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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苒青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早晨窗外乌鸦“嘎嘎”的叫声,那么尖厉,那么刺耳。一到四五点钟,天刚开始泛白时,它们就叫开了。苒青总是把窗关得严严的,可是,她对乌鸦的叫声过于敏感,总是能被它们吵醒。她的心“突突”地跳着,怒火在胸中燃烧,咬牙切齿地,她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可还是隔不断那种声音。早知这样,她宁可屋外没有小河,没有树林,没有草坪!
  她很委屈,觉得一个人在外流浪,为什么总要有那么多苦楚。即使几只乌鸦,也可以置她于死地。这里是十分宁静的,除了清晨的鸟鸣,没有大城市中那种喧嚣。苒青不明白,在纽约时,在达明那儿,窗后是医院,不时有救护车的“呼啸”,走廊里,经常有人高声说笑,隔壁的音乐惊天动地……但她能够睡得死死的。也许,枕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和着他的呼吸,心中可以分外踏实许多,沉稳许多,少了那么多惊惧?当从恶梦中醒来,惊魂未定,会不由自主地向他怀里依去,他仍旧酣睡,手却轻抚着苒青的背……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呢?以前,苒青认定自己是个坚强的女人,因为,她已忍受过许多得不到的悲哀。到了美国,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能!
  以前,有人问她:“苒青,有没有需要男人的时候?”
  她诚实地说:“有。孤独寂寞的时候,曾盼望会有人相伴。即使不能相知,孤灯下,能有双注视自己的眼睛。也许因为我是女人,我的世界只有一半。但是没有男人我也能活,我相信,我有足够坚强的神经,承受起生活所强加给我的一切不幸。”
  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迫切需要一个男人,一种依靠。许许多多的时候,她茫然无助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艰难越多,她越想逃避。她尽量地逃避。她常想,如果有个男人在身边,她就可以小鸟般地躲在他臂下。纵然他不是那么强壮有力,但就因为他是男人,他得独自去为她抵挡外面的一切。苒青曾自认为不是个很传统的中国女人,她曾声言无论在哪一方面,在与男人的对峙中,她决不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但在美国,在这个被认为最能给人独立自主权力的国家,她却心甘情愿地想放弃自己,只想变成一棵藤蔓,去攀援大树。或许,在国内时,她熟黏那种文化,游弋其中,如鱼得水,她熟悉那种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对于所有的挫折,她已具备了一定的抵御能力。在这里。除了英文字母,一切几乎是全新的,她就象一个被断奶的婴儿,又突然地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必须自己寻找食物。这种不适应,深深改变了她原有的人格,她从迷惑焦躁到颓废消沉,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信。如果有个男人在身边,就会好多了,她常这样想。可她也说不清楚应该有个什么样的男人。
  苒青认识凌力,是在刚来康奈尔的第一天。凌力去“灰狗”车站接她,是中国学生联谊会安排的。当时,苒青并未记住他,直到一个月后联谊会的迎新晚会上,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那时她刚疯狂地跳完一支曲子。在国内时,她从不进舞场,只是无聊了,自己会在房间扭几下。可那天晚上她只想跳,拼命地跳,想在地上翻越滚爬,想痛呼乱叫。她闭着眼睛,任心中那种挤压得“咯吱咯吱”响的情绪支配着她的手脚。她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对扭着,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音乐一结束,她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下子摊倒在椅子上。
  这时候,他端两杯饮料走过来,递一杯给苒青:“你是个疯狂的女孩,对不对?”苒青笑笑,不置可否。
  “本还以为你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呢。”他喝了口饮料。
  “为什么?你以前又不认识我,”苒青觉得从未见过他。
  “什么!”他大叫:“你不认识我!是谁接你来的?”
  “我实在想不起来,真的,对不起,”苒青的确是记不起来:“我只记得是个小男孩,我忘了他的名字和长相。”那天苒青在车站等了好久,后来,那男孩来了。上了车,他说了他的名字,又问了苒青的。可她过后便忘了。
  “可我记得你,穿红体恤衫,米色短裤,白球鞋,是不是?路上和你说话,你只是点头、微笑,进了镇区,你又惊又喜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这是一个童话世界嘛!’当时我就笑了,说:‘苒青,过不了两天,你就觉得这是地狱了。’记得吗?”
  苒青眨着眼睛,一副拼命回想的样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真的。也许,那时刚下飞机才一天,时差还没换过来,脑袋糊里糊涂的,象做梦。”苒青可怜巴巴地说。
  “好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吧,看来,我还不够吸引人,是不是?”他挥挥手,很大度地说:“我叫凌力,以後可不许忘了。”
  “可我明明记得是个小男生啊,”苒青很认真地说。“你有种什么样的心理?喜欢小看男人?我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七,算小男生吗?”
