仰着头,扬着目光,所望的也便是这几个字:“自由——真理——服务。” 什么是“自由”? 我的意思是“自由”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我和宇宙万物应对周旋之间,无一枘凿,无一龃龉,无一不调和,无一不爱,我和万物,完全是用爱濡浸调和起来的,用爱贯穿连结起来的,只因充满了爱,所以我对于宇宙万物所发出的意念,言语,行为,一切从心所欲,又无一不含于爱,这时便是“自由”。 这等的“自由”,从哪里可得呢? 耶稣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① ②《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节燕京大学确定用“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作为校训。《燕大季刊》第二卷第一、二期合刊以校训作为封面,学校要求撰写文章、宣传、解释校训,放在卷 首。冰心为季刊写了这篇文章。 “真理”是什么? 耶稣基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①真理就是一个字:“爱”。耶稣基督是宇宙间爱的结晶,所以他自己便是爱,便是真理。 如何可使我和宇宙万物之间,充满着真理,得到圆满的自由呢? 耶稣基督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就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叫你们也怎样彼此相爱。”②又说:“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服事,乃是要服事人。”③ 这便是服务了,看呵!何等的调和,何等的自由,又是何等的爱! 因此我们将这几个字恭敬的榜在本校季刊的卷面上,我们也要效法那报信的安琪儿,④一面纪念着耶稣基督的言语,一面仰望着燕京大学的校训: “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①②③ ④卷面上的报信的天使(AngelofAnnunciation)是兰得尔查理画的,事实见《路加福音》第一章,天使预告马利亚以基督降生。兰得尔查理(Londellecharies)是法国很有名的画家,1821年生于伯特尼(Brittany)他的宗教和历史上的各种人物画,很受社会上的欢迎钦赞,因为他所画的人物的形态,不是呆板的按着历史上的事实,乃是以他极强的想象力,摹拟出来的,1865年,他到东方游历,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又添了新名色,社会上提到东方画家的时候,也列入他的名字,在美国纽约和菲德勒菲亚(Pniladelphia)画院中的美人画,都是他的作品。 《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八节《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 《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六节署名:谢婉莹。)五月一号 一号的下午,出门去访朋友,回到家来,忽然起了感触。 是和她的谈话么?半年的朋友,客客气气的,哪有荡气回肠的话语;是因为在她家看的报纸么?今天虽是劳动纪念“工作八小时”,“推翻资本家”,在我却不至有这么深的感动呵! 花架后参天的树影,衬着蔚蓝的天,几只鸟叫着飞过去了——但这又有什么意思? 世界上原来只如此。世界上的人的谈话,原来也只如此。 原来我也在世界里,随着这水涡儿转。 不对呵,我何必随着世界转,只要你肯向前走。 目前尽是平庸的人,诈欺的事。若是久滞不进呵,一生也只是如此。然而造物和人已经将前途摆在你眼前,希望的光一闪一闪的,画出快乐的符咒——只在你肯·向·前,肯奋斗。 一个人实实在在的才能,惟有自己可以知道,他的前途也只有自己可以隐约测定。自己知道了,试验了,有功效了,有希望了,——接着只有三个字:·向·前·走! 现在的地位和生活,已经足意了么?学问和阅历,已经够用了么?若还都有问题,不自安于现在的人,必要·向·前·走! 一个人生在世上,不过这么一回事,轰轰烈烈和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同?——然而也何妨在看透世界之后,谈笑雍容的人间游戏。 十几年来,只低着头向前走,为什么走?人走所以我不得不走。——然而前途是向东呢?向西呢?走着再说! 也曾有数日或数月的决心,某种事业是可做的是必做的,也和平,也温柔,也忍耐,无妨以此消遣人生,走着再说。 路旁偶然发见了异景,偶然驻足,偶然探头,偶然走了一两步,觉得有一点能力含在我里面,前途怎样?走着再说。 愈走愈远,步步引出能力,步步发现了快乐。呀!我原来是有能力的,现在也不向东,也不向西,只向那希望的光中走。 康庄大道上同行的人,都不见了。羊肠小径中,前面有几个,后面有几个!这难走的道,果然他们都愿走么?果然,斜出歧途的有几个,停止瞻望的有几个。现在我为什么走?因为人不走,所以我必得走! 走呵!即或走不到,人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何妨人间游戏。 快乐是否人生的必需?未必!然而在希望光中,无妨叫它作鼓舞青年人前进的音乐。 世人以为好的,我未必以为好。但是何妨投其所好,在自己也不过是人间游戏。 书橱里的书,矮几上的箫,桌上的花,笔筒里的尺子,墙外的秋千——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 孩子倒是很快乐的,他们只晓得欢呼跳跃,然而我们又何尝不快乐? 记得有一天在球场上,同着一位同学,走着谈着。她说: “在幻想中,常有一本书,名字是《Thisismyfield》,这是我的土地——在我精神上闲暇的时候,常常预先布置后来的事业,我是要 你要说我想入非非罢?”我们那天说了许多的话。 又有一晚也是在球场上,月光微澹,风吹树梢。同另一位同学走着谈着,她说:“我的幻想中常常有一个理想的学校,一切的设备,我都打算得清清楚楚的。”那晚我们也说了许多的话。 各人心中有他的理想国,有他的乌托邦。这种的谈话,是最有趣味的,是平常我们不多说的。因为每日说的是口里的话,偶然在环境和心境适宜的时候,投机的朋友,遇见了,说的是心里的话。 昨天我和一位同学在阳光下对坐,我们说过了十年,再聚一块,互证彼此的事业,那才有意思呢?大家一笑。 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和五月一号有什么相干?和刚才的朋友又有什么联络?我的原意是什么? 千头万绪中,只挑出一个题目来,是:“今天是五月一号,我要诚实的承受造物者和人的意旨,奔向自己认定的前途,立志从今日起,担起这责任来,开始劳动。” 一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2期,署 名:谢婉莹。) “是非” 我们评论一件事或是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要提到“是”或“非”这两个字,谈惯了觉得很自然——然而我自己心中有时却觉得不自然,有时却起了疑问,有时这两个字竟在我意念中反复到千万遍。 我所以为“是”的,是否就是“是”?我所以为“非”的,是否就是“非”!不但在个人方面,没有绝对的“是非”;就是在世界上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是非”。 在我以为“是”的,在他又以为“非”;这时代里以为“是”的,在那时代里又以为“非”;在这环境里以为“是”的,在那环境里又以为“非”,在这社会里以为“是”的,在那社会里又以为“非”;是非既没有标准,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于是起了世上种种的误会,辩难,攻击。 是抛弃了我的“是”,去就他的“非”呢?还是叫他抛弃他的“是”,来就我的“非”呢?去就之间,又生了新的“是非”的问题。 “是非”是以“良心”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良心”? 以“天理”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天理”?又生了一个新的“是非”的问题,只添给我们些犹疑,忧郁,苦恼。 “·是·非”·的·问·题,·便·是·青·年·时·代·最·烦·闷·的·问·题·中·之·一。 我竭力的要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只生了无数的新的“是非”问题,——我再勉强的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众人以为“是”的,就是“是”,众人以为“非”的,就是“非”,但是“是非”问题就如此这般的解决了么?“我”呢,“我”到哪里去了?有了众人,难道就可以没了“我”? 这问题水过般,只是圆的运动,找不出一个源头来——思索到极处,只有两句词家的话,聊以解脱自己:“ 人生了事成痴,世上总无真是非 ” 但此是解决“是非”的方法么?我还是烦闷。 安于烦闷的,终久是烦闷,不肯安于烦闷的,便要升天入地的想法子来解决它。 ·解·决,·未·曾·解·决·的·问·题。 ·求·真·理·—·—·求·绝·对·的·真·理。 名:婉莹。)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 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必多说。 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文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满含着天簌人簌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论何种的环境里去——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系,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簌人簌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字么?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名:婉莹。)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 。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 ”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 ”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 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名:谢婉莹。)宇宙的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义救不了世界,学说救不了世界,要参与那造化的妙功呵, 只有你那纯洁高尚的人格。 万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着无瑕疵的自然,造成我们高尚独立的人格。可爱的 除了宇宙, 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和他说话不必思索, 态度不必矜持。抬起头来说笑, 低下头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望时,总是活泼泼地, 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烦闷 青年时代的生涯,注定是烦闷的。无论是动,是静,是欢乐,是无聊,总觉得背后有烦闷跟着。 到底为什么?是月儿晶莹,是雨儿阴沉,是一望的远山无际,是半池的微波粼粼?这也只是一刹那顷的自然现象。是神妙,是温柔,对于人生有什么烦闷的影响?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丧掉生命的,不能得着生命。”以众生的痛苦为痛苦,所以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他们奋斗的生涯里,注定的是永远烦闷!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图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爱的实现 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水,是最幽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资料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现在他所要开始著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定的漾着微波。骄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系着粉红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 一段写完了,还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欢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石子还是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的头儿,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的走着。走得远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热。石道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走着的过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蕴含着无限的活泼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了愿望——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有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的思路。 这篇著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渐渐的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在空中鼓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关上门,捻亮了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爱的实现》。——一刹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难道这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 难道终竟写不下去?”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有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风吹着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阑干,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表,时候还没有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走将出去。 雨点迎面打来,风脚迎面吹来,门也关不上了。他低下头,便走入风雨里,湿软的泥泞,没过了他的脚面,他一直走去,靠着墙儿站着。从沉黑中望着他们的去路。风是冷的,雨是凉的,然而他心中热烈的愿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坚凝的立在风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过去了,树儿也稳定了。那电光还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光明的符咒,一闪一闪的映得树叶儿上新绿照眼。——忽然听得后面笑声来了,回过头来,电光里,矮矮的一团黑影,转过墙隅来。再看时又隐过去了。他依旧背着风站着。 第二匝大雨来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绕进墙儿,跳上台阶来,拭干了脸上的水珠儿。——只见自己的门开着,门外张着一把湿透的伞 。 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却作了弟弟的枕头,散拂的发儿,也罩在弟弟的脸上,绫花已经落在椅边。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这惊风暴雨的声中,安稳的睡着。屋里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纸,却被风吹得散乱着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里,一声儿不响。脱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蹑着脚走进来。拾起地上的稿纸,卷着握在手里,背着臂儿,凝注着这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 这时他思潮重复奔涌,略不迟疑的回到桌上,捡出最后的那一张纸来,笔不停挥的写下去。 雨声又渐渐的住了,灯影下两个孩子欠伸着醒了过来。满屋的书,一个写字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了?避着雨怎样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对看着怔了一会,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门外。拿起伞来从滴沥的雨声中,并肩走了。 外边却是泥泞黑暗,凉气逼人。——诗人看着他们自来自去,却依旧一声儿不响。只无意识的在已经完成的稿子后面,纵横着写了无数的《爱的实现》。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号,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回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问答词 树影儿覆在墙儿上,又是凉风如洗,月明如水。 她看着我,“为何望天无语,莫非是起了烦闷,生了感慨?” 我说:“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样?浑浑噩噩,是无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样?百年之后,谁知道你?千年之后,又谁知道你?人类灭绝了,又谁知道你?便如你我月下共语,也只是电光般,瞥过无限的太空,这一会儿,已成了过去渺茫的事迹。” 她说:“这不对呵,你只管赞美‘自然’,讴歌着孩子,鼓吹着宇宙的爱,称世界是绵绵无尽 。你自己岂不曾说过‘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 我说:“这只是闭着眼儿想着,低着头儿写着,自己证实,自己怀疑,开了眼儿,抬起头儿,幻像便走了!乐园在哪里? 天国在哪里?依旧是社会污浊,人生烦闷! ‘自然’只永远是无意识的,不必说了。小孩子似乎很完满,只为他无知无识。 然而难道他便永久是无知无识?便永久是无知无识,人生又岂能满足?世俗无可说,因此我便逞玄想,撇下人生,来赞美自然,讴歌孩子。一般是自欺,自慰,世界上哪里是快乐光明?我曾寻遍了天下,便有也只是相对的暂时的,世界上哪里是快乐光明?” 她说:“希望便是快乐,创造便是快乐。逞玄想,撇下人生,难道便可使社会不污浊,人生不烦闷?” 我说:“希望做不到,又该怎样?创造失败了,又该怎样? 古往今来,创造的人又有多少?到如今他们又怎样?你只是恒河沙数中的一粒,要做也何从做起,要比也如何比得起?即或能登峰造极,也不过和他们一样。不希望还好,不想创造还好,倒不如愚夫庸妇,一生一世,永远是无烦恼! ” 她微笑说:“你的感情起落无恒,你的思想没有系统。你没有你的人生哲学,没有你的世界观。只是任着思潮奔放,随着思潮说话。创造是烦恼,不创造只烦闷,又如何?希望是烦恼,不希望只烦闷,又如何?” 我说:“是呵!我已经入世了。不希望也须希望,不前进也须前进。车儿已上了轨道了,走是走,但不时的瞻望前途,只一片的无聊乏味!这轨道通到虚无缥缈里,走是走,俊彩星驰的走,但不时的觉着,走了一场,在这广漠的宇宙里,也只是无谓! ” 她只微笑着,月光射着她清扬的眉宇,她从此便不言语。 “世界上的力量,永远没有枉废:你的一举手,这热力便催开了一朵花;你的一转身,也使万物颤动;你是大调和的生命里的一部分,你带着你独有的使命;你是站在智慧的门槛上,请更进一步!看呵,生命只在社会污浊,人生烦闷里。 宇宙又何曾无情?人类是几时灭绝?不要看低了愚夫庸妇,他们是了解生命的真意义,知道人生的真价值。他们不曾感慨,不曾烦闷,只勤勤恳恳的为世人造福。回来罢!脚踏实地着想! ” 这话不是她说的,她只微笑着。 “宛因呵!感谢你清扬的眉宇,从明月的光辉中,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 《闲情》。) 非完全则宁无(一) 易卜生的剧诗《柏拉图》里,有一句极其精彩的话,也是他的意志哲学,就是“非完全则宁无”。 这“宁”字真用得有意思呵!表示出去取之间,有无限的徘徊,无限的思索。然而又至终抛弃一切,牺牲一切,来趋就“完全”等候“完全”。 只有“完全”是好的,是美满的。世人都知道有个“完全”,都知道希望“完全”。 固然是既知道有“完全”,便应当希望“完全”。但有时理想离事实太远,前途没有把握,对方隐在云雾渺茫之中。无目的地奋斗,结果只是徒乱人意劳而无功的。何如斩铁截钉的一句“非完全则宁无”? “非完全则宁无”,这语气是如何的严冷呢?然而可以激起青年人的决心,唤起青年人的觉悟。“不进行则已,既进行了,就不是无目的地奋斗。”又好似温柔的音乐。 是严冷,是温柔,又是如何的使人感慨呵! 一九二一年八月一日。 非完全则宁无(二) 一个朋友用这个题目,作了一首白话诗。又一位朋友用这个题目,作了一篇小说。前后看见了之后,我自己又做了一段杂感。 一样的题目,她们所做的彼此用意不同,对象不同。我的又和她们的不同。然而总起来说就是:“天下万事,都是完全的好;要不完全,不如无有。” “非完全则宁无”。这语意实在不是争气斗胜,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只因不冷不热,不进不退的光景,太令人难受,一丝的希望未绝,要前行却又着实没有把握,徘徊之间,只枉废许多精神与光阴。慧心人是不肯这样做的,完全了更好,不完全就掉头不顾,远走高飞,这真是英雄的行事! “非完全则宁无”,有时近于矫情,然而矫情的确是一种学问,也更须有一份勇气。工夫不到是矫不成的,大人物与庸人的分别,也只在于矫得过与矫不过——也许这是我的偏见,然而我个人是如此信的。 但无论如何,奉行一种主义,不要如同拜偶像,死守着做去。 进一步说,世界哪有完全的事?完全到底有什么标准?完全到底有无止境?今天看看是完全,明天又有比昨天好的,昨天的完全,就不是真完全了。推想下去,现在的完全,终是使人怀疑的。将来的完全,终是没有把握的。这“宁”字又何所依附? 推究一个问题,真不容易呵!只有刚一着想时是清晰的,再一想,就越来越模糊了。 想不透就索性不想——这也是“非完全则宁无”么? 一九二一年八月六日。 非完全则宁无(三) 昨天偶然翻出龚定庵的一句诗,是“百事翻从阙陷好”。——这句诗我认为无意思;不过这“好”字,却大可为“想不透就索性不想”解围。 不得已我再说一说“非完全则宁无”。 使我思潮滞住之点,只是“完全”两个字的标准和界说;但是若再进一步,这“无”字也须有它的标准和界说。怎样才算是“有”,怎样才算是“无”;“掉头不顾,远走高飞”是否已尽了“无”的能事。 但是“无”的界说,却是随着“完全”而解决的。所以主脑仍是“完全”。 有时理想太超玄了,所以为“完全”的,既在虚无缥缈之中,同时使不完全的更不完全。 有一日世界上的农夫,织妇,士子,工人,都虚拟着将来完全的世界,想到自己现在所着手做去的,真是连“完全”的万分之一都不如。于是都望空凝想,弃业叹息。这样的“非完全则宁无”,结果就是使世界成为冰球;只有灰心,只有失望,只有更不完全。 “完全”不要从第一越到第九十九,从今日越到万古千秋,只要一步一步进。因为今日有今日的“完全”,明日有明日的“完全”;若要看到世界的尽头,世界上就真无所谓“完全”了。 现在的界说是:我今日所以为“完全”的就是“完全”。 未来的“完全”,且不必管他。 若是连今日的“完全”也求不到时,那时又何妨斩铁截钉的说一句“非完全则宁无”?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一日。一朵白蔷薇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 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冰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 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繁星自序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R.Tagore)的《迷途之鸟》(StrayBirds),冰仲和我说:“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来。”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来。他重新看了,又写了“繁星”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姊姊!你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纸上么?”我就写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 是两年前零碎的思想,经过三个小孩子的鉴定。《繁星》的序言,就是这个。冰心 一九二一年九月一日。 一 繁星闪烁着——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它们对语?沉默中,微光里, 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二 童年呵!是梦中的真,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三万顷的颤动—— 月儿上来了。