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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拜求方外客 勉作降魔人


  雷铁军仍然在沉睡之中,那张原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更为苍白——此刻看上去,使得雷金枝猝然大吃一惊。
  她静静地坐在雷铁军床边,端详着他消瘦的脸,心里生出一种新的畏惧,试着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脉搏,观察了一下他的鼻息,觉得与先前无异样,心里才勉强镇定下来。
  人在极度惊恐之下,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会联想到很多莫名其妙或是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事情。
  这一刹间,她脑子里反映出的,已不再是外表潇洒英俊的邓双溪,竟然是那个杀人魔王向阳君——那种粗犷的男性气味,凌厉的出手,奇异的武功……确能予她一种强烈的震撼!
  她今年十九岁了,活了十九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意态轩昂、可怕厉害的怪人。
  一想到岳阳楼,那番惊心动魄的搏杀情况,又显现在了眼前。
  她想到杀他的那一刀!
  想到了他夺刀抓住她手腕的那一刻——一双充满了杀机凌厉的眼睛。
  蓦然间,她心里起了一阵强烈的畏惧……思念再转,对方在释放她前一刹,似乎又有一种特别的光彩——总之,她竟然能够在这个杀人魔王手里逃出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雷铁军发出一声微吟,翻动了一下身子——一缕细细的血渍,仍然挂在他的唇角。
  兄妹手足情谊,蓦然带给她深切的伤痛感触,从而使她加深了对向阳君这个人的仇恨。
  在这个世界上,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她不禁想到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全系哥哥所赐,万一这个惟一的亲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今后将何以为生?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紊乱极了,两行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她又想到了邓双溪这个人——他自称精通医术,愿为哥哥疗治伤病……也许他所说的是真活,可是,当时为什么竟然会一口拒绝了他呢?是自己的矜持,抑或是自己在逃避些什么?如系前者,显然不合情理,因为事关哥哥性命,岂能容有矜持作祟?如果属于后者,可就更令人费解了。
  她不禁暗暗地问自己:“这个邓双溪岂能在我心里占有一席地位?否则,我又何必逃避他呢?”
  喝了几口茶,使她的思维更趋于明锐与冷静。她开始静静地分析青冠客邓双溪这个人。
  第一,邓双溪必然跟踪她兄妹二人有一段时间了,是以他才会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客栈。
  第二,在岳阳楼与向阳君搏斗时并没见到邓双溪,但是现场情形他却知悉得很清楚。他所以没有现身出来对付向阳君,可能有两个因素,一是他自信武功不能胜向阳君,贸然出手,必遭奇祸;二是因为以上的原因,所以他只能躲在暗处,谋划对向阳君暗中下手,以图对向阳君不利。
  因为以上两点理由,所以他想到了拉拢他们兄妹二人,联手对付向阳君。
  至于他为什么不在雷铁军负伤之前现身表明心迹,这一点雷金枝猜想到可能出于他的自私与借刀杀人心理。
  她自信这一番分析颇近情理。
  她又想到,邓双溪很可能与向阳君之间根本就无仇无怨,他对向阳君的敌视当然另有原因——
  这个原因,雷金枝老早就猜想到了,关键就在于南岳论剑这件事上。
  事情分析到这里,已经极为鲜明了。
  诚如邓双溪所说,老一辈的五柳先生、崔奇、任秋蝉诸人,或因疾病,或因仇怨,俱己不可能在南岳论剑时有所施展,甚至于不可能出现。那么,能够构成对他威胁的,当然只有年轻的几个人。
  是以暗中打击向阳君这类强敌,使之在南岳论剑时丧失实力,自是对他有利。
  想到这里,雷金枝几乎有点鄙视邓双溪的为人了。
  然而,如果站在同仇敌忾这条线上来说,能够结交邓双溪这类强而有力的助手来对付向阳君,实在是上乘之策。
  雷金枝忽然发觉到自己之所以并不厌恶邓双溪这个人,主要原因正是如此。别的原因当然也有,诸如他的翩翩风采,他的精湛武技,以及他在江湖上响亮的名号等等;只是这些原因附属于同仇敌忾这个主要的因素,才会被发觉出来罢了。
  床上的雷铁军翻了个身子,倏地睁开了眼睛。
  雷金枝惊喜地看着他,问道:“哥——你醒了?”
