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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初逢对手


  安平迤逦南行,风雪光临,他更不急于赶路,将全付精神放在仍未应用纯熟的新悟剑法上,甚至在万安城还躲了三天风雪。
  万安至赣南县交界处,整整一百里,他竟走了两天。一早,他到了顺山之下,奔波了一夜,该找地方打尖了。
  顺山,是赣县与万安交界处的一座大山,北距万安一百十五里,南至府城一百二十。这座山相当大,怪石万丈,重峦叠蟑,从山下向上爬,必须攀援三十六仞,方可到达山巅。普通商旅翻越这座山,需要一日的脚程。
  山下有一座小村,叫做北顺村,约有六七十户人家,是往来商旅的宿站。
  黎明时分,他踏入了北顺村。这是一座静谧安详的小村落,小径穿村而过,两旁有五六间贩卖日用百货的小店,和三间小客栈。小地方,客栈管食宿,整座村找不到一座像样的食店。因此,找食物填肚子,必须到客栈去找。即使附近有小食店,大冷天,早上小店也不会开门。
  天候奇冷,不能露宿,他必须找客钱歇息,便泰然入村,向第一家和顺客栈走去。
  他以为自己走小路,而且是昼伏夜行,追踪他的人,决不可能找到他的,未免大意了些。他却不知,对方早已有万全准备,在这儿等了他两天啦。
  和顺客栈中,客人纷纷准备上路,在迷蒙的晨光下,厅中灯光明亮,厅中心的火盆发出闪亮的红光,客人进进出出,有些已经开始动身,有些仍在结算房钱,但已没有进膳的人了。几名店伙在收拾残羹剩饭,匆匆忙忙。
  安平踏入店中,直趋柜台向账房先生含笑招呼道:“店家,在下要一间上房歇脚,午后动身。”
  账房先生一怔,笑问道:“客官午后动身,要到万安么?”
  “不,在下要到府城。”
  “到府城午后怎能动身?冰雪封山,山路不好走,客官如不早些启程,晚间便赶不过山了。”
  “多承指教,只是在下要在这儿等朋友。请叫伙计替在下准备吃食,不要酒,来碗热汤先暖暖身子。”
  不管账房先生肯是不肯,迳自到桌旁落坐。
  账房先生不再多问,吩咐伙计替安平张罗吃食。
  街对面的平安客栈中,东院里的一间上房内,八名男女正在围炉商量大事。八名男女中,有五湖浪子在内。
  上首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看去相当年青的书生。五官清秀,白脸无须。从肌色估计,约在二十岁出头。但从眼神和双手的皮肤纹理猜测,却不止此数。穿青棉袍。外罩玄狐外袄,头上的青巾内加暖皮,腰悬一把古色斑斓的长剑。坐在那儿神态雍容,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
  右首,坐着一个穿一身银鼠皮裘,内着劲装的少妇,一双大眼水汪汪,媚光流转,笑起来时,桃腮上绽起两个笑涡儿,动人极了。盛妆的女人,很难判定她的年龄;这女人是盛妆,谁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有多少?反正从表面上看,像二十也像三十。
  另两个岔眼的人,一个是中年道姑,美好的五官人见人爱,粉脸桃腮吹弹得破,一双媚目勾魂荡魄,举手投足间俱都流露着万种风情。
  另一人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只有十三四岁。除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之外,看上去仍是天真无邪的女娃娃,身材刚发育完成,浑身蓬勃着青春的气息。倚偎在少妇的身侧,颇饶兴趣地注视着在座的人大发议论,大眼睛在众人的脸部转来转去。
  另三人一个是豹头环眼的壮汉,一个是花甲老人,另一位是个半老徐娘。
  五湖浪子风采依旧,气血甚佳,英俊的脸蛋泛着满意的笑容,不时向中年道姑微笑注目。他喝干几上的一杯热茶,发话道:“诸位已经看到他了,从外表看,决难相信他会是一个艺臻化境,宇内无双的武林高手。”
  青年书生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杜少庄主,宋某这人做事实事求是,从不信邪。”
  “前辈之意……”
  “宋某要推翻前议。”青年书生神色从容地答。
  五湖浪子吃了一惊,站起讶然问:“前辈要推翻前议?这……这不……”
  “你坐下。”青年书生不动声色地说,稍顿又道:“宋某的摘星庄也曾是五大庄之一,我摘星庄主不老书生宋奎也曾威震江湖几近三十年,练气四十载,拳剑之下,不知杀死多少高手名宿,而目下却被狄少堡主不远千里请来,诱杀一个年仅弱冠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而且还说这黄口小儿是什么艺业超凡入圣的神龙。更令宋某难堪的是,连宋某的妻女也一并请来,甚至将丹霞仙姑也请来了。杜少庄主,如果易地而处,你认为宋某有何感觉?”
