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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丈外,人影已可看清。领先的骑士是个年轻人,中等身材,穿月白劲装,外披同色大氅,背扎长剑,大红剑穗迎风飘扬。后两人是穿青道袍,戴九梁冠的中年老道,也带了剑。三人鞍后都带了沉重的马包,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长程旅客。 林华一见老道便有点不舒服,油然而起戒心。 “咦!好俊的汉娃。”罗山不假思索地脱口叫,说的是蒙语。 年轻骑士的确俊,说轻薄些,简直可称一声美字,美得有七分像个大姑娘而不像男人。窄剑眉倒有点英气,但那双眼睛可就水汪汪得不像男子汉了。白净脸皮透红而健康,生了一张不像男人的小嘴,嘴角含着一丝微笑,可惜嘴唇薄了些。男人嘴大吃四方,嘴大可显出男子汉的气概,一个男人长了一张女人的嘴,委实令人不敢恭维。 两个老道则脸目阴沉,都生了双森冷锐利的债主眼,似乎一眼可看穿对方囊中是否有还债的钱,似乎配合著他们那永远不笑的债主面孔,压得对方挺不直脊梁。 铁金刚心快口快,冒失地冲口说:“我不喜欢这种娘娘腔的男人。”说的是蒙语。 风猛,马驰,说话自然得提高嗓子,铁金刚嗓门大,这句话说坏了,祸从口出。 年轻骑士突然勒住坐骑,左手一抬,一颗寒星突闪,射向铁金刚的大嘴。 恰好林华的乌锥傍着铁金刚左侧并驰,手疾眼快,猛地鞭一挥,同时叱喝:“躲暗器。” 铁金刚目力差劲,竟然一无所觉,没看到接近眼前的寒星,却看到了林华抽来的马鞭,本能地急缩脑袋。 “得”一声暴响,寒星被马鞭击落,一颗指头大的梅花形银色暗器,被击落尘埃。 铁金刚大吃一惊,勒住坐骑怔住了。 年轻骑士也吃了一惊,接着大眼一翻,冷笑一声用蒙语说:“好啊!再给你一朵花。” 声落,左手再扬,一朵梅花以更快的奇速,射向林华的胸颈之间要害,快得几乎令人肉眼难辨。 林华是暗器大行家,一看便知这种暗器是旋转飞行的,可拐弯射向,不易捉摸,但如能事先猜料对方的心意,便可猜出欲射的部位与飞行路钱。看射向是胸颈,但他已猜出对方的心意,伸左掌平置左膝前。果然不错,银梅花突然划出一道快速的降弧,削向膝骨,如不事先击落,即使能闪开,也必伤了乌锥马。 他五指一收,抓住了银梅花,脸色一沉,不悦地用汉语问:“阁下,彼此无冤无仇,何必射敝同伴的嘴部?如果被你射中,岂不要了他的命?阁下未免太狠了些。” 年轻骑士真正失惊了,恼羞成怒地说:“在下确想要他的命,语出不逊,在下要打破他那张臭嘴。你能用手接了在下的银梅花,足证阁下是此中能手。下来。”一面讲,一面跃下坐骑。 “下来干什么?”林华惑然问。 “在下要教训你。” “在下不和你计较。” “少废话,你给我滚下马来。”青年骑士咄咄迫人地叫。 “你讲不讲理。” 一名老道跃下马背,叫道:“少爷请息怒,让贫道摘下他的脑袋来。” “不必,教训他一次便可。”年轻骑士说,但眼中涌起了重重杀机。 铁金刚跃下马,大叫道:“说句笑话有什么不得了?怎可欺人太甚?” 老道大怒,鹰目一翻,冷笑一声,一闪即至,伸手便是一耳光,好快。 铁金刚左手急架,正想挥出右拳。 可是,没有机会了,老道的掌变爪,抓住了铁金刚的左小臂,大喝一声,旋身便摔,将铁金刚沉重的身躯,贯出两丈外砰然倒地,再滚了两匝方行停住。几乎在同一瞬间,年轻骑士抢先动手,一掌向林华的左腿拍去。 林华不得不接了,将来的银梅花向对方弹出叫:“接林某暗器。” 年轻骑士不敢大意,收掌抓住了银梅花。 林华也就乘机下马,刚着地,年青骑士已抢制先机,打他个措手不及,鸳鸯连环腿凶猛进攻捷逾电光石火。 林华不能向右闪,右面站着乌锥马。同时,他胸口伤势未愈,运气困难,猛烈活动会引起疼痛,因此举动便慢了些而对方的双腿攻势却捷如电闪,躲得了第一脚,却被第二脚踢中皮护腰,凶猛无比力道千斤的劲道,将他踢得向后急退。 年轻骑士见好即收,冷笑道:“给你一次小教训,在下脚下留情,留你一命,看你人才一表不忍伤你,你给我快滚。”口气很大方,但眼中杀机未敛。 林华未受伤,身上旧伤未愈,同时也怀疑对方的可怕快攻十分难挡,也更怕同伴六人遭殃,看了老道的艺业,便知天山四奇与大漠之狼兄弟俩,绝难在老道手下讨好,反正对方口气已软,何必再自我找麻烦?这口气忍下了。他长吁一口气,说:“阁下好身手,在下甘拜下手。” “你很知趣,阁下。”年轻骑士傲然地说,脸有得色。 “当然没有阁下高明。”他无可奈何地说,心中却叫:“忍,很难,但不得不忍,罢了,你这厮为何如此阴险恶毒?” 年轻骑士冷哼一声,傲然地说:“看你的穿着打扮,定是来自中原的高手,如不是高手,不配接在下的银梅花。你如不服气,在下中原候教。在下姓沙,名千里,字君豪,江西人,刚出道,偕两位道长西上昆仑,找前河南紫阳宫老道九林真人算帐。那老杂毛十年昆仑访道,一去不回,可能躲在昆仑鬼混,可惜咱们找了整整半年,冬季光临,不得不失望而归。你记住了,贵姓?” “江湖浪子。”他冷冷地答。 “咦!你就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江湖浪子?”沙千里欣然问。 “正是区区在下。” “哈哈哈哈……”沙千里仰天狂笑,笑得好狂,笑完向两老道说:“两位道长,你们听见没有?这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却徒具虚名的江湖浪子,一照面便被我一脚踢垮,怎样?我的身手如何?” 老道欠身恭敬地说:“少爷技绝天下,初出道便轻易地降服了江湖浪子,返回中原之后,扬名立万指日可期。” “哈哈哈哈……”沙千里狂笑着跃上马背,马鞭一挥,驱马就道,远出十丈外,狂笑声依然未歇,远出十丈外,再传出两句话:“牛刀小试,脚下断魂。” 林华跨上乌锥,苦笑道:“这姓沙的骄而狂,生了一双色眼,但愿他能走正道,不然将江湖大乱。” 沙千里与老道奔出五六里,缓下坐骑,一面走一面扭头笑道:“两位道长,前天咱们真不该轻易放过找宇内三狂之一的楚狂较量一番的机会。” 两老道脸色一变,先前力掷铁金刚的老道惶然地说:“少爷,那楚狂乃是江湖九大妖邪之一,艺臻化境,修为深不可测,非同小可,惹上了他,咱们危矣!” “你很怕他?” “连少林的监院长老也被他击毙,最后合少林武当二派之力,方将他赶出中原,贫道怎能不怕他?想起来也心中发毛哩!” “哼!但愿他有一天返回中原,我会找他较量。” “少爷……”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些老不死抱残守缺,并没有什么惊人艺业,却用虚名废誉来唬人,如此而已,我可不怕他们,今日江湖英雄,该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快加上两鞭咱们早些赶返中原。” 老道木无表情,恭顺地说:“少爷挟雷霆剑神风道长门下弟子的声威君临江湖必会为武林大放异彩,贫道得以追随左右,三生有幸。” 沙千里傲然一笑,洋洋得意地说:“听家师说,乾坤三剑圣中,家师名列第一,也是武林第一名宿,在下不想仗师门威望而扬名立万,非必要在下决不亮师门名号唬人。因此,未得在下许可,道长切记不可透露口风。家师曾经说过,另两位剑圣也在最近派遣门人子弟出山行道,这是在下唯一的对手劲敌,家师叮咛,不可轻易与他们结怨,以免引起纠纷。在下认为家师未免太过小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哼!我却不信,非找他们不可,倒要看看他们凭什么敢称剑圣与家师齐名?” “少爷如想闯出名头,单人独剑是不成的。” “在下已筹划停当,首先我得借重赛孟尝杨世武前辈之力……” “但……那赛孟尝杨世武,乃是黑道巨孽,他是七星会的三大副会主之一,而七星会却又与白莲会暗通声气,与他们往来,于少爷的名望……” “放心啦!在下还不屑加入任何帮会在别人口中讨食呢!” “但……” “要借重他们根基深厚的帮会开创局面,并不需要直接加入他们的会。” 三人谈谈说说,驰向卫城扬长而去。 林华与众人上道登程,铁金刚被老道摔得鼻青脸肿,大呼倒霉。林华却苦笑道:“幸好你们不曾倚多为胜与他们动手不然凶多吉少。” 