  雷铁军打了个要坐起来的手势,雷金枝忙把他扶起,在背后垫上一个枕头,让他坐得舒服些,又为他倒上一杯茶水。雷铁军接过杯子,喝了几口。
  他脸上终于发出了一丝微笑——凄惨的笑容。
  “哥——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雷金枝极为关心地问,“要不要紧?”
  雷铁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眸子掠向窗户,含着几许欣慰,却辛酸他说:“托天之幸,我这条命总算暂时保住了。”
  雷金枝先是一喜,接着皱了一下眉:“暂时?”
  “好厉害的火龙毒掌……”雷铁军伸展了一下身子,道:“如非你及时助我放出那股上冲的血箭,哥哥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脸上带着一抹凄凉,由雷金枝扶着缓缓下地,慢慢地走了一圈,然后站住脚步。“嗯——”他苦笑了一下,“妹子,你可知道,我如今功力已经废了么?”
  雷金枝陡然一惊:“什么,你的功力已经……废了?”
  “除非……除非……唉……唉……”他是那么失望的摇着头,频频苦笑着,“除非能有人擅金切玉膏之术,才能使我功力恢复;又须有内提丹炉的罕世内功,我身上遗留的火毒才得以尽去。否则,我这条命即便能继续活下去,也不会超过三年。”
  雷金枝由不住打了个寒颤:“……金切玉膏……内提丹炉……谁会这些功夫?”
  “难!”雷铁军苦笑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金切玉膏并非什么武功,而是最上乘内外兼理的一种医术——内提丹炉是武功中的一种境界。这两种造诣迥然不同,却又必须一人兼领。试想,在茫茫人海里,这种人该是多么难觅?”
  听了他的这番话,雷金枝不禁一阵黯然,缓缓地垂下了头。她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酸,淌下了两行热泪。
  雷铁军苦笑道:“你也不要太难受了,这一切都是命——是非皆因强出头,这只能怪我不自量力,却是怨不得人……”
  “哼!”雷金枝冷笑了一声道,“我今生只要有三分气在,就绝不会与那个向阳君善罢干休。”
  雷铁军闻言,摇了摇头,脸色愈加凄苦,道:“你最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向阳君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脸上现出了一片呆滞,讷讷地接道:“我只看出了他深擅太阳功力,竟然不知道他的功力竟然那么深,而且我不该一上来就下毒手,操住了他的发辫……他为了自卫,才不得不厉手相加。所以,严格说起来,这个人的居心倒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么狠毒……我真是后悔啊!”
  “后悔?”
  雷铁军点头道:“这个人原可与我为友,使我获益良多,现在反倒成了敌人……也害了我自己!”
  雷金枝气不过地道:“他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居然还帮着他说话……哼,在我看来,这个人仗着他是一身武功,目空四海、到处杀人,不足可取,我真后悔那一刀下手太轻了……”
  “你知道什么?”雷铁军苦笑道,“除了头顶那一处练门之外,这人全身上下一经运气,便是刀枪难犯。你那一刀所以得手,只是出其不意的偶然例外,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你要记住,千万不可再贸然出手;否则,他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雷金枝嘴里没有吭声,心里却是一千个不服,看着哥哥这个样子,也不愿再顶撞他。但是,她心里不禁想到了青冠客邓双溪,并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把与他的一番邂逅告诉哥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一人朗声道:“雷相公在么?衙门里的刘爷看你来了!”
  雷金枝皱眉道:“刘爷——啊,莫非是那个刘大班头?”