生之源, 死之所!四 小弟弟呵! 我灵魂中三颗光明喜乐的星。温柔的,无可言说的, 灵魂深处的孩子呵!五黑暗,心灵的深深处,宇宙的深深处, 灿烂光中的休息处。 六镜子——反而觉得不自然, 不如翻转过去好。 七醒着的, 只有孤愤的人罢!听声声算命的锣儿, 敲破世人的命运。 八残花缀在繁枝上;鸟儿飞去了, 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九梦儿是最瞒不过的呵,清清楚楚的, 告诉了 你自己灵魂里的密意和隐忧。一○嫩绿的芽儿, 和青年说: “发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儿, “贡献你自己! ”深红的果儿, “牺牲你自己! ”一一无限的神秘,微笑之后,言语之前, 便是无限的神秘了。 一二 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一三一角的城墙,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十四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一五 小孩子!你可以进我的园,看玫瑰的刺儿, 刺伤了你的手。 一六 青年人呵!为着后来的回忆,一七 我的朋友! 为什么说我“默默”呢?世间原有些作为,一八 文学家呵!着意的撒下你的种子去,一九我的心,孤舟似的, 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二○幸福的花枝, 寻觅着要付与完全的人。 二一窗外的琴弦拨动了, 怎只深深的绕在余音里?是无限的树声, 是无限的月明。 二二生离——死别—— 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心灵的灯, 在热闹中熄灭。 二四 向日葵对那些未见过白莲的人,白莲出水了, 向日葵低下头了:她亭亭的傲骨, 分别了自己。 二五 死呵!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二六高峻的山颠,深阔的海上——是冰冷的心,是热烈的泪; 可怜微小的人呵!二七诗人, 也是事实中最深的失望。 二八 故乡的海波呵!你那飞溅的浪花, 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磐石,二九我的朋友,对不住你;我所能付与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三○ 光阴难道就这般的过去么?除却缥缈的思想之外,三一文学家是最不情的——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玫瑰花的刺, 是她自己的慰乐。 三三 母亲呵!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 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 三四创造新陆地的, 却是它底下细小的泥沙。 三五万千的天使, 小孩子!他细小的身躯里, 含着伟大的灵魂。 三六阳光穿进石隙里, “借我的力量伸出头来罢,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树干儿穿出来了,坚固的磐石, 裂成两半了。 三七 艺术家呵!你和世人,三八井栏上, 料峭的天风, 吹着头发;天边——地上,一回头又添了几颗光明,是星儿, 还是灯儿?三九梦初醒处, 瞥见了光明的她。 朝阳呵!临别的你,已是堪怜, 怎似如今重见!四○ 我的朋友!你不要轻信我, 我只是受思潮驱使的弱者呵!四一夜已深了,一个浮踪的旅客,思想的神, 在不意中要临到了。 四二云彩在天空中,思想被事实禁锢住,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三真理,在婴儿的沉默中, 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 四四 自然呵!请你容我只问一句话, “我不曾错解了你么?”四五言论的花儿行为的果子 结得愈小 。 四六松枝上的蜡烛, 依旧照着罢!反复的调儿, 再弹一阕罢!等候着,远别的弟弟, 从夜色里要到门前了。 四七 儿时的朋友:海波呵, 灿烂的晚霞呵, 悲壮的喇叭呵; 我们如今是疏远了么?四八 弱小的草呵!骄傲些罢,四九零碎的诗句,是学海中的一点浪花罢;然而它们是光明闪烁的, 繁星般嵌在心灵的天空里。五○不恒的情绪,它能涌出意外的思潮, 要创造神奇的文字。 五一常人的批评和断定, 在云外推测着月明。 五二 轨道旁的花儿和石子!只这一秒的时间里,我和你 也是无限之生中的永别;再来时,万千同类中, 何处更寻你?五三 我的心呵!警醒着,五四 我的朋友!起来罢, 要洗你的隔夜的灵魂。 五五 成功的花。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五六夜中的雨, 丝丝的织就了诗人的情绪。 五七冷静的心, 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 五八不要羡慕小孩子, 烦闷也已经隐隐的来了。 五九 谁信一个小 “心”的呜咽,然而它是灵魂海中的一滴。六○轻云淡月的影里,风吹树梢—— 你要在那时创造你的人格。 六一 风呵!不要吹灭我手中的蜡烛,六二最沉默的一刹那顷, 下笔之前。 六三指点我罢,我是横海的燕子, 要寻觅隔水的窝巢。 六四 聪明人! 要提防的是:忧郁时的文字, 愉快时的言语。 六五 造物者呵! 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百千万幅图画,六六深林里的黄昏, 又好似是几时经历过。 六七 渔娃! 可知道世人羡慕你?终身的生涯, 是在万顷柔波之上。 六八 诗人呵!缄默罢;写不出来的,六九春天的早晨,融冶的风,飘扬的衣袖, 静悄的心情。七○ 空中的鸟! 何必和笼里的同伴争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七一这些事——这永不漫灭的回忆;月明的园中藤萝的叶下, 母亲的膝上。 七二 西山呵! 别了!我不忍离开你,七三无聊的文字, 也化作无聊的火光。 七四婴儿,是伟大的诗人,在不完全的言语中, 吐出最完全的诗句。 七五 父亲呵!出来坐在月明里,七六 月明之夜的梦呵! 远呢? 近呢?但我们只这般不言语,听——听 这微击心弦的声!眼前光雾万重, 沉——沉。 七七小磐石呵,坚固些罢, 准备着前后相催的波浪!七八真正的同情, 不在快乐的期间。 七九早晨的波浪,晚来的潮水, 又是一般的声音。八○ 母亲呵!我的头发, 这就是你付与我的万缕柔丝。 八一 深夜!请你容疲乏的我,放下笔来, 和你有少时寂静的接触。 八二这问题很难回答呵, 什么可以点缀了你的生活?八三 小弟弟! 你恼我么?灯影下, 来骗取你,绯红的笑颊, 凝注的双眸。 八四 寂寞呵!多少心灵的舟, 在你软光中浮泛。 八五 父亲呵!我愿意我的心, 这般的寒生秋水!八六月儿越近, 生命也是这般的真实么?八七知识的海中, 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感谢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难行的路!八八 冠冕? 是永久的束缚。 八九 花儿低低的对看花的人说: 我的朋友!让我自己安静着,开放着, 你们的爱 是我的烦扰。”九○坐久了,将无边感慨, 都付与天际微波。 九一 命运! 难道聪明也抵抗不了你?生——死九二 朝露还串珠般呢!去也—— 何曾入到烦乱的心?朦胧里数着晓星,怪驴儿太慢, 山道太长——梦儿欺枉了我, 母亲何曾病了?归来也——辔儿缓了, 阳光正好, 野花如笑;看朦胧晓色, 隐着山门。 九三 我的心呵!是你驱使我呢,九四我知道了,你正一分一分的, 消磨我青年的光阴!九五人从枝上折下花儿来, 到结果的时候, 却对着空枝叹息。 九六影儿落在水里,句儿落在心里, 都一般无痕迹。 九七 是真的么?人的心只是一个琴匣,九八 青年人! 信你自己罢!只有你自己是真实的,九九 我们是生在海舟上的婴儿,先从何处来, 要向何处去。一○○夜半—— 宇宙的睡梦正浓呢!独醒的我, 可是梦中的人物?一○一 弟弟呵! 似乎我不应勉强着憨嬉的你,一○二小小的花, 感谢春光的爱——然而深厚的恩慈, 反使她终于沉默。 母亲呵! 你是那春光么?一○三 时间!现在的我, 太对不住你么? 然而我所抛撇的是暂时的,我所寻求的是永远的。一○四窗外人说桂花开了,一年一度, 中秋节的前三日。一○五 灯呵! 感谢你忽然灭了:在不思索的挥写里, 替我匀出了思索的时间。一○六 老年人对小孩子说:“流泪罢, 叹息罢, 世界多么无味呵! ” 小孩子笑着说:“饶恕我, 先生! 我不会设想我所未经过的事。” 小孩子对老年人说:“笑罢,跳罢, 世界多么有趣呵! ” 老年人叹着说:“原谅我, 孩子! 我不忍回忆我所已经过的事。”一○七 我的朋友!珍重些罢, 抛在难起波澜的大海里。一○八心是冷的,泪是热的;心——凝固了世界, 泪——温柔了世界。一○九漫天的思想,你的中心点,你的结晶, 要作我的南针。一一○ 青年人呵!你要和老年人比起来, 是温柔的。 一一一 太单调了么?琴儿,你的弦, 本弹不出笛儿的声音。 一一二 古人呵!你已经欺哄了我, 不要引导我再欺哄后人。 一一三 父亲呵!我怎样的爱你,一一四我不知道;但烦闷——忧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灭。 一一五笔在手里,句在心里, 只是百无安顿处—— 远远地却引起钟声!一一六海波不住的问着岩石,然而它这沉默, 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 一一七小茅棚, 在那里 要感出宇宙的独立!一一八 故乡! 何堪遥望,何时归去呢?白发的祖父,一一九谢谢你, 我的琴儿!月明人静中, 为我颂赞了自然。一二○ 母亲呵!这零碎的篇儿,这些字,在没有我以前, 已隐藏在你的心怀里。 一二一露珠, 和寒花作伴——却不容那灿烂的朝阳, 给她丝毫暖意。 一二二 我的朋友!真理是什么,感谢你指示我;然而我的问题, 不容人来解答。 一二三天上的玫瑰,天上的松枝,青到梦魂里;天上的文字, 却写不到梦魂里。 一二四 “缺憾”呵! “完全”需要你, 衬托出它来。 一二五蜜蜂,是能融化的作家; 从百花里吸出不同的香汁来,酿成它独创的甜蜜。 一二六 荡漾的,是小舟么? 青翠的,是岛山么? 蔚蓝的,是大海么? 我的朋友!重来的我, 只因我屡次受了梦儿的欺枉。 一二七流星, 可能有一秒时的凝望?然而这一瞥的光明, 已长久遗留在人的心怀里。 一二八澎湃的海涛,沉黑的山影——夜已深了, 不出去罢。 看呵!一星灯火里,军人的父亲, 独立在旗台上。 一二九倘若世间没有风和雨, 又归何处? 只惹得人心生烦厌。一三○希望那无希望的事实, 便是青年的自杀!一三一大海呵, 哪一颗星没有光? 哪一朵花没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 没有你波涛的清响?一三二 我的心呵!你昨天告诉我,今天又告诉我,世界是失望的;明天的言语,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一三三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死”的泉水, 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三四 怎能忘却?夏之夜,明月下, 幽栏独倚。粉红的莲花,深绿的荷盖, 缟白的衣裳!一三五 我的朋友! 你曾登过高山么? 你曾临过大海么?在那里, 只有“自然”无语?你的心中 是欢愉还是凄楚?一三六风雨后—— 花儿的颜色过去了, 果儿沉默的在枝上悬着。花的价值, 要因着果儿而定了!一三七聪明人, 抛弃你手里幻想的花罢!她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三八夏之夜, 襟上兰花气息, 绕到梦魂深处。 一三九 我的朋友!你宁可对模糊的镜子, 不要照澄澈的深潭, 她是属于自然的!一四○小小的命运,命运是觉得有趣了, 然而青年多么可怜呵!一四一思想,刚拿起笔来, 神趣便飞去了。 一四二一夜—— 可知道寄身山巅?烛影摇摇, 影儿怎的这般清冷?似这般山河如墨,只是无眠——一四三心潮向后涌着, 时间向前走着;青年的烦闷, 便在这交流的旋涡里。 一四四阶边, 微风吹着发儿, 是冷也何曾冷!这古院——这黄昏——这丝丝诗意—— 绕住了斜阳和我。 一四五 心弦呵!弹起来罢——让记忆的女神, 和着你调儿跳舞。 一四六文字,听同情的泉水, 深深地交流。 一四七将来, 可有个矗立的碑? 怎敢这般沉默着——想。 一四八只这一枝笔儿;拿得起, 便是无限的自然!一四九无月的中秋夜, 是怎样的耐人寻味呢!隔着层云, 隐着清光。一五○独坐—— 更隔院断续的清磬。这样黄昏,这般微雨, 只做就些儿惆怅!一五一 智慧的女儿! “烦闷”来了, 要败坏你永久的工程。 一五二 我的朋友!不要任凭文字困苦你;文字是人做的, 人不是文字做的!一五三是怜爱, 是忧愁——这仰天的慈像, 融化了我冻结的心泉。 一五四总怕听天外的翅声—— 小小的鸟呵!羽翼长成,一五五白的花胜似绿的叶, 浓的酒不如淡的茶。 一五六清晓的江头,是江南天气,雨儿来了——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一五七因着世人的临照, 却不能增加月儿的光亮。 一五八雪花飞了, 我要写你心里的诗。 一五九 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一六○ 聪明人!文字是空洞的,你要引导你的朋友,只在你 自然流露的行为上!一六一大海的水,孤傲的心, 是不能软化的。 一六二青松枝,红灯彩, 和那柔曼的歌声—— 小弟弟!感谢你付与我, 寂静里的光明。 一六三片片的云影,然而难将记忆的本儿, 将它写起。 一六四 我的朋友!别了, 留与你们! (《繁星》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1月1日新文艺栏,1月 6日转到诗栏,连续刊登至1月26日,后结集作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1923年1月初版。)蓄道德能文章 记得有一联,上句模糊想不起来了,下句是“蓄道德能文章”。 这一句原不是什么格言,“蓄”字和“能”字,也没有什么意思;它忽然浮上脑海来,只为的是“道德”和“文章”这几个字连在一处。 人格和文字的关系,不必我赘言了,因为文字本来是表现作者个人的人格的,因为蓄道德的作者,他的文章也是蓄道德的。反之,便是 作者不蓄道德,他虽然能文章,他的文章也只是济恶的、助虐的。他愈能文章,他文章的济恶助虐的程度也愈高。 所以作家最要的是人格修养;等人格修养得高尚了,再去做文章,或者就不至于妨害他人,贬损自己! 一九二一年九月四日。迎神曲 灵台上——燃起星星微火, 黯黯地低头膜拜。 问:“来从何处来? 去向何方去?这无收束的尘寰, 可有众生归路?”空华影落,万籁无声, 隐隐地涌现了:是宝盖珠幢, 是金身法相。 “只为问‘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这轮转的尘寰, 便没了众生归路! ”“世界上,来路便是归途, 归途也成来路。” 水》。)送神曲“世界上,来路便是归途, 归途也成来路。“这轮转的尘寰,何用问 ‘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 “更何处有宝盖珠幢? 又何处是金身法相?即我—— 也即是众生。“来从去处来, 去向来处去。向那来的地方, 寻将去路。”灵台上——燃着了常明灯火, 深深地低头膜拜。 一九二一年,无月的中秋夜。 水》。)梦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 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 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的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 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 ” 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散文集《往事》。)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只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 英国名优彭尼士(J·H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Phelp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访事的谒见,没有自述的短文,没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他才极忠勇的,勇往直前为群众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anCotton)府尹府中,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可使诸位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是我实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任何一著作家,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因为演剧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私下常以本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力量,我亟要改变我那广交游的脾气。”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活的背后,却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听着无数观众的赞扬,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 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步的,是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在帷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和无数人交接,下台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 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的力量,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步的热诚,呈露了本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 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见识高人一等,眼光远人一些。 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极大的贡献么?请看这位大艺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十,六,一九二一最后的使者 诗人俯伏在众神之王的脚下,祷告说:“神呵!你赋与我以绝特的天才,使我的诗思横溢,使我笔下惊动了万千的读者。不过我细细的观察,他们从我的诗中所得去的,只是忧愁,烦闷,和悲伤。于人类于世界,只是些灰心绝望的影响。 神呵,这难道是我唯一的使命么?若这是你的旨意,我又何敢妄求?只是还求你为无量数的青年人着想,为将来的世界着想。” 光明的雾中,神飘扬着冰绡之衣,扶着银杖,低眉听他祷告——神悠然深思,微微的笑道:“从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终,这一端是空虚黑暗,那一端是缥缈混沌。人类的生命,只激箭般从这边飞到那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乐是反常的。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悲伤是他的颖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起来去罢! ” 诗人依旧跪在冰冷的石上,说:“神呵,你也说了,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可怜他来去都不分明,何必不使他痴狂,使他沉醉,使他忘却这分内的悲伤呢?倘若蒙你扶助我,我便死心蹋地的要担当这个使命呵。” 神悠然深思,慢慢地举起银杖,指着诗人的心窍,清清楚楚的说:“现在,我更赐你无限的智慧,好和我这些缟翼珠缨的使者,在心灵中有深密的接触,我使你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看看能否遮蔽却人生的烦闷。好了,起来去罢! ” 这时节无数羽衣蹁跹的使者,从光明中转将出来,拉着手,绕着圈儿,唱着别神的曲。最后便扬起翅来,从神光中飞散了,下隐在尘寰里。——诗人眼看着他们去了,便心满意足的祷告说:“神呵,求你永远扶助我。” 诗人坐在树下浓荫中,雨点打到他心上来,他笔不停挥的成了一节很长的诗。他携带了这诗,先送给一个青年人。 青年人看了,默默的呜咽赞叹,说:“你这诗好极了;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只是怎的增加了我无边的烦闷?” 诗人接过诗来,忧忧愁愁的回去。他开始诅咒雨的使者。 雨的使者显现在他面前,说:“诗人呵,你不要责备我。 我本是生命树上一滴的露珠,洒到地上来,变成了点点同情的眼泪,要使千万人伤心的。” 于是这使者飞去了。 诗人夜阑起坐,星月的光射到他心上来。诗人又成了一首诗,立刻寄给他一个老朋友。 回信来了说:“你这诗好极了。可知人生如梦,来去都不分明,黑夜来到了,快乐又在哪里?” 诗人将诗扯得粉碎,诅咒夜的使者。 夜的使者低着头说:“我只会用万条烦恼丝儿,穿起星儿,结就漫天的珠网,来笼络住全世界的死和失望的,我只会悬起反映悲欢的月镜,表现出古往今来无边的慷慨抑郁,来触动人类的悲伤的。” 夜的使者也飞去了。 诗人走到水边坐下,从水里看见了对岸的花。花和水反映到心上来。诗人才思奋发,成了一首长歌,顺手便递给水边一个浣衣的女儿。 她读了几遍,泪落下来了。说:“先生,你写的这就是诗么?这就是我心中常有的话,怎么就说不出来?可是你替我说出来了,我心里却为何又这般的感动?我明白了,原来 ”诗人不等她说完,便连忙回身走了。 诗人默默的背倚窗户站着。 水的使者荡荡漾漾的显现了,说:“诗人呵,这又算什么呢?我本是昼夜里流着,输送了人类的年华和兴亡的事迹,来归入那茫茫的大海的。” 花的使者很明媚的笑着说:“诗人呵,你错用了我了。我只是发泄宇宙的灵气,幻作千红万紫;从地里出来,要点穿世人的灵窍的。” 两个使者携着手飞去了。 诗人诅咒遍了下凡的使者。——最后便惭愧忧伤的到了众神的王那里,那些飞回的使者,正围着神座站立着。 神庄严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了!我原是说与你的,宇宙的神秘,和人类的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烦闷。我的这些使者,何尝不是随时随地辅助你,又何尝不是愈辅助愈受你的诅咒呢?” 诗人俯伏流泪说:“神呵,你可怜见他们激箭般的年月,也为着完成了我的使命,又何妨使他们暂时痴狂沉醉?我原知世上到头都是空虚,但也何妨使他们暂时蒙蔽?” 神微微地笑道:“也罢,我赐给你最后的使者,他原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的国里。如今你试带他到凡间一走,或者可以完成了你的志愿。只有他能使山穷水尽变为柳暗花明。 可是这也不是真的,世间一切都要模糊了! ” 诗人稽首说:“我只要世界模糊,人间酣醉;我原只要 ” 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呵!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 诗人呵,跟着我来! ” 万千的使者,围绕着大神,在颂赞的歌声中,一齐隐过去了。 到如今只有这枝金斧,劈开了黑暗,摧倒了忧伤,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欢乐沉酣的向前走——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走。 小说、散文集《超人》。)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 ”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 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 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 “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 ”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 “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 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 ”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叠连声,催他去睡。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 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朦胧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 ” 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 “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 “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车去呢! ” 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 “你要是喜欢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 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得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 。