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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煞女艳狐

心狠手辣、虎口争食

  余姚县的县衙门外,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堆人。已经是午牌初,八月初的炎阳晒得街道热烘烘,人也在闹哄哄。有些人在流汗,有些人在流眼泪。
  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本县的名捕头量天一尺曹东海,被打拉了屁股撤职,幸好并未查办,原因是县太爷开恩,念他服务公门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着劳。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亮开嗓门大叫。
  在香烟缭绕、爆竹声与念佛声中,曹东海由几位亲友与捕房的同事掺扶着,出门跨过驱邪的香烛和燃烧着的钱纸,在人群欢呼声中,坐上了凉轿,往东大街的曹宅扬长而去。
  曹宅的大门口,拥挤着更多的人,有些是来看热闹的,有些却是专程前来致意的市民。曹捕头在本县,口碑之佳是无可置疑的。
  人声嘈杂,亲友们忙着举行驱邪祭,几位亲友上前接轿,人们纷纷上前致问。
  一位面色如古铜,猿臂枭肩颇为英俊健壮的青年人,掀开轿帘伸手挽住了曹东海的腋背。
  “曹头,我抱你进去。”年青人笑笑说:“你这一天是早晚要来的,迟早而且。还好,命还在。”
  “是你?夏南辉?”曹东海的精神倒还不怎么萎靡:“什么时候回来的?喝!四五年了,相貌成熟啦!只是说话仍然那么刻薄锐利。好,很好,你没死在外地,也算你祖上有德。扶我进去就成,挨上百十板子,还要不了我的命。”
  “这叫报应。”夏南辉扶起曹东海:“你量天一尺十几年来天天揍人,自己可也挨了揍,老天爷毕竟是公平的。”
  在绍兴杭州两府,余姚名捕量天一尺曹东海,声誉之隆,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程度,人不但公正,轻财重义,而且武功高强,连横行杭州湾玉盘洋的剧盗东海王,也不敢在余姚一带岸上作案。这并不代表这位大海盗怕他,而是尊敬他。一个大公无私宅心仁厚的公门人,残暴凶恶的歹徒们仍然尊敬这种恶贼的死对头,说明量天一尺的为人处世,确有过人的地方。
  以这位夏南辉来说,他是城西龙泉山下夏家的不肖子弟,自幼父母双亡,与山顶祭忠台的香火道人陆道人鬼混。祭忠台是为纪念正统年间,翰林侍讲刘球因弹劾奸臣王振而死所建的祭台,台旁大石碑上刻了祭忠台三个大字,出于一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手笔。台在龙泉山绝顶,附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祠,有两个香火道人管理,陆道人便是其中之一。这位老道不教夏南辉忠义,却教他用拳头小刀子解决世间的难题。在城内城外,夏南辉真是个祸胎,打架管闲事总少不了他一份。五年前,他纠合几个不良少年,把黄山桥丁家的几个地方豪少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量天一尺念他少不更事网开一面,他必定要坐牢甚至徒流。从此,他失了踪,晃限五载,已经是二十四五岁的壮年人了。岁月令人成熟,环境可以令人变化气质,但不可能把一头豹,变化成一头羊。这五年中,他在外地干些什么勾当,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量天一尺的臀部挨了板子,其实伤并不重,执刑的人都是他的部属,那些家伙揍人有独到的功夫,打人的技术高明得不可思议,一棍可能把人打死,千棍也不过打伤一层表皮。他需要人扶,是装给局外人看的。像他这种练了内家深厚气功的人,不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他就死不了。
  晚间,小厅里几个人在小酌,量天一尺、夏南辉、三位捕房的同胞、两位好友。
  量天一尺平时就能喝,七个人已喝了一缸绍兴酒。
  “曹头……哦!该称你曹大爷。”夏南辉替主人添酒:“养老金落了空,但不知是否有后患?”
  “大概没有。”量天一尺苦笑:“那个什么盐政四大总理鄢狗官,已经动身到府城去了,没有人留下追究,知县大人总算有良心,法外施仁网开一面。其实他恨那狗官恨得要死,被勒索了一千两银子程仪,他能不恨之入骨?所以才不理会狗官的要挟追究。”
  “说你蠢你还真蠢。”夏南辉摇头:“过境大奸臣的事你居然去管,简直是在老虎嘴里拔牙。”
  “该管的事我当然要管。”量天一尺抗议:“他那些爪牙保镖随便当街打人杀人,我能不管?”
  “你管,结果是……你算了吧!你小小一个二等县的捕头,算那门子葱?”夏南辉不客气地说。“他在淳安,把县大爷海瑞弄丢了官,在慈溪,把县大爷霍兴瑕当堂打掉冠带赶出县衙。他掌理天下盐政,往来天下各地,每年光是孝敬大奸臣严嵩父子的金银,就不下三十万两之多,他如果不在沿途向各地官吏富豪勒索搜刮,金银那里来?你胆敢阻止他的爪牙横行不法,怎不倒楣?如果他再逗留三两天,你这条命算是丢定了。总算你运气不差。”
  “不谈我的事,谈谈你。”量天一尺改变话题:“说吧,这几年在外面混得不错吧?”
  “当然不错。不像你,一个月赚那么几斗米一二十两银子卖命钱,你又不贪污枉法,穷得快没裤子穿啦!”
  “我在等你说呢!怎样不错?”
  “到处打抽丰,金银来去像流水。”
  “什么?你在闯荡江湖?”量天一尺眉头皱得深深地。
  “谈不上闯荡,就那么一回事,玩够了,回家来看看,正好碰上你倒楣这档子狗屁事。”
  “回来也好,找份工作……”
  “鬼的工作!”他笑笑:“明天我就走,要不是等你出狱,我早就走了。”
  “就走?急什么?”
  “急着赚钱呀!哈哈!来,敬你一杯。”
  “唉!夏小哥……”
  “哈哈!不要为我没出息而惋惜。人生苦短,一样米养百样人,各人有各人活命的方式和对人生的看法,勉强不来的。如果闯腻了,也许我会落叶归根,因家乡养老过活,但现在不行,我还年青呢。”
  “你……”
  “你放心,虽然你已经不再执法,但我不会在家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我是尊敬你的,天下间像你这种正直守法的执法人,太少太少了。”
  “夸奖夸奖。”
  “我准备做一件让你心安的事。”
  “什么事?”
  “天机不可泄露。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是喝酒。”
  绍兴府,杭州附近的第二大都会。浙江多山,府城里就有几座山,卧龙山就是城中的望山,府衙就在山东麓。府衙以东,称府东坊。这一带是府城富豪人家的住宅区,一座座显赫的宅第园林颇为有名。
  府东坊富豪朱老爷的丽寄园,目前成了盐政总理大臣鄢懋卿的行馆。这狗官其实住在城南湖的镜花园,那也是朱老太爷的城外别墅。他的随从大小官吏执事,则住在丽寄园,大小公务他懒得亲自经手,他只经手要金银。
  这狗官行踪遍天下,形同钦差,掌管天下四大盐运司: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去年在淮安,一下子把两淮每年盐税金,从六十万两加至一百万两。这次巡视浙江,整掉了两位胆敢摘奸发伏的知县;淳安的海瑞;慈溪的霍兴瑕。狗官的本职是左副都御史,言官兼理天下盐政,全是大奸臣严嵩父子提拔他的功劳。本来御史出京不许带家眷,这狗官却带了大群妻妾遨游天下,光是他那云龙大轿,就要十二个美丽女郎充任桥夫,无法无天,天人共愤。
  那时的湖称镜湖、太湖、长湖、庆湖……位于城南郊,大得地跨两县,湖周三百五十余里,其中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分为东湖和南湖,西起小西江,汇入七十里外的曹娥江。
  镜花湖就在湖西端近常禧门的湖岸上,距城不足三里。那一带全是花园别墅,春日里游客如云,平时也有不少人来游湖,各式游客都有。
  园东端不远处的漪澜阁花木扶疏,东面可看到大能仁寺的殿堂楼阁,可看到湖中的侯山胜迹小隐园,因此形成一连串的风景线。风和日丽,平时游客甚多,小贩做买卖的人更不少。
  午后不久,三艘游艇靠上了湖岸,数十名男女个个身穿华服,男的绸袍缎裤,女的一个比一个美,花枝招展幽香阵阵。
  有些男女佩了刀剑,那是鄢家的保镖爪牙。
  爪牙打手们先登岸,将游人赶散。原来是鄢狗官的三个妾侍游湖回来,要到漪澜阁走走。
  两名打手到一株大柳树下,石凳上躺着一位相貌堂堂衣着穿得相当朴素的壮汉。大白天居然在风景区睡大头觉,显然不是风雅之士,游客有男有女,这样睡真不雅观,定然是游手好闲的俗人。
  “喂!起来。”一名打手踢动大汉的脚大叫:“快!起来!”
  “咦!你怎么啦?”大汉睁开虎目大惊小怪:“怎么踢人?干什么?”
  “赶快走开!”打手怪眼瞪得滚圆:“咱们夫人来游玩,闲人回避,起来,快走开。”
  “什么?什么夫人?罗刹夫人呢,抑或是皇后娘娘?”大汉挺身坐起火气上冲:“赶走了太爷的瞌睡虫,贼三八你得赔。”
  好家伙!这位仁兄比豪门打手还要凶。
  两打手一怔,接着无名火起。
  “混帐东西!”踢大汉的打手破口大骂,猛地右手一扬一耳光抽出。
  大汉挺身站起,左手一抄,快得令人肉眼难辨,奇准地扣住打手的右手脉门反扭。
  “哎……”打手狂叫,扭身半挫摇摇欲倒,痛得滋牙列嘴吃足了苦头。
  另一打手大吃一惊,本能地上前相助,伸手急抓大汉的肩井。
  “劈拍!”耳光声清脆悦耳。
  相助的大汉手尚未接触大汉的身躯,使挨了结结实实的两耳光。毫无躲闪的机会,被打得连退五六步,口角有血沁出。
  “你骂谁混帐?”大汉给了受制的大汉两耳光:“再骂一句我听听看”
  “哎唷……”打手狂叫:“救命……”
  两名打手与一男一女两名保镖,奇快地闻声飞奔而至,聚众结党的人,有一种共同心理:一致对外,不问是非,男女两保镖就抱有这种心理而来,本能地上前帮助同伴,不问是非,先动手再说。
  大汉适时转身,似乎不知强敌掩至,以背向敌,一声冷叱,将擒住的打手猛地一掀。有骨折声传出。断了臂骨的打手在凄厉的狂叫声中,飞跌出丈外。同一瞬间,男女两保镖双掌齐出,拍向大汉的左右肩,压力及体立即五指疾收,要扣肩井擒人。
  大汉似乎受了伤,拍在双肩的两只手掌极为沉重,显然存心要拍碎他的双肩,他仍能反击,在惊叫声中,两保镖各有一只脚被大汉踹中,惊呼着踉跄后退。
  大汉前窜丈余,一跃而起。
  有五六个人狂奔而来,接应男女两保镖,拥着一群美女的其他保镖和奴婢,站在远处讶然旁观。
  “你们人很多。”大汉咬牙切齿一面退一面说。“好,山长水远,咱们后会有期,你们给我好好等着。”
  声落,在一群追逐者大声喝骂中,扭头飞掠而走、走势有如星跳丸掷。
  “退回来!追不上了,这家伙脚下速度相当惊人。”一位鹰目炯炯的中年人喝住了同伴,向脸色不在常的男女保镖惑然问:“郑老弟,你的大摔碑手与冷姑娘的冷焰掌,居然没将一个后生小辈留下,你们没用劲,是不是有意纵放意图不明的挑斗暴客?”
  “卢兄,我和冷姑娘打算擒他,没料到他竟然那么高明。”男保镖郑老弟苦笑:“兄弟竟然栽了!该死的家伙,下次碰上他,我要剥他的皮。”
  那位女保镖冷姑娘,大概膝盖脆弱的部位被踹得不轻,痛得粉脸泛青,煞气涌现在冷电四射的大眼中,破坏了原本的脸庞美感,美丽的女人动了杀机,是相当吓人的。
  几个人扶走了挨揍的两个打手,一个双颊育肿,一个右臂骨折。
  “到底发生了什么?卢管事。”匆匆赶到的一位荆钗布裙中年妇人沉声问:“三夫人在问话呢!”
  “有个手脚高明的家伙,打伤了咱们两个人。”中年人卢管事欠身答:“神手郑福与冷倩倩姑娘,都没能留下他,让他给跑了。请转禀三夫人,不必理会。”
  “卢营事,赶快派人去查,恐怕是刺客。”中年妇人皱着眉头说:“出了事就得彻底追究,可不要抱着大事化小的态度处理意外事件,不要放过任何可疑征候,真要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宓管家,你请放心,在下理会得。”卢管事讪汕地说:“不会是刺客,还没有这么大胆的歹徒,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刺。即使是刺客,也不会行刺三夫人。”
  “但愿如此,我这就向三夫人回话。”宓管家用权威的口吻说:“不要再耽误了,立即动身,三位夫人马上要前往大能仁寺进香。”
  “好的。先行的执事人员动身了。”
  西大街的商业区,从运河来的货主水客,皆在这一带的商埠和旅店落脚,市面相当繁荣。这一带的治安,由山阴县捕房负责。由于盐政总理南巡返驾,预定在府城逗留二十日,在本地处理盐务公事,治安人员全部出动防范意外,因此,不安的情势,市民都可以感觉出风雨欲来的不吉之兆。
  鄢狗官在淮安遇上两次刺客,在河南地面碰上了七次之多,这就是狗官不惜花费重金,招请大批保镖的原因所在。他自己的贴身随从中,有几位男女隐去本来面目,藏身在奴仆婢女中,连那些礼聘来的保镖,也不只这些人的来历身份。
  凭几个人的口述去追查一个年青歹徒,并非容易的事,进行得并不顺利,必须出动大批人手。掌握住本城的地头蛇,与吃黑饭的狐鼠,进行围网卷毯式的搜寻。
  入暮时分,三名大汉跟在卢管事身后,在一条小巷口拦住三个泼皮打扮的汉子。
  “尊驾想必是九指城隍南振光南老兄了。”卢管事脸上涌起令人心悸的阴笑:“在下姓卢,卢世昌。”
  “不错,十年前,在下被对头切掉了一个指头。”九指城隍毫不脸红地说,脸上虽有惊容,但口气仍有自负与嘲弄的意味:“阁下是江湖上名震宇内的风云人物,大名鼎鼎的勾魂客卢大老爷,鄢总理大人的红人,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幸会,三生有幸。”
  “好说好说,但愿尊驾真的有幸。”勾魂客笑得更阴更险:“不久前马夫子派人传出口信,南老兄想必听说过了。”
  “岂只是听说过?巡检大人几乎揪着在下的衣领,耳提面命手指点在南某的鼻尖上,声色俱厉说得一清二楚。即使说得不清楚,南某也完全懂得其中的意思。”
  “那就好,可有消息?”。
  “抱歉,南某已调神遣鬼满城窜,毫无线索。”
  “真的?”
  “南某为人阴狠毒辣,但说话一是一二是二,虽然有时候并不怎么诚实。”九指城隍大牛眼中有明显的不满:“皇帝不差饿兵。卢大老爷,鄢总理用大箱大柜装金银,差遣人却一毛不拔。为了打发南某那些天不收地不留混混弟兄办事,南某白贴了近百两银子,鄢总理向天下各地官吏、税吏、盐商、权豪诸多需索,居然进一步向南某这种下九流地老鼠打抽丰,卢老爷可能跃登龙门身价十倍,不再认为自己是江湖出身的人了,不然为何不讲几句公道话?一口咬定本城有刺客,咱们这些人可被整惨了,什么事都干不成啦!那个不是在吃老本光赔不嫌?”
  “别向在下发牢骚。”勾魂客沉下脸:“卢某也是个听命办事的人,有什么苦水,为何不向马夫子当面吐?”
  “我的老天爷!”九指城隍放起泼来叫天:“江湖上二十年主宰别人生死的高手名宿,马夫子无常一刀马若天,岂是像我们这些地方小鬼敢发牢骚吐苦水的主子……”
  “你就敢在我勾魂客卢世昌面前桀骜不驯?”
  “好汉怕赖汉。”九指城隍赶忙见好即收:“你卢大老爷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毕竟是英雄人物,英雄有客人的雅量。马夫子……我可不敢胡说八道了。”
  “劈啪!”勾魂客突然以令人目眩的奇速,抽了九指城隍两耳光。
  “这可以证明你招子不够亮。”勾魂客狞笑:“你只知道咱们需要贵地的人相助,便自以为是断定咱们势必卖你三分帐,因此才敢对卢某冷嘲热讽,其实你犯下了知己不知彼的严重错误,算我勾魂客这次有容人的雅量,只给你小小的教训。下次如果被在下查出你并未尽力,随便敷衍咱们交办的事,哼!你去想想后果好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赶快去尽力吧,再见了阁下。”
  九指城隍三个泼皮,惶然目送勾魂客四个人大摇大摆走路。
  小巷内踱出一位英俊潇洒的青袍年轻人,笑笑说:“南振光,在老虎口里拔牙,不会有好处的。赶快想办法替他们捉刺客,免得大祸临头后悔嫌迟,哈哈哈……”
  “捉他娘的狗屁刺客!”九指城隍粗野地咒骂:“他们故意惹事招非乱找人敲诈勒索,替无辜的人栽上刺客的罪名,便可以狮子大开口,去他娘的混帐三八蛋!”