  雷铁军尽力地坐下来,点点头:“他们来干什么?开门让他们进来就是——”
  房门打开,一连进来了四个人,全是公门里的人,其中二人正是日间岳阳楼见过的刘氏兄弟之二——刘昆、刘吾;另外两个没有见过,一个黑胖的个头儿,一个黄脸汉子。外面显然还有人,只是没有进来,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铁掌刘昆已不是日间所见时的那副兴头了,黑紫的脸膛上,就像抹了一层灰那样凄凉,眸子也失去了原有的神采——他双腕全折,经过一番包扎,用吊带吊在脖子上。
  雷金枝面色沉重地道:“刘大班头——天这么晚了,你们来有什么事么?”
  铁掌刘昆双手不便抱拳,勉强地欠了一下身子道:“在下听说雷大侠与姑娘下榻这里,特为来拜谢白天救命之恩。雷大侠与姑娘在上,请受我一拜!”
  一边说一边真地要跪下。
  雷金枝忙上前扶住他,说道:“不敢当!大班头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茶。”
  刘吾忙拦阻道:“这就不敢当了,姑娘快请坐下说话。”
  雷金枝倒也不客气,老实地坐下来,心里对于这一群不速之客倒不甚表欢迎。
  四个人相继坐了下来。
  铁掌刘昆注目看着雷铁军,道:“雷大侠后来负伤的事,在下听说了,为此前来探望。敝上吕大人,听说雷大侠仗义援手之事,极表感激,特差在下奉赠纹银百两,以及手写表彰义行的立轴一幅,请贤兄妹先行收下。至于雷大侠伤势,在下也有妥善安排,一切皆可无虑。”
  说完,向着他兄弟点了一下头,刘吾遂将早备好的一个绸子包裹双手送上。
  雷铁军苦笑道:“贵上可真太客气了,愚兄妹愧不敢当。贵大人手赐墨宝理当敬收,银两却不便收受,仍请大班头代为璧还才好!”
  铁掌刘昆怔了一下,道:“这——贤兄妹外出的人,身上总该有点路费呀!”
  雷铁军哂道:“这个就不劳刘兄你费心了……”
  几个人又争执了半天,雷铁军仍是执意不肯收下,刘昆当然知道这类人物说一不二的脾气,恭敬不如从命,没有将银子放下。
  雷金枝沉郁地道::“我哥哥伤势很严重,大班头你刚才说——”
  “啊!”刘昆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件事姑娘放心,在下已联络了一位高人,承他答应,令兄的伤势必然是无妨了。”
  雷铁军微微苦笑了一下,抱持着怀疑的态度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刻功力已废,气走玄关,非比等闲,只怕绝非一般庸医所能奏功。刘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看也就不要再麻烦了。”
  铁掌刘昆冷冷地道:“雷大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阁下的伤势,在下也能够瞧出个八成儿,不是我刘某人说一句狂话,错非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高人肯赐以援手,只怕阁下走遍天下,访遍当世名医,也是枉然!”
  “大班头,你说的是真的?”雷金枝心里一动,“什么人有这么高明的医术?”
  “这个——”刘昆微微一笑,道,“在下此行,已备好了一辆骡车,只请贤兄妹随在下一去便知!”
  雷铁军冷漠地摇了一下头:“刘兄必须先请赐告,愚兄妹此去是会见什么人,当与不当,我才能作决定!”
  刘昆知道拗他不过,嘿嘿一笑,左右看了一眼,道:“其实这里倒没什么外人,说出来也没关系;只是因为在下当初曾亲口答应这位高人,不得泄露他的行藏……这个,雷大侠如有见疑,在下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听到这里,刘吾回身掩上了房门。
  “雷大侠——”刘昆干咳了一声,道,“这位高人不是别人,就是驻锡西塘达云寺,已经退休坐塔的静虚老和尚!”
  “静虚和尚?”雷铁军凝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竟是一位出世的长老?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雷金枝也由不住心里好笑,她原当是甚么惊天动地的人物,想不到是个默默无名的和尚!
  铁掌刘昆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冷冷笑道:“贤兄妹也许还有所不知,这位静虚老方丈可不是一个平常的和尚!”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吩咐他兄弟与两个陪行的公差道,“你们三个先到外面照顾一下,我们耽搁不了多久!”
