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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不会给上海太多记忆的。上海滩对死亡历来迟钝。墨镜的死给逍遥城带来的萧条终于给酒精冲走了。洋钱和欲望招来了充满洋钱与欲望的人们。逍遥城又热闹了。人的身影像钱的梦,像酒的梦,在逍遥城里穿梭恍格。 我垂手站在墙角,如二管家教导的那样,望着台上的小金宝。她在唱歌。我记得她好像让我唱歌的。是在一个梦里。我唱起了一首童谣,我怎么会唱起那首歌了?我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老爷和余胖子再一次在逍遥城里出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帮保源跟在他们的身后。我看见二管家跟在老爷的身后,陪着一脸的笑。老爷和余胖子笑嘻嘻地走向大门,他们亲热地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余胖子的肚子真大,和老爷走在一起他的肚子越发显得空旷,走路时能看得见晃。余胖子比我们家老爷高大得多,但是反而没有我们家老爷有样子。老爷走到哪儿,总有老爷的样子,余胖子走在我们老爷的身边,有点像个打手,虽说穿戴都讲究,嘴里还有两颗金牙,但他的金牙使他笑起来多了几分野气,不像我们家老爷,满嘴的牙齿又黄又黑,开口闭口全是霸气。 老爷走到门口掏出了怀表,瞟了一眼,关照二管家说:“我和余老板还有四圈牌,我要去摸完,你去告诉小姐,我晚点回去,叫她等我。” 余胖子在老爷发话时站在老爷的身后。他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如水。是那种经过修饰后的平静如水。多少年之后我才弄明白,这也是大上海表情。它表明又要死人了。 二营家来到我的面前,把老爷的话告诉了我,二管家想了想,说:“你今晚一个人料理,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回头问我。你总不能总是跟在我后头。”二管家交代完毕又回到老爷那里去了。几个保镖正在出门。他们的个子真大。堵在门口差不多把门全封死了。 现在想想二管家真的是为我好。其实那天晚上他可以留在家里,那样他也就不会死的。可是诗也要说回来,一个下等人,在上海生得必须是时候,死得也必须是时候。二管家在唐府那么多年,唐府的事可以说知根知底了。二管家在唐府里后来能得到那样定论,全因为他死得是时候。有权有势的人谁不喜欢杀人?你越靠近他,你的小命超保不住。等他把身前身后知根知底的人全收拾完了,他就成了一尊佛了。他就成了空谷来风。他说自己是什么东西他就只能是什么东西,一切都有“尸”为证。跟在大人物的身后,最好是他的家业还没有料理妥当你就死掉,这最光彩不过、体面不过。你要是老不死,等人家回过头来做你,你小命保不全不说,你的死相总不会好看。当然,这些不是我十四岁那年能弄明白的。明白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腿也老得走不动了。 小金宝走进了老爷的卧室。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静。她不知道今晚马上就要死人。小金宝用脚险开门,一个人走到了大镜墙的面前。我守在门口,小金宝没有关门,她就那样在镜子面前一点一点往后退。后来她不动了,斜着眼从地板上看过去,她的衣裤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散落在脚的四周。她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后跟,把鞋也脱了。随后她抬起腿,把衣裤很优美地甩了出去。我看见她的脚。我知道她现在的样。我想起了二管家的话,不敢再看。但是我想看,我第一次涌动起想看的欲望。照二管家说的那样,闭上眼,只用心看。看了半天,看不出头绪。随后屋里的大灯熄了,只留下一张床头灯。小金宝撩开帐子,钻了进去。 我立在门外,和小金宝一起等候老爷。四周安安静静,我甚至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这样的时刻显然无比安详。时间拉长了,在大门的外头,随电灯F面小飞虫的翅膀一起,暗示了一种含混不清的游动过程。我的耳朵里几乎听不见动静。我的耳朵慢慢疲倦了。耳朵里的疲倦又悄悄爬上了眼帘,我眨巴了几下,晒得厉害了。我立在原处,低下头,我想我就这么站在原处睡着了。 一户意外的响声在唐府的寂静里轰然响起,是金属大门猛地被推开后的撞击声。我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我愣在原处。就在我的这个愣神中大院里响起了不同寻常的汽车轰鸣和鬼鬼祟祟的众人说话声。我看了看屋内,屋内没有动静,就听见里头“啪”地一声,床头灯也灭了。我悄悄走到阳台,趴在了阳台的栏杆.L。这时候冲进来几辆黑色轿车,整个唐府里到处都是刺耳的刹车声。有一辆慌里慌张靠在了主楼下面,司机一定刹晚了,汽车在路灯底下猛地一个晃动。车门打开了,四五个黑衣人围了过来。他们小声急促地说着话,七手八脚从车上抬下来好几样东西。主楼里立即传出了两路人的跑步声,是两股人,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股是楼上楼下,另一股立即散开了,急促的脚步声向围墙的四周散去。 深夜的唐府一片纷乱,每个人都急急匆匆,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恐与慌乱。随后汽车的马达声一辆一辆地熄灭了,远处响起了几声枪检。再后来所有的灯一盏接,一盏相继关_上了,只在路的拐角处留下有限的几盏,像长了白内障的眼睛,不透明也不明亮。黑暗中我看见一路人向浴室那边悄然移去,一团一团的人,看不清在忙些什么。在这阵慌乱中一样东西掉在了地上,是一把刀,被石头路面反弹了一下,连续一阵颠跳。我张开嘴,小心跟了下去。我来到底楼的时候楼下已经没人了,只有那扇旋转门还在快速不停地来回转动。我扶住栏杆,等那扇门安稳了,悄悄跟了出去。 大门口传来了关门声,大铁锁用的是铁链子。我听见了远处铁链与铁门的细腻撞击。 过廊里空空洞洞,拉出不祥暧昧的透视。一阵凉爽的风吹过来,在我的身上吹出一阵冰凉。我的身上早就汗透了。我猫着腰,壮了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我的脚下突然踩上了一样东西,我踩在这个东西上身子往前滑了两步,差一点滑倒。因为滑行我知道是一把钢刀。钢刀的刀尖因为重压发出峭厉古怪的声音,我蹲下去,右手握住了钢刀的刀柄。慢慢站起来,感到手上糊上了一层粘稠,就把刀交玉左手上去,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合开了五指,我看见自己的手成了一只漆黑的血掌。有几处已经结成了血块。我愣了一下,手里一松钢刀就掉了下来,又一阵不期而然的金属跳跃,逼得人透不过气。我重又蹲下去,大口呼吸,我一抬头看见酱红色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条粗黑沉重的血迹向过廊的那头延伸,这条血迹被踩出了多种不规则的脚印。脚印热烈汹涌地向前,一直扑到阴曹地府。