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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赌博



  这个周末,不知是德国的一个什么节日,杨老板的中餐馆爆堂。有的桌子,翻了两次台,客人还有往里进的。没到晚上十点,流水已经超过了三千马克。杨老板乐坏了,一会儿跟着跑堂,一会儿帮助彭勃洗一批杯子,一会儿进厨房帮着炸春卷。所有中餐馆老板,关键时候是最好的消防队,哪里着火就往哪里走。最忙的时候,刘毅赶来,这回不仅不能帮彭勃干点什么,还添乱,他带了七八个美国大兵吃饭凑热闹。杨老板见来了大生意,亲自拿去餐牌。美国人吃饭没谱,比德国人豪爽得多,特别是当兵的,有钱就花,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哪天开赴什么前线就让枪子儿舔了自己。
  刘毅见彭勃忙得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很是心疼。本想带来点生意让杨老板高兴,也等于帮彭勃长点面子,谁知给彭勃来了个雪上加霜,他让杨老板带口信,说等大兵们走了之后,一定过来帮彭勃洗杯子。
  晚上十二点半,刘毅才把喝得醉醺醺的美国兵们连推带搡轰出餐馆,撺掇他们去夜总会消遣找乐,或者去法兰克福红灯区,接着赶紧到水吧来帮彭勃洗杯子。
  这回彭勃真正累惨了。爆堂那会儿,他手脚兼用,左手打着扎啤,右手开冰柜取葡萄酒,脚下把冰柜门踢关上,整个一杂技团耍把式儿的。幸亏几天来酒水认得差不多,基本上得心应手,才没在这方面耽误时间。水吧别看活比厨房干净,却最辛苦。德国人过了十点就没人要菜,可喝兴正浓,招呼吧。彭勃忙着出酒水,连洗杯子都没时间,急了的时候,旧杯子在水里过一下,直接盛酒,这还是杨老板的招,一切服从生意,每一秒钟都是钱。
  十二点钟,大家吃了晚饭,彭勃回酒台继续洗杯,刘毅一边帮着洗一边报告他好消息:
  “彭哥,项链给女兵们看后,认为三串连在一起,就是二十美金也要。”
  “真的?”这可是好消息。
  “真的。你想呀,编成一大串,在脖子上绕三圈,多气派?”
  “有道理。”
  彭勃一边洗杯,一边琢磨,把四百根变成一百三十根,就能卖到二千六百美金,合四千马克,老子不干餐馆喽,赶紧回家穿项链。
  “彭老弟,正忙着吗?”
  马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还带来一位他的跑堂。看来生意不错,高兴,来打几圈。
  “唷,马老板,今天你们那怎么样?”彭勃问。
  “马马虎虎啦。”马老板大声说马马虎虎时,脸上禁不住得意的样子,然后赶紧凑过来,小声问彭勃,“这边流水怎么样?”
  “大约一万一千马克的样子。您看,我不正忙着。”
  马老板听彭勃说完一愣,接着咧嘴一笑:“差不多,我们跑堂的今天小费就一百多。”
  “嘿,马老板来啦?”杨老板双手作了个揖过来,“今天好日子,才有雅兴过来玩玩。”
  “彼此彼此。咱们打上八圈?”
  “乐意奉陪。只是我伙计们今天辛苦,我发给他们每人五十红利,几位一高兴,刚开我的车到法兰克福打炮去了,败败火。”
  “那么,咱们差个人手?”马老板不无遗憾地说。
  看来杨老板今天赚了大钱,玩性正旺,用眼睛往刘毅身上瞟了一下,就打上主意:“肖先生,有兴趣搭一把手?我们这三缺一。”
  刘毅正帮彭勃洗杯,他心思却在麻将上。他有点不好意思,为难着。彭勃见状说:“去吧,老弟,这些活也就一个小时,你先玩,说不定过会儿我也替你两把。”彭勃撺掇着。
  “那,彭哥,我就先陪他们过几招,等下你替我?”