  骂完,带了两位同伴,气愤地向街尾走了,懒得理会年轻人是何来路。
  年轻人是夏南辉。他的打扮,与在余姚完全不同。人是衣装,仪表和风度与在漪澜阁湖岸,在石凳上睡觉那位大汉判若两人。
  目送三位泼皮去远,他冷冷一笑向相反的方向走,那是勾魂客四个人的去向。
  “得让狗腿子们忙碌些,乱子闹得愈大愈好。”他一面走,一面冷然自语:“已经造成伤口,得设法让创口扩大,以便多流些血,甚至生脓溃烂。”
  天黑后不久,十余名打手,围住了卧龙山麓的孙家住宅。孙大爷孙桂庭是绍兴府十大富豪之一,是一位口碑不差的仕绅。但他的两个儿子孙成孙立,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对酒色财气四家难免有点放不开,招朋引类好坏朋友都有。
  总管盐政的总理大臣,按理无权过问地方官的政事。但鄢狗官的本职是御史,御史掌管弹劾所有官吏的大权,又是当权的严嵩父子的狗党,吃定了地方官。因此,在各地公然向地方官敲诈索贿,营私弄权,纵使爪牙胡作非为,地方官那敢过问?所以恶奴们包围孙家。治安人员不但公然助恶,连知府大人也明白的表示支持。
  打手们咬定孙家的两个儿子,是在漪澜阁湖岸行凶者之一,抓到人一例上绑带走,如狼似虎声势汹汹。
  结果是,次日孙家花了不少银子,把两个被打得半死的儿子赎回来了事。
  一连三天,府城有十几户人家,被打手们像强盗般光顾过,被诈去不少金银。其中几家并不是富户,只是家中有子弟相貌有点与行凶的年青人相似而已,遭了池鱼之灾,亲属们无钱相赎,释放之后,只剩下半条命。
  风波徐息,府城的百姓松了一口气。
  打手们放弃追查的猎物,猜想行凶的人已经逃走离境了。出事的经过就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那只是一个不知利害的年青气盛武林小辈,忍不下恶气愤而行凶,事后发现情势险恶,急急逃走避祸。这种偶发事件平常得很,毫无线索追查不易。
  这只是歹徒们的看法,事实要比他们所想的要严重得多。
  这天掌灯时分,西大街的会稽酒楼楼上的雅座食客如云,人声嘈杂,酒肉香与汗臭充满空间。
  六名打手在靠窗的一桌畅饮,其中的勾魂客卢世昌。六人已喝了一小缸竹叶青,店伙正将刚启封的第二缸送到。
  走道中踱来不住阴笑的夏南辉,一把抓过十斤重的酒缸,推开了店伙。
  “我来给这些大爷们倒酒。”他向店伙说。
  六双怪眼皆向他集中注视,感到有点奇怪。
  勾魂客的鹰目射出警戒的光芒。
  “你不要瞪着我,我认识你。”他向勾魂客阴笑。“你是江湖上最没出息的三流黑道杀手,勾魂客卢世昌,没错吧?我对你们这些人不算陌生。”
  “咦!你阁下……”勾魂客反而一楞,听出话中有凶兆,一面说一面推杯而起。
  “我姓夏,夏南辉。”他仍在阴笑:“一个江湖浪人,天不留地不收。虽然我夏南辉只是一个江湖小人物,但我有我的自尊和性格,而且年轻自负,血气方刚,受不了撩拨,也忍不住怒火,行事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受了侮辱牙毗必报。你们欠了我一笔帐,所以找机会与诸位算上一算。”
  一名中年人手疾眼快,一把便扣住了他的手腕曲池,真力徐发,控制住主宰右半身感觉神经的曲池要穴。
  “什么帐?”勾魂客狞笑着问,右手有意无意地抬高,准备随时发动攻击,经验老到警觉心甚高。
  “漪澜阁湖岸的帐,夏某双肩伤势仍未完全痊愈,这奇耻大辱夏某无法忘怀:不讨回公道,实在心中不甘。姓卢的,那天出事赶来的人中有你,在下没看错吧。”
  “哦!原来那天是你。”勾魂客恍然。
  “对,是我。你们会看错人,在下不会。”
  “很好,很好。”勾魂客向制住他右手曲池的同伴挥手示意:“这小狗进上门来,大概是知道逃不掉而来自首的,咱们不能太亏待他,把他带回去好了。”
  中年人蓄劲骤发,右手一伸掌劈肩井,要先废他的右臂。
  他的右手抓着酒缸,右肘曲池虽被扣住,但酒缸仍在手中并未掉落。
  旁观的人只知道同作出手废臂,岂知眼一花,一声暴响。酒缸砸在同伴的左肩上,缸破酒倾盆而下,酒香扑鼻,酒溅得勾魂客成了浴酒鸡。
  “哎……”同伴狂叫往下挫,右肩骨碎,跌坐在地浑身酒湿。
  几乎在同一瞬间,已经有所警惕的勾魂客,竟然没封住劈面排空而至的大拳头,几乎不可能被人切人击中的面孔,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头.鼻尖内陷,鲜血涌出,仰面便倒。
  勾魂客其实是一流黑道杀手,而不是三流,竟然挨了一记迎面拳,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你也想挨一下?”他伸手指着另一名抢来的大汉,阴笑着问:“你自信能比勾魂客强多少?强一倍还是数倍?回座坐下!夏某不说第二遍!”
  大汉吃了一惊,打一冷战。六个人倒了两个,其中有武功最强的勾魂客。
  右肩已骨碎的中年人坐在酒液中,倚伏在凳上喘息.
  “在下挑这种大庭广众的场所和你们打交道,用意就是表明在下的态度,公然向你们采取报复行动,以便众所周知,免得你们再籍机勒索搜刮。”他以震人耳膜的嗓音大声说:“从现在起,是报复行动开始的时刻。你们的人不必对夏某客气,夏某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见面就下杀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见,诸位。”
  这是公然的挑战,消息片刻便传遍府城、引起了极大震撼,治安人员莫不心中叫苦连天。
  高手齐出,全力捉拿夏南辉。。
  当然,这些高手不再公然搜索。
  在丽寄园中,负责安全的主事人无常一剑马若天马夫子召集了重要爪牙开了一次秘密会议,策定了捉人的种种计谋。这位天下四剑之一的武林卓越名宿高手,论智谋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够资格以夫子的身份,统率一群各式各样的江湖大豪。
  这天午后不久,勾魂客带了四个人,出现在城郊陈音山的北麓,直赴一家农舍,砰一声踢开了大门,一拥而入。
  厅堂中六个人围坐在八仙桌四周,门声大震,六个人大吃一惊,骇然而起。
  “你……卢大爷,你……”九指城隍惊呼:“你……怎么找到此地的?”
  “你们躲的地方,卢某了如掌指。”鼻部仍然红肿地勾魂客直逼近至桌旁,脸上的狞恶的神情:“上次在下已经警告过你,而你却不在乎在下的警告。”
  “我……我已经尽了力……”
  “你撒谎!你遗走了所有的党羽,自己躲到城外来安居纳福,分明是有意拒绝与咱们合作。”
  “老天爷!”九指城隍叫起屈来:“我的人都派出去查姓夏的下落,城内城外拼命查,我自己也全力搜寻,甚至连运河码头都亲自出马……”
  “你的魂魄亲自出马,骗得了谁来?”
  “你……”
  “跟我走,马夫子要见你。”
  “把他们绑上,用绳子拴了他们的脖子拖回去。”勾魂客向四名同伴挥手下令,转身向外走。
  “不!你们……”九指城隍惊恐地叫,向后面急退:“你们不能这样……”
  四个家伙不约而同飞掠而进,其中那位长了吊客眉的大汉猛扑九指城隍,速度之快,无与伦比,但见人影一闪即至,大手伸出了。
  九指城隍不甘就擒,大喝一声,上盘手急拨伸出的大手,同时闪身移位躲避。
  太慢了,掌刚上拨,耳门已挨了沉重一击,接着头被抓住往下按,身不由己的向下爬伏,背心便被一脚踏住,完全失去挣扎的力道,一照面便倒了,吊客眉大汉高明得出乎想像之外。
  片刻间,四个人捉六个人,发生得快结束也快,六个人被反绑了双手,脖子上加了套索,牵狗似的牵出农舍外。六个人不敢挣扎着跟着走,脖子上的牵索不松不紧,走慢了牵索崩紧,勒得脖子受不了。九指城隍最为狼狈,鼻部流血,小腹也挨了两拳,痛苦难当。
  沿小径走了百十步,前面是三岔路,其中一条通向府城。三岔口道旁的密林中,踱出两男一女。
  “卢管事。”一位年约半百,留了大八字胡的人说:“附近毫无动静,正点子不在这里。”
  “在下早料定那小辈不会向地方蛇鼠求助,马夫子却持相反高见,事实上他错了。”勾魂客用自负的口吻说:“南振光其实也真的尽了力,自己掏腰包打发地棍们四出明查暗访,咱们不能太亏待他,就这么释放……”
  “释放?卢管事,似乎你的心肠变软了。”
  “房兄的意思……”
  “不是兄弟的意思,而是马夫子的意思。”
  “这……”
  “进行第二步计划。”留八字胡的房兄,眼中闪过令人心寒的光芒:“废了他们,杀鸡儆猴,以警告其他不肯全心与咱们合作的人。同时,今后没有人敢忽视咱们的权威,必定为了自身的安全,而努力找出夏小辈的下落来,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太平无事,夏小辈便无地容身了。”
  “也好。”勾魂客点头同意,冷然回顾。
  九指城隍的大牛眼中,涌起绝望和惊恐的神情。
  “请放我一马!”九指城隍狂叫:“我将加请所有的贩夫走卒,和一切可以动用的人,来替你们搜出姓夏的……”
  “动手!”勾魂客发出冷酷的命令。
  四名大汉立即动手,将九指城隍六个人拖倒,弄断他们的右手右脚大筋。最后连绳索都不解。丢下他们走了,任由六个地根倒在地上狂叫狂嚎。
  房兄发出两声短啸,通知埋伏在农舍附近的人撤退。
  空山寂寂,草木萧萧,附近不见有人活动。城郊的山林没有猛兽,躺在地上候救不至于有危险,唯一的危险是在近期没有人经过,伤势拖久了大为不妙。
  “这些天杀的狗东西!”九指城隍蜷躺着切齿咒骂:“我对天发誓,只要我留得命在,我会用一切卑劣残忍的手段来回报他们,死而后已,他们做得太绝了。”
  “老大,我们恐怕得死在这里。”一位同伴惨然地说:“他们把我们留在这里,显然是阴谋的一部分,天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什么阴谋诡计?”
  “对呀!”九指城隍悚然地说:“他们都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星,杀人不用负责,为何把咱们废了,丢在住处附近弃置不顾?这里面……谢谢天!有人来了。”
  一个老太婆随在一位美丽的衫裙小姑娘身后,正从府城方向缓缓而来,老太婆青帕包头,荆钗布裙老态龙钟,枯瘦的老手点着一根山藤杖,步履维艰半死不活。小姑娘正好相反。二九年华青春正当时,粉面桃腮,瓜子脸上嵌了一双宝石似的秋水明眸,窄袖薄花衫相当贴身,隆胸细腰胴体曲线玲珑极为动人,樱桃小口红艳艳地、形成美妙的菱形,令人想入非非。左手拈着花绣巾,走路时一扭一扭地有韵有律,真美得令异性心荡神摇。
  “哎呀!薛婆婆。”小姑娘吃惊地娇呼,声若银铃:“前面有死人,好多个死人,快转回去。”
  “那些人还没死。”薛婆婆老脸上有笑容:“你大可不必装腔作势做给外行人看,因为附近并没有外行人。救这几个倒楣鬼吧!他们真的需要帮助。”
  “唔!薛婆婆,你料错了。”小姑娘目光注视在南面的小径:“我分明发觉有人,你看,那不是来了?”
  “一个游山的书生。”薛婆婆果然看到了人影。是一位手摇褶扇的年青书生,正施施然缓步从前面的树丛折出,出现时相距仍在三四十步外。
  待救的九指城隍倒地处正好向南,看到了书生。
  “奇怪!这女子的目光可以转弯?”他心中大感狐疑:“要不,就是功臻化境,已练成天耳通天眼通了。”
  他当然明白,这俩老少女人不简单,如果真是普通人,早就吓得尖叫着逃跑。怎敢救人?
  两女到了,替他们六个人解绑绳。
  “你们怎么啦?”美丽的少女一面替九指城隍解绑,一面皱着眉头问:“人是清醒的,手脚……唔!大筋被扭断,下手人手法非常的高明,你们一定是落在仇家的手中了。废定啦!”
  “姑娘,我们不是落在仇家手中,而是落在可以公然杀人的特权人物手中。”九指城隍凄厉地说:“往西面走约百余步,有一座农舍,转过前那座松林就可以看见了,劳驾两位把我们送到农舍,感恩不尽。”
  “好吧!本姑娘好人做到底,等那位书生过来之后,找他帮忙抬你们……咦!……”
  原来远在三四十步外的书生,竟然鬼魅似的出现在旁,难怪少女惊奇得脱口惊呼。
  薛婆婆更感不解,张口结舌忘了继续救人。
  九指城隍并未留心,因此并不感到惊讶。
  “用不着在下帮忙抬。”书生英俊的面宠上有令异性生出好感的笑容:“姑娘至少一手可以扶两个人。”
  “挟货物吗?”少女灿然微笑:“要不就是狭尸体。挟受伤的人,一手挟两个,你办得到吗?”
  “这个……”
  “你看出我练了武功,我也知道你非常了不起,至少不比我和薛婆婆差……”
  “薛婆婆!”书生一怔,抢着接口:“天灵婆薛老前辈?失敬失敬。”
  “你知道老身?”薛婆婆站起冷冷地问。
  “江西庐山九奇峰薛家,白道朋友公认的武林世家。”书生说:“闻名而已。”
  “这位公子爷的嘴好甜。薛婆婆,他在恭维你,江湖道上你天灵婆的声誉不佳倒是真的,薛家名列白道并不名实相符,”少女盯着书生笑容十分动人:“你贵姓大名呀?我姓安,绰号有点吓人,出道三年,有些人恨透了我,当然我并不真的那么可怕。”
  “哦!红花煞安花凤。”书生又是一怔:“六煞之一。”
  “如假包换。”安花凤说,右手一伸,食中两指拈着一枚饰了一朵小小红缎花的六寸金钗扬了扬。
  “我,夏南辉。”
  “好啊!我和薛婆婆正要找你。”红花煞安花凤娇叫。
  “找我?理由何在?”他颇感意外。
  “我们正想向盐政总理借一笔金珠珍玩,岂知被你一闹,警卫增加了三倍,眼睁睁无计可施。”红花煞安花凤说得理直气壮:“除掉你之后、我和薛婆婆才有机会.你知道吗?你是个障碍。”
  “哦!原来如此。”他恍然:“我问你,你们对付得了无常一剑吗?”
  “浪得虚名的枭雄,没有什么好怕的。”薛婆婆傲然地说:“论真才实学,老身自信足以稳操胜算。”
  “现在,先对付你。”红花煞安花凤拈着花钗的左手向前一伸。
  夏南辉站在丈外屹立如山,褶扇轻摇,神色极为安详从容,但一双虎目异光闪烁,紧吸住红花煞的眼神。
  “两位都是成名人物,江湖上的大名鼎鼎武林高手。”他冷然发话:“如果你们居然不珍惜羽毛,向我这种一无显赫家世,二无声望名位的小人物挑战。不会有好处的,胜之不武,败了立即从江湖名人打入失败者的末路永难翻身。你知道吗?在我来说,这正是梦寐以求的好事,成名立万的终南捷径。考虑考虑吧,值得吗?”
  “本姑娘不是向你挑战,而是要除去你,你准备了,本姑娘的手段……”
  “你红花煞杀人的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他接口:“过去几年来,你比任何人成名都快,以一个出道仅两三年的年轻女人,即能跻身于江湖二十武林名人之列,主要的原因是你杀人无所不用其极。其二,我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其三,我没有武林名人的浮名虚誉负担。因此。你我将有一场并不精彩,但极为凶险的生死搏斗,我有把握把你打入地狱。”
  他开始移动,脸上有自信的冷笑,缓慢地向左绕走,手中褶扇轻摇,以右半身向敌,青袍下摆有节拍地轻飘,不像是一个面对生死搏击的人。他全身的肌肉都是松弛的,心意神溶铸为一点,有经验的人,必定可以从他冷静的神情中,感到奇大的压力君临,不击则已,击则心意神集中于突发的一点,威力必定石破天惊。
  薛婆婆人老成精,见多识广,脸色一变。
  “安小妹,小心。”薛婆婆在旁出声提示:“老身从来没见过这么冷静的人,他将是你极具威力的劲敌,切记敛聚心神,不可妄耗真力。”
  红花煞安花风一声轻笑,突然闪电似的疾进,像只花蝴蝶,手脚齐来也像一只急攫入网猎物的蜘蛛,罡风乍起,异鸣入耳,一举手一投足皆有奇异的劲流涌出,似有彻骨裂肌的无穷怪异潜劲猝热发出、汇聚、进爆。
  夏南辉脚下突然加快,但并不慌忙,有如行云流水,闪动皆能预先一刹那避开对方变招的攻击,不给对方有抢制机先的机会。在极短暂的片刻,他连换数十次方位,滑溜如蛇,吸引对方的攻击,却又先一刹那摆脱纠缠。不容许对方放手全力进攻,重新引诱对方变招。
  事实上,他引诱对方攻了二十四招,并未回敬一招半式。
  红花煞终于突然停顿第一轮抢攻,不再愚蠢地浪费精力,美丽的面庞上,绽起动人的媚笑,说:“唔!夏南辉,你的闪避身法很诡异,很古怪,是不是移影换形绝技?”
  “哈哈!当然我不会告诉你,也当然否认。”他轻摇褶扇大笑,又开始缓慢移位:“你的十二散手攻势有如狂风暴雨,其实真力未发,你等什么?”