出于一种热切的恐惧,我沿了血迹向前走动,这时候浴室的灯亮了,我兔子一样向灯光处疾窜,里头响起了一阵又一阵液体的冲刷声。我趴在墙上。壁虎一样趴在墙上,看见鲜红的液体从墙角的出水洞涌出来,在灯光下流进阴沟,里头有人说话,我无限失措地推开浴室的大门,所有的人一起回过头来,反被我唬了一跳,与我对视。这个惊魂不定的对视弥漫了活泼的死亡气息,没有一个熟面孔,没有一点声音,三具尸体散在地面,有一具尸体上凭空长出了七八只刀柄。纺锤形。这具尸体的眼睛睁得很大,似是而非地望着我,僵硬无神又栩栩如生,我觉得面熟,我突然认出了浑身长满刀柄的正是二管家,我后退一步,腿软了,嘴唇不住地蠕动。我终于缓过气来,刚想大叫,一只手捂紧了我的嘴巴,是一只血手,一个声音命令道:拉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二管家对我的作用。他活着时我无所谓,他一死我才明白过来,这个爱唠叨的半老头其实是我在大上海的唯一靠山,唯一的亲人。是他把我引进了大上海,是他告诉我伸手抬手中如何做一个上海人。而今这个人没有了。晚上还好好的,现在说没就没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老爷。他的身后跟了铜算盘。老爷脸上的横肉都耷拉下来,失却了上海滩老大的往昔威风。老爷走到尸体面前,摸每一具尸体的脸,老爷蹲在二管家的身边,和二管家对视。老爷不说话,默然从铜算盘的手里接过酒瓶,会到二管家的嘴边,往里灌,淌得一地,尔后老爷喝下一大口,嗅到二管家的身上。老爷站起身,脱下自己的上衣罩住他的脸,老爷的腰间缠了好几层绷带,左侧的白色绷带上洞开一片鲜红。身边的一个家丁说:“老爷,二管家的眼睛还没闭上呢。”老爷的脸上滚过一阵疼痛。我看见一条鲜红从绷带里头爬了出来,越爬越长,老爷说:““吃我们这碗饭,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地底下睁着。”老爷走到门口,看见了我,我正被一个家丁拉住。老爷厉声说:“放开他。”那只血手就放开了,却在我的脸上留下一道巨大血手印。老爷又喝下一口酒,喷到我脸上,挪出一只巴掌胡乱地给我擦拭。老爷把酒瓶递给家丁,双手捂住我的腮,说:“是你二管家替我挡住了那些刀子。”我没有把老爷的话听到耳朵里去,却忘记了喊老爷,忘记了看老爷的脚尖。我的一双眼对了老爷如夏日麦芒那样开了盆,在烈日下摇晃。我对着L海滩的老大视而不见,忘记了悲伤与哭泣,铜算盘从后面插上来,小声说:“老爷,医生在等您。”老爷对四周的家丁望了一眼,大声说:“叫什么医生?我就破了一点皮!”老爷说这话时我的眼睛正对了老爷腹部的血迹失神,老爷大声说话时腹部一个收缩,白色绷带下面的鲜红突然就岔开了两三股。铜算盘慌忙解了上衣,替老爷披上。 老爷随铜算盘消失在拐角。我一个人被留弃在岔路口,青黑色砖头路面布满阴森危险的光芒。我站在原处,如孤坟旁的一株野树,无人毁坏,也无人过问,立在风中通身洋溢着死气。 二管家的尸体横在浴室里头。他再也不会对我踢叨了,再也不会有人向我讲述大上海开口闭口、伸手退手里的大学问了。二管家是我在大上海能够说话的唯一的人,他把我弄来,一撒手,什么也不管了。我在这一刻想起了家,想起了我的阿妈和所有的乡村伙伴,我仰起头,天空和星星离我很远,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什么地方。 小金宝披着那件白裙子一个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她站在那盏昏暗的路灯下面,脸上是知天晓地的样,只是敌不住恐惧。小金宝和我隔了四五米远,我们在这样的时刻悄然对视,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这时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从前院冲了过来,郑大个子端着气,手里提了一支德国造盒子枪。宋约翰显得很急,但没有显示出郑大个子的那种心急如焚。郑大个子冲到浴室面前,双手推开浴室的门,大声说:“大哥呢?大哥怎么样月里头有人说了句什么,随后出现了极短暂的沉默。 宋约翰和小金宝在过廊尽头正作无声打量。小金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嘴巴张了几下,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宋约翰只是扶了扶眼镜,他扶眼镜的过程里意义不明地干咳了一声。夜在他们的对视里。大上海的气味也在他们的对视里。 郑大个子从浴室里返回结束了他们扑朔迷离的沉默状态。一种极重要的东西让郑大个子失之交臂了。郑大个子的焦急显示出对大哥的赤胆忠心。郑大个子对家约翰挥了挥手,只说了一个字:“走!”他们就一同走向后院了。 我的周围又安静了。小金宝掉过头,望着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背影,随着脚步的远去,她又回过了头来。/h金宝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吓破胆之后的神情。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恐惧和悲痛把我弄麻木了。我的脸上布满了酒迹与血污。小金宝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用右手的中指擦我脸上的血痕,这个意外的温存被我放大了,内心的麻木随小金宝的指尖一点一点复活了,眼里的泪水顷刻间无声飞涌。我望着小金宝柔和起来的脸,一把抱住了小金宝的腰,我抓住了救命稻草,失声痛哭。小金宝一把推开我,压低了声音厉声说:“别哭!”我抬起头,哭声更然而止,只是张大了嘴巴,小金宝从右胸襟里抽出一块白手绢,擦过自己的衣服,又在我的脸上补了两把。我依旧张着嘴,喉管里发出极努力的阻隔,不敢哭出声音。“这个院子里还要死人的。”小金宝最后擦了一把,自言自语说。 小金宝把唐府都打量完了和我一同来到了老爷的卧房,门半掩着,一个女佣端了铜盆从里头出来。女佣背对着光,这使她的蹑手蹑脚更像一个幽灵。小金宝轻轻推开门,人已经散去了,只剩下医生和铜算盘。医生正从老爷的胳膊上往外拔针头。医生悄声说:“老爷,不要多说话。”医生收拾箱子时铜算盘走到小金宝面前,堵在了门口。铜算盘轻声说:“小姐,老爷有话要说。”小金宝就进去。铜算盘立即补上一句,说:“是和我有话要说。”小金宝听懂了他的话,讪讪收回脚步,和我一起站在了过廊。上海的夜又一次安静了,除了医生离去的脚步声,四周杳无声息。我背倚一根柱子,身子滑下去,蹲在地上如一只丧家犬,门被关死了,窗前的灯光表明屋里并不安静。小金宝的身影在黑暗中来来回回地晃,这样的晃动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突然的一声破裂声轰然在卧室里面响起,是铜器,小金宝和我被吓着了,小金宝缩到了我的身边。铜算盘在屋里说:“老爷,不能发脾气,您看血又出来了。”小金宝沉住气,悄悄走到门前,伸出手哈哈敲了两小下,内头没有回应。小金宝收住手,又悄悄退了回来。小金宝站在原处,静了片刻拔腿就走,赌了天大的气。墙角的拐弯处却闪出一条黑影,拦住了她。黑影子说:“回去!谁也不许乱动!”黑影子的说话声不高,但声音里头有山高水深。 回到小洋楼已经是夜间一点。马脸女佣走到我的身边,鼻子在用心地嗅。她一定从我的身上闻到了什么。