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朦胧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 最亲爱的小弟弟: 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他们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 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 ——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熟了,朋友也认识得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 ”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 饭后坐了一会,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过节。”又玩了一会,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的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 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以为是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请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小姊姊 他看完了,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想”,他说,“杜威论思想,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的思想。这是 ”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思想来,那神气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 “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 。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央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奇。事后小唐悄悄的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的过去,花也开了,草也青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 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一面笑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覆,也替我说一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 ”他低头笑着——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路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 “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 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手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小说、散文集《超人》。) 病的诗人(一) 诗人病了——诗人的情绪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菊花的影儿在地, 藤椅儿背着阳光。书落在地上了,不想拾起来, 只任它微风吹卷。窗儿开着,帘儿着,人儿无聊, 只有:书是旧的, 花是新的。镜里照着的,是消瘦的庞儿;手里拿着的, 是沉重的笔儿。凝涩的诗意,却含着清新;憔悴的诗人, 却感着愉快。诗人病了——诗人的情绪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 水》。)一个不重要的兵丁 他父亲死了,剩下的几亩地,他大哥和二哥分着种了,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舅舅背地里和他说,“福和,你父亲的地,怎么没有你的份儿?你应当和你哥哥们理论,理论! ”他只恭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帮着大嫂做些家务事,送一送饭,挑一挑水,放一放驴,还抱一抱侄儿;整天里总是不闲着,他总是那般喜欢。 这天他拉着驴儿,从地里回来,大哥和大嫂,正吃着饭。 二哥也坐在一边,抱着腿儿,抽着旱烟。大哥向他说,“你来正好,我和你二哥正说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里坐食山空,也不是事。昨天舅舅从城里来,说营里正招兵呢,明儿你就去一趟。”他恭默的听着,心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只舍不得他黑胖的小侄儿;便从地下抱起他来,走出门口,朝着他父亲的坟儿,呆呆的站着。 他的体格很健壮,选上兵丁了。在营里早晨操演,白日习工,下午上讲堂,勤勤恳恳的,和别人一样。然而练军歌的时候,只因他一字不识,五六天的工夫,不准会背一节,天天受长官的责罚。又常常抽着空儿,去看问病的同伴,误了学习注音字母的时间,也屡次的受鞭打。同伴们都笑他,他依旧是那般喜欢。 领下饷来,得假就回家去,还带着穿剩的军衣和靴子,都交给哥哥和嫂子。这一天依旧挑一挑水,抱一抱侄儿,时候到了,才恋恋不舍的,看着哥哥嫂子冷淡的脸,告辞了一声,绕着父亲的坟儿,又回到营里去。 一年之中,营里关于他的笑话,越发的多了:别人白吃果摊上的东西,白坐车子,他看着摆摊的和车夫的为难,他替人家还了。他舅舅来和他要钱,他手里没有,凭实一说,他舅舅气得打他一顿。礼拜天,同伴拉他听戏去,半道里他却要站住听“救世军”的演讲。象这类的事情还多,人人都拿他当作笑话的材料,他依旧是这样做,依旧是这般喜欢。 这天他正闲着,站在操场的角儿上,拿着一张军歌的篇子,默默的背诵。忽然听得那边一片声,笑嚷起来,回头看时,一个同营的兵丁,正打着一个卖花生的孩子。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一面叫那孩子快走;他自己身上,却早着了几脚,孩子走远了,他才放手。旁边的人,看他面色惨白,却依旧笑着,一声儿不言语,左手扶着腰,慢慢的踱回营去。 他伤风,又咳嗽起来,只觉得腰背痛得很,支持不住了,告了三天的假。 别的同伴,背地里说,“你怎么不赌一赌气?难道为着公道,白挨几脚?”他倒劝着说,“罢了!人当生气的时候,哪能管得住自己?他也不是成心,那天的事,不必再说了。” 他依旧病着,二哥进城来,顺道来看他;走的时候,他席底下放着的,一块买膏药的钱,也不见了,他心里明白。同伴要替他买药时,他只说,“好得多了,不买也可以。” 他有时出来晒着太阳,和经过的同伴说说笑笑,他精神很委顿,他却依旧是那般喜欢。 大夫说他内外夹攻,又耽误的日子太多,不容易治了,不如回家养着去。同伴们回了营长,从茶馆里把他舅舅找来,送了他回去。 进门的时候,侄儿跳起来接他,嫂子只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又回来了! ——” 他只躺着,也不能挑水放驴了。侄儿常在旁边坐着,听他说城里的事。他哥哥在外面叫他侄儿说,“你出来罢,你叔叔是痨病,仔细招上你! ” 他更寂寞了,只从纸窗的破孔中,望着他父亲的坟。 过些日子,舅舅到他营里,替他告了长假,他死了。这消息传开了。——他是一个不重要的军人,没有下半旗,也没有什么别的纪念,只从册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这营里,普遍的从长官,到他的同伴,有两三天,心灵里只是凄黯烦闷,如同羊群失了牧人一般!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国》。) 病的诗人(二)诗人病了——却怪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天也似诗人, 只这样黯寂消沉。 一般的:酿诗未成, 酿雪未成。墙外的枯枝,屋上的炉烟,和着隐隐的市声, 悠悠的送去了几许光阴?诗人病了——却怪他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2月23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诗的女神 她在窗外悄悄的立着呢!帘儿吹动了——窗内,窗外,在这一刹那顷, 忽地都成了无边的静寂。看呵, 是这般的: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 欲语又停留。夜已深了,人已静了,屋里只有花和我, 请进来罢! 只这般的凝立着么? 量我怎配迎接你? 诗的女神呵!还求你只这般的, 经过无数深思的人的窗外。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九日。 水》。) 《燕大青年会赈灾专刊》发刊词燕京大学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 我们为什么要刊行这本报告书呢?因为要纪念燕京大学的学生——我们的同学,半年以来,服务北五省一千五百万灾黎的工作。 实地服务的工作,不单是发几句悲悯的言词,挥几行同情的眼泪;或是散放几斗的粮米,捐助几块的金钱,就完了事的。是要完全的抛掷自己在他们中间,分担他们的忧患,减少他们的疾苦,牵扯他们到快乐光明的地上来。 这工作里的绝大的牺牲,就是体力,时间,精神,经济,我们学生所最宝贵,所最不忍牺牲的,也就是体力,时间,精神,经济。然而这一次我们男女两校几百人的同学,为着要履行我们的校训,竟然欢欣勇敢的抛掷了自己,也将这一切都牺牲了。 我们燕京大学的学生,不敢以此自足,也不敢说这便是大规模的服务事业。——我们记录了这工作里的一切经过,一半是纪念现在的同学,这次社会服务的工作,一半也是盼望千秋万世后来的同学,知道我们在一九二一年的时候,社会服务的精神,已经蓓蕾萌茁;或者可以鼓舞着他们更要完全的证实了我们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出版的《燕大青年会赈灾专刊》,署名:谢 婉莹。)旱灾纪念日募捐记事 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的早晨,是救灾大会募捐员出发的日期。天气虽是很阴沉,我们女校同学里签名列队出发的却有七十多人。出发之先,有一个聚会,由诚冠怡教授主领,她说:“你们手里抱的扑满,是人平素所最不尊重的瓦器,然而它今日有它巨大的工作。”我们都深深的受了感动。 同学黄玉蓉女士,李淑香女士和我,是分在本京各女校去募捐的。我们先到的是华语学校。那几天恰巧是他们放假的日子,寥寥只几位在校的学员,居然捐了不少的钱。又有一位中国教员,可惜忘记了姓名,还要我们留下一个扑满,和几十个纪念章,要在下午他们校中集会的时候劝募。我们谢谢他,交付了扑满和纪念章,便和他们告别。 这时街上布满了学生,都挥着旗子,抱着罐子;走过北河沿一带,街上有许多的行人,都胸前挂着纪念章,随风飘展着,穿过天安门,看见有不少的学生,四下了望着,又追着车儿奔走。我心中不禁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可喜的现象呵!几十年或十几年前的中国,有几个丰衣足食的人,肯在朔风怒号的街上,替灾民奔走呢? 经过新华门,陆续的看见了几面燕京大学的旗子,又看见陈哲甫教授,刘次轩教授他们也站在学生中间。 又到了女子高师,我们进去见了学监,他便带我们到大礼堂门口。一会儿学员们唱完了歌,三三两两的出来,一面和我们谈着话,一面往扑满里投钱。那时真是手不暇给,差不多都捐过了,便又到女高师的幼稚园和附属小学,这些可爱的小孩子,蜂蚁似的,把我们都围住了,一片“给你们钱”的声音,颤动我们的耳鼓,这真是天使的歌声,天国的音乐。我的感想,泉水似的奔涌出来,间不容发之顷,竟没有沉思默味的工夫,只得任它又奔泻了去。因为他们人数太多,纪念章分得不匀,我好几次从大群里抽身出来,要给那离我较远的孩子们,不过一二秒钟,我仍旧困在圈儿里。直到我们都妙手空空,他们都笑着跳着的走开了,才抱起那沉重的罐子来,谢谢他们,又出去了。 我们只得商议着请黄女士到女青年会去取纪念章并一个扑满。李淑香女士和我又到了培华女校,承他们学员的盛意捐了铜子几十枚,他们的校长却絮絮的问我们这款的用途,又说了许多别的话,我们略应了几句,便回身出来。 到了笃志女校,我们却没有向他们募捐,只在那里等着黄女士。那时已近午,狂风渐起,黄沙蔽日。一会儿黄女士来了,我们匆匆的包起纪念章,便又到女高师附中,可惜到得太晚,学生们都回家去了。我们在应接室等了半天,校役一定回说教员们都不在校,不便久坐,只得出来。 到了第一女子中学,正遇见他们学生,也拿着旗子出来,相逢一笑。他们便请我们到校内去坐,学监招待我们极其殷勤。谈了一会话,便又告辞。 那时候风越大了,街上又遇着好几面燕京大学的旗子,同学们风尘满面,站在街上,还是精神百倍。可敬呵!中国的将来,都在这些青年人身上。 走到东长安街,风推着我们走,对面说话都听不见,抱罐的手也僵了。“风呵,再大一点,我要请你试一试青年的精神;风呵,再大一点,我们要藉着你,预备和万恶的社会奋斗! ”我低低的说着,其实那时即或高声疾呼,除了我自己,也没有人能听见。 天色渐渐的昏了。我们又到了孔德学校,我们是第四五次的募捐员到他们那里的,那天又是他们放假的日子。只为第二天他们开展览会,还有少数的学员,在校里预备陈设,十几个孩子捐的却实在不少。当我们站着和他们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女校役,提着茶壶走过,谁也没有注意她和她说什么劝捐的话,她忽然自己站住了,往里投了一个铜子,“大家都是苦人呵!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自己走了。我们连忙追上她恭恭敬敬的送她一个纪念章,我注目看着她半天。——又回到华语学校,将留在那里的扑满,取了来,又重新谢了他们一番。 回到学校,天色更昏暗了,风仍是刮着,同学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都吹得不成样子,大家杂乱着相问答。以后便到科长的办公室,将每一组的扑满都砸开了。我们的四个扑满盛有三十几元零些铜子,数目记不清了,因我计数金钱时又起了感想。金钱的确是可爱的,这样得来的金钱,是有它的真价值。咳!孔德学校的一个铜子,女高附小的几百个铜子,这价值是自有金钱历史以来,未有的价值! 事实有一半是模糊记不清了,感想却又写不完。今天追记起来,无端又起了许多的感触,这工作有可记的价值么?人类不是应当互助相爱的么?这样,你们一天冒着风捐了几十块钱,便是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么?这其中岂不是也有你自己的名誉心,自利心么?果然要做功德事呵,就应该一个字都不写。我写到这里,呆了,放下笔,抬起头来,看见了大礼堂里对面壁匾额上的“见义勇为”四个大字。 婉莹。) 谢“思想” 只能说一声辜负你, 思想呵!任你怒潮般卷来, 又轻烟般散去。沉想中,凝眸里, 几张碎纸, 都深深的受了你的赠与。也曾几度思量过, 难道是时间不容? 难道是我自己心情倦慵?便听凭你乘兴而来, 无聊又去。还是你充满了无限神奇; 只答我心中膜拜。难役使世间的语言文字 说与旁人? 思想呵!无可奈何,只能辜负你,这枝不听命的笔儿 难将你我连在一起。十二,二九,一九二一 《春水》。)除夕 是这般的灯红人静,守着炉火,正思潮泛涌;拿起笔来——写罢,从何处写起? “除夕! ”难道也生出人云亦云,有心的感想?——应看的书,都堆在架上呢,今夜清闲 看罢,却又一行都看不下去。我抑下思潮,无奈它一霎时又如前泛涌。“除夕”两个字,已入了我的心,思想总围着它旋转。 “时间”呵!你来限制无限的太空,什么年月日时,分出“过去”,“将来”,“现在”,这三面旗影下,指挥了多少青年! “除夕”这两个字,也受了时间的赐与,隔断了现在和未来。平常的一夜,竟做成了万仞的高山! 我不信平常的一夜,就可作万仞的高山!截住了不断的生命的泉流。然而我——我终竟也随同信了。可怜的人类呵! 竟听“时间”这般的困苦你,更可怜我也未能跳出圈儿外! 将来,我的梦,如何实现?——为着“现在”热烈的期望,我切盼时间飞走;为着“将来”无聊的回忆,我又怕时间飞走。人呵!你终竟是个人,怎敌时间的播弄。 完了!人呵!你只是个人,什么立志,什么希望,从头数,只在“时间”的书页上,留些墨迹。到了末尾,只有 空了——无奈现在总有我,这不自主的奋斗,无聊赖的努力,须仍被“时间”束住!听一下一下的钟声,又是催人过去,这一声声难再得。即使坐到天明,也只随着世界转,仍有我,仍有时间。 去的去了,来的来了,住的住了;只能听着“时间”,翻它的书页。 困苦的人呵!你空读了些书,为着这小小问题,竟由它烦闷,得不出丝毫解答?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1922年烦闷 几声晨兴的钟,把他从疲乏的浓睡中唤醒。他还在神志朦胧的时候,已似乎深深的觉得抑郁烦躁。推开枕头,枕着左臂,闭目思索了一会,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不痛快。这时廊外同学来往的脚步声,已经繁杂了,他只得无聊地披衣起来;一边理着桌上散乱的书,一边呆呆地想着。 盥漱刚完,餐铃响了,他偏不吃饭去;夹着书,走到课室,站在炉边。从窗户里看同学们纷纷的向着餐室走,他的问题又起了:“到底是吃饭为活着,还是活着为吃饭?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饭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饭,岂不可以少生许多的是非,少犯许多的罪恶么?但是 ”他的思想引到无尽处,不禁拿起铅笔来,在本子上画来画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忽地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回头看时,正是同班友可济和西真,也一块儿夹着书来了,看见他都问: “你怎么不吃饭去?”他微笑着摇一摇头。他们见他这般光景,就也不说什么;在炉旁站了一会,便去坐下,谈论起别的事来。 要是别日也许他也和他们一块儿说去,今天他只不言语,从背后呆呆的看着他们。他想:“西真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总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实用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只多些烦恼,不如浑化些好。”又想:“可济昨天对我批评了半天西真,说他不体恤人,要一辈子不理他。今天又和他好起来,也许又有什么求他的事,也未可知。总之人生只谋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爱和仇,也只是以此为转移,——世间没有真正的是非,人类没有确定的心性。”又想,“可济的哥哥前几天写信来叫我做些稿子,还没有工夫覆他,他哥哥 ”这时同学愈来愈多,他的思潮被打断,便拿起书来,自去坐下。 他很喜欢哲学,但今日却无心听讲,只望着窗外的枯枝残雪。偶然听得一两句,“唯物派说心即是物——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只是无目的底力与物的相遇。”这似乎和他这些日子所认可的相同,便收回心来,抬头看着壁上的花纹,一面听着。一会儿教授讲完了,便征求学生的意见和问题,他只默然无语。他想:“哲学问题没有人能以完全解答,问了又有什么结果;只空耗些光阴。” 一点钟匆匆过去了,他无精打采的随着众人出来。 回到屋里,放下书,走了几转,便坐下;无聊的拿出纸笔,要写信给他姊姊。这是他烦闷时的习惯,不是沉思,就是乱写。 亲爱的姊姊: 将我的心情,冷淡入无何有之乡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无恒。和我交浅的人,总觉得我是活泼的,有说有笑的,我也自觉我是动的不是静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时的起烦闷,不但在寂寞时,在热闹场中也是如此。姊姊呵! 这是为什么呢?是遗传么?有我的时候,勇敢的父亲,正在烈风大雪的海上,高唱那“祈战死”之歌,在枪林炮雨之下,和敌人奋斗。年轻的母亲,因此长日忧虑。也许为着这影响,那忧郁的芽儿,便深深的种在我最初的心情里了。为环境么?有生以来,十二年荒凉落漠的海隅生活,看着渺茫无际的海天,听着清晨深夜的喇叭,这时正是汤琵琶所说的“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的境象了。像我们那时的——现在也是如此——年纪和家庭,哪能起什么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经得几番凄动,久而久之,便做成习惯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独学无友,只得和书籍亲近。更可恨我们那个先生,只教授我些文学作品,偏偏我又极好它。终日里对着百问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怀忧世。再后虽然离开了环境的逼迫,然而已经是先入为主,难以救药了。 我又过了几年城市的学校生活,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乐迷眩,但渐渐的又退回了。我的同学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可与谈话的朋友。他们虽然不和我太亲密,却也不斥我为怪诞,因为我同他们只说的是口里的话,不说心里的话。我的朋友的范围,现在不只在校内了。我在海隅的时候,只知道的是书上的人物,现在我已经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呵!罪过得很!我对于这些人物,由钦羡而模仿,由模仿而疑惧,由疑惧而轻藐。总而言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会,同时使我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说了,自此而止罢。姊姊呵,前途怎样办呢?奋斗么?奋斗就是磨灭真性的别名,结果我和他们一样。不奋斗么?何处是我的归宿?随波逐流,听其自然,到哪里是哪里,我又不甘这样飘泊! 因此我常常烦闷忧郁,我似乎已经窥探了社会之谜。我烦闷的原因,还不止此,往往无端着恼。连我自己也奇怪,只得归原于遗传和环境。但无论是遗传,是环境;已的确做成了我这么一个深忧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终不能磨灭呵!我能咬着牙慰安人,却不能受人的慰安。人说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认是冷的理性。这时谁是我的慰安,谁配慰安我呢?姊姊呵!我的眼泪,不能在你面前掩盖,我的叹息,不能在你耳中隐瞒。亲爱的姊姊,“善美的安琪儿”,——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学们赠你的这个徽号——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你虽不能壅塞我眼泪的泉源,你却能遏止这泉流的奔涌。姊姊呵!你虽不和我是一样的遗传,却也和我是一样的环境,怎么你就那样的温柔,勇决,聪明,喜乐呢?——虽人家也说你冷静,但相形之下,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历史中的变迁和倾向,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道力。我已经觉得是极力的模仿你,但一离开你,我又失了自觉。就如今年夏天,我心灵中觉得时时有喜乐,假期一过,却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飘流在觉悟海中——或是堕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来,虽然笔谈比面谈有时反真切,反彻底,然而冬夜围炉,也是人生较快乐的事,不过却难为你走那风雪的长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来,上礼拜我回家去的时候,他还嘱咐我——他决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泼爽畅的孩子。我有时想,他还小呢,十岁的年纪,自然是天真烂漫的。但无论如何,决不至于像我。上帝祝福他!只叫他永远像你,就是我的祷祝了。 姊姊!风愈紧了,雪花也飘来了。我随手拿起笔来,竟写了六张信纸,无端又耗费了你五分钟看信的工夫,请你饶恕我。亲爱的姊姊,再见罢!你忧闷的弟弟 匆匆的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慢慢的叠起来。自己挪到炉边坐着,深思了一会,又回来,重新在信后注了几句: 思潮起落太无恒,也许天明就行所无事了。我不愿意以无端的事,不快了我,又不快了你。 注完便封了口,放在桌上。——其实这信,他姊姊未必能够看见:他烦闷时就写信,写完,自己看几遍,临到付邮的时候,说不定一刹那顷,他脑子里转一个弯儿,便烧了撕了。他不愿意人受他思想的影响,更不愿意示弱,使人知道他是这样的受环境的逼迫。横竖写了,他精神中的痛苦,已经发泄,不寄也没有什么,只是空耗了无数的光阴和纸笔。 这时场院里同学欢笑奔走的声音,又散满了,已经到了上午下课的时候。他觉得饿了,便出来自己先走到餐室里。一会儿同学们也来了,一个个冻红着脸,搓着手,聚在炉边谈话。可济回头看见他,便问:“这两点钟没课,你做什么来着?” 他说:“没做什么,只写了几封信。”可济说:“正是呢,我哥哥等着你的回信,千万别忘了。”他点一点头。 饭后走了出来,大地上已经白茫茫的了,空中的雪片,兀自飘舞。正走着,西真从后面赶上说,“今天下午四点的委员会,你千万要到。”他便站住了说,“我正要告诉你呢,今天是礼拜六,昨天我弟弟就写信叫我早些回去,大概是有点事。 今天就请你替我主席罢,我已经告了假了。”西真道:“你又来,哪能有这样凑巧的事。你若不去,他们又该说你了;办事自然是难的,但你这人也未免太 ”他沉下脸来说:“太什么?”西真咽住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我劝你总是到了好。”他低下头走着,半天不言语,一会儿便冷笑道:“我也看破了。每人都要弄聪明,我何苦白操这一番心?做来做去,总是这么一回事。什么公益?什么服务?我劝大家都不必做这梦了。撒手一去,倒可以释放无数劳苦的众生。其实我也不用说别人,我深深的自己承认,我便是罪恶的魁首,魔鬼的头儿。”西真听了,也不说什么,这时已经走到他屋门口,他又说:“其实——我倒不是为这个,我今天真有点事,请你千万代劳;全权交给你了。不必再征求我的意见。”西真迟疑了一会说,“也好。”他便点一点头进去了。 