  “等你露弱点,行致命一击呀……”
  “你等到了……”
  声落人突然深进、切入、攻击,不用褶扇而仅用左手,五指似张似合,猛然拂弹而出,他也突然进攻还以颜色。
  红花煞大吃一惊,觉得他那只拂来的手不仅快得不可思议,而且四个指头竟然笼罩了整个胸部与咽喉,着到指影便已探入似要及体,无法封架,想封也力不从心,在间不容发的危境中,除了暴退之外,毫无封架的余地。
  退出丈外,他如影附形跟到,改拂为抓。
  这次红花煞有了准备,大喝一声,连拨四拳,一面急退一面封架。纤掌运足了真力,每一拿皆与抓来的大手接触,但像是拨中了钢铁,反震力反而将身形迫得左右急幌。
  退向经过薛婆婆身旁,老太婆突然一杖点出。
  成名人物,不可能突然乘机偷袭,但薛婆婆竟然出手攻击,山藤杖捷逾电闪,攻向夏南辉的右胁要害。这位天灵婆的辈份与声望,比后起之秀的红花煞安花风高,乘虚出手辛辣可知。
  夏南辉抓出的左手本能地停顿,啪一声褶扇一拂,险之又险地拍中点来的山藤杖,劲气激荡。
  天灵婆的山藤杖一偏,一点落空,感到握杖的手虎口猛震,火辣辣地身形也随之移动,马步一乱。接着,打击像一连串雷霆光临肩臂,褶扇像是沉重坚硬的铁棍,着肉时劲道直透筋骨。
  “嗯……”天灵婆痛得含糊地叫,惊骇地飞退。
  夏南辉跟进丈余,给了老太婆一连串五记敲击。
  “砰!”天灵婆终于摔倒在地,痛得蜷缩成团呻吟。
  这瞬间,三枚红花钗鱼贯飞到。
  夏南辉不用扇挡钗,侧倒斜飞而起,间不容发地躲过了三枚红花钗的袭击。
  不等他停下还击扑上,红花煞安花风已经发出格格一阵娇笑,站在两丈外说:“好身手!难怪你敢向无常一剑叫阵,果然武功深不可测,大名鼎鼎的天灵婆偷袭无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夏南辉,你天下大可去得。”
  “好像你我并未了结这场搏斗……”
  “哟!你好小气。”红花煞扭着小腰肢,媚笑如花向他接近,“男人嘛!该有让女人一步的雅量,对不对?”
  “哼!”
  “你哼什么呢?我知道你很不满,但谁教你是男人呢?我的朋友很多。如果你再不离开府城,仍留下碍事,我会召请朋友全力图谋你。你说吧!你何时可以离开绍兴府?你不会口是心非撒谎骗人吧?”
  “免谈,我不会离开。”
  “你……你到底想怎样?”
  “向狗官讨公道。”他用坚定的口吻说:“狗官不能先欺负我夏南辉,再派人把我当刺客捉拿而不受惩罚。”
  “这……夏南辉,我们其实是有志一同。”红花煞用上了柔功:“如果能衷诚合作,各尽其力各取所需,是不是成功的希望要浓得多?你报复,我和薛婆婆要金珠,把绍兴府闹个天翻地覆,但不知夏兄意下如何?”
  从呼名唤姓改为称兄,很有意思。合作要求的提出,合情合理合乎双方的利益,站在夏南辉的立场来说,由红花煞提出,可说给足了面子,深感光彩.他如果拒绝,显然不近人情,别有用心。
  “我能信任你们吗?”他脸上有欣然而又疑惑的神色。
  “你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怎能在江湖上称雄道霸?”红花煞不作正面答复.
  “我们还不信任你呢。”薛婆婆加上一句。
  “似乎,在下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松了戒意点头:“很好,咱们合作,实力增加了三倍,我愿意合作。”
  “夏兄,那就一言为定罗?”红花煞笑得更甜更媚了,美丽的少女快乐的笑,是极为迷人的。红花煞其实不是少女,而是成熟了的美女郎,虽则打扮像个少女,少女的青春气息,加上成熟女人的风情,连躺在地上痛得直冒冷汗的九指城隍,也看得心中一荡。
  这种神韵,一个在下九流鬼混的地棍看得太多了,太熟悉啦!那些心中没有痛苦的风少女人,脸上就可以看得到这种神韵,故意装出来的诱人风情。
  “对,一言为定……”夏南辉不假思索地说。
  语音未落,突变已生。
  红花煞右手骤吐,一掌登出,一股阴柔而力逼内腑可隔纸溶金的劲道,涌向八尺外的夏南辉。右脚迈进一步手伸掌吐,便逼近了五尺以上。这表示红花煞安花凤的霸道内劲掌力,已修至可离体伤人于三尺外的奇奥境界了。
  夏南辉反应奇快,本能的右闪。
  金芒破空疾射,快得令人肉眼难辨,是一枝红花钗,恰好射向夏南辉的闪避方向,任何反应迅疾的人,也不可能避免红花钗闪电似的致命一击。
  可是,红花煞吃了一惊,掌力无功,红花钗也落了空。
  夏南辉右闪的身形,竟然在闪动的刹那间回到原位.以不可思议的神速疾退五尺,恰好停在阴柔掌力消失的距离外。
  “很失望是不是?”夏南辉毫不激动微笑发话:“在下已从你那勾魂摄魄的如花笑靥中,看到浓浓的杀机;你不择手段杀人的特殊性格,也提醒在下时刻警惕防意如绳,你无法如意的。”
  “了不起,你是本姑娘最顽强可怕的劲敌。”红花煞郑重的说:“现在,本姑娘保证不会再有同样情形发生,诚心诚意与你合作。获得一个强力的帮手,比树立一个强敌有利百倍,你同意吗?”
  “在下深有同感。”他说:“但在下有条件。”
  “条件?”
  “对。条件是:一切行动由在下作主.如果姑娘认为无法履行,合作之议取消,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这个……”
  “姑娘的消息绝对没有在下灵通,因此在下必须取得行动作主权。姑娘如不同意,就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咱们就此分手。”
  “夏兄,你听我说……”
  “安姑娘,没有说的必要。在下要对付的人是活的、行动飘忽不易掌握。姑娘所要的金珠是死的,始终在狗官的身边,姑娘没有担心金珠跑走的顾虑,所以在下要……”
  “好,我答应你,请教。第一步计划是……”
  “目下说计划,言之过早。第一件该做的事,是救九指城隍一群人,就借他们的住处安顿,随时准备出动打击,动手吧!”
  手脚的关节大筋被拉断,没有妙药续筋膏救治,废定了夏南辉没有这种药,红花煞和天灵婆也没有。九指城隍六个废人弄回农舍,躺在床上认命。
  九指城隍懊丧地向夏南辉说:“可知你老兄的举动,被他们料得相当准确。说实话,你老兄不是凑巧出现在这附近的吧?”
  “不是。”他笑笑:“我发现他们派人监视跟踪你,猜想他们可能疑心你暗中与我通声气,我也希望在他们的行动中,了解他们的进一步动向,真抱歉,南兄,因为我的事而连累了你们……”
  “用不着抱歉,夏老兄。”九指城隍咬牙说:“这种倒楣事不能怨谁,只怪时运不佳硬是碰上了强龙,小地头蛇被他们吃定了。”
  “现在唯一可做的是,把你们弟兄找来照顾……”
  “这倒不用担心,不久之后,我的人会来查看的。”
  “我要借你这里办事,小作勾留,南兄不介意吧?”
  “哎呀!太危险。兄弟我反正注定了恶运当头,这半条命要不要无所谓,但你……他们会再来的,你……”
  “他们不会来了,至少短期间不会来。”夏南辉说得很肯定:“当网和钓饵放下之后,需要一段时间等待的,他们知道放网放钩的技巧和经验。”
  “我也赞成在这里暂时隐身。”红花煞说:“夏兄,我和薛婆婆落脚在大能仁寺附近,得去把行囊取来。走江湖女人比男人顾忌多麻烦多,不能没有行囊便是麻烦……”
  “安姑娘,这时千万不要在外面走动,避免落在眼线的监视下。”夏南辉断然拒绝:“晚膳后再说,目下咱们唯一可做的事是好好休息。大能仁寺在城外,活动不受限制,不必急于去取行囊,而且我不打算在此地勾留太久,太久了会出毛病的。”
  这是合作后的第一个要求,红花煞和薛婆婆当然不好反对。红花煞是避免失信,薛婆婆是不敢反对。自从被夏南辉狠揍了一顿之后,这乖戾老太婆真怕定了夏南辉。
  在天色入黑之前,九指城隍的朋友并来了三批,共有七人,都是前来探问下落的地棍。夏南辉把来的人全部留下,以免走漏风声。
  天黑之后,小地棍们将食物准备停当,分两处进食。夏南辉三个男女在前面堂屋用膳,桌上点起了菜油灯。菜有鸡鸭鱼肉和菜蔬,还有两壶酒.
  食间,红花煞对夏南辉意态悠闲的心情大感不解,大群强敌随时可到,他怎么毫不在意?
  “夏兄,你好像在度假。飞红花煞忍不住向他说:“在这里待了半天,你似乎料定了不会有人前来袭击,也没有其他的打算,为什么?——
  “安姑娘,知己知彼,临机应变,处事冷静,这是应付强敌的金科玉律。”他喝干了杯中酒意态飞扬:“无常一剑自称夫子,自以为老漠深算,他并没将我一个无名小辈放在劲敌的地位,认为我威胁不了他,所以并不急于积极对付我。同时,他的事多得很,保护狗官与积极敛财,已经够他忙的了,那有闲工夫大举前来袭击打草惊蛇?所派来专门对付我的人仍在各地奔忙,摸不清我的动向,不愿贸然下手,所以我乐得清闲。”
  “哦!看来你真有料敌如神的智慧。请教,咱们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现在可以说出来了。”他自己斟酒。“酒足饭饱之后,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安姑娘,你和天灵婆的目标,不是金珠宝玩吗?”
  “是呀。”
  “你知道狗官的金珠放在何处?”_。
  “这个……应该放在丽寄园。”红花煞说:“狗官这次是从南京经徽州湖州道而来的,沿途向各地官吏勒索程仪珍玩宝物,数量很多……”
  “是很多,但决不会放在丽寄园。”他信心十足地说。“而是在他真正的住处镜花园,他要每受着一遍所获的财物珍宝才放心。”
  “你的意思……”
  “等时辰一到,我们就到镜花园。”
  “什么?往保镖如云的地方硬闯?”红花煞吃了一惊.
  “咦!不往重要的地方闯,能得到什么?替狗官的跟班随从收拾破衣旧鞋吗?”他用带有嘲弄意味的口吻说:“你如果害怕,就不用去了。我真不明白.你们既然不敢往重要的地方闯,那么,来干什么呢?珍宝去送给你们吗?会吗?”
  “你真的敢去?”红花煞显然被激怒了。
  “我当然敢。”他冷冷—笑。
  “好!我们就去。”红花煞胆气一壮。。
  “这就对了。”他欣然说:“不用急,时间充裕得很,好好填饱五脏庙,再去仍不算迟。安姑娘,能喝吗?”
  “我不需要籍酒壮胆。”红花煞瞥了他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你胆气极壮。”天灵婆也盯着他:“是真有把握呢,抑或是活得不耐烦?”
  “也许两者都有。”他笑笑:“江湖亡命应该有这份豪气,对不对?入世太深的人,难免顾忌太多……”
  “你讽刺老身吗?”天灵婆冒火得几乎要跳起来。
  “生气会老得更快的。”他皮笑肉不笑半真半假地说:“你不觉得像你这种上了年纪的人,为了抢夺珍宝所付的代价太大吗?就算把后宫内库的天下珍宝全给你,你能享受得了多久呢?天灵婆,听在下的忠告,离开名利物欲吧!还来得及。”
  “奇怪!”红花煞说:“你……你到底是那一类人?白道襟怀,黑道作风……”
  “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不甘受辱受迫害的血气方刚浪人。”他推杯盛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活着,活得心安理得;受到不平待遇,我会毫不留情地以牙还牙反击,如此而已。”
  “如果无情剑承认错误,诚心向你道谦,你就放弃报复吗?”
  “哦!你在说不可能的事。再说,为了我的事,有太多的人受到无可弥补的伤害,你认为我能就此罢了不成?不必说这些无谓的话了,赶快进食。今晚有事忙得很呢!”
  镜花园,好一座镜湖旁的华丽别墅。不必追究朱老太爷取这座园名为镜花的心理状态,也不必认为这位绍兴富豪不懂镜花水月的典故。有些人取名为大拙大愚,或者阿猫阿狗,自嘲也好,嘲世也罢,不值得计较。
  数十座亭台楼阁,夜间处处灯火辉煌。朱老爷一夜的灯烛钱,可供穷民一家八口半年生活费。
  三个黑影从园西两丈高的山墙飞越。像枭鸟般无声无息。
  嘉宾阁,是一栋位于西院的美仑美奂二层高楼,广阔的院子里花木扶疏,假山鱼池布局雅致。这里是朱老太爷招待佳宾的地方,派有奴婢照料,贵宾可以不受拘束地活动;比住在正宅清静方便多多。
  七级雕花石阶的上方,是一排四根大往的门廊;里面还有玄关。中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门廊外,也挂了一排八盏气死风大纱灯笼,照耀得院前有如白昼,两名青劲装大汉站在阶上,所佩的刀剑装饰得相当华丽醒目。
  黑影从花木丛中飞掠而出。突然出现在阶下。
  两名大汉吃了一惊。一刀一剑迅疾地出鞘。
  “仍然估计错误。”黑影之一的是夏南辉向两同伴说:“狗官今天好像不在,不知在何处应酬去了,很可能在城里。不过,珍宝一定还在楼上,两位进去搬吧!在下在前面开道。”
  “可是,狗官不在……”红花煞脚下迟疑。
  “咦!狗官在不在,并不妨碍诸位抢珠宝;他不在反而对诸位大大的有利,对不对?相反地,我夏南辉算是白来了,姑娘竟然不满意,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姑娘志不在珍宝。”
  阶上那位佩剑的人已撤剑在手,哈哈狂笑说:“哈哈哈哈……原来你阁下就是夏南辉,并没有三头六臂哪,升阶!厅中有人专程等候阁下光临。”
  “在下既然来了,就算你们在里面藏了十万天兵天将,在下仍然要往里闯。”夏南辉大踏步上阶。“哈哈!但愿等候在下的人,不至于令在下失望。”
  到了阶上,一刀一剑与他形成三角犄立。锋利的刀尖剑尖以他为中心点,奇异的刀风剑气,以空前猛烈的无形气势向他集中汇聚,两人所发的无边杀气,也浪涛般向他汹涌。
  “首先,你得通过在下这一关。”剑向他遥指的大汉傲然地说。
  “有何不可?”他毫无顾忌地说,一拉马步,双掌一提,吸口气眼神骤变,两大汉可看出他双掌是空的。
  身后,红花煞和天灵婆仍向上走,向他身后接近。
  一声狂笑,他向下一搓,身形突然猛地向前鱼跃而进,双掌在穿越两大汉中间时左右连拍四掌,以快得令人目眩的奇速,平飞射入敞开的中堂门。
  “嗯……”两大汉闷声叫,刀与剑皆来不及攻出阻拦,奇异的掌劲先震散汇聚的刀风剑气,然后劈空掌力及体,两大汉浑身一震,摇摇欲倒。
  “锵……”刀剑失手堕地,两大汉的右手颓然下垂,人也向侧一栽。
  登上阶的红花煞大吃一惊。竟然没有看到两大汉是为何会倒地的。当然也没看到夏南辉是如何攻击的,反正只看到夏南辉身影向下一沉,便穿跃入堂去了。从两人的刀剑指向中穿越,刀剑竟然来不及攻出,速度之快,已到不可能的体能极限而且,两大汉相距丈余,怎么可能同时被击中?三方面分明并未沾身呀!”
  天灵婆瞥了两大汉一眼,悚然向红花煞说:“是指力,天罡指毁了肩关节。如果我所料不差,他的指力已可伤人于八尺外的通玄境界了,可怕。”
  “指力击中肩关节,能将人击倒委顿不起吗?”红花煞持相反意见:“是一种没听说过的神奇掌力,你听到罡风劲气的啸声吗?”
  宽广的大厅中灯火通明,朱墀中六名男女成半圆形列阵面对着屹立的夏南辉,六双怪眼厉光凌厉惊人。
  “崤山六怪。”夏南辉语音略感惊讶:“中州来的杀手。狗官果然不惜工本。网罗到一流杀手替他卖命。有钱可使鬼推磨,半点不假。”
  崤山六怪是四男两女,年岁皆已半百出头,是江湖上有名的春秋社集团创始人,春秋社这个集团专向天下有名的侠义名门施暴,凶名昭著,白道人士畏之如虎。但请他们出头的代价极高,只有肯一掷万金的人,才有资格请他们出头办事。
  六怪一个个面目阴沉,六种兵刃同时举起了。两长:鸭舌枪和虬龙拐。两中:护手钩和狭锋刀。两短,判官笔和镜盾藏匕。
  夏南辉扭头回顾,红花煞与天灵婆刚好进入厅门。
  “我敢保证。这几位一流杀手,是狗官请来保护珍宝的。”他凛然地说:“你们既然是志在珍宝,对付得了他们崤山六怪吗?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毫无希望。”
  “加上你,也没有希望吗?”红花煞的神色反而轻松:“本姑娘名列六煞之一,难道……”
  “一比一,六怪任何一怪,也胜不了姑娘你。但崤山六怪从不与人单打独斗,姑娘……”
  “你好像有什么主意呢。”
  “对,主意很好。”他回过头注视着正逐渐逼近的六怪:“设法把他们分散,分而歼之。”
  “如何才能让他们分散?”