  五湖浪子心中大急,苦笑道:“前辈明鉴,那小子确是……”
  “不必说了。”不老书生冷然地说。
  十年前,提起五庄之一的夷陵州摘星庄,武林朋友无不闻名色变。庄在万山丛中,大有遗世超俗之慨。庄主不老书生宋奎,练气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那时他已四十出头,驻颜有术,仍像是弱冠少年。因为他曾经进过州学,所以人称他为不老书生。
  摘星庄并不是普通的庄院,而是巴山至南阳一带,水陆黑道朋友发施号令,逃匿与分赃的秘窟。不老书生统率下的同党,比强盗还要残忍,还要恶毒,招摇撞骗软硬兼施,灭门沉舟不留活口,坏事做尽,他们不讲黑道规矩,不理会江湖道义,无恶不作,闹得到处乌烟瘴气,天怒人怨,鬼哭神嚎。绿林强盗打家劫舍有地盘,有三不抢五不劫的绿林规矩,他们却不论孤寡,不管老弱妇孺,不问忠义贤肖,只要能有子女金帛到手,便一概不予放过。
  作恶太多,终于引起公愤。十年前中秋,破扇竹萧率领了少林、武当、峨嵋,与湖广的鹰扬门,三派一门的高手名宿四十余人,分四路入山,几乎一网打尽了这群恶贼,火焚摘星楼,全庄化为瓦砾场,人心大快。
  可是,事后发觉尸体中没有不老书生,也没有他的妻子玉面狐仙涂念慈在内。
  他失了踪。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
  五年后,江湖朋友曾经在山东见过他。
  真正知道他的下落的人。少之又少,青云居士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早年在暗中就是知交好友。
  他虽曾在山东现过身,其实却躲在麻姑山,带了娇妻稚女,在丹霞观附近享福。也埋头练功,刻意复仇。
  光阴荏苒,大多数江湖朋友已不再顾忌他们,也不再搜寻他的下落,风声已过。
  这次他接到狄少堡主的求救书信,下书人的五湖浪子,把安平说得神乎其技,宇内无双,激得他火起,带了娇妻爱女,急急赶来。其实,他也正想利用机会东山再起。
  他的爱女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小名叫香珠,也承受了乃父的衣钵,驻颜有术,看上去仍像是十四五岁的黄毛丫头,其实已有三八年华了。
  女道姑修真麻山丹霞观,以观为名,道号称丹霞仙姑。说起这位女道士,大概江湖朋友不会陌生,她是已横死扬州的名色魔花花太岁的未亡人。在未被花花太岁嬖宠前,她是苏扬一带的名花,风尘恩客称她为吴门神女,花花太岁将她弄出火坑,亦妻亦徒,传于衣钵,居然出人头地,对床上工夫及媚人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使用蒲香迷烟一类学问,更是别出心裁精妙无比。花花太岁死后,她逃到麻姑,做起仙姑来了。
  五湖浪子在五年前曾在麻姑山一游,一个是浪子,一个是仙姑。干柴烈火一拍即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恩爱了一段时日。以后这五年中,五湖浪子不时到丹霞观流连,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这次乘敦请不老书生夫妇出山之便,把这位风流女冠也请来了。
  不老书生是前辈,他说:“不必说了”,话中自有权威,不容晚辈再唠叨。五湖浪子怎能不唠叨?气急败坏地说:“前辈推翻前议,晚辈怎有脸回禀狄少堡主?这……”
  “宋某并非完全推翻前议,只不过略有修改而且。”不老书生仍然神色如常地答。
  “前辈意欲如何修改?”五湖浪子满怀希冀的问。
  “我要和他一决雌雄。”
  “但他……”
  “如果宋某胜不了他,再依计行事。”
  “那……那岂不是打草惊蛇么?”
  “你不信任宋某的艺业?”