罗山似乎不以为然,接道:“咱们真要打,以七比三,并不见得稳居下风,何况有你相助怕什么?” “我如果不是伤势未愈,大概可以接下那姓沙的人,胜负难料。至于你们六个人,绝对不是两老道的敌手。”林华肯定地说。 “那姓沙的真有那么了得?” 林华取出护腰被踢处的一把飞刀,亮了亮说:“你们看,这把飞刀是被他踢中的,表面上看完好如初,瞧!”他轻轻一抖,飞刀突然自中而折,前一段刀身碎成百十小铁屑跌落马下。他丢掉刀柄,又道:“他已存心置我于死地,脚上用了真力,你们谁挨得起这一脚?” 罗山大骇,惊叫道:“老天,林兄你……” “我无妨,百忙中我用了卸力术,随劲而退,保住了内腑,也保住了性命。” “林兄的皮护腰似乎并未损坏……” “姓沙的练了一种诡独的阴柔奇功,也就是已将内家真力练至化境了,可以隔纸溶金,隔墙灭烛,被击处皮肤不伤,直震内腑难辨伤势,等到稍受外力撼动,内腑突然崩散,立时致命。这家伙阴狠毒辣,脸呈忠厚心如蛇蝎,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危险,但想不到他竟用这种狠毒奇学伤人,故作大方让咱们平安离开,他必定以为我死定了。” “哎呀!那你……”铁金刚失声叫。 “飞刀替我挡了灾,同时我及时用了卸力术。如不是防范得宜,走不了半里地,马儿一颠,必定内腑尽裂而死,好险。” 罗山摇头苦笑,说:“我兄弟每三两年必走一趟中原,以增长见识,所看到的奇事异闻千奇百怪,深感自己太渺小,像这种阴毒的人,似不多见。姓沙的外表温文潇洒,看似极有教养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岂知却是心狠手辣的恶魔,看来人不可貌像,岂止可怕而已?” “中原像这种身怀绝学的人多不多?”大漠之狼悚然地问。 “何止多?简直数不胜数。当然,具有这种绝学的人,大多数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像他这般少年人很难修到这般境界。怪事,我闯荡江湖十载,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河南府新安县紫阳宫的九林真人,乃是河南地境玄门第一高手,在天下武林道中,也名列少数高手名宿之林,拳剑双绝,是个有道全真,即使老一辈的邪道名宿,也不敢轻言找他较量。这位姓沙的居然敢仅带了两个聊算一流高手老道,不远万里下昆仑挑战,不要说他艺业如何不凡,仅这份胆气即令人佩服了。怪!怎么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林华自言自语地说。 “在下不曾到过江南,大概江南必定高手如云,英雄辈出。”罗山不胜羡慕地说。 “江南所指的地域相当大,据在下所知,南京应天府溧水县,有一位武林前辈擎天手沙魁,武林世家,颇负时誉,算是白道中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武林朋友的子女,如果所学未成,为免玷辱家声,通常极少向外透露子女的人数与年龄,这位擎天手也不例外,从不透露口风,谁也不知道他有否子女,难道这位沙千里……晤,恐怕不是的,擎天手不会调教出如此阴险的子女来。”林华一面驱马赶路,一面自言自语。 这一天,平安无事,已走了一百四五十里,预计至迟明午可赶到苦峪城。 苦峪城是嘉峪关的守将,奉朝命所筑,由官兵与戍卒筑成,原是安顿沙州一部份蒙人居住。沙州卫废弃后,属赤斤蒙古卫,后来哈密卫一而再失陷,便用来安顿哈密卫的人。城建成于正统六年,共设有三座烟墩,小小的城容不下多少人,人皆居住在城外的帐幕中。 这座城是一面历史的镜子。当年筑城安顿沙卫的人,因为沙州卫被哈密卫的人压迫侵掠活不下去,只好迁地为良。现在,沙州卫的人已迁至甘州定居,与汉人同化了,而哈密卫的人却被土鲁番所侵占,逃至此地安身,在强敌四伺下苟延残喘。 统治者右都督罕慎也算是个好汉,整军经武,卧薪尝胆,志切复仇打回老家,目前拥有七八千帐,可以动员万余健儿,可惜他怕定了占据哈密八城的火狮牙兰,始终不敢发动反攻的壮举。 城附近数十里内的皮帐,皆加以军事管理,不论男女,皆纳入管制,任何进入本地区的陌生人,皆受到严密的监视,城中有西域的贡使,这些贡使全是因关闭嘉峪关断绝贡道而留此地,进退两难的人。 骑哨远放至五十里外,以保护牧地的安全。小股人马接近,则拦截盘查,大股人马接近,则放起烟火信号传警。小股人马如果来历清白,可望获准进入。 天山四奇知道该地的情形,因此当天便在哨骑的警戒区外过夜,以免引起误会。 次日一早,七人策马南行,越过一处荒漠石碛地带,对面风沙中出现了八人八骑,先头一骑带了一面三角飘穗大红旗。 “哨骑来了,该由向、彭两兄出面打交道。”罗山向大漠之狼兄弟叫。 大漠之狼注视片刻,说:“来的是哈喇灰,恐怕不太好说话。” 哈密卫有三种人,都奉信回教。一称回回,是由各种族中信奉回教的人组成,份子复杂,甚至其中杂有汉人,但皆称为回回,二是畏兀儿,也叫回纥,是真正的回人。三称哈喇灰,也是回人,但教派不同,戴黑帽,穿长及膝下的长衣。蒙语称为黑哈喇;灰是回的转音,汉语该称黑回但由于他们戴黑帽,干脆称为黑帽回。 但统治者是朝廷封为忠顺王的王族,却是蒙人。而回回中,包括了蒙、番、汉各族人,仅信奉回教而已。 八名由黑回组成的哨骑,迎面驰来,渐来渐近。每一骑士皆带了弓箭。和利于马战的斩马刀,佩了近身肉搏的狭锋弯刀和匕首。 大漠之狼示意众人勒马,与铁金刚并辔迎上。 对方也勒住坐骑,派两人两骑迎来。 双方高举右手、表示友好,逐渐接近。 两个黑回在三丈外勒马,放下手用回语问:“由何处来,往何处去?” 大漠之狼堆下笑,大声答:“来自关内,至达里图。”苦峪番人称为达里图,这一带原是番人的游牧地。 “来做什么?” “我们有三批人,有四人是经过贵地顺便访友的,我们两人要拜见天方使者。另一人前来访友,希望有机会谒见右都督。” “交出弓箭,离开时再交还,便可让你们进入。” “谢谢,遵办,我们只有一张弓。” “去拿来。” 林华不得不入境随俗,驱马上前将弓箭递过,用回语说:“我这张弓很名贵,但我信任你。” 一名黑回感到弓太沉重,惑然解开弓袋锁口,拨出一看,大吃一惊,脱口叫:“铁胎弓,射雕手恐亦无法使用。”一面说,一面抵在鞍上扣弓弦,用尽了吃奶气力,弓臂仅稍为弯曲而已。 “你……使用这把弓?”另一名黑回吃惊地问。 “不错。” 玩弄铁胎弓的人意似不信,递过说:“你扣上弦试试?” 林华接过若无其事地扣上,递回说:“要不要我卸下?” 弓平时不可上弦,黑回惶然地说:“我卸不动。” 林华下弓弦递回,策马后退笑道:“请好好保管。” 回人转向大漠之狼问:“带了长兵器吗?” 大漠之狼摇头笑答:“没有,我们只带了刀剑。” 回人向后举手示意,然后说:“你们可以走了。记住,不许在本城境内生事。” 群人重行上路,罗奇脸色沉重地说:“林兄,你可能有麻烦了。” “有何麻烦?”林华不介意地问。 “你的弓将引起麻烦。” “你是说,他们要吞没我的弓?”。 “这倒不会。右都督罕慎矢志收复故土打回哈密老家,千方百计罗致勇士,漠地作战,弓箭为先,骑术第一,弓马出群的人便可称勇士。罕慎手下所谓十二旗主,每一旗辖管百帐,约有一千二百骑,每一个旗主皆是一等一的勇将,各带了卅六名铁卫士,都是力可敌百人的好汉。十二旗主五名是蒙人,两名是回回,两名是畏兀儿缠回,三名是黑回,尤其缠回与黑回最为骁勇,但十二旗上没有人能使用五个力的弓。哈密的死对头火狮牙全,用的是四个力的弓,是大漠独一无二的射雕手。你来了,罕慎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前来苦峪,就是要见他的面,这强弓替我造成机会,岂不妙哉?”林华欣然地说。 “你不想回中原了?” “为何不想?” “他不会放你走了。” “笑话,腿是我的,谁也留我不住。” “你走不了十里路便会被发现,追逐的人马如潮,你走得了?” “放心啦!目下刚到达,以后的事何必太早担心?” 远远地,便看到了位于平岭方方平原中心的苦峪城,只有三座城门,北门以烟墩替代,未设城门。东南角半里地的小山坡上,整整地排列着百余座帐幕,中军帐前树立着三根大旗杆,中间是蜈蚣走纛军旗,右面是黑底绣雕盾族旗,左面是绿底绣清真寺门内有交叉双剑图案,代表哈密八城之一素门哈尔辉城的城主爵旗。 