  “一击即走,分头办事。你和天灵婆登楼搬珍宝,我四面奔窜收拾狗腿子。这一来,他们六个人便会发疯似的分头追逐,大事定矣!准备动手……”
  他心中一懔,大事不妙。
  手一抄一拂,他从衣下拨出一把匕首,神意一动,力贯刃身。
  他直觉地意识到,红花煞与天灵婆并不听从他的意见,不但不肯分头办事,反而向前冲来。
  也许,红花煞两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要三个人合力一击即走,所以冲上来了,挡住了他的退向啦。
  他不能后退,后退必定与红花煞天灵婆撞成一团,大事休矣!
  崤山六怪乘他说话的空隙,正在发起空前猛烈的攻击,六件长中短兵刀,在快速合围的挺进中向他集中汇合,彻骨裂肌的凶猛暗劲,以他为中心先兵刃涌到及体。
  匕首出鞘的瞬间,他突然不退反进,身形倏动,有如电光一闪,身匕合一冲进,匕首突然幻发熠熠光华,吐出数道电虹,蓦地剑气迸发。风吼雷鸣,在迸发的数声急剧兵刃交鸣下,从对面中间的一男一女两怪中间透围而出,直冲至堂上,变化之快,令人几乎肉眼难辨,只看到兵刃如电火流光,人影如虚如幻,眨眼间,凶险结束。
  男怪断了右手,女的断了左手,痛得摇摇欲倒,在朱墀中心打旋挣扎。六怪全力一击,反而废了两怪。
  其余四怪已回过身来,厉吼着在堂上急抢。
  红花煞与天灵婆并未交手,退到厅口去了。
  “崤山六怪如此而已。”他转身向敌沉声说,左肩背衣裂血出,显然刚才他也受了伤:“安姑娘,分头办事,登楼……哈哈哈……”
  他身形疾射,退向左后方的堂口。
  四怪愤怒地急追,乱了阵脚。
  “滚!”他向挺剑从后堂冲出来的一名保镖沉叱,匕架住错开来剑,一脚踢中保镖的右膝,膝骨应脚爆裂。
  同一瞬间,他扭头扬左手大喝:“打!”
  追近身后仅丈余的一怪,毫无闪躲的机会,一枚制钱切入右肩井,切断了右臂筋嵌在肩窝内。太快了,目力最佳的人,也不可能看到飞行迅速的飞钱,必须凭本能躲闪,本能直觉比目力要有效些。
  “哎……”中飞钱的男怪惊叫,脚下一顿,反而挡住了后随的三名同伴。
  夏南辉一闪即逝,进入后堂失了踪。
  整座镜花园人声鼎沸,乱了一个更次,等从府城飞越城头赶回声援的高手到达,入侵的人早已鸿飞杳杳了。
  城内的丽寄园雅室中,由于城外镜花园传来警讯,重要的保镖人物皆已闻警赴援,此地便没有几个能加强各处的警备了。
  华丽的内厅中,脑满肠肥秃眉凸眼的鄢懋卿穿了绿绸宽便袍,像座山般坐在巨大的太师虎皮交椅内。他左右和后面,共有九名千娇百媚,穿着蝉纱云裳的女郎、形成一座香喷喷的肉屏风,把他捧菩萨似的拥簇在中间。这位天下四大奸恶敬陪末恶的狗官。平生最嗜好的两样东西是:金珠与美女。而且,他是全国最负盛名的金珠美女收藏家之一。仅替他抬轿的绝色美女,就有二十四名之多,一次用十二名。
  堂下,两侧肃立着十余名贴身人员和随从。
  夫子马若天带了四名随从,站在堂下神色有点不安。这位名列四剑之一的无常一剑,身材高瘦手长脚长,三角脸再加上三角眼吊客眉,任何人见了他的尊容,也会心懔懔,再一接触他那阴森冷厉的目光,胆小的朋友真会吓得魂飞魄散;这是个天生就令害怕的人,煞气太重了。
  “到底城外发生了些什么事?”狗官用带了江西土腔的官话询问,暴眼中表露出不耐的神情。
  “属下正在查。”无常一剑马夫子久身说:“有人入侵镜花园。由于用信号传讯,无法获知详情。属下已将人派出城策应。料亦无妨。镜花园有崤山六怪坐镇,天下一等一的好汉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请大人宽心。”
  “我宽心?”狗官猪眼连翻:“要是今晚我没留在城里赴东海公的宴会,岂不饱受惊吓……”
  “哎呀……”堂下的马夫子突然惊叫,飞掠而上。
  狗官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不速之客,他的后面本来并站着三位美人,这时,三位美人都呆呆地向左右让开。
  出现在椅后的人是夏南辉,一把挟住狗官往上提,飞起一脚,沉重的虎皮交椅向堂下飞砸,砸向冲上来的马夫子。
  “哎呀……啊……”狗官挣扎着尖叫。
  九名美女燕掠莺飞,登时大乱。
  “哈哈哈哈……”
  夏南辉仰天狂笑,笑完说:“马夫子,制止你那些打手走狗妄动,不然你们将树倒猢狲散,没有什么好混啦!任何人妄想抢救狗官,必须负狗官生死的重责。”
  “大家退!”接交椅在手的马夫子沉叱,将骚动的人群制压住.放下交椅:“阁下,有话好说,你是……”
  “夏南辉。”他将狗宫按跪在脚前:“冤有头债有主,夏某是来讨公道的,是谁的主意,把在下列为刺客四处缉拿的?”
  “我……本官……”狗官根本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本能地叫嚷。
  “劈拍!”他凶狠地抽了狗官两耳光。
  “哎……”狗官被打得清醒了,骇然惊叫仰面便倒。
  “我就找你。”他阴森森地说,一脚踏住狗官的小腹。
  “救命……”狗官丧胆地狂叫。
  “夏老弟,请不要误会。”马夫子强抑心头的怨毒,低声下气请求:“那是勾魂客卢老兄的主意。他负责保护三夫人的安全。出了事他羞愤难当,所以横定了心……”
  “至少,狗官须负大半责任。”他抢着说。
  “不要杀……我,请……请请……”狗官疯了似的狂叫,在他的脚下扭动挣扎,大概腹部被踏得相当难受,这辈子那曾受过这种惊吓和痛苦?
  “噼啪噼啪!”他俯身连抽狗官四记阴阳正反耳光,干净利落,劲道不轻不重,恰好可拍松大牙,狗官口中立即有血流出口角。
  “你少臭美!”他狞笑:“像你这种货色,值得夏某杀你污我之手?”
  “好汉饶……饶命……”
  “我夏南辉不是好汉,所以不屑系你。”
  “夏老弟。既然你不自命为侠义英雄,大可商量,你开出条件,怎样?”马夫子大声说,心中略宽。
  “为了在下的事,你们勒索了府城人士多少金根,伤害了多少人?”
  “这些事老弟犯不着管,是吗?”马夫子尽量压抑语气中的怒气。“如果老弟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马某就用不着饶舌了。夏老弟,我明白你的来意。其一,马某向你道歉。其二,赔偿老弟的损失。”。
  “你明白就好,但夏某的要求,与阁下所想的有些少不同。”
  “不同是可以商量的。可否请老弟提出高见?”
  “其一,夏某要求狗官公开道歉,公开向绍兴府的人士道歉,而不是你马夫子个人私底下的道歉。其二,你们勒索八大户的十六件古玩奇珍,与一千八百两黄金,加三分利算给我。”
  “混账!你……”马夫子愤怒地咒骂。
  狗官听得一清二楚,大声急叫:“我给,我给。马夫子,答……答应他……”
  “马夫子,你是打算反抗狗官的命令了。”他阴笑着说:“你准备摆脱奴才身份,好现象,想不到你还真有点骨气呢!”
  马夫子的手,闪电似的抓住了剑靶,显然激动到了极点,忍无可忍。
  “啊……”狗官凌厉地狂叫,在夏南辉的脚下痛苦的扭动。
  夏南辉的手中,也出现匕首。
  “如果我被你无常一剑的名头唬住,受了侮辱就该远远地逃开以保全性命。”他神色庄严地说:“我夏南辉敢前来报复,就没将你无常一剑的威胁放在心上。姓马的,有种你就拔剑冲上来。”
  “在目前的情势下,你是胜家。”马夫子的手离开剑靶,脸色突然变得出奇地平静:“古玩奇珍与金银,都放在镜花园。你是等天亮后马某派人送给你呢,抑或是现在就跟在下出城去搬?两千两黄金有一百多斤,你个人搬得动吗?”
  “最笨的傻瓜也不会听你的。”他冷笑:“明天午正,金珠珍玩黄金,必须用一只瓜皮艇.送至湖中小隐园南岸,过期不候。记住:你们的人必须远离小隐园。”
  “好,老夫答应你。”
  夏南辉挪开脚,在狗官身上连下七指头,制了七处经穴,手法似乎并不怎么诡奇。
  “在下收到之后,三天之内回来替狗官解穴疏经。”他收手揪起狗昏:“狗官你听清了,你的性命如果比古玩金珠贱,那就保留那些搜刮来的赃物吧!你死后可以放在棺材里陪葬,带到阴司地狱里享受好了。”
  他将狗官向堂下—推,人化狂风掠向后堂口。
  这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另一堂口珠帘微动,出现一只晶莹的小手。
  他本能地心生警兆,急掠的身躯突然向前一仆,然后侧滚。
  这刹那间,有高速飞行的细小物体贴背而过。擦衣所发的灼热传抵肌肤,似乎背部并未受损,体内的护体先天气功陡然波动,似难抗拒那种可怕的磨擦怪劲。
  他一滚而起,斜窜入堂口。
  好险!他想。
  那只晶莹小手一定是女人的,所发射的是可破内家气功霸道暗器。可怕,他已没有时间求证,大批高手包括马夫子在内,正怒吼如雷飞纵而至,他必须及早退走。
  次日午正,小隐园陷入大包围,五六十名高手分乘六艘华丽的游湖船,在瓜皮小艇靠岸的后片刻,六艘船分六方飞快地驶到登上侯山湖岸,彻底搜索整座小洲。
  侯山小隐园没有夏南辉的踪迹。瓜皮小艇上,也没载有古玩珍宝和黄金。
  小隐园的山墙近园门处,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留下狗官巡游天下所搜刮的珍宝与金银,以为失约者戒。知名不具。”
  未碑初,九指城隍养伤的农舍。
  昨晚大闹镜花园之后,夏南辉便在撤出时与红花煞天灵婆分手,约定未牌正在此地会合,他自己入城大闹丽寄园。他是午牌初先到小隐园的,早知马夫子不会践约,更知道狗官不愿交出珍宝黄金,留了字悄然撤走,远在两里外一艘游艇上藏身,远眺一众走狗狂搜侯山,不等走狗们搜毕,便离开返回农舍。
  身在危境的江湖人,决不在原地逗留过久,他与红花煞约定在原地会面,犯了江湖大忌。走狗们早知道九指城隍的藏匿处所,决不可能就此不再过问的。
  午牌正末之间,四面八方就有人悄然潜伏。
  九指城隍六个人的伤势好不了的,右手右脚的大筋被弄断,那能好?屋中有六位地棍照料,还有两位郎中驻留医治六位伤者。
  未牌初,六位地棍正在堂屋中,与两位郎中商量治伤的事,后堂突然踱出三个穿青罩袍的中年人。
  “咦!你们是……”一名地棍大惊急问。
  “不要问咱们的来历。”为首的虬须中年人说:“告诉我,夏南辉预定何时返回?”
  “这……回前辈的话。”地棍镇定下来了:“小的们委实不知他的活动情形。他是昨晚天黑之后走的,没交代是否回来,也没留下任何物品,更没说过要回来。”
  “唔,这小子机警精明,不会在你们前露口风。”
  “小的……”
  “别说了。”中年人摇手示意:“你们照常活动,照常办你们的事,只当咱们没在此地。不管夏南辉来不来,你们都不必介意,十万不要外出,不然……你们该明白利害。”
  三个中年人在门口向外眺望片刻,然后入内去了,六个地棍与两名郎中,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通向府城的小径出现了人影,是红花煞与天灵婆,两人有说有笑赶路,距农舍还有里余,小径通过一座枫林,人林之后暑气全消。
  林右草本丛中传出一声怪叫,崤山六怪中的两男一女三怪,神情极为狞恶地扑出,有如三头发疯的牛。后面,勾魂客卢世昌带了五名打手跟出,一面大叫:“请三位不要冲动,要活的!”
  人多势众,来势汹汹,红花煞一声娇笑。向林左飞掠而走,天灵婆更快,一跃三丈,去势如电射星飞。
  崤山六怪果然有过人之能。挟鸭舌枪的大怪御尾狂追,穿林拨枝奇快绝伦,三五起落便到了红花煞身后不足一丈了。
  “你死吧!”大怪身形突然加快,狞恶地一枪扎出,单手运枪可远及丈外,这一枪眼看要贯穿红花煞的背胸。
  侧方—株大树后,突然幻现一个人影,铮一声清鸣,一根短兵刃上挑,奇准地将鸭舌枪排得向上扬,不但失去准头,枪尖间不容发地离开红花煞的背心,而且上震的劲道相当凶猛,枪尖向天,大怪的冲势却无法及时止住,仍向前急冲。
  崩起鸭舌枪的短兵刃是一枝尺八箫,用的虽是巧劲四两拨千斤,但其中仍然具有无穷潜劲,但见箫影再闪,卟一声敲破了大怪的前额。
  “砰!”大怪摔出丈外,扑地仍向前滑出八尺、压倒了不少0小草。
  另两怪正飞掠而来,来晚了。
  尺八箫的主人,是位美得出奇的穿绿衣裙女郎,裙袂飘飘有如御风而行,跟在红花煞后面娇呼:“安大姐,天灵婆,不要逃啦!我毙了大怪,还有两怪不成气候,何不收拾他们永除后患。”
  红花煞在急速窜走中大旋身,居然灵巧地停住了。
  “张小妹吗?好!坯葬了他们。”红花煞欣然叫,一声龙吟,撤下佩剑,今天她不但佩了剑,且佩了百家囊,与昨天的村姑装扮完全不同。
  男女两怪到了,天灵婆也回身奔近。
  大怪脑袋被敲破,这两怪眼都红了,那有好修养先打交道问名道姓?女怪疯狂地扑上,左手铁镜盾右手握匕,盾前推匕吐出,猛攻张小妹,声势极雄。
  “来得好!”张小妹娇笑着叫。绿影一闪,盾匕走空,箫却神乎其神地向侧方反点,就在双方相错而过的刹那间,箫无情地贯入女怪的左肋下。
  绿影似流光,远出两丈外去了。
  “嗯……”女怪惊叫,踉跄煞住脚步,左肋鲜血泉涌,刹那间便染红了衣裙,盾首先脱手坠地。
  同一期间,天灵婆的山藤杖发似奔雷,一记庄家打狗俗招敲向男怪的中盘腰跨。
  男怪的护子钩毫不客气地硬接山藤杖,反应奇快绝伦。可是,侧方的红花煞却乘机下毒手,不挥剑冲上配合天灵婆攻击,却左手一扬,既不出声示警,也不知会天灵婆,一枚红花钗乘虚而入,快得令人无法看清钗影。出其不意贯入男怪的右肋。
  “啪!”护手钩与山藤杖接触,杖应钓中断,钩顺势一挥,血光崩现。
  “哎呀……”天灵婆厉叫着飞退丈外,右肩外侧被钩掉一条肌肉,男怪止步,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丢掉钩双手抱住右肋幌了两幌,蜷曲着栽倒。
  男女两怪倒地,其间相差极为短暂。
  “谢谢你,张小妹。”红花煞欣然上前招呼:“后面还有六个强敌,再帮我一次。”。”
  “没有人追来了,那六个人早已知难而退啦!”张小妹将箫插人腰悬的萧囊、:“你和天灵婆怎么出现在绍兴?早些日子,不是听说你在九华附近游荡吗?”
  “为了追踪鄢狗官,所以跟来浙江,想发一笔财。”
  右侧方四五大外的大树后面,踱出书生打扮的夏南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夏南辉轻摇褶扇接近。“安姑娘,你已经死了一次了。崤山六怪曾经发了财,但现在他们已经无法好好享受了……”
  “这人说话又无礼又刻薄。”张小妹突然抢着说,声到人动,但见绿影如虚似幻,突然贴身玉手疾伸,五指半伸半屈,到了夏南辉的胸前。
  “兰花巧手!”夏南辉也掏出了真才实学,虚影一幌便脱出五指的笼罩威力圈,闪在丈外的一株大树后。
  “是个识货的行家。”红花煞笑吟吟地说:“张小妹,打不得。”
  张小妹收了追击的冲势,明亮的媚目中有惊讶的表情。
  “能逃过本姑娘贴身猝然一击的人,很了不起。”张小妹转向红花煞:“他是谁?你的朋友?”
  “目前是朋友,以后,就难说了。”红花煞说:“我替你们引见,他姓夏,夏南辉。夏兄,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张秋月,一位游戏风尘的怪姑娘。”
  “呵呵!幸会幸会。”夏南辉收了褶扇上前抱拳含笑行礼:“张姑娘确是怪,见面礼是兰花巧手隔空取穴。呵呵!姑娘是不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死仇大敌?”
  “你说呢?”张秋月美丽的面庞绽起动人的微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把每个陌生人看成仇敌,活得要长久些,这就是江湖人的处世金科玉律。夏兄,你是不是要我对你有几分温情?”
