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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怀仙的生命里,鲜少有如此安静宁谧的时刻。他知道这不是死亡,但似乎已离死亡相去不远。 皮肤上被马匹施行的伤口多已愈合,筋骨却彷佛散开了一般,直令他动弹不得。轻舟顺江而下,起伏有若诗篇,舱外不时传来水鸟鸣叫,嘹亮清冷而悲凉,江水轻拍船舷,抚熨着他满是创痕的躯体与心灵。 夏夜星每天送饭进来,就跟他从前在"鹰愁峰"上送饭给她时一样,每每不发一言,便转身离去。他晓得她还没拿定主意要如何对待自己,也正像他还没拿定主意要如何对待她一样。 “龚老六若死了,这笔帐能算在她身上么?"这又是一个难解的结,就如夏紫袍的死到底应不应该算在自己的头上? 人世间似乎充满了种种纠结,这个还没解开,却又套上了另一个,没完没了,令人厌烦。燕怀仙有时竟会赌气想道:“干脆死了算了,免得再啰哩叭嗦的搞不完。"凡事厌倦的情绪又开始猛烈的侵袭他心房,"寒月神功"也随之发作得愈来愈厉害。但如今他却已不再觉得寒冷难耐,只有一种冻死前的僵硬麻痹之感。夏夜星甚至没点他半处穴道,或在他身上施加半根绳索,他就已如同一滩烂泥,只能静静的躺在那儿,让水声缓缓流过一片空白的脑袋。 这日忽觉船停了下来,夏夜星唤入两名匈奴兵把他架到甲板上,只见匈奴骁骑早已排列在岸边,原来这几天都是水陆并进,辎重粮秣俱用船运。 船队甫一靠岸,众匈奴兵便一涌而至,将船上所载对象统统搬上大车,燕怀仙也被那两名匈奴兵当成一袋干粮,一甩甩上车顶,便再不去理他。 却见夏夜星缓缓策马来到车边,笑道:“这几天过得还不错吧?” 燕怀仙心中固觉窝囊透顶,但早已想开了,却也不计较,淡淡问道:“这是那里?” 夏夜星道:“再往前去就是广德军了。” 燕怀仙生长北地,根本不知广德军在何处,当即闭口不言。 夏夜星却又道:“从广德军再往东走,便是湖州,再下去呢,就是杭州啦。” 燕怀仙暗忖:“朝廷不是迁到了建康?金军却朝这路来作什?"嘴里仍旧不说半个字。夏夜星却以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赵构老早跑到明州去啦,听说他正想乘船出海呢。你们宋军真是不堪一击,投降的投降,溃逃的溃逃,连那什么‘江淮宣抚使’杜充都巴巴的跑来跟四太子磕头了。” 燕怀仙心想:“又是杜充!怪不得金军能够长驱直渡长江天险,如入无人之境。” 只听夏夜星发下号令,车身一阵颠动,向东而去。 燕怀仙寻思道:“大宋真的要亡国了么?"只觉一股恶怨悲凄之气堵住胸口,久久无法呼吸。 夏夜星却又策马靠到大车旁边,笑道:“刚才忘了告诉你一件喜事--听说襄阳一带出了一个土霸王,赶走了大宋的什么‘京西制置使’程千秋,占据襄阳,号称有众十万……” 燕怀仙早猜着了她要说谁,冷笑一声,仍不答言。 果听夏夜星道:“这个土霸王嘛,姓桑名仲,浑号‘九头鸟’!"见燕怀仙面无表情,不免扫兴,咕咕哝哝的续道:“将来路过襄阳,倒要去拜访他一下,咱们‘大金国’可不小气,好歹封他做个‘襄阳王’。桑二哥一向识时务,不像有些人,死脑袋转不过来……忽地嫣然一笑。 燕怀仙啼笑皆非。"你这声‘五哥’喊得倒甜,可惜喊不对时候。” 夏夜星面色一冷,哼道:“果然喊不对。没关系,我总有办法整你,燕五!"一夹马腹,径自朝前头去了。 燕怀仙被她冷冷一声"燕五"叫得好不自在,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不知她要耍出什么花样来对付自己。 这队匈奴兵乃是兀朮大军的先锋部队,兼程急进,不两日便攻下了广德军,马不停蹄,再直扑湖州安吉县。 燕怀仙镇日躺在大车上,起不得身,但只闻得杀声不断,心中难过至极,寻思道:“兀典这样大杀汉人,真是作孽!"转念又忖:“这队匈奴人也真怪,传说中的‘白衣天人’理当领导他们重建‘大夏’,结果却把他们带来这里乱打乱杀,他们难道都不起疑?” 