到了屋里,百无聊赖,从冻结的玻璃窗里,往外看着模糊的雪景,渐渐的困倦上来;和衣倒下,用手绢盖上脸,仿佛入梦。 不一会儿又醒了,倒在床上呆想,心中更加烦躁,便起来想回家去。忽然忆起可辉的信未复,不如写了再走,拿起笔来,却先成了一篇短文字: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进社会,他逐渐的看破“社会之谜”。使他平日对于社会的钦慕敬礼,渐渐的云消雾灭,渐渐的看不起人。 社会上的一切现象,原是只可远观的。青年人当初太看得起社会,自己想象的兴味,也太浓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观,只有冷笑。他心烦意乱,似乎要往自杀的道上走。 原来一切都只是这般如此,说破不值一钱。 他当初以为好的,以为百蹴不能至的,原来也只是如此。——这时他无有了敬礼的标准,无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独往独来,孤寂凄凉的在这虚伪痛苦的世界中翻转。 他由看不起人,渐渐的没了他“爱”的本能,渐渐的和人类绝了来往;视一切友谊,若有若无,可有可无。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我要问作青年人环境的社会! 一方面他只有苦心孤诣的倾向自然。——但是宇宙是无穷的,蕴含着无限的神秘,沉静的对着他。他有限的精神和思路,对此是绝无探索了解的希望。他只有低徊,只有赞叹,只有那渺渺茫茫无补太空的奇怪情绪。 两种心理,将青年人悬将起来,悬在天上人间的中段。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青年要问宇宙,也要问自己。 青年自己何尝不能为人生和宇宙,作种种完满的解答?但理论是一件事,实践又是一件事。他说得来却做不到,他至终仍是悬着。 这两方面,又何尝不可以“不解之解”解决了?但青年人不能升天,不甘入地;除非有一方面能完完全全的来适应他。 宇宙终古是神秘的;但社会又何妨稍稍的解除虚伪和痛苦,使一切的青年人不至于不着边际? 极大的危险,已经临到了,青年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 他一口气写完了,看了一遍,放在旁边,找出可辉的信来,呆呆的看着,半天,很昏乱的拿起笔来,又写: 可辉兄: 读了,很好。我也是极喜欢月夜的,我经历过的海上和山中的月夜,那美景恐怕你还没有遇见过。但我总觉得月夜不如星夜;月夜的感觉散漫,不如星夜那般深沉。灿烂的繁星,衬着深蓝的夜色,那幽深静远的太空,真使人微叹,使人深思,使人神游物外呵!我有时对着无星的月夜,恨不得将心灵的利斧,敲碎月明,幻作万千星辰,叫它和着风中的密叶繁枝,颂赞这“自然”的神秘。 你也曾有这种的幻想么? 论到文学创作问题,天才以外的人,自然总不如天才的创作那般容易。——这容易不是多少的问题——因为见得到是一件事,写得出又是一件事。天才的观察,也许和别人一般,只是他能描写得非常的自然,非常的深刻,便显得高人一着。不过将创作文学的责任,交付天才,也有一件危险。他们的秉赋不同,感觉从他脑中渗过的时候,往往带着极浓厚的特具的色彩;乐便乐到极处,悲也悲到极处。愈写得动人,愈引导阅者趋向他偏窄的思路上去,他所描写的对象,就未免模糊颠倒了。到此牵连到文学材料问题,我又起怪想了,宇宙中一切的物事,在在都是可描写的;无论在山村,在都市,只要有一秒钟寂静的工夫,坐下想一想,站住看一看,我们的四围,就充满了结构非常精密的文学材料,又何用四处寻求呢?我主张与其由一两个人——无论是否天才——来描写,不如由大家同来实地观察,各人得着自己的需要。一两个人的感觉和文字,怎能写尽这些神秘,没的玷辱隐没了这无限的“自然”! 文坛上真寂寞呵!我不信拿这些现时的文学界中人的人格,就足以支撑我们现代的文学界,然而他们的确已这样的支撑了,真是——我也知止了,忏悔了。然而古往今来,其实也都是如此,古文学家或者还不如今,不过我们看不见,便只有盲从赞叹。何必多说?世界上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虚伪。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后人,历史中也尽是一脉相延的欺哄的文字。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你说我的话。你说我只能影响别人,却不能受人的影响。你太把我看重了!我哪里有影响人的力量?至于我受人的影响,是的确不少,你不理会就是了。你又劝我不要太往悲观里思想,我看这个不成问题,我近来的思想,几乎瞬息万变。告诉你一个笑话,我现在完全的赞同唯物派的学说。几乎将从前的主张推翻了。不过我至终不承认我昨日的主张,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读的书也太少。人生观还没有确定;偶然有些偏于忧郁的言谈和文字,也不过是受一时心境的影响和环境的感触,不至于长久如此的,而且如不从文字方面观察,我就不是悲观的我。因此我从来不以思想的变迁为意,任这过渡时代的思潮,自由奔放,无论是深悲是极乐,我都听其自然。时代过了,人生观确定了,自然有个结果。请你放心罢,我是不须人的慰安的,谢谢你。 “作稿问题”,我真太羞赧了,我不愿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刚才乱写的,不过请你看一看——这便是末一次。因为我愈轻看人,愈拿着描写“自然”不当做神圣的事;结果是我自己堕落,“自然”自杀。我不想再做了,不如听“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个渔夫农妇的心中,覆盖了无知无识的灵魂,舒展了无尽无边的美。 到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所爱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泼胜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经昏暗了,我要回家去。归途中迎面的朔风,也许和你楼旁的河水相应答。何不将心灵交托给这无界限的天籁,来替我们对语!你的朋友 匆匆的写完,和那篇稿子一块儿封了起来。又从桌上拿起给姊姊的信来,一同放在袋里。捡出几本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来;一眼望见西真和几个同学,都站在“会议室”的门口目送着他。 街上只有朔风吹着雪片,和那车轮压着雪地轧轧的细响。 路灯已经明了,一排儿繁星般平列着;灯下却没有多少行人,只听得归巢的寒鸦,一声声的叫噪。他坐在车上想:“当初未有生物的时候,大地上也下雪么?倘若有雪,那才是洁白无际,未经践踏,任它结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 “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乐么?可怜呵!雪冷风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暂时的归宿。那些无家的人又将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远,竟然忘却寒风吹面。忽然车停了,他知道已经到家了。 走进门去,穿过甬路,看见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亲或者不在家。他先走上楼去,捻亮了电灯,放下书,脱了外衣,又走下来。 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着炉火,正想什么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光,映着弟弟雪白的脸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屋里一切都笼盖在寂静里,钟摆和木炭爆发的声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光影以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内,只有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着,“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如此! ”这时他一天的愁烦,都驱出心头,却涌作爱感之泪,聚在眼底。 母亲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走近来,俯在弟弟的身旁。母亲说:“你回来了,冷不冷?”他摇一摇头。母亲又说:“你姊姊来了一封信,她说 ”他抬起头来问道:“她说什么?”母亲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他低下头说:“没有什么——”这时他的眼泪,已经滴在弟弟的脸上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1月第13卷第1期,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假如我是个作家 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流水般过去了,不值得赞扬,更不屑得评驳;然而在他的生活中痛苦,或快乐临到时,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 轻藐——讥笑; 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他们听过之后,慢慢的低头,深深的思索, 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世界中无有声息,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对着明明的月 丝丝的雨 飒飒的风,低声念诵时, 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人间不露光芒, 没个人听闻, 没个人念诵,只我自己忧愁,快乐,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写, 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2月6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 论“文学批评” 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充满了情绪的。作者写了,读者看了,在他们精神接触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要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 精神接触,能生同情,同时也更能生出不同情。“不同情的同情”,就是完全的翻转作品的全面,从忧郁转到欢愉,从欢愉转到忧郁,只对于我们眼中的文字,大表同情;虽然也是一般的称扬赞叹,然而在作者一方面,已经完全的失了那作品的原意和价值。 我深深的感到,在我们读者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的时候,对于作者几乎是丝毫不负责任的。缘故是作者的遗传和环境,和作者的人生哲学,我们不能详细的知道——或者完全不知道——他写那文字时候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也更不能知道。此外我们在读阅的时候,还有自己的,一面的心境和成见;抱定这个心境和成见,不假思索的向前走,去批评文学作品,如同戴蓝眼镜一般,天地异色。——结果不必我多说,只可怜作者受了无限的同情的冤枉! 我们不能不深深的承认,在我们不明白了解作者自己以前,作品的批评是正和作品的原意相反的。“不同情的同情” 的赞扬,毁坏创作的程度,是更高于同情的攻击的。——最不幸的是我们好意的赞扬,在不自觉里或者便要消灭了几个胆怯的作家! 作者只能有一个,读者同时便可以有千万。千万种的心境和成见底下,浮现出来的作品,便可以有千万的化身。作品的原意,已经片片的撕碎了。 作者——不灰心的作者——要避开这种危险,只有在他的作品底下,加上百千万字的注释。——我个人方面万不愿陷作者于加注释的地步。使他活泼泼的作品成为典故式的诗文。这样,便是要从世界上,根本的消灭了真正的“文学”! 在世界的作家面前,我是读者之一。我要承认,我要谢罪,我更要深深的应许。他的星儿射出来的光,他的花儿发出来的香,在我未十分明白了解以前,自我这一方面反映出来时,决不使他们受我丝毫的影响。我只有静默,只有瞻望,只有这漠漠的至诚,来敬礼我现在所不能明了,不能探索的神圣文学! “将来”的女神 我抬头已瞥见了——你桂花的冠子, 雪白的羽衣。你胸前的璎珞,是心血般鲜红, 泪珠般洁白。你翅儿只管遨翔, 琴儿只管弹奏。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你的光明的脸:也许是欢乐, 也许是黯淡;也许是微笑, 也许是含愁;只令我迷糊恍惚——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将来——是海角,是天涯,天上——人间,都是你遥遥导引——你怎的只管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看——只有飘飘云发, 琴韵, 飒飒天风; 如何——如何?你怎的只管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水》。) 向往——为德诗人歌德逝世①九十周年纪念作 万有都蕴藏着上帝,万有都表现着上帝;你的浓红的信仰之华, 可能容她采撷么? 严肃! 温柔!自然海中的遨游,诗人的生活, 不应当这样么? 在“真理”和“自然”里,挽着“艺术”的婴儿, 活泼自由的走光明的道路。 ①歌德(1749—1832),德国的伟大诗人,德国古典文学和民族文学的主要代表。有诗歌、戏剧、小说、文艺理论、哲学、历史学等方面,均有卓著成就。代表作有《少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维廉·麦斯特》等。听——听 天使的进行歌声起了! 先驱者! 可能慢些走?时代之栏的内外, 都是“自然”的宠儿呵!在母亲的爱里, 互相祝福罢! 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 《春水》。)十字架的园里 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各有他们的感想么?城墙隔断了我向外的视线,只深深的将我的思想,关闭在这圈儿里了! 她说:“在这里,人生未免太悲惨了——” 是真的么?为何我们便想不透呢?纵然天下事都是可怀疑的,但表示我们生命终结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能怀疑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经竖立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了。生前的友!死后永久的伴侣!我们为何以它为悲惨呢? 在这里,我只有静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缥缈的思想,和那微带着觉悟欢喜的“惆怅”。 这种思想,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呢?也许都不是罢,然而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界了! 花也谢了,石块也剥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这于长眠的人有什么影响呢?他们已将历史中的悲欢离合,交还了世界,自己微笑着享受他们最后的安息了! 寂静极了!幽深极了!沉思的石像旁边,长眠的异国异乡的人,在这里,什么界限都消灭了,我们只隔着一个神秘的十字架呵! 旧的文字,可以描写新的感想么?若是可以,我介绍你们相见罢:蔚蓝的天,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死”呵!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 是永久的安息。 人类呵! 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死”的泉水, 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3日。)春水自序 “母亲呵!这零碎的篇儿, 你能看一看么?这些字,在没有我以前 已隐藏在你的心怀里。”——录《繁星》一二○冰心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一 春水!又是一年了, 还这般的微微吹动。 可以再照一个影儿么? 春水温静的答谢我说: 我从来未曾留下一个影子, 不但对你是如此。”二四时缓缓的过去—— 百花互相耳语说: “我们都只是弱者! 轮流着做罢,憔悴的杯 也轮流着饮罢, 上帝原是这样安排的呵!三 青年人!你不能像风般飞扬, 便应当像山般静止。浮云似的无力的生涯, 只做了诗人的资料呵!四芦荻, 趁风儿吹到江南去罢!五一道小河只经过平沙万里——自由的, 沉寂的, 它没有快乐的声音。一道小河曲曲折折的流将下去,只经过高山深谷——险阻的, 挫折的, 它也没有快乐的声音。 我的朋友!感谢你解答了我久闷的问题,平荡而曲折的水流里,青年的快乐 在其中荡漾着了!六 诗人!不要委屈了自然罢, 要淡淡的描呵!七一步一步的扶走—— 怎的这般高远呢?八 月呵! 什么做成了你的尊严呢?深远的天空里, 只有你独往独来了。 九倘若我能以达到,何处是你心的尽头, 可能容我知道? 远了! 远了! 我真是太微小了呵!一○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 白日的心情呵! 不要侵到这境界里来罢。 一一南风吹了,将春的微笑 从水国里带来了!一二弦声近了,弦声远了,无知的人的命运 也跟了去么?一三 白莲花! 但也何妨让同在水里的红莲来参礼呢?一四 自然唤着说:“将你的笔尖儿 浸在我的海里罢! 人类的心怀太枯燥了。”一五沉默里,一六 心呵!为着宇宙, 为着众生。 一七 红墙衰草上的夕阳呵!快些落下去罢,一八 冰雪里的梅花呵! 你占了春先了。看遍地的小花 随着你零星开放。 一九 诗人!众生的烦闷 要你来慰安呢。二○山头独立,二一只能提着壶儿同情的水 从何灌溉呢? 她原是栏内的花呵!二二 先驱者!你要为众生开辟前途呵, 束紧了你的心带罢!二三平凡的池水——临照了夕阳, 便成金海!二四 小岛呵!无数的山峰 沉沦在海底了。 二五吹就雪花朵朵——二六 我只是一个弱者!光明的十字架容我背上罢,我要抛弃了性天里 暗淡的星辰!二七 大风起了!二八影儿欺哄了众生了, 月儿何曾圆缺?二九一般的碧绿西湖呵, 你是海的小妹妹么?三○天高了, 星辰落了。 晚风又与睡人为难了!三一 诗人!自然命令着你呢, 听它呼唤!三二渔舟归来了,三三 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三四 青年人!从白茫茫的地上 找出同情来罢。 三五嫩绿的叶儿 颜色一番一番的浓了。 三六老年人的“过去”,在沉思里 都是一样呵!三七 太空!揭开你的星网, 容我瞻仰你光明的脸罢。 三八 秋深了! 树叶儿穿上红衣了!三九水向东流,诗人,你的心情 能将她们牵住了么?四○黄昏——深夜 藤萝上的密雨, 可能容我暂止你?病的弟弟 刚刚睡浓了呵!四一小松树,容我伴你罢, 山上白云深了!四二晚霞边的孤帆, 完成了“自然”的图画。 四三 春何曾说话呢? 已这般的 温柔了世界了!四四旗儿举正了,四五山有时倾了, 海有时涌了。一个庸人的心志 却终古竖立!四六不解放的行为,四七人在廊上,拂面的微风里 知道春来了。 四八萤儿自由的飞走了,四九自然的微笑里,融化了 人类的怨嗔。五○ 何用写呢? 便是诗了!五一鸡声—— 它自己可曾得到慰安么?五二微倦的沉思里—— 将诗情吹破了!五三春从微绿的小草里 对青年说:“我的光照临着你了, 从枯冷的环境中 创造你有生命的人格罢! ”五四 白昼从哪里长了呢? 都困慵得不移动了。 五五野地里的百合花, 是你的朋友罢。 五六狂风里—— 造物者涂抹了他黄昏的图画了。 五七 小蜘蛛!停止你的工作罢, 只网住些儿尘土呵!五八冰似山般静寂, 诗人可以如此的支配它么?五九 乘客呼唤着说: 小心雾里的暗礁罢。” 舵工宁静的微笑说:“我知道那当行的水路, 这就够了! ”六○流星——只在人类的天空里是光明的;它从黑暗中飞来,又向黑暗中飞去, 生命也是这般的不分明么?六一 弟弟!我回忆中的你, 哪能象这般清晰?六二 我要挽那“过去”的年光,已织上了“现在”的丝了!六三柳花飞时,燕子来了;芦花飞时,燕子又去了; 但她们是一样的洁白呵!六四婴儿,在他颤动的啼声中从最初的灵魂里带来 要告诉世界。 六五 只是一颗孤星罢了! 已写尽了宇宙的寂寞。 六六清绝—— 是静寂还是清明? 被雪的杨柳, 冷又何妨? 白茫茫里走入画图中罢!六七信仰将青年人 便把“思想”的梯儿撤去了。 六八 当我自己在黑暗幽远的道上我只倾听着自己的足音。 六九沉寂的渊底, 永远红艳的春花。七○玫瑰花的浓红伸手摘将下来, 她却萎谢在我的襟上。 我的心低低的安慰我说: 这浓红便归尘土; 青年人! 留意你枯燥的灵魂。”七一当我浮云般自来自去的时候, 真觉得宇宙太寂寞了!七二郁倦的春风 只送些“不宁”来了! 微绿的杨柳—— 都隐没在飞扬的尘土里。 这也是人生断片的烦闷呵!七三 我的朋友!倘若春花自由的开放时,无意中愁苦了你, 你当原谅它是受自然的指挥的。 七四在模糊的世界中—— 也不知道最后的一句话。 七五昨日游湖,今夜听雨, 滴出无数的叠纹了!七六寂寞增加郁闷, 我的朋友! 快乐在不停的工作里!七七只坐在阶边说笑——山上的楼台 何曾不想一登临呢? 清福不要一日享尽了呵!七八 可曾有过?满湖柔波 看人春泛。 七九我愿意在离开世界以前 “世界呵, 我彻底的了解你了! ”八○ 当我看见绿叶又来的时候,我的心欣喜又感伤了。 勇敢的绿叶呵! 记否去秋黯淡的离别呢?八一我独自 上了层层的石阶。祈年殿庄严地立在黄尘里,我—— 我只能深深的低首了!八二我的朋友, 花色原不如花香啊!八三微雨的山门下,石阶湿着——只有独立的我和缕缕的游云, 这也是“同参密藏”么?八四灯下拔了剑儿出鞘,只有一腔豪气,竟忘却血珠鲜红 泪珠晶白。 八五 我的朋友!要记住它原不是温柔, 只是这般冰冷。 八六谈笑着走下层阶,斜阳里——偶然后顾红墙, 前瞻黄瓦, 霎时间我了解什么是“旧国”了,我的心灵从此凄动了!八七 青年人! 这世界是不住的前进呵。 八八春徘徊着来到在无边的清冷里,只能把一丝春意,交付与阶隙里 微小的草儿了。 八九桃花无主的开了,小草无主的青了, 世人真痴呵! 为何求自然的爱来慰安呢!九○ 聪明人!只能提着“自信”的灯儿 进行在黑暗里。 九一对着幽艳的花儿凝望, 只得留它开在枝头了!九二 星儿!导引他们的眼光 超出太空以外罢!九三一阵风来—— 石矶向前走了, 迷惘里 我——我胸中的海岳呵!九四 什么是播种者的喜悦呢? 到处有青春之痕了!九五月儿——在天下的水镜里, 那边黯淡。 但在天上却只有一个。 九六 “什么时候来赏雪呢?” “来日罢,” “来日”过去了。 “什么时候来游湖呢?” “来年”过去了。 “什么时候工作呢? 我微笑而又惊悚了!九七寥廓的黄昏, 母亲呵!我只要归依你,心外的湖山, 容我抛弃罢!九八我不会弹琴,我只静默的听着;我不会绘画,我只沉寂的看着;我不会表现万全的爱, 我只虔诚的祷告着。 九九 “幽兰! 不愿意要友伴么?” “我正寻求着呢!但没有别的花儿 肯开在空谷里。”一○○当青年人肩上的重担他勇敢的心 便要因着寂寞而悲哀了!一○一 我的朋友!最后的悲哀 还须禁受。在地球粉碎的那一日,幸福的女神, 要对绝望众生 作末一次凄感的微笑。一○二我的问题—— 在光明中沉默不答。我的梦 却在黑暗里替我解明了!一○三 智慧的女儿!在不住的抵抗里,你永远不能了解一○四鱼儿上来了, 水面上一个小虫儿飘浮着——在这小小的生死关头,我微弱的心 忽然颤动了!一○五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 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 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一○六诗人从他的心中在不知不觉里 已成了世界上同情的花。一○七只是纸上纵横的字——纵横的字, 哪有词句呢?只重叠的墨迹里 已留下当初凝想之痕了!一○八 母亲呵!谁最初的开了 我心宫里悲哀之门呢?——你拭干我现在的微笑中的泪珠罢——楼外丐妇求乞的悲声,将我的心从睡梦中 重重的敲碎了!她将我的母亲带去了, 母亲不在摇篮边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出 世界的虚空呵!一○九 夜正长呢! 能下些雨儿也好。窗外果然滴沥了—— 数着雨声罢! 只依旧是烦郁么?一一○ 聪明人! 完满在后头呢!姑且容淡淡的云影 遮蔽着她罢。 一一一 小麻雀!垄里,遍地弹机 正静静的等着你。 一一二浪花愈大,凝立的磐石在沉默的持守里, 快乐也愈大了。 一一三星星—— 不能灰了青年人的心。 一一四 我的朋友!我的心灵之灯 只照自己的前途呵!一一五两行的红烛燃起了—— 隐着浅红的夹衣。髫年的欢乐 容她回忆罢!一一六山上的楼窗不见了,天风里危岩独倚, 便小草也是伴侣了!一一七梦未终—— 堂前又遇见伊! 牵牛花!昨夜灵魂里攀摘的悲哀, 可曾身受么?一一八紫藤萝落在池上了,花架下长昼无人, 只有微风吹着叶儿响。 一一九诗人的心灵,平凡的急管繁弦, 已催他低首了!一二○“祖父千秋,明灯下, 笑声里, 面颊都晕红了! 姊妹们! 到如今酒阑人散——苦雨孤灯的晚上, 只添我些凄清的回忆呵!一二一 世人呵!暂时的花儿 原不配供在永久的瓶里,这稚弱的生机, 请你怜悯罢!一二二自然的话语聪明人的心 却是如何的简单呵!一二三几天的微雨,无聊里——几朵枯花, 只拈来凝想。原是去年的言语呵, 也可作今日的慰安么?一二四黄昏了——湖波欲睡了—— 走不尽的长廊呵!一二五修养的花儿成功的果子 便要在光明里结实。 一二六 虹儿! 你后悔么? 偶然出现,世间儿女 已画你的影儿在罗带上了。 一二七清晓——静悄悄地走入园里, 万有都在睡梦中呵!除却零零的露珠 谁是伴侣呢?一二八 海洋将心情深深的分断了——隔着清波 只能有泛泛的微笑么?一二九朝阳下的鸟声清啭着,又听得叶儿细响—— 无奈诗人的心灵呵!不许他拿起笔儿 却依旧这般凝想。一三○ 这时又是谁在海舟上呢?水面黄昏 凭栏的凝眺,——山中的我 只合空想了。 一三一 青年人! 只深深的将自己葬了。 原也是微小的人类呵!一三二花又在瓶里了,但—— 是今年的秋雨之夜!一三三只两朵昨夜襟上的玉兰,便将晓风和朝阳 都深深地记在心里了。 一三四命运如同海风——吹着青春的舟,飘摇的, 渡过了时光的海。 一三五梦里采撷的天花, 我的朋友! 人生原有些愿望! 只能永久的寄在幻想里!一三六洞谷里的小花无力的开了, 又无力的谢了。便是未曾领略过春光呵, 却也应晓得!一三七 沉默着罢!弱小的我原只当微笑 不应放言。 一三八幢幢的人影,都将永别的悲哀,和人生之谜语, 刻在我最初的回忆里了。 一三九这奔涌的心潮 只索倩《楞严》来壅塞了。 无力的人呵! 究竟会悟到“空不空”么?一四○ 遨游于梦中罢! 只有自由的言笑, 率真的心情。 一四一雨后——荷盘上的水珠, 将衣裳溅湿了。 一四二 玫瑰开花了。为着无聊的风,小小的水边 竟不想再去了。诗人的生涯 只终于寂寞么?一四三 揭开自然的帘儿罢! 正卧在真理的娘怀里。 