她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四处寻找。马胜女佣最终盯住了我的手。她只看了一眼,身子就背了过去。这时候落地大座钟敲响了午夜一点。钟声响起时小金宝、马脸女佣和我正站成三角形,立在客厅的正中央,钟声响起后我们相互打量了一眼,随后小金宝就上楼了。她的背影疲惫,充满了厌倦与无奈。她走在窄小的楼梯上,每爬动一步臀部便大幅度地扭动一次。马胜女佣望了她一眼,转过身往后院去了。 谁也没有料到小金宝的电话铃会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小金宝和马脸女佣原地站住了。她们彼此看不见,却一同回过头来看我。我交替着看了她们各一眼,兀自回到我的小房间去了。 铜算盘来敲门大约在四点钟左右。我的印象里天还没有亮。铜算盘的敲门声秋风一样沁人心脾。我惊魂未定。在这样的夜间敲门声里有一种格外的东西。马脸女佣打开了门。铜算盘走到我的门前,拍了两下,大声叫道:“臭蛋,起来!”我已经起来,拉了几下门,却没有拉开。这时候楼上的灯亮了,我站在门后的黑暗里透过门缝看见小金宝站在了“S”型楼梯的拐角。她穿了一件鲜红的低胸红裙,两只雪白的大乳房有大半露在外头。小金宝立在那儿,冷冷地问:“什么事?”我透过门缝从第一眼看到小金宝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感觉,小金宝一直就没有睡。她的头发、神态和衣着一起说明了这个问题。小金宝走下楼梯,站在最低一阶的梯子上,再也不离开了。她望着铜算盘,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但这一次说得中气不足了,好像心里有什么隐患。铜算盘却说:“怎么把臭蛋锁上了?”小金宝扔过一把铜钥匙,解释说:“昨晚上他吓着了,回到家我怕他出什么事。”铜算盘却不再问了,既不像相信,又不像不相信。铜算盘把我放出来,对小金宝说:“老爷关照了,你们跟我走。” 小金宝神经质地愣了一下。她十分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上,“走?这时候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铜算盘的话像算盘珠子一样听得见,看得出。“老爷吩咐。” “我收拾一下。”“这就走,小姐。” “……我收拾一下。” “这就走,小姐。” “这是到哪儿?要几天?”小金宝边走动一边大声说;“要是离开上海可不行,我还要拿点卫生纸,我过两天就要用了……" 大事情总要回过头去看,才能弄明白。我那时候就是弄不清楚,老爷干吗要把小金宝弄到上海的外面去。我现在当然明白了。明白了就替小金宝难过,她只不过是一个小诱饵罢了。我甚至怀疑小金宝和宋约翰的那点事,老爷他早就知道了。老爷说不定就是从这件事上发现姓宋的没和他姓唐的穿一条裤子。老爷决定反过来先做掉姓宋的。但老爷不能在上海动手,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老爷在上海滩立足的本钱来他的仗义,这样人们要是做掉自己的兄弟,在江湖上传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话还要退一步,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好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宋约翰手下一直养了十八个铁杆兄弟,虎头帮里的十八罗汉。有十八罗汉在,老爷想动姓宋的就不容易。老爷要端姓宋的,当然要十罗汉一起端,道场就大了。他要把道场做出去,作为这个道场的开始,小金宝出发了,小金宝和我被两个保像押住,神神秘秘钻进了老爷布好的道场。 乌篷船驶进dug已是第二天深夜。石拱桥和两岸小阁楼的倒影早在水下睡着了,液体一样宁静无语。乌篷船走在两岸小阁楼的倒影之间,蓝幽幽地弄出一路涟漪,阁楼们在水下晃动起来。江南水乡的一切在水里浑然天成。它们与水是天生的一对,被波浪荡漾开来,婉约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一路低了头望着水底的星星,但乌篷船一点一点把夜空搓碎了,星星就拉长了,柳叶鱼那样逃得无影无踪。 乌篷船一连过了三座石桥,我看见了灯光。灯光被方格子窗极分成豆腐方块。乌篷船在灯光下的石码头靠泊了。安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使每个人都不自觉地蹑手蹑脚。小金宝跨上石码头,只两三个石阶就到了石门槛。小金宝的低胸红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让身体烘干了,和她的表情一样皱巴巴地疲惫。小金宝走进屋,踩着那双乳白色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屋内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烟熏气味,楼板和墙壁布满黑色烟振。锡烛台放在灶沿上,远远地照出一张粗重方桌和两条长凳。灶旁边是一只大水缸,一道裂痕从头歪到脚,五六个大铁钉铜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蚂蜡。再有一只大橱柜,剩下来的就是破楼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声。小金宝看完四周用一句咒骂作了最终总结:“鬼窝!” 站在门口迎候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腿,一个短脚。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农民装饰。小金宝没力气说话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烛台端到方桌上去。小金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一只手抚了大腿,一副大小姐派头。小金宝吩咐两个男人说:“给我拿双鞋来。”两个男人没动,长腿阿贵却走到灶前用一只大海碗盛满稀饭,放上几只老咸菜根,端到小金宝面前。他把大拇指从稀饭里抽出来,吮了吮。小金宝厌恶地掉过头,烟瘾和酒瘾一起涌了上来。平静地命令矮脚阿牛:“给我倒酒。”矮脚说,“现在没酒。”小金宝眼里的严厉在烛光下面透出夏日阴凉,但小金宝让步了,小金宝说:“我要抽烟。”矮脚几乎和刚才一样回了一句:“现在吸烟。”“那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小金宝的嗓子说大就大!“看住你,”阿牛不买帐地说,“是唐大老爷吩咐的。”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如梦初醒,阿牛不识时务地补了一句,“晚饭是我们给你剩下的,明天你们自己料理。”小金宝盯住了烛光,小金宝看烛光时脸上发出了白蜡烛特有的青色光芒。我看见小金宝蛇吐信子那样吐出了三个字:“王!八!蛋!” 小金宝站起身。她下面的爆发动作与她起身时的缓慢镇定极不相称。她猛地掀开方桌,熄灯瞎火的同时瓷器的粉碎与木头的撞击响彻小镇的八百里天空。“滚出去!”