  刘吾情知他这位大哥口风最是严谨,这种情形,分明是不想叫他们三人听见——对于这位老和尚的一切,他早就心存好奇,好容易就要揭晓一切,想不到还是被支了出去,一时好不沮丧。聆听之下,只得遵命,当下站起来,同着两个伙伴踱出门外。
  雷金枝关上房门,转回来十分好奇地道:“怎么,这个静虚老方丈莫非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铁掌刘昆挑动着一双浓眉道:“怎么没有?这件事……除了我刘某人之外,整个岳阳地面上,大概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也正因为这样,和尚对我刘某人不得不给些面子;要不然,凭着他目前一个跳出三界的出家人,怎会买我的账?”
  雷铁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徐徐道:“刘兄这么一说,我明白了。看起来,莫非这位老方丈过去也是……武林道上的一位朋友?”
  刘昆愕了一下,道:“怎么,雷大侠你也听说过?”
  雷铁军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一点都不错!”刘昆点点头,“雷大侠你可猜对了!这个老和尚过去确是武林道上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
  雷金枝道:“是谁?”
  刘昆笑道:“这件事还不为外界所知,贤兄妹务请代为守口。否则,消息一经外泄,引起了一些想不到的事故,可就是在下的罪过了!”
  雷金枝冷冷地道:“大班头要是信不过我们兄妹,就不要多说,我们绝不多问就是!”
  她一面说时,脸上罩起了一层浅浅的薄怒,两只眼睛向窗外望去。
  刘昆这才知道这兄妹俩没有一个好说话的,当下赔笑道:“姑娘不要见疑,在下只是为了慎重,不得不这么关照就是了!”
  雷铁军生怕妹子使性子说出令对方脸上挂不住的话,遂点头道:“我们不会对外人泄露一字,刘兄大可放心!”
  刘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位静虚老方丈,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前,武林中极负盛名的红叶居士任秋蝉任老前辈!”
  雷氏兄妹登时吃了一惊,尤其是雷金枝更是惊异,因为方才她还与邓双溪谈起过这个人,想不到竟会突然听到了他的消息!
  他们兄妹虽然年岁甚轻,可是像红叶居士任秋蝉这等当年武林知名前辈,却是久仰之至,万无不知之理,而且江湖上有关这位红叶居士当年的盛事传说,更是脍炙人口,只要略有武林阅历的人,无不知悉甚清。是以,当他二人一旦闻知这位前辈摇身一变遁迹空门时,怎能不大吃一惊!
  兄妹二人都愕住了。
  过了良久,雷铁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这实在是令人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有关这位前辈的往事,我们听得实在太多了……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经遁迹佛门……”
  “可不是!”刘昆微微摇了一下头,“有关这位老人家的种种传说,江湖上众说纷纪,我们也实在是难辨真假,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
  雷金枝急忙问道:“刘大班头莫非指的是这位前辈是在逃避仇家的纠缠?”
  铁掌刘昆惊讶地道:“姑娘竟然也知道这件事!不错,他老人家确是在避免与当年那个厉害仇家见面——”
  雷铁军道:“刘兄指的是二十年前,与居士齐名的野鹤崔奇——崔老前辈?”
  “谁说不是——”刘昆气馁地道,“据说,他们是死冤家、活对头;这辈子只要一碰上,必然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然而这么多年下来,双方年事都已经高了,况且双方之一既已遁迹空门,对于生死仇恨,未必没有另一番新的见解……在我看来,这位任老前辈虽然忘不了当年旧恨,倒也未必非要寻着故人一了宿仇不可,我想,这正是他老人家皈依佛门的缘由所在。”
  雷氏兄妹听了这番叙说,都点了一下头。
  刘昆脸上带出一种神秘,微微笑了一下:“真正使得这位老人家逃避的原因,直到现在也并不为外人所知——似乎只有在下能道其详,这也就是希望贤兄妹千万代为守口的原因!”
  “大班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雷金枝真有些忍不住了。
  铁掌刘昆却是不慌不忙地道:“贤兄妹虽然都知道他当年结仇之事,却绝不会知道这位老人家还是当年大内重赏缉拿的钦命要犯吧!”
