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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书记李智的写字台上摆着两部电话,一部天蓝色,一部是红色。红色的醒目,电脉冲的铃声虽然不刺耳,却能盖过其他声音,如果两个电话同时响,天蓝色的电话根本听不见。 李智给予两个电话不同的待遇,是因为打红色电话的都是特殊人物。今天这个电话是傍晚打来的,李智拿起电话,听见里面有个略带沙哑的女声问:请问,您是李韦记吗? 李智一怔,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都是熟人,有的甚至叫他小李。现在他想不起这个声音是谁的。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是李智。 电话里说:我是陈爱兰。 丰智的脑子快速反应着,眼前一亮:哦,是陈厅长啊。您好,没想到是您打电话来,我太高兴了。说着额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本来正要洗脸,听明白了是谁就把手里的毛巾放下了。写字台上有他刚刚起草的一个讲话提纲,他没注意到毛巾已经把提纲弄湿了。 电话里的陈爱兰,以前是省交通厅副厅长,现在退休了。不过她还是省委副书记刘德江的爱人,在别人看来,这要比交通厅副厅长厉害得多。 李智只见过她一面,年初她陪着刘书记到县里来过,到小辛庄乡看望乡镇企业家,在天华毛纺集团的贡天华经理家吃了一顿野菜馅的饺子。当时贡天华说:这种野菜以前是我们半年的口粮,现在成了吃稀罕了,人人都抢着吃。 刘书记说:好吃,我看你们应该开发一下这种野菜。 那顿饭在外界很有影响。因为贡大华什么菜也没做,除了饺子就是几瓣大蒜和山西老陈醋。刘书记和陈厅长偏偏就爱吃他的饺子,吃饭时贡天华问喝不喝酒,喝酒我给您弄几个小菜。 刘书记悦:不用弄菜,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贡天华真就什么菜也没弄。县里人都感慨贡天华敢这么接待刘书记,也感慨刘书记真愿意吃他的饺子。 饺子现在哪儿没有啊,出差的人都愿意吃饺子,因为最便宜。 后来刘书记到另一个乡,那个乡的薛天华给刘书记准备的是元鱼宴,刘书记看了一眼就要走。薛天华说:都做好了,怎么也得吃了再走啊。刘书记笑着说:你这不是敬我,是害我啊。你想想,我在你这儿吃一顿元鱼宴,用不了三天全省就知道了,那我是什么影响?不吃了,我们到别处吃去。说得薛天华满脸通红。 县里人说:虽然都是集团公司老板,从一顿饭上就看出了两个人的高下,全省这么多乡镇企业家,有几个敢给省委领导吃野菜的?贡天华不简单,把省委书记的心思摸透了。 只有贡天华的老婆说:什么野菜,我们家花了五万多块呢。人们奇怪:一顿饭怎么能花那么多钱?记得刘书记走时,贡天华装了一提包野菜塞在陈厅长手里,一包野菜能值几个钱?贡天华的老婆又不说了。这一来人们对贡家和省委副书记的关系又产生了种种猜测,反而把贡天华弄得更神秘了。 当时陈爱兰还没退休,吃完饭她把小辛庄乡的公路建设看了一遍,这条公路省交通厅也投了资,陈爱兰对公路很满意,说是样板工程。 陈爱兰是个和蔼的女同志,李智对她印象非常好。他一边在电话里问候着刘书记,一边猜测她打电话的意图。他有个直觉,这电话跟贡家有关。果然,寒暄了一会儿陈爱兰切入正题,问:听说你们最近要调整各乡领导班子? 李智说:有这个打算。 陈爱兰说:我给你提个建议,调整时是不是考虑一下小辛庄乡的贡存义。 贡存义是贡天华的二儿子,现在是小辛庄乡的副乡长。陈爱兰说:我跟他仅仅是工作关系,过去他在乡里抓公路建设这一块,结我的印象非常好,认真、负责,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他给家里做工作,为公路捐了不少钱。一个干部肯为老百姓做出牺牲,我觉得这样的干部很难得。 丰智说:是啊。只是,您觉得怎么安排他合适呢?他现在是副乡长。 李智问完就后悔了,这种话怎么能让领导直说呢,没想到陈爱兰直截了当说:我看他当小辛庄乡的党委书记也满够格。现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嘛,都那么按部就班,就把人才压住了。 李智说:我们一定认真考虑省委领导的意见。 陈爱兰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代表别人,你可千万别有思想负担啊。 李智说:没有,没有。您能给我们提建议,是对我们工作的关心,我们非常感谢。 放下电话,李智心里有点儿发闷。他用毛巾按住额头想了一会儿,才发现刚才写的提纲泅湿了。他有点儿沮丧,想再重新写,脑子却怎么也集中不起了。 他到皮县已经快三年了,头两年一直很顺利。 从今年年初开始,各种各样的流言、猜测在县里盛传着。有人说他要调走了,有人说地委领导对他不满意了,还有人说他跟县妇联某个人关系暧昧,追问到底是哪个,说出来的那个他竟然根本下认识。你不能去辟谣,一辟谣反而把事态扩大了。 到皮县来以前他是地委办公室主任。当时的地委工书记对他说:皮县那个地方不好搞,必须派个硬手去。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你合适。你去了要有吃败仗的思想准备,因为那里情况相当复杂。 李智去了,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并没觉出多么复杂。后来王书记走了,省里调来了黄书记,李智还没认识,发现皮县很多人已经跟他很熟悉了。 这时他才觉出了复杂。都说皮县的官不好当,现在他信了。他到北京跑了一个项目.回来就有人说他在北京泡小姐,甚至还说他在按摩时让公安人员抓住了。这些流言人们不见得全信,但谁都明白。谣言能这么传播,说明李智的根基已经相当不稳。 有人替他总结说:现在他上面没人,是个无根县令。 历史的经验是,上面没人,皮县的县官肯定当不长。过去常委会定下来的工作推行起来雷厉风行,现在布置下去拖拖拉拉,追究起来只有一个原因:反正李智也要调走了,明天来了新领导说不定又是一个工作思路、现在于不是白折腾吗? 李智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发了火儿:我们县有些干部,好像自己是地委组织部领导似的,县里的领导都得归他任命,是不是有点儿太狂妄了。有人说我是无根县令,我无根,但我又的确是县令,你有根却不是县令,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这个根不根的起不了多大作用,既然领导让我来皮县,我不管有根无根,只要我在这里呆一天,就必须令行禁止。 当时会场上鸦雀无声。可过了不到半个月,地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找到他说:老兄,听说你在干部大会上说,我们地委组织部领导都听你们皮县的。 还说了好些有根无根的话,发泄对地委领导的不满。 有这回事吗? 李智一愣,反问道;你看我可能这么说吗?那位副部长说:可能不可能的,反正地委大院都传开了。 李智觉得有必要找地委说明一下情况,找到黄书记的秘书。秘书说:今天省里刘副书记来了,黄书记恐怕没时间,明天我另给你安排吧。李智不愿再等,当天就返回了皮县。 想不到谣言比他回来得还快,回到县里就有人告诉他,外面已经传说他在地委想见黄书已,结果吃了闭门羹。他听了虽然生气,却不想再发火儿.发这样的火儿没用,把心思都纠缠在这些事情上反而影响工作。 就在这时,省委刘书记来到皮县,他是从北京开会回来拐到皮县的。李智知道消息后急忙通知地委办公室,然后开车到了小辛庄,这时刘书记正在吃饭,李智跟着吃了几个野菜馅儿饺子。 吃完饭李智一边陪他散步,一边汇报工作。皮县是全省有名的富县,甚至在全国也有一定名气。 李智上任前这里的乡镇企业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全省十大明星乡镇,皮县就占了两个。第一批小康村一共二十个,皮县就占了六个。当时震动了全省。 李智上任后,发现这个县东西部发展相当下平衡,全省六分之五的乡镇企业都集中在东部,西部乡镇还和以前一样贫困。 李智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五年内成为小康县。 这样首先需要解决西部乡镇经济发展滞后的问题,他提出了“倾斜西部,以东带西”的工作思路,在怎样促进西部发展上,他想了很多点子。经过两年努力,现在西部经济有了明显发展。 刘书记听完他的汇报,说:今天我下走了,索性到你西边看看。李智非常高兴。他陪着刘书记在西部看了两天,虽然是走马观花,也看出来这里的经济的确有了起色。 临走前,刘书记在皮县宾馆会议室里跟县五大班子领导见面座谈,刘书记对县委的工作很满意,觉得李智的工作有思路,有创新。他说:一个县搞好搞不好,关键在于有没有一个坚强有力的领导班子。这个班子有没有战斗力,关键在一把手能不能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有一个新思路,就可能带动一方经济的发展,造福一方百姓,反之就只能是被动应付,错过发展机遇。我看你们这个县,好就好在工作上有创造性。 地委黄书记插话说:李智的点子多,他这个智,是智慧的智。 刘书记又说:我听人说,你们县里人都叫你无根县令,我看这个无根县令起得好,无根不要紧,有力就行。不怕无根,就怕无为。现在有的干部倒过来了,下怕无为,就怕无根。 黄书记插话说:只要你工作抓上去了,地委就是你的根。刘书记和我就是你的根。你怕什么? 当时全场鼓掌,李智非常激动。 刘书记在他最困难的时刻,表态支持了他。现在想起来,这好像是有意的。他以前跟刘书记没什么私交,只是在省里参加县委书记会时见过两面。 皮县的事情他从没跟省里干部说过,想不到刘书记知道得这么详细。这就是说,事先已经有人向刘书记做了汇报,而且这个汇报对他相当有利,他推断这人是皮县人,而且是一个在皮县极有影响的人。 他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承担这份人情。从刘书记一到皮县就到了小辛庄看,这人可能是贡天华。不过他跟贡天华并不投缘,过去有些谣言就是从小辛庄传出来的。贡天华也绝不是个干了好事隐姓埋名的人。李智有个经验,皮县的企业家从来不白给人办事。 到这时为止,关于他有根无根的议论才平静下来,经过刘书记的一番表态,他好像又成了有根的。而且根子从地委移到了省委。所以当他在电话里听到陈厅长的声音时,心情才那么激动。 调整乡镇领导班子的打算是他早就有的,他刚来皮县时,为了保持稳定,中层干部基本没动过。现在看来这些干部的年龄明显偏大了,他早就和县委常委们商量过,在适当时候把各乡镇的领导班予调整一下,逐步实现年轻化、知识化。 现在他又觉得这个班子不光年龄偏大,如果没有自己选定的一批中层领导,再有凤吹草动,工作很难顺利开展,他决定把这项工作提前进行。他一提出来,常委会上一致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了。 想不到刚过了两天半,事情就传到了省里。