  “这……”
  “宋某在十年前,便与破扇竹萧两个老匹夫交过手,二比一宋某依然占上风,如不是加入了降龙与一明两个老秃驴,宋某的摘星庄至今依然会雄峙江湖。”
  “前辈的惊世绝学确是……”
  “不必噜嗦,我意已决,凭手中宝剑和四十载修为,宋某卸下他的狗头给你带给狄少堡主。如果不行,再按计由拙荆小女诱他上钩。如再失利,任由丹霞仙姑下手。”
  “爹,你也不信任妈和珠儿么?”宋香珠接口笑问,媚态横生,确实像个天真的少女。
  “根本就用不着你们抛头露面。”不老书生笑答,脸上毫无傲态,亦无激动的神色流露,修养很到家。
  “但愿如此。普天之下,能胜得了爹的人,犹如凤毛麟角。爹正准备重出江湖,洗雪火焚摘星庄之恨,正好趁此大好机会大展神威,也等于是昭告天下,令当年火焚摘星庄的人吓破狗胆。”香珠恨恨地说。
  五湖浪子知道无可挽回,强笑着问:“前辈打算……”
  “我马上就走,你们可隐身在旁看看,见识见识。”
  说走便走,推椅出房而去。
  五湖浪子向己方的三位同伴摇头苦笑,只好乖乖地跟出,一行人直奔店门。
  安平见店伙送来了三莱一汤,本想举箸,突然心中一动,忖道:“掌柜的似乎不愿接待我,莫非其中有隐情么?防人之心不可无,此中大有可疑,不可不防。”
  他偷偷地吞下了一颗九地人魔的神清丹,等到药力行开,方敢大胆地进食。
  将五碗饭送入腹中,肚中似乎尚未填满,正想唤伙计盛饭,店门帘子一掀,只觉眼前一亮,一个佩剑的书生,神态雍容地踏入了大厅。
  “好俊的青年人。”他心中暗暗喝彩。
  天色已经大明,店中已没有客人。店伙含笑上前欠身相呼,笑道:“宋爷,是否要些酒菜挡挡寒?风雪封山,路上不好走,宋爷今天还要歇一天么?本店的酒菜比平安的好,宋爷何不移至敝店呢?”
  “哦!是对街客栈的客人。”安平暗说,不由多看了书生一眼。
  书生一面向安平走来,一面向店伙笑道:“伙计,你不讲道义,又要拉客人,抢平安栈的生意了,果真是同行是冤家。”
  “小的怎敢?宋爷言重了,小的只是为宋爷打算。”
  “哈哈!你在为小生的钱袋打算吗!少废话,快替我弄两壶酒来,有卤鸡的话给我来一只。”
  说话间,他已在安平的上首食桌,撩起袍袂坐下了。
  书生的玄狐裘有薰草香,是个爱洁净的人,安平的目光,却落在书生的剑把上。
  剑把的云头是整块翠玉所雕成,剑穗串了一颗指大的珍珠。剑愕如梅花,似金非金,似铁非铁.锦蛇皮鞘,近吞口处,用小绿宝石滚了两个大篆:“青锋”。
  “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这人决不是绣花枕头。”安平想,再向书生的脸部部投过一瞥。
  书生侧身而坐,恰好扭头向他注视,颔首笑问:“兄台认得小生这把剑么?”
  安平回了友善的一笑,笑道:“小可不认识,想必是柄断金切玉的宝剑。”
  “兄台贵姓大名?”
  “小可姓夏。爷台尊姓?”
  “小生姓宋。夏兄由何处来?”
  “小可从吉安来。宋爷呢?”
  “到赣州。夏兄仪表堂堂,定非常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风雪留客,小生愿作东,请移座小饮三杯。相见也是有缘,幸勿见拒。”
  “小可已用膳。盛情心领了。”
  “尊驾瞧不起小生么?”书生不悦地问,脸色一沉,变得好快。
  “这书生怎么如此浮躁?”安平讶然想。但却不动声色,陪笑道:“小可确已……”
  “哼!好不识抬举。”书生傲然不屑地说。
  安平不愿和对方计较,不再回答,站起抓起包裹向店伙叫:“伙计,请带在下至房中安歇。”
  书生存心生事,伸手急拦叫:“站住!你好生无礼。”
  安平闪身让开,不理不睬。
  书生无名火起,突然骂道:“狗东西可恶!你敢不理会小生的话?”