  说得又大胆又坦率,笑得又美又动人,夏南辉不由心中一动,这才真正留心打量这位可爱的姑娘。看外表,张秋月比红花煞年轻三四岁,脸上没加脂粉,天然国色,因此反而显得年轻天真,那双秋水明眸中,就没有红花煞那种令人心悸的煞气和阴森内涵。
  “我不需要温情。”他笑笑说:“需要强而有力的帮手来对付无常一剑身侧所隐藏的不测人物。崤山六怪昨天在我肩背留下一道小创口,昨晚一枚怪钗几乎要了我的命。诸位。这里处处凶险,我带你们找安全地方藏身。”
  那时的镜湖好大好大,汇聚三十六条小河的水。南湖还未被圈为田,东湖也不是小池塘般的湖,而是广三百余里,东西直抵曹娥江的大湖,到处都有渔村港湾,藏身极为容易。从陈音山北麓的大道,直抵二十七里外的兰亭胜境,更是有山有水有林有竹,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形容“山阴道上”这句话言,就是指这条路上的风景线,任何角落都可以藏匿,任何地方都可以获得方便的舒适食住。
  因此,无常一剑即使想积极搜寻夏南辉的下落,也力不从心。在这里,狗官一群人算是异乡客,人地生疏,无能为力。再加上地棍们因九指城隍的不幸遭遇而激起公愤,不但拒绝合作,更明暗中群起怀葛,走狗们没有耳目可用,除了寄望夏南辉自投罗网之外,毫无穷搜城内外的力量。
  无常一剑并不焦急,沉着应变,料定夏南辉既然为了珍宝金银而来,不达目的便不会远走高飞,只须安排下天罗地网,静静等候便成。
  夏南辉藏身的地方,前一段时期在镜湖北岸。现在,他选择山阴道上,距兰亭刚好是一半路程,不远也不近,走狗们没有足够的人手至城外十余里搜寻。
  这里是小山顶上一座没有住持的小古刹,前一进是殿堂供着一尊像是大肚阿弥陀佛。两庑供了几尊罗汉,后一进原是僧房静室,门窗零落聊可躲避风雨。山下里余便是大道,从树隙中可遥望路前后各三里左右,有可疑人物往来,在山上看的一清二楚,可说相当安全。夏南辉选择古刹藏身,虽然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是犯忌的事,可他却持相反的意见,认为这里面安全。山后是村落,但生人入村,古利可以清晰地听到犬的骚动吠叫声,可早作打算。
  他藏有可口的食物,准备在这里等一两天,让安网张罗的人等的七窍生烟乱了章法,再出现给予走狗们致命的打击。
   
所向无敌、神圣一诺

  古刹外的山坡草木葱笼,如茵绿草旁有大树遮荫。四个人写意地斜躺在树下的绿草斜坡上,可看到山下大道上往来的行人,不时可看到四五乘轿子,那是从兰亭玩够了赶回府城的阔游客。
  “你打算在这里躲多久?”他右面倚靠在树杆上小憩的张秋月问:“你认为他们不会搜到此地来?”
  “我留下足够的线索在镜湖,他们没有更多的人手搜其他的地方。马夫子是很聪明的,他知道能独当一面对付我的人没有几个,分开搜毫无机会。”他先回答姑娘第二个疑问:“不能躲太久,必须保持飘忽不定,出没无常、这是保命的金科玉律。一旦你让别人摸清的活动规律,也就是你该正式向人间告别的时候了。”
  “你制了狗官什么经穴,用什么手法?阴毒吗?”
  “不阴毒,但很令人头疼。”他笑笑:“胸腹共有七条经脉经过,我制了他任、胃、心、肾四经十六穴,三天之后,每个时辰发作一次,发作对头痛心痛肚痛,屎尿不禁。那滋味真令人受不了,死不了,拖上三五天,狗官那一身肥肉最少消掉一半,他用不着吃药成肥了。”
  “这……马夫子功臻化境,内外交修,他……”
  “他解不了我制的经穴,连点穴术始祖武当门下弟子,也解不了我的巧妙手法。”
  “哦!你宰了狗官,算是为世除害……”
  “张姑娘,你可不要误会了。”他正色说:“我为何要宰了狗官为世除害?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侠义英雄还是主管世间善恶的天神?别开玩笑!杀官等于造反,你明白吗?狗官替严家父子敛财;严家父子替皇帝敛财;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才懒得去管这些狗屁事,我只要我活得安逸过得快乐。狗官他能敛聚,我当然能勒索他……不,要他赔偿侮辱我的损失,哼,他要是不留下在浙江各地所搜刮得来的财宝,我决不让他快快乐乐离开浙江。早晚要病死他这贼王八。”
  “你要替浙江的人主持公道?”
  “不!我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浙江人的公道而活,这样活得要愉快些,为别人而活太苦了。张姑娘,你要不断的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吗?你是不是侠义道门人?”
  “我什么都不是,和你一样,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张秋月注视着他欣然说:“你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是否有相逢恨晚的感觉?嗯?”
  两人人坐得很近,可相互嗅到对方的气息,可清晰地看到对方每一神情的变化。
  他觉得心底涌起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宣的怪感觉,不由自主地用心凝视着这个见解与众不同的美丽女郎。
  张秋月热烈的目光也凝注着他,脸上绽开欢欣的笑容。那是一种让人看了叫人心里暖暖的,由心底发出深深的喜悦笑容,具有让异性怦然心动的笑容。没有羞怯,没有矜持,只是坦率的喜悦,和单纯的喜爱,不带情欲的内涵,纯纯地、坦荡地、率真地……多可爱的天真无邪小姑娘!
  可是,他却机伶伶打一冷战。
  从那双无邪的秋水明眸中,他看到了旁人无法看到的一些怪异神情,一种从对方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诡秘神采。
  张秋月不知道他内心的变化。微笑着向他伸出晶莹的、温润可爱的小手,不管他是否愿意,忘形地握了他粗糙而巨大的虎掌,紧紧一握,传达心中的意念。
  在莽莽江湖,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谈何容易?尤其是异性的朋友。
  他笑了,笑得邪邪地。
  “呵呵!岂只是相逢恨晚?”他拖过那只可爱的小手放在一双大手内轻抚:“而是我在我,找了一生一世。哦!可爱的姑娘。”
  一旁的红花煞看着他,格格娇笑,笑完说:“好哇!夏兄,你是说,我并不可爱?”
  “你眼中的煞气太重,会令男人害怕。”他毫无心机地说:“男人都不喜欢太过精明强悍的女人。免得找罪受。”
  夏南辉毫无机心地说。“我忠告你,安姑娘,你这红花煞这辈子如果不恢复女性的柔婉,你将与美满的婚姻绝缘,你只能用刀剑逼着一个男人服从你。”
  “哼!别拿肉麻当有趣了。”天灵婆没好气地说,老怪眼凶光暴射:“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女人柔婉,才可以踩在脚底下,对不对?”
  “老太婆,我不和你抬杆。”他放了张秋月的手:“这种事的看法见仁见智,各人的看法都不同,抬起杠来投完没了,无趣之至,反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红花煞的笑容消失了,低下头沉思,脸上神情不断在变,最后闭上媚目深深呼吸。
  张秋月没留意红花煞的举动,挨近夏南辉并肩斜躺在草地上,两人喁喁倾谈。
  天灵婆自觉无趣,也闭上眼养神。
  闭目假寐的红花煞呼吸深长,似乎对外界的变化毫不在意,其实她正集中心神,运用锐敏的听觉,留心夏南辉与张秋月交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夏兄,好像你有充份的信心,认为可以对付得了无常一剑。”张秋月的语音低低柔柔地,但所提的问题却不柔:“你当真对付得了他?”
  “人往高走,水往低流;我没有怕他的理由,因为我是理直气壮的一方。”夏南辉以手当枕躺得十分舒适:“如果我怕他,没有对付他的信心,又何必甘冒被他宰割的凶险?他目前唯一可恃的是人多,如此而已。”
  “奇怪,我在江湖闯荡了五六年,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你夏南辉这号人物?你仙乡何处,艺出何人门下呀?”
  “天下大得很呢!张姑娘,我也在江湖上闯荡了好几年,似乎也没听说过你张秋月这位武林女高手,反而对红花煞安姑娘略有所知,她名列六煞之一,名头事实上与无常一剑相等,至少也很差无几。而你,箫招神乎其神,诡异辛辣又狠又准,事实上论真才实事,你比安姑娘要高明,为何她的名头……”
  “我从不计较虚名浮誉。”张秋月打断了他的话:“夏兄,你很机警,巧妙地回避我的问题……”
  “呵呵!张姑娘,不是回避是拒绝答复。”他大笑:“我也是一个不计较浮名虚誉的人,家世师门用不着抬出来招摇。相信姑娘同样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能多保留一分秘密,你就可以在与人勾心斗角时,少一分失算的机会。”
  “这个……”
  “你肯毫无虚假地将家世师门告诉我吗?即使你肯,我也不见得肯相信,所以彼此心照不宣。恕我冒昧,请问姑娘青春几何?”
  “哟!你问这干吗呀?”张秋月半羞半嗔,妩媚地白了他一眼,那神情好动人。
  “当然存了坏心眼啦!”他心中怦然,但神情显得洒脱不羁:“如果年岁相吉,而你又名花无主。我好预作准备哪!我本有心邀明月……”
  “轻狂!”张秋月笑嗔,倒转身面对着他:“再往下说,就要愈说下流了,是吗?”
  “你可以放一千万个心,我这人不敢说不好色。但可以保证风流而不下流。”他半真半假地笑笑:“俗语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是说,窈窕淑女如果不给对方有诱的机会,就不会有风流公案发生。又说:暗室亏心。而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旁又有安姑娘,和仇恨世间男人的天灵婆,我夏南辉即使色胆包天,也不会说出下流的话来讨人耻笑。”
  “你呀……”
  “我是很君子的。”他挺身坐起看着日色:“按天色估计劲敌的行动,无常一剑的眼线,很可能逛到这一带了,诸位有兴趣去逗他们玩玩吗?”
  “你是说……”张秋月也坐起。颇感意外:“你不是说他们不会搜到此地来吗?”
  “是不会搜来,但不能禁止他们经过。”他说。“我们下去在路上等,打发他们滚蛋,那么,至少在明天十二个时辰之内,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咱们养精蓄锐。”
  “打草惊蛇,我不去。”张秋月又躺下了。
  “那我一个人去,你们好好歇息。”他挺身站起。
  “我跟你去。”红花煞一跃而起。
  “走啊!”他欣然说,举步便走。
  “安大姐去,我怎能不去?”张秋月也挺身而起:“这鬼破寺庙冷冷清清,留在这里不如四处走走。天灵婆,你不去?”
  “老身当然去。”天灵婆阴沉沉地说。
  当他们觅路下山时,由于草木葱笼,已无法看到山下的景物更看不到下面所发生的变化。
  前面是下山小径与大道会合的三岔路口,两旁生长着茂密的竹林。远远地,便看到小径距大道十余步处,并躺着两个村夫打扮的人。“
  领先而行的夏南辉脚下一慢,心中疑云大起。
  “且慢!那两个人十分可疑。”他警觉地说:“如果是死人怎会死在一起的?”
  张秋月急抢而出,不理会他的警告。他不便拉扯,只好随即跟上。
  两村夫是仆伏在路中的,张秋月俯身将一个村夫扳转,看到被压在身下的一把匕首。
  “是阴豹万斌!”红花煞脱口惊呼:“他怎么被……”
  “被人折断了脖子。”夏南辉摇头。“他是鄢狗官的保镖,伪装为村夫在这附近潜伏,奇怪!走狗们怎知道我们在这附近藏身?可能吗?我们的行动秘密神速……咦!”竹林里簌簌而动,从左右侧竹林深处,出来三个阴沉沉的人,年约花甲左右,穿了青袍佩了剑。
  “东海三君!”天灵婆讶然惊呼,悚然向后退。
  东海三君,大君冯君亮,二君陈君豪,三君许君山,是东海门的开山三祖师,山门设在洛伽山,目下已传了三代门人子弟,在江湖极具声威,武林地位不逊于中原五大门派,每个门人皆剑术惊人,骄傲自负目无余子。
  “这一位是夏南辉吧?”冯君亮指指夏南辉:“你最好是承认。”
  “对,正是区区在下。”夏南辉坦然地说,他当然认识东海三君,近邻嘛!怎会陌生:“前辈定然是大君冯前辈了,幸会幸会,是前辈杀了这两个走狗的?”
  “不错。”冯君亮点头:“无常一剑出了三千两银子赏格,要活捉你。老夫发现他们暗中派人赶来这一带活动,料定他们已发现你的行踪、因此跟踪这两个小辈,要向他们讨消息,岂知他们不识抬举,坚决不招,但最后仍然招了,招出你躲在上面的慈光古刹。老夫来本打算上去的,没想到你却自己下来了。”
  “谢谢前辈相助盛情。奇怪!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晚辈在上面古刹藏身的?晚辈来此不过一个多时辰……”
  “先不要谢老夫,老夫也不是来帮助你的。”
  “前辈的意思……”
  “老夫要那三千两银子。”
  夏南辉气往上冲,也不胜感慨,堂堂一代宗师,居然为了三千两银子重赏,不惜杀人取供,武林道义何存?
  “你已经忘了你是东海们的宗师,东海门的气数有限得很。”他忿然挖苦这位一门之主:“为了三千两银子,你甚至会拿起锄头去按你家的祖坟,可耻!”_
  “小畜生该死!”冯君亮厉吼,冲进两步一掌拍出,挟忿出手真力迸发,无所惮忌地走中宫强攻,用的是劈空掌力。
  同瞬间,二君拔剑攻击张秋月,三君猛扑红花煞,同时剑下绝情,蓦地剑气漫天,风吼雷鸣。
  夏南辉知道大君内力浑雄,不愿硬接,闪身避过一掌,反从左侧切入,右掌发似奔雷,反劈大君的右胁,一沾即走,第二掌接着抢制机先进攻。
  两人在片刻间各攻了十招以上,以快打快各展所学抢攻,变招奇快绝伦,双方的招式皆无法用老,三照面五盘旋,逐渐贴身拉近,即将行致命的雷霆一击。
  “卟!”两人的右肘终于按实,如山力道迸发,两人同向右后方急退。
  这瞬间,夏南辉的左掌从右肘下排出,四个指头拂在大君的右胁下。他退了三步,稳住了身形。
  大君却退了六步,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踉跄止住退势,左手掩住右胁,鹰目中厉光乍敛,抖索着的右手,抓住了佩剑的剑靶。
  夏南辉的目光,落向右侧方竹林前的张秋月身上,脸色一变。右手一抄,拨出藏在衣内的尺二短匕首。
  二君的剑势有如狂龙闹海,把来不及拔箫的张秋月逼得手忙脚乱,只能仗快速的身法闪避,不时冒险用兰花巧手吸引剑招,以解除身躯中剑的威胁,被逼至竹林前,再退三步便被竹林挡住了退路,已到了生死关头。
  他飞掠而进,向二君冲去。
  大君抓住了好机,大喝一声,斜撞而出长剑疾挥。
  他无法快速穿越,剑闪电似的到了他胸腹交界处。
  “铮!”他匕立胸前,身形倏止,硬接长剑的沉重一击,匕首准确地与剑接触,火星飞溅。
  匕轻剑重,剑攻匕守,结果将有两种可能:一是匕折人伤,一是匕安全人被震退。
  两种结果都不曾发生,剑反而被反展而退。
  他斜身切入,左拿疾挥,劈啪两声暴响,抽了大君两记正反阴阳耳光。
  “砰!”大君仰面摔倒,被打得晕头转向,口中血溢,眼前发黑不见景物。
  二君将张秋月逼入竹林死角,一剑刺中张秋月的右大腿外侧,裙破裤裂肌伤,第二剑跟着指向右胁,锋尖及体。
  “我完了……”张秋月绝望地叫,已无法躲闪。
  夏南辉一闪即至,匕首一伸,叮一声匕将长剑推向一侧,左手则扣住了二君的脖子,五指如钩,似要扣入颈骨,要扣裂咽喉。
  “丢剑!一不然你将是一具死尸。”他沉声说。
  张秋月失足挫倒,惊得粉面泛青。
  二君大骇,松手丢剑。
  另一面,三君一支剑威风八面,把红花煞和天灵婆两个人逼得八方奔窜,毫无还手之力。
  夏南辉将二君向不远处踉跄走来的大君方面一推,匕首指着对方冷笑一声说:“你三个武林败类,赶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这辈子,你们最好别让我再碰上你们,滚!”
  “偷袭不算英雄、咱们公平相决。”二君厉叫。
  “你给张姑娘多少公平机会?你不算偷袭?无耻!你这老狗!”
  “老二,咱们走。”大君抹掉口角的血迹嘎声叫。
  二君扭头一看,看到了大君的狼狈像,只感到心向下沉。知道大事去矣!发出一声短啸知会三君,扶了太君急步狼狈而遁。
  夏南辉扶起了张秋月,关切地急问:“张姑娘,何处受伤?你……”
  “右腿外侧。”张秋月脚下一软要往下挫:“这……这老狗偌大年纪,位高辈尊,怎么不讲武林规矩,出其不意拔剑行凶?老狗该死!”
  “为了三千两银子,武林规矩又算得了什么?到竹林里去,我先替你裹伤,你在流血……”
  不管姑娘肯不肯,将姑娘抱入林中,撕自己的儒衫下摆做伤巾,包扎那裂了一条三寸长创口的玉腿。
  回到慈光古刹,四人立即撤走。夏南辉带走了小包裹和食物,向南走另觅地方藏匿。张秋月行走不便,不能赶路,情势极为不利;受伤的野兽,不易逃脱猎犬的追踪。
  天快黑了。他仍在山林田陌间走动。
  “夏兄,你还打算停下来了吗?”在他强劲有力臂膀扶着的张秋月愁眉苦脸发问:“创口发胀,我有点支持不住了,走了许多路,他们无法追踪的,找地方……”
  “还不是时候,张姑娘。”他温言安慰:“忍着点,创口已上了最好的金创药,保证不至于恶化。只要你认为支持得住,就一定能支持。他们的追踪术高明得不可思议,必须天黑后才能摆脱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查出我们藏身在慈光古刹,至今我仍然百思莫解。这是一场智慧与耐力的严格考验,我们决不能输,知道吗?他们就希望我们能有人支持不住停下来。”
  “他们预先在各地布了眼线。所以知道我们藏身的地方。”红花煞在后面接口:“用手式信号传讯,快得很。”
  “那是不可能的。”他坚决地说。“除非他们有上万人手,东海三君跟踪阴豹厉斌两个人,是从府城开始跟来的,这表示阴豹直接从府城赶来,谁指派他们来的?指派的人从何处获得我们的行踪消息?奇怪!”