小金宝尖声骂道,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眩目火光。“滚出去你这王八蛋!”小金宝依靠良好的空间直觉迅速模到了两张长木凳。她把木凳砸在了木墙上,略地一声,“滚!”小金宝D随。又步地一声,“滚!” 小金宝的尖叫笼罩了整个小岛。响起了婴儿的惊啼。啼哭从黑处飘来,在我的耳朵里拉出了小镇的寂静的夜空。 阿贵重新点上白蜡烛。重新点亮的白蜡烛照耀出小金宝的绝望神色。烟瘾和酒瘾把她的脸弄得很难看。剧烈的喘息在她的胸前回光返照。阿牛锁好前门后门,用蜡烛在一盏小油灯上过上火。两个人一同走进了堆柴火的小厢房。小金宝站了一会儿,关照我说:“上楼去。”我端了烛台走到楼梯口,用脚试了试,旧木板的咯吱声被江南水乡的小镇之夜放大了,发出千古哀怨。楼上就一张巨大的红木床。又古典又精致,雕面对称地向左右铺张,烛光照耀出凉爽结实的红木反光。小金宝跨上床踏板,顺手掀开左侧的一块木盖,露出一只马桶,有红有绿,华贵好看。一只木盆放在马桶进,有两道极好的铜箍。我站在梯口,小金宝用脚踩了踩地板说:“你就睡那儿。”我望望脚下的楼板,无声地点点头。小金宝似乎精疲力竭了,倦态马上笼罩了她的面庞。小金宝拽了拽红裙,抬起头。“给我烧水去,”她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洗个澡。” 我再一次上楼,我的脑袋刚过了阁楼板的平面看见小金宝已经睡了。她一定是困极了,样子都睡散了,胳膊和腿散得一床,东一根西一根。我轻轻地坐到楼板上,望着小烛头,脑子里全空了。我只愣了两个哈欠的工夫,眼皮就撑不住了,我甚至都没有吹掉蜡烛头,歪下身子就睡着了。 那一阵尖叫发生在黎明。闪电一样破空而来,无迹可求。随后就开始了雷鸣。小阁楼里发出了木板的爆力打击与破碎断裂。小镇一下子天亮了。人们循声而起,了无声息的小镇清晨充斥了一个疯狂女人的突如其来。这时候石板小巷里飘了一层薄雾,人们刚从石门槛的木板槽里卸下门板,四处就炸开了那个女人的猛烈尖叫。“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抽烟,给我酒!烟!我要喝酒!我操你亲爹你听见没有!” 小金宝睡足了,劲头正旺。小金宝一把推开北窗,谁付北窗的小金宝自己也惊呆了,窗下居然是一条街,河街阁楼上几乎所有的南窗都打开了,伸出一排脑袋,石街上身背竹篓的农人正驻足张望,但真正受了大惊吓的不是小金宝,而是那些看客。小金宝半裸的前胸后背与残缺不全的化妆使小镇的人们想起了传说中的狐仙。那个狐仙被江南水乡的千年传说弄得行踪快活、飘忽不定。它突然间就在二楼推开了窗门,隔了一层淡雾,由口头流传变成了视觉形象。近在咫尺、妖冶凶残,活蹦乱跳、栩栩如生!人们看见狐仙了。人们惊愕的下巴说明了这一点。 “看什么?”小金宝大声说。对面一排窗立即关紧了。小金宝大步走到南墙,推开南窗大声说,“你们看什么看?” 南窗的风景与北窗无异。但到底隔了一条河,淘米汰衣洗菜浣纱的女人们似乎有了安全感,她们惊恐之后马上镇定了。一个淘米的女人在一个浣纱女的胸前摸了一把,笑着说:“看见了,全看见了!”河上乌篷船上单腿划船的男人们跟着大笑了起来。小金宝低下头,极不自在地捂住胸,一脸的恼羞成怒。小金宝放下胳膊,“没见过!”小金宝大声啤了一口,“回家叫你娘喂奶去!”“啪”一声,窗子关死了。 我提了一只大锡壶行走在小石巷。我奉了阿牛的命令前去冲开水。我的情绪很坏,一直想着二管家,我大清早就打瞌睡,一直有一种睡不醒的感觉。我走在小巷,步子拖得极疲惫。满巷子都是雾,淡雾加重了清晨的小镇气氛。四五个人站在水铺的老虎灶前头,他们在议论什么。一个胖女人正用一只硕大紫钢水舀出售开水。我一到来他们便停止了耳语。我的陌生形象弓!起了他们的普遍关注。他们甚至自动舍弃了“先来后到”这一古训,给我让了先。我贮好水从口袋掏出一块银元,这是阿牛从一个布袋子里拿给我的,我把它递到了胖大娘的肉掌心。这一细节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胖大娘拿起小木箱,说:“怎么找得开?你就没有零钱?”我摇了摇脑袋。我可从来不花零钱。我的这个动作在ong人的眼里显得财大气粗,极有来头。胖大娘有些害怕地把钱还给我。我离去时利用换手的空隙回了一次头,几个人正停了手里的活一起对了我驻足遥望。我一回头他们就把脑袋还过去了。 小岛的一天正式开始了。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卸拼门木板。蔑匠摊、皮匠铺、杂货店、豆腐房、铁匠铺、剃头屋顺我的足迹次第排开。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们在大清早的安闲潮湿里慢慢悠悠地进进出出。小镇清晨的人影绰绰约约,有点像梦。人们用问候、咳嗽与吐痰拉开了小镇序幕。很远的地方有鸡鸣,听不真切。路面石板的颜色加重了雾气的湿深感。铁匠铺升火了,一股黄色浓烟夹在雾气里顺石街的走向四处飘散,消失得又幽静又安详,带了一点神秘。我走到铁匠铺前月一个强壮的铁匠正在拉一只硕大风箱。随着风箱的节奏炉膛里一阵火苗一阵黄烟。乌黑的铁锅架在炭火上,似乎有了热气,铁匠猛吸了一口痰,狠狠地吐进了炉堂。 我发现只有东面的隔壁邻居还没有开门。门板一块一块挨得极紧,没有一点动静。我刚想停下来,阿牛坐在门前不耐烦了,对我说:“快点快点。”我进了屋,看见阿贵与阿牛已经在前门后门把守住了,小金宝站在楼梯对了堂屋打愣。南门往来穿梭的尖头舢板。北门穿梭来往的男女行人。阿牛命令我给他们泡茶。刚泡好茶小金宝立即命令我去给她买衣裤、鞋袜、牙后和烟酒。小金宝扯过阿牛的钱袋,顺手又给了我一块大洋,没好气地对我说:“还不快去!”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转了一圈买回来的只有一双木屐、一只鞋刷、一小坛黄酒、一包旱烟丝和一只旱烟锅,外加几只烧饼。我把这些东西一古脑儿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宝发话。小金宝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毛鞋刷,说:“你买了些什么?你都买了些什么?”小金宝捂住我的脑袋大声说——“你给我拿去刷牙,你刷给我看!”阿贵坐在南门自语说:“我就听说过鞋刷、锅刷、马桶刷,从来没听说过牙刷。”小金宝拿起桌上的东西一气砸到了河里,指了我的鼻尖说:“给我去买,给我挑最好的买!” 我没有立即出去。我走到灶前打开盖罐,往食指上敷些盐屑,而后在嘴里捣来捣去。我把食指街在嘴里时故意测过脑袋,指头在嘴里运动得格外夸张。漱完嘴,我咂巴着嘴巴,似乎十分满意,小金宝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刚才刷牙的地方,也弄了些盐,把食指送到嘴里去。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难又难看。她拧紧眉头完成了这个每日开始的必须仪式,嘴里咸得不行了,一连漱了好几口都没能冲干嘴里的咸气。刷完牙小金宝似乎有些饿,她从桌面上拿起一只饼,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的咬了一口。她尽量往下咽,但该死的烧饼木头一样立即塞满了她的口腔。她咀嚼的同时烧饼屑从两只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来。