一四四 诗人也只是空写罢了!何曾安慰到 雨声里痛苦的征人?一四五我的心开始颤动了—— 敞着楼窗, 对着大海, 自然无声的谢我说: “我承认我们是被爱的了。”一四六经验的花智慧的果 却包着烦恼的核!一四七绿荫下 游丝般的诗情呵!迷蒙的春光 刚将你抽出来,叶底园丁的剪刀声 又将你剪断了。 一四八 谢谢你!这朵素心兰 请你自己戴着罢。 我又何忍辞谢她?但无论是玫瑰 是香兰, 我都未曾放在发儿上。 一四九 上帝呵!即或是天阴阴地,只要有一个灵魂守着你严静的清夜,寂寞的悲哀, 便从宇宙中消灭了。一五○岩下 深深的树影——指点着细语着,许多诗意 笼盖在月明中。 一五一浪花后 是谁荡桨?这桨声 侵入我深思的圈儿里了!一五二 先驱者! 可曾放眼?便是此身解脱, 也应念着山下 劳苦的众生!一五三笠儿戴着, 眉宇里深思着—— 小牧童! 一般的沐着大地上的春光呵,完满的无声的赞扬, 诗人如何比得你!一五四柳条儿削成小桨,莲瓣儿做了扁舟——容宇宙中小小的灵魂,轻柔地泛在春海里一五五病后的树荫开花的枝头, 却有小小的果儿结着。 我们只是改个庞儿相见呵!一五六睡起—— 薄袖临风;庭院水般清, 心地镜般明; 是画意还是诗情?一五七 姊姊!清福便独享了罢, 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心灵里已是烦忙又添了未曾相识的湖山, 频来入梦。 一五八 先驱者! 切莫回头!一回头——灵魂里潜藏的怯弱, 要你停留。 一五九凭栏久 何处是天家? 真要乘风归去!看——清冷的月已化作一片光云 轻轻地飞在海涛上。一六○自然无声的 “想着罢! 写着罢!无限的庄严, 你可曾约略知道?” 诗人投笔了! 永久遗留在心坎里了!一六一隔窗举起杯儿来—— 落花! 原是清凉的水呵, 只当是甜香的酒罢。 一六二崖壁阴阴处,海波深深处, 垂着丝儿独钓。 鱼儿!不来也好,我已从蔚蓝的水中 钓着诗趣了。 一六三暮色苍苍—— 山门在后。黄土的小道曲折着, 踽踽的我无心的走着。宇宙昏昏—— 消灭在后。生命的小道曲折着 踽踽的我不自主的走着。 一般的遥远的前途呵!抬头见新月,深深地起了 不可言说的感触!一六四将离别——四望江山青; 微微的云呵!怎只压着黯黯的情绪, 不笼住如梦的歌声?一六五我的朋友照影到水中, 累它游鱼惊起。 一六六遥指峰尖上, 怎得倚着树根看落日?已近黄昏, 算着路途罢!衣薄风寒, 不如休去。 一六七绿水边——几个浣衣的女儿,在诗人驴前 展开了一幅自然的图画。 一六八朦胧的月下——不是清磐破了岑寂,便落花的声音, 也听得见了。 一六九未生的婴儿,从生命的球外攀着“生”的窗户看时,已隐隐地望见了 对面“死”的洞穴。一七○为着断送百万生灵严静的夜里,凄然的将捉在手里的灯蛾 放到窗外去了。 一七一马蹄过处,据鞍顾盼,平野青青——只留下无穷的怅惘罢了, 英雄梦那许诗人做?一七二开函时——正席地坐在花下,一阵凉风 将看完的几张吹走了。我只默默的望着,听它吹到墙隅,慰悦的心情 也和这纸儿一样的飞扬了!一七三明月下白衣如雪—— 怎样的感人呵! 又况是别离之夜?一七四青年人,时间正翻着书页, 请你着笔!一七五我怀疑的撒下种子去, 便闭上窗户默想着。我又怀疑的开了窗, 岂止萌芽?这青青之痕 还滋蔓到他人的园地里。 上帝呵! 感谢你“自然”的风雨!一七六 战场上的小花呵!冒险的开在枪林弹雨中, 慰藉了新骨。 一七七 我的心忽然悲哀了! 独自穿着冰绡之衣,从汹涌的波涛中 渡过黑海。 一七八微阴的阶上, 绿叶呵!玫瑰落尽,诗人和你 一同感出寂寥了。 一七九 明月!银光的田野里,是谁隔着小溪 吹起悠扬之笛?一八○ 婴儿! 谁象他天真的颂赞? 对着天末的晚霞,无力的笔儿, 真当抛弃了。 一八一襟上摘下花儿来, 就算是别离的赠品罢!马已到门前了, 错过也 又几时重见?一八二 别了!春水,感谢你一春潺潺的细流, 带去我许多意绪。向你挥手了, 缓缓地流到人间去罢。我要坐在泉源边, 静听回响。 一九二二年三月五日——六月十四日。 (《春水》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21日至31日,4月 11日至30日,5月15日至30日,6月2日至30日。后结集作为新潮社文艺丛书之一,1923年5月出版。) 迎“春” “春来了, 从哪里迎接她呢?可能听她微步的足音,看她美艳的衣裳, 接她轻倩的笑语?”她从青青的草色中来了,从潺潺的水声中来了,从拂拂的微风中来了, 从世人欣悦的微笑中来了。我的朋友, 这不是“春”么?她推着浓妆的世界,转到你面前,慰藉你,鼓舞你, 更深深的命令你。 看这美满完全的表现呵! 我的朋友! 你一定要寻见“春”么? “春”何曾是人间的呢? 看她创造的生命罢!新绿的草色中,新涨的潮声里, “春”在里边蕴藏着了! 一九二二年三月九日。疯人笔记 其实我早就想下笔了:无奈我总不能写,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结,恐怕太倦乏。而且这里面的事,说出来你们也不了解,这原是极糊涂极高深的话——但是有些聪明人劝我说: “你这么一个深思的人,若不把这些积压思想的事,尽情发泄出来,恐怕你要成为一个 ”他们的末一句话,至终没有说出。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我,还是戏弄我。但这都不关紧要;我就开始叙一件极隐秘极清楚的事情了。 太阳怎样的爱门外的那棵小树,母亲也是怎样的爱我——“母亲”?这两个字,好像不是这样说法,只是一团乱丝似的。这乱丝从太初就纠住了我的心;稍微一牵动的时候,我的心就痛了,我的眼睛就酸了,但我的灵魂那时候却是甜的。 这乱丝,世上没有人解得开,上帝也解不开——其实上帝也是一团乱丝,母亲也解不开。 母亲——也就是乱丝——常常说我聪明,但有时又说不要太聪明了,若是太聪明了,眼睛上就要长出翅儿来,飞出天外去了。只剩下身体在地上,乌鸦就来吃了去——但我想那不算什么,世上的聪明人不止我一个。他和他,还有他;他们都是聪明人,没有事会说出事来。一夜的浓睡之后,第二天起来,却做了许多诗,说他们半夜里没有睡。看见人来了,就抱出许多书来,假装看着;人去了,却来要我替他们补鞋。 他们的眼睛上,却还没有长出翅儿,乌鸦也不来吃他。这也是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样,真可笑! 但无论如何,我不要多看着他们。要多看他们时,便变成他们的灵魂了。我刚才不是提到那门外的小树么?就是这棵小树,它很倾向对面屋上的一个石像。看来看去的,一夜发热到了二百零百度,就也变成石像了。这话说起谁也不信,但千万年以后的人,都来摄了他的影儿去,这却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的屋子虽然又矮又小,但是一开起门来,就看见街道。 就是天空,也比别人的阔大得多了。这是第一件事使我落泪的! ——世人的鞋,怎么这样的容易破呢?使我整天里一根绳子,拉来拉去的。但并不是他们要我补,是我自己唤住经过的人,要替他们补的。我想与其替他们补鞋,不如教给他们怎样的走道。不过如他们都晓得怎样走道,我也没有了拉来拉去的材料了。 世间没有一个人会写出充满了力量的字,若是有,也都成了“白的他”了。他的字,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都会认得的。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他的字写在书上,连纸页都凹凸出来了,我便是闭着眼,也知道是他写的。他是王子,谁不知道呢?他天然的有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他母亲是印度人,这是我所知道的,无怪乎他是这般的温柔洁白了。世界上只有印度人是温柔的,是洁白的。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当他十个轮子的雪车,驾着十匹白马,跟随着十个白衣的侍者,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街上的尘土,便纷纷的飞进来报告我了! ——我敢说没有人不敬慕喜欢他,但他却是这般的不爱理人,也许是他的印度的母亲教给他的。无论如何,他总和乱丝有些深密的关系,更造成他腼腆含愁的样子了。 他虽然不爱理人,却有时来看望我。是可怜我老无依靠么?是叫我补鞋么?然而他是永远赤着脚的,他本是永远坐在车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触的——他来时,我很自然。我喜欢他么?不过这喜欢和不喜欢的界限,在我心里,极其模糊。容我再仔细回想看 有了,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晓的事。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我的眼睛要长出翅儿了,他恐怕乌鸦吃了我,血水滴到他的赤脚上,他防备着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许就是乌鸦——倒也有些人喜欢他。他却是走在道上,鞋更是非常的破烂。我不能再替他补了,这一根绳子,尽着拉来拉去的,有些烦腻了。 天如不开朗,就是有人很忧愁,要死了。这光景瞒不了我,乱丝曾告诉过我。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来了,他说话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会长出翅儿来,我实在看不起他——他说“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请他替他作王子了。并且说“白的他”为他的缘故,下地来走了。他说这话时,带些难过的样子,却又喜欢。我战栗起来,绳子都落到地上了。我的唇儿不能说话,我的心却求上帝赦免他。他的死期要临到了,上帝呵,乱丝呵!赦免他的明白罢! 倘若他再这样的明白,不是我说 “白的他”车上的鸾铃响了,“黑的他”为何又跑了?世界上乱得很,我要哭了;眼泪是乱丝拉出来的,乱丝是纠在世界上的,可笑! ——天又黑了。 门户要是浅了,消息是很快的,人们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会挨着门敲着去告诉他们的。 聪明人,也抱着很新的书出来,彼此的说着“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许多的抒情和叙事的诗。这乱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谈话,都证明世界有翻转的时候。 晚霞要是红了,也是有人从昏乱的快乐中要死了 一抬头雪车停在门口,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 “白的他”坚凝的站在我面前。上帝呵!乱丝呵!他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却都低着头看我,——这都是“黑的他”召的祸,我早料到有这一日。“白的他”永远是温柔的,却也有深恨的时候,因此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变低的,直布罗陀海峡是要变浅的。 “白的他”也不再说话了;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十个侍者,都惨默无声——他的衣裳都冻结得如同银甲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飞出盛怒的光气来。我怕极了!他上车时,我已听得他背上的银弓,不住的的响。 我惊魂未定,车儿也许走到街头了。“黑的他”从我门口也过去——上帝呵!那自以为清洁的人,要伏罪了。 我几乎不能转动,但我至终跳了出去。雪车过处,“黑的他”紧握着胸前带血的箭矢,闭着眼卧在街上了。“白的他” 站在车上,含怒的凝视着,弓儿还在手里,侍者们也一排儿的低着头——马又飞驰去了。 我又跳进来了,我的心几乎要飞出腔子来,要不是我握着,就 富士山是十二万尺高,直布罗陀海峡是十二万尺深。若不是它们这样的高深,我也没有了拉东拉去的材料了,我要哭了! 聪明人只因太聪明了,眼睛里反长不出翅儿来。他们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诗了——咳!哪一件事瞒得过我;你们半夜里睡罢,起来再偷着彼此抄罢!我敢说,我那小树,是你们逼得它变成石像的,可惜辜负日光抚爱了它一场,横竖我要同你们 现在你们又讥消“黑的他”不自量了。杀人的事,都是你们做成的;“白的他”心中狂热的血,也是你们倒给他的——乌鸦来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亲,原是住在瓶子里的;瓶子破了,便没了住处了。这瓶子是乱丝纠成的,乱丝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 其实并不是乱丝腐了,只因世界上都是乱丝,也不必分彼此了。这倒不干我的事,我只拉我的绳子就完了。因为世人的鞋,终古是破烂的,我要不拉,就消灭了许多,永远没有人知道了,这是极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亲走时,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 本来世界也不愿意有他。世界真可恨!只愿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如同我们中间那些聪明人一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了。其实这去与不去的念头,在我心里,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远挂着无数带血的箭矢,尖儿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里。但我相信他的血里,未必会有悔罪的言词,这也是那些聪明人激励他的。 下雨以后的尘土,是不能报信的。“白的他”来辞别了,依然是腼腆含愁的样子。他的怒容消灭在我的心里,只如同做梦一般——其实梦是什么,我完全不能知道,只觉得是很无影响又很受影响的事,又是这根绳子所常常穿过的。这绳子是每个孩子一入了世,就带着的,只是他们如不喜欢有梦,也可以从一把剪刀上跳过,绳子就断了。这把剪子是不容易寻得的,这也是,我的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种不远不近的话和我说:他要跟他母亲去了,破瓶子是住不得的。若勉强住下,天风也要将他们吹飞了——这理我早就知道——他现在要到北冰洋去,在那里有他们的雪宫。北冰洋原也只配他和他母亲住,我也十分的信,他那赤脚是不怕冷的。再一说,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罗陀海峡在太古原是相连的。 他撩着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儿的恭敬着和我行了一个辞别的礼。他赤着脚上车了,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耳中还听见他那雪车上鸾铃最后的声音,还看见他回头望着,依然是那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 上帝呵,乱丝呵!这无结果的,不彻底的,难道永远是如此么?我也只得盼望他永远是如此! 这在书页里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没有人能写了——聪明人以我的哭为可笑,悄悄的彼此谈论着。无论如何,我恨极了你们了! “黑的他”是被你们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们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事,我的每一个血轮,都在我身中旋转——乌鸦来了! 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至今丝毫也没有改变。但现在却关闭在五十万年以后的小屋子里,拉那五十万年以后的小绳子。除非那梦有时的释放我,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会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这是怎样悲惨的事!母亲呵!乱丝呵!假如世界上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说我聪明了;乌鸦也不来了,我也不至于整天对着那些聪明人了,小树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成石像了! 我经过的这些事,我从原始就知道要怎样一件一件的相随着发生。这些事在我心里,从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浓的真像,就从我的心里,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聪明人就笑了,半夜里浓睡,早晨起来偷着做诗了。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这种现象无异于出了一件事去,就掷回一块冰来,又回到我心里。上帝呵!乌鸦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写:我的眼睛的翅儿,已经长出一点来了,眼睛走了,肉体交给啄人血肉的乌鸦,这又是怎样悲惨的事! ——这事母亲早就告诉我。 我近来常常看见晚霞里带血的箭儿;常常听见尘土中鸾铃的声音;和那些聪明人酷虐的笑。 心头的冰块愈积愈多,和拿笔的手是很有关系的。我更不能拉那绳子了;世人的鞋破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现在我手内的血轮已经渐渐的冻结,莫非要步那小树的后尘么? 在眼睛未飞走,乌鸦未来,手尖未冻结之先;我指着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起誓:我诅咒那些聪明人,他们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来扰乱我屋前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见了这些无影响又受影响的事! 上帝呵!母亲呵! ——你们原都纠在乱丝里——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我只求你们使乌鸦晚一点来,不要在我眼睛飞到半空的时候,看见我自己的肉体被吞啄,因为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也求这乌鸦吞啄了我之后,飞到北冰洋去,吐出我的血来作证据,告诉“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脚上,他原是怕这个的——说补鞋的老人,眼睛已经飞去了,在他未飞去之先,已替他诅咒了那些聪明人了。 眼睛上的翅儿,垂下来了,遮住了我的脸。我的绳子,我也不带去了,谁拾了去,就算是谁的。在我平日很亲近的东西,如破鞋尘土之类,我都不能顾了。 心中的冰块,相磨压的声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儿也鼓动了,乌鸦来了! 想起来了,还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话,要告诉你们。我如现在不说,终古也不能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 完了,收束罢!血轮已经凝结到指尖,我的笔儿不能移动了,就此—— 说、散文集《超人》。) 回顾 三个很小的孩子, 一排儿坐在树边的沟沿上,彼此含笑的看着——等着。一个拍着手唱起来,那两个也连忙拍手唱了;又停止了—— 依旧彼此含笑地看着——等着。在满街尘土行人如织里, 他们已创造了自己的天真的世界! 只是三个平凡的孩子罢了,却赢得我三番回顾。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七日。 病的诗人(三) 诗人病了——感谢病的女神,替他和困人的纸笔, 断绝了无谓的交情。床边——只矮矮的小几,朵朵的红花,和曲曲的画屏, 几日的圈住性灵。长日如年,严静里——只倾听窗外叶儿细响, 又低诵几家词句: “庭院深深 ” 是谁游丝般吹弄? 又是谁流水般低唱?轻轻地起来撩起窗帘, 放进清音。只是箫声宛转,只是诗情游漾,奈笔儿抛了,纸儿弃了, 只好听——听。只是一声声, 何补空冥?感谢病的女神,替他和弄人的纸笔, 断绝了无谓的交情。 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水》。) 不忘 撕下日历来, 今日①何日?一阵乌黑的云彩, 扑到我眼前来了。 “和平者! 哲学家! ”我禁止自己不想他, 但我只是想着他。 我只是这般情性!我不能装作和平者,我也不配作哲学家;我只晓得人爱我——我也爱他, ①今日,指五月七日。1915年1月,日本悍然向袁世凯政府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要求,五月七日提出最后通牒,限四十八小时内答复。袁世凯复辟帝制心切,不顾国家民族的利益,准备接受“二十一条”,遭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正在北京贝满女子中学读书的谢婉莹(冰心)曾和同学们一起,列队到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集会抗议日本灭亡中国的阴谋,并交爱国捐。 人恨我——我也 。树叶儿般的一块地,是我的家, 我永远也不忘了他! 一九二二年五月七日。 诗、散文集《闲情》。) 晚祷(一) 浓浓的树影做成帐幕,绒绒的草坡便是祭坛——慈怜的月穿过密叶, 照见了虔诚静寂的面庞。四无人声,严静的天空下,我深深叩拜—— 万能的上帝! 求你丝丝的织了明月的光辉,作我智慧的衣裳, 庄严的冠冕,我要穿着它, 温柔地沉静地酬应众生。烦恼和困难,在你的恩光中,一齐抛弃;只刚强自己保守自己,永远在你座前作圣洁的女儿,光明的使者, 赞美大灵!四无人声,严静的天空下,只慈怜的月 照着虔诚静寂的面庞。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二日。 水》。)遗书 宛因死去,到如今整整两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在我 精神上,有永远的存在。我们自从相识起,都是在一处。 直到三年前她的病态显著了以后,才分离的。两年前的今日,她在形质上便永远和我隔绝了——今日为忆念她,又读她在海滨养病时寄我的几封信,无端又引起我无穷的怅惘!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啊!你许我发表你的遗书么? 四,十,一九二二。 一 冰心: 和你相别不过九点钟,我已和你替我介绍的朋友海女士相见了。怪不得你这样的仰慕她,阵阵的浪花,使人坐对有悠悠之思。 姑母很康健,她自己到车站来接我。她的园子里,玫瑰花都开遍了。她把我安置在三层楼上,卧处却在露台的凉篷下;因为我的病是要海风来疗治的。我写这信的时候,正坐在阑边。海面黄昏的景物,是怎样的可爱呵!晚霞也正临照着。一日的火车,很使我乏倦,不能多写什么。明天早起,精神较好的时候,可以详细的报告你。 母亲大概是过两天回去,家里还有事,她送我来,不能住得长久。她应许每两个礼拜来看我一次。 冰心!你自己在宿舍里寂寞么?我盼望我快快的好了,可以早些回去——再见罢!宛因二 冰心: 在这里真是一种从前没有经过的生活。昨晚我独自睡在露台上,母亲和姑母在旁边坐了一刻,替我覆盖好了,叮嘱了几句,便下去了。繁星在天,海波如啸,我觉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空灵和惆怅。新凉真是逼人呵!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今晨海面上的阳光,将我的灵魂唤醒了。无边的波浪上闪烁的金光衬着东山的晓色,这景物都陈列在我的眼底。 我不能描写,也更不敢描写。我只静静的坐着,只觉得庄严,只觉得伟大! 下楼后和母亲、姑母,一同在园子里葡萄架下用着早餐。 朝爽迎人,海滨的天气,毕竟和城市不同! ——姑母真是个福人,可惜她没有儿女,太寂寞了。她的宅子和园子都极精致;山脚下还有她的田地,佃户也很多。她说过两天还要带我绕着海滨,去看农夫们秋收。 她极爱我,也极喜欢有我的朋友来看我。不知道两星期后,母亲回去再来时,你能否和她一同来?宛因三 冰心: 信收到了,三天没有回复你,因为我又觉得不很舒服。医生也来看过,只开了方,没有说什么。 这时母亲已走了,我送她到车站又回来了,我是不能离开母亲的,但现在也无可奈何。她一去了,一切都觉得泛泛无着;往深里说,就是不知我还是我。惆怅,离开母亲的惆怅呵! 近日又阴了天,凉多了。姑母不许我出去,常常和她一同坐在廊子上,谈些话儿。姑丈早故去了,我虽未曾见过他,但从姑母口中,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像片便悬在厅屋里,眉宇间充满了沉毅和慈祥。他死在海里,连坟墓都没有——这就是姑母不肯移居城市的原因——姑母每一提及,就要下泪。冰心呵!为国死是极尊荣的,坟墓又算什么呢?只添个后人伤心的资料罢了。 你近来忙得很,是不是?但忙碌比闲散好,可以省却许多无谓的思想——蒙同学们挂念我,请你替我谢谢她们。也请告诉她们说我已日有起色了。 我的书架上,近窗的那一边,有两本黄皮的书,名叫《慧劫》的,请检出寄来给我,我只看了一两页,很想看完。宛因八月十二日 从前的几封信,都没有注着日子,但我觉悟到信后的月日,有时是极有关系的。 四 冰心吾友: 《慧劫》收到了,很喜欢!这时夜中的风吹着窗帘,似乎代你诉说了你的寂寞。现在正是校中夜间自修的时候,你桌子对面的座儿空了;平日坐在你对面的她,正在山半听着海风呢!我又何曾不寂寞?但有海山为我的伴侣,便寂寞也不觉得了。 我平日喜欢学写些小文字;在校时总不得空闲,也不敢写,因为写起来就不免要耽搁了功课。现在整天闲着,拿起笔来,又觉寂无可写。有时被景物所鼓舞,因着一时不可遏抑的冲动,便写了,写完一看,又嫌它太“动”了。你不是常常劝我不要焚稿,姑且留着作为思想经过的历史么?但我却不能这样做,思想发为文字,到了纸上,已经着迹了,再留着就更着迹了。所以我做完便抛在炉里了,有的也留着,但至久也不过两三天。你如看见,又要说可惜。我自己却总不觉得,我做了,我烧了,原是极自由的事! 园里的花下,常常是我坐立的所在,姑母也在旁边。软椅上,对着晴光万里的大海,长夏初过,微曛的天气,使人倦极。鸟声和着隐隐的涛声,也好似催眠的歌,有时便真朦胧睡着。 你们在课室里,午后必是更困倦了。你记得上季我在班里上着课,困极,书掉在地上,把你也从微睡中惊醒了么?那时多么有趣呵! 不再说什么了,姑母不让我多写字,再谈罢! 你的朋友宛因八月二十日五 冰心: 这里下了三天的秋雨,微寒中人,窗下只有我自己,无聊极只得写信了。 离家已有两星期,山光和海色都被我思家的情绪浸透了,我十分的忆念母亲。母亲也是忆念着我!冰心呵!这不过是暂别,若是永别又当如何 我对于世间一切的事上,都能支撑自己,惟有母亲的爱,真使我柔弱到了极处! 我只得勉强说穿了,我这病恐怕很危险!我近来静坐时,常常预想以后的光景。我所最关心的,就是我——后,最好不要使母亲触绪怀人。我平日看书,遇有可心处,便用笔在眉上加些批语。现在也不敢写了,恐怕以后母亲拿起书来,要伤心的。——其他的事,也处处不使它留印迹。 冰心呵!想到这里,凡百都空了。我——后,只要有母亲,姑母,和你,忆念着我,我——去也是值得的。