  声落手动,急扣安平右手肘的曲池穴,奇快绝伦。
  安平岂肯让对方扣住?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看书生的扣出手法,便知是个擒穴行家,决不是平常的书生,而是相当高明的内家高手哩!他反掌便拍,捷逾电闪,击向书生的手背。
  双方的艺业皆已臻化境,各怀戒心。但书生似乎太过自信,认为必能擒住安平的曲池,却未料到安平的反应超人一等,居然能立加反击。
  书生一惊,也勃然大怒,百忙中功行掌背,不避招却硬接来掌,双方的掌背接实。
  “叭!”暴响乍起,接上了。
  安平毕竟修为稍差,内劲稍逊两分,感到掌背一麻,身影被波及,奇大的震撼力道直趋肩胸,飞退八尺,“哗啦啦”一阵暴响,食桌被他撞翻了,杯盘狼藉,碎碗筷撒了一地,木凳也毁了五六张。
  书生也急飘五尺,将食桌撞得断了一腿。
  “呔!”书生变色怒吼,猛扑而上,劈面就是一记“金豹露爪”,展开抢攻。
  店中大乱,伙计纷纷走避。
  安平心中暗懔,显然他有自知之明,内力稍差,不能硬拼,必须以机智取胜,对方来意不善,他已猜出决非事出偶然,这位书生必是故意挑衅,岂会有人因不领情而大动肝火,而立即下重手伤人的?他深怀戒心,向左一闪,右手招出“拂云手”疾指抓来的腕部,暗含扣字诀,右手削出,立还颜色。
  两人贴身相搏,出招接招如同电光石火,以神意驭招,招出优劣立判,虽不至于胜负立决,但已可决定谁可抢得上风,只看是否能获取变招的机会。
  书生扬爪避招,左手突然下削拂来的掌。
  安平变招奇快,但这次碰上了高手,来不及撤招,只好反掌上迎。
  “噗!”双掌再次接触。双方都变招奇快无匹,变得快便不易用上全力,掌缘相接,真力骤发,优劣已判。
  安平挫身连退三步,马步浮动。
  书生的上体向上一仰,也退了两步。
  “咦!”书生讶然叫,再急冲而上,大喝道:“接我一掌,打!”
  “有何不可?”安平沉声答。
  “拍!”掌声震耳,双掌接实,掌风呼啸中,人影乍分。
  安平脸色一变,右掌有点转动不灵了,浑雄的内劲,震得他掌骨发麻,脖子发热,气血一阵翻腾,连退五六步,呼吸一窒。
  书生退了三四步,也是脸色一变,虎目凶光四射,双掌徐徐上提,冷笑道:“果然有点门道,但决难逃出我的掌下。小辈,接招!”
  声落人动,闪电似的扑上。
  安平心中懔然,他总算碰上可怕的高手了,厅中狭窄,焉能被困在这儿挨打?对方内力出奇地浑厚,再拼下去准倒霉。听到对方的口气,他已明白了五分,果然是有所为而来找麻烦的人,决不是偶发的争强斗气事件。
  “不妨到外面试试他的剑术,先获得平安的保障,必要时也好脱身,以免被困在这儿挨打。”他想。
  这瞬间,书生已动身扑来。
  他的目光落在凌乱的地面,心中一动。一声长笑,也急步迎上,叫道:“在下接下了。”
  相距丈内,他半伸出的右手突然下沉,脚下倏生变化,右脚尖一挑,左脚后登,身躯不进反退,向右方的窗壁撞去。
  一只破碗应脚而起,飞砸书生的下阴,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书生前扑的势力十分迅疾,破碗的砸势更急,闪避已是不易,不由他不用手去探格破碗,想上纵或闪身追赶势不可能,不接不行。
  “拍!”他沉掌下拍,破碗碎如粉末,好可怕的掌力。
  这一来,身形一顿,追不上安平了。
  同一瞬间,“轰隆隆”一阵暴响,安平用肩撞破了木窗,连同破窗向外滚,出店去了。
  书生跟踪追到,随后钻出怒叫道:“小辈,那儿走,拿命来?”
  安平纵出街心,大旋身寒影剑出鞘,立下门户叫:“阁下,拳掌夏某技逊一筹,咱们较量剑法。”
  书生在丈外止步,目光落在自己的袍袂上。袍袂沾了一些从破碗中溅来的汤水,污迹斑斑。他无名火起,但脸上神色仍带着笑容,恢复了他笑里藏刀,气度雍容的本来面目,泰然而立,笑道:“老弟,你很机警,居然被你逃出店外,在下已输了一着,你果然了得。”
  安平镇静下来了,泰然笑道:“好说好说,阁下过奖了。你我无仇无怨,素昧平生。但听阁下的口气,似是存心计算夏某,别具用心,有说乎?”
  “你很聪明。”
  “好说好说。”
  “你是神龙夏安平?”
  “正是区区在下。”
  “这就够了。”
  “道理何在?”