  “去吧,小心点。”
  “唉。”刘毅甩了甩手上的水,找了块刚退下来的桌布擦干。
  “老弟,带钱了没有?我那还有五百马克。”彭勃问。
  “带了,彭哥,我这有大约四百美元,和他们的跑堂换一下,他那一准是零的马克。”
  “玩去吧。”
  刘毅高高兴兴上了牌桌。彭勃面对眼前的一批又一批脏杯子,任重道远。他先是一批一批洗出来倒放在海绵垫上,然后洗第二批,第二批清洗前,他用旧桌布把第一批一个一个擦干了放进柜门,有的挂在头顶的铁叉子里。溜溜的洗了有一个小时十分钟,才把最后二十几个烟缸洗完后放在海绵垫上。冲洗了水池子、咖啡机、啤酒嘴子,又把整个酒台擦一遍,收工。今天老板发财,彭勃也不客气,打一杯可乐,放几块冰,一片柠檬,最后点上两滴人头马,这是他几天来摸索出的最爱喝的饮料。
  “大家来点什么喝?”彭勃向远处斗牌的几位喊。
  “来一壶浓茶,要茉莉花的。”马老板拽过来一句,“七条。”
  彭勃冲了一壶花茶,拎了几只杯子过去,分别给大伙斟满。随便瞟一眼,就看清了形势。马老板脸上没有血色,看来战况对他来说不妙。他带来的跑堂面前堆了少说一千马克,不知是自己带来的,还是赢的。杨老板从容不迫,志得意满地斗着牌,不用猜,他也是赢家。只有刘毅,这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见彭勃来,没好气地说:“彭哥,这一阵子手气就没好过,到哪赌牌都输,这不,四百多马克输进去,妈的,又是一个北风,仨了。”
  “看老弟看来最近情场很是得意?”杨老板给他宽心。
  “得啦,一个多礼拜了,连个女人的边也没沾上。南风,他妈的,从起手到现在,六圈,全是抓风头,连休息都没休息过。杨老板,您那堆里全是风头,跟坟地一样。”
  “哪儿呀,看,我这不是抓了个坎档来吗?”杨老板炫耀着一张五万,“这在外地就是捉五魁。”
  杨老板越发的嚣张,转眼之间,刘毅手中的风头没斗完,他就上了停,这会儿正一张一张争取自摸,还有比他牌更好的,让马老板带来的跑堂抢先和了。刘毅气得甩给人家十个马克,一边骂骂咧咧:“这他妈哪对哪呀,手中的烂牌没出去,人家就和了。”
  作为哥们儿,彭勃替他着急,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跟自己回家哩。好,这把刘毅起牌不错,换一张就上停的牌,刘毅每摸一张,都先在手里舔一舔,然后颓唐地往外一扔:“白板儿。妈的,一张不上。”
  最后,马老板和了,刘毅还是没有上停。看样子,他的钱今天挨不到结束就得干。彭勃一下来了义气,非要替刘毅争口气不可。也是他刚听刘毅说项链有了出路,四千多马克有了着落,在国内,一共才花了两千人民币,等于翻了十几倍的本儿。有了这笔钱垫底儿,加上自己接人输家,按理上说肯定会否极泰来。
  “肖老弟,我替你看两把,你先去外面透透气,抽支烟。”
  彭勃和善地拍了刘毅两下肩膀,刘毅这阵输红了眼,按他的脾气,决不会轻易退阵。但彭勃会说话,让他休息一下,要是执拗不离开,就显得有些输不起。于是站起来,端杯茶到餐馆外面去透气。
  彭勃接着刘毅的座位打,他今天也是带着一辈子的气来的,自己赌了一辈子,从来没顺过。今日到了德国,难道还背气?也别说,彭勃今天手气旺得很,先一把和了个暗杠、门清、自摸和,得了九百六十马克;再一把竟是五对牌加四个七万,豪华七小对天和,简直让人妒忌得咬碎钢牙。
  彭勃将一溜牌齐刷刷翻给大家。
  “哇,在美国我见过,每人起码一万美金!”刘毅像中了炮弹一样蹦起来喊。
  “……”所有的人都愕然。
  “算了吧。”
  彭勃轻松地靠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点上烟深吸一口,接着呷了一口人头马可乐,继续看着自己那副牌。大家开始忙活起来,跑堂干脆取出钱夹里的计算机:“庄家豪华七小对自模是160马克,翻一倍是320,两倍是640,三倍1280,四倍2560,五倍5120马克,乘三,三家一共15360马克。”
  “太少了!太少了!”刘毅在一旁鸣不平。
  “我们刚才定了的。”杨老板沉重地宣布着,好像爱莫能助。
  “定好的,天和翻五倍。”马老板也显得很公正。
  “是的,刚说定的。”
  彭勃以站在大多数人们的立场说话,其实他已经非常满足,这一把牌,等于他撅屁股在中餐馆干十个月。
  “这种牌,比六合彩还难。”刘毅仍然不服气。
  “算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彭勃唱着白脸。
  “天意,天和就是天意。”马老板叹惜着,充满了宿命的意味,同时也缓解了箭拔弩张的气氛。