哈密名义是朝廷的臣属,首长封为忠顺王,设有都督、指挥、千户百户等官,朝廷也派有汉官任长史,纪善辅导等官。但暗地里,各族的头目皆各自封爵,甚至有妄称苏丹(国王)的野心头目,名目设有主旗爵旗,明目张胆不以为逆。 林华松缓下坐骑,说:“哈密卫在此地苟安,看组织倒还有点中兴气象哩。” 罗山笑道:“这是军帐,所以军容甚壮,秋深时分,也正是战火燃烧期,所以备战以待,其他的牧人,皆已迁至南武的山区过冬。三十里外的山区中不但有牧地,且有耕地种植杂粮,牲口皆藏在山谷中,山中不宜马战,因此倒还安全。这时来到西域各地,你只能看到军帐而不见民居了。” “哦!原来如此。” “因此,到了城内,所见到的人,不论男女皆带了防身刀剑,不足为奇。” 在东门受到府城兵勇极为详尽的盘洁,但未加留难。进得城来,看到的全是回人色彩浓厚的平房,城南一带俗称子城,是商业区。北城是忠顺王的临时王府。但王母与孙女被囚土鲁番,金印被夺,由右都督罕慎暂摄政事,因此王府事实是都督府。这一带禁止外人接近,警卫森严,都督府附近也不许本城的人逗留,由亲兵担任警卫。 罗山领着众人在城南找到故友投宿,天色尚早,尚需办事,安顿毕,立即分头进行。罗山的朋友是蒙人,叫纳兰伯奇,是个颇富豪气的结实年轻人。纳兰是姓,伯奇意为坚牢扎实。他在城中经营铸铁业,开了一间铸造兼打磨的铁店,有一妻一子,小俩口是城中颇有名气的夫妻。城中另设有贩卖货物的帐幕,但他的铁器店却是房屋。他将林华安顿在一个窄小的房中,不时用奇异的眼神打量这位客人。 天山四奇外出访友,大漠之狼兄弟则带了教门所传的求助书信,前往王府宾馆谒见来自天方的贡使。只有林华无事可为,他得等候天山四奇回来供给消息。 纳兰伯奇与两位伙计在店中忙碌地干活,风箱声与打铁声震耳。 林华换了一身蒙装,出到店堂,他要到城中各处走走,江湖人每到一地,首先要做的是看看该地的环境,和打听该地的风土民情。他为免麻烦,将剑留在宿处。 纳兰伯奇见他穿着整齐,便知他要外出,脸色一变,放下活计上前笑道:“林兄,上街吗?” “是的,到街上走走。”他操着纯熟的蒙语笑答。 “林兄千万不可到西街。”纳兰伯奇放低声音,略显不安地说。 “纳兰兄,是何缘故?” “早些天,从东面来了五六个缠回打扮的人。西街是缠回的住处,外来的回人皆至西街安顿,六个人中,听说有两个是汉人。这几天有人无意中透露出一些消息,据说他们是为你而来。” “为我而来?”他惑然问。 “是的,为你而来,除非你不是林华。” “这……” “他们说你是边军派来监视右都督的人,据说朝廷不希望右都督兴兵打回哈密。同时,拉卜楚克城的城王,已召来了两名旗主,带来了三十六名勇士,恐将要对你不利。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外出。” “咦!怪事,是何人故意造谣陷害我?” “林兄是不是朝廷派来的人?” “我向你保证,我是来自万里外中原花花世界的一个浪人。 “这我倒是相信,罗山兄是不会与官府的人来往的。” 林华心中一动,问道:“早些天是不是有从东面来的老道?” “东面来的老道?没有,前天却从西面来的三位汉人,其中两名老道。”纳兰伯奇慎重地说。 “那就怪了。哦!城内是否有安西盟的人?” “有,他们住在近东门处,另在西面八十里布隆吉河旁建有牧场。说起老道,南面三十里山区的东南角,山深处藏有几个怪人,其中就有一个老道,经常至各地索取牲口食用。早些天曾经在本城露面,那一带鬼怪出没,人畜皆不敢接近。” “哦!谢谢指教,我小心些就是。” 他出了店门,在附近转了一圈,然后向南走,到了一处皮帐林立的贩货广场。 这是一处奇异的市场,帐幕搭了摊位,席地摆了各色货物,上自珍玩宝石,与及出自中原的金饰器玩,下至本地出产的织物皮货,与及五谷杂粮,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卖奴的人。同时,也是是各式人种的展览处,缠白巾的缠回、戴黑帽的黑回、浑身膻臭的土番、黑眼珠的蒙人,碧眼的哈回,从天方带来的昆仑奴(黑人)…… 有不少妇女,妇女大部是蒙族女人。胸怀木碗腰中带小刀的是蒙女,衣裤最肮脏的是番妇,以帕掩住口鼻的是回女……回人不论男女,似乎是唯一不带腥味的人。 他处身在人潮中,红日当空,风沙飞舞,人体发出的腥臭味中人欲呕。 他到了一座帐幕前,地下摆着成堆的大大有名的哈密瓜和玉葡萄。一旁坐着两个蒙人。大概吃西瓜吃饱了,解开衣衫晒太阳,一面扪虱一面聊天。蒙番的人一年洗不了一次澡,一年四季不换衣,身上长虱子简直不足为奇,不长虱子才是奇迹,扪虱谈天,可是上自王公下至牧奴的至高无上享受。 他刚俯下身子抚弄瓜,身后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伸手轻拍他的肩膀。 练武人反应奇快,反应出于千锤百练而获的本能,猛地转身伸手便拨,搭住了对方的手肘。 可是,他怔住了,是个回族女人。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略带淡绿色的亮晶晶大眼。看肌色便知是个年轻女郎。戴簪花小回帽,白衫,白裙,布质虽差,却是边外最佳的布料。 他赶忙放手,心中大惑,回族的姑娘,浑身包裹在衣裙内,手决不会随便接触男人的身体,怎么这位姑娘竟然拍他的肩? “快离开,有人要捉你。”回族姑娘用纯熟的蒙语匆匆地说,掉头便走。 他一怔,举目四顾,发觉左近只有三五十人好奇地向他注视,似乎并无敌意。 他可不是怕事的人,正想找出那六个造谣生事的人呢?买了一个大西瓜,往回走。接近市场边沿,他发觉有人在后跟踪。 踏入街口,两名回人从右肩超越,佩了嵌金的回刀,相貌威猛。身后脚步声一紧,蓦地两个人左右跟上,挟住了他的双臂。 他用上了千斤坠,向下一挫,猛地旋身一扭,双臂一振。 “砰通”两声暴响,两个家队惊叫着跌出丈外满地滚。 接着人影再上,“猛虎扑羊”飞扑而来,是个其壮如牛的大汉,而且佩了回刀。 他双手一崩,崩开扑来的双爪,来一记“钟鼓齐鸣”,接着是“黑虎偷心”,两招全中,把对方打得跌了个手脚朝天。 先前超越的两个人回身拨刀,在群众惊叫声中,恶狠狠地冲到,刀光乍闪,双刀一右一左一上一下砍倒。 他向右闪,旋身拚虎腰一脚飞扫,“噗”一声踏中右面大汉握刀的手,右掌顺势劈出,“噗”一声正中头背,那人扑地便倒。 左面那人一刀落空,刚收刀,人影已到,握刀的手被抓住了。 林华左手夺刀,右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锁紧,用回语叫:“不丢刀便勒死你这家伙。” 说快真快,只一照面间,五个人倒了四个,一个被擒。四周的观众哗然惊叫,有人大声喝彩替他助威。 蓦地人声骚动,八名左手持盾,右手挺刀的大汉排众而人,其中之一操着蒙语叫:“放手,不许行凶。—— 八把钢刀形成合国指着他。 他放了俘虏,沉着地说:“这几个行凶,我是自卫。” “跟我们走。” “有何贵干?” “少废活,走!”那人沉声叫。 这儿是都督府的公堂,堂下右面十六名蒙族的铁卫士,左面是十六名回族的剽悍勇土,佩了刀列班。 公座没有公案,铺了皮毡,放下一张矮脚的所谓胡床,坐着五个人。中间那人高大魁梧,是右都督罕慎。左面四人分别是汉、蒙、回、番四位头目。 林华上前长揖为礼,立即有人讶然叫:“奇塔!果然是奇塔(汉人)。” 他探手怀中,取出一条上好带边蓝布哈达,上前奉上说:“我叫林华,特向都督大人致敬。” 哈达,是一块两端带有毛边绒线的蓝布巾,长度不等。蒙人初次见面,必互递哈达致意,平辈用的长约一尺四五,谒王公与供佛,长有三尺。递哈达须看对方的身份而定长短,滥用算是失礼。 都督罕慎受了礼,神色并不友好,大声问:“你是关内来的人?” “是的。” “奉谁之命?” “我是来找人的,是平民身份。”他心中早有准备,朗声回答。 “真的?” “真的。 “你敢在本城市集中行凶?” “大人明察,我不认识这些人,是他们行凶。” “你到本城找寻何人?” “找一个失踪的同胞妇女。”他不好说是被对方掠来的人,只好说失踪。 “找到了吗?” “我午间方到贵地。” 罕慎鼓掌一响,堂后出来一名兵勇,捧着林华的铁胎弓,转至前面跪下呈上。罕慎举弓一拂问:“这把弓是你的。” “正是。 “你能开?” “能用。” “可射多少步?” “三百六十步以上。” “你有一匹乌锥马,骑术怎样?” “尚可去得。” “本都督要留你在王府任职,你意下如何?” 