小金宝一把扔掉烧饼,咬了一口,扶在灶边就是一顿乱吐。阿牛拣回烧饼,在大腿上擦了擦,说:“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这么好的东南都咽不下去了。” 小河里驶过来一条船,这条尖头小舢板是从西面驶来的。划船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四五岁了。她的规板的尾部拖了长长的一排茅竹,扁担一样长,上下都有碗口那样粗。女人的小船还没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见我们这个屋子吸住人了。她从船上站起了身子,一边把头发一边茫然地朝这边打量。她的刘海被早晨的大雾涸湿了,缀着几颗透亮的水珠。她半张着嘴,流露出一丝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侧的石码头,把茅竹一根一根从水里捞上来,水淋淋地竖好,码在沿河的窗口。隔壁传来开门声,听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说些什么。女人一亩小声说话一面用眼睛往这边瞄。小金宝就在这时走进了她的视线,小金宝的眼睛狠狠瞪了一回,“看什么?你e已没有严女人显然被小金宝吓坏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小金宝到底说了什么。女人的手一松,茅竹便一根一根倒在石码头上,发出空洞清脆的呐声。那些竹子掉进了河里,横七竖八浮得到处都是。小河对岸的女人笑得弯起腰,她们零乱地议论起这边的事。一刻儿用嘴,一刻地用眼神。 我这一回买回来的只有烟。是水烟丝和水烟壶。我把东西放到桌上,看着小金宝的脸铁青下去。阿贵吃着烧饼说;“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宝发作拿起锡壳水烟壶往里头灌水,再捻好小烟球,塞好,把水烟壶递到小金宝的手上去。小金宝望了望两个看守,到底熬不过烟痛,就接了过来。小金宝接过水烟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给她点火。可我不急。我到灶后抽出一张草纸,捻成小纸棍,而后放在手上极认真极仔细地搓。我搓得极慢。我瞟了一眼小金宝,烟盛从她的嘴角都快爬出来了。我搓得越发认真仔细。成了,我划着了洋火,小金宝迫不及待地伸过了脑袋。我故意没看见,点着了纸捻,却把点着的洋火根丢了。我迅速吹灭明火,纸捻飘出了一股青烟,我给小金宝示范。一遍,吹出火,再吹灭,恭敬地把冒着青烟的纸捻递了过去。小金宝接过纸捻喊了嘴唇就吹,暗火一愣一愣顺了纸捻往上爬,就是不见火苗。小金宝咽了一口,又恼怒又无奈地望着我。我就又示范了一遍,吹灭后再递过去。小金宝突然记起了遥远的打火机,放下了烟壶。“好,”小金宝说,“好你个小赤佬。”小金宝用力抢住心中的怒火,重复说,“好你个小赤佬。”我强忍住内心喜悦,只健站着不动。“给我点上。”小金宝说。我从小金宝的语气里第一次听出了命令与祈求的矛盾音调,她的口气再不那么嚣张蛮横。我吹出明火,给她点烟。 小金宝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宝吸到嘴里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烟,而是水。这个突如其来给了小金宝极其致命的感受。她辞不及防,一口喷了出来,在我的头顶布满一层水雾。 那时候我真是太小了,总是弄不清楚隔壁这户人家的门面怎么老是开得这么晚。长大了才明白,他们是吃阴饭的,为了街坊邻居的吉利,开门总是拖晚,打烊则又是抢早,这样一来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别人在这个世上也就能多活几天了。老实人总是有一些好愿望,这些愿望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但他们就是不肯放弃,一年又一年守着这些没用的愿望。这是老实人的可爱处,也是老实人的可怜处。 槐根要还活着,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这孩子,命薄,在这个世上总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宝要是不到断桥镇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小金宝一去槐根什么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宝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里克到哪里。走到哪里大上海的祸水淌到哪里。你说十五岁的槐很能犯什么事?就是赔进去了。他的瘤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妈桂香现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们在九泉之下是不是还经常提起小金宝,我倒是说句公道话,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宝。好在我也七十岁的人了,到那个世界上也没几天了,我要是能见到槐根,我会对他说,真正杀你的人其实谁也不是,是你槐根从来没见过的大上海。你没有惹过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说你还能不信么? 我出门给小金宝买布时槐根正在开门。他的手脚看上去很熟练。他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再在两条长凳子上把门板一块一块铺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内口的木蹲子上面,是个瘸子,低了头用蔑刀劈竹蔑。槐根从屋里把一些东西往木板上搬,一会儿就铺满了往香、纸荒、白蜡、哭丧棒。槐根的阿妈桂香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边跟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时我吃惊地发现,桂香的肚子腆出来了,早就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槐很放好东西之后两只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里的一切太招眼了,墙上挂满了春衣。花圈、麻带、丧服。白纸马、新纸公鸡,成串的锡箔元宝。门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个黑色的圈,里头端端正正一个黑楷字:寿。那个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尸。这些丧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缤纷又充满阴气。槐根站在这些东西的前面,显得极为浮动;很不结实,有一种梦一样的不祥氛围。