  “今天一万多块钱的流水,一半给了他。”杨老板说着的时候,眼睛看着牌桌,直发愣。
  “我一个多月的工资和小费。”那跑堂这会儿是痛定思痛。
  “要是诸位谁来了这么一手,我得白干四个月。”彭勃辨证地分析,确实起到了抚慰情绪的作用。
  “天意,天意。”马老板第一个承认现实,并从钱包里取出五千一百二十马克。“今天过节。我那流水一万多,本想到这里玩几圈,再去‘卡西(口努)’碰碰运气。”
  杨老板见马老板没有犹豫,把钱包里的两千多全部拿出,然后从当晚收上来的流水里又取出了三千马克,数齐了交给彭勃,并且说到:“前两天马老板一把你介绍给我,我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的面相是剋我的,你也不要在我这干了,我认命,免得我再破大财。”
  跑堂把钱包里的钱全部掏出,才三千多,不够,便找杨老板借:“杨老板,咱们打了几年的牌,愿赌服输,你也借过我的钱,今天,我得向你借两千马克,明天取出来还你。”
  当下,跑堂写了字据,还多此一举地让马老板签了证明人的字。三个人把欠给彭勃的赌债一并还给他。然后大家坐在那都发愣,玩麻将的心情没了,剩下的只是后悔和不可思议。要说输钱,并不算大,哪个在“卡西(口努)”赌场里没输个万八千的?但打麻将输这么多钱,实在还是头一次。
  “抽烟,来,抽烟。”彭勃发给大家烟,然后劝道,“也是碰上,我赌了一辈子,人生,生意场上,都是输。今天小翻了一次本,比我过去输的还差得远。也许我这半辈子倒霉事太多了的缘故,总算有个头。你们要是听我的,今天就去‘卡西(口努)’赌场走一遭,我保证你们赢,但我劝你们,今天只赢回来输的五千多,就撤退。要不然,一定会输个底儿掉,人不可与命争。我倒霉了半辈子要翻身,这节骨眼儿,谁赶上了谁就算倒霉。但不见得你们今天的命不好,我反正建议每人带上一千马克去试试。信不信由你们。”
  “你会算命?”
  “不会,是凭感觉。我感觉自己今天赢,就赢。否则我一个臭打工的,敢和你们玩?但我又感觉你们今天能在别处捞回来,就一定能捞回来。”
  “那你去不去?”
  “我已经满足,而且感觉自己今天要是去,一定会把赢的这些钱全输掉,我干吗去?过去就是因为我不服输,才一输再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懂得什么是适可而止,以后再也不会犯傻事。”
  彭勃说完,又呷了一口可乐,重新点上一支烟,望着大家。那几位从道理上信服彭勃,但又觉得今天不祥、犯忌。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马老板下了决心:“走,试试去。说不定是彭老弟的话管用,天意让我们输他,也许天意让我们今天赢德国人。”
  “走!”杨老板也不服气地说,从流水的钱里又取出一千多马克。
  “那,再借我一千。”跑堂和杨老板又签了个条子。
  “彭老弟,今天我要是能翻回这些本儿,以后你来我那一次,我请你吃一次。说明你能给我带来财运。”马老板说。
  “我也一样,包括刘老弟。也请。”杨老板随着马老板说。
  “我没餐馆,要是翻回本儿,我给你买两条好烟。”跑堂也跟着起哄。
  “记住,适可而止,赢回今天输的,就打住,再玩下去,就保不齐。”
  “赢回今天输的,立马就回来。”马老板越发有些信彭勃。
  “走!”
  彭勃和刘毅与大家一起出了餐馆,目送他们上了马老板的汽车,两人才一前一后骑车回家。
  “今天你输了多少钱?”彭勃问刘毅。
  “六百马克吧。”
  “拿去这些。”彭勃递给刘毅六百马克。
  “这怎么使得?”刘毅有些急。
  “你不懂,今天我全是借助你的力量,我感到这钱要是不给你,我今后还要赔钱。”
  “真的?”
  “真的。你要不收,我扔了也不能要。”
  “那好吧,彭哥,我也不客气。”刘毅接过钱,“我哪懂什么命,只是一种预感。才会赢的,第二次都不会灵。”
  “你真懂命。”
  “那你感觉我今天去‘卡西(口努)’会不会赢?”
  “你要是去,比他们谁都赢得多,但我不同意你去,赢了之后就上瘾,早晚把自己输个精光。”
  “不,我不会上瘾,我只玩今天一次。”
  “你这人,本身就有赌。”
  “我只玩今天一次,我发誓。”
  “……”彭勃犹豫着,用眼睛直瞟他。
  “让我去吧。”刘毅几乎是在央求。
  “记住,你要再去第二次,就不要到我这来。”
  “记住了。”
  “六百马克,一分钱不许多带。要是万一输光,不许去自动取款机那取。等哪天我感觉好,陪你去翻本。”
  “好哩。”刘毅兴冲冲揣上六百马克就走。
  “你怎么去?”