  “没有说明的必要,你得死。”书生不怀好意地笑道,神情毫无异状,语气亦平淡无奇,似乎要别人死亡根本不是件稀罕的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有这么严重么?”安平也平静地含笑问。
  “大概是吧。”
  “阁下的真名号可否见告?”
  “你这人真俗,一死百了,何用多问?要问不妨跟管生死薄的判官商量,他不会令你失望的。”
  街道并不宽,但足以施展,四周村人皆闻警外出,聚集在四周观战。
  赣南地势荒旷,山大谷长,自古以来,民风强悍,南宋的名臣益国公周必大,是庐陵人,他在论赣南的奏议上说得十分中肯:“其人劲悍习武,特异他郡。”
  同朝的董德元在奏议上也说:“风俗儒良秀美,然地广人稠,大抵嗜勇而好斗,轻生而忘死……”
  风气是不易改变的,不管朝代如何交递,赣南的人嗜勇好斗,好佛信鬼的风气,始终保持着不变。街上有人斗殴,不加入动手已是客气,围观更不足为奇。这时,全村的男女老少皆涌到街中,冒着小风雪看热闹。
  五湖浪子一群男女,躲在客栈的窗门内向外张望。
  安平吁出一口长气,笑道:“看来,阁下今天不将夏某杀死,大概不会放手了。”
  “大概是的。”书生也笑着答。
  “那么,在下得为自己的性命一拼了。”
  “你即使有神剑,有拼的决心,可是活的机会却微乎其微,死的行情看涨。”
  “真的?”
  “你马上就可以知道!”
  “拔剑!在下有点不信。”
  书生傲然一笑,徐徐拔剑出鞘。龙吟隐隐,青芒耀目,剑身光可鉴人,冷气森森,好一柄宝剑!
  安平喝了一声采,说:“好剑!但真要是和寒影剑以剑锋较量,仍然逊色。”
  书生大笑道:“善用剑的人,岂会让锋刃相接?除非剑及人体,不然极少使用锋刃。剑以锋尖为主,只有初学乍练的人,才会使用剑锋。”
  “你也许说得对,但你不可能禁止夏某使用剑锋。”
  “青锋剑坚韧无比,剑脊厚,任何神剑也休想将它砍断。即使你能伤得了剑锋,也并无大用,在下杀你根本用不着锋刃。宋某忍辱十年,好不容易才弄到这把宝剑,要利用此剑重出江湖快意恩仇,逐一铲除当年那些无耻匹夫。今天,你将是宋某重出江湖首次祭剑的人。”
  “怪事,十年前在下还是个稚龄孩子,与你无冤无仇,找我快意恩仇,岂不是找错人了么?十年前,你也不过十余岁,怎会与人结怨?怎说是重出江湖?”
  书生哈哈狂笑,亮剑傲然地说:“在下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你多问了。不错,你与在下无冤无仇,但死并不一定要为了仇怨。在下用你的血祭剑,这就够了。小辈,进招,少废话,前三招是你的。”
  “看来,你这人已不可理喻了。”安平冷笑着说。
  “锋镝及体,你再讲理好了,进招!”
  安平不再多说,徐徐引剑,移步接近道:“既然你决意要用在下祭剑,就用不着让招,在下不领你的情,我可不愿欠你三招让招债。”
  说完,从容逼进,泰然虚点一剑。
  书生伸剑便搭,意气飞扬地说:“你很骄傲,但在下却不愿有失前辈的身份。”
  安平向右移,又点一剑。接着左闪,虚递一招,立即风退八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和气生财,公平交易,礼尚往来,三招互让,咱们彼此扯平,互不相欠。”
  书生冷笑一声,逼进说:“十招之内,在下要你胸部洞穿。”
  安平从容向左移动方位,一面笑道:“在下却是不信,目下还不知鹿死谁手哩!”