  “你到底今晚打算在何处住宿?”张秋月似要生气了,截断了他的猜测。
  “随遇而安,姑娘。”他毫不重视住的问题:“目前我们有惊无险,仍须小心。无常一剑以为他已解了我对狗官所下的禁制,并不相信狗官会有危险,所以能冷静地从容布网张罗对付我。等狗官的经脉开始有变,疼痛发作,无常一剑就会被狗官逼得走投无路,他就会疯狂地派出所有的人来找我,情势相反,我冷静他疯狂,他输定啦!他出重赏引诱一些贪心鬼对付我,表示他并没有必胜我的信心。目前我唯一关心的是你们的安全。”
  “夏兄,你不在意我们分你的赃?”红花煞接口问:“你真担心我们的安全?”
  “分金同利,独食不肥,安姑娘。”他拍拍胸膛:“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要那么多金珠做什么?我夏南辉是江湖人,不是守财奴,你明白吗?天黑了,前面有犬吠声,歇宿地地方到了。”
  农舍主人姓朱,一家人口住了一栋三进大茅屋。把他们四男女安顿在二进院的两座简陋厢房内。
  主人杀鸡捉池塘里的鱼,拔园里的菜蔬,热诚地替他们准备晚餐。
  食间,他向三女宣布:“身在险境,安全第一。我晚上必须在附近警戒防险,你们可以安心歇息。如果我不回来就寝,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张姑娘换药的事,安姑娘多费些心。”
  他表现得很细心,张秋月仅默默地瞥了他一眼。红花煞却目不转瞬地隔桌注视着他。煞气慑人的明眸中,眼神显然没有以往凌厉慑人了。
  二更初,他失了踪。
  距小村三四里,田角的小径旁长了一株大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路旁的树,不足为奇,奇在这种黑夜远离村落,白天也很少人迹的地方,树下居然坐了一个人。
  三个脚下甚快的人,出现在小径的另一端,袍袂飘飘,正默默地急急而来。
  “前面树下有一个人。”走在前面的黑影向同伴招呼,脚下一慢。
  “对,是人。”
  三个青袍人到了,面面相对,黑夜中不易看清相貌,但可以看到他们的花白及胸长须相当茂盛,三双眼睛似乎像野兽般反映着星光。
  “你知道老夫要找什么人?”为首的人问。
  “夏南辉。没错吧?”
  “是你?”
  “不错,你们来得好快,追踪之准确,令人大叹观止,佩服佩服。”
  “是你就好。”为首的人点头:“老夫并非追踪能手,更缺少黑夜追踪的特技,而是有人指示,说在这条路可能追得上你。”
  “哦!原来你们不是无常一剑的党羽,而是与东海三君同类的贪心鬼。那指示你们的人,才是无常一剑的眼线,这家伙的确高人一等。”
  “你知道老夫三人是谁?”
  “恕在下孤陋寡闻。”
  “天目三老,老夫……”
  “哦!前辈定然是天龙八剑卓龙骧,失敬失敬。怪事,前辈一代奇侠。三老誉满江湖,竟然替无常一剑作帮凶,委实令在下百思莫解。”
  “老夫与无常一剑从未谋面,昨天从杭州来,要往普陀与南海一僧曾安大师盘桓,今午才听说此地有人胁迫朝廷钦差勒索重金,因此留下来侦查此事。”
  “哦!前辈可曾查出事情发生的经过始末吗?”
  “查过了,这件事与姓鄢的总理无关,只是江湖败类无常一剑作威作福而闯下的祸,因此希望找到你……”
  “因此有人替诸位带路,结果找到此地来了。”
  “是的,江湖朋友皆知道咱们天目三老是嫉恶如仇的人,不但带路指引,而且知道你的一切动静。”
  “但前辈似乎不知道在下等在此地。请问前辈,找到夏某之后,有何指教?”
  “老夫禁止你敲诈勒索朝廷命官,带你往南海暂时囚禁一段时日,免得你日后闯出更难以收拾的滔天大祸。”
  “哦!无常一剑真了不起,他善于利用你们这种所谓白道高人名宿。”夏南辉由衷地说:“假以时日,他筹措了大笔财富,必定财势两足,一定可以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局面来。卓前辈,在下反对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年青人,你是说……”
  “我说,你们赶快动身赴南海之约,不必管这里所发生的狗屁事。你们已经上了年纪,老不以筋骨为能,犯不着管你们能力所不及的闲事。”
  “什么?你……”
  “稍安毋躁,卓前辈。”他郑重地说:“如果你自命是白道英雄豪杰,就该去管贪官与黑道巨擘公然敲诈索贿的事。管我这个因受侮辱迫害而挺身报复的小浪人,不但本末倒置,而且有助恶之嫌,忠言逆耳,但愿前辈听得入耳。”
  “官吏贪黩,那是有关朝廷法纪的事,任何人也不能违法私自干涉,你怎么不明大义胡说八道?你,身边跟着以嗜杀见称的红花煞安妖女、和以淫荡为武林所不齿的黑妖狐尚春萱,还有以孤僻愤世神憎鬼厌的天灵婆……”
  “且慢!前辈认识黑妖狐尚春萱?”他急问。
  “有认识她,你身边的三个女人中就有她。”
  “哦!难怪,我从她矜持与开朗无邪的外表中。曾经看出某些地方不对;更从她坦荡天真的秋水明眸中,看到某些隐藏着的不吉神采。”他自言自语:“原来她在骗我,我几乎把荡妇看成了无邪的美女郎。不过不要紧,她并不妨碍我的事。”
  他曾一度怀疑张秋月的身份。如果张秋月是荡妇黑妖狐,他反而放了心,只要不是无常一剑的爪牙,就不会妨碍他的事。黑妖狐是江湖上猎取英俊健壮男人的妖女,从不接受财势人士的驱策,无常一剑的尊容和年岁,休想博得妖女的青睐,更不可能令妖女俯首听命。
  “你在说什么?”天龙八剑卓龙骧问,真没听清他自言自语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说。”他大声说。“嗜杀的,加上淫荡的和孤僻愤世的三个人,现在,又加入一个敲诈勒索的浪人,组成了足以翻天覆敌地的小集团,你们这种假侠义之名,行违心之事的所谓白道高手名宿,今后的处境将十分艰难。现在,在下要走了,你如果胆敢知法犯法妄想囚禁我,你将永远后悔今晚的愚蠢举动。我警告你,我夏南辉并没在官府落案,鄢狗官管他的盐监,管不了地方治安,他也没向绍兴府报案。所以,即使你是绍兴府的捕役。也不配管夏某的事。你如果胆敢恃强武断是非,你与强梁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下有权以牙还牙。世间少了你这种人,天下虽不至于就此太平,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这番话重得象座山,泥菩萨也受不了山的重压。
  天目三老如果真的是明理的人,就不会强出头管这种不该管的事。不客气地说,天下间所谓侠义英雄,百分之九十是以武犯禁的货色,目无王法武断是非的匹夫,刀剑拳头就是他们的法理依据。在官府的心中目中,这些人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的不肖之徒,比真正的歹徒恶棍还要令人讨厌。
  天龙八剑气得几乎要断气,受不了就怒火焚心,愤怒中本能地一耳光抽出。
  “啪!”掌被夏南辉抓住了。
  双掌互相扣实,同时沉马步发劲。
  “咦!”另两老讶然轻呼,两面一分,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怎么两人的功力似乎势均力敌,可能吗?
  双掌互握较劲,有两种主要的结果:一、功力差的一方掌骨被握碎;二、功力差的一方被拖过压下就擒。
  天龙八剑以剑术享誉武林,但内家气功也十分精纯,四十载辛勤苦修岂同小可?发劲的技巧和经验也高人一等。
  可是夏南辉已决定执行自己的警告。
  一声冷哼,他手上真力迸发,心意神集中于一点,意志力催动无穷大的神奇真力。五指一紧,劲向下沉。
  天龙八剑感到手掌所发的动道,突然如泥牛入海般消失溶化,而对方的手,却成了火红灼热的强力巨钳,浑雄无匹的奇劲循臂而上,直撼心脉,剧痛突然光临,体内的先天真气以很快的速度消散。
  “拍!”天龙八剑的左手,搭上了夏南辉的右掌背,双手对单手。
  另两老大吃一惊,显然看出不妙。
  两只手仍然挽不回劣势,天龙八剑上体被拉得向前倾,浑身因用劲而颤动,双脚渐渐沉入坚硬的地面。
  一声龙吟,夏南辉左手拨出匕首,因为另两老的手,早一刹那握住剑靶要将剑拨出。
  “要动剑,在下奉陪。”他阴森森地说:“但得等天龙八剑掌碎臂断之后,在下再陪你们两老用兵刃拼死,谁胆敢插手,在下必定先送天龙八剑去见阎王。”
  两老僵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龙八剑重心前移,使被拖倒了。
  卟一声响,夏南辉起右脚,踢中天龙八剑的胸口,立即松手。
  “砰!”天龙八剑倒摔出丈外,发出痛苦的呻吟,挣扎难起。
  “谁强谁有理。”夏南辉匕交右手,拉开马步语音冷酷无比:“你两老可以并肩上,今晚夏某替你们天目三老除名。你们死也死得不清不白,江湖朋友一定会把你们看成狗官的爪牙,无常一剑的走狗。”
  龙吟震耳,双剑出鞘。
  “两位贤弟,退!”天龙八剑挣扎而起嘎声急叫:“道消魔长,江湖大劫当兴,你我无能为力,咱们走!”
  夏南辉目送天目三老的背影消失,这才收匕退走。
  天目三老的功力,并不比崤山六怪深厚多少。他在崤山六怪全力一击之下,仅受了些少皮肉之伤。所以他敢以匕首向剑术名家天目三老叫阵。
  回到茅舍,已经是三更天。
  点起菜油灯,他坐在床前沉思。邻房住着三女,听不到任何声息。
  “奇怪!”他剑眉深锁自言自语:“他们怎么可能跟踪找来的?没有在后面跟踪的人呀?除非有人故意沿途留下线索,不然说不通猜不透哪!会是谁?天灵婆?”
  他听到了些什么声息,眼神一变。
  片刻,叩门声二响。
  “你回来啦?”门外传来张秋月的动听语音。
  他起身开了房门,心中一宽,警戒的神色立即消退。
  “还没睡?”他闪在一旁:“伤口痛不痛?”。
  “谢谢你,还好。”张秋月入室,在唯一的木凳坐下,笑意十分动人:“你去侦查动静?”
  “是的。我有些话要问你。”他在床上坐下:“你能不能据实回答?”
  “你……你客气,我当然会据实回答你,问啦!”
  “你到底是推?真姓张?”
  “哦!原来……”
  “请回答我的话。”
  “我姓尚。你满意了吗?尚与张差不多嘛!”张秋月笑了,笑容一变,不再有矜持,不再有坦率的喜悦,而是另一种充满魅力的媚笑,一种迷人的情欲升华笑容。
  “黑妖狐?”他并不感到意外。
  “你知道了?”
  “知道。”
  “谁告诉你的?红花煞?”
  “你知道不是她。哦!听说你对钱财毫不在意,挥金如土,怎么会前来打狗官的主意……”
  “我是为你而来的,笨虫!”黑妖狐走向他,笑得更媚更甜,放肆地和他并肩坐在床口:“我黑妖狐声誉不佳,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决不像外传那么不堪。当然,我不会嫁给你,我是个不受拘束的反叛女人。”
  “我也不会娶你。”他率直地说:“我还没厌倦江湖生涯。”
  “那么,你不反对我和你并肩闯荡罗?”黑妖狐笑迷迷地倚在他肩上,耳鬓厮磨吐气如兰,高耸的酥胸紧抵着他的手臂,那柔软、那火热、那撩人的幽香,威力大极了。
  他感到浑身一热,心中一荡,对方火热的胴体和幽香,有极大的催情作用。斗室中一灯如豆,孤男寡女并肩坐在床口。女的又娇又媚,主动投怀送抱春情漾溢,对一个血气方刚的江湖浪人来说,那是魔鬼的诱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得考虑考虑。”他有点意乱情迷,举手拍拍肩上那火热的腻滑面庞:“我曾经有结合几个人的力量,在江猢创一番局面的念头……”
  “这不是很好吗?我将是你最亲密最得力的助手。”
  “可是,你……”
  “我怎么啦?我配不上你?”黑妖狐在他颊上亲了一吻,捉住他的手按上自己饱满的酥胸,大胆得反而令他发窘。“我又不嫁给你,你怕什么呢?怕我玷辱了你的名声?这种事,该抱怨的应该是我,男人在这方面永远占便宜。南辉,看着我。”
  那一声娇唤,痴痴迷迷情意绵绵,悦耳极了,动人极了。他果然心中狂跳,情不自禁地转首向那美丽的面庞注目,他那双手也用了劲,掌心在冒汗,心跳加快了三倍。
  “美丽女人应该具备的条件,我都有了。”黑妖狐坐在他怀里,娇躯技巧地扭动,一手挽住他的肩头,抬起面庞在他颔下媚笑:“南辉,你还要求些什么?”
  “我……”他激情地抱住了那火热的醉人胴体。
  他感到身躯被压倒在床上,热血沸腾中,突然感到七坎大穴一麻,接着是左期门、丹田、右肩井,有物刺入。
  火热的胴体离开了他,他也瘫痪在床上。
  不久,火媒一幌,火苗跳跃,点燃了菜油灯。
  黑妖狐站在床前,美丽的面庞,仍绽现着令他心动的醉人微笑,用依然迷人的甜美语音说:“我黑妖狐从来就没失败过。你,还嫩得很呢!南晖,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平生最强劲、最难缠、最可怕的高明劲敌。”
  “你……你是无常一剑的人?”他绝望地说:“金针过穴,你好狠!”
  “不要问我是什么人。”黑妖狐格格娇笑,又俏又媚中隐无穷杀机:“我很欣赏你,所以狠不起来,制你的穴而不毁你的穴。现在,我指给你条明路,也你唯一自救之路。”
  “有路可走,好现象。”他定下心神:“我在听。”
  “论人才。”黑妖狐在床口坐下,伸手轻抚他的面庞、手传达绵绵情意:“我黑妖狐阅人多矣!你,是第一流的。我不喜欢小白脸文弱书生,也不要野兽似的男人。南辉,你很令我迷惑。”
  “怎么说?”
  “初见面对,你对我这种绝色美人并无兴奋激情的表示,不久却又突然在脸上出现情欲之火,可看出动了邪念。接着又变成强烈的警戒神情。你这么年轻,为何情绪那么多变,那么复杂?”
  “哦!你果然厉害,把我当时心情看得那么透彻。”他由衷地对这妖妇产生敬意:“你表现得太好了,伪装得太高明了。起初,我以为你是个天真无邪,只不过任性些的女郎,接着,我发现你眼神中隐藏着相反的贪欲的光芒,我认为你并不是不可亵渎的无邪圣女。后来,我怀疑你是对我有所图谋的人,无常一剑的爪牙,直到你挨了东海三君一剑,我才对你消去戒心。”
  “我杀了崤山六怪的两怪。你居然对我还有戒心?你这人真难缠,难怪你一直就暗中提防着我,我不敢贸然下手。”
  “高手袭击,一照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生死生判。那管对方是敌是友?误杀自见人的事平常得很。哦!你还没指示我的活路呢。”
  “答应和我合作。”
  “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我本来就已经成为你情欲的俘虏,情愿和你并肩……”
  “我所要的不止并肩,闯荡江湖,而是要你绝对听命于我,绝对服从我,死心塌地对我效忠。”
  “包括上床?”他居然笑了,笑得邪邪地。
  “对,包括上床,天下间千千万万男女;每个人都要上床,人几乎有一半时光活在床上,平常得很。”
  “你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你是个令男人无法拒绝的天生尤物。”
  “不见得,至少在你我相处这段期间,你并未真正对我生出无法自持的情欲,连替我裸腿裹伤时也心神把持得住,所以我不信任你。”黑妖狐击掌三下,继续说:“我找证人来,要你郑重地对天发下洪誓。”
  “房门开处,红花煞与天灵婆鱼贯入室。
  “我的天!我何其愚蠢!”他苦笑着大叫。
  红花煞脸色凝重,天灵婆仍然是债主面孔。
  “她们都是我的人。”黑妖狐得意地说:“不错,你的确愚蠢,但也不要太过自责,人难免会犯错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得开,你将快乐,想不开,你将痛苦。人生苦短。没有理由苛待自己。你可爱之处,就是你不自命侠义英雄,敢作敢当,是真正的风尘硬汉,不是伪君子假侠义之名噬人自肥。现在,你愿发誓吗?”
  “天杀的,你制了我胸腹四处重穴,浑身发僵,怎样起来发誓?”
  “我不会先替你解穴……”
  “好像你还没准备香烛,鬼神会来监誓吗?原来你并不信鬼神,却要求我起誓,是骗我呢,抑或是骗你自己?好,我这就发誓……”
  “且慢!”红花煞脱口叫“三……张大姐,这样信口发誓的男人,你能相信?”