  但苒青的确记得是个小小的男生。她迷惑不解。
  舞会结束后,凌力送她回家。
  乌鸦在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就象把钝钝的锯子,一下一下地撕拉着她的神经。她希望它们全死光。“上帝,饶了我吧。”她翻来滚去,头发散乱地堆在枕头上,泪流满面:“我要死了。它们要杀死我了。”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苒青悲哀地发现,自己是这么无助无能。“没有人来救我,没有,”她很疲倦。“谁来救我?”她试着想坐起来,但头很晕,只好再躺下去。
  透过百叶窗,苒青知道,太阳已升高了。奇怪,一到了这时候,乌鸦也不再叫。昨天下午,在校园的草坪上,苒青看到两只乌鸦定定地站在那里,头都抬的高高的,望向西方。漆黑的羽毛,很有种神秘、凝重的味道。就因为有这种黑色,苒青不明白它们怎么会有那样的声音!她觉得它们应是最沉默的。
  “张帆,原谅我,”她迷迷糊糊睡去,却又听见其他人都起床了。“我没有办法。”一想到张帆,想到他那双诚实关注的眼睛,想到他的期望,苒青就觉得好惭愧,好内疚,就觉心里沉沉的。尽管她可能从没爱过他,他的爱也不是她希望的样子,但他的确是为她好,希望她好的。
  可有时她真想堕落。放弃一切,四处流浪。也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是,只要堕落--不再梦想,不再追求,不再抓住那种欲求不得的悲哀不放。彻彻底底地,在心内,在身外,将自己完全地放逐。
  她知道她会深深地伤害张帆,虽然她的心里是那样地不情愿!
  苒青忍受不了孤独,更抵御不了寂寞。在她的天性里,一直有种想拼命摆脱孤独寂寞的愿望。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可是,孤独寂寞就如她的影子一般死死地缠住她不放。有时,她想,孤独和寂寞也许是她的命运,自从她诞生,就是她的生命所在。孤独寂寞时……孤独寂寞的时候她会疯狂,她只想,只想……杀死自己--切开手腕。这是她所想出来的唯一能逃避孤独寂寞的办法。
  午夜后,她给张帆写了封信,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冥想。也许,有那么一天,所有有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对她来说,世界依然是浑浑沌沌的一片,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从头学起?现在我还活着,我还得活,可是,为谁,为什么?无论什么事情,苒青总想有个答案,否则,仿佛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她的头脑从未停止过思考,她总在想一些别人看来太无聊、太无用的问题。她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从她的内心,她真希望脑子有一天会是一片空白。
  就在她恍恍惚惚要睡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凌力。“苒青,你睡了吗?”他的声音很关切。
  “你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来?”苒青有些恼怒,因她刚有睡意,这样一被惊醒,又很难入睡了。
  “你过得好吗?”凌力并不在意。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苒青声音怪怪的,她觉得想哭,她最怕别人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凌力叹口气:“你也太……苒青,你为什么不能使自己快乐起来?”
  为什么?苒青真想对他大吼。谁不想使自己快乐!可苒青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使自己悲哀。
  “想开些,不必太认真。人生就是那个样子。不要执着。无论什么事,太在意了总是会伤自己的心。你看我,天天只想快毕业,赚点钱,找个漂亮老婆,星期天开车出去玩,这不很好吗?知道你会说我庸俗,但我比你快乐!象你,每天都那么敏感、忧郁,对自己又有什么好?”苒青知道凌力说得很有道理。可她的心,从未在地上过。不知道在哪里。游子,她只是天地间一个渺小无用的游子。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用,对任何人,包括对自己都无用。
  “你知道,凌力,我不能,我无能,我什么也做不了……”苒青开始哽咽。“我并不想这个样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天天这个样子。”凌力沉默了好长时间。苒青也不再说什么。她敏感地觉察到,在凌力无声地沉默里,似乎有种她想拒绝却想……想试一试的暧昧。
  果然,凌力又开口了:“苒青,是否孤单?”他的声音有种诱惑。如果是别人,在别的时候问苒青这样一个问题,她肯定会流泪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知道,她得清醒。
  “是的,可是,不是现在。”苒青断然地说。即使此时此刻,她也孤单,特别是当有关过去的和未来的思绪野马般奔腾的时候,她更觉得天地间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人走近她,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唤,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和她对话。
  凌力又沉默了一会,说:“苒青,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孤单,寂寞,或者--”他顿了顿:“或者,你希望有人陪你,就告诉我一声。”
  一种受辱般的感觉袭击着苒青。她一字一顿地调侃道:“那么,你将怎样帮助我?”她提高了声音:“多谢你关心。但是,再寂寞再孤独,我也不会……我宁可,我宁可--”宁可什么,苒青并不知道。也许,这种帮助是必要的?但决不会是凌力。他太“俗”,帮不了苒青。
  “晚安,”她不想再多说。但她无法使自己静下来。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浅浅地睡着。可是,这些乌鸦--她又一次觉得,死了会轻松的。活着是这么艰难!几只小小的乌鸦,居然能使她疯狂!怎么忍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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