  “哩”字刚落,青虹一闪,剑啸乍起,一点青芒迎面射来,愈来愈近,青蒙蒙的芒影突然扩大。
  他向左稍移,突然疾退两步,寒影剑若有若无的剑身一振;光华倏张,让招立加反击,抢攻侧胁。
  “着!”书生低叱,变招换位,青虹转向,攻向安平的右肋。
  “铮!”安平顺手变招下拂,架开了攻肋的一剑,用上了剑锋,接住了。
  青锋剑的剑脊,仅只出现了一线创痕而已,毫无用处,寒影剑发挥不了削铁如泥的威力。
  书生一声长笑,乘机振剑争取空门,斜身推剑,猛地揉身切人,展开了狂风暴而似的剑势,凶猛无比的绝招像长江大河般滚滚而出,但见剑影漫天,剑气八方激射,人影急剧移动,此进彼退捷逾电闪。
  观战的村民开始向外扩散,怕被波及。
  安平定下心神,全力应付,迅疾地闪动,连接九招,换了七次方位有惊无险。他所参悟的剑法,在书生凶猛而诡异绝伦的剑术快速狂攻下,似乎毫无用武之地,有再加修正的必要,在未臻完善精纯熟练之前目前不宜妄用,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用排云剑法应付。
  他挡住了对方九招狂攻,但几乎挨了两剑,臂上每一条肌肉旨绷得紧紧地,身上每一颗细胞皆在活跃跳动。
  他退了三丈左右,依然无恙。
  可是,他感到对方剑上所发的浑雄内劲,出奇地凶猛,寒影剑挥动之间,居然不能将袭来的潜劲消去,仍然像浪涛般一阵接一阵冲破剑网的无形或气护墙,直迫肌肤。吸引着寒影剑,影响他运剑的劲道,剑招出现力不从心的迟滞现象。
  他心中略懔,知道不可力拚,必须出奇招制胜。可是,他参悟的剑招尚未成熟,假使贸然使用,弄得不好,可能弄巧成拙,被对方看出剑路,找到了破绽,恐怕得断送老命。
  书生狂攻了九招,虽控制了全局,但安平仍能回敬了五记霸道辛辣的狠招,不由心中暗懔,也勃然大怒。先前他小看了安平,话说得太满,恼羞成怒,激怒得像条疯狗,先前雍容的神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脸上的肌肉扭曲,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呔!”他怒吼,用上了他的看家绝学惊涛剑法,“乘风波浪”绝招出手。
  安平不再接招,一声低啸,后退、右飘、旋身、错步、“唰”一声一剑侧攻,采取游斗术周旋。
  “乘风破浪”落空,书生怒火更炽,一声怒啸,冲上横戴安平的退向,招出“惊涛骇浪”,无数青虹似乎从三方面汇聚而来,剑啸似殷雷,罡风虎虎,潜劲如山。
  安平骇然一震,招出绝招“排云荡雾”,但仍然采取后退战术,运剑护身,奋力挫身暴退。
  “铮铮铮铮……”双剑的接触声连珠暴响,风雪骤发,令人闻之头皮发炸,浑身神经有被撕裂般的难受。
  人影暴进,剑势未尽。
  人丛后退。街左的人丛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惊涛剑术,江湖大劫将兴。”
  安平退了两丈左右,人影倏止,剑气骤息。
  书生本来想乘机再行雷霆一击,闻声一怔。手上一慢,脚下略顿,讶然向人声传来处看去。
  没有可疑的人,他的目光又回到额上泌汗的安平身上,安平正在徐徐左移,神色冷漠,似在调和呼吸。
  他自己也感吃力,刚才几乎得手,却仍然被安平脱出绝招之下,不由悚然而惊。
  “咦!他不是中了两剑么?怎么伤不了他?”他心中暗叫。
  安平的右肩后侧,衣衫有一个破孔,但不见血迹。右小腿的裤管侧方,也裂了一条寸长的裂缝,也没有血迹泌出,显然衣裤裂而人无恙。
  他正想再次扑上,眼角瞥见先前发声的人丛,突然飞起一个人影,升上了瓦面。
  “咦!是个女人,刚才是她揭破了我的身份。”他自语,扭头向平安客栈看去,希望同伴能出来将飞上瓦面的女人截住,他舍不得丢下安平自己去追。
  那女人一身紫裳,明艳照人。安平心中一震,暗叫道:“是紫云娘,可能牛兄夫妇也来了。”
  紫云娘是云窝众女的生母,确是她。她举手一挥,示意安平尽速脱身,一面叫道:“好一招惊涛骇浪,比十年前更为精纯了。不老……”
  安平疾走两步,像头兀鹰般飞上了街的屋面。