  雷氏兄妹对看了一眼,觉得出乎意外!
  铁掌刘昆冷笑了一声,又道:“就在我身上,还保留了一张二十年前大内颁传下来的海捕公文。就凭着这一纸细述,经过我多年的留心暗访,终于查出了这一桩当年的无头公案……却也使得这位遁迹空门的老和尚,不得不当面向我吐述一切——他求我法外施仁,对他网开一面。我也就权衡当年之势,眼睁眼闭,多年来听凭他法外逍遥……我们之间的这一秘密,已经保留了许多年了,若非是贤兄妹今天问及,我是不会随便说出来的。”
  “原来如此……”雷铁军喟然道,“刘兄虽是公门中人,倒是很讲江湖义气,愚兄妹实在是失敬了!”
  铁掌刘昆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在下虽然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银,却不忘出身武林世家,对于江湖上的朋友常常心存关怀。刚才所说的那位任老前辈,更是在下自童子时即心存敬仰的人物,自不会卖友求荣——显然,贤兄妹对在下为人还不够清楚!”
  “刘大班头这句话可就说错了!”雷金枝微微一笑,“我们如果没看清你刘大班头的为人,岂会甘冒性命之危与那个杀人魔王在酒楼拼搏,我哥哥又岂会落下这一身重伤?”
  铁掌刘昆脸上一红,点点头道:“姑娘这么一说,刘某人真是愧疚得无地自容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这一次向阳君挟技南来之事,我早已耳闻,沿途州府不断地发下缉拿追捕的公文,案落之后,府台大人面谕限期拿人。我久闻此人非比等闲,深知自己绝非他的对手。经过再三斟酌,才想到求助老和尚帮忙——哪里知道,适值老方丈坐关之期,在达云寺一直等了三天也不见他醒转。衙门里快马一日三催,无可奈何地匆匆赶回来;若非是遇见了你们兄妹,只怕这条性命已葬送在那厮手中了!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之事,如果那一天请动了这位老和尚,说不定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雷金枝面色一喜,道:“对了,如果他老人家真肯出手对付那个向阳君就好了!”
  雷铁军微微摇了一下头,面现苦笑,道:“事情不会有这么容易,这位老前辈如今到底已非武林中人,佛门戒杀,想要请他老人家再出来拿刀动剑,只怕是千难万难!”
  铁掌刘昆愕了一下,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老人家果真还有点江湖公义之心,这种事岂能不予闻问?再说,别人的事他尽可不闻不问,我刘某人的事他却不能袖手不管!”
  言下之意,无非是指他多年来对于这老和尚的知情不报、道义袒护,老和尚果真心存感激,就该知恩答报——雷氏兄妹当然省得。
  雷铁军微微一笑,并不乐观地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况乎这位前辈早已放下屠刀,即使他以此推卸,刘兄亦不能怪他无义——”
  铁掌刘昆哈哈笑道:“当然、当然,不过这件事关系我得失荣辱太大,老和尚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天不早了,忙道:“此去西塘达云寺,还有一段路,我看雷大侠你的伤势不轻,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雷铁军原来对于求医之事,丝毫没有信心,然而现在既知求医的对象竟是内心非常敬仰的一位武林前辈侠隐人物,不禁油然潜生出一线希望,也就点头答应了。
  当下,即由雷金枝小心搀扶着哥哥,一行人步出客栈。
  栈外早已备好了一辆宽敞的骡车,刘昆及雷氏兄妹上车之后,余人分骑四匹健马,当即向西塘出发。
  虽然距离不远,却也费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达云寺建在西塘镇北的半山之上。
  由于刘昆早已着人去寺里打了招呼,所以在山道入口处,早已有人等候在那里。
  双方见面之后,雷铁军见对方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年老比丘,此人面相清癯、骨瘦如柴。
  刘昆走上前去,客套地道:“有劳师父久候,罪过!不知静虚老师父是否已经醒转?”