林华坚决地摇头,说:“我是来找人的,是否找到……” “本都督替你找。” “谢谢大人。” “但你得留下来,不管人是否找到。” “我必须返回中原,不管人是否能找到。” “你好大的胆子,敢断然拒绝?” “如果胆小,也到不了贵城。” 罕慎哼了一声,不悦地说:“我给你一天工夫思量,明日午间,本都督亲候你的答覆,你可以走了。” 林华不再回答,淡淡一笑,行礼告辞,扭头便走。 罕慎左右回顾,沉吟片刻,问:“你们有何意见?” 坐在左外侧的回回抚弄着颇具威严的大胡子,用铿锵的语音说:“这人不会是边关派来的密探,因为边关根本没有派人前来谍探的理由。如果都督希望罗致他这种目空一切胆大包天的人,不使力服决难降伏他。” 左首第一位像是汉人,慎重地说:“我反对用力服,这种人是不宜威迫利诱的。同时,即使降服了他,所付的代价太大,恐怕有死伤,可能前功尽弃。” 左首内侧第一位蒙人哼了一声,说:“你当然袒护你们汉人,你认为我们就对付不了他吗?他即使有万夫莫敌之勇,但别忘了我们正式的战士有一万八千人,一个人吹口气也会把他吹垮。” “额图千户既然有成见,那就由都督裁决了。”汉人冷冷地说。 罕慎将铁胎弓交与从人,说:“谁反对用武力降服的,可提出意见。” 汉人一怔,忿然地问:“都督的意思是……” “我决定用力服,方可令他死心塌地为我们效忠。” “都督……” “我已决定了,长史不必多言。”罕慎语气坚决地说。转向额图千户说:“一切由你策划,隆吉百户则负责调度勇士听候差遣。” 回回隆吉百户颇为得意,意气飞扬地问:“都督是否许可我调用天狼队的勇士?” “可以。”罕慎不假思索地答,最后又加上一句:“哦,不许可有死伤。” 蒙人自认他们的祖先是天狼的后裔,因此贵族门阀世家,皆建狼蠢以为族徽,胸甲给以狼头图案,祭祀狼神。忠顺王的亲军称为天狼队,百分之七十是蒙族的最佳勇士,另百分之三十方是各族骁将,可说是集哈密卫精英之大成,全是一可敌百的高手。 “关内来的那几个人呢?”最左首的番目问。 “不管他。”罕慎若无其事地说。 “让他们活着,已算他们幸运了。派人监视着他们,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不可放任他们。”罕慎沉下脸盯着隆吉百户说。 隆吉百户大笑,说:“不劳都督费神,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 林华返回住处,天山四奇与大漠之狼兄弟正等候着他归来,六人皆睑现重忧,接到人大喜过望,总算尚未发生意外。六人总算够朋友,半天中打听出不少消息,可惜这些消息都是令人不安的事,但来源绝对可靠。 大漠之狼兄弟已谒见了天方贡使,答应在朝廷开贡道之前,留在苦峪随同各地应召前来保护的教门高手同甘苦,保护贡使的安全,并供献生活费用。他们从各地到来保护贡使的教门高手中,探出有些不甘寂寞的人,被一名神秘人物以重金聘请,去对付一个姓林名华来自关内的人。而城中的一些亡命回人,也为了重赏跃跃欲试。 天山四奇得到的消息更为详尽,知道有六名冒充回人的神秘人物,正出重金聘请高手,对付来自关内的林华。这些人为首的叫鲁温赤,精通回教教规,很像一个教门极有地位的阿浑。这人行踪飘忽,经常更换住处,来历不明,似乎在城内城外皆有不少朋友。至于为了何事要对付林华。那些人口风紧,无从得悉。早些天,鲁温赤走了一趟都督府,秘密送了一份厚礼,由蒙首额图千户引见的,会见秘谈的内情,只有罕慎、额图、鲁温赤知道。 林华对鲁温赤那些人一无所知,对方的阴谋用意何在,也百思莫解。他急于找出原因,站起说:“西街是回人的地盘,劳驾向、彭两兄,带我走趟西街。” “天色已晚,到西街有事吗?”大漠之狼讶然问。 “去找鲁温赤,看看他是什么人。” “好,这就走。” 罗山也披上皮祆,说:“我也去,西街我熟。” 林华却拒绝道:“罗山兄,人去多了反而不便,还是请你去打听去年流窜下古城堡一带的哈密卫游骑,可好?” “这个……我已查出些许眉目,未确定证实之前,我不能乱说。既然如此,那么咱们分头办事。” 大漠之狼兄弟立即与林华出门,夜间罡凤更烈,奇寒澈骨,三人穿了皮袄,径奔西街。城中没有夜市,整座城陷入黑暗中,城外军营不时传来刁斗声,显得空茫死寂。 城西南廿余里的一座牧场显得空荡荡地,那是一座已将牲口售完的牧场,场中人是乜力克部的一名头目,叫锁卖奔,乜力克部位于哈密东北,相去两日行程,哈密失陷,乜克部也跟着遭殃,酋长被杀,部众逃散,由一名头目带了六百帐随同哈密人逃至苦峪,安顿在城西南一带。镇南奔是乜力克部十六名头目之一,在这一带建了这座牧场,是苦峪一带的名人,潜势力颇为雄厚的。 在关外一带的游牧民族,生生世世与天争,与人争,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因此,自然也产生了一些贪暴残忍掠夺成性的人,镇南奔便是其中之一。乜力克部的人,在苦峪逃难寄人篱下,打回故上的心念比哈密人要迫切得多,但镇南奔却是不愿返回故土的苟安派中坚人物。 不愿返回故土的人,自有其不愿返回的原因,眼前的生活环境比过去好得多,便是原因之一。镇南奔本人天生神力,剽悍绝伦,他精通汉蒙回番语言,而且为人阴险狡诈,他不但自己培养了一群专以劫掠为生的浪人亡命,也勾结安西盟的人作为后台,成为苦峪地区的恶霸,声势壮大羽翼已成。 天黑不久,两匹健马来自苦峪城。 皮帐中,脂灯发射着暗红色的光芒,前帐的地毯发出温暖的气息。上首盘膝坐着豹头环眼八字大胡的头目镇南奔,左右是八名健壮如牛佩了刀的手下,一个个抱膝而坐,相貌狰狞。 客位坐着两个人,右首的人深目高额,有一个大鹰勾鼻褐黄色的虬髯乱七八糟,佩了一把回刀,腰带上加带一把弧形短匕首。他就是鲁温赤,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另一人有点像汉人,皮帽戴得低低地,浓眉下有一双厉光四射眼神凌厉的怪眼,带了一把沉重的砍刀。 鲁温赤面前,放了一个革囊,囊口已打开,露出里面一些首饰,金光闪闪,手工精细,一看便知自汉人名匠之手。他将革囊向前一推,用蒙语说:“这就是交换的条件,我等你答覆。” 镇南奔贪婪的目光,死盯革囊,口中却泰然地说:“这点是不够的。你要再加一些。” “没有了,就是这么多,这一袋金饰,可以买卅余匹上马和两百条羊。你不接受,我去找别人。”鲁温赤斩钉截铁地说。 “我镇南奔不接受,谁敢接受?” “我去找东沟枝丹。”鲁温赤冷冷地说,一把取回革囊。 “慢着。”镇南奔大叫。 “怎样。”鲁温赤问,接着哼了一声说,“找枝丹,一半也够了。” “你为何来找我?” “你镇南奔信用可靠。” “我要问问那汉人的底细。” “没有这样的规矩。” “那……该知道你为何要他的命。” 鲁温赤将革囊揣入怀中,冷笑道:“你这人反常,不懂规矩,咱们没有可谈的了,这笔交易取消。” “慢着!” 鲁温赤冷冷一笑,大声说:“我送礼,你杀人,你不问我,我不问你,这是规矩,你怎么变成生手了?” “你不供给消息,显然不肯合作,不合道理。” “姓名相貌部告诉你了,你还要什么消息?你不知道自己去查?” “这……” “你不干…” “我接受了。” 鲁温赤将革囊取出欣然地说:“一言为定,两天以内,我要见尸。” “一言为定,两天之内你可以见尸。” 鲁温赤挺身站起,说:“下手愈快愈好,派出的人,必须小心,那家伙十分利害,如果一次失败,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希望这袋首饰属于你的。” “一句话,保证你不会失望的,首饰当然属于我的。” 鲁温赤将革囊递过,大声说:“但愿如此,偌!这是你的珍宝。” 镇南奔在靴统内取出一枝雕羚,抛过说:“偌!这是你的受托信物。” “我静候佳音。在下有事待办,告辞。” 林华在西街扑了个空,那六位神秘客人已经先一个时辰离开了,去向不明。大漠之狼兄弟整整花了一个时辰追查,最后得到的消息是神秘客人已经离城了。 次日一早,七人分头追踪。 林华从南面开始查,他必须把握住这根线索,查个水落石出,揭发这六个神秘人物的阴谋,在他的心目中,他们如不是如意散人三位老道弄的玄虚,便是安西盟的人在搞鬼,二者必属其一,不将这些人赶走,在苦峪办事必将受到无边的干扰与牵制。 