三天后,匈奴骁骑又兵不血刃的进入守军早逃得精光的安吉县城。夏夜星在领军进城之前,忽然兴冲冲的策马跑来,挂着一脸刁钻笑意。 燕怀仙当即道出心中疑惑,夏夜星面色一变,嘴中淡淡道:“先帮‘大金国’打出天下,‘大金’日后自然会帮他们重建‘大夏’,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说?” 燕怀仙本已猜着她这套说词,不禁叹口气道:“只怕到时候诺言实现不了,你却如何对他们交代?匈奴人翻起脸来,你当是好玩的么?” 夏夜星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烦恼之色,却依旧淡淡的道:“我才不担心这个,到时候再说吧。"一挥手,叫来两名匈奴兵,把燕怀仙从车中扶起,架到一匹马上,两边夹住。 夏夜星笑道:“大将军要带兵进城喽,汉人百姓可得小心了,燕大将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哩!” 燕怀仙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两名匈奴兵撑着两面认旗奔来,一面上书"大金国汉儿签军都提点",另一面则写着"燕大将军怀仙"等字样。 女真族本身人口有限,早在攻伐"大辽"之时,便将渤海、回纥、鞑靼、室韦、党项等族人征发为兵。等到袭取中原之后,更强驱大量汉人充当军中苦役。当时惯称燕云地区原属"大辽"国境内的汉人为"汉儿",河朔地区的汉人则呼为"南人",汉儿的地位比南人略高,但同样是金军中供作先锋人墙,枉遭杀戮的一群。 燕怀仙心中恍然,怒道:“你以为这样逼我,就能叫我乖乖就范?” 夏夜星笑道:“从前在‘魔愁峰’上当听桑二哥说起,当初‘宋江三十六’中有不少人便是被同伙设计,弄得骑虎难下,不得已才落草为寇的。这招叫做‘逼上梁山’,对不对?从今以后,你‘铁翼银鵰’燕怀仙在汉人眼里便是个大大的奸贼,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扭头吩咐那两名掌旗兵当先开道,自己则紧跟燕怀仙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安吉县城。 沿街只见不少老百姓散在两旁,阴郁的眼睛虽不敢正视耀武扬威的敌军,但那烧灼着的憎恨,仍然很明晰的由他们身体中透出,集聚在空气当中。 燕怀仙感到从所未有的厌迫窒闷之感,他想开口说明自己的处境,怎奈丹田之气难聚,根本喊不出来,只能吐出一些宛若兽鸣的片断嚎叫,恰正符合了他此刻不伦不类的身分。 但闻夏夜星用汉语厉声喝道:“大家听着,快把年轻姑娘统统交出来,燕大将军今晚就要选用,若敢窝藏不交,格杀勿论!” 街边百姓本还怀着点与己无干的看热闹之心,一听此言,立刻纷纷低下头去,四散走避。 燕怀仙怒火中烧,但他愈是用劲嚷嚷,便愈像番人在那儿高声斥骂,使得众百姓益发鼠窜不已,剎那间跑得半个都不剩。 燕怀仙只觉眼前一阵昏花,险些倒栽下马,两旁匈奴兵忙把他紧紧夹住。夏夜星一旁暗自窃笑,得意万分,却忽听一声锤击似的冷哼敲入耳中,忙转眼一望,只见街边兀自立着一名被发头陀,年约三十四、五,生得凶眉恶眼,肩宽膀粗,体格甚是魁梧,左边衣袖却软搭搭的垂在身旁,竟像是左臂已齐肩断去。 夏夜星被他那双恶眼一瞪,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慌忙避开视线,心中却不服气,待贾勇再转回眼来时,那头陀却已不见了。 夏夜星暗骂了声"邪门",率队直抵县衙门口,笑道:“燕大将军今晚只好委屈点儿,权且下榻这寒酸衙门,事非得已,万勿见怪。” 两名匈奴兵便将燕怀仙夹下马背,架入一间房中,往床上一丢,反扣上房门。 燕怀仙恼怒得头顶都险些迸碎,赶忙强自收摄心神,想要运功驱走袭占全身的阴寒毒气,但不管他如何使劲,就是聚不起半口真力。 “我燕五郎难道这一辈子都要听任别人随意摆布不成?"