如果换一个人打这个电话,李智可能会反感,但是陈厅长打来电话,他的感受就不一样了,只是陈厅长说出来的这个人,的确让他感到有些为难。 第二天,地委召开农村工作会议,这次会议除县委书记外,还邀请了个别乡镇领导,其中就有小辛庄乡的党委书记崔惠平。下午报到,上午李智特意打电话给崔惠平,问他怎么走。崔惠平说:我先去你那儿。 李智说:你要是来县里的话,咱们就一块儿走。 我沾光,坐坐你的好车。 崔惠平说:干脆把那辆车给你算了,我坐着总不得劲儿。 李智说:别,我坐个蹭车就行了。 皮县各乡镇的车都比县委的车好,就拿李智来说,他的车是普通奥迪,这在全区各县县委书记中,是比较好的。崔惠平坐的是六缸奥迪,他手下贡存义的车比他还好,是凯迪拉克。 这是皮县特有的现象。县里乡镇企业发展得快,企业有什么车,乡镇干部就有什么车。企业把好车“借”给李智,李智下敢要,“借给乡镇干部,他们却毫不在乎,来者不拒。反正我不是受贿,反正我是为工作,再说我们这儿就是这个发展水平,坐坐好车算什么? 开始他们和李智一块儿出门,还不好意思开着好车出来,想方设法借辆切诺基和桑塔纳什么的。李智说:你们也不用在我跟前装穷,平时坐什么车,还坐什么车好了。这些乡头乡脑们才嘻嘻哈哈地把好车开出来。 李智说要坐坐崔惠平的好车,其实是想跟他了解些情况。小辛庄乡这些年工作下错,李智原先的想法是让崔惠平任原职,乡长季克山抓经济是一把好手,且跟崔惠平积累了一些矛盾,李智想把他提到西部一个乡担任乡党委书记,再给崔惠平配一个乡长。 这些想法形成决议前,他想听听崔惠平的意见。 崔惠平听说李智要搭他的车走,特意换了辆好车。漆黑色的凯迪拉克停在县委门口,像个安静的美人,不儿长得漂亮,而且温顺、高雅,气质不凡。崔惠平在车前等他,看到他走来立刻上前打开车门。 李智说:好家伙,你又换了辆好车。 崔惠平说:这是借的,我那辆车出了点儿毛病,司机开着修去了。李智问:跟谁借的?崔惠平笑而不答。李智又问:是在本乡借的吗?崔惠平说:在外乡我借不出这么好的车。这年头,权力范围之外干什么都不灵。 李智原来不打算让他的车去地区,现在改了主意,他用手机跟司机联系说:我在崔书记的车里,你在我们后面跟着。 他突然改了主意,是意识到这辆凯迪拉克是贡家的,也就是说开车的司机是贡天华的司机。他不想再跟崔惠平淡什么了,所以一上车就说:今天约法三章,第一在车上下谈工作。第二要说轻松的话题。第三要轮着讲笑话,你说一个,我说一个,让司机师傅当裁判,他要不笑,就得重说。 崔惠平说:李书记你可难为我了,我是个不会说笑话的人。李智说:不行,不行,咱们这些日子够累的了,出来把工作的事都忘了,好好放松一下。 崔惠平说:让别人替我说行不? 李智说:你是想让司机师傅替吧,这就跟喝酒一样,不能找人替,他要替你,就得替我。 司机说:干脆,我给领导们讲个故事吧。我要是讲不笑你们,甘愿受罚。 司机讲了一荤两素三个故事,李智本来没觉得可笑,出于对司机师傅的尊重,也笑了。皮县到容易市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三个故事讲完后路程已经过了大半,李智说:停车,我到我的车上去。 司机有些慌:是不是我讲的笑话惹李书记不高兴了。崔惠平也说:正聊得高兴换车干什么?李智说:我要坐这个车进市里,地委大院马上有人议论,说我李智坐车超标,到时候一个一个解释我解释不过来,还是免了这个麻烦吧。 崔惠平知道他是让谣言弄怕了,苦笑一下说:那我也到你车上,这回该你说笑话了,想躲可不行。说完打发司机开车回去了。 上了奥迪,崔惠平劝他:干脆我们乡给你换个车算了,你这车跟咱们县的经济地位不相称,我看就把刚才那辆车调到县委吧.反正他们贡家人有的是车。 李智不高兴了,说:哎,你这人怎么拿别人的东西送礼呀。 崔惠平说:这可不是拿别人的东西送札,贡天华早就有这个意思。他一直觉得县委的车太旧。李智说:坐什么车中纪委有规定,你别害我啊。崔惠平说:什么规定,除了省委领导外,哪一级领导按规定坐了?地委黄书记坐的是奔驰280,也是超标的嘛。 李智说:要说咱们皮县就有这个好处,你这儿稍有活动,立刻有人住上汇报,反而促进了我们的廉政建设。过去我还苦恼过,现在想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这一说崔惠平才不再说了。 本来李智想跟他探讨一下小辛庄乡的领导班子,现在觉得气氛下对,一下没了谈下去的心情。又过了十几分钟,容易市就到了。 虽然都是县官,县官和县官不一样。贫困县的县官开会时步履沉重,紧皱眉头,会下也是他们最忙:要跟各部委局办搞关系,争取人家支持。在地委领导面前更是小心谨慎,生怕一句话说不好投资飞了。见了李智这样的富县领导,总觉得压抑,除了有求于他们,大都躲着走。会下的情况往往是:富裕县的领导凑在一起,贫困县的县官扎在一堆儿。 前两年开会,李智颇有脾腴群雄的意思,因为皮县在全区举足轻重,是首屈一指的富县。换了地委领导后,他经历的一系列事变使他觉得富有富的难处,现在他反而羡慕穷县领导。人家穷,穷得踏实。 他这儿富,却像坐在火山口上,身下的富裕随时可能把他吞没。 李智现在学乖了,在各种场合都小心谨慎。一下车,他脸上摆出的就是谦虚表情,看见熟人主动打招呼,看见接待的会务人员一边寒暄,一边来几句幽默,所到之处气氛和谐。 在各县领导中,他跟平坝县的赵亚雄关系最好。当初两人都在常阳县工作,一个是常委组织部长,一个是常务副县长。他调到地委后,向领导推荐赵亚雄到平坝县任了县长,后来又提成了县委书记。这不是一般交情。 一到宾馆他就找赵亚雄,这时赵亚雄也在找他。 会上给各县领导安排的都是两人间,赵亚雄主动让会务组把他俩的房间换到一起,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间:怎么样,我听说你前段差点儿让人家掀翻,有这回事吗? 李智不想跟他谈走麦城,平淡他说:我们县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上面有一点儿变动,下面就兴风作浪。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我不当县委书记。 实在不行了我到你们县当县长,还咱俩搭伙,行不行? 赵亚雄说:你现在可不比当年了,是封疆大吏,皮县的县委书记调出来,最小也是地委常委,我们平坝哪能盛得下你呀。当然,你要是让人家槁下去,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就是那样,恐怕也到不了我们平坝吧? 李智说:好啊,你这是在往外推我,你可别忘了。 当初你到平坝县我可是出过力的。现在的人一点儿良心不讲了。 赵亚雄说:说真的,这回你能涉险过关,还是省委刘书记救了你。本来地委已经要调你,刘书记到皮县去了一趟,黄书记态度就转了过来。 李智问:他们当时真打算调我了?让我去哪儿? 赵亚雄收起笑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蒜? 李智也正色道:我真不知道。一是我根本没到市里来过,二是这种话一般关系也下会传,搞不好把地委领导就得罪了。这话既表白了自己,又巧妙地赞扬了赵亚雄讲义气,赵亚雄听了颇为舒服,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他告诉李智说,黄书记当时想让他到人大当秘书长。本来第二天晚上地委常委会就要定下来,这时皮县一个神秘人物连夜给省委刘书记打了电话,刘书记才拐到了皮县。 孪智大吃一惊。这么惊心动魄的事,当事人竟然一点儿不知道,不由不让人感到官场的凶险。现在再回想刘书记到皮县的前前后后,越发觉得当时以为是偶然发生的事件,完全是有人替他安排好的。 他问:这个神秘人物是淮? 赵亚雄说:以后我再告诉你。 会议还没开。李智的脑袋已经灌满了。开会时他脑子里一直在转悠这件事,会议内容反而设留下多少印象。幸亏后来地委领导点名让他做重点发言,他才把心思收了回来。 皮县在他心里就像一篇读得烂熟的文章,也像指挥员天天观看的沙盘,只要一说皮县的发展,一幅未完成的画卷就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在这画卷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令与会的人心情为之一振。 现在离他预定实现小康县目标,还有不到三年时间,剩下还有几步棋要走:一是要在西部建设一个皮毛交易中心,以市场建设带动经济发展;二是要在青尤河修建两座大桥,更好地发挥东部乡镇对西部的辐射作用。还有三、口,这些打算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讲完后再一看表,已经谈了一个半小时,急忙道歉,说:我讲得大多了,占用了别人的时间。 黄书记说:讲得好,很有创造性。与会的人也一致说好。 晚上会务组安排看电影,他和赵亚雄都不打算去,摆出的是一副彻夜长谈的架势。偏偏这时崔惠平来了。看到崔惠平进来,赵亚雄主动躲了出去。他说:这个电影不错,你们聊吧,我不能错过。 李智知道崔惠平有话要说,而且这话跟调整乡领导班子有关,他也想跟崔惠平谈谈,车上没谈成,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李智刚拿出烟,崔惠平就说:抽我的吧。说着递过一支。李智扫了一眼,是玉溪,说:你的烟比我好,抽你的。说着把红塔山装了起来。 崔惠平给他点上烟,说:我包里还有一条,一会儿给你拿过来。李智立刻说:我抽不惯这个味儿,还是红塔山对口味。 现在拒贿也得讲究技巧,你不能生硬地摆廉洁,那样把人非得罪光了。崔惠平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再坚持。改了话题说:你今天下午讲的那几条,把他们镇了。会下我听他们议论,一致佩服。 李智知道下可能一致佩服,可是当了领导,就得习惯于听恭维。明知是假话,还得当真话听,你要是显出比对方智力高,给他一戳穿,人缘就没了。 他说:讲是一回事,落实又是一回亭。今年的任务还很重,现在就看下面这步棋能不能走好,如果这次能顺利调整好乡镇领导班子,以后的问题就好解决,现在最难的是人事问题啊。 他主动把话题引到敏感地带,看崔惠平怎么往下接。这一来崔惠平反而不好住下说,想了想表态说:反正我是下了决心,服从领导分配。 李智说:光这还不够,小辛庄乡的班子,你得拿出个意见,给县委当好参谋。 崔惠平说:我拿什么意见,我年龄已经大了,应该年轻化,让年轻的同志们干肯定比我强。 李智明确告诉他:你的位置不会动,这次调整也不可能动作大大,因为还得保持各乡镇班子工作的连续性,如果把乡镇主要领导都动了,对工作反而不利。 这等于告诉崔惠平,他打算把小辛庄乡的乡长调走。崔惠平觉得有点儿意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似乎不相信。 自从接到陈爱兰的电话,李智一直在想小辛庄的班子。他想把贡存义提为乡长,这虽然没全按陈爱兰的意思办,也把贡存义提成了正职。工作上有崔惠平。即使贡存义差些,也不会出大差错。 当然,他也知道贡天华是个通天人物,崔惠平摊上这么个乡长,麻烦肯定少不了。不过崔惠平毕竟在小辛庄乡当了多年书记,上上下下颇有根基,心眼儿也够用,谅也出不了大乱子。 他发愁的是,怎么说服崔惠平同意。因为据他了解,崔惠平跟贡家有相当的矛盾,过去崔惠平常到他这里诉苦,对乡里的大户干政很有怨言。 