离城廿里余,接近了山区,远远地看到有面小山的南面背风处,建了十余座帐幕,看形式便知是回帐。一般说来,回人最为清洁华丽,番帐最为简陋,蒙帐最坚实。内部的陈设,回帐仍然荣居第一,番帐仍居末座,大多数番帐内部连毡毡都不设,坐卧皆就地方便。另一特点是回帐要小些,多设帐少住人,如果这位一家之主有四位妻室,建四座帐平常得很,另建的奴帐,外表不神气,但仍比番帐小得多。从生活环境分别各族的进化程度,一目了然。 接近至半里内,便有两名回人迎出,是缠回,头上的白布缠头巾十分别致。 他至相距五丈外勒住坐骑,下马迎上。双方欠身鞠躬为礼,他操着回语笑道:“打扰贵帐了,在下是汉客林华,请见贵帐的主人。” “汉客有何贵干?”一位年轻回人打量着他间,眼神似无惊讶表情。 “讨些水喝,再就是向贵主人打听一些消息。” “哦!请进帐谈谈。”青年人说,含笑上前接过缰绳,在拴马柱上拴好坐骑,掀开帐门又说道:“请在客帐稍候,我去请家主人出见。” 两名奴仆献上奶酪,不久,后帐门一掀,进来了三个人,两是奴仆,领先的主人,衣着华丽相貌堂堂,有一双略带淡碧的眼睛,一看便知是所谓纯种回纥人,身材高大健壮,笑容可掬,行礼毕就坐,操着生硬的汉语说:“我叫拉克威,汉名叫罗维,世居哈梅里,家先祖阿老丁,曾在天朝京师客居三载。” 林华一怔,说:“阿老丁?是不是曾任天朝使者的阿老丁?” “咦!你知道家先祖的事?” “只知道大概,家父曾任职同文馆,所以略有所知。当年都督篓英练兵西凉,出师关辟哈梅里商路,哈梅里故主,元朝宗室兀纳失里王在大兵抵境时,遣使纳歉归附,派令先祖阿老丁入朝贡马,后来奉命至畏吾儿各回部宣谕天朝威德,甚有建树。但你们怎么也到了苦峪?” “兀纳失里为人横暴,与别部仇杀,却驱我们回人为前锋,而且一再对朝廷无礼,要求朝廷在延安、绥德、平凉、宁夏开四地互市,派甘肃都督宋盛出兵严禁,兀纳失里失望之余,各方阻遏西域回纥诸部的贡使,更派兵截杀从间入朝的使者。朝廷一怒之下,派宋盛与都督佥事刘真出兵讨伐,八月间兵抵城下,乘夜攻城,四面围攻。守将投降,兀纳失里黎明突围,以三百匹带了辎重的马开道,军兵因夺马而疏忽,被他带领家属遁入西域,其余王室及国公,王子等重要部属,全部被杀或被俘。那次围城,家先回四部远在廿里外。远迁至哈密东面安身,其后兀纳失里遣使向朝廷请罪,朝廷宽大为怀不究既往,得以重返故地,但家先祖所率的回部,却不愿再受蒙主统治,不再迁回,土鲁番入侵哈密,家父便率部众南迁,至今已有二十年了。家先祖受朝廷封爵,荣任天朝使臣,因此以汉人的眼光看来,我也算是官宦世家呢。 “哦!原来如此,在下失敬了。” 拉克威豪放地大笑,鼓掌之下,立即有两名奴仆奉上一个漆托盘,盛着两只白玉杯,一只水晶八宝长颈瓶,里面盛着琉璃色的美酒。仆人分别斟上酒,屈一膝跪奉主人,由主人先取一杯一饮而尽,再跪呈客人。 “贵客远来,深感荣幸,你将是我的上宾,可在我这儿作客三五日。” “这个……” “林华,处事无奇但率真,我回族部落人与人之间,不分上下一律呼名道姓,不像你们汉人礼数多,入境随俗,你叫我罗维也好,叫拉克威也好。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在此地等你,你果然来了。” “你在此地等我?”林华讶然问。 “是的,你到达本城之前,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我的来意?” “你不是甘肃巡抚王朝远派来的密使吗?” 林华心中一动,不承认,说:“你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当然,本城确也派有人在关内探动静,但除非朝廷的大军出关,其他的小事不会回来呈报。本城盛传王巡抚反对右都督兴兵,干扰哈密人打回故乡,这是谣言,王巡抚管不到关外事,同时不会干涉哈密人收复失土。” “那…” “是那些不想打回哈密的人,所故意放出的谣言,他们希望就在此地安居终老,希望罕慎停止军备放弃收复故土的念头,希望苟且偷安过太平日子。” “你的想法如何?” “我?我与哈密不可分,在哈密我有丰饶的牧地。这儿,哈密与赤斤蒙古是世仇,目下是明和暗不和,罕东卫东左卫的番人,也像强盗般随时想趁火打劫,土鲁番的人,无日不想一举将我们歼灭,强敌环伺,风雨飘摇,随时有亡国灭种之祸,我为何不想打回故土?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都督罕慎与几位心腹,是主张打回故土的人。而绝大多数的部民,也矢志随都督反攻。只有那些不屑城主与一小撮苟且偷安的头目,和他们的心腹走狗们,丧心病狂不想打回故土,他们在此地生活舒适作威作福,何必冒生命之险打回哈密?你既然奉派前来密查暗访,自然会四出查访民情。所以我猜想你会来。请问,如果我们兴兵,王巡抚是否可以帮助我们?” “你们需要什么帮助?” “当然希望朝廷派兵相助,其次是供应大量军需器械。” “可惜我不是王巡抚派来的人。” “那你……” “我是来找人的。” 拉克威失望地叹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反攻的希望,遥遥无期了。” 林华不以为然,正色道:“众志成城,只要你们万众一心,何事不成?” “但本城的人却离心离德。” “事在人为,一切靠你们自己。据我所知,朝廷不可能帮助你们,只有排除万难,力图振作。” “你能不能帮助我们。” “我?天助人助,你们……这次来找人,如果顺利的话、留下来帮助你们一臂之力并无不可……” “你要找什么人?” “去年秋天……”他将讨来河三堡的事说出,最后说:“那批游骑据说是贵族的人,我希望你能供给我一些线索。” 拉克威沉思良久,问:“那位被掳走的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是敞友的妻子,他的亲属与女儿正倚门而望。” “哦!你如果信任我,我将倾全力替你查。” “我人地生疏,自然完全信任你。” “好,一言为定。我将尽力,但你可能会失望。” “为什么?” “据我所知,哈密先后失陷,动乱不安数十年,东西的强邻全是蒙人,蒙人往东逃迁顺理成章,回人几乎全部向西或向南走。你说掳劫贵友的是回人,这就有点不合情理,至少我可以保证那些不是哈密卫的回人。” “边关有案可稽,那些人确是哈密的人。” “我替你查,不久各地的信差返回呈报流落各地同胞的现况,相信定可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我们的人,我会替你将人寻回。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急也没有用。在这段时日里,你必须住在我这儿,我带你进山安顿。” “那……不行,我得继续查访。” “你如果再在城中逗留,一切都完了。” “什么?你是指那六个造谣生事的人?我正要找他们。” “那六个人鬼鬼祟祟,对本地区极为熟悉,飘忽如鬼魅,连我也无法着手控制他们的行踪。此外,更凶险的是那些不想打回故土的人,他们以为你是王巡抚派来协助他们反攻的专使,所以要将你除掉而后快。而另一威胁则来自那些志切复仇誓返故土的人,被谣言所惑,认为你是阻止他们反攻的人,他们会不择手段暗算你。想想看,你的处境何等凶险?” 林华淡淡一笑,说:“我不走,谣言自消,我走了,反而会引起误会,除非我一去不回径返中原,不然误会更深。谢谢你的好意,我还得回城打听消息。” 他不能死守住一条线索,坚持谢绝。拉克威留他不住,只好罢休。他表示要到山区打听,告辞上道。拉克威一再叮嘱,要他千万不可走东南角山区,那儿有鬼怪,而且住几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怪人,没有人敢进入那一带山区,谁敢去保证有去无回。 那一带既然没有人敢进入,当然没有人居住,他用不着前往打听消息,谢过拉克威,他启程南行。 入暮时分,他带着一身风尘和疲劳,一无所获地归来。 天山四奇早就回来了,没探出任何消息,那六名神秘人物不在城中,也没查出流窜讨来河三堡的人,如果要查,必须在此地等候,等多久?谁也不知道。 大漠之狼兄弟查出昨晚那六位神秘客人,曾经在城外西南角五里地的牧场中出现,随即向南走,下落不明,也等于是一无所获。