  “好啊!安姑娘。你是她的姐妹还是下属?”意图分散她们的注意力。
  “你闭嘴!”红花煞沉下脸叫。
  “趁我还有一口气在,多说几句心里也痛快些,不然……”
  “以后我会带你到神前发誓。”黑妖狐听信红花煞的建议。“现在,我们来解决第一件事,你得从实吐露。”
  黑妖狐是信鬼神的人,可能这是她的弱点之一。要求一个人死心场地效忠,岂能不在神前郑重举行誓礼?
  现在,她等不及在神前要夏南辉起誓,急欲解决第一件重要的事。
  夏南辉知道自己已身临绝境,必须定下心神集中智慧设法自救。
  “我想不到目前除了上床之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解决。”他嘲弄地说:“难道说,你想把红花煞和天灵婆一起拉上床?”
  “你这厮下流!”天灵婆暴怒地厉叫,急冲而上。
  “退回去!”黑妖孤急叱,口气具有无穷权威。
  天灵婆急急停步,身躯抽搐了一下,垂下头低应了一声,顺从地后退。
  这些变化,纤细无遗落在夏南辉眼中。他以泼皮赖汉的态度应付凶险,以便引起意外交化的目的,有了些少收获,天灵婆的地位相当卑下,这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不寻常,黑妖狐是发令人已可确定。
  “黑妖狐,你喜欢天下的男人。”他继续扇风拨火:“而无灵婆讨厌天下的男人。我真不明白,你们居然会搞在一起结伙的?怪事年年有,今年似乎特别多。”
  “我知道你在用诡计。”黑妖狐格格娇笑,抓住他的发结拖起他的头部:“你智勇双全,机警绝伦城府甚深,我不会上当的,且先给你一些小警告……”
  “劈拍劈拍!”黑妖狐先给了他四耳光,打得他口角溢血,然后一拳紧抵在他的胸下顶住心口,一连三次急压,有如连环撞击。
  他连打几个呃,脸色变青,浑身先抽搐后发抖,肌肉可怕地收缩跳动,要呕吐却呕不出,真是痛在心里,身上的痉抽抖动完全不由自主,想强忍也无能为力。
  “啊!啊……啊……”发出几声短促的痛苦叫声。痛得冷汗直冒,四角血液也缓缓流出口腔。
  “这只是小小警告。”黑妖狐媚笑如花,丝毫不带火气:“尔后的刑罚,一次比一次重。我总认为,男人骨头生得轻又贱,只能给他们吃足了苦头再给甜头,他们就会服服贴贴唯命是从了。告诉我你的师承。”
  “师承?哦!我想想看。”他松弛下来了,痛苦已经消退,冷汗仍在冒,但脸上已有牵强的笑容:“浪迹江湖期间,我偷学了几门绝技,点穴术得自武当门下三绝剑客孙源;内家练气术得自青城练气士吴光道长……”
  “你又在骨头发痒大撒其谎了:像你这种身手。岂是偷学所能获致如此超人成就的?我不信你是铁打的人。”
  又一次苦难光临,黑妖狐先拍击他全身肌肉。让肌肉先松弛,再在胸腹连点十处要穴,包括背后的筋缩。
  松驰的肌肉突然开始抽紧,每个条肌肉两端的筋健猛烈收缩、蜷曲、肌肉虬结成团形如活物……手脚抽过筋的人,当可体会出痛苦猛烈的程度。
  他自己不能控制身躯的活动,完全让筋肉的抽缩主宰了身躯的反应,片刻间,他陷入崩溃的边缘。衣裤已被大汗所湿透,肌肉收缩将体内的水分大量排出体外。
  黑妖狐仍在欣然微笑,对他的挣扎和呻吟毫不在意。
  天灵婆退至房门口,远远地观望。
  红花煞转首注视着灯火,颇肉不住抽动。
  不久,穴道解开了。
  许久,他才松弛下来,脸上已失去血色,眼中神光已敛,喘息声房外可闻。
  “现在,我们继续来问。”黑妖狐轻抚他汗水淋漓的面颊:“我要知道你的师门。”
  “我懒得再和你沉官兵捉强盗游戏,或者打情骂俏扮家家酒啦!”他有气无力地说,脸上出现扭曲的怪笑:“我终于知道你的用意和身份了——
  “你答非所问……”
  “我根本不打算回答你。你并不准备要我的命,也不想要我死心塌地向你效忠以谋取狗官的金珠赃款,因为你的确是无常一剑的爪牙,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紧迫追踪。完全是你三人弄的玄虚。告诉你,我不怕你,你问我的师承,用意是想知道我制狗官的手法。我如果死了,狗官也活不成。骚狐狸,把你最残忍最毒辣的治人手法掏出来让夏某见识吧,看我夏南辉肯不肯向你屈服。”
  “你……”
  “骚狐狸,你错过机会了。”
  “你是说……”
  “你不该操之过急,你应该上床之后在被底用媚功探问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应该知道男人在何时最脆弱的。”
  “以为我不敢要你的命?”黑妖狐不笑了。
  “你不敢。”
  “我将纠正你的错误判断。无常一剑已解开你的禁制,你那些虚声恫吓的话骗不了人。”黑妖狐拔出发上的金钗扬了扬:“我要用金针过脉穿经术来治你。让你自己把身上的零碎肢体和筋肉撕下来寸裂而死……哎呀……”
  金钗脱手掉落,黑妖狐原来握钗下扎的右掌,贯穿着一枚红花钗。
  一声剑啸,红花煞拔剑出鞘。
  “安花凤,你干什么?”房门口的天灵婆惊喝。
  右掌贯穿着一枚红花钗,黑妖狐等于是废了最得力的右手,大惊之下,求生的本能驱使她飞跃而起,砰一声大震,撞碎了唯一的小窗,出房逃生去了。
  红花煞追之不及,剑指向天灵婆。
  “薛婆婆,你走,不要逼我杀死你。”红花煞眼中杀机涌腾:“好来好去,我留一分情义。”
  “你……”天灵婆的山藤杖无力地下垂:“你想到反叛的后果吗?你……”
  “合则留不合则去,我对任何人没有承诺,无所谓反叛,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厌倦了做你们的刽子手。”
  “你冷静三思……”
  “我不止三思。天灵婆,天下间的男人,并不全是坏坯子,至少这位夏南辉,骨气和风标都像个人样,我不让妖妇毁了他。”
  “我有点同意你的见解。好吧!我走,珍重。”
  “各自珍重,天灵婆……该死的!”
  原来天灵婆在说珍重转身出房的刹那间,山藤杖脱手向后破空掷击,杖化长虹笔直地飞射,有如镖枪横空。
  红花煞命不该绝,恰好在道别时举步向床口走,想察看床上的夏南辉,迈出一步,恰好避过山藤杖贯体的大劫,杖擦胁而过,生死间不容发。
  她的剑就在这电光石火似的瞬间掷出反击,剑翻腾一匝,奇准地在剑尖翻前时贯人天灵婆的胸口,因为天灵婆在将杖掷出时转身察看结果,剑到已来不及躲闪了。
  “砰……”天灵婆仰面摔倒,手摸到透背的剑嘎声挣扎。
  “不要怨我,是你先想要我的命。”红花煞走近黯然地说。俯身一掌拍在天灵婆的脑门上。以减少天灵婆死前的痛苦。
  拔回剑,她到了床前。
  “谢谢你,安姑娘。”夏南辉说:“强敌不久将至,请先带我离开危境再说。”
  红花煞施起了他。突然红霞上脸。
  “你是个铁打的人,汗湿透了衣裤。”红花煞回避他的目光:“我……我背你走,你……你的手不要不规矩……”
  “我的手根本不能动弹,想不规矩成吗?快撕被作带,得赶快离开。我会告诉你该怎么走,该怎样避开村落犬吠。只要你不留下信记让他们追踪,他们绝对找不到踪迹的,呵呵……”
  “你还笑得出来?你……”
  “姑娘,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如果你能真的宽心而笑,那不但表示你有强烈的信心,也表示你有超人的冷静;胜利永远属于冷静的人。”
  破晓时分,他们处身在小山脚下的密林深处。
  红花煞将夏南辉解下,安顿在林下的草丛中,晓色朦胧,视界有限。
  “这是什么地方?”红花煞将草编束成捆,塞在他头下作枕,信口问。
  “陈音山。向西绕往北约两里,上面就是九指城隍藏身的农舍。”他笑笑说。
  “什么?反而回来了?”红花煞几乎跳起来。
  “这里最安全,高手们都追向兰亭一带去了。”
  “你……你是赌徒吗?从生死赌注……”
  “你放心,我一定会赢。”
  “你……”
  “我需要两个时辰行功自解穴道。”他深吸入一口长气:“妖妇不信我制住了狗官,故意卖弄绝学金针过穴术,我必须多费不少精力。”
  “你能自解穴道?真了不起。”红花煞由衷地说:“我替你护法。”
  “谢谢你。哦!安姑娘,你眼中的煞气快消失净尽了,是不是觉得心境与以前不同了?”
  “也许是的。”红花煞不自觉地微笑。“也许是我已经消失了杀你的兴趣吧。”
  “好现象。安姑娘,你真的在笑了,你知道你的笑的确很美很动人吗?”
  “你……你胡说什么?”红花煞板起面孔白了他一眼,其实在强忍笑意。
  “我从不胡说。”
  “我想起你的忠告。你说:你这红花煞如果不恢复女性的柔婉,你将与美满的婚姻绝缘,你只能用刀剑逼着一个男人服从你。你的话很有道理,我思索了许久许久。”红花煞低头叹息一声:“我明白自我懂事以来,从来就没有一个男人敢接近我的原因所在了。我想,我要结束江湖闯荡生涯,找一个可托终身爱我的伴侣,快快乐乐过一辈子,何必在江湖操剑杀人糟蹋自己?”
  “我陪你返乡,欢迎吗?”他笑问:“我警告你,你可得防着我一点,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呢!”
  “你……你这坏东西!”红花煞羞笑拍了他一掌:“我真该让黑妖狐好好整治你。”
  “我被她整治得还不够惨?”
  “活该!”
  “哦!你和她……”
  “我只知道她是无常一剑的情妇,要我在狗官附近暗中保护,派天灵婆与我做伴,从淮安一直跟到浙江来。为保持秘密,我从来没和无常一剑见过面,也不接近狗官。我不收她的常例钱,仅按杀人的代价收受礼金。”
  “奇怪!你们为何杀崤山六怪?”
  “笨虫!你知道打发因公成残的走狗礼金有多重?你废了三怪,把其他几怪也杀了,可省下多少金银?”__
  “哦!好毒!好绝!”他苦笑:“难怪我会上当,果然被我不幸而料中了。”
  “你是后知后觉。”红花煞打趣他。
  “恕我无礼,你为何救我?”
  “这……也许,你玩世的豪气让我佩服,也许是你的话一直在我心中引起了波澜……”
  “也许,我这人倒还蛮可爱的……”
  “啐!你……你少臭美,你……”红花煞又要打他,但手举起却落不下来,美丽的面庞红似一树石榴花,贝齿咬着樱唇半喜半嗔,这才是真正的女人!
  “我在准备行动,你好意思打?”他笑嘻嘻地说。
  “你……你这……”
  “这可恶又可爱的冤家,是不是?”
  红花煞终于拍了他一掌;跳起来抓剑悄然至四周巡视。
  好难熬的两个时辰!她必须躲躲藏藏地在四周巡视警戒,不让任何人有接近的机会,自然无法留在夏南辉身边注意变化,心悬两地,令她心乱如麻。
  一个心理不健全而个性坚强的女人。一旦心中的恨念消除而有了改变,埋藏已久的爱念必定强烈地迸发出来,红花煞就是这种人。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今天,她开始感受到关切别人和爱别人,滋味并不好受。但那种莫名的冲动和期待,却深深地震撼着她,这种她从来没体会过的震撼,让她在不好受中,滋生出另一种令她振奋,令他心弦颤动的特殊感觉,这种感觉神秘而美妙,她感到似乎在阴暗的地狱中,突然看到瑰丽的天堂,让她有勇气忍受那种焦灼与不安的滋味。
  巳牌将尽,炎阳将近中天,林中依然凉风习习。鸟雀争鸣。她回到夏南辉静卧的地方,看不出任何变化,夏南辉呼吸深长,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躺在那儿简直就像具死尸。
  她俯身用耳贴在夏南辉壮实胸膛上,不错,听到了缓慢的心跳声,心中略宽,抓了剑重新往外走。
  她是相当焦灼的,不知道夏南辉是否真能自解穴道?何时可解?是否有危险?自解穴道是具有危险性的,走火入魔就是危险之一,那可是致命的危险,非同小可。
  最可怕的当然是仇敌接近。她不敢相信夏南辉的估计,因为她知道无常一剑的部署,陈音山是走狗们布置的重点之一,始终有人监视着九指城隍一群地棍的动静。夏南辉说这里安全,她不以为然。
  她听到了异样的声息,心生警兆。
  西面林木深处,一群鸟雀噪鸣着向天空散飞。
  将剑插回佩扣,她向林西悄然移动。
  这座树林颇为浓密,不曾加以整修,林下由于阳光不够,因此野草藤蔓并不怎么茂盛,人在林中可以行走。
  六个青衣人正穿林排草而来,其中两个熟面孔:首次与夏南辉冲突的冷面倩女冷倩倩,与大摔碑手有相当火候的神手郑福。领先的中年手握尺八长的铁如意,神情相当高傲。
  “你们连几个地棍都看不牢,真是岂有此理。”中年人走在前面不悦地说。“连九指城隍几个废人都被带走了,你们居然也不知道。你们说他们走了没多久,可能逃匿在这附近的山林里?”
  “禀长上,真的走了没多久,半个时辰前,了望的人还看到农舍有人活动。”神手郑福愁眉苦脸地说:“这一带山林最茂密,藏在里面真不容易搜出来。”
  “那就分开来搜,一定要把他们搜出来毙了。”中年人凶狠地说:“以为不合作者戒。”
  “咱们分为三路,至山颠会合。”一名虬须大汉下令:“发现之后以啸声传讯,见一个毙一个,决不留情。”
  红花煞藏身在左前方的一株大树下,相距仅十余步,不由心中叫苦。她不能不出面阻挡,但一比六,出去必定凶多吉少。
  她心乱如麻,只感到浑身发寒颤,手在颤抖,掌心汗出。
  六个人分为三级,已分配停当,即将动身搜索。
  她一咬牙,心中狂叫:“天佑我!夏南辉,我必须阻止他们,必须阻止他们!请给我勇气,我不能让他们分开搜。”
  如果不是为了夏南辉,她那有勇气挺身而斗?也许,这是她唯一的一次,为了关心他人而甘冒凶险与人挤命,她深体会到关心别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在起步冲出之前,她突然想夏南辉的话:胜利永远属于冷静的人。
  这句话像春雷般震撼着她,她忍下冲出去的冲动,深深吸入一口气,灵智渐清,心跳的频率随即减慢。
  手不再抖,掌心不再冒汗。
  “我用不着急急出去阻挡,只要先毙了一两个人,便可以把他们全部吸引在一起了。她开始冷静地思索对策,估量情势。
  她估计得不惜,就算他们分开了,只要一有动静,这些分开的人便会匆匆赶回来的,用不着预先出面相阻。
  她屏息以待,杀机涌现在眉梢眼角。
  冷面倩女和神手郑福向右移,穿林而走从目光四面搜索,脚下渐快。
  中年人带了虬须大汉向左排草丛急走。中间一路两个青衣大汉,相互一打手式,一前一后向前急进。
  她等两个青衣大汉超过藏身处五六步,方鬼魅似的闪出跟进,向前一窜,双手齐扬,两枚红花钗发如奔电。
  钗出手人仍健进,一声剑啸,急进中长剑出鞘,发出一声娇叱,身剑合一掠进,准备钗落空便用剑取敌。
  她不是一个讲武林规矩的女煞星,钗先出手后发啸声。如果不是为了要吸引其他四个人回来,她根本不会发出啸声示警。
  两大汉背心中钗,身形一顿。
  她飞掠而至,剑下绝情,无情地贯入后面那位大汉的背肋。
  “啊……”前那位大汉惨叫着向前一栽。
  左右方远处枝叶急摇,人影急窜而来。
  中年人最先到达,铁如意挡在胸口护体,鹰目炯炯,看到了两位同伴在草丛中挣命,吃了一惊。
  “偷袭的人躲在附近,大家小心。”中年人向后到的虬须大汉说:“啸声尖锐高亢,可能是女的,先不必急于搜她出来,她逃不掉的。”
  说完,小心地走近尸体,终于看到了死者的创口。
  背心左琵琶骨下方正对心房的部位。衣上有一圈仍在扩大的血渍。中间有挤开线纱的孔形痕迹。
  “是被大型针型暗器,从后面暗杀的。”中年人沉声宣布。
  冷面倩女和神手郑福飞掠而至,四个人果然会合了。
  “凶手是女的。就藏匿在这附近。”中年人继续宣布:“你们等树监视,我把她搜出来。”
  红花煞所遗留下来的行动痕迹,逃不过行家的法眼;任何人经过草高及腰的地段,决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一次成功的袭击,可使人产生勇气与信心。红花煞也不例外,不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而且勇气百倍。
  中年人命同伴登树监视,办法虽然不见得聪明,但却可以表示自己武功高强,足以应付目下的情势。
  中年人观察片刻,冷笑一声,身形倏动,一跃三丈余,穿越树隙有如游蜂戏蕊,但见青影急剧地飘掠,盘折间灵活万分,三五直落乍隐乍现,便到了两株并生的大树前,铁如意当胸戒备,先发出一阵阴森森的冷笑,笑完说:“出来吧!要在下赶你出来吗?”