他主动问:要是从你们乡提拔,你觉得谁当乡长合适? 崔惠平不说话。李智仔细观察,发现他脸上表情非常奇特,嘴里叼着烟,烟雾熏到他右眼上,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半咧着嘴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 怎么样,你先替我出出主意。李智又问。 崔惠平说:这就看你从哪方面选了。要论徘序,应该提现在的副书记老宋,只是老宋年龄偏大了些。 要论能力得说侯副书记,抓农业,抓乡镇企业,搞基建修公路,哪一项工作他都是好手,是个全才。要论年轻还有任副乡长,上进心强,心眼儿活,很有前途。 李智发现他没提贡存义,索性问:你看贡存义怎么样? 崔惠平反问:李书记想提他? 李智说:我只是跟你探讨探讨,尽量找个合适人选。 崔惠平一笑,说: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贡存义。李书记,像我这样的干部岁数已经偏大,不适合再在乡里工作了,还是让我换换地方吧。我向你郑重推荐贡存义,他接任书记肯定比我强。 李智一怔。三个月前崔惠平跟他说起贡家时还很苦恼,对贡存义也很不感冒。贡存义以前在乡里并没分管修公路这一块,主要工作都是候副书记和小任做的,公路修了一多半他主动要求分管,等工程完工后,他竟把这项工作的成绩都算在自己身上。贡天华也跟上面吹,是他这个二儿子给乡里搞了个样板工程。 当时崔惠平说:我们这个乡,好像不是乡党委在做工作,而是他们贡家在做工作嘛。 怎么才几个月工夫,崔惠平口气就全变了,竟然说让贡存义接任书记。他这么说是真心的吗?想到这儿他一甩胳膊说:算了算了,不谈了,不淡了。 崔惠平不解,说:怎么不谈了。 李智忿忿他说:人要一沾上官场,就再也没有朋上了,你跟他推心置腹,他跟你装洋蒜,这还怎么往下谈? 要是以往,这一激崔惠平就能把心里话和盘推出。现在他眯着眼,一副耍死狗样儿,意思是说:不谈就不谈,反正我不跟你说心里话。 看见崔惠平还肉在那里,李智真动了气。说:散了会,我去你们乡看看,你不是说贡存义好吗?那我就见识见识,看看他怎么比你强。 这回又轮到崔惠平疑惑不解了。 赵亚雄看完电影回来,崔惠平已经走了。李智正躺在床上看会议文件。当然,他也只是把目光集中在文件,心里想的却是崔惠平。 赵亚雄说:怎么样,跟你的下属谈完了? 李智叹了口气,说:现在最难的就是人事。 赵亚雄说:这就是富县的难处,像我就比你省心。去年一当上书记,我就调整了中层班子。十八个乡镇,二十多个科局,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基本上没出乱子,连撤下来的也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去了。 李智说:你动作够大的,有什么经验给我介绍介绍。 赵亚雄说:只要不跟上边连着,县里再大的泥鳅也掀不起浪来。你们皮县难就难在那些大户身上。 个个通天,比你根子还硬,而且大户之间勾心斗角。 都想利用政界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把领导夹在中间。 李智坐起来,说:行啊,我们县的事你比我还清楚,我得跟领导推荐推荐,让你来皮县得了,我去你们平坝。 赵亚雄说:我这是班门弄斧了,你老兄在皮县这些年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能干成这样,说明你比我强。 李智这回跟他动了真诚:说真的,自从地委这边换了班子,我这儿挺难的,有时候真不想干了。 赵亚雄看出他是真苦恼,就说:难点儿怕什么? 你别忘了那句话,挑战就是机遇,全看你怎么理解。 丰智问:什么意思? 赵亚雄说:你又跟我装糊涂了。 李智急忙说:不是,我是真想不明白。 赵亚雄说:这话其实一点就透,你们皮县难就难在大户身上,容易也容易在大户身上。 李智问:这话怎么说? 赵亚雄说:大户能利用你,你就不能利用大户吗? 李智对他的知心话生出了反感,却点着他的脑门说:我说什么来着,你比我脑子强多了吧。多谢老兄的指点! 李智的爱人是市棉纺厂的工程师。本来他曾打算把家搬到皮县,爱人不同意,她有她的专业,调到皮县就丢了。再说还有孩子的教育,都要受到影响。 李智后来也不愿搬到皮县。他发现,家在当地很麻烦,皮县前任县长吃亏就吃在家在当地,家里天天有人送礼,如果一个人在,只要堵住自己一扇门就行,家一搬去要堵好几个门户。到时候老婆的工作,孩子的教育,都有人给你操心,你不得不领好多人情。 还有个问题是,县里干部不敢找你,却敢找你老婆。家属一知道县里的事情,麻烦就多了,一天给你出个主意,不听都不行。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她出这些主意是因为收了人家的贿赂,还是听了人家的一面之词。如果你要认真,家里就得天天吵架,如果你睁一只眼,旬一只眼,说不定就会酿成大错。 现在李智想起自己没有搬家,心里颇为得意。 他一着儿棋走对,给自己省了好些麻烦。 会议中间,他抽空回了一趟家。爱人对他这么晚回家很不高兴。她说:你回市里好几天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智说:这两天会上大忙,刚抽出身。 她说:开会有什么忙的,不是把心开花了吧? 李智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怀疑,还是开玩笑,就故意装听不见。这是他当县令练出来的本事,用在家里照样管用。有些事是不能认真的,该大度就得大度,该装傻就得装傻。 这些天他早想回来,因为现在是皮县的敏感期。 他不敢放松精神。你别小看这种会议,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信息发布中心,这些县官们一年聚不了几次。聚到一起都在交流情况,上面的人事变动,下面跟领导的关系,纵的横的,左的右的,七牵八扯,都是重要的人事档案。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消息,就可能救了你,也可能毁了你。 就拿省委刘书记到皮县前前后后的情况,他竟然一点儿不知道。要不是赵亚雄跟他说,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同僚之间的互相沟通多么重要,爱人根本想象不到。她是搞技术的,总觉得技术比人复杂。 他到卫生间看了看,见爱人已经把热水器烧上了。这说明爱人没有真生气,热水器是观察爱人的晴雨表。 爱人有洁癣,不洗澡是绝对下允许跟她做爱的。 主动为他烧好洗澡水,说明今天晚上有好事。想到这儿他轻松起来,开始问孩子的学习情况。 爱人一个人带孩子,却对孩子的学习抓得很紧。 四个100分让李智对爱人心生感激,好好洗个澡的念头就越发强烈了。他对孩子说:这次考试成绩不错,不过不能骄做,争取下次考得更好。说完他付好地对爱人说:我洗澡去了啊。 洗过澡之后的一切令人陶醉。爱人的极力迎合使李智增添了信心,他的动作猛烈,语言动情,最后两人都出了一身透汗。这时候他才觉得还原成了自然人,对官场的争斗越发厌倦了。 爱人擦着他额上的汗,问:累了吧。 他说:不累,我还年轻着呢。 爱人笑了,说:都什么岁数了,你还这么顽皮。 他说:就是心里累,一回到家,我就觉得自己年轻,一出去就觉得老了,真是动不完的脑子,理不情的头绪。 爱人说:是不是为乡镇班子的事?我听说你们县要调整一批。 李智说:还没调整,麻烦就来了。常委会上刚定下来,不出三天省里就都知道了,你说怪不怪?哎。 李智突然警惕起来: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爱人说:我们厂有个人,在你们皮县有亲戚。我听他说,皮县有个叫贡存义的,相当有本事,在他们乡群众中呼声很高,都希望他提起来呢。 李智正色道:我可跟你有过约法三章,不许搀和县里的事啊。 爱人说:我什么时候搀和了,这不是跟你聊天嘛。说着爱人偎进他怀里:你这个人呀,就是神经过敏。 李智这时才意识到,爱人今天比平时出色得多。 好像是有意在逢迎他,他告诫爱人说:县里的事你不懂,你也别打听,你只要当一个贤内助就行了。 爱人转移话题说:我们厂这些日子也正调整领导班子,原来管供销的,听说这次要提成副厂长,厂里好些人不满意,又有什么用?人家那边早花了钱、上面已经定好了,假意来让求一下厂里的意见。我们厂长开始还想顶,顶了半天没顶住,反而白白得罪了人。 这一说,李智又灰心起来。孩子的好学上进,爱人的温柔体贴,倏然退到了远处。他对自己没了信心。 第二天一早还要赶到宾馆,他对爱人说:睡吧。 爱人搂着他睡着了,后来他突然意识到,爱人这些话好像是有意讲给他听的。这么一想,又越发觉得树欲静而风不止了。 ※ ※ ※ 回到县里,李智首先召开了全县农村工作会议。 把地委会议精神布置下去后,他决定去一趟小辛庄乡,听听那里对贡存义的评价。 昨晚陈爱兰又打来电话,间他在皮县生活怎么样,有困难没有。他说:没有,谢谢陈厅长的关心。 陈爱兰说:据我所知,省委和地委对你都很满意,你现在在全省各县领导中还是年轻的,工作搞出卖绩来,以后会大有作为。 阵爱兰虽然没提贡存义的事,他也知道这个电话是为贡存义打的。他主动对陈爱兰说:小辛庄乡的党委书记崔惠平,对贡存义评价很高,主动要求不再担任乡党委书记,推荐贡存义接替他的职务。 陈爱兰说:这样的同志很难得,应该把他们也安置好,老崔在基层工作了不少年头了吧,也该提一提了。 李智说:是,我们也有这个想法。 放下电话李智有些激动,陈爱兰无疑是在向他描绘远大前程。他想,既然崔惠平愿意从乡里调出来,又主动推荐了贡存义,把贡存义提起来也顺理成章。只是他工作经验欠缺些,需要配备个能力强些的乡长。 不过,小辛庄乡毕竟是皮县的经济大乡,经济占全县六分之一,把这个乡交给贡存义,他总觉得不踏实。他得跟乡里干部群众谈谈,心里才有底。 一到小辛庄乡,崔惠平就给他安排谈话。这个乡见上级领导多,连国务院副总理都见过,谁都不怕跟县委书记谈话。李智问到乡里的工作,个个知无不言,有些回答还很详尽,就好像诸葛亮与刘备“隆中对”一样。只是一问贡存义的情况,就都沉默了。 李智问对贡存义印象如何,谈话的干部摇头:不了解。丰智问:在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了解?被问的人说:李书记,这事您再问问别人吧.我跟他在一起呆的时间还短。 再一问别人,还是这个说法。 这么多人说不了解,不能不引起李智的注意,不了解显然就是了解。 李智又找到群众,群众也一样:贡存义啊,不就是贡天华家的那个老二吗?您打听别人吧,我们不了解。李智问:一个乡还能不了解?群众说:我们小辛庄乡可跟别的地方下一样,这儿复杂着呢。别看你是县里的,你想见省里领导,不见得有我们这儿的人方便。 李智只好苦笑。后来他换了一种问法,问:你们这几的小任乡长怎么样?还有候副书记,工作能力行吗?上上下下都说:侯副书记可是个好干部。肯于实事儿,不自私。小任乡长也不错,年轻,有能力。 接着又举出好些例子,全了解。当然,他们评价最高的还是崔惠平和季克山。 李智找到乡长季克山:老季,别跟我绕弯子,说说你对贡存义的看法。季克山说:李书记,你怎么好好的想起问这个。 这一问,把李智问住了,不过他没显出破绽,而是反问道:怎么,我这个县委书记来这儿谈话,引起你的怀疑了? 