槐根的瘦削身体被那种气氛托起来了,凸了出来,呈现出走尸性质,我一清早就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丧纸与香火气,这无论如何不是一叨兆头_ 我替小金宝买好蓝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缝店的门前。我站在街心并没有留意注视我的人们。我望了望手里的布显得有点犹豫,只站了一会儿我回头离开了。我决定让寿衣店的桂香为小金宝做一身丧衣。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站到了寿衣店门口,桂香正拿了一只大良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头对称地砍下裂口,然后把蔑刀插进缝隙,提起来,用力砸上了石门槛。茅竹断节和开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又丧心脑狂。满街顿时炸开了丧竹的一串脆响。 我站在一边,顿时就把她手里的竹子与花圈联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过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时开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习惯性地接过了布料,“——是谁?”桂香问,我侧过脸望一眼小金宝的小阁楼。桂香忙说:“我就来。” 我带领桂香上楼时小金宝正在床上吸烟,她的酒碗放在马桶盖上。屋子里全是烟露。小金宝反反复复地练习吹火技术。她学得不错,火捻已吹得极好了,烟吸得也流畅,呼喀呼啃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楼立即看见一个活人。脸上为难了。但她的表情让小金宝忽视了,桂香站住脚,说:“我裁的可不是这种衣裳,我专门裁……”小金宝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小金宝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不会裁这样的衣裳,随你怎么弄,把东西盖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却望着地板,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小金宝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来,给小金宝量尺寸。桂香给小金宝量身体时从脖子上取下的却是一根细麻绳,这个至关要紧的细节让小金宝忽略了,她正吸着水烟,望着我自鸣得意。 不远处传来了铁匠铺的锤打声。金属的悠扬尾音昭示了水乡小镇的日常幽静。午后的阳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阳光。桂香坐在南门水边为小金宝缝衣,针线在蓝色粗布上飞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灵动,针线充满了女性弹力。 槐根在这个午后坐在石门槛上扎纸马,他的纸马用竹蔑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艺不错。他扎的纸马有点模样,白色,是在阴世里驰骋的那种样子,鬼里鬼气的。小金宝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烟,正在床上安安稳稳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门的门口,无聊孤寂而又无精打来。槐根在扎纸马的过程中不时地膜我几眼,对我很不放心的模样。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机会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槐根终于这样说。 “我是臭蛋。”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还是臭蛋?” “这可不一样。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猫见了你也要喊声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点点头。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静又体面。 “上海人都吃什么?” “要看什么人。有钱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一大上海的楼高不高?” “高,可在我们老爷眼里,它们都是孙子。——下雨的时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干的。”。 “是怎么弄那么高的?” “有钱就行了,有了钱大楼自己一天二天长高了。” “那么多钱,哪里来?” “你喜欢钱,钱就喜欢你,只要你听上海的话,钱就听你的话。” 一你喜不喜欢大上海?” 我没有料到槐根会问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说:“上海的饭碗太烫手。” 槐根释然一笑,说:“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上了走过码头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忧郁地说,“这个你还不懂,你是不会懂得上海的。”我这么说着伤起了神来,叹了口气,愣在那回忆起上海。“等我有了钱,我就回家,开个豆腐店。” 槐根放下纸马,有些失望地说:“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过来,不屑一顾地说:“我怎么不是上海人?我那一句说的不是大上海的话?” 槐根听着我的话有些摸不着头绪。说:“我一点也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当然听不懂,”我说,“我说的事情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我这么说着倒过了脑袋,我和桂香不期而然地看了一眼。桂香停下手里的活,一直在和我对视,好在金山对我没兴趣,他拖了一条瘸腿只是专心地折纸钱。他没有让槐根折纸钱而让他做纸马,一眼就能看出金山的心思——他想·让槐根子承父业呢。 桂香避开我的目光低了脑袋缝制衣裳了,但她立即抬起头,顺手拿起手边的蔑尺,在凳子上敲了一下,槐根听到尺子的告诫声,立即把手里的纸马人拣起来了。 桂香从小阁楼上领下一位水乡村姑。一身粗布衣裤,红鞋。裤管和袖管都短,露出小半条小腿与小半截胳膊。袖管呈喇叭状,遮住了腋下的布质钮扣,是上锅下橱的模样,长发辫挂在后脑勺,利索爽现却又充满倦态。 桂香把这位水乡村姑领到了大水缸旁边,掀开了水缸盖。小金宝从一汪清水下面看到了自己正经八百的村姑形象,两个看守正在吸烟,他们用了很大气力与很长时间才识出了那个风骚臭娘们。