至于游骑的消息,据说下月曾经与卫北小列秃族东迁的一部回人,将有信差到来,届时或可探出下落。 总之,必须等。天山四奇急于返回阿尔金山,而且必须在冰雪到来前返家,他们必须经过白龙堆,白龙堆的风沙,谁都知道那是可怕的黄泉路,尤其是秋尽冬至期间,想通过难上加难,此时不走,须等来年了,因此他们必须早日登程,预备动身西返,不能再迁延了。 晚膳毕,他走向东门,去找安西盟的人。 黄昏,风沙大,气候寒冷,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风帽放下掩耳,脸目难辨。 他在城根旁的一座平屋前止步,先左右察看片刻,然后上前敲门。沉重的木门拉开,灯光外泄,一个壮年回人当门而立,用困惑的目光打量着他,讶然用回语问:“你……你找谁?请问你有何贵干?” 他不动声色,友好地说:“我找顿巴,找他谈一笔交易。” “你是……” “我叫威拉,要到赤斤蒙古。” “哦!请进。” 厅分内外,但中间只隔了一层帐幕。壮年人请他厅中落坐,他可以听到内厅的人说话,里面似乎有不少人,似在商量要事。壮年人请他稍候,掀帷入内通报。 他立即跟入,掀帐一看,看到六名中年人席地而坐,似在争论。壮年人急趋上首的中年人身后,低声禀报。 “叫他等一等。”中年人不耐的说。 壮年人应喏一声,躬身后退,猛抬头便看到站在帷前的林华,不由一惊,叫道:“咦!你怎么敢闯?”这一叫,六个中年人皆转头观看。 林华抱肘当胸,举步缓缓地接近,阴沉沉地说:“我自己进来的,那一位是顿巴?” 为首的中年人粗壮如熊,倏然站起,怪眼彪圆地喝问:“你,干什么?我就是顿巴。” “好,我正要找你,你过来。”他冷然地叫,神情极不友好。 六个人站起左右一分,都知道他来意不善,看神色便知将有事情发生。顿巴按了按腰部带的弧形匕首,抢上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目前尚未决定,先问问你。” “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确是不小,你是安西盟苦峪的负责人?” “你……” “你们的巢穴在西面八千里的布隆吉河旁?” “你定然想在老虎嘴边拔毛……” “不错,大概是吧。我问你,是不是你们派人到处放谣言?” “你是……” “我叫林华,要与贵盟算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六个人一听林华两字,立即脸上变了颜色。一名中年人站得最近,猛地抢上奋臂便抱,动手了。 他左掌上抬,快!快得令人眼花,“噗”一声顶住了对方的下颌,右肘攻出,凶狠地撞在对方的左臂下,下面飞起一脚,“噗”一声把对方踢得飞退丈外,“蓬”一声背撞上墙,然后被震倒在壁根下,说快真快,三记打击一气呵成,一照面胜负立判,他这三记近身搏击狠招,对方再凶狠也无法接下。 其他的人大吃一惊,另一名中年人不失时机扑上,拔出了匕首,凶猛地刺出,指向他的肚腹了。 他伸手一拔、一勾、一带,刁住了对方的小臂向身后带,扭身反欺而上,手起掌落捷逾电闪,干净俐落灵巧敏捷,巨掌劈在对方背心上。 “哎……”中年人狂叫,扑地便倒,爬不起来了。 “谁敢再动手动脚,我宰了他。”他怒吼。 顿巴及时喝住扑上的第三个,变色叫:“林华,你敢撒野?” “你知道我林华与贵盟高手甘龙的事吗?”他虎目生光地问。 “这件事已传出数百里了。” “那就不用我费手脚了,交出来。” “你……交出什么来?” “造谣中伤阻挠林某办事的人。” “你……你这是……” “是在老虎嘴边拔毛。向你讨人,你给是不给?” “你……欺人太甚……” “我等你一句话。” “你找错人了,我们正在追查那六个人的底细。”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我只问你交是不交。” “我无人可交。” “那么,我找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唯你是问。”他强横地说。 顿巴当然受不了,大吼一声,莽牛头凶猛地撞上,另三人也顾不了许多,同时奋身猛扑而上了。 室仅两丈见方,必须速战速决下重手,不然不但脱不了身,而且将被缠死。但见人影疯狂地打扑,只听掌声沉重的着肉声,然后是叱喝与叫痛声暴起,首先便有两人连续跌出。带倒了帷幕跌出外厅去了。 只片刻间,凶狠的近身肉搏即告结束,屋内简单的家俱全被摧毁,呻吟声与叫痛苦此起彼落,有一人被打昏,两个人挣扎难起。 林华揪住顿巴抵在墙上,右手劈胸抓住皮袄襟,右掌发如电闪,狠狠地抽了顿巴两耳光,凶狠地问:“说!他们躲在何处?” 顿巴象个没有骨头的人,浑身都软了,口流血,脸色死灰,虚弱地叫:“我……我不……不知道……” “他们是不是你们的人?” “不……不是的……” “噗”一声响,林华在他的小腹来上一拳头,厉声道:“你再不吐实。我要你变成残废。” “哎……唷!你……你打死我也没有用。” “我不打死你,我只拆散你的骨头。”他凶狠地说,又给了对方两拳头。 “哎唷……” 蓦地从门外抢进一队逻卒,叱喝声震耳:“住手,为何争斗?” 林华目前不想与官府闹翻,放手说:“我找他们讨账,他们六个人纠众行凶。” “怎么回事?”逻卒首领向顿巴沉声问。 顿巴当然有顾忌,倚在墙上软弱地说:“没什么,彼此一言不合动手争论而已。” “有谁提出控告吗?” “我们自己可以解决。” 逻卒首领狠狠地瞪了林华一眼,不友好地说:“你就是那位奇塔林华,我认识你,你如果不赶快离开本城,便会埋骨此地。” 林华这几天到处碰壁,得不到任何可靠的线索,心中焦躁,本就苦闷不安,加以一再碰上不如意的事,满腹愤火将爆炸边缘,经这小逻卒一激,登时怒涌如山,怒火一发不可收拾,眼都红了,喉中发出一声可怕的像是兽性的低沉的咆哮,双手箕张,一步步向对方走去。 小逻卒头目大吃一惊,本能地手按刀靶,骇然后退,脱口叫:“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撕碎你泄愤。”他咬牙切齿地说,向前迫进。 逻卒头目被他的可怖神色镇住了,拔出刀戒备急向外退,一面叫:“你……敢公然向……向卫所军行……行凶,不……不要命了?” “第一个不要命的人就是你。”他怒吼,便待扑上。 顿巴踉跄奔出拦在中间,摇手叫:“林华,冷静些,听我说,不可不顾后果自误,你难道想白走一趟苦峪吗?” 林华神智倏清,怒火急剧下降,站住了,似乎大感意外。 顿巴挥手向逻卒示意,要他们快退。 逻卒慌张地退走。林华吁出一口长气向顿巴说:“你很够风度,话也有道理。当然,往坏处想,你这一手并不是为我,而是救了你自己,把那些卫所兵打死,我自不会放过你这几个安西盟的人。” 顿巴虚弱地倚在墙上,哭丧着脸说:“不管你是怎样想,但请暂且相信我是诚意的,你已成了众矢之的,处境十分险恶,而你又急于找人,不肯离开……” “你怎知我要找人?” “不必忽视安西盟的实力,老兄。我们只知道你要找人,却不知找的是谁,当然不是找那六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不瞒你说,那六个家伙不是本盟的人,我们也正在追查他们的下落和意图,盟堂昨天传来口信,要本盟的人及早掩蔽身份,不许和你正面冲突,不许阻挠你办事,说你与本盟的盟堂护法甘龙有过节,盟堂不希望再与你结怨,要本盟的人及早回避,以免引起流血事件。” “哼!刚才你们却先动手。” “我们确是怕你行凶,不得不自卫。” “哼!说得好听。” “这是实情,希望你相信我的话。本来今日我们便计划撤走,却发现那六个人行动诡秘,便留下来希望查出他们的底细来,谁知道你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了?” “你的话可信吗?” “我决不虚言。” “好,我信任你。你转告那位护法甘龙,除非甘龙能出面还我公道,不然贵盟休想安逸。同时,贵盟如果干涉我的事,将付出重大的代价。”他恨恨地说完,举步便走了。 顿巴拦住诚恳地说:“请慢走,听我一言。” “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是本盟最近数十年来,唯一受到本盟尊重的人,由盟堂传来的口信中,可知盟堂对你极为容忍,恐怕不是纯粹为了你与甘护法之间的个人恩怨而如此优裕。