季克山急忙解释: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贡存义。 李智沉吟了一下,说:他是年轻干部,关心自然要多一些。如果反映好,还能重用一下嘛。 季克山说:我们这里都传说,贡存义要提乡党委书记了。 李智想,这事我从来没说过,下面怎么就议论开了?他说:我是县委书记,我怎么不知道。 季克山说:也许人们瞎猜吧,这些天人们都在议论小辛庄乡的领导班子,说法很多、有一个方案是把老崔调走,由贡存义接替他。 李智说:那为什么还说不了解他呢? 季克山一笑:提拔是好事,谁愿意破坏别人的好事呢? 李智说:那又为什么说不了解,这显然是不赞成嘛。 季克山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说:李书记,你是明白人,什么事看不出来呢?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李智深吸了口气,凝神看着他,眼神在鼓励他说下去。 季克山说:我没任何私心,只是为小辛庄乡着想,我们小辛庄乡能发展到今天不容易,是大伙儿的心血。当然,也有他们贡家的心血。不过,我觉得光一个贡天华,光一个刘天华,是改变不了小辛庄乡命运的。要说小辛庄乡的发展,首先得说党的富民政策好,第二得说全乡干部群众的努力。没有大家的努力,光靠一两个人能让全乡富起来吗?不可能! 李智看他有些激动,说:老季,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在这个乡的工作情况我们都知道。这次调整领导班子,我们也考虑了你。 季克山说:我不是说我。我是觉得贡家贡献再大,小辛庄乡也不是贡家的。这话我在心里憋了一两年了,一直想跟你说,就是没勇气说出来。也许。 像我这样的人,已经跟不上社会发展了。 李智认真听着。 季克山说:你看现在的人,谁有钱跟着谁跑。女人傍大款,男人也傍大款,就连有些从政的人也成了人家的工具。我就是不明白,一有了钱就都对了? 过去“文革”时,谁穷谁光荣。现在反过来了,有了钱怎么干都行,地主富农敢干的事,他们敢干,地主富农不敢干的,他们也敢干。如今他们不光要钱,还要权。这样下去,我们这个乡是谁的?! 这一问,李智也激动起来,他在地上来回踱步,问:人们对贡存义都有什么反映?包括对贡家。 季克山却又下说了。他说:这些事老崔都知道,你问他去吧。 李智说:他说是他说,你先跟我谈谈嘛。 季克山说:我今天已经说多了。当初跟我一块儿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都当了一把手。我为什么提升慢,就因为管下住自己这张臭嘴。其实,老崔比我更了解情况,就看他跟你说不说吧。 ※ ※ ※ 李智没再跟崔惠平淡,他已经彻底打消了让贡存义当党委书记的念头。贡家在小辛庄乡势力很大,如果贡存义再当一把手,这个乡就成了一边倒的格局。这里的人显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 最主要的是,小辛庄乡的群众对贡存义看法不好,这还是他以前没注意到的。如果听崔惠平的建议,这个乡的工作肯定要受影响。想到这儿,他对崔惠平有些不高兴。既然他什么都了解,为什么还要给他提这种建议呢? 本来他还想跟崔惠平淡,现在谈不了啦。他来考察的消息传了出去,好些人到乡里找他,都是给贡存义说好话的,乡里一些曾跟他说过对贡存义不了解的人,现在也改了态度,说贡存义工作能力强,有事业心,有开拓能力。他们轮番找他。成了围攻之势。 李智决定离开这里。 贡天华家的小楼离乡政府不远。临走时李智站在乡里,看着那座楼。楼里的人到现在还没出面,不过他知道这些举荐贡存义的话,都是从楼里出来的。 这座楼倒有些神秘呢。 要上车时贡存义冒了出来。他说:我正在一个村,听说丰书记来了就急忙赶回来。我爸听说你来了,还说要赶回来请你吃饭呢,他这会儿正在赵省长那儿。 这就是贡家的说话方式,表面看对你挺恭敬,却在有意无意中把某个大领导抬出来,打击一下你的自信。 李智淡淡他说:不用。 贡存义说:你要有事,招呼我就行了。 李智说:我没事,忙你的去吧。贡存义退到了一边。 看着贡存义那卑微的样子,李智生出了反感,不再理睬他。这时崔惠平和季克山也到院里送他。他跟季克山握了握手,没有理睬崔惠平,上了车又跟乡里的干部们招手,也没有招呼崔惠平。 回到县城,正赶上日本米子市的农业专家来访。 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问他要不要接见一下。他说:接见,现在就见。 皮县这些年外国人来得不少,按说李智不出面也行。但这些日本专家是他们请来传授地膜培植草霉生产技术的,这也是李智“倾斜西部,以东带西”发展计划的一部分。他想在西部发展农副产品,把草梅发展起来后,再发展草酶加工业,以多种经营促工业,逐步把西部经济带活,所以他非常重视这些专家的来访。 这几个日本专家是来帮助工作的,见了县里人却十分客气,不停地弯下腰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倒好像是求人办事的。 李智在心里感慨日本人的多礼,也不断弯下腰说:谢谢。反而弄得自己挺累。中午宴请了日本专家后,他又到地里看了新培植的草酶,等从下面回来,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 在跟日本专家交往时,不断有人找他,有的在路边等,有的在餐厅外守候,有的是来请示工作,还有的是来约他,说有件事想谈一谈,李智一律说没时间。他知道这都是冲着调整班子来的。 有两个人见了他没说什么,只是递来一封信。 他打开看了看,一封是地委一个副秘书长写来的,一封是省农工部领导写的,都是推荐人的意思。他把那些信随手交给了秘书。 秘书告诉他说,他办公桌上还放着好几封这样的信。李智没问都是谁来的,他忙着听专家介绍日本如何发展农业,觉得很受启发。 一回到办公室,李智就看到了秘书说的那些信。 他从桌上拿起剪刀把信打开,都是各级各部门领导写来的,推荐的人也有表现不错的,但大部分都有反映。 他把信摆在桌上,仿佛看见了这些领导的笑脸。 这笑脸里是期待,是友情。如果他对这一切说不,笑脸就变成了恶脸,他敢面对这么多恶脸吗? 如果他对陈爱兰说不,那又意味着什么?陈爱兰的不满,是不是就意味着省委刘书记的不满?他还不知道。不过,按照一般的逻辑,是能够画等号的。这比桌上那些信就厉害多了。 皮县的夜晚是喧闹的,夜市刚刚散去,大街上的歌舞厅又亮起了霓虹,音乐声从外面隐隐传来,“咕呜哆,哆哆哼”的节奏让人心里越发不平静。他踱到窗前朝外面看着,心里却在想小辛庄乡的事。 他心上的法码,一会儿放在这面,一会儿又放在那面。他需要为下面一个乡负责,也需要向上级领导交持。领导的提醒、暗示能轻易忽略过去吗? 一连好几天,他都在想小辛庄乡的事。这期间县里其他领导也曾找他商量过,他惟独对小辛庄乡没表态。这个班子定下来,首先得解决贡存义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他怎么向陈爱兰交待的问题。没有妥善办法,他宁可拖着。 一个偶然机会他想出了主意。当时他在电视里看到一个企业家到西部投资,眼前忽然一亮,为什么不让贡存义到西部的皮水乡去。安排到别的乡,既能向陈爱兰交待,也能利用贡家的经济实力帮助这个乡致富。 贡存义当了这个乡的一把手,贡家的投资必然向这个乡倾斜。这样下就把一乡的经济带起来了吗? 想到这儿,他起身去找县委主管干部的常副书记。 他端着水杯轻轻踱到常副书记门前,敲了敲问,也没等人家答应就推开了门,没想到正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虽然他是县委书记,也不免尴尬。说:你有客人,我一会儿再来。说完退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他就想这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想起来是县税务局宾馆的副经理,她男人好像也是一个乡的乡长。这女人颇有姿色,腰很细,皮肤很白净。深夜来这儿哭鼻子,不是跟老常有什么事儿吧?不过,他又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卑劣,他怎么可以这样猜测自己的副手呢?但常副书记那一瞬间的不自然,还是印在了他脑海里。 过了一会儿常副书记来了,主动解释说:这女的也是为调班子来的。李智问:是来要官的?常副书记苦笑:现在找我,都是这些事。李智问:是给她要,还是给她男人要?常副书记说:给她男人,说不想在下面呆着了,家里她一个人太困难。我说县里各科局不好安排,她又说那最好把他调到东部的乡里去。 表面上是说西部的乡离县城大远,其实是嫌西边太穷,没什么油水可捞。 李智说:现在有些干部老想到富的地方当官,一开始就动机不对,去了怎么能干好工作?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这个乡长想换地方,为什么不自己来,却让家属来,这女人在常副书记面前有面子? 不过一想到某些人为了跑官想出的形形色色的点子,他又觉得不奇怪了。这些人什么办法使不出来呢?他的办公室里前段时间也有个干部家属来说情,也是哭哭啼啼的,那女人他以前只见过一两次面,什么关系都没有,人家就是硬要找。 想到这儿他对常副书记打消了怀疑,说,应该做个决定,以后谁要是跑官、要官,一律官降一级。尤其是那些让家属跑官的。 说完这话连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做到。因为他现在找常副书记,就是来商量怎么对付一个人要官的,而且还打算把官给他。 他起身给常副书记到了杯水、说:咱们是给自己找麻烦,不说调班子,还没这么多事,一说调麻烦事就来了。 常副书记说:早晚也得有这么一回,躲也躲不过。这次调整完,咱们就能清静一阵子了。 丰智说:现在最难定的,就是小辛庄乡的班子。 一提小辛庄乡,常副书记也认真起来,问:听说你去小辛庄跑了一趟,现在拿定主意了吗? 李智说:开始,我想把季克山提到别的乡当书记,让贡存义当乡长。后来崔惠平又提出让贡存义接他,我差点动了心,去了一趟才发现这么干不行。 常副书记说:我也觉得不行。 李智说:现在看,这个班子最难的就是贡存义,前些天陈爱兰厅长给我打过电话,她对贡存义印象非常好,向我推荐他。陈厅长过去对咱们县支持不小,为咱们县的公路建设,交通厅拨过好几次款,都是陈厅长帮的忙。这么一位领导说了话,咱们不能不重视。这些日子我一直压力挺大。 李智虽然没提省委刘书记,常副书记也知道压力大在哪里,只是李智不提,他也不提,说:问题是小辛庄乡里,对贡存义的看法跟上面不一致。 李智说:让他在小辛庄乡任职肯定不行,现在我倒有个办法,不如让他到皮水乡当书记,给他一个最穷的乡,看他能不能把那个乡治富了。你看这办法行不? 常副书记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 兴奋中的李智没听他的”只是”,果断地挥了下手说:我看也只有这个办法,等祈县长回来,咱们就定下来。 李智忽略了常副书记说的“只是”。 