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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又在下雪。已经是春天了,可是这儿的天仿佛除了雪就是雨。苒青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静静洒落的雪花。记忆里的童年,好象总有美丽的白雪花,打湿身上的花灯芯绒衣裳,弄脏脚上的红灯芯绒鞋。都多少年了呢,苒青叹口气。不知现在家乡的冬天是不是总有白雪厚厚地覆盖大地,苍翠欲滴的松枝驮满一片晶莹?听说现在那儿的气候都变暖了,雪可能也少了吧?可这鬼地方怎么总这么多雪呢?想起家,想起以前,苒青总是心疼,总是恍惚,对于生命和人生本身,她向来缺乏一种透彻的理解和接受。 “苒青,我今天开车去学校,要不要带你一起去?”在学校图书馆做事的布朗先生在客厅里喊。苒青的住处离校园挺远,加上康奈尔又在山上,得爬很大的坡,每天她至少得花二十多分钟走到系里。走路爬坡,总让她大汗淋漓,可过不了多长时间,风一吹,便觉一种刺骨的凉。每到这种时候,苒青就想哭,就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布朗先生有时开车去学校,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只要苒青愿意,她就可以搭他的车。可是,她又不愿听他路上抓紧每一分钟对她讲道。他们夫妻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的热心传教,常使苒青尴尬不堪。常常,当他们正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苒青时,苒青心里却正想着对于他们来说很罪恶的事情。这往往使苒青觉得自己不可救药。 “谢谢,不用了。”苒青根本不想去学校。她不知是不是还有别人象她这样常逃课。她的课最早的是早上十点,但她还是隔一、两个星期逃一次。她根本对那些不感兴趣。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张帆来信说他申请出国被拒绝了,单位不批。规定从一月一号开始,凡申请出国探亲者,须配偶在国外一年以上方可批准。张帆一月三号收到苒青寄给他的所有材料,新规定刚执行了两天。苒青怀疑自己潜意识里也许并不想张帆来,不然,她完全可以早一些时间给他寄材料。张帆信上说他因此很沮丧,什么事都不想做。苒青不但没为他担心,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烦。她觉得张帆想来美国并非是要和她团圆,而是他只是想来美国。就象他们结婚并不是因为张帆说“我爱你,我们结婚吧”,张帆永远也不会这样说。而是苒青说“我如果能出去,一定把你带出去”。苒青从没想到要出去,是张帆为她联系的。张帆联系了两、三年也没拿到资助,就说给苒青试试,也许苒青的运气好些。他给苒青造了假的成绩单,盖上用肥皂刻的图章。结果苒青的运气真的好,联系了三个学校两个给资助。她没食言,拿了护照的第二天就和张帆领了张结婚证。虽然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去领结婚证的来回路上他们一直在吵,以致于苒青气得那天中午饭都没吃,可法律上他们是夫妻。当然,苒青并没把这些看得很重,不然,就不会有她和达明之间的一切了。只有当和达明之间的这一切给她带来苦痛时,她才觉得有愧于张帆。张帆永远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说过不管和哪个女人结婚,他都会很专一。这是他的本性。有时她很怨张帆,如果不是他把她弄出来,她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多苦呢?在国内好好呆着,过一种很清贫很浪漫很轻松的日子,不时地有“爱情”滋生,比在这儿忍受这种孤独寂寞好多了。当然,假如不出来,她说什么也不会结婚。她根本不想对任何一个人许诺一生。她至今还没发现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爱一生许诺一生。 吃了午饭后,她看了会电视,也觉没什么意思。美国的电视片大都是娱乐片,在她看来,根本没内容。她于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外面发了会呆,心想还是去办公室看看吧。 她穿上国内带来的“鸭鸭牌”羽绒服,是那种说不清颜色的颜色,做工很呆板。大陆来的学生很多穿这种,所以单凭衣服苒青就可以判定是不是大陆来的。她知道很难看,但是也舍不得花钱去买。她的钱,舍得花的只是买食物和给达明打电话。况且,这种衣服倒是很暖和,特别是这种下雪天。 她扣紧领口,系上帽子,微低着头,慢慢悠悠地走着。因为天冷,路上行人很少,即便有那么几个,也是脚步匆匆。路边停满颜色不一却都头顶白雪的汽车,几家主要为学生服务的书店、速食店、小百货店的门都关着,看不见里面是否有顾客。这些,苒青都熟悉了,可是,越熟悉,她越觉得陌生。在国内念书时,从宿舍到教室,不管远近,都是在校园,只需要走那矮矮壮壮的法国梧桐间的柏油马路。而在这儿,却要穿过居民人口和学生人口一样多的小镇,才能到那没有门的校园门口。所谓的校门,其实是一座桥,这端连着小镇的“大学街”,那端便是校园了。桥下是一山涧,雨后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现在已经结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苒青从来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种眩晕的感觉。听说有个日本女孩因为成绩不好而跳进这条深涧自杀了,尸体第二年春天化了冻才找到。苒青想不管她的成绩多糟她也不会自杀,能让她死的,只是一个“情”字,特别是和男人之间的情。 康奈尔是美国八所“长春藤”学校之一,校园的美丽和学术的卓越一样有名。