亡国之忧、被陷之痛,一齐翻涌上来,心中一阵绝望狂急,化作了胸腔里的一声闷吼,就此晕厥过去。 寒冰如山、如剑、如戟,拦住前途,遮断后路,四下一片银白昏茫,方位都失去了意义。 燕怀仙恍惚间行走其中,感到身体里有一种撕裂的痛楚。起先他用双手紧紧抓住胸口,生怕自己突然裂成两丬,但痛苦逐渐加剧,连灵魂都开始痉挛震颤起来,他终于熬受不住,猛然折断一根尖锐如剑的冰柱,反手砍入自己顶门正中,再狠狠的往下拉,拉过额头、鼻梁、咽喉,痛快的透穿分裂之感劈入胸口,使他如释重负。 他觉得自己又可以大口大口的呼吸了。不错,真舒服,他再用力往下拖拉冰剑,剖开了自己的肺脏、心肝、肠胃,一直从肛门部位拉了出来。 “你终于变成两个了。"燕怀仙狞恶的想道,看见自己的半张脸在对另外半张脸怒目而视。 蓦然间,夏夜星的脸从冰柱后闪出,也忽地从中破为两丬。"燕大将军,"其中半张不怀好意的笑道。"醒醒吧。” 燕怀仙大叫一声,张开眼睛,只见夏夜星正站在床前,腑脸望着自己,身后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几十名少女。 燕怀仙吃了一惊,想要翻身坐起,却坐不起来,只能有气无力的问道:“她们在这里干什么?"夏夜星笑道:“给燕大将军挑哇?"扭头把最左首的少女叫到床边。"这个怎么样?” 燕怀仙眼见那些少女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心中愈发恼恨夏夜星竟使出这种手段,不由得双眼暴突,拼命挤出一声:“把她们……"底下的"放回去"却再也说不出口,只代之以一阵喘息。 那少女被他这模样吓得魂不附体,差点软倒在地。夏夜星笑道:“燕大将军,别这么猴急,汉人姑娘都是很嫩的,那禁得起你这般摧残?"又挥手叫上一名。"这个如何?” 燕怀仙狂怒闷胸,逆血冲顶,眼前一黑,又将晕厥过去。夏夜星这才笑道:“看来燕大将军今晚身体不适,你们统统回去吧,算你们没福气!"自己却直立床边不动,冷冷的望着燕怀仙,等人都走光了,才又道:“你这样假作清高,其实没用。只要她们进了你的房间,就没人会相信你并没动她们一根汗毛。反正哪,你这又奸又坏又好淫的狗贼是当定了!” 燕怀仙气到极顶,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兀典,我只奇怪你怎么想得出这么龌龊的法子,我还一直以为你很天真,这等男女之事……” 夏夜星哼道:“这嘛,本就再平常不过。"翩然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别忘了,过了年我就已经十八岁了,你还当我是个黄毛丫头呀?”“砰"地带上房门。 燕怀仙反倒一楞。"从认识她到现在,竟已有四年了?” 回想起这段时间内的变化之大,简直比刚才那场恶梦还要令人难以置信。往日熟悉的一切已全部摧折殆尽,往日亲近的人也多半变得面目难认,生命彷佛化作了一种累赘、一种无奈、一种令人厌憎的东西。 燕怀仙逐渐想开了,寻思道:“世上已没什么好留恋,我干脆想个法子气她一下,叫她一刀杀了我算了。” 不料翌日夏夜星却没整他冤枉,将他放上大车,率队出了安吉县城,直扑杭州。 此番先锋却有两队,另一队由千户乌延百里哥率领,手下尽是女真精锐骑兵。沿途毫不耽搁,疾行如飞,竟没碰见半个宋国守军。 宋帝赵构由明州航海逃生,去向不明,一时间人心浮动,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身处无朝廷状态,不向金人投降便已可算是好汉一条,更甭谈还会有人坚守城池了。 正午时分,两队人马驰至"独松关"下,夏夜星举目只见崖边立着一棵绝大松树,关势险阻,峭拔如刀,但有百人把守,便可令十万大军前进不得,心中不禁暗叹南朝无人。正自催军前行,却忽听关上一声虎吼:“那群金狗,想往那里去?"震得四面山壁回响不绝。 夏夜星急抬眼望时,却见一名独臂头陀大马金刀的站在关上,正是昨天在安吉县城碰见的那一个。 “这家伙胆子不小!"