但这也是虚浮的话,忆念不忆念,于死去的人真没有什么。精神和形质,在亲爱的人的心目中,一同化烟,是最干净的事! 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倘若旁边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表明死者对于生命永远的惊诧——就更好了。这墓要在山水幽静处,丛树荫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后,不要什么记念,也不必有人有什么对于我的文字。如有之,还请那人自己想一想,如宛因在世,能否应许他为她立传,他就要自止了。 冰心呵!你不要错想了,这一篇不是什么不祥的话。自古皆有死,只在乎迟早罢了。在广漠的宇宙里,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只是在灵魂海里起了一朵浪花,又没了一朵浪花,这也是无限的自然。 我不是惧怕死,也更不是赞扬死。生和死只是如同醒梦和入梦一般,不是什么很重大很悲哀的事。泰戈尔说的最好: “世界是不漏的,因为死不是一个罅隙。”能作如是想,还有什么悲伤的念头呢?颂美这循环无尽的世界罢! 形质上有间隔,精神上无间隔,不但人和人的精神上无间隔,人和万物的精神上,也是无间隔的。能作如是想,世界是极其淡漠,同时更是极相关联。 这些话不是用来安慰你,实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但这哲学当因人而宣示的,告诉你是很自然的了,但我却不敢告诉我的母亲。如果这一封书寄去了呵,母亲要伤心到了极地了!无可言说的,母亲的爱呵! 你我的朋友海女士,正在沉静的微雨中,听着我的话呢! 她的浪花已引导我了解人生了。 冰心,校园的菊花都开了么?你和谁共赏呢?更盼望你有什么即景的文字,寄给我看。宛因九月三日夜六 冰心: 我不信我的一封书,就使你难过到这地步。我的朋友!我真是太不思索了。所以我说思想是空灵的,一发为文字,就着迹了。若是有着迹的可能,有文字真不如无文字,我只向你谢罪,从今后不再提这死字了,只往有为的前途着想罢! 天开朗了,树叶儿渐渐的红了,云淡风轻的天气,闹边一坐,胸怀旷然,我觉得真享尽了人间的清福。 我现在也不静坐沉思,也不看章回的书,因为那都是太费脑力的事。姑丈书室里存书极多,前两天晒书的时候,我都把我所喜欢看的拣出来了,大可为消遣的资料。现在我只零碎的看些小诗文,一面抄些我自己中意的词句,一面也可练习些字。每天早起写字的时候,姑母常常倚在旁边看着。她问我说:“你这字太特别了,学的是什么体?”我笑说,“是宛因体。”她也笑了——我自己后悔小时未曾在字上用过功,现在要学也太晚了,写得满纸小虫似的,真不好看。但如认真学起来又不耐烦,好在文字是用以达意的,会写它也就够了。 此外的消遣,就是教授儿童了。姑母在园后设立了一所农儿半日学校,只是初小的程度,男女学生有五六十人。教员杨女士,学问很好,人极和蔼而且恬淡。她的教授法极好,讲授时的言语和指示的姿势,都极活泼而又温严。我饭后有时去旁听,这些孩童竟然忘却有人在座,因为杨女士的一言一动,都博得孩子们的全神贯注,也无暇看到别处了。而且我觉出那些学生对她的感情,是更超乎敬爱之上。对于她的命令,不敢拂也不忍拂。她在假日常常去到学生的家中,勉励他们的自修,慰问他们的疾苦。家长们间接受她的教育的,更不知道有多少。她的确是这村里的天使!邻村的农儿,也有许多来入学的,我极其钦佩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完全的教员,便是大学里,也是不多见的。据说她极喜欢农村的生活,所以不愿就城市的职业。她弹琴弹得极好,我已起首跟她学习了。 这小学校里科目虽然不多,她一人担任这全校的功课,自然是很忙的。我每日也便去替代半小时,或一小时。——孩子们是如何的可爱呢?当我站在台上,看着五六十个仰着的黑胖可爱的小脸,我就想我应当以怎样的材料,贡献给这些纯洁无瑕的小 “心”呢!教孩子比教大学生还难,因为他们以为教员是万能的。教员无意中的一句话,就可在他们脑中留下极深的印象。一粒种子种下去,要年年继续着结着果子;这无数的果子的好和不好,于社会是极有关系的。因此我十分的小心,但结果是使我极其不自然。农村的孩子,极听话又谨愿,然而也极伶俐,最能觇教员的喜怒,我爱他们,又提防着他们。 医生仍是一星期一来,他没有说什么。——我近来饭量减了,只爱吃些水果。我常常对姑母说我可以学那些隐士,过那餐松吃桃的生活,我有时吃起果子,就可以不吃饭。 闲话说的不少了,可以转移你的心境么?冰心!我在此一切安好,你放心罢!替我问候同学们,谢谢她们记挂着我。宛因九月十五日七 吾友冰心: 《慧劫》的作者,真是超人呵!我不意我走马看花般看了十年的书,在这时才得到这一部杰作。 这书的原文,我未曾看见过;便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的。然而从他的作品中,我可以完完全全的想见他的为人。我从头看完,凝思之后,不觉悒然,又不觉悚然! 书中的主人翁前半是学者罗平,后半是罗平创造的有知识的猿公生姆那批。作者对于罗平的性情,态度,是这般的描写介绍: “ 似社会中无人不可为友,然窥其实际,落落难合,又似无一人可与为友。盖罗平具有天然之选择力, 视世界生物,胥如流水行云,听其自来自去 读者当知其智慧足以笼罩人群 “ 在理旧雨重逢,宜各生其欣慰;乃罗平面冷于冰,见者血为之冻 “ 罗平既就主席,对客初无欢容,非怒非愁 ” 已画出一个智慧孤傲的学者了!又提到他的言论: “ 凡有可以益吾智慧者,虽牺牲毕生快乐,吾亦甘之 吾将竭吾能力,御此浑浊潮流,为君等求将来之幸福。至收局如何,吾亦不能预测 “ 直至今日,吾仍独居一室,孤寂如僧,终岁不闻人謦。即偶与人群接触,亦仅以书札往还 “ 彼等自有彼等之文学,吾殊不能评其价值 ” 描写那猿公生姆那批就是用以下的话: “ 须知吾以孤孑之身,飘然入世 然吾似预知运会所趋 “ 似舟为浪引,渐渐卷入波心,自顾已无归路,计惟握舵前趋,极力与浪头相抵耳 “ 特以吾知识日增,无形之鞭策,已足驱我力趋于轨范 ” 他的言论是: “ 吾已深洞人群之弱点! “ 多一分知识,即减一分天性,科学愈深,性情愈薄 “ 若兽类以天性为法律,终身不越范围,较人类良善多矣! “ 故人类肉体所享之安宁,不敌所感精神之痛苦 “ 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时期 “ 天下无能知真理之人,尤无精警不磨之论 “ 可爱之天性乎!汝宜寻其故宅,与我永永相依! ” 他著作的心理,已在书中明明道出了: “ 亦仅为玄渺之谈,自掩其牢骚之迹 “ 罗平疾世之心,实由社会之激刺,卒至以身殉学 “ 人有著作,则精神有所寄托 当发挥真理,主持公论,君非人比,当无忌讳可言 “ 惟自信独抒己见,世间更无阻我之人。且既以理想发为言词,决不能俯仰随人,模棱两可 “ 意彼当秉笔著书时,必有无穷悲感,故现身说法,大放厥辞 “ 社会不良,劫运将与终古,茫茫大地,谁悯众生? ” 这书完完全全的贡献了作者的人生哲学,他笔挟风霜,看低了多少英雄才子。他对于社会上的人物,虽没有详细的批评,但轻轻的一两句话,便都描写尽了。说到玛丽,便是一个感情的慈祥的处女,令人肃然起敬,那纯洁的信仰也是不可及的。开得的慷慨尚义的谈吐,便描写出闺女的神经兴奋。 其余如诗人加勒的无聊的诗样的言词,以及牧师,伯爵夫人,女优等等都有他们自己的态度;作者嬉笑怒骂,都一一的抉发无遗了。 我真想不到无意中得此一部深刻的著作。其中的论点,自然不能都赞成,不过我阅世太浅,要着实的批评还须一二十年后。无论如何,我不能说他是为小说而作小说,不过是借用小说的体裁,来发表他自己的思想就是了。我更不能不佩服他五万字之中,几乎字字有理论,字字有哲学。 我看完,茫然,悒然,又悚然。我不愿意再有别人,以批评研究的态度来看它。但我自己刚看到四分之一,便不敢拿它当作平常消遣的小说了。《慧劫》这一部书,真能陷溺青年呵! 我一定不愿意别人再看,但你却不可不看;因为你看了便可以再批评我对于这书的批评对不对。 书附上,写的不少了,再谈!宛因九月二十二日八 冰心: 虽然是极好的朋友,也不应于涉人看书的自由,你未免太多事了,一笑!你说你也喜欢《慧劫》,但劝我不要太表同情;我的心理,也何曾不和你的一般呢?罗平的结果是太悲惨了,以身殉学,“青年人不应有此思想”,我更是承认。 连日出游,使我倦极。黄昏时,一辆小小的车,载着姑母和我——有时也同着杨女士——遍访了名胜。在车中我们只向外凝望着,山,水,小村和麦垄都接连不断的从眼前过去。——姑母想些什么,我不能知道;我自己却只倾听着“自然”的话语,也无暇思想了。有时遇见可憩息的地方,便停住了,步下去在斜阳里散步一会子。有时遇见车走不过的地方,也便下车步行,慢慢的入山寻寺,穿林过岭,任凭着马儿自在的吃草。连日“自然”中的浸濡,魂梦都是舒适的。 姑母说山景看完,便该泛舟了。冰心呵!你能偕同一游么?我想象无边的蔚蓝的清波之上,你我二人凭舷看晚霞,谈些闲话,是何等的快乐呢!这个星期六的早车,母亲便要来的,星期日早晨即可回去。正在放假期内,你若和她同去同来,料想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如何?你能赐与你病中的良友,以一天的快乐么? 切盼回音!倦极,不多谈。宛因十月七日夜九 冰心: 今早我醒时,听说你已走了,使我黯然! 你昨夜在楼下睡得安适么?露台上未免太凉一些,深谈不能自止,累你在风中久坐,极怅!你去后,涛声中又加上你的言语了,慰安,好友的慰安呵! 昨夜的星辰好极了!暗中同坐,使我胸怀淡远,直要与太空同化。冰心!你记否黑漫漫的大海上,只看见一两缕白线般的波纹,卷到岸边来呢? 这时我只追忆谈话时的光景,这也是别后两个月中,第一慰怀事了。我以为世界上的话最能使人快乐的,除却母亲的爱语,便是良友的深谈。有时愈说愈冲淡,也有时愈说愈纠纷,但无论如何,有余不尽之间,都是极其有味的。 便是昨天傍晚,同坐舟上看晚霞,又何尝不使人起回忆呢?小舟微微的荡漾着,觉得绿波真是柔媚极了。微风吹来,海水只相随的向后追逝,便是停舟不行时,我也觉得有些儿头晕,只是站立不住 。你不要笑我,我原不是“弄潮儿”呵! 晚霞真是好,五彩的锦衾般,覆盖着金海。岛山渐渐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着。黄仲则的词 “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作衣裳?”我那时忽然想起,但忘了告诉你。 我从今日起要系统的看书了,省得太闷。盼望你再来信时,提出些问题来讨论,以作我读书的标准。 你的良友宛因十月十一日早十 冰心: 读你来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留连的情绪——我又要说了,舟中看晚霞的回忆太深了,只恐于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学”问题,但这题目太大;我实在不配讨论,也更不敢讨论。冰心!你要牢牢的记住,我批评事物,都只是以我自己的心尺作标准。这心尺自然是极粗糙,极不合法度的;所以我永远不敢发表我的意见。但在良朋通信之间,原没有大关系,或者可以随便说说。 我所最不满意的,就是近来有些译品——尤其是小说诗歌——生拗已极,必须细细的,聚精凝神的读下去,方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自然我是中人以下的聪明,不配说理解;然而恐怕这直截的译法,离“民众化”太远了。我敢断言民众之中——读过西文的还好一点——十人中未必有一二人能够了解;既不了解,自然就不喜欢读它。结果是文学自文学,民众自民众,永远不能携手。——我自己也曾试译过几次,译完自己重读,也觉得生涩不堪。因为太直译了,就太生拗;太意译了,又不能传出原文的神趣。自然我的程度太浅,但因着文字的差异,这难处是一定有的。在新文学还很幼稚的时代,我们应当等候它慢慢的淘汰进化,不必有什么很严重的批评,和太高远的希望。冰心,我们努力做体谅人的人罢! 至于创作一方面,我以为应当是个人方面绝对的自由挥写。无论什么主义,什么派别的成见,都不可存在胸中的。也更不必预想到读者对于这作品的批评和论调。写完了,事情就完了,这样才能有些“真”的意味。如太顾忌了,弄得百不自由,畏首畏尾,结果就是批评家和读者出意思,派作者来创作,与科举时作场屋的文章何异?而且作品在前,主义在后;创作者在前,批评家在后,作者万不可抹杀自己! ——自然我不是说绝对不容纳批评家和读者的意见与劝告。为着整饬仪容,是应当照一照镜子的;但如终日的对着镜子,精神太过的倾向外方,反使人举止言笑,都不自如,渐渐的将本真丧失了。如作者一定知道这作品出去,是能起反响的,那又何妨在振笔直书之后,付之一炬,让它永久消灭在灰烬之中呢? 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能无形中融会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于新文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然而有的人却不能融化运用,只互相的鼓吹些偏崎的理论,徒然引起许多无谓的反动力,消磨有用的创作的光阴,于评驳辩难之中,令人痛惜!真正的作家,他不和入辩论,只注意他自己的创作! 太放言了,请你严重的批评一下!夜已深了,再见。宛因十月二十二日夜十一 冰心: 病了好些天,没有起床,连接两信,未复,极歉!现在已经大好了,只是受了点凉,又咳嗽起来,没有什么大病,请你放心。 昨天姑母宴客,我也忙了一天。在广厅里,琴韵悠扬中,对着花团锦簇,倒也使人心旷神怡。我很喜欢在交际场中听那些夫人女公子们很客气很轻婉的谈话;也喜欢对有些夫人们端庄的面颜和沉静的微笑,都显出一种很高尚而又活泼的态度。我这么一个不喜交际的人,倒因为勉强尽半主之责,得到了意外的快乐。 夜中九句钟以后,姑母恐怕我太劳乏了,叫我先歇着去。 我出来觉得精神很健旺,不想睡觉,随手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廊下,望着阑外的海。——好灿烂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影,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受光,也闪烁的摇动。 月下人影清切,轻绡的衣裳,竟淡至欲无。——厅中钢琴和着四弦琴,凄清的音调,正奏着“想家乡”呢!余音袅袅中杂着很轻柔的欢笑的声音,不禁使我想起家和母亲,你和学校,以及许多的朋友。好些印象,一时都在我眼前浮现,最后是琴声也听不见了。 客散时已是十二句钟;厅中一时寂然,只剩些衣香花影——这空泛无着的境象,使我想到世界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一代的酒阑人散,只剩些衣香花影。 睡时错过,便不能入梦——只是朦朦胧胧的,看着月落。 青灰色的天空,用清冷寂寞的罩儿,盖住世界。晓风渐渐的起了,海潮渐渐的响了,刚要睡着,眼前又光明了,朝阳又从海里出来了! 今日我只微微的头痛,我每夜必须有九点钟或十点钟的睡眠。不睡能使我好几天没有精神,更能使我神经反常。不过昨夜的印象很深,不能不趁着光景未移,写来寄给你。世界上原有许多的情境和神趣,因写不出或不及写,便都失散在虚空之中,未免可惜! ——困极,写得很无条理,请你饶恕 。宛因十一月八日早十二 冰心: 今天的天气,真是特别,至今木叶未脱,一连几夜的大风才把树叶儿都吹落了。推窗一望,使人爽然! 你的信中,对于我在文学上所持的论点不很赞同,我想各人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不必相同,亦正不必强同,各人照着自己的理论实地做去,只看结果罢了。尽理论是没有用处的呵! 杨女士又是一个诗人——那天课后我们带着一群学生,在园子里看菊花。我和孩子们说笑的时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着,低头写字。等到孩子们走了,我也走上亭子去,一眼望见她写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象是诗。我问她要,她只得递过给我看,是几首短短的即景的诗。我刚看过一遍来,她就夺去揉了。她做得真好!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天才,只记得意思,不记得词句了。她说她倒是有时写些诗,自己消遣的,但都没有留着。——我想以她那样的性情和学问,写出来的诗一定都是很好的,不发表未免隐没却许多宇宙间的美。我相信天下有许多极好的诗,只因不能发表或不肯发表,就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没有眼福! 你问我“什么是新诗”,我委实不知道。我有时虽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段一段的小文字,你们要把它分写了,叫它做诗,我只得由你们。我想新诗的历史太浅,不容易有简单明了的定义,以后做的人多了,渐渐的自然有个界说。我自己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尽的意思,声调再婉转些,便可以叫做诗了,长短是无关系的。但我个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长的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说一两句话。 秋意十分的足了,海滨尤其凄厉。校园里的腊梅开了么? 我每每想象到你们及时行乐的光景,不知道你们在同乐的时光之中,曾否念到我? 听说之徽要归省,我闷得很,请她顺便来看看我。宛因十一月十九日十三 冰心: 昨日之徽已来访我,相见后很喜欢。——她的父亲已经好了,她三天后便可回校,——我们在炉旁整整的谈了半日的话,知道了校里的许多事情,使我欣慰,又起了更浓的回忆。正不知何日方能再和你们在一处! 今早大雪,外边却是一点寒气都没有。饭后之徽又来约我去海滨踏雪散步,我一时喜欢,便披上外衣,和她出去。——群山都白了,起了一片连接不断的皑皑的光。村舍也似雪宫一般。不时有人打着破伞从小桥上走过。厚雪压盖的沙滩,脚下踏着,更觉得松软了。片片的雪,无声的纷纷落在大海里,波澜也不起了,雪花隙里,我们只并肩沉默地走去,心灵中觉得有不可言说的愉快! 归途中,我们才又起首谈话了。之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书一目十行,悟性极好,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她有写作的天才。她又肯做课外的工夫,聪明加上勤奋,前途真不可限量! ——只是有一件事,我常常为她担心,就是她的才气太发越了,聪明外露,欠些沉潜,恐怕要渐流于自骄或务外。孔子说得好:“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不威” 和“不固”,都能将她的绝代才华,付之流水。我平日和她谈话的时候很少,而且我也不大管这些闲事。你和她还不错,她又最肯听你的话,无意中何妨进一进劝告呢? 海滨归来,母亲已坐在书纸凌乱的书室里,等着我了。我喜欢极,她责备我不应雪中出去,我只笑着,也没有答应。 我看了不少的旧诗词,可意的很多,随手便都录下,以后可以寄给你看——我承认旧诗词,自有它的美,万不容抹杀。 看书多了,精神很乏,“学然后知不足”,愈看得多,心里愈无把握,这便是看书后心思恍惚的惆怅。写得很多了,再谈!宛因十二月九日十四 冰心吾友: 接来信,寥寥数字中,已可见出忙碌的冰心,是怎样的怀于她蛰居海滨的好友,使我感无可感! 踏雪冒寒,咳疾复作,这些天又不舒服,医生不许我多劳神。年假近了,你的考事必是很忙碌的,我也不愿意以我借以消遣的信,来替你添忙。别的无可说了,我的朋友!再见罢! 替我问同学们好!宛因十二月十七日十五 冰心: 病榻上过了一冬,两个半月没有拿起笔来了。今晨倚窗外望,枝头微绿,树犹如此,令人怅然! 这是晚餐后,灯光如昼时,炉火很暖,窗户微敞,清风徐来,镜中只有一个着浅红衫的我。 姑母从市上买了一丈的浅红绸子,送给我作衣服,她说我平日的衣服太素淡了,于年轻的人是不相宜的。我何曾不喜欢那些娇柔的颜色?不过我只爱看别人穿,自己却不喜欢穿。姑母既买了,我又想做——我很喜欢做活计,因为拈针引线时,大可有运用思想的工夫——我将这浅红绸子做成了一件睡衣,缘上了白丝的花边,晚上穿着,倒很轻软适体。晚饭后,炉子一暖,料着没有人来,便换上和姑母们坐在火边谈笑。因为宽博的衣裳,比较的使人舒快活泼。姑母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说:“这颜色于你很合宜,为何做成睡衣?”母亲却说我作践绫罗。我只笑说:“横竖是送给我穿的,白天晚上,不是一样么?” 窗内两盆淡黄的蔷薇,已开满了。在强烈的灯光之下,临风微颤,竟是画中诗中的花朵!一枝折得,想寄与你,奈无人可作使者。 病中连接同学们的来信,新愈手弱,未能一一作复,请替我向她们道谢道歉。——春假何时放呢?之徽回来时,你能和她一同来么?我很想见你一面。宛因二月二十四日夜十六 冰心: 三天的相聚,就是我最后的回顾了。我相信在我从淡雾里渐渐飘去的时候,回顾隐隐的海天中,永远有母亲,姑母和你! 自从你那一封信,不许我再提“死”字以后,我就竭力的禁止我自己。但我已微微的听得医生说,我恐怕不能过这夏天了。冰心,我想你更不能不知道,你这次临别时凄惶的话语;以及近来母亲的留居不走,你们的神色,都掬出至情,无形中暗示我了! 我的朋友!我如不写这封信,我觉得我是好像将远行的旅客,不向她的朋友告别一般。冰心!无论如何,我的形质,消化在这世界的尘土里;我的精神,也调和在这太空的魂灵里;生死都跳不出这无限之生,你我是永永无间隔的。我对于“死”的观念,从前已说得很详细很清楚了,想你一定能记得。 我是一个寡交的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冰心了。冰心!还有些事未了,就是请你常常的将我从前对你所说的我的人生哲学告诉我的母亲和姑母,慰安她们,减少她们的悲苦——可怜我因着恐怕招起母亲和姑母的悲伤,我对于她们的谈话,每每是欲吐仍茹,不能彻底。 写信是在医生禁令之内的,但我今夜却违犯了。我的朋友!别了,前途珍重罢! 你的好友宛因四月一日夜说、散文集《超人》。) 玫瑰的荫下 衣裳上,书页上,都闪烁着 叶底细碎的朝阳。我折下一朵来,等着——等着,浓红的花瓣, 正好衬她雪白的衣裳。冰凉的石阶上,坐着——坐着,等她不来,只闻见手里 玫瑰的幽香!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八日。 诗、散文集《闲情》) 人间的弱者 本是顽石一般的人,为着宇宙的庄严,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本是顽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本是顽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 顽石!这样坚凝, 何尝不能在万有中建立自己?宇宙—— 母亲——这几重深厚的圈儿,便稍有些儿力量, 也何忍将来抵抗! “不能”——“何忍”,本是顽石一般的人,竟低下头儿,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不忍 我用小杖将网儿挑破了,辛苦的工程 一零时便拆毁了。我用重帘窗外的光明 一零时便隐没了。我用微火幽深的诗情 一霎时便消灭了。我用冰冷的水儿 将花上的蒂叶冲走了。无聊的慰安 一霎时便洗荡了。我用矫决的词儿将月下的印象掩没了,自然的牵萦 一霎时便斩绝了。这些都是“不忍”呵—— 上帝!除了“不忍”,我对众生 更不能有别的慰藉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一日。 水》。)寂寞 小小在课室里考着国文。他心里有事,匆匆的缀完了几个句子,便去交卷。刚递了上去,先生抬头看着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错字没有,还没有放学呢,忙什么的! ”他只得回到位上来,眼光注在卷上,却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学了,赵妈来接他。他一见就问:“婶婶和妹妹来了么?”赵妈笑说:“来了,快些家去罢,你那妹妹好极了。” 他听着便自己向前跑了,赵妈在后面连连的唤他,他只当没听见。 到家便跑上台阶去,听母亲在屋里唤说:“小小快来,见一见婶婶罢。”他掀开竹帘子进去,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妇人一同坐着。他连忙上去鞠了躬,婶婶将他揽在怀里,没有说什么,眼泪却落了下来。母亲便说:“让婶婶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罢,她在后院看鱼呢。”小小便又出来,绕过廊子,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头的黑发散垂着,结着一条很宽的淡青缎带;和赵妈站在鱼缸边,说着话儿。 赵妈推她说:“哥哥来了。”她回头一看,便拉着赵妈的手笑着。赵妈说:“小小哥!你们一起玩罢,我还有事呢。”小小便过去,赵妈自己走了。 小小说:“妹妹,看我这几条鱼好不好?都是后面溪里钓来的。”妹妹只看着他笑着。小小见她不答,也便伏在缸边,各自看鱼,再不说话。 饭桌上母亲,婶婶,和他兄妹两个人,很亲热的说着话儿,妹妹和他也渐渐的熟了。饭后母亲和婶婶在廊外乘凉,小小和妹妹却在屋里玩。小小搬出许多玩具来,灯下两个人玩着。小小的话最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妹妹只笑着看着他。 母亲隔窗唤道:“你们早些睡罢,明天 ”小小忙应道: “不要紧的,我考完了书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学去了。”妹妹却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子,要睡觉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里,——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钓鱼去。 绝早他就起来,赵妈不让他去搅妹妹,他只得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儿才听得婶婶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又听得妹妹也起来了,便推门进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婶婶替她梳着头。 看见小小进来,婶婶说:“小小真是个好学生,起得这样早! ” 他笑着上前道了晨安。 早饭后两人便要出去。母亲嘱咐小小说:“好生照应着妹妹,溪水深了,掉下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湿了衣裳! ” 小小忙答应着,便和妹妹去了。 开了后门,一道清溪,横在面前;夹溪两行的垂柳,倒影在水里,非常的青翠。两个人先走着,拣着石子,最后便在水边拣一块大石头坐下,谈着话儿。 妹妹说:“我们那里没有溪水,开了门只是大街道,许多的车马,走来走去的,晚上满街的电灯,比这里热闹多了,只不如这里凉快。”小小说:“我最喜欢热闹;但我在这里好钓鱼,也有螃蟹。夏天看农夫们割麦子,都用大车拉着。夏天的晚上,母亲和我更常常坐在这里树下,听水流和蝉叫。”一面说着,小小便站起来,跳到水中一块大溪石上去。 那石块微微的动摇,妹妹说:“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我掉下好几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说着便褪下袜子,指着小腿给妹妹看。