校园坐落在山顶,俯瞰整个镇区和咔由咖湖。校园依地势起伏有致,溪流、湖泊、瀑布夹杂其间,更不用说大大小小的树林、森林和草坪了。刚来时,苒青曾为片片绿缎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乱跳的长尾巴小松鼠,凉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涟滟的湖水赞叹不已,在国内,连城市里的公园都没这样漂亮呢。可是,时间长了,也就腻了。特别是这种阴阴冷冷的天,一切都随天气一起变得灰蒙蒙了。办公室在系里的计算机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机声一直不断。苒青去时,大家刚吃过中饭,正在聊天儿。苒青跟每一个人说声“嗨”,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听他们议论系里那个据说学术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达。苒青没来之前,系里的录取通知书上说依达是她的指导教授,她给依达写了封信,还寄了几张照片呢。可来了后,不知为什么,又换成了美籍华人珍妮陈,一个五十多岁从没结过婚的老女人。“依达挺能干呢,听说她在哈佛念博士时就发表了很多在我们这领域影响不小的论文呢。”金发碧眼,丈夫在镇上一家建筑公司做工人的凯琳说。苒青很喜欢她,因为她很热心,耐心,苒青上课时一个字也听不懂,一堂课下来,笔记本上总是白纸一张,凯琳就把自己的笔记复印一份给苒青,苒青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释给她听。“太能干的女人总是不怎样。不然,她怎会离两次婚?”向来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国女生玛丽说。她个子比苒青还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所以,二十八、九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她说话向来没人愿听,在办公室人缘很差。也许是她心里很自卑吧,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护层?“她太瘦,连个屁股也没有。又神经质,你看她上课时双手总是在腹前搅来搅去。”胖胖的,有着硕大臀部的印度学生杜儿咖,眨着她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说。杜儿咖来自印度的名门望族,却很平易近人,虽然说话常很“噎人”。 所有的人都笑了。连那两个从不加入女生谈话的美国男孩杰夫和司考特也忍俊不禁。这一年,共来了十个研究生,只有他俩是男的,便显得非常珍贵了。杰夫一来就被高年级的一个女生缠得紧紧的,气得别的女生见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性恋。他高大俊美,一头齐肩金发在脑后扎起一条马尾巴,走路慢腾腾的,从背后看,很象一个女郎。苒青很惊讶他怎会有那么红艳的嘴唇,真可以说是娇艳欲滴了,让人产生一种想吻的冲动。她本以为司考特在他的“爱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当他在一个“派对”上把他的“达令”介绍给她时,她愣了。他的“女朋友”是个纽约“唐人街”出生的华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脑后一缕黑发长及腰际,见了司考特,总是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边。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会使所有在恋爱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华人小男孩时的目光总是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一会儿给他拿饮料,一会儿拿零食,无微不至。司考特曾对苒青说,同性间的爱和异性间的一样热烈、缠绵,可苒青怎么也不明白两个男人怎么做爱。但她不好意思问。“你们都别这么刻薄了吧,”一向厚道的上海女孩晓晴说。她和苒青同一导师,平时也是对苒青很照顾。“依达也挺可怜,好不容易嫁了个她喜欢的,又出车祸死了。一个人孤单单的,连个孩子也没有。前些天她还和我说起来要去收养个小孩,不然太寂寞了。” “可我上星期去文学院的聚会,看到她坐在一个小男孩的膝上。后来人家告诉我说他是心理系的研究生,比依达小八岁呢。”总是化妆浓得象女鬼似的韩国女生惠江说。有次可能是惠江没来得及化妆,苒青看到她的脸坑坑洼洼,还有好多黑点。 苒青觉得很厌烦。别看她们背后这么说依达,当面还不是照样巴结她?惠江和玛丽选了依达做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席。看来外国女人和中国女人一样地喜欢背后说人长短。人的劣根性都是一样的。也许看到了苒青脸上显出的不耐烦,晓晴走过来,拍拍苒青的肩,小声地问:“苒青,这些日子过得怎样?” “还好,老样子。”苒青很疲惫地笑笑说。她们在一起总讲中文,尽管办公室有人抗议,她们也不理睬。中国人之间讲英文,总觉怪怪的。“她们这么这样讲依达坏话?真残忍。” “是啊,没多大意思。我要去计算机房,你呢?”晓晴背起书包。 “我去图书馆看中文小说得了。”苒青打个哈欠说。 外面雪已停了。洒过盐的路,雪化成水,把路边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丑陋。苒青无精打采地走着,黑色帆布书包长长地拖至臀部。她不记得自己在国内时曾有过这个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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