几天后,李智到下面参加一所中学教学楼的落成典礼,这个教学楼是贡天华出资修建的,校名也改成了天华中学,省委刘书记亲自题写了校名,“天华中学”四个大字颜筋柳骨,颇有大家风范,李智感慨:刘书记真是才华横溢啊,自从他调到这个省后,全省经济大有追赶特区的气势,过去人们都知道他是搞经济的,这几年寸发现他还是个文人,古体诗写得好,书法也棒。 李智不懂书法,县里有让他题写店名、厂名的,他一律拒绝。不过人家也只是客气一下,很快就找到了更大的领导。皮县什么样人的字求不来呢,街上都有人大副委员长题写的匾额,不然就不叫皮县。 教学楼落成典礼这么大的事,贡天华竟然没来,原来说要来,后来又说临时有急事,不来了。主角不登场,让参加的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贡家参加的是贡存义,和他父亲的大块头一比,他柱主席台上一站,明显地下压分量。这个典礼轻飘飘的。 典礼结束后,贡存义走到他跟前说:李书记,我正要找你。 李智心里有了方案,看见他很轻松,说:噢,我也正想找你。一会儿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贡存义说:我就是一两句话。李书记,听说县里要让我到皮水乡当书记,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我不想李智一怔:为什么? 贡存义说:我不离开小辛庄乡。你们要想安排我,就在小辛庄乡安排,要是觉得我不够格,就别安排我了。就是不当这个官,我还能跟着我爹搞企业,费那么大劲儿干什么。 李智说:县里是有让你到皮水乡的打算,这也是综合考虑的结果,大概你也知道,对你的安排上级领导很关心,我们派你去贫困乡,也是对你的锻炼。你既然有志从政,就应该把落后乡搞上去。 贡存义说:我不想当官,你也去我们乡考察过了,要是觉得我不够当小辛庄乡书记的资格,还是让我在原地当副乡长吧,我不想让领导为难。 李智说:那我们再考虑考虑。 学校本来安排了饭,李智临时改了主意,不吃了。他很后悔来这里,他来壮这个门面,贡天华倒不来,贡天华难道比他还忙吗?想到这儿他冲送行的人摆摆手,说;留步,留步。说完上了车。 只有秘书和司机看出他在生气。贡存义是在向他下通牌。你贡存义有什么了不起的,提拔你,还要挑地方。如果不是陈厅长说话,根本就没打算这么安排。现在他倒成了县里的太上皇了。 生过气之后,他才明白了常副书记说的“只是”,贡存义不可能同意到别的乡去,他小看了这个人,把他当成一般要官的了。他要官,不是为自己要,是为他的家庭要。小辛庄乡有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多家企业,贡家或贡家的亲戚有股份的就占四分之一,这里的政权对他们来说大重要了。 他还忘了在小辛庄有个刘天华,是跟贡天华家差不多的大户,他们两家竞争,乡一级政权就成了不可小看的力量,贡天华显然不再满足于朝里有人,而是想自己掌握权力。 你让他到贫困乡任职,是想让他为那里的老百姓做点儿贡献,他怎么会干?他们可以给你捐款,可以给你赞助,那些明面上的好事他们能干一些,真让他们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就不干了。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李智越发觉得不能满足贡存义的要求。你贡存义不是说不想当书记吗?那好,我就还让你当副乡长,我就不信顶了你,真做不成这个官了。 气愤使他脸色冷峻、苍白,两只手握得紧紧的。 他没有意识到.他在想这一切时并不自信。不管他怎么坚决,怎么气愤,其实还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 司机和秘书都不敢跟他说话。车里很闷,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压抑。他朝车外看去,通往县城的道路两边是大大小小的企业和店铺,店铺背后,田野正显出生机。在房屋与房屋之间,难得的绿色一闪而过。 随着经济发展,皮县的耕地越来越少,请教了日本专家后,李智心里涌动着一个发展高效农业的计划。他要让皮县不光是工业大县,还是农产品大县。 想到这儿,愤怒渐渐平息下来。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在用留恋的眼光看着这一切,似乎是要告别了。 他到皮县三年,这三年他很少回家,礼拜天有一多半是在办公室过的。他到皮县时一百四十斤,现在一百一十斤,三年少了三十斤,换来的是皮县经济三年迈了三大步。他有勇气离开精心创造的这一切吗? 车开到县城时,李智的信心已经动摇。和皮县明天的辉煌一比,眼前的贡存义是不是分量就轻多了? 他提醒自己不能冲动,轻易的拒绝和轻易的妥协都不可取。他到皮县经历了不少风雨,经验告诉他总能找到折衷的办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秘书告诉他崔惠平来过,说是来找地税局商量事儿路过看看李书记。李智断定崔惠平还要来,因为他给了这家伙脸子。 崔惠平是他最信任的乡党委书记。领导不能轻易给下属脸子看,能给脸子的,就说明关系不错。 他到皮县不久收到过不少匿名信,反映崔惠平。 给他的印象是,这些信里说的问题很散乱,从工作作风到男女关系,从贪污受贿到玩忽职守,还有计划生育、乱占耕地,各种问题都涉及到了。这种漫天撒网式的告状,最后往往落实不了什么。他把信都压了起来。 他并没有袒护崔惠平的意思,只是考虑怎么在县里稳定大局,他不能刚上任就让几封匿名信把县里弄乱了。 其实那些信并不是没起作用,他在心里慢慢观察着,看着信里的内容是不是属实。他观察的结果恰恰相反,崔惠平不但很有心计,也有相当的政策水平。 一个偶然机会,崔惠平进了他的办公室。先是汇报工作,然后又扯起别的。领导跟下属的聊天很重要。感情是处出来的,沟通是聊出来,聊不到一块儿的,很难成为知心的上下级。 崔惠平是个会聊天的人,别看他是乡级干部,知识面很宽,过去乡干部给李智的印象是打麻将。喝酒,冲群众发脾气,这是他们的工作方式。做基层工作好多事情都是在酒桌、牌桌上办成的,你看着他们整天醉熏熏的,有时候是真醉,有时候是装醉,反正上面布置下来的事儿,就这么完成了。 崔惠平让他改变了这种看法。这家伙居然懂文学,能背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还知道一个叫何申的人写的小说,能说出哪儿真实,哪儿是瞎编的。他还推崇王蒙,说王蒙的意识流小说,看着那叫过瘾。李智不相信他真看过,问他都是什么,他说出了《蝴蝶》、《布礼》,还说出了大致情节。李智告诉他说,王蒙的意识流还不是真正的意识流,真正的意识流说不上什么情节,有一篇小说叫《乞力马扎罗的雪〉,回头你看一看。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海明威小说集,递给他。 崔惠平接过书时有些激动,虽然一闪而过,也让李智看见了。能借到这本书不简单,这就是许可证,李书记许可你跟他有工作之外的关系,下次还书时还能进行更深入的交流。崔惠平说:这个作家我早就听说过,就是没看过他的书。我听说他喜欢打拳。 斗牛,是个好汉呢。 崔惠平就这么把话题从文学转到了体育上,他问李智:李书记,你都喜欢什么体育运动?李智说: 我喜欢乒乓球、足球。崔惠平悦:我也喜欢足球。足球踢得最好的队是巴西队,还有一个队也不错,那就是荷兰队。你别看荷兰队没得过世界冠军,其实比哪个队都不差,这就跟咱们从政一样,没提升上去的,不见得就不行。 李智笑着听他谈罗马里奥、贝贝托,谈荷兰队的全攻全守打法,他认为这种打法才是足球运动的发展方向。真正不朽的将是巴西队和荷兰队。一个以技术,二个以打法,各自留下自己的辉煌。 他简直忘了自己是乡党委书记、成了欣赏足球运动的启蒙者。最麻烦的是,他说的这些跟李智不谋而合,你简直无法反驳他。 在他滔滔不绝时,李智突然产生了想法:得好好打击一下这家伙的自信,让他别再这么神气活现。 他简直忘了自己是个下级。 那些信就这么放在了桌上。 崔惠平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说:我该走了吧。 聊了这么长时间。 李智说:不忙,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也正想找你好好谈谈呢,你先看看这个。说着把那些信递给他。 李智快意地注视着他的下级,从崔惠平接过信时倏然一变的脸色,到翻动纸页时手指的轻微颤抖。 都被他看在眼里,心底的愉快洋溢到了脸上。不过崔惠平也是久经考验出来的,很快就平静下来,脸色变得严肃、认真,也显出了坦然,他说:按这信上说的,我都够判刑的了。 李智递给他一支烟,这可以视为安慰,也可以视为信任。 崔惠平吸着他递来的烟,开始逐条解释信上反映的问题。李智没听完就打断了他,其实信中说的十几个问题,最关键的就那么三四条,听崔惠平把这三四条解释清楚,并且和他以前掌握的情况吻合后,他就有了底儿,。他说:你不要解释了,我把这些信给你看,就说明信得过你,信不过能让你看这些东西吗?我今天可是犯了错误、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你以后可不要检举我啊。 崔惠平脸上显出了彻底被征服的表情,他的感激,他的钦佩再也不是用语言来表达,而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李智走到他跟前,扶着他的肩膀说:老崔,我李智信得过你,不管有多少人告状,我也信得过你。我就是一个希望,你给我把小辛庄乡好好抓起来,从现在起县里的政策要向西部倾斜,你不能指望县里再帮你,可是你必须给我把小辛庄乡经济再上两个台阶,并且还得帮助一两个后进乡发展起来。你有这个决心没有? 崔惠平一挺胸:李书记,你这么待我,我还有什么说的。士为知己者死,我崔惠平要是不干出个样儿来,自动来你这儿辞职。 李智话头一转,说:还得搞好廉政建设,我信任你,是因为你没问题,要是真有问题,我也能挥泪斩马谡。 崔惠平说:你就放心吧。我要是真有问题,早让他们告下来了。我们小辛庄乡太复杂,不信你打听打听,谁在这儿当书记没挨过告。东部这些乡的书记,哪一个没有告状信?越是富的地方告状越多。 你辛辛苦苦把经济搞了上去,先富起来的人不但不说你好,还要想方设法找你的事儿。有一点儿不随他意,就跟你较劲儿。 就是那一次,崔惠平给他详细说了皮县大户们的情况,既说了小辛庄乡的,也说了别的乡的,使他对这个县的情况有了深入了解。 皮县在省里有名有响的富户有十几个,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四个人,不知怎么赶巧了,这四个人偏偏都叫天华。有贡天华、刘天华、薛天华、魏天华,号称四大天华。就因为这个,县里兴起了姓名学,许多家庭生了孩子都起名叫天华。就像“文革”时都起名叫红卫、永红一样。后来叫天华的大多了,人们又从天字上起,天扬,天毅,天润,天这个天那个,都是天。 四大天华中,排在首位的是贡天华,这个人和别的富户不一样,他除了做生意还关心政治,虽然是个农民,早晨却像城里人一样起来锻炼身体,口袋里装着收音机,一边打太极拳一边听新闻,中央的每一个动静他都要琢磨琢磨。