  “打的。”
  “嗯。记住,赢得一万五千马克,就不能再玩。你发誓。”
  “我发誓!”刘毅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在楼下了。

  等刘毅走后,彭勃拎着家伙去洗澡。他擦了好几遍浴液,一来今天忙得他浑身臭汗,二来他要把前半辈子的晦气全都洗掉。洗完澡,自己兴奋得睡不着,独自在房间里算帐。来德国小一年,打工挣了五千马克,卖项链顺手,又是四千马克,今天赢了一万六千多共两万五,加上银行里还有一万没动,还有匈牙利那两千美金,四万多。按时下外汇兑换的比率,乘五点五,有小二十来万人民币,可以把家里的债还上。现在应该打算一下,是立马给赵薇寄去,还是等自己放完寒假打完工再挣一批钱带回去。最后决定还是自己带回去,干吗要在寄钱问题上,损失上千人民币的钱呢?此刻的彭勃,多少有些沾沾自喜,在出国挣钱还家债的问题上,总算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虽说有一半钱是靠赌靠打工挣来的。但自己有克制力,不会去烂赌烂杀。赌,发财是一种捷径,可这东西和吸毒一样,万万不可久而为之。今后,还是要靠老老实实打工去挣钱,一旦考上大学,每年两个假期就能和别的大学生一样,挣出两万马克。学期里还是和现在一样,打些零工养活自己。如此,有个两三年,就能带回五十万人民币回国重起炉灶。那时,一定谨慎再谨慎,决不允许翻船。
  想着想着,困了,两眼怎么也挣不开,他急忙把烟揿灭,刚一闭眼,立刻混沌起来。
  天快亮时,楼下一声刹车声传来,彭勃猛地一惊。按理说昨天那么累,非要睡到闹铃响起不可,但心里有事,觉睡得轻,四位朋友大战赌场,结局是怎样的?他也挂在心上。果然,楼下有人开始小声喊他,是刘毅,大门关上,进不来。彭勃赶紧打开百叶窗和玻璃窗,让他们等一下。然后迅速穿衣。下楼,打开大门。汽车里的几位全出来,除了跑堂耷拉着脑袋,其他几位全都兴高采烈,每人手里拎两条烟给彭勃。甭说,这三位全赢。
  “彭哥,听你的话,赢到一万九,死活我不玩了。”刘毅抢着说,心里开了花似的高兴,把烟递给彭勃。
  “我和杨老板,战斗到刚才,输输赢赢,才赢到你说的那个数,我是七千马克,杨老板六千多,不敢玩了。刘老弟手气那么好,都罢了手,识时务者为俊杰。”马老板喜笑颜开,把杨老板手里的两条烟合在一起,递给彭勃。
  “老弟。”杨老板十分服气地走过来,“本来输五千多,听了你的话,翻回本儿又赢了小两千,你在我那吃一顿算二十,也够你吃上一阵的,以后你尽管来,白吃。”
  “那,他呢?”彭勃用眼睛瞟了跑堂一眼。
  “嗨。”马老板说,“本来他的手气最顺,不到两个小时,就赢了一万。刘老弟劝他不要再玩,非玩,又一点一点输,最后输急了,下了次大注。全进去。路上一个劲地反悔没听你的话。”
  “老哥,我真想打自己耳光。”跑堂沮丧地说。
  “算了吧,记住就行。赌场都是遇见你们这样见好就收的主儿,不早就赔了?人家是大庄家,赢就赢在不怕暂时的输。玩的人呢,越赢越想赢,输光了,也就不玩了。其实,你要本钱大,再坚持一下,也许就赢回来。可偏偏你没钱了,玩不下去,赌场就占了便宜。得,你们都是老赌手,我在你们面前班门弄斧。”
  “不不,很有道理,很有道理。”杨老板品着滋味。
  “以后,我他妈也见好就收。”马老板顿悟似的说。
  “刘老弟,你怎么办?赶回兵营?”
  “我开车送他,也就二十多分钟到那。先送他俩,来得及,当然头一个给你送烟报信儿。彭老弟,以后常去我那,白吃白喝,我请客。”马老板说。
  “好好,那就甭耽误时间,刘老弟还要回兵营。”
  “那,我们先走?”
  “走吧,走吧,路上当心,一夜没睡了。”
  “放心吧,夜生活,咱过得惯。”马老板说完,进了车里,发动,调头,开走。
  彭勃左手拎着六条烟,右手打着招呼,身上冻得直发抖。赶紧跑回屋里,今天不用上班,他要大睡一觉。他想,这一觉,是应该来德国后最舒服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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