  一声轻笑从树后的草丛传出,接着青芒如暴雨般射出,人影却从相反方向窜走。
  中年人左手大袖一挥,罡风乍起,劲气如潮,射来的十余段小树枝如被罡风所刮,斜飞而散。
  青影疾闪,有如电射星飞。
  红花煞正折向诱敌远走,突然看到中年人正贴草梢飞掠而来,截住了她的走向,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就像是穿林的飞燕般,无声无息疾射而至。她大吃一惊,本能地扬左手发射红花钗,煞住冲势扭身着地急滚,同时挥剑。
  中年人左手一抄,电射近身的红花钗落入掌心,身形毫不改变疾射而来,落点正是红花煞仆地的地方。
  “该死的东西!”中年人咒骂,脚沾地身前俯。钱如意有如天雷下击。
  “铮!”铁如意与剑接触,火星飞溅中,剑崩向一侧,铁如意再闪,叮一声震碎了另一枝红花钗。
  红花煞红总算用钗争取到刹那的间隙,贴地急窜,幸而让过铁如意毁钗后的第三记攻击,情势不妙。
  对方比她强得太多,红花钗贴身发射也毫无用处,她除了逃走,别无他途。
  幸而树林甚密,窜逃时可以获得庇护。在树上三名爪牙的大呼小叫中,她左窜右掠全力飞逃,好几次几乎被中年人追及,险象横生。
  追逐片刻,中年人已摸清了他窜逃的身法和习惯。
  正绕过一株大树,对面另一株大村后,中年人突然闪出,迎面截住了。
  “原来是你这煞星。”中年人在八尺外伸出铁如意,语气奇冷:“马夫子带了人到兰亭附近搜捕你,你竟然胆大包天躲到此地来了,你这反叛的贱母狗!姓夏的小辈呢?从实招来。”
  逃不掉只好拼命,她扬剑戒备,沉着地说:“他回府城去了。去找狗官算账,你……”
  “哈哈哈……”中年人狂笑:“金针过穴术已要了他半条命,天下间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从此他将永远缠绵床席等死,你用不着管他隐瞒了。赶快带在下去把他带回城,这是他唯一活命的机会。说!他在何处?”
  三个爪牙堵住了退路,她陷入绝境。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回府城去了。”身陷绝境,她反而冷静下来了,存心拼死的人是无畏的。“黑妖狐的金针过穴术没有什么了不起,本姑娘就可以破她的禁制。”
  “你?你还不配!冷姑娘,郑福。”中年人发令。
  “属下在。”冷面倩女与神手郑福同声答。
  “人一定藏在附近不远处,你们给我搜!”
  “属下遵命……”
  这一着,不啻击中红花煞的要害,她一声怒叱,右手的红花钗一发三枚,同时剑发似奔电,拼命向中年人狂扑。
  “大胆!”中年人冷叱,左手大袖一挥,三枚花钗被猛烈的袖风刮走了。“锵”一声震呜。铁如意搭住了长剑,剑突然飞掷出三丈外,在枝叶折断声中下堕。
  同一瞬间,中年人的左手伸出袖口,一掌拍出。
  “嗯……”冲势未止的红花煞闷声叫,上身猛地后仰,连退三步,口中鲜血突然涌出,脸色死灰,身躯扭曲着向后摔倒。
  虬须大汉到了伸手擒人。
  “她快死了。去,把那小辈搜出来。”中年人冷冷地下令。
  “属下这就走。”虬须大汉欠身回答,扭头便走。
  中年人背着手,铁如意握在身后,走近蜷曲着猛烈喘息忍痛抽搐的红花煞,伸脚将红花煞的身躯拔得仰躺在地。
  “在这里杀死你,是你的幸运。”中年人冷冷地说:“到兰亭一带负责搜捕你的人,奉的严令是活捉。你出其不意射穿了三……尚春萱的右掌,她发誓要将你化骨扬灰剔肉刮骨,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我不……不怨你……”红花煞虚脱地说:“我……我欠你一份情,补……我……一掌,让……让我早……早些走……”
  “姓夏的在何处?”
  “我不……不会告……告诉你,我……”
  “你不说,我也可以猜得出,从你意图将我诱离的方向估计,必定就在附近,是吗?”
  红花煞开始抽搐,猛烈地喘息,神智渐失。
  “好吧!我是很慈悲的,补你一掌,你可以少受痛苦的折磨……哎呀!是谁……”
  “是我,夏南辉。”身后的人冷冷地说:“你阁下一定是五毒殃神靳一元,七殃之首。把五毒掌的解药给我,我放你一马。”
  五毒殃神的脑袋瓜,被夏南辉的巨手兜头扣住,五指如鹰爪扣得牢牢地,随时都可能把脑骨抓裂扣碎。
  “我给我给……”五毒殃神心胆俱寒,慌乱地从腰囊中掏出一只小大肚子瓷瓶伸至肩后:“一……一颗灵丸就……就够了。请……请不要用劲……”
  “谢谢。”夏南辉取过瓷瓶:“现在,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替我传口信给马夫子,叫他不要在外面乱跑,他明我暗。我要摘他的脑袋,是很容易的。走!”
  五毒殃神撒腿狂奔,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逃到九指城隍藏匿的农舍附近,才敢停下来喘息,这才发觉自己脑袋四周肿起五个大疱。疱上的头发都脱落了,此后,疱虽然经医治后消了肿,但从此不生头发,五个指头大的光疤难看已极。
  红花煞从昏天黑地中神智渐清,张开了无神的双目,视线一清,看到了夏南辉的面孔,隔得那么近。看得十分真切。
  “哦!南辉,我们在泉下重聚的机会恐怕不多呢!我好高兴。”
  “你不要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不放,怎么不看看别的地方?”夏南辉盯着她微笑:“我抱着你在密林中行走,不久你就可以看到阳光了。”
  “什么?阳光?”她的目光终于离开夏南辉的面孔:“阴间也有阳光……哎呀!我……我我……”
  “你没死,我也没死。这里不是阴间而是阳世,是陈音山的东麓树林。我正抱着你去找地方歇息调养,一两天你就会完全复元了。”
  一道从枝叶空隙洒浇下来的阳光,掠过她的眼情,她本能地眨眼躲避那刺目的光华、终于完全清醒了。
  “哎呀!真是阳世。南辉!南辉……”兴高过度,叫声中她又昏厥了。
  “她已经不是一个坚强的女杀手了。”夏南辉注视着怀中似乎毫无生气的红花煞喃喃自语:“她是一个好女孩。”
  夏南辉在山脚找到一座看山人所遗下的小茅屋,架木为巢式的小屋可以防潮,距地面约有两尺,铺上干草可以挤得了三五个人。将姑娘安顿妥当,他放心地到下面村落中走了趟。姑娘元气大伤,正该好好睡一觉,这种兴奋后的昏厥并不损伤元气。
  第二天,他俩又换了地方藏身。
  府城闹翻了天,盐政总理患了重病的消息满天飞,走狗保镖满城走,一个个仓猝焦灼狼狈万分,动员了城内城外的地方人士,穷搜夏南辉的踪迹,闹了个满城风雨。
  闹了三天,走狗们一个个精疲力尽,怨声载道,惊恐的气氛笼罩了丽寄园和镜花园,保镖们像足了丧家之犬。
  这天一早,治安人员布满城内外,知府大人亲自带了属员,恭送盐政总理离城赴杭州就医。西门外十里接官亭排了丁勇衙役,先听到鸣锣开道声,然后大队人轿缓缓而来,尾随的是百余担箱笼行李。
  第五乘大轿金碧辉煌。这乘大轿名叫云龙,曾经抬经大半壁江山,可说天下闻名。轿前,八名保镖开道,桥中,八名心腹扶轿;轿后,八名棉衣男女随从随驾。抬轿的是十二名美女,年纪约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梳宫髻,珠翠满头,巧施铅华,窄袖子花衫外加珠线流苏小坎肩,碧罗长裙下镂花小蛮靴时隐时现,一个个美如天仙,抬轿时袅娜娜,臀波乳浪律动美妙,让那些看热闹的市民,看得啧啧称羡,也大骂“妖孽!”
  不算知府、知县的官轿,狗官本身的大小轿超过五十乘。三位如夫人,就拥有九乘轻轿之多。有些轿内没坐人,轿内有狗官的冠带、袍服、珍宝的赃物……
  闲人不许接近,乡民皆远远地站在北面的树林前看热闹。队伍并未停止,开道的人员继续前行。本地官吏先一步到达,知府大人率领大小官吏与当地仕绅,在亭前列队,十余名捧着漆金托盘的人,侯命斟饯别酒奉上。
  无常一剑领着四名狗官的心腹随从,在云龙轿到达前到了亭前,向送行的众官吏朗声说:“总理大人已在轿中入睡,不宜打扰,请诸位大人不必按常例饯行了。”
  一名捧托盘在知府大人身侧伺候的大汉,突然高声叫:“有人向马夫子敬奉程仪,不知马夫子肯不肯收?”
  “你过来。”马夫子向那人招手。
  那人端了托盘上前,盘中有酒壶酒杯,壶旁搁了一封书信。
  “请马夫子笑纳。”那人说,将盘送上。
  马夫子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取过书信。书信未封口,抽出里面的八行,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五行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轿藏高手,四周网罗。狗在寄园,命在旦夕。如不残约;埋骨绍兴。陈音候驾,知名不具。”又及:“限来十人,多一不候。”
  马夫子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
  “你们先走。”马夫子将书信纳入怀中,向随从泄气地说:“咱们必须走险作最坏的打算了。”
  “夫子,会不会有诈?他如果在前面等候……”一名随从忧形于色说。
  “他既然知道大人仍留在丽寄园,知道这里是诱他出面的陷阱,换了你,你如何处理?”
  “这……”
  “你们走,我带人回去找他。”
  马夫子带了九名随从,在众目睽睽下转回府城。轿队继续登程,地方官吏等轿队去远,也就陆续打道回城。
  云凤轿换了男轿夫,那些抬轿的美女不胜任赶长途。五十余乘轿,加上几十担箱笼,全队人数超过三百五,浩浩荡荡西行。三里,五里……速度渐增。
  至萧山全程一百十一里,当然要加快脚程。
  官道上旅客络绎于途,但在前面开道的十余名打旗事情举牌执事人员,非常称职地将旅客预先赶至路两边回避,这是当官的人可享的特权。
  七里、八里、十里……已是巳牌初正之间,距府城整整二十里,走了一个多时辰,主事人竟然不下令休息,而且一再催促加快。
  官道在田野间向西北伸展,五里外是柯桥镇,大概要在柯桥镇歇息片刻。
  前面出现一座有四座桥孔的石墩木桥,河宽仅五六丈,但深不可测,混浊的河水向西南流。大概是涨潮,汹涌而来的河水散发出浓浓的海腥味,退潮时水向东北流的。
  走在前面里余的十六名开道执事人员,接近桥头还没发现桥头有人,等接近至十余步外,桥右的河岸竹林中踱出两个人,悠闲地先一步到了桥头,并肩一站,含笑相迎。
  “哎呀……”领队的人惊惶地大叫:“快鸣警锣……”
  “当当当……”四面大锣狂乱地震鸣,十六个人谁也不敢上前,而且慌乱地后退。
  夏南辉一身蓝劲装,腰佩匕首手握连鞘长剑,红花煞一身翠蓝劲装,浑身曲线玲珑极为惹火,美丽的面庞绽放着漾溢青春气息的笑容。那双秋水明眸中煞气已消失无踪,焕发出动人的异样神采。
  轿队在后面停下了,三十余名男女保镖急赶而至。
  两人携手向桥中段退,并肩一站亲热地谈笑自若。
  最先涌到桥头的人,赫然是已转回府城的无常一剑马夫子,带了八名中年男女,然后是黑妖狐与四名劲装女郎。马夫子与八男女涌上桥头。来势汹汹。
  一声剑鸣,夏南辉长剑出鞘,剑向前一指,冷然候敌,虎目中冷电四射,伸出的长剑传出隐隐龙吟。
  “冲上来!”他用春雷似的嗓门吼喝。
  马夫子在三丈外上步,冲势倏止。
  “你不在陈音山。”马夫子咬牙说。
  “你也没有回府城到陈吉山赴约。”他阴森森说:“你虞我诈,各显神通;谁的计算精,谁就是胜家。你以为把狗官带到杭州,到灵隐找神僧普化大师便可解在下的禁制,你少做清秋大梦。你把一个假狗官留在丽寄园引诱我上当,用药迷昏狗官藏在小轿中避免他发作叫号,这种老把戏骗不了人啦!阁下。”
  “你想怎样?”
  “把所有的箱笼留下。”
  “你胆敢光天化日公然抢劫朝廷命官?”
  “不错,就是打劫。”
  “你知道罪名吗?”
  “知道,叛逆。你放心,天下间没有人能找得到一个叫夏南辉的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用这批金银珠宝在江湖活动,不出三五年,江湖将出现一位枭雄霸主。目下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替你们这些见利忘义,助纣为虐的武林败类江湖蟊贼除名。”
  “你好大的野心,好狂的口气……”
  “哈哈哈哈……”他狂笑:“这就是江湖未来霸主的嘴脸,杀!”
  最后一个杀字是压音发声的,像是破音字,尾音不带嘎声,而是收压平目,因此高亢、有力、震耳。
  随着杀声,他狂野地冲出,剑发狂龙闹海,以雷霆万钧的声势,无畏地冲向九名列阵以待的强敌。
  无常一剑大吼一声,首先接斗,剑气迸发,猛地挥剑硬封,以便让同伴及时从两侧乘隙攻击,只要搭住夏南辉的剑贴身缠住,大事定矣!以老家伙的功力来说,应该可以办得到的。
  可是,希望落了空。
  “铮!”双剑接触,封住了。
  夏南辉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拨出了匕首。这种短剑长仅一尺二,比传统的匕首短了六寸,六寸靶六寸锋,专用来走险贴身攻击,更是行刺的利器,鱼肠剑就是这种尺寸。
  匕首疾探而入,锋芒乍现乍隐。
  “砰!”无常一剑连人带剑侧摔出丈外,反而挡住了从左方抢进的同伴,
  风吼雷鸣,剑影飞腾,掷进时如浊浪排空,扩张时已是暴风雨光临。眨眼间,剑影如流光般退回桥中段。
  无常一剑右肩井血如泉涌,右半身发僵,吃力地摇摇幌幌站起,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八名男女中,只有两个人能保持站立,其他六人皆挣扎难起,有两个几乎跌落河中,幸而被桥栏挡住了。
  夏南辉在原处举剑持敌,脸上有一层浓逍的寒霜。
  “这里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声震数里外:“尸漂人大海有鱼虾善后。为了日后的江湖霸业,我要开杀戒了,江湖霸主必须有杀人如屠狗的襟怀。不想送命的人,退!”
  没有人敢怀疑或误解他话中的意义,他的神勇已把众走狗的胆气吓散了一大半。
  能保持站立的两个人是胁下中剑,但伤了皮肉不严重,恐惧地倒退而走。
  “砰!”站起的无常一剑再次跌倒,大概脾脏内出血创口恶化,出血太多难以支持了。
  黑妖狐脸色苍白如纸,带了四女郎向前举步。
  “三夫人,不……不要……去……”无常一剑崩溃似的狂叫:“没有人能……能接……接得下他一……一击……”
  黑妖狐脚下一顿,但吸口气继续前进。
  “原来你是狗官的第三妾。”夏南辉狞笑。“那晚在帘内用针形暗器偷袭几乎得手的人是你。好!你用飞针,我用飞钱,看谁去见阎王。你小心了,我的飞钱……”
  “你的飞钱可杀人于五丈外。”黑妖狐接口:“我要和安小妹说话,我要过去……”
  “免谈!谁也休想通过这条桥。”他断然拒绝:“花凤答应嫁给我,我是一家之主,我不许她和你照面,也禁止你接近她。”
  “你……你到底想怎样?”
  “抢劫朝廷命官,造反。”他声如沉雷:“至少,我比你们率兽食人光明正大得多,你们这些人比强盗凶残百倍千倍。”
  轿队方向,三个人快步奔来。
  “我给你十担金银珍宝,你解除我夫君的禁制。”黑妖狐沮丧地说:“留一分情义,彼此日后也好见面。”
  “不可以!”他说得斩钉截铁:“留下所有的箱笼,轿子抬过河,人退回绍兴,再谈其他。”
  “夏兄……”
  “你可不要再叫我夏兄,我害怕,害怕甜言密语中所藏的阴谋诡计。而且,我还怕花凤吃醋。”
  “南辉,你胡说些什么?”远处的红花煞娇滴滴地叫,脸上的笑容可爱极了。
  “不要逼我们走极端,夏兄。”黑妖狐绝望地说。
  “是你们在逼我走极端,不是吗?咦!”
  奔到的三个人上了桥,脚下渐慢。
  “南辉!你要干什么?”最前面的人大叫。
  “这……这这……”他像是中了邪。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在家乡做对不起我的事……”
  “曹大叔,我……我在替你出口怨气……”
  “南辉,我认了。但你……我不接受你这籍口。”
  “倒楣!”他懊恼地说:“你为什么要来?”
  “我不得不来,天目三老找到了我,要我为江湖大劫尽分心力。南辉,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他低下头沉思,默然片刻。
  “南辉!”
  “好,我到杭州去等狗官。”他用肯定的口吻说:“或者到杭州路上去等。”他转向黑妖狐:“狗官的禁制不必解,十天后经脉自会复原,让他再痛叫几天,他活该。”
  “我留一担金珠给安小妹做嫁妆。”黑妖狐嫣然一笑:“等你成了家,你就不想做江湖霸主了。祝福你们。”
  他陪伴着三位客人向红花煞走去,欣然叫:“花凤,过来给倒楣的革职捕头,量天一尺曹东海曹大叔请安。”
  红花煞像小鸟般欢呼叫了声,向他伸出纤手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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