他乐于在政界和新闻界结交,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是讲义气,出手大方,说话办事像个知识分子。以至于省报一位女记者认识了他后感叹:这才是新农民的形象啊。 崔惠平告诉他说:那些告状信,有一半儿是从贡家出来的。 李智问:是贡天华写的? 崔惠平说:倒不见得是贡天华,他有仁义札智信五个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其中那个老二贡存义,不跟着他爹做生意,偏偏要到乡里当干部,现在就是我们乡的副乡长。 贡家毕竟是先富起来的典型,李智不能不协调他们的关系,经过他做工作,崔惠平跟贡家的矛盾缓和了,对贡存义也扭转了一些看法,这次崔惠平主动提义让贡存义接替他当乡党委书记,李智还以为是自己做工作的结果呢。 听了季克山的反映后李智很生气。贡存义这个样子,崔惠平还向他推荐升任乡党委书记,这不是故意拿一个乡的工作开玩笑吗?想下到他信任的乡党委书记,关键时刻会往火坑里推他。 下午崔惠平来了。他敲了敲门,李智喊了一声进来。看到是他,李智故意不理睬,低着头整理桌上的东西。桌上有各级领导写来的信,过去这些东西他是不避着崔惠平的,现在他要收拾起来。 崔惠平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坐在那里等李智开口。收清桌上后李智才问:你来这儿干什么,有事儿吗? 崔惠平笑嘻嘻他说:我是来听批评的。 李智问:我批评你什么? 崔惠平说:批评我太为领导着想,不为自己着想。 李智这回是真气了:你还有脸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你说说,你为我着想什么了?你给我推荐了多好的乡党委书记,那是为我着想吗?你这么推荐是什么目的,拿我李智当什么人?我李智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回报朋友吗?更别说党性原则,一个乡的发展了。 崔惠平低头听着,他知道必须让领导训斥够了才能解释。 李智忽然想到,崔惠平可能接受了贡家的好处。 他越发严厉起来:你给我老实说,贡天华给了你多少贿赂?你他妈要是没拿人家的好处,能办这种混蛋事儿吗? 这回崔惠平认真了,他站起来:我以我的党性。 人格做保证,绝对没有。不信领导可以让纪委审查我。 李智和他对视了片刻,相信了。他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干? 崔惠平说:因为我不想给你出难题。 孪智说:这话怎么讲? 崔惠平说:这还用我讲出来,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李智说:什么意思,你莫非对我的人格产生了怀疑? 崔惠平说:不。我只是替你担心。你想想,省委书记结你打了电话,点名要让贡存义当乡党委书记,你能不听吗?你不听,能在皮县干长吗?不用你张嘴,由我把这话说出来,还不是为你着想?我崔惠平要是为自己,才不愿从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呢。退下来的干部有几个心情愉快的? 李智坐下来,他的气已经消了。 他问:你怎么知道省里给我打了电话? 崔惠平犹豫了片刻才说:贡存义告诉我的。 李智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们家已经跟省里说好了,地区黄书记也同意,刘书记还亲自给你打了电话,他也同意。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我也知道你很为难。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是个大难题。我本是想为领导分忧。 倒分出不是来了。 李智说:我根本没想让他接你,这么大一个乡。 又是你们小辛庄乡,交给他我能放心吗?我当时倒是想让他接季克山,交给你好好带带他。 崔惠平说:说实话,这时候我就有私心了。你想,他的目的是当书记,安排他当乡长,他能满意吗? 他要是不满意,我再当书记,这个书记能当好吗?与其让他把我搞下去,还不如现在就让位呢。 李智说:他没给你许什么愿吧? 崔惠平说:许了。让我在县里各科局挑地方,由他们去运作。只要我让出这个乡党委书记,他们一定让我有个满意归宿。 李智站起来踱到窗前,说:你口口声声为别人着想,看来还是为自己着想啊。 崔惠平说:可是,你知道我跟他挑的是哪儿吗? 我跟他挑的是方志办,一个最没权的地方,我看透了,不想在政界干了。在方志办好好看几年书,做做学问,比什么都强。再过几年,我就该退了。 李智说:你能退,我往哪儿退? 崔惠平悦:李书记,你就答应了他吧。你顶不住他们,这些人势力大得很。我替你反复想了,就是你能顶住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大大。你现在正年轻,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咱们皮县这些年发展也不错,再努一把力,就能进入小康县了。为了这么个人把这一切毁了,不值得,人生能有几个黄金时期? 李智说:谢谢你提醒我,你是不是把他们估计得太高了。顺便告诉你一声,省委刘书记并没给我打过电话,打电话的是陈厅长。 崔惠平说:那不是一样吗? ※ ※ ※ 遇到为难的事下做决定,静待事态发展,这是李智常用的办法。 这种办法寄希望于对方没耐心,拖不起,熬不住。可这一次对手是贡家,李智显然打错了主意。 周未,平坝县的赵亚雄打来电话,约他在一起坐一坐。他问;在哪儿坐?是去平坝县,还是来我这儿? 赵亚雄说:还是回市里吧,顺便还能回家看看。 李智也想回家看看。上次开会后,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另外,他也想躲躲县里这些跑官的人,回去跟赵亚雄聚聚;说不定他还能出点儿主意。想到这儿他跟赵亚雄约好了见面地点。 他们定了个不大起眼儿的餐馆,叫避暑山庄。 店面下大,地点也僻静,里面只有一两个雅间。李智走到餐馆时,看到赵亚雄正在门口等他。 如果不是赵亚雄领着,他真不知道餐馆后面还有一处更僻静的地方,这里的条件简直是星级的,比市里的五洲大酒店一点儿不次。他笑着问赵亚雌: 你怎么找到这么好一个地方。 赵亚雄说:这哪是我找的地方,是你们皮县人的据点。 李智说:我们皮县人,我怎么不知道? 赵亚雄说:要不怎么说你官僚呢。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阵爽朗大笑:李书记来了没有啊?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贡天华。李智心里叫苦不迭,赵亚雄这回是坑他来了。他站起来说: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贡老板来了。快请。 贡天华走迸雅间,伸出一双肥厚的手紧紧握住李智的手说:早就想跟李书记坐坐,真得感谢赵老兄给了我这个机会。 李智说:你是大忙人,比我们这些人时间宝贵。 上回给天华中学剪彩,我以为你怎么也得去呢,结果我白跑了一趟。 贡天华说: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赵亚雄把他们让到主位上,自己在旁边作陪。 说:这年头,经商的羡慕从政的,从政的羡慕经商的,其实谁都不容易,互相理解吧。 李智知道他在给这顿饭定调子,他想,真要能达到互相理解也不错。既然已经坐在一起,还不如索性把这顿饭吃好。 当贡天华点菜时,他还是吃了一惊。这顿饭住少了说,也得五千元。他对贡天华说:贡老板,这么个吃法,我就有思想负担了。 贡天华说:踏踏实实吃你的,一万块钱的饭我都请过,算不了什么。钱这东西活不带来,死不带走。 留着有什么用?跟朋友在一起,把钱花了,这就是最大的幸福。这是我的人生哲学。 赵亚雄看出李智不高兴,说:今天不让贡老板结账,我请客。 贡天华并不在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人这一生,无非是名利二字,名跟利相比,我更看重名。利留不下,名能留下。我就羡慕你们这些从政的,把一个地方治理好了,老百姓都说好。这就是留下了好名声,比我们强啊。 李智原来以为他要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切人正题,想下到这么快就开始了正面进攻。他反驳道: 这话也对也下对。从政也罢,经商也罢,都能留下名。你看看李嘉诚、曾宪梓,哪一个不是经商的。要我说,人最关键的是找对自己的位置,不是经商的材料,就不要经商。像我,就当不了你这个老板。反过来,不适合从政的人勉强从政,不光留不下名,反而倒可能把名给毁了呢。 莱已经上来了,贡天华没有再往下说,举起酒杯说:今天有幸跟二位县大爷坐在一起,我先干为敬。 你们随意。 接着赵亚雄干了,李智只好也干。三人杯子都见了底,彼此朝对方亮一亮,做出一副豪爽状,其实心里都在琢磨对方。 李智想,只要贡天华不明着向他要官儿.他就装糊涂,凑合着把这场酒喝完,主动权就完全回到了他手上。 李智跟贡天华的关系,以前还是不错的。贡家是率先致富的典型,李智一到皮县,当然要支持他们,鼓励他们。那时贡天华也不像现在这么咄咄逼人,很懂得尊重领导。 他们之间出现问题,是在前年夏天,当时县委盖了两栋宿舍楼。正县级领导四室一厅,每套房子集资六万。副县级领导三室二厅,集资五万。县里好些干部都觉得手紧。 皮县虽然是富县,却因为基础建设开支过大,财政一样吃紧,县委决心要带个好头,坚持按规定集资。有一个副县长跟他开玩笑说:这么集资,不是逼着我们腐败吗? 李智当时没在意他的话,到了晚上,贡天华就拎着为提包找到他,大概他以前送钱没碰见过拒绝的,一上来就很自信:李书记,听说县里分房要交款,我估计你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特意给你带来点儿,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李智面对这份心意,心里紧张。他不是怕禁不住诱惑,而是怕拒绝得大生硬。贡天华在县里也是一号人物,硬堵回去肯定不是滋味。想到这儿他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县里分房我没打算要,现在我爱人还在市里工作,将来调过来再找房子也不晚。 谢谢你的这份心意,钱你先拿回去,什么时候我缺钱了,再跟你张嘴。 贡天华却不理解他这份苦心,不依不饶他说:我既然拿来了,怎么能再拿回去呢。别管你爱人调不调来、房子你都要要,别的县领导也要了,你怕什么。 钱你快收起来,省得进来人,又要说咱们闲话。 李智对他的这个“咱们”非常反感,虽然他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拒绝得委婉,到了这时也不由得严肃起来:老贡,你想一想,我是县委书记,你是县里第一大富翁、我能拿你的钱吗?你可以到我工作过的地方打听打听,看看我有没有这种名声。 贡天华说:我知道你是个清官,可你也别以为我是想收买你。实话跟你说,要是想收买,哪一级的领导我都能收买,只怕还轮不上你呢。我贡天华不是那种人。我一番好意、你要是误解我,我就拿走了。 