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能弄清发生了什么。“他妈的,我总算看见妖怪了,”阿牛晃了晃脑袋自语说,“一眨眼她就换了一个人。”小金宝没理他,小金宝在水镜子面前左右摆弄自己的腰肢。她的脸色极苍白,有一种病态疲乏。但她对这身行头显然十分满意。桂香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她,小金宝沉在水底一眼瞟见了桂香的这种目光,有点张狂得意,她用一只巴掌搅乱水面,结束了这次意gFXt视。 “臭蛋。”小金宝大声说,“臭蛋!”我从门里忙冲了进来,我的双手撑在门框上,望着面目全非的小金宝脸上布上了片刻疑惑。我对四周迅速打量了一遍,说:“老爷来了?” 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脸沉了下来。小金宝冷笑一声说:“才跟我JLK,就学得这么贱?” 小金宝从屋里出来了。 小金宝在石板路上的款新步态引起了小镇的八方好奇。正是落午时分,西天的晚霞分外晴朗。高处的墙垛抹了不规则的余晖。路面的石板和两边的旧木板相映出一种极和谐的灰褐色,陈旧衰败又自得其乐。石头与木板构成了水乡历史,有一种永垂不朽的麻木。石头与木板过于干燥,和I感人一样显得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缺少应有的滋润。小金宝的步态又安闲又风骚,在小镇的石街上有一种无限醒目的都市遗韵。大街安静了,如夜一样安静,如街两边的好奇目光那队魄默默无语。我跟在小金宝的身边,甚至能听见鞋底下面最细微的脚步民街两边的目光让我不自在,但小金宝极从容。她目空一切,视而不见,她对众目暌暌众星捧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心安理得。我极其不安,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我注意到阿牛正在不远处注视我们的行踪。路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到了屋檐下面,目送陌生女人。铺子里的手艺人都保持了他们的职业静态,接受小金宝检阅。小金宝不大的脚步声震撼了整个水乡世界,在多年之后人们还记得这个精彩一幕。 那个老头打了赤膊坐在石桥头的一块阴凉下面。他老得几乎看不出岁数了,脸上的皱纹如古董瓷器绽开了网状裂痕。他的眉毛和胡子一样灰白,秋草一样长长地挂在那儿。他望着小金宝。茸毛一样绵软慈爱地笑起来了,嘴里没有一颗牙。小金宝走上去,静立了一会儿,也笑起来,伸出手就去把他的白胡须。小金宝说:“你多大了?”老头伸出一只巴掌,说:“还差五年一百岁。”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他的短裤上打了许多补钉,正端了一只碗向这边走来。那只碗又破又旧又脏,里头盛了干净的开水。白胡子老头兴致极好,似乎意犹未尽,指了端水的老头笑眯眯地说;“他是我孙子。”孙子同样一脸宁和,他走上来,用一只铜调羹给爷爷慢悠悠地喂水。两个老头动作默契、幽然恬静,在!日石块与旧木板之间互映出一种人生极致,弥漫出时间芬芳,余晖一样飘满小巷。小金宝一边望着这幅喂水的画面,她很突然地背过了身去,她的目光向北越过了小阁楼的楼顶,楼顶上是一座小山,被夕阳照得郁郁葱葱。草丛里藏着许多坟,时间一样冥然无息。 回到家门口桂香正坐在石门槛上扎花圈。她的小J瞅着她的后背,没有目的地乱啃。桂香抬头看见了小金宝,桂香很客气地笑起来,说:“到屋里坐坐吧产小金宝没有答腔。小金宝以为她家死了什么人,但看桂香的脸上又不像。小金宝极不放心地往前走几步。小金宝往前走动时我预感到了危险,十分警惕地蹩到了屋檐下面.咬紧一只指头盯住小金宝的背影。小金宝站在桂香的门口,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全明白了,我找来的裁缝竟然是给死人做寿衣的女人! 小金宝的脸上霎那间下满了一层霜,刮起了冥世明风。我从没有见过小金宝受过这样的灵魂打击。小金宝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吃了十块冰淇淋。小金宝操起桂香家门槛旁的一只扫帚,疯猫那样向我扑过来。我老鼠一样机敏,窜过堂屋,身体划了一条漂亮弧线,从南门槛上一头跃了小河。桂香立即就猜到了小金宝的心思,过去双手抱紧了小金宝。我从水下冒出脑袋,用手抹一把脸,笑得又坏又毒。小金宝气急败坏了,但又无奈,眼里沁出一层泪。“你敢作贱我!”小金宝气疯了,嗓子打了额。小金宝挣开桂香转过身,一扫帚就反砸了过来,她把所有的委屈仇恨与恼羞成怒全部泼向了桂香,“丧门星!夹不住腿根的货!” 我是从桂香家的石码头上岸的。桂香正对着她的男人金山流泪。“我给人欺侮,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金山坐在木蹲子上,手里机械地弄着竹蔑。金山嘟咏说:“也骂不死人。”桂香低了头说:“我还不如做个寡妇。”金山停下手里的活,好半天不动,金山突然歪了脖子大声说:“我死,让你做个寡妇好了!”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泪。槐根站在一边,他的大而秀气的双眼闪耀着女孩子才有的悲伤光彩。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几个弟妹一起望着他的爸妈吵架。我流了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后不知所措。这样的结局我意料不及。恶女人总是这样,你对她凶,她总能顺理成章地把灾难5;向别人。金山看见了我,用滞钝的目光打量我。桂香转过身后用一种严重的神情和我对视。桂香走到我的面前,盯着我,只一会儿泪水无声地涌了上来。“我怎么惹你了?”桂香说:“你这样捉弄我,我到底怎么惹你了,你们合起伙来这样捉弄我!” 我望着桂香的眼睛内心升起一股内疚。伤心往上涌。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从石街上绕回自己的家门,小金宝正坐在楼梯口,双手托了下巴生闷气。我冲到小金宝面前,用尺子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随即扔起尺,在另一条大腿上又抽了一把。我只想骂人,可又不知道骂什么,我学着小金宝刚才骂人的话大声说:“丧门星,你才是夹不住腿根的货!你就是夹不住腿根的货!别以为我不知道!” 阿牛在一边抽着烟,不急不慢地说:“一会儿工夫,碰上了两个夹不住的货,不错。话里头有意思。” 其实我这样骂只不过是小儿学舌,仅仅是骂人罢了。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追记起了这段话,我才知道这几句话对小金宝实在是致命的,这句话里隐藏了小金宝的短处和疼处。是小金宝最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小金宝第二天的逃跑我觉得正是由我的这句话引发开来的。我这样说她不是无中生有。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没有忘记她当时的表情,她在受到我的大骂之后是反常的,对这个我历历在目。 小金宝站起身时像一只母狮子,她抡起了巴掌就举过了头顶,但没有抽下来。