夏夜星肚内寻思,右手一挥,立有一名匈奴兵纵马上前,抬手就是一箭,又快又准,径射那头陀面门。 但觉寒光一闪,箭已墬地,那头陀一领戒刀,跳下关来,竟一直捣入匈奴军中,边喝道:“姓燕的,给我滚出来!” 燕怀仙躺在大车内,兀自不知怎么回事,勉强挣起上半身向外看去,只见那头陀圆瞪杀人怪眼,大踏步只顾抢将入来,戒刀有如闪电,一闪就是一颗人头落地。匈奴兵弓箭了得,白刃搏杀却非所长,当下被杀得叫苦连天,阵势大乱。 乌延百里哥的大队紧随在后,眼见情势不对,忙调出十几名长刀手上前支持。 那头陀却是不惧,左脚飞起,正踢中一名金兵下巴,踢得脸都变了形;右脚落地一踅,转过身来,左脚却又飞起,将另一名金兵的胸骨踢得粉碎。 燕怀仙瞧觑得真,见他这一招"玉环步,鸳鸯腿",便早猜着了他是谁,心想:“就让他一刀把我砍了倒也不冤。"愈将脖子伸得老长,探出车缘。 那头陀已看见他在何处,立刻抡刀杀到车边,刀身一起,燕怀仙竟不闪避,乖乖闭目等死。岂料那头陀却不就杀他,将刀衔在嘴里,探出独臂来揪他后领,三名金国长刀手几在同时扑向他后背。 那头陀只有一只手,顾此失彼,当即缩手,将身一偏,让过左首刀锋,一把将最左边敌人的脖子抓了个结实,奋起神力,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风车般呼呼抡动,四周敌人纷纷闪避,走得稍迟的,遭那人球的脚给踢中,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那头陀唔唔闷笑,又将手中俘虏抡了几抡,随手一拋,拋得半天高,落下地来动也不动,原来颈子早被捏断了。 众人见他如此凶猛,一时间都吓得呆若木鸡。那头陀乘势一把抓起燕怀仙,返身就走。 夏夜星脸色大变,纵马冲来,一刀劈向对方头顶。那头陀半转过身,右手一举,竟将燕怀仙的身体迎了上去。 夏夜星连忙收住刀势,那头陀得隙又奔出十几丈远。众匈奴兵见他手上擎着那面活挡箭牌,正不知与统领夏夜星是何关系,没得命令,也不敢冒然攻击,只能眼巴巴的望着那头陀三纵两跳,重新登上关头。 夏夜星咬牙切齿,面色变幻不定,终究没有下令放箭。 那头陀将燕怀仙掼在地下,一脚踏住胸口,从嘴里掣出刀来,喝道:“你这狗淫贼,今天拿你祭关!"戒刀高举,就待砍下。 燕怀仙仍然闭嘴不言,两眼盯着刀锋,流露出期盼的神色。那头陀见他这模样,反而楞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你当你装出这副鬼样子,我就不杀你了么?"又威吓的把刀抖了抖,燕怀仙却依旧不动声色。 那头陀可真觉得奇怪了,又不甘心自己要杀之人居然毫无反应,反手把刀插在墙头上,又一把提起燕怀仙,脸对着脸,龇出牙齿,喝道:“你个狗小子……"猛然觉出手中这人的胸口几乎全无暖气,略一思忖,当即猜着了几分,笑道:“原来是着了那些番人的道儿?怪不得看你一脸痴呆之相。为何不早说?我差点把你杀了!” 燕怀仙叹口气道:“在下身罹怪病,生不如死,一刀砍了倒也痛快。” 那头陀一瞪眼睛。"胡说!年纪轻轻,怎地这般轻生丧志?我虽断掉一臂,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今日还可大杀金狗,这才叫痛快!” 燕怀仙耸然一惊,浑身毛孔张开,体内竟彷佛有了点活气,寻思道:“他这话不错,如此就死,未免太过窝囊!” 却见乌延石里哥手下的长刀手已成群涌上关来,那头陀也不拔刀,但只叉手望着敌兵,冷笑连连。 燕怀仙急道:“武头领,金人难缠,且还有大军跟随在后……” 那头陀看了看他,笑道:“你已知酒家是谁?这可好,你帮酒家做个见人,也好教后人得知酒家今日杀了几条金狗!” 嘴里顾着说话,金兵却已蜂涌拥上。那头陀虎吼一声,翻腕拔起戒刀,从当先冲来的敌人腹部逆斩而过,人随刀转,忽地抢至在首,顺手一刀,削飞半个头颅。众金兵急急围拢,那头陀却又突然翻身杀回,戒刀轮转,洒溅得地下两长条血迹。 燕怀仙胸中激动,直想挣起身子,怎奈丹田里虽然有了点劲儿,却还是驱不走浸透全身的麻痹之感。 