  书生大吼一声,也飞跃而上。
  紫云娘站在瓦面心中大急,骂道:“恶贼,你还在世间观世?来来来……”
  安平向下一沉,钻下地面绕屋而走。钻入房屋丛中,躲避容易.下面村民惊惶地走避,更易于脱身。
  书生眼力高明,看了安平逃走的身法,便知追不上了,安平的轻功比他高明得多。
  他恨恨地咒骂一声,纵落街心,重新跃上对街的屋面,想追紫云娘。
  紫云娘已站在第五座房屋的屋顶了,发出一声娇笑,向前一纵,便落下稍低的另一座瓦面,消失在屋脊后。
  他愤怒地向前狂追,上了紫云娘先前所站的瓦面,紫云娘的芳踪已失。
  安平左盘右折,重新回到和顺客栈。客栈的伙计正在愤怒地收拾破烂的家俱,他的包裹仍然放在柜台上。
  他一窜而入,丢下一绽银子,抓起包裹窜出,向村甫如飞而去。
  小径向上盘升,碎状的雪不大不小,地面上铺了薄薄的雪花,低洼处有成堆的雪,踏下去滑腻腻地,山径坡度虽然不大,但一不小心,便会人仰马翻。下这种雪,至少十天半月之内不会放晴,必须等到飘下鹅毛飞絮,方有放晴的希望。
  他急急脱身,在山脚下扭头回望,不见来路上有人影,心说:“这恶贼是我所遇上的最可怕高手,紫云娘决难接下十招,我岂能置她于不顾?不成,我得将恶贼诱来,逗地练练腿劲。”
  山下距村子不足两里,举目下望,村中的情景—一在目,走动的人影清晰可见,雪花挡不住视线。
  “啊……”他发出一声震天长啸,然后大叫道:“谁要找我神龙夏安平,到山上来。”
  叫完,他将包裹藏在一处隐坑下,向右一绕,藉草木掩身,重向村右掩去。
  真巧,在一处山丘上,他看到紫云娘的身影,出现在他先前发啸声的小径上,正向南登上山径,如飞而去。她后面,不见有人追赶。
  他心中一宽,一面向村中掩去,一面忖道:“好家伙!这恶贼无缘无故想要我的命,岂有此理?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他。反正他的轻功有限,无奈我何,我要探出他的底细来,等练熟七散手剑法之后,再和他一决雌雄。”
  接近了村右,村中已经安静下来了,他想:“白天接近不易,我得等到晚上去找他,他住在平安客栈,一时之间大概还不会冒风雪离开。“
  他找到一处可以监视村前后道路的小山丘,藏在矮树后,一面养神,一面思索如何改善排云七散手剑法,一面监视着村口。
  久久,他看到两个村夫打扮的人,从村右的一座农舍后闪出,越野而走,向山下走来。看光景,是想走向山下小径的村夫。
  讨厌,这两个人所走的方向,正要经过他藏身的小丘,一面走,一面有意无意地扭回头望。
  真糟!这两个家伙为了要向回望,便得往高处走,东不走西不行,偏偏爬上了他藏身的山坡。坡顶只有几株矮林,但避已来不及了。
  他只好坐在树下,目迎走近的两个村夫。
  两村夫先前不曾留意前面,上到坡顶,便看到五六丈外坐在树下的安平,不由怔在当地。
  “咦!你……你不是夏……”
  “在下夏安平。”安平戒备地答,目光不友善,对方既然知道他姓夏,便不必顾忌了,想瞒也瞒不住的。
  “夏爷还未走?”右面的村夫喜悦地问,两人急急走近。
  安平暗中戒备,笑道:“两位,咱们陌生很紧,请教……”
  “在下何超。”村夫在丈外行礼由我介绍,向同伴一指,又道:“这位是舍弟何群。在下是神笔客甘大哥的手下弟兄,上次在玉笥山,承蒙夏爷义薄云天,不顾自身安危,招呼咱们出险,幸免火海焚身之灾,大恩不敢或忘。所以在下认识夏爷,夏爷却不认识在下……”
  “哦!原来何兄是甘兄的弟兄,失敬了。那次你们人多,在下并无机会认识何兄,失礼失礼,请问……”
  “夏爷在村中和人动手,兄弟在下是本地人氏,看了焦急万分,无如技不如人,不敢出面相助,尚请夏爷恕罪。”
  “何兄说那那里话来?那家伙艺臻化境,连在下也败在他手中,何兄自然不能出面了。何兄是本地人,可知那家伙的来历么?”
  “在下兄弟发觉夏爷已平安脱身,明知夏爷走得不会太快,便重新到平安客找中打听,要追上夏爷禀明消息。”
  “他是……”
  “他们共有八个人,有男有女,名号皆无法打听,他们绝口不提。八人中,在下认得一人是五湖浪子。”
  “是他?真的?”
