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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穷小子——再注一注,现在是官啦——他看见知府小姐巍然上座,凤冠霞帔,珠光宝气,想起当初在老叫化子家结婚,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善哉善哉。尤其两旁侍候的那些丫环,一个个绮罗绸缎,貌如天仙,就更精神恍惚。(他阁下已昏了头,所以没有发现那些丫环小姐都是没有手的,盖都拿着棍子,藏在背后哩。) 穷小子正要去掀盖头巾,只听新娘娇滴滴问曰:“官人,听说你是有前妻的呀。”小子曰:“有倒是有的,可惜那死女人天生贱骨头,没命享福,船到江心,落水淹死他娘的啦。”新娘曰:“我比你的前妻如何?”小子好像吃了忠贞丸,一脸正气,慷慨激昂曰:“夫人说哪里话来,你是知府老大人的千金,何等尊贵。我那前妻,乃杠头之女,屁也不值,怎能相比。” 新娘这时候大概也气得差不多啦,小子战战兢兢,把盖头巾一掀,咦,好面熟,啥地方见过呀?于是乎,就像心窝里被人踢了一脚,转身就跑,一面叫曰:“打鬼打鬼!”诸丫环一看时机成熟,乱棒齐下,鬼没打成,倒被人打了个半死,只好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哀求夫人饶命。新娘这才哭哭啼啼,掀他的牌,掀着掀着,知府大人驾到,对跪在地下的小子曰:“原来你是个禽兽不如的王八蛋呀,请起请起,听参听参。”听参者,听候向皇帝参你一本——告你一状,实质的意义就是“撤职查办”。小子固然急啦,新娘也急啦,双膝跪下,代夫求告曰:“爹爹呀,你若参他,教女儿终身,依靠何人?”老头才算高抬贵手。 小子跪了半天,勉强爬起来往外走,谁晓得冤家路窄,出门又碰到那位“杠头”,只好又跪。真岳父大人可不像干岳父大人那么文诌诌地搞什么“听参”,他阁下举起手杖就打,结果还是女儿出面,把老头掇弄走。 看了这出戏,浑身不舒服。把贤妻大人推落江心,倒没啥不舒服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的是天理国法。不舒服的是贤妻大人最后竟然饶了他,如果换了柏杨先生,我就不饶。不要说磕头如捣蒜不饶,就是磕头如汽缸活塞也不饶,即令退十亿步饶啦,可别打算让我再嫁给你。 不过,虽然仍嫁了小子,看情形只是基于利害,而不是基于爱情,以后日子如何过法,不敢预料。她不云乎:“孩儿终身,依靠何人?”很显然地,如果她可以另找一个依靠的,该丈夫则不妨一脚踢,只因找不到另一个可依靠的,才不得不勉强将就。农业社会女子没有谋生能力,因之也没有独立人格,只好如此,也算那小子走运。如果生到现代,恐怕官司打到法院,报上有新闻可看的也。 这些都是题外杂感,不必管它,我们只管我们研究的主题,这桩婚姻所以闹得如此这般,完全是夫妇两头不能平衡。当十八岁姑娘一朵花一头大时,小子提心吊胆待候她。一旦当了官,小子这头大啦,太太那头变小,就压不住矣。如果当初十八岁脑娘一朵花不是女叫化子,而是什么“高祖”“太宗”的女儿,这个家庭包管快快乐乐,万人称羡。 最使人伤心,也最使人警惕的,是该小子说的那一句“杠头之女”,把他内心蕴藏已久的轻视和不满,全盘说出,可看出他已憋到什么程度。这种委屈之感,是一颗定时炸弹,没有机会,算是天老爷保佑,一有机会,它就会轰然爆炸,轻则把夫妇炸得血肉模糊,重则把一家炸得家破人亡。 关于这些,柏杨先生说的多啦,《堡垒集》上几乎连篇累牍。只不过一提起来“财富”“家世”“身分”,就似乎既庸又俗,既落伍又开倒车。正在热恋中的年轻朋友,一定大摇尊头(说不定有些人激昂过度,都摇出来脑贫血。)但仍请千万想想,柏杨先生只一句话:平衡的婚姻,容易幸福;不平衡的婚姻,则不幸福。