妹妹摇头笑说:“我怕,我最怕晃摇的东西。在学校里我打秋千都不敢打得太高。”小小说:“那自然,你是个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学都打得很高。她们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笑,无话可说。 小小四下里望着,忽然问道:“昨天婶婶为什么落泪?”妹妹说:“萱哥死了,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为母亲尽着难受,我们还不到这里来呢。”小小说:“我母亲写信给叔叔,说要接婶婶和你来玩,我听见了——到底萱哥是为什么死的?”妹妹用柳枝轻轻的打着溪水,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头几天放学回来,还好好的,我们一块儿玩着。后来他晚上睡着便昏迷了,到医院里,不几天就死了。那天母亲从医院里回来,眼睛都红肿了,我才知道的。父亲去把他葬了,回来便把他的东西,都锁了起来,不叫母亲看见——有一天我因为找一本教科书,又翻出来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半天 ”妹妹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小小两手放在裤袋里,凝视着她,过了半天,说:“不要紧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说: “但你不是我母亲生的,不是我的亲哥哥。”小小无可说,又道:“横竖都是一样,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那边水上飞着好些蜻蜓,一会儿要下雨了,我捉几个给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们只在餐室里,找了好几条长线,两头都系上蜻蜓。放了手,蜻蜓便满屋里飞着,却因彼此牵来扯去的,只飞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笑了。忽然有一个蜻蜓,飞到妹妹脸上,那端的一个便垂挂在袖子旁边,不住的鼓着翅儿,妹妹吓得只管喊叫。小小却只看着,不住的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来。小小连忙上去,替她捉了下来;看妹妹似乎生气,便一面哄着她,一面开了门,扯断了线,把蜻蜓都放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下,看雨又说故事。小小将听过的故事都说完了,自己只得编了一段,想好了,便说:“有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小的名叫猪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孙, ”妹妹笑道:“不对了,猪八戒没有母亲,他的哥哥不叫什么土行孙,是孙行者;你当我没有听过《西游记》呢! ”小小也笑道:“我说的这是另一个猪八戒,不是《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妹妹摇头笑道: “不用圆谎了,我知道你是胡编的。”小小无聊,便道:“那么你说一个我听。”妹妹也想了一会儿,说:“从前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叫雪花公主,长得非常好看 ”小小道:“以后有人来害她是不是?”妹妹看着他道: “是的,你听见过,我就不说了。”小小忙道:“没有听过,我猜着是那样,往下说罢! ”妹妹又说:“以后国王的王后死了,又娶了一个王后,名叫 那名字我忘记了 这新王后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气了,将她送到空山里去,叫一个老太太拿有毒的苹果哄她吃 ”小小连忙问:“以后有人来救她没有?”妹妹笑道:“你别忙,——后来也不知道怎样雪花公主也没有死。那国王知道新王后不好,便撵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来,大家很快乐的过日子。”妹妹停住了,小小还问:“往后呢?,妹妹说:“往后就是这样了,没有了。” 小小站了起来,伸一伸腰,说:“我听故事,最怕听到快乐的时候,一快乐就完了。每次赵妈说故事,一说到做财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没意思! ”妹妹说:“故事总是有完的时候,没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结局不好的故事,能使我在心里想好几天 ”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说: “我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有一个国王 ”他张开两臂比着:“盖了一间比天还大的仓房,攒了比天还多的米在里面。 有一天有一阵麻雀经过,那麻雀多极了,成群结队的飞着,连太阳都遮住了。它们看见那些米粒,便寻出了一个小孔穴,一只一只的飞进去 ”妹妹连忙笑道:“我知道了!第一个麻雀进去,衔出一个米粒来;第二个麻雀又进去,又衔出一个米粒来;这样一只一只尽着说,是不是?我听见萱哥说过了。” 小小道:“是的,编这故事的人真巧,果是一段说不完的。”妹妹说:“我就不信,我想比天还多的米,也不过有几万万粒,若黑夜白日不住的说,说几年也就完了。”小小正要答应,屋里母亲唤着,便止住了,一同进去。 夜里的雨更大了,还时时的听见轻雷。小小非常的懊丧: 后门的小溪,是好几天没有去了,故事说尽了,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想来想去,渐渐入梦——梦见带着妹妹,走进很深的树林里,林中有一个大湖。湖边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许多麻雀,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见了。 开了眼,阳光满室,天晴了,他还不信,起来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鸟不住的叫着;庭中注着很深的雨水,风吹得的,他心里喜欢,连忙穿起衣裳,匆匆的走出去——梦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着眼睛发怔,看见他便笑说:“哥哥,天晴了! ”小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里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着看他,他便脱鞋和袜子,轻轻的走入水里,一面笑道:“凉快极了,只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他慢慢的跑起来,只听见脚下水响。妹妹走到廊边道: “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着身子,撩起裤脚,说:“你敢你就下来,我们在水里跳圈儿。”妹妹笑着便坐在廊上,刚脱下一只袜子,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来罢,你只管带着妹妹淘气! ”妹妹连忙又将袜子穿上。 小小却笑着从廊上拿了鞋袜,赤着脚跑到浴室里去。 饭后母亲说大家出去散散心。婶婶只懒懒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撺掇劝说,只得随同出去。先到了公园,母亲和婶婶进了一处“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却远远的跑开去,在水边看了一会子的浴鸭,又上了小山。雨后的小山和树林都青润极了;山后篱内的野茉莉,开得崭齐,望去好似彩云一般。 池里荷花也开遍了,水边系着一只小船。两个人商量着,要上船玩去;正往下走,只见母亲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只见婶婶无力的倚着亭柱坐着,眼中似有泪痕。妹妹连忙走过去,一声儿不响的倚在婶婶怀里。母亲悄声说:“我们回去罢,婶婶又不好过了。”小小只得喏喏的随着一同出来。 车上小小轻轻的问:“婶婶为什么又哭了?”母亲道:“婶婶看见我替你买了一顶小草帽,看那式样很好,也想买一顶给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泪,我们转身就出来了。——你看母亲爱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 ”母亲说着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小小也默然无语。 前面婶婶的车,停在糖果公司门口,婶婶给妹妹买了两瓶糖,又给他两瓶。小小连忙谢了婶婶,自己又买了一瓶香蕉油。妹妹问:“买这个作什么?”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凌去! ” 到家婶婶又只懒懒的。妹妹便跟婶婶睡觉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来跑去,寻出冰激凌的桶子来,预备着明天要做。 黄昏时妹妹醒了,睡得满脸是汗,只说热;母亲打发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头发,小小便拿过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的替她扇着。妹妹一面撩开拂在脸上的头发,一面笑说:“不要扇了,我觉得冷。”小小道:“如此我们便到门外去,树下有风,吹一会儿就干了。”两个人便出来,坐在树根上。 暮色里,新月挂在柳梢——远远地走来一个绿衣的邮差。 小小看见便放下扇子,跑着迎了上去,接过两封信来。妹妹忙问:“谁来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亲的,一封许是叔叔的。你等着,我先送了去。”说着便进门去了。 一转身便又出来;妹妹说:“我父亲来信,一定是要接我们走了。”小小说:“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写信给你,我写着‘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说:“我的学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欢人称我‘先生’,我喜欢人称‘女士’。平日父亲从南边来信,都是寄给我,也是称我‘女士’。”小小说:“那也好,你的学名是什么?”妹妹不答。 小小两手弄着扇子的边儿,说:“我父亲到英国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两个礼拜就有一封信,有时好几封信一齐送来。 信封上写着外国字,我不认得,但母亲说,上面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为什么不跟伯伯到英国去?”小小摇头道: “母亲不去,我也不去。我只爱我的国,又有树,又有水。我不爱英国,他们那里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 ”妹妹说: “我们的先生常常说,我们也应当爱外国,我想那是合理的。” 小小道:“你要爱你就爱,横竖我只有一个心,爱了我的国,就没有心再去爱别国。”妹妹一面抚着头发,说:“一个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儿,就如我的一个心,爱了父亲,又爱了母亲,又爱了许多的 ”这时小小忽然指着天上说:“妹妹! 快看! ”妹妹止住了,抬头看时,一个很小的星,拖着一片光辉,横过天空,直飞向天末去了。 天渐渐的黑了,他们便进去。搬过两张矮凳子,和一张大椅子,在院子里吃着晚饭。母亲在后面替妹妹通开了头发,松松的编了两个辫子。小小便道:“有头发多么麻烦!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头,就是洗头也不费工夫。”妹妹一面吃饭,说: “但母亲说头发有一种温柔的美。”小小点头说:“也是,不过我这样子,即或是有头发,也不美的。”说得婶婶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着打发赵妈洗那桶子,买冰和盐要做冰激凌。母亲替他们调好了材料,两个便在院里树下摇着。 小小一会一会的便揭开盖子看看,说:“好了! ”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还没有凝上呢,尽着开盖,把盐都漏进去了! ”小小又舀出一点来,尝了尝说:“没有味儿,太谈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几块来放上。”妹妹说,“好。”于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进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对上些开水。 妹妹扎煞着两只湿手,用袖子拭了脸上的汗,说:“热得很,我不摇了! ”小小说:“等我来,你先坐在一边歇着。” 摇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说:“一定好了,我们舀出来吃罢。”妹妹便盛了出来,尝了一口,半天不言语。小小也尝着,却问妹妹说:“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们平常吃的那味儿,带点酸又有些咸。”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 “什么酸咸?简直是不好吃!算了罢,送给赵妈吃。” 胡乱的收拾起来,小小用衣襟自己扇着,说:“还是钓螃蟹去有意思,我们摇了这半天的冰激凌,也热了,正好树荫底下凉快去。”妹妹便拿了钓竿,挑上了饵,出到门外。小小说:“你看那边树下水里那一块大石头,正好坐着,水深也好钓;你如害怕,我扶你过去。”妹妹说:“我不怕。”说着便从水边踏着一块一块的石头,扶着钓竿,慢慢的走了上去。 雨后溪水涨了,石上好象小船一般,微风吹着流水,又吹着柳叶。蝉声聒耳。田垄和村舍一望无际。妹妹很快乐,便道:“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 ”小小道:“这块石头就是我们的国,我做总统,你做兵丁 。”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会放枪,也怕那响声。”小小说:“那么你做总统,我做兵丁 ——以后这石头随水飘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个世界。” 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亲,我自己不会梳头。”小小道: “不会梳头不要紧,把头发剪了去,和我一样。”妹妹道:“不但为梳头,另一个世界也不能没有母亲,没有了母亲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这样,我也要母亲,但这块石头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来,用钓竿指着说:“我们可以再搬过那一块来 ” 上面说着,不提防雨后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没有站稳,一交跌了下去。小小赶紧起来拉住,妹妹已坐在水里,钓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着上来,衣裳已经湿透,两个人都吓住了。小小连忙问:“碰着了哪里没有?”妹妹看着手腕说: “这边手上擦去了一块皮!这倒不要紧,只是衣裳都湿了,怎么好?”小小看她惊惶欲涕,便连忙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里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们到太阳底下晒着,一会子就干了。如回家换去,婶婶一定要说你。”妹妹想了一想,只得随着他到岸上来。 小小站在树荫下,看妹妹的脸,晒得通红。妹妹说:“我热极,头都昏了。”小小说:“你的衣裳干了没有?”妹妹扶着头便说:“哪能这么快就干了! ”小小道:“我回家拿伞去,上面遮着,下面晒着就好了。”妹妹点一点头,小小赶紧又跑了回来。 四下里找不着伞,赵妈看见便说:“小小哥!你找什么? 妈妈和婶婶都睡着午觉,你不要乱翻了! ”小小只得悄悄的说与赵妈,赵妈惊道:“你出的好主意!晒出病来还了得呢! ”说着便连忙出来,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来给她换上。摸她额上火热,便冲一杯绿豆汤给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给她闻了,抱着她在廊下静静的坐着,一面不住的抱怨小小 。妹妹疲乏的倚在赵妈肩上,说:“不干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这时只呆着。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饭。婶婶十分着急。母亲说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请大夫去。赵妈没有说什么,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来,小小才放了心。 他们不敢出去了,只在家里玩。将扶着牵牛花的小竹竿儿,都拔了出来,先扎成几面长方的篱子。然后一面一面的合了来,在树下墙阴里,盖了一个小竹棚,也安上个小门。两个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灯,赵妈催吃晚饭,才放下一齐到屋里来。 母亲笑说:“妹妹来,小小可有了伴儿了,连饭也顾不得吃,看明天叔叔来接了妹妹去,你可怎么办?”小小只笑着,桌上两个人还不住的商议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学校里开了一个“成绩展览会”,早晨先有本校师生的集会,还练习唱校歌。许多同学来找小小,要和他一块儿去。小小惦着要和妹妹盖那棚子,只不肯去,同学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嘱咐了妹妹几句,又说:“午后我就回来,你先把顶子编上。”妹妹答应着,他便和同学去了。 好容易先生们来了,唱过歌,又乱了半天;小小不等开完会,自己就溜了出来。从书店经过,便买了一把绸制的小国旗,兴兴头头的举着。进门就唤:“妹妹!我买了国旗来了,我们好插在棚子上 ”赵妈从自己屋里出来,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说:“你不必哄我! ”一面跑上廊去,只见母亲自己坐在窗下写信,小小连忙问:“妹妹呢?”母亲放下笔说:“早晨叔叔自己来接,十点钟的车,婶婶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说:“怎么先头我没听见说?”母亲说: “昨晚上不是告诉你了么?前几天叔叔来信,就说已经告了五天的假,要来把家搬到南边去——我也想不到他们走得这么快。妹妹原是不愿意走的,婶婶说日子太短促了,他们还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们不住 。”小小说:“怎么赵妈也不到学校里去叫我回来?”母亲说:“那时大家都忙着,谁还想起这些事! ”说着仍自去写信。小小站了半天,无话可说,只得自己出来,呆呆的在廊下拿着国旗坐着。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觉,黄昏才起来;胡乱吃过饭,自己闷闷的坐在灯下——赵妈进来问:“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没有看见! ”赵妈说:“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编篱子,拿去剪绳子么?”小小想起来,就说:“在那边墙犄角的树枝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罢! ”赵妈出去了,母亲便说:“也没见你这样的淘气!不论什么东西,拿起来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牵牛花东倒西歪的,原来竹子都让你拔去了。再淘气连房子还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该温习温习功课了,整天里只顾玩,也不是事! ”小小满心里惆怅抑郁,正无处着落,听了母亲这一番话,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亲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会,觉得无味,便起来要睡觉去。母亲跟他过来,替他收拾好了,便温和的抚着他说:“好好的睡罢,明天早起,我教给你写一封信给妹妹,请她过年再来。”他勉强抑住抽咽答应着,便自己卧下。母亲在床边坐了一会,想他睡着,便捻暗了灯,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来,——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见了庭院,照见满地的牵牛花,也照见了墙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门还半开着,顶子已经编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无聊的掩了窗帘,重行卧下。——隐隐地听见屋后溪水的流声淙淙,树叶儿也响着,他想起好些事。枕着手腕 看见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洁白如雪,微风吹来,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说、散文集《超人》。) 往事(一)——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然而在心灵脆弱者,已经反复而深深地 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一 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来看;含泪的看,微笑的看,口里吹着短歌的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 ”——但我却如此说:“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吸收着山风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画。 放下罢,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阴;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阴烘托出来的。有浓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绿阴,朝雾的绿阴,繁星下指点着的绿阴,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阴!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二 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墙,也有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的谈着。说到同心处,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入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槐花坠落如雨的时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罢,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处。”——我无言的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我的世界里,要拒绝这个!三 “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阑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儿,数到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的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四 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的现出扫除了的小径。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墙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见的东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 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冠缨凝想——心情复杂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 台上琴声作了。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慢的相随进来,无声地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合拍的和着我心弦跳动,怎样的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来疏散休息着的,我却哪里能休息?我想 一会儿这场里便充满了灯彩,充满了人声和笑语,怎知道剧前只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阑,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颂——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的演了几场 。剧完了,人散了,灯灭了, 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 何尝是我要说的?但我既这样的上了台,就必须这样的说。