小金宝放下胳膊后由一只母狮子变成了一只落水狗。她的眼直了,是吓破了胆才会出现的直眼,她用这双直眼对着我剧烈起伏的潮湿腹部视而不见,却没敢看我的眼睛。小金宝失神地挂下了下巴。她转身上楼去了,有一脚竟踩空了,她的上楼模样是丢了魂的模样。阿牛望着阿贵说:“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阁楼的梯口,大腿上两道伤痕火辣辣地钻心。我没有去做晚饭,就那样躺在阁楼的梯口,黑夜开始降临了。 烛光极黯淡。小金宝坐在床上吸了两口水烟,又放下了。她显得孤独烦闷又神不守舍。就是腿根夹不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_个晴空霹雳。她开始盘算老爷安排她到乡下的真正目的。小金宝望着我,我横在那儿,几乎没有靠近的可能。烛光下面小金宝看到了命运,它横在楼梯口,时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耸耸的黑色身影。她决定逃。这个念头来势生猛,在黑夜里头汹涌澎湃。 小金宝从北窗里伸出头,这个垂直的木板墙面几乎没有任何落脚地。南墙更陡绝,有一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小金宝摸了黑往楼下换去,她蹑手蹑脚伸头伸脑,像一只鸡。南门锁上了,挂了一只铁锁,北门同样锁上了,挂了另一只铁锁。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传出一声咳嗽,是警告性的一声咳嗽。小金宝立住脚,小偏房里头没声音了,过了一刻却又传出了半哼半唱的歌声。“姑娘长得漂漂的,两个奶头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里头跳跳的!”小金宝知道看守已经发现她了,走上去,步地就一脚,里头和外头全死寂了,只听见隔壁人家的纺纱声。 小金宝这时想起了桂香。这个天才想法让她产生了绝处逢生的感觉。小金宝这一回正经八百地走到小偏房门口,敲响了门,阿贵走了出来。阿贵嘟娥说:“干什么,你又要干什么?”小金宝在漆黑里头正色道:“下午我打了人家,我等去赌个不是。”阿贵鼻头里哼了一声,说:“你可别要花招。"/J。金宝说,“这么黑,我还能到哪里去?”阿贵又想了想,从腰间拿下钥匙,说:“你总算有了点人样。” 小金宝站在桂香家门口,身后头站了阿贵,桂香屋里头的灯还没有熄。小金宝想了想,开始敲门。里头问,“谁?”小金宝说:“我。”桂香端了小油灯过来开门,刚开了门小金宝的手就插在了门缝里,桂香想掩门也来不及了。就在桂香愣神的工夫小金宝早就挤进来了。桂香说:“有什么事,我手里忙着呢。”小金宝说:“你在做什么?我帮你。”桂香便不吱声,小金宝一把捂住桂香的手,说:“我都上床了,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光顾了出气,有没有伤着你的身子?”金山坐在木蹲子上仰着头望着小金宝,还没等桂香发话心里头早软下去了。金山挪过一张小竹椅,碰了碰小金宝的腿,让她坐。 风尘女人时常都有优秀直觉。依照直觉小金宝认定这里是她逃出虎口的最佳处所。她的眼睛朝四周紧张地侦察,墙上挂着花圈寿衣和哭丧服。 价外响起了火柴的擦划声。小金宝听得出那是阿贵在外门抽烟。 槐根也没睡,在一盏小油灯下面织网。桂香的脸被那盏油灯照出一层浮光,不像是有身孕的人脸上应有的光彩,反而类似于寡妇们最常见的倦怠颜色。这层青光渲染了槐根,使他的脸上同样笼罩了浓郁隐晦,与他的少年身份极不相称。金山一直盘在地上,在角落里黑古隆冬,张了嘴,如一只破水缸。 桂香拉了一张脸,坐下来接过了槐根手里的活,摔了掸槐根,让他去睡。 小金宝望着槐根的背影,立即找到了话题:“相公今年多大了。” 桂香没好气地说:“脸皮厚,谁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宝装着没听懂桂香的话,却把头转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即刻调整了说话的对象,转过身对金山说:“大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看就是个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了望桂香。桂香把手里的丝线拉得绷绷直响。 桂香站起来,顺手拿起一件上衣,对金山说:“澡都洗了,你怎么衣裳也不换!”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干什么,想说话,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换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过来一件短裤,关照说:“把裤子也换了!” 金山提了裤子,依然没有明白桂香的意思,为难地望着小金宝,只是不动。 小金宝堆上笑,大度地说:“今天实在得罪了,我明天再来。” 小金宝时刻对了桂香虎视眈眈。桂香现在是小金宝内心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个本份的女人现在是她的一道坎。小金宝坐在门前,望着忙出忙进的桂香,她必须跨过这道坎。 正午时分小镇上安静了,不少老人与马桶一起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门槛旁扎花圈的内框。她的手脚极利索。她的最小的儿子翘着一对光屁股蛋专心地啃大拇指头。小金宝伸出头看见她们母子,回头拿了两只烧饼,从矮脚的腿上跨过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小金宝把烧饼塞到小男孩的嘴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过桂香,她的脸还绷着。小金宝有节奏地轻拍着小男孩的屁股,说:“姨娘让小畜牧气糊涂了,得罪了你阿妈,你恨不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张开嘴,天真烂漫只会呆笑。小金宝回过身,说:“喂!还生我气哪?”桂香依旧低了头,但小金宝敏锐地发现桂香的眼角嘴角全松动了,桂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金宝呼地就站起身,说:“人家给你赔了这么多笑脸,怎么尽挨上你的冷屁股?”桂香抬起头,小金宝却泪汪汪了。桂香的心窝软了,热乎了,“——你才是冷屁股!”脸上虽说没开花,意思却全有了。两个女人侧过脸,极不好意思地笑开了。小金宝重又蹲下来,抚了桂香的胸脯“没伤着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宝一眼,说:“我又不是人家,像两块嫩豆腐,哪能就伤着了?”小金宝一把抱过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了牙又轻打了一顿小屁股,“你瞧你妈的嘴,你瞧你妈的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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