吾友曾国藩先生曰:“娶媳当不如我家,嫁女当胜似我家。”就是取其平衡也。盖媳妇的娘家必须不如我,娶进门来,才能服帖;而女儿嫁给更阔、更贵的丈夫,才不致挑剔。如果倒转了过来,那就发生了公主下嫁的节目,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对劲,不是嫌穷,就是嫌贱。 性格的平衡,见解的平衡,境界的平衡,我们可一言以蔽之曰“灵性的平衡”,属于精神教养方面,占重要的一环。有一种现象听起来实在滑稽,但仔细想想也有点道理:有人说,夫妻结婚久啦,连行动长相,都会一模一样,嗟乎,夫妻本不是同根生,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十万八千里凑合在一起,毫无遗传关系,行动一样,还可以说互相观摩影响的结果,长相一样,就有点玄矣。 柏杨先生家乡,这一类的谚语多的是: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曰“一条被不盖两样人”。这就是说,夫妻是逐渐化合为一的焉。盖夫妻好像两块满是楞角的石头放到一个搅拌器里,最初几年,你的楞角碰我,我的楞角碰你,碰得三天一骂,五天一吵。别看新婚燕尔,爱得要命,一旦开骂开打,其势之凶,能使日月变色。可是几年下来,各人的楞角都被对方磨得差不多啦,婚姻生活才稳固状态。 所谓磨得差不多啦,也就是双方都可以适应啦。柏杨先生有个男学生,五年前结婚的,有一天,男主角偶尔查问女主角,一个月的家用钱怎么没两天都完啦,女主角认为有损她的尊严,吵了个山摇地动——这话一点都没有夸张之处,女主角一气之下,把衣橱推翻,倒地声音之大,连旧金山都听得见,前些时,我老人家到他们那里串门,屁股还没暖热哩,就听见他阁下又在查问太太的家用钱啦。我心里想,这小子真是冥顽不灵,瞧太太杏眼圆瞪吧,当下就用眼色加以制止。谁知道女主角只笑了笑曰:“老头,别弄鬼脸,他是有权查问的,要知道,他是一家之主呀,我就是靠他养活呀,要不是他心肠好,我不是早饿死了呀!”说得该小子面红耳赤,结果家用钱也没查成,反而请太太大人,无论如何,看多年夫妇之情,去买一件皮大衣。事后该太太告我曰:“那小子,他不怕硬顶,就怕软功。” 那也就是说,夫妻间已互相了解。这了解是逐渐的,也是痛苦的——要在尊脸上抓了若干次爪印,才能摸清对方的脾气。于是乎,双方为了“和为贵”,为了不使对方狂风暴雨,就逐渐和对方靠拢,行动就变得一模一样啦。太太如果是个小气鬼,看丈夫拿钱帮助朋友,她就气出肠炎,日子一久,丈夫恐怕也成了小气鬼矣。太太如果是个势利眼,见了既穷且贱的朋友都嗤之以鼻,日子一久,丈夫恐怕也嗤之以鼻矣。太太如果孤寂成性,讨厌高朋满坐,见了访客就皱眉头,日子一久,丈夫恐怕也皱眉头矣。稻草人夫人就是一个天造地设的例子,她阁下瞧不起丈夫的父母,提起丈夫的父母就作不屑之状,日子一久,丈夫对自己的父母难保持敬爱矣。 ——台北《联合报》上有一则精彩消息说,稻草人先生妹妹出嫁,稻草人先生只寄来二十元美金,合台市才八百元。他阁下如果在台东当工友,唯一的胞妹出阁,也不会只拿出这个数目。而且最使人刮目相待的是,他吩咐他的父母大人,如果没有重要事情,不要给他写信。呜呼,倒要请教大学堂伦理学、心理学诸教习,这算啥名堂?柏杨先生这么大岁数啦,见多识广,可是还没听说过有谁嫌家信多的。杜甫先生诗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正是万古不混的亲子之情。稻草人先生竟露出这种拒绝家书的嘴脸,我老人家越想就越觉得非开国骂不可。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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