阁下单人独骑来到苦峪,豪勇绝伦,称得上英雄好汉,掀开个人恩怨不谈,我很希望结交你这位英雄朋友。你要寻人,独力进行而又人地生疏,不啻在大海里捞针,为何不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以本盟的实力支援你办事,何忧大事不成? “你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我由衷之言,希望你信任我的诚意。” 林华心中一动,对方诚心相助,拒绝这漠外潜势力遍布各地的安西盟相助,岂不是愚不可及吗? “好,我信任你。”他回心转意地说。 “你要找的人是……” “去年秋天,有一群可能是属于哈密卫的回人游骑,在肃州北面下古城堡外的讨来河三堡,掳走了嵩山堡一个少妇,姓高,当然她不会说出自己的姓名,以免为家门贻羞。我要知道这少妇的下落,查出那群游骑的去向。” “三天后给你回信,怎样?” “这么快?” “明天盟堂的信使可以赶来,三位信使中,有两位去年曾经在肃州主事,可望知道一些眉目,同时,我立即在本地区清查女奴,三天工夫足够了,我可以出动百名以上朋友相助清查,谅无困难。” 林华大喜过望说:“一切仗你了。刚才得罪,十分抱歉,顿巴兄不念旧恶以德报怨,在下深感惭愧,彼此和平相处,一切拜托了,我大后天前来讨回音。” 告辞出门,他心中一宽,未免大意了些,冒着风沙返回住处。 街道窄小,月黑风高,风沙蔽天,罡风怒号,耳目皆受到干扰。 一处屋角突然猫一般窜出两个人,第一个奇快到了他身后,无声无息。像一个幽灵,猛扑而上。 也是他命不该绝,突发现对面风沙蒙蒙中有一个人影迎面奔来,他想让开,向侧方移步。 他感到右后肩胛骨一震,经验告诉他被人刺了一刀,伤得不轻。顺势向前扑,“虎尾脚”向后反击。 “啊……”暗算他的人发出一声惨叫,阴囊被他踹碎了,惨嚎着向后飞跌。 第二个黑影到了,刀光一闪,疾砍而下。 他及时翻转,“喳”一声钢刀擦衣砍入地中。 他的脚一绞,那人骤不及防,“哎”一声叫,扭身摔倒。 糟了,第一暗袭他的人,用的是匕首,匕首被肩胛骨与背肋所卡住,未能拔出,匕首仍留在创口上,他一滚之下,匕首被压,创口加大,他怎受得了?奇痛澈心,他几乎痛得失去知觉,浑身麻痹不仁。 偷袭的人跌倒,并未受伤,贴地凶猛前扑,钢刀再起再落。 他并末痛昏,生死关头,必须为生命挣扎,求生的念头,激发了他的生命潜能,猛地侧滚,伸手便勾,躲过了一刀,他也抓住了对方握刀的手,全力一收,左手也奋余力勒住了对方的脖子大喝一声,双手一紧。 那人先是拼命挣扎,但终于脱不出双臂的控制,力道渐失,最后突然一震,一切静止。 先前迎面奔来的人刚抢到,扳出了刀。 “捉凶手!”暗影处有人叫,有人影奔来。 这家伙吃了一惊,撒腿便跑。 奔来了两个人,有一个用悦耳的女人嗓音用回语叫:“林华!林华!” 他听而不见,双臂仍在用劲。 不久,他听到有人叫:“不可接近,以免误伤。” 接著有人在他耳畔焦灼地叫:“林华,放手,我救你走,你勒住的人颈骨已碎,死去多时。” 他心神一散,手脚一轻。接着听到有人叫:“你引诱那几个家伙远离,我将他带走。” “伊雅,你带得动吗?”另一人问。 “放心,我带得动。” 他心神一懈,身躯被触动,救他的人不知他背部受伤,一动之下,他终于痛昏了。 一觉醒来,他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自己伏卧在一张低矮的胡床上,床上床下皆有华丽的织花毛毡,身上盖的也是毛毡,温暖的气息在空间里流动,但身上发虚,背部传来一阵阵痛楚,灯光明亮,人影摇摇。 朦胧中,他听到拉克威熟悉的声音发自身侧,“准备驼包,明天一早必须将他带走,严厉禁止屋中所有的人外出,谁敢透露丝毫口风格杀勿论。” “主人,要不要通知他的朋友一声?”另一人问。 “不可,目下他的住处已被严密监视,透露任何消息,连我们也脱不了身。” “两名头目被杀,明日盘查必紧,他如果不带伤,谁也不敢说他是凶手,但他带了伤,绝对脱不了嫌疑,恐怕不易带出,主人是不是考虑到风险大大?” “风险是有,但不要紧,明天由伊雅将他带出,必可顺利出城。” “他带了伤,谁也不能指凭他是凶手,暗带不如明带,明带反而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了。”第三个人说:“你怎么这般愚笨?死的两个头目身上不见血,而地上有血迹,谁也可以料定凶手必定受了伤,同时走掉一个头目,那家伙自会说出行刺的内情,还能明带?” 门外突然有人叫:“禀主人,巡逻接近。” “熄灯。”拉克威低叫。 灯光倏熄,脚步声出门而去。他总算猜出是拉克威救了他,却弄不清为何有头目向他行刺。 他开始检查伤势,背部一刀被骨卡住,创口只差毫厘,幸好不曾透入肺部,如果不是因为滚动时匕首撬动撕裂创口,这一刀算不了重伤。伤口已包扎妥当,上身胸背之间被伤巾缠得结结实实。 “拉克威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血性朋友。”他想。 次日,他被藏入一个大驼包中,由两名仆人抬出城外,放上一匹骆驼的货架上。另一匹骆驼双峰间设了一座轿形彩架,里面坐着阿克威的女儿伊雅。两名女奴与四名仆人跟在驼后,向南走了。 城中大搜夜杀两头目的凶手,凶手却离城走了。近午时分,他被安顿在拉克威的内账中。搬动时受到颠簸,痛得他冷汗直流,只好闭上目定下心养神,不想说话。 主人拉克威以为他尚未清醒,也就不想打扰他,只留下一名女奴照应,出外等候他苏醒。 久久,他嗅到一丝幽香,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毡,人走在上面毫无声息,但他仍可从极为轻微的震动中,知道有人接近了。 睡处没设有床,席地设裘制卧具。他将头扭转,恰好看到一位回装女郎轻盈地在他身旁落坐,第一眼便看到了黑巾上方那一双熟悉的绿色明眸。 “咦!是你。”他脱口叫,原来是前天在市场通知他走避的回装女郎。 “咦!你醒了,阿拉真神庇佑你。”女郎兴奋地叫。 “我已醒来多时,是拉克威救了我吗?”他问。 “是的,你被……” “我知道,是你叫我放手的,姑娘你……” “我叫伊雅,拉克威是我父亲。” “那天在市场……” “家父知道你来了,也知道有人要暗算你,更知道都督的手下几个卖国贼要赶你走,所以想在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为什么?” “我们希望你是王巡抚的密使,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打回故乡。” “我不是密使,你们要失望了。” “不,我们并未失望,即使你不帮助我们,我们仍会打回故乡的,我们有信心。” “姑娘……” “我叫伊雅,我们这里不用你们汉人的称谓。” “你叫你父亲也叫拉克威?” “是的,有时也跟着你们汉人叫爹,我还会说简单的汉语呢?”伊雅笑着说,她那双碧眼笑起来好美。 “我已听你父亲说过你的家世,你父亲的汉语已算是不错了。伊雅,可否请你父亲来一趟?” “有人马向这一带接近,家父在准备应付,等会儿好不好?” “好,伊雅,我身上所带的革囊还在不在?” “在,你的剑,带小刀的皮护腰,革囊,衣裤,全埋藏在外面的沙中,我们怕有人前来搜查所以藏在沙内。” “我的革囊中有最好的金创药和护心丹,请替我取来 话未完,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女奴,神色紧张地叫:“主人,来的人是托克齐城主的兵马,定是搜查来的。” 伊雅一惊,招手叫:“快来,帮我替他易装。” “易装。”林华惊问。 “哈密八城的城主,有三位城主是力主在此安居,反对打回哈密的苟安派主谋,这三城是素门哈尔耀,阿思塔纳,托克齐。昨晚被杀的两个头目,便是托克齐的八勇将之二。” “那我……” “你换上女装诈病,他们不会进入内账详细搜查的。” “我不必装病,坐起来不妨要好些。” 伊雅大喜,说:“好,只要你能坐,更好!” 不久,大队人马包围了帐幕,在拉克威的陪同下,逐帐窜搜,搜到内帐所看到是安坐帐内的伊雅和七名女奴。