只见那头陀在金兵阵中杀进杀出,弄得跟个血人相似,身上大约也受了几处伤,行动已不若先前矫捷灵敏,但关上金兵长刀手也愈来愈少,只剩拚命招架的分儿。 那头陀已杀得疯了,只捡人多的地方去闯,没头没脑一刀劈入一名金兵肩膀,深没至胸腔,刀刃却已砍得老了,被胸骨紧紧夹住,怎么拔也拔不出来,飞起一脚,将尸体踢出丈远,回身来捡掉了一它的金兵长刀。 另一名金兵恰正站在燕怀仙旁边,见那头陀弯身,觑空一刀劈去。燕怀仙情急之下,不知从那儿借来了力气,将身一滚,撄倒金兵,那头陀可已捡起刀来,就势一插,把那人捅了个对穿,再借着这一拄之力,猛翻起身,"鸳鸯腿"左右踢出,连串骨折声中,乘机掩至身后的敌人纷纷倒跌出去。 残余的十几名金兵见不是势,忙不迭退下关头,却有一人兀自不甘心,站在墙边拿不定进退。那头陀圆瞪杀人眼,喝道:“还不滚么?"声若焦雷,震得山摇地动,那金兵面无人色,连连后退,不料一脚踏空,竟从关头直跌而下,摔成了一团肉酱。 那头陀哈哈大笑。"想要过此关,除非从酒家的尸体上跨过去。"盘石般生于大松之下,手按钢刀,瞪着关下众人,剎那间鸦雀无声,连山风都停止了吹拂。 燕怀仙耳中却听见一丝细微的声音,转目一望,只见一滴滴鲜血顺着那头陀的衣襬淌到地上。 “到底伤得多重?"燕怀仙不敢开口相询,但只明确的感到那头陀的生命正一点一点的消失。"难道我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死去?"燕怀仙血管贲张,身体宛如一朵灰烬底下的火苗,挣扎着逐渐热了起来。救人的意念如此强烈,驱使他奋力将散在四肢百骸内的真力勉强收向丹田。 寒冰似的气流,如同千万只小刀在周身经脉中缓缓攒动,每向丹田推近一分,凌迟碎剐般的痛苦便愈胜一分。 燕怀仙咬牙苦撑了不知多少时候,进展仍甚缓慢,眼见那头陀脚下的血滩渐渐扩散,不禁焦急万分。恍惚间又见大队金兵探头探脑、畏畏缩缩的摸上关头,心中更是躁郁难当,猛地一蹬双脚,竟然摇晃着站立起来,踉跄行到那头陀身后。"武头领,咱们快走……” 那头陀竟不动弹,只管圆睁怪眼瞪着关下,燕怀仙再定神一看,才发觉他早已气绝多时。燕怀仙胸口一阵波荡起伏,再也承禁不住,口中喷出一标鲜血,往后便倒。 昏迷中,只觉一双手掌在自己的胸口上不住推拿,郁积的气血慢慢散开,神智也随之逐渐清明过来,睁眼只见夏夜星正盘腿坐在自己身旁,脸上竟彷佛挂着几丝惶急之色。见他醒转,当即缩回双手,把脸一板,径自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巨伞般矗立崖颠的大松树底下,几名匈奴兵正忙着往一个大坑内填土,头陀的身躯想必已长眠于斯。夏夜星站在坑旁,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山风拂过,白衣飘飘,窈窕的背影时显刚强,时又透出无比的脆弱。 燕怀仙脑中纷乱,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真气早散得精光,体内寒意愈发甚了。远远只见乌延石里哥满脸不高兴的走向夏夜星,嘴里咕噜不休,夏夜星双手插腰,红着脸争执,尖锐的嚷叫声盘旋在冬日凛冽透明的空气里。 乌延石里哥口中喷着白雾,气呼呼的掉头走开。夏夜星又在坑边踅了几转,忽然走回燕怀仙身前,定定的望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个大头陀的墓碑要怎么写?” 燕怀仙忽觉眼眶湿润了起来。"就写‘行者武松之墓’吧。” 当他再度望向崖边大松树之际,一只漆黑巨鸦正扑展双翼,朝天边飞去。 ------------------ 转自Pinepro's Gate KUO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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