这一来李智反而好像对不起他似的,再三跟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时候缺钱了,我一定跟你说。 看到他脸上一缓和,贡天华又把提包放下了。 还说要是不把包儿留下,就是看不起他。 李智发现,如果不把话说坚决,这份礼是推下出去正。想到这儿他再一次把脸沉了下来:老贡,话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这是原则问题。你要是不把包儿拿走,我就只能把钱交上去了。 贡天华说:得,得,你别说了,包儿我拿走,也算认识了一个廉政官员。说完沉着脸走了。 从那以后,两个人明显冷淡。在一些场合见了面,李智只好主动跟他打招呼。两个人拉一拉手,贡天华就再也不理他。 过了一段时间,县里传出李智好些谣言,李智隐隐约的地感觉到,大部分谣言都是从小辛庄乡刮过来的,他很气愤,却无可奈何,只好装着看不出来。 贡天华的脸变得倒挺快。现在他好像把过去的沥梧全忘了,喝酒时一再悦:李书记,我就佩服你这样的干部,不瞒你说,从省里到县里,各类领导我都打过交道,像你这么廉洁的少,我是真心佩服你。 李智说:我倒不求别人佩服,能做到理解就行了。现在当一个好官真难啊,腐败了招人骂,廉洁了也得罪人。 贡天华说:廉洁的干部还是得人心正。就是有些暂时不理解,过一段时间也能理解。我前些日子还跟我们家老二说过,你要是想从政,就得向李书记学习,当一个真正正好官。 李智意识到,对方又开始切人正题了。 李智不想正面交锋,吃着人家的饭,喝着人家正酒,把气氛搞僵了不好。想到这儿他决定把话题岔开,说:你的子女都有出息啊,我的孩子就不行。我常年不在家,教育全靠他母亲一为人。女人是管不出孩子来的,过去讲严父慈母,家里没一个唱黑脸的不行。 贡天华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教育方法,就是因势利导。仁义礼智信,我这五个儿子有四个愿意经商。 只有老二想从政,其实我更希望他经商,可我就不干涉他。我对贡存义说,咱们家要能出为好官,也算祖坟上冒了青烟,只要你有决心,爹在外面还有几为政界的朋友,一定让你如愿。 贡天华不但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还表明决心,要让他儿子如愿。李智无法接他的话茬儿,转过脸对赵亚雄说:今天我喝多了,觉得头有些晕。 赵亚雄踩着他的鞋,不让他把事情搞僵了,说: 今天这酒不错,要喝就喝个痛快,每天在县里应付酒场,难得能三两个知心朋友这么畅所欲言,索性多喝点儿也没什么。喝吧。 如果这不是赵亚雄,李智简直以为对方是存心害他。 贡天华说;李书记,我知道你现在很为难,我也替你想了,所以才让上面说了话。我的本意可不是拿上面压你,只是给你提供为理由,让你在常委里好说话。 话说得这么露骨,李智无法回答,只好含糊他说:赵亚雄,咱俩在一块儿工作多年,你说,我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老贡,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儿女正事,就让他们自己闯去,你能管他一辈子? 贡天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李书记,你不可能在皮县呆一辈子吧?我早就替你想好了,这几年你能提上去,在地专级领导中还是年轻的,将来还有更大前程。要是赶不上这个坎儿,再能干也上下去了。 我贡天华是为热心人,愿意送佛送上西天,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到时候你就说话。 李智点了点头,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贡天华又说:不是我吹,咱们县经我手送出去的干,少说也有七八个人。原先的庞书记、曹书记,他们怎么当正副专员?我贡天华没白让人办过事! 回家的路上,李智吐了一次。他意识到喝多了,使劲儿回想酒桌上说没说过头话。直到确信没许过愿,寸放松下来。 爱人见他醉醺醺地回来,急忙给他擦脸、洗脚,扶他躺下。李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心里体味着妻子的温柔。哪怕你不县委书记,爱人也不见得对你贤惠。赵亚雄的老婆就是个有名的母老虎,记得他刚当上常阳县常务副县长时,一回家就让老婆抢白了一顿:别在家里摆你这个县长架子,外边求你办事,你是县长,在家里我又不求你办事。 跟赵亚雄的老婆一比,李智的爱人识大体,顾大局,是为真正的贤内助。李智常说:皮县正成绩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爱人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睡梦中他依偎在爱人营造出的温馨里,酣甜得像个孩子。 早晨醒来,爱人已经把孩子送到了县文化馆的书法班。李智看了一眼闹钟,已经九点半了。 爱人穿着针织内衣坐在他身边,凝神看他。李智知道她的意思,如果他要求:爱人就把内衣脱下来,如果他觉得累了,就这么在身边说话。 李智没有欲望,不过不能不表示一下,把手伸进她衣服里。爱人拿开他手说:你这么累,晚上吧。李智就着台阶下楼,说:这些日子烦透了。 有什么烦心事吗?爱人问。 还不是乡镇调班子的事。上次你说的那为贡存义,在乡里威信很低,还要当乡党委书记,让他到别的乡当,他不干。他爹一方面从上边压,一方面又在县里拱。赵亚雄也跟着贡家起哄,昨天把我骗到饭馆跟贡天华吃了一顿,弄得我很被动。 爱人说:赵书记不为你好,你们这么多年,他还能卖你不成? 李智说:我就是不明白,他搀和这事干什么? 爱人说:还不是怕你跟上边弄僵了,这事你就听赵书记的劝吧。省委刘书记都说了话,你还硬顶着干什么。 李智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省委刘书记说了话,谁告诉你的? 爱人说:你们县谁不知道呀,就你还保密呢。我是听你们县的人说的。 李智说:这事真邪了。省里这个电话我从来没往外说过,怎么传得到处都知道了。 爱人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是贡家故意说出去的,就为了让县里人不敢反对他。 李智说:我发现,县里的事你倒知道得挺清楚啊。我可不跟你说过,不许你搞垂帘听政,管好家就行了。 爱人说:不搞垂帘听政,也不能不关心你啊。你想想,你要是倒了霉,这个家不就完了吗?你提拔快了,我们娘儿俩都沾光。再说,刘书记在关键时刻支持过你,你也不能让人家寒心啊! 孪智说:不见得是刘书记的意思,给我打电话正是陈厅长。 爱人说:亏你还当了这么多年县委书记,刘书记就是有这意思,能亲自给你打电话吗?只能让他爱人说,你还领会不了这个? 李智低了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相信刘书记会这么做。 爱人说:就算就是刘书记的意思,他爱人的意思也不能下考虑呀,陈厅长如果对你印象不好,刘书记能对你印象好了吗?你想一想,你们县的干部,凡是我反感的,哪一个你能有好印象? 李智出了一身汗。细细一想,在对人的看法上,他跟爱人基本上是一致的。两口子互相影响,谁也不能抵住枕头风。 ※ ※ ※ 赵亚雄第二天晚上到了他家。李智看见他进来,有些冷淡。爱人给他们送上茶,又端上果盘,轻轻掩上门走了。 赵亚雄笑呵呵地问:昨天回来不不是骂我了。 李智淡淡一笑:喝多了,回来我就睡了觉,哪顾得上骂你。 赵亚雄说:我今天是来请罪的,有什么气冲着我撒吧。 李智说:没什么气,就是不明白你怎么跟贡天华搞到了一起。 赵亚雄正色道:这话可冤枉我,我完全是替你老想。 李智说:也许你是好意,不过我真正很为难。他那个儿子在乡里没人缘儿,都不拥护他,你让我怎么安排?让他到别的乡去,他又不同意。 赵亚雄说:记得上次开会时我跟你说过,去年地委曾打算把你调到人大当秘书长,皮县一个神秘人物知道消息后,连夜给刘书记打了电话,刘书记第二天才去了皮县。你知道这个神秘人物是谁吗? 赵亚雄说::就是贡天华。 李智怔在那里。不可能。我倒觉得,那些风浪说不定是他兴起来的呢。 赵亚雄说:他们这些人,也能成事,也能败事,全看你怎么利用了。 李智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赵亚雄说:这就难说了。你们过去有点儿不愉快,他跟我说了。你拒绝了他,他不高兴,后来听说你也拒绝了别人,他就不在乎了。也许他知道了咱俩的关系,觉得我能劝你,才下决心支持你。 李智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赵亚雄说:他的小儿子贡存信,跟我女儿在省工业大学一个系。现在已经确定了关系。这事我们两家也是刚知道的。 李智愣了片刻,说:恭喜你啊,有这么个能通天正好亲家,你将来非宫运亨通不可。 赵亚雄说:好啊,我跟你推心置腹,你还讽刺我。 我不说了,告辞。 李智拉住他:别,我还得求你帮我做工作呢,既然你跟他是这种关系,我就好说话了。你劝劝他,让他别再往上拱了。他那个儿子不行,像小辛庄这样的乡,我真不敢交给他。他爱子心切我理解,这么搞反而害了他儿子。 赵亚雄说:你真糊涂,贡天华能轻易改变主意吗?再说他对贡家怎么发展,本来就有一本账,贡存义不过是这计划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劝动他。我劝你是为你着想。既然命运给了你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利用好?不是谁都能搭上贡天华这层关系的。 李智苦笑了一下:我说你怎么这么起劲儿呢。 赵亚雄说:昨天喝酒时,贡天华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贡存义的事情解决了,他就想办法帮你。你别以为这是跟你搞交换,他是真心佩服你。他在皮县经过了几任领导,觉得最有能力、最有事业心的就是你。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多这么一个朋友,对你有什么不好? 李智说:可是,你还记得咱们在常阳县时说过的话吗? 赵亚雄想了想说:在常阳说的话多了,我知道你问正是哪一句。 李智说:当时县委老乔非要提一个女的当副县长,咱俩坚决反对,最后终于没提成。那时你跟我说的什么?如果我答应了贡天华,你说,我跟当年的老乔还有什么区别?你还能看得起我吗? 赵亚雄说:那是1992年,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李智说:我看不人变了。 赵亚雄说:时代变了,人就要变。你想不想干大事业?想不想有一番作为?那你就得先上去。如果提不起来,什么事你也做下成。就是这些看不惯的事,你也管不过来。老弟,话我已经给你说透了,哪个轻,哪个重,你再掂量吧。 说完,赵亚雄有些不高兴地走了。 返回县里后,李智对秘书说:谁找我也不见。 过些日子,县里要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宣布各乡镇的领导班子。