  “在下认得他,千真万确……”他将不老书生八个人的相貌说了,最后说:“那书生与夏爷动手时,五湖浪子和那些狗男女在店内窥伺,至于他们为何不出面群殴,在下便不知其故了。”
  安平冷笑一声,说:“我明白了,五湖浪子那畜生根本不敢见我。多谢贤昆仲供给的消息,感激不尽。在下先走一步,在前面等候他们,看他们搞什么鬼。再见。”
  “夏爷可否到舍下小留?常言道,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在下兄弟替夏爷监视他们的动静……”
  “不,何兄的盛意,在下心领了。那五湖浪子是个老江湖,机警而心黑手辣,贤昆仲如果冒险前往监视,将有不测之祸。同时,在下也不能久留,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请替在下向甘兄问好。”
  “甘大哥已经前往湖广,在下返家小住一段时日,不久又得前往与甘大哥在湖广会合。此至赣州约有百里,沿途皆是崇山峻岭,务请小心埋伏,希多珍重,后会有期。”
  别过何超兄弟,安平退回山下,心中大定,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他已无所顾忌,便藏身在路旁,等候五湖浪子,要看看对方请来的男女爪牙,是些什么人物。
  他失望了,直等到午间,仍未发现五湖浪子一群人经过。
  他正想找地方歇息躲避风雪,却发现山下两个脚下十分轻捷的女人身影冉冉而来。他心中一动,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来至切近,他发现那是两个一高一矮的俏丽女人,内穿劲装,挂了剑,外罩披风,头戴风帽,只露出眼鼻。她们的脸部肌肤红润细嫩,显然年纪甚轻,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又黑又大,令人望之怦然心动。可惜,除了眼鼻之外,看不见其他部份,无法估料她们是不是何超兄弟所说的女人。
  “可惜!我该请何超兄弟一同前来监视的,也许这两个少女,是五湖浪子请来的人呢!”他想。
  他在等五湖浪子,却不知五湖浪子在途中布了许多眼线也在等他。顺山的研山小径中段,隐秘的要道附近,都有蟠龙堡的爪牙潜伏,如发现他的踪迹,便会传报给五湖浪子。因此,五湖浪子已知道他并未上山,仍在村中等候消息。
  倒是玉面狐仙母女俩等得不耐烦,她俩坚持早走一步,到前面等候安平,以便见机行事。
  安平并不认识玉面狐仙母女,她们的身材相貌皆裹在衣帽中,仅凭何超兄弟的叙说,怎能判别她们是不是五湖浪子请来的爪牙?
  但在内心深处,他已对这两个女人油然兴起戒心。
  五湖浪子得不到伏路暗极传来的消息,便猜出安平仍躲在村中等候消息,可能晚间启程,重施昼伏夜行的故技。因此,他派人在附近秘密搜寻。如果何超兄弟冒险前往来探动静,不仅探不到任何消息.可能还得暴露身份,性命难保。
  不老书生的傲气,自动的消失了五成,安平的艺业,已令他怀有戒心,不得不承认安平是他的可怕对手。他闷坐在室中,等候五湖浪子供给安平的行踪,一面思索安平所用剑法的路数。他失望了,排云剑术从未在江湖中出现过,所以连他这个见多识广的剑术大行家,亦无法猜出安平的剑法渊源。
  初更末二更切,第一站的消息传到:正点子已经通过暗桩潜伏区,正急急南下。
  众人立即启程穷追,脚程加快。
  安平的脚程更快,三更天,他已踏着茫茫风雪,秘密通过了山颠的顺山岩!迤逦下山而去。顺山岩,是万安营最南的一处哨所,驻有官兵守讯。万安营是江西境内三大营之一。称为万安守备府,设在万安县城北面滨江处,管辖三所民兵。过了顺山砦,便不是守备府的防地了。军民人等,是不许在夜间通行的。但江湖朋友不在乎,照样不分昼夜通行无阻。
  这一来,安平躲过了顺山地区的爪牙耳目。
  破晓时分,他到了顺山的北麓。这座山南距府城只有二十里,小径越山而过,山北是储潭渡口,没有官渡,到赣江东岸的人,在此分道上渡。
  安平早已将道路打听清楚,他想:“我何不在这儿渡过河东?恶贼们既已发现我的行迹,极可能在途中等我,我如果在这儿过河,绕河东岸的小径,反从东桥人城,他们将白费工夫等候,岂奈我何?”
  渡船必须等到天色大明方可开行,他大踏步向渡头走去。从小径分道处到渡头,只有里余。
  小径分道处的道旁草寮中,三个蟠龙堡的爪牙,已辛苦地等候了一夜,这时便发出了烟火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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