我千辛万苦,冒进了阴惨的夜宫,经过了光明的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印证到真的——比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时间上久暂的分别罢了;但在无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觉悟而又惆怅,场里更黑了。 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出世”!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的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的人声,渐渐的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的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杂置着。台上的仇敌,现在也拉着手说话;台上的亲爱的人,却东一个西一个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 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 “生命只这般的虚幻么?”六 涵在廊上吹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 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的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的说:“姊姊,这也是一个生命呵! ”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 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 ——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 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 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的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的拍着海水 儿时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我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的走上坡去——华和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只站在桥边等着 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再来时,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么?九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事情,都渐渐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的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的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阳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白日的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 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渐渐的扩大起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的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般的一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个清绝的记忆!一○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 ” 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一一 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马莲遍地的开着,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的互视的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酝酿,她们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 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 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 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车进到城门里,我偶然想起那园来,她们都说去走一走,我本无聊,只微笑随着她们,车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进入园里,天色渐暗了——忆起去年此时,正是出园的时候,那时心绪又如何?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烈冢。碑下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我愿意在此过这悠长的夏日,避避尘嚣。”她说,“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我无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着——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个最深浓的回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 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的淡了,墙影渐渐的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 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 ”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 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 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五 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阑外,润湿的晓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忆起断句“落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一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许多可纪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许多可纪的梦。 在梦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飞行绝迹,可以解却许多白日的尘机烦虑。更有许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实现。 一个春夜:梦见忽然在一个长廊上徐步,一带的花竹阑干,阑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边,不到五步,便放着一张小桌子,用花边的白布罩着,中间一瓶白丁香花,杂着玫瑰,旁边还错落的摆着杯盘。望到廊的尽处,几百张小桌子,都是一样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会,候客未来的光景。 我不敢久驻,轻轻的走过去。廊边一扇绿门,徐徐推开,又换了一番景致,长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门内是一间书室,尽是藤榻竹椅,地上铺着花席。一个女子,近窗写着字,我仿佛认得是在夏令会里相遇的谁家姊妹之一。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谢擅入的罪,似乎我们又是约下的。这时门外走进她的妹妹来,笑着便带我出去。 走过很长的甬道,两旁柱上挂着许多风景片,也都用竹框嵌着,道旁遮满了马缨花。 出了一个圆门——便是梦中意识的焦点,使我醒后能带挈着以上的景致,都深忆不忘的——到了门外只见一望无边蔚蓝欲化的水。 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蓝,比海平静,光艳得不可描画。 不可描画!生平醒时和梦中所见的水,要以此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将这水界开了,绿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缓步行来。梦中只觉飘然,悠然,而又怃然! 走尽了长堤,到了青翠的小山边,一处层阶之下,听得堂上有人讲书。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边,问我,“你上去不?” 我谢她说,“不去罢,还是到水边好。” 一转身又只剩我自己了,这回却沿着水岸走。风吹着柳叶。附满了绿苔的石头,错杂的在细流里立着。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灵魂 帘子一声响,梦惊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几漾,便一时散开了,荡化了! 张递过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 我要留梦,梦已去无痕迹 朦胧里拿起信来一看,却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张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几行字:清福便独享了罢, 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心灵里已是烦忙,又添了未曾相识的湖山, 频来入梦! ——《春水》一五七一七 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马 ”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是我告诉的。”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 ”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的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的立在树下。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的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作什么! ”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的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 ”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的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的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 ”说着便走过来。 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 ” 父亲微笑不答。马上看海面的黄昏—— 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 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的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云彩。——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 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惭的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 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罢! ”芳住了琴劝我说:“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着,目注着芳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的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罢! ”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回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你这孩子真磨人! ”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的落下来,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的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二○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阑,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 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 宛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 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入小说、散文集《超人》。)哀词 他的周围只有“血”与“泪”——人们举着“需要”的旗子 逼他写“血”和“爱”, 他只得欲哭的笑了。 他的周围只有“光”和“爱”, 逼他写“血”与“泪”, 他只得欲笑的哭了。欲哭的笑,需要的旗儿举起了, 真实已从世界上消灭了!八,七,一九二二. 水》。)十年 她寄我一封信,提到了江南晚风天,她说“只是佳景 没有良朋! ”八个字中,我想着江波, 想着独立的人影。这里是只有黄尘, 只有窗外静沉沉的天。 我的朋友! 暂住 一暂住又已是十年!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九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8月23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使命 一个春日的早晨—— 流水般的车上:细雨洒着古墙, 洒着杨柳, 我微微的觉悟了我携带的使命。一个夏日的黄昏——晚霞照着竹篷, 照着槐树, 我深深的承认了我携带的使命。觉悟——承认, 试回首! 已是两年以后了!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8月26日,后收入诗、散文集 《闲情》。)纪事——赠小弟冰季 右手握着弹弓,左手弄着泥丸——背倚着柱子 两足平直地坐着。仰望天空的深黑的双眼,是侦伺着花架上 偷啄葡萄的乌鸦罢? 然而杀机里却充满着热爱的神情!我从窗内忽然望见了,我不觉凝住了, 已流到颊上了!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8月27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歧路 今天没有歧路,也不容有歧路了—— 上帝!不安和疑难都融作感恩的泪眼, 献在你的座前了! 九,一,一九二二。 水》。)中秋前三日 浸人的寒光,扑人的清香——照见我们绒样的衣裳,微微地引起了 绒样的悲伤。我的朋友, 何来惆怅?便是将来离别,今夕何夕, 也须暂忘! 一九二二年九月二日夜。 水》。) 安慰(一) 我曾梦见自己是一个畸零人, 醒时犹自呜咽。因着遗留的深重的悲哀,这一天中 我怜恤遍了人间的孤独者。 我曾梦见自己是一个畸零人,因着相形的浓厚的快乐,这一天中 我更觉出了四围的亲爱。 母亲!当我坐在你的枕边虽然是你的眼里满了泪, 我的眼里满了泪呵——我们却都感谢了 造物者无穷的安慰! 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四日晨。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10月13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安慰(二) “二十年的海上,我呼吸着海风—— 我的女儿!你文字中 怎能不带些海的气息! ”单调的忧惭,都欢喜的消融在 一九二二年十月六日。 水》。) 晚祷(二) 我抬头看见繁星闪烁着—— 秋风冷冷的和我说:“这是造物者点点光明的眼泪, 为着宇宙的晦冥! ” 我抬头看见繁星闪烁着——枯叶戚戚的和我说: 为着人物的销沉! ” 造物者! 不睬枯叶这一星星——点在太空, 指示了你威权的边际, 表现了你慈爱的涯。人物——宇宙, 销沉也罢, 晦冥也罢, 我只仰望着这点点的光明! 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夜。 水》。)到青龙桥去 如火如荼的国庆日,却远远的避开北京城,到青龙桥去。 车慢慢的开动了,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 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的枯草,迎着晨风,一片的和山偃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原也是很伟秀的,然而江南 ”我无聊的倚着空冷的铁炉站着。 她们都聚在窗口谈笑,我眼光穿过她们的肩上,凝望着那边角里坐着的几个军人。 “军人! ”也许潜藏在我的天性中罢,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觉的注意军人。 世人呵!饶恕我!我的阅历太浅薄了,真是太浅薄了!我的阅历这样的告诉我,我也只能这样忠诚而勇敢的告诉世人,说:“我有生以来,未曾看见过像我在书报上所看的,那种兽性的,沉沦的,罪恶的军人! ” 也许阅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却不敢欺哄世人! 一个朋友和我说,——那时我们正在院里,远远的看我们军人的同学盘杠子——“我每逢看见灰黄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种憎嫌和恐怖的战栗。”我看着她郑重的说:“我从来不这样想,我看见他们,永远起一种庄肃的思想! ”她笑道: “你未曾经过兵祸罢! ”我说:“你呢?”她道:“我也没有,不过我常常从书报上,看见关于恶虐的兵士们的故事 ” 我深深的悲哀了!在我心中,数年来潜在的隐伏着不能言说的怜悯和抑屈!文学家呵!怎么呈现在你们笔底的佩刀荷枪的人,竟尽是这样的疯狂而残忍?平民的血泪流出来了,军人的血泪,却洒向何处? 笔尖下抹杀了所有的军人,将混沌的,一团黑暗暴虐的群众,铭刻在人们心里。从此严肃的军衣,成了赤血的标帜;忠诚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随从。可怜的军人,从此在人们心天中,没有光明之日了! 虽然阅历决然毅然的这般告诉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学家所写的是真确的。军人的群众也和别的群众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坏人。然而造成人们对于全体的灰色黄色衣服的人,那样无缘故无条件,概括的厌恶,文学家,无论如何,你们不得辞其咎! 也讲一讲人道罢!将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从教育的田地上夺出来,关闭在黑暗恶虐的势力范围里,叫他们不住的吸收冷酷残忍的习惯,消灭他友爱怜悯的本能。有事的时候,驱他们到残杀同类的死地上去;无事的时候,叫他穿着破烂的军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的起来守更走队,在悲笳声中度生活。家里的信来了:“我们要吃饭! ” 回信说:“没有钱,我们欠饷七个月了! ——”可怜的中华民国的青年男子呵!山穷水尽的途上,哪里是你们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时无限制的升起。无数的观念奔凑,然而时间只不过一瞬。 车门开了,走进三个穿军服的人。第一个,头上是粉红色的帽箍,穿着深黄色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后面两个略矮一些,只穿着平常的黄色军服,鱼贯的从人丛中,经过我们面前,便一直走向那几个兵丁坐的地方去。 她们略不注意的仍旧看着窗外,或相对谈笑。我却静默的,眼光凝滞的随着他们。 那边一个兵丁站起来了。两块红色的领章,围住瘦长的脖子,显得他的脸更黑了。脸上微微的有点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来,只到那稽查的肩际。 粉红色帽箍的那个稽查,这时正侧面对着我们。我看得真切:圆圆的脸,短短的眉毛,肩膊很宽,细细的一条皮带,束在腰上,两手背握着。白绒的手套已经微污了,臂上缠的一块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写着“察哈尔总站,军警稽查 ”以下的字,背着我们看不见了。 他沉声静气的问:“你是哪里的,要往哪里去?”那个兵丁笔直的站着,听问便连忙解开外面军衣的钮扣,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护照来,无言的递上。——也许曾说了几句话,但声音很低,我听不见。稽查凝视着他,说:“好,但是我们公事公办,就是大总统的片子,也当不了车票呵!而且这护照也只能坐慢车。弟兄!到站等着去罢,只差一点钟工夫! ” 军人们!饶恕我那时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个很大的争闹,不觉的退后了,更靠近窗户,好像要躲开流血的事情似的。 稽查将片子放在自己的袋里——那个兵丁低头的站着,微麻的脸上,充满了彷徨,无主,可怜。侧面只看见他很长的睫毛,不住的上下瞬动。 火车仍旧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至终无言的坐下,呆呆的望着窗外。背后看去,只有那戴着军帽,剪得很短头发的头,和我们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动摇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立时起了一种极异样的感觉! 到了站了!他无力的站起,提着包儿,往外就走。对面来了一个女人,他侧身恭敬的让过。经过稽查面前,点点头就下车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个兵丁问答。这个兵丁较老一点,很瘦的脸,眉目间处处显出困倦无力。这时却也很直的站着,声音很颤动,说:“我是在 陈副官公馆里,他差我到 去。” 一面也郑重的呈上一张片子。稽查的脸仍旧紧张着,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见有丝毫情感的表现,他仍旧凝重的说:“我知道现在军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们留一线之路。但是一张片子,公事上说不过去。陈副官既是军事机关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车上的规矩——你也下去罢! ” 老兵丁无言的也下车去了。 稽查转过身来,那边两个很年轻的兵丁,连忙站起,先说:“我们到西苑去。”稽查看了护照,笑了笑说:“好,你们也坐慢车罢!看你们的服章,军界里可有你们这样不整齐的? 国家的体面,哪里去了?车上这许多外国人,你们也不怕他们笑话! ”随在稽查后面的两个军人,微笑的上前,将他们带着线头,拖在肩上的两块领章扶起。那两个少年兵丁,惭愧的低头无语。 稽查开了门,带着两个助手,到前面车上去了。 车门很响的关了,我如梦方醒,周身起了一种细微的战栗。——不是憎嫌,不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惭愧与赞美! 一共是七个人:这般凝重,这般温柔,这样的服从无抵抗!我不信这些情景,只呈露在我的前面 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的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 只那几个军人严肃而温柔的神情,平和而庄重的言语,和他们所不自知的,在人们心中无明不白的厌恶:这些事,都重重的压在我弱小的灵魂上——受着天风,我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我没有!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文集《往事》,开明书店1930年1月初版。)十一月十一夜严静的夜里——猛听得远处隆 ——隆,是那里筑墙呢! 呀——是十一月十一夜 想着炮声中我的心渐渐的沉——沉。 上帝,怜悯罢!这一声声中墙基坚固了。一块一块纪念的砖儿向上垒积了,和爱的世界区分了! 上帝,怜悯罢! 他们正筑墙呢!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夜水》。)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