李智打算在会上讲一讲在干部任用上的腐败现象。这一段时间,他心里憋了很多话,想讲出来。他把自己反关在屋里,决定不用秘书,自己动手写。 写着写着,发现这个话并不好讲。 过去,他有一千条理由反对赵亚雄的观点。现在又有一千零一条理由怀疑自己。不管他多么有正义感、责任感,都不能不正视这一点:保护不了自己,就什么也谈不上。 安排贡存义毕竟是小事,跟全县的发展一比,小辛庄乡又算得了什么?把这个乡交给贡存义,贡家也未必就想把它搞垮了。 他想象贡存义真当了小辛庄乡的乡党委书记,乡里的老百姓会怎么看,也许人们会不满,可是过一段时间,不满就会忘记。如果贡存义犯了错误,触犯了刑律,你还可以讲要坚决打击,毫不手软。 你仍然可以在大会上讲,反对任人唯亲,任人唯上。你仍然可以说,要抵制在干部任用上的腐败现象,要坚决反对买官、卖官、跑官、逼官。 你说一套,做一套,没有人追究你。讲话结束时,人们还会给你鼓掌,因为你满足了一些人的愿望,另一些人则是跟着拍手的。 可不,答应了贡存义,还有刘存义、王存义…… 你能都答应吗?你开这个口子,县里别的领导也跟着开,你堵不堵?堵,能堵得住吗?如果一个县的干部都这么安排,皮县成了谁的天下? 接下来的问题是,县里还有那么多正派干部,他们怎么办?他们以后怎么做人?怎么为官?走什么道路? 李智把笔扔了。自己还想不明白的事,怎么给别人讲?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市,平时他喜欢这么凭窗眺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让他莫名的感动。这些老的少的,花枝招展的,脚步匆匆的,就是他治下的老百姓。他们过的日子好不好,可能就在他一个念头的变化上。 可惜老百姓决定不了他的命运,他的升迁掌握在上面人的手里。如果他当不成这个官,这些老百姓就不归他负责了。他就一边歇着去了。这就是赵亚雄的道理。 李智清晰地感觉着心里的痛楚,也感觉着自己的渺小。 过了一会儿,他又坐到桌前。他毕竟是个县委书记,他不会不懂得起码的是非标准。文章还是做下去,决心还得下。他的讲话只能是一篇正面文章,让县里干部听了增添信心的文章,不能是一篇让人灰心丧气的文章,更不能是一篇让人骂街的文章。 他决定,让贡存义仍然当副乡长。 下了决心后,李智不愿意在办公室里呆着。他除了开会外.就到乡镇、厂矿里去,因为他怕看见那个红色电话。晚上回到办公室,他也坐在沙发上,不愿意坐在办公桌前。 他远远地看着那个红色电话,不愿意靠近它。 红色电话像一条猛犬,静静地伏在那里。现在,它安静的样子反而让李智有些担心,它应该响了,为什么还不响呢?人家说,不叫的狗才咬人,这分安静是不是意味着一份危险? 当电话响起来时,李智不是紧张,而是松跟口气。它终于来了,等了这些天,终于把它等来了。 李智拿起电话,听见里面是爱人的声音。他很生气,说:你怎么打这个电话,不是告诉过你,让你打那个号码吗? 爱人说:白天打了那个电话,总没人接。 李智说:白天我出去了。 爱人间:贡存义的事你们定了吗? 李智说:我告诉过你,不要管县里的事。 爱人说:我不是管县里的事,是不放心你。怕你上来楞劲儿不管不顾。 李智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行了行了,你别管。 爱人说:另外我想告诉你一声。贡天华来过家里,我已经答应他了。 李智的脑子紧张地转着:你答应他什么了? 爱人说:我答应……我说你同意让他儿子当书记。 李智气得骂道:皮县是你的吗?想了想他又问: 他没有给家里留什么东西吧? 爱人迟疑了一下,说:……没有。 这几秒钟的迟疑让李智产生了怀疑,又厉声问: 到底有没有? 这一次爱人口气坚定起来:没有。绝对没有。 李智还是不放心,脊背上全是冷汗。他对爱人说:要是收了他的东西,你一定告诉我,这可不是小事。 爱人说:你放心吧,没有。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有个黑提包,他想留下,我给堵了回去。 李智跟她发脾气道:如果你拿了他的东西,就是害跟我,你想一想,皮县是能让我们拿着做交易的吗? 爱人听他发够了火儿,幽幽他说:行了,你也别生气了。他拿了一个提包,我没有留,还拿来一些营养品,我留下了。既然你不愿意,我负责给他退回去。是赵亚雄的老婆领着他来的,我再还给赵亚雄老婆就行了。 李智说:现在就还,还了以后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爱人说:我不是想要他的东西,是怕得罪他。李智你想,自从地委王书记调走后,你在上面还有什么人?皮县这么复杂,你上面没根子,下面再得罪了贡天华这样的人,上下一齐挤你,你在皮县还能呆得住吗? 李智说:好了,好了。赶紧把东西还回去,再给我来个电话。 红色电话又响起来。李智拿起话筒才知道,这才是他又盼又怕的那个电话。 陈爱兰的口气很温和: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休息,不好意思。刘书记开会去了,我一为人睡不着,又想起了你们小辛庄乡的事。怎么样,那个班子定了吗? 李智说:还没定。不过,我已经有了想法,正要给你打电话汇报呢。 陈爱兰说:好,你说。 李智极力把话说得委婉、诚恳,他说:陈厅长,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到他们乡去了一趟,跟下面也做了工作,打算让他担任乡党委书记。可是,下面对他反映大大了,乡里主要领导都有抵触情绪。他自己说话又不注意,到处跟别人说他的职务是省领导说了话的。这一来,下面又产生了逆反心理。要是安排他,其他领导都不愿意在小辛庄工作,把主要领导都换了,工作又要受影响。我实在不好下这个决心。 陈爱兰没有说话。 李智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一次小辛庄乡的班子先不动,我先做做下面的工作,以后再给他寻找机会。 陈爱兰说:考察也有个观点问题。我下去听见的情况,怎么跟你正好相反呢?是我调查得不细? 李智想解释,陈爱兰打断他说:你不要再解释了,你能坚持自己的观点,也是好的。我的意见仅供你参考。反正我们老刘也当下了几年省委书李,他退下来,我们就是老百姓。 李智说:陈厅长,你不要…… 李智想再解释,那边“咋咯”一声,已经把电话放下了。 李智几乎一夜不眠,开始是等爱人的电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只好往家里打。家里的电话总没人接。看来爱人出去还没回来。他只好躺在沙发上等着,半夜里朦朦胧胧刚睡着,电话终于响了。 李智拿起话筒,爱人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已经把贡天华的东西还了回去。贡天华还没走,她和赵亚雄的老婆赶到九洲宾馆,把东西硬留下了,贡天华很不高兴。爱人说:这回咱们把他得罪苦了。 李智说:得罪就得罪吧。 爱人说:你等着吧,皮县安定不了。 随着爱人的话,种种凶险在他脑海里出现,他设想着一个又一个应对之策。天亮时他发现,所有的设想都是那么笨拙,失眠已经使他的智力降到了最低点。他还来不及懊丧,就听见外边门响,秘书已经来上班了。 他把写好的讲话稿交给秘书去打印,然后一个人离开了办公室。 他手里拿着一本皮县县志,上面的名宦篇里记载着从元至清,皮县的五十多位县令,他想研究这些人在皮县的得失和他们的性格、命运。他发现,那些经常违拗上级的,大都没有好下场。 县委办公大楼后面,有两排平房,一排是县文联,一排是县地方志办公室。李智走进方志办的资料室,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站起来,他说:李书记,你怎么来了。 李智说:老魏,我来给你还书。 老魏说:你打个电话,我去办公室取就行了。 李智说,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老魏原来是县中学的语文教师,前几年因为某学生自杀受人诬陷,被开除了公职。李智到皮县后不久了解到他的情况,指示有关部门查情了他的案子,平了反,又把他调到了方志办工作。老魏非常感激他。听说他有事要让帮忙,老魏说:李书记,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尽管言声。 李智这时又不好说了。沉吟了片刻,他问:你知道咱们县最近要调整乡镇领导班子吗?老魏说:知道,这事在县里早嚷嚷开了。 李智问:人们都怎么说? 老魏说:人们都说,贡天华的儿子这次要提拔为小辛庄乡的党委书记。还说为了这件事,贡家给你送了二十万元。有些人甚至说,县委调乡镇班子,就是为了收礼。有一个顺口溜说:要致富,提干部。李书记,这都是那些提不起来的人瞎编的,你别生气。 县里没几个人相信这话。 李智说:我找你就是这事。你立刻给省委刘书记写封检举信,就反映我收了贡家二十万元现金,要提贡存义当乡党委书记。 老魏愣了:李书李,那不是害你吗?我老魏决不做这种事。 李智说:这不是害我,是帮我。就照我的后做吧,详细情况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写的时候用繁体字,多用些文言,但要把意思说清楚。最后不要属真名。你把信直接寄给省委田俊涛秘书长,他肯定会转给刘书记。记住,这事跟任何人都不要说,也不要跟家里人说。 老魏点点头。 李智再一次说:要快。 老魏说:你放心吧。 临出门时李智又说:将来你续写县志的话,把这件事也写上。不过,现在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一周后,省委刘副书记打电话给李智,说:我这里收到一封信,说你收了贡天华的巨款,要提他儿子当乡党委书记。 李智说:刘书记,我向你保证,我们县从来没打算提贡存义当乡党委书记,不但我没有,别正常委也没有这想法。 刘书记说:那我就放心了。容易地委正准备提拔你为地委副书记,材料刚报上来,这时候你不能给我出任何事情。明白吗? 李智说:我知道。 --------- [作者简介]阿宁,原名崔靖,男,1959年生。河北故城县人。河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毕业。现为河北省保定市文联创作室专业作家,并受聘为河北省作协文学院合同制专业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作有《美国姑娘王莉莎调〉《麦子自己能回家》、《杨三的故事》《温故知新》等。另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校园里有一对情人》,长篇小说《天平谣》,中篇小说《坚硬的柔软》《月光下的飞翔》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扫描后记: BB:看了这篇文章,使我深深体会到,官场的腐败!官场如战场呀! 扫描:BB刊于《人民文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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