回族姑娘不论主奴,出帐或与外人见面,除了直系尊亲之外,必须戴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很难从仅可看到的一双眼睛中分辨身份。 帐内帐外彻底的搜索,未发现丝豪可疑的事物,男人也经过详尽严厉的盘诘,仅忽略了女人,未加盘问。 一住半月,他的伤已完全好了。 城中,大漠之狼兄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人平空失了踪,岂不怪事。天山四奇本来预定在林华失踪的次日动身起行,但林华失了踪,他们也就留下了,他们都是恩怨分明的人,林华对他们有活命大恩,他们怎能在林华失踪后一走了之。 焦急的不止他们六个人,苦峪城上至都督罕慎,下至安西盟的人与土霸乜力克头目镇南奔,与及神秘人鲁温赤,他们都为了林华神秘失踪而慌了手脚。 林华养伤半月,这半月中,前后来了八批搜查兵马。这些兵马查不出任何可疑线索,但却对拉克威起了疑心,已经快进入初冬了,为何仍不打算迁入山区避寒? 这期间,林华成了伊雅的闺中密友,两人无话不谈,感情日增,在帐中伊雅取下面纱,已经不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了,半月中,他亲自参予他们的教礼,进一步认识他们的教祖罕漠德是怎么回事。七日一礼拜,附近没有寺院,在帐外排列行礼向西参拜。每日五次诵经,诚意正心煞有介事,仰天祈祷跪而端手齐胸喃喃祷告宝像庄严,十里外另有一处部落,有一位阿吉(曾远至麦加朝圣返回的教徒)和一位阿浑(教士)。阿吉的地位极尊,拉克威不时将阿吉请来,有两次曾经将前来搜查的兵马叱退。 他对这些一日五诵的教规确是不敢领教,最麻烦的是一大早起来清洗头面浴下身,不论老少男女,大冷天亦不停止,照洗不误。 蒙人和番人有时同在一处设帐,但回人决不与蒙番同处,蒙番信佛,回人信天使。蒙番一天只洗一次脸,有时不洗,一年洗不了一次澡,而回人每天不但洗脸而且洗下体。蒙番的木碗藏在怀中,所穿的皮袄脏得油光水亮,浑身腥膻,满身虱子。回人则另置餐具,衣衫整洁。可是,在战场上,回人没有蒙番剽悍强壮,不堪一战。以生殖力来说,蒙番信仰佛,虽不是亡国灭种的宗教,至少事实上蒙番的生殖力一直在下降,女人奇缺,三兄弟一妻不是奇闻,子女稀少回人教规可娶四妻,生活整齐清洁,婴儿的死亡率极低,因此回人似乎愈来愈多,而蒙番却人数一年年在减少。 他发现自己对回人并无好感,贫富悬殊,有些回人苦得日不饱餐,而像拉克威这种富豪,却享受似王侯,拥有大匹奴隶,与辽阔的牧地。他们的教规不与异教徒通婚,除非对方入教。他们的天使穆罕默德一手举可兰经一手举剑传教信不信?不信宰了你,其霸道面目可想而知。因此他看出伊雅对他有情,引诱他随他们礼拜,诵经,用意显然是要他入教,他可不感兴趣,只好替自己在感情上筑了一道堤防,挖下一条禁止跨越的鸿沟。 这天一早,苦峪城仍在戒严中,他出现在东门附近,向顿巴的住宅走去。他穿的是蒙装,清晨寒风硬骨,风沙蔽天,穿的焦皮外袄却不像蒙人那么肮脏,皮风帽札起掩耳,露出本来面目,佩剑,挂囊。 他的出现,带给全城一阵惊讶,不安的气氛充溢在空间里,谣言立即以奇快的速度传播。 经过那晚遇刺处,他泰然而过,地上没留下任何曾经发生血案的遗迹。 他伸手扣门,开门的人赫然是顿巴,顿巴吃了一惊,脱口叫:“老天!你这么快复原了,快进来。” 关上门,放下暖帘,他笑问:“你知道我的消息?呵呵?你也复原了。” “哈哈!你那几拳几掌有分寸,我挨得起。要是不知道你的消息,安西盟早就该散伙了,那晚走了一个头目,咱们把他弄来了。” “人呢?” “喂了狼啦!” “他们为何暗算我?” “他们是托克齐城主的人,托克齐城主是最激烈的反战份子。都督罕慎要找你帮忙反攻哈密反战份子不杀你还杀我不成?他们说你是甘肃王巡抚派来的助战密使,当然我知道他们错了。” “你……” “本盟的信使传来了消息,你在讨来河三堡匹马力屠回回堡二百骑的事传来了,吓了我一大跳,那天你如果要下重手,我这条命像是釜底游魂。” “我所要的消息……” “你听我说,其一,附近百里内没有来自赤斤蒙古卫以东掳来的女奴。其二,哈密回部没有人向东逃出赤斤东境。倒是乜力克部有一部寄居的黑回,向东逃至哈梅里地界,一去不回,音讯已绝。至于那六个来历不明的人,不是平空失踪,而是与本城各部落极为熟知的人,隐藏在各部落中,很难查出下落。据本盟东西各站眼线传来的消息说,那六个人来自嘉峪关,带了大批金珠宝玩,恐怕是来自关内的密使哩!至于他们为何要对你造谣中伤,须到关内调查,你能不能等?” “这件事别管他,我只想……” “我正在继续查问高姑娘的下落,北路盟友尚未传来搜查的结果。” “谢谢你,我也在查,一切尚清协助。” “甘护法三天内可到,希望你能与他见见面。” “好,届时请知会一声。” 他告辞外出,心中沉重,像是压上了一块铅,没想到此行一波一折,找一个人如此困难。未出关以前,他认为在这些游牧民族中,探消息应该易如反掌,每一部落能有多少人?一查便知,何用费心?岂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这许多人相助,依然毫无线索可寻,像是在大海里捞针,眼看寒冬将到,那时活动困难,更是难以着手,难怪他心情沉重,心中油然兴起东运之念。 但半途撒手,委实不甘心,不但难忘往日的爱侣,也感到无法返回嵩山堡向高家交代,真是进退两难。想留下查个水落石出,目下扑朔迷离波诡云谲的局面又太危险了。 大清早,行人不多,东门附近相当冷落,只有南门人马骆驼往来不绝,又接近了那晚遇袭处前后都有人接近。 前面来的是六名蒙装牧人,一个个虎背熊腰,身高皆在八尺左右,粗犷剽悍,都带了刀,六个人分为两起,搂腰挤肩而行,可能是喝醉了,步履踉跄,口中齐唱着牧野情歌,六个人把街道挤满了,一拥而至。 他未加理会,让至路右。 走在最外侧的牧人突然酒疯,手一抄,便抓掉了他的风帽,酒气熏天地叫:“奇塔!是奸细吗?”奇塔,蒙语意为汉人。 他正在心头,不由火起,伸手用蒙语叫:“还给我。” 六个人全站住了,叉腰而立,虎视眈眈,看光景,这些人并未醉。那家伙将帽向地下一丢,一脚踏住狂笑道:“哈哈哈哈!你捡起来。” 他不动声色,怒火骤升,一看便知对方有意挑衅,并非无的放肆发酒疯,冷笑一声,低头伸手抬帽。手尚未接触皮风帽,那家伙一声怪叫,一拳猛砸他的后脑。 他左手上抬,扭身勾住了对方的手肘一扭,右掌“噗”一声劈在对方的左肋上,力道甚重。 “哎呀!”那家伙狂叫,砰然扭倒鬼叫连天,爬不起来了。 第二名蒙人及时出手,抱住了他的后腰,要施展蒙人最拿手的布库(摔角)术,他不等对方发出,千斤坠立地生根,扭虎躯右肘后撞,“噗”一声撞在对方的右耳门上,抱他的手应撞而松了。 他人如猛虎,冲向扑来的四名蒙人,对方不拔刀,猛伏身来一记扫堂腿,出其不意便扫倒了右面的两个人,接着向另两人进攻,架开一人的大拳头,抢入在对方的小腹上来上一记短冲拳,然后接上惊惶失措的最后一名蒙人,双掌出如连珠,疾逾电闪,“噗噗噗”一连三劈掌,分别劈在对方的左右颈根上,最后一掌尤其可怕,掌下人倒。 在电光石火似的短暂瞬间,像是狂风扫落叶,猛虎入羊群,快速绝伦的凶猛打击,对方六个人毫无还手的机会,三个挣扎难起,一个弯腰叫号,两个昏厥。 他拾回风帽,泰然拍掉帽上的尘土,沉声着:“谁指使你们行凶的?我要口供,不愿说的人先说话表明。” 街东的人到了,两个回人,一个番人,一个蒙人。番人手按刀靶,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打了都督府天狼队的人,还敢撒野迫供?劈了你再说。” 喝声中,番刀出鞘急步冲上。 林华一怔,天狼队是都督罕慎的亲军,个个勇悍如狮,怎如此脆弱?都督罕慎既然要罗致他效力,为何又差这些天狼队的人找他的麻烦?难道期限已过,罕慎恼羞成怒不成? 来不及多想,他拔剑出鞘,番人已冲到进招了,凶狠地一刀砍到,劲道奇猛。生死关头,无暇顾忌后果,他必须速战速决,急退一步向左一闪,闪过一刀立刻抢人,飞凤剑像是电光疾射,指向番人的有胸。番人反应也快,旋身闪避一刀急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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