  老比丘道:“刘施主不必客气,施主刚刚离开老上人就醒过来了。住持大师将施主来寺之事面禀老上人之后,上人起了一卦,算定施主今夜当与贵客上门,所以特着老衲在此恭候。老衲才出得寺门,就见施主派来的快马官差,说是施主一行等随后就到。不一会工夫,施主等一行就来了。”言罢,双手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无量佛——善哉,善哉——”
  老比丘一双深深陷在眶子里、阴沉的眸子注视着雷铁军兄妹,欠下腰道:“这两位施主,想必就是敝寺上人恭候的贵客了?阿弥陀佛——”
  雷铁军抱拳道:“大师父太客气了,在下兄妹不速之行,太打扰了!”
  老比丘呵呵笑道:“不然,不然,荒林野寺,无以待客,敝寺简陋……老上人还在恭候,各位请吧——”
  言罢,单手一揖,另一只手高举着灯笼,在前头带路,不一刻来到了达云寺前。
  寺庙虽然并不宽大,更称不上金碧辉煌,却有一种幽深的庄严气氛——
  小小茅亭悬挂着一只青铜巨钟,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撞钟。一声声钟鸣在山间萦绕,洋溢起漫天回响,给人一种无比的宁静感觉。
  两排苍松拔云直起——松树高矮如一,双双对立,显得极有妙致。松树干上,相对地平支着一盏盏纸灯,灯宠上书写着“佛”字。在远处看,宛似两条婉蜒的火龙,一路伸展直下,尽头处的那个月亮门,就是寺院的入口之处。
  一行人随在那个年老的比丘之后,踏着满地的枯枝,一路进入寺门——
  雷氏兄妹边走边思索着:这位当今的佛门高僧,亦即当年的风尘侠隐的身世变迁,不知包含着多少外人难以知晓的辛酸,诚若佛门禅语所言:“不可说!不可说!”
  堵在月亮门正前面的,是一方隐蔽墙。墙边有一块占地颇大的放生池,墙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写——三湘净土。
  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石道直通内殿,石道上铺着一式的六角形石板,色泽红紫不一。足步踏践时,发出一种清脆的异响之音。雷金枝好奇地细问之后,才知道这条蜿蜒石道名叫琵琶径,道上石块称琵琶石,为天台山的佛门特产。
  至此,前殿已在眼前,一片木鱼诵经声传出来——透过大殿敞开的一排轩窗,可见数十僧人正在夜课。
  一行人不敢打扰,在老比丘引导之下,绕过正殿,前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座平矮的偏小殿舍,掩藏在松柏之间。那里有一盏高挑灯,散发着一片蒙蒙的光华,照着刻有“俗止”两个大字的一方青石。
  青石旁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立在那里。
  见了客人,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老上人交待,因地方大小,仅请刘施主与两位贵客入内,余下的各位施主,请至前面佛堂饮茶休息!”
  刘昆遂向刘吾等四人道:“你们先在佛堂里坐一坐,我们去去就来。”
  老比丘乃向四人比着手势道:“四位施主请暂随老衲到前院看茶,请!”
  刘吾等四人原是心存瞻仰而来,一听这话,未免失望,却也无可奈何,便随着年老比丘转向前面佛堂,那个年轻的小沙弥同着雷氏兄妹等三人,继续向偏小殿舍行进。
  一缕淡淡的檀香,由舍房里发出来,微风袭处,静悬在檐前的两列风铃,发出极其轻微的叮叮声。
  却闻得禅舍里传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这叹息声,使得行近门前的几个人俱为之止步。
  稍顷,听见一个苍老但含磁性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遇路上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勿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雷氏兄妹对看了一眼,觉得话中含意似对他们有所影射,又像是在自我解嘲。铁掌刘昆微微一笑,正想上前出声招呼,即听得房中那苍老声音道:“三位来得正好,若再等不至就扰了老衲的晚课时间,请进来吧!”
  刘昆微笑着道:“大师父真是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我们来的是三个人?”
  房内的声音:“你等未来之前,老衲已由卦上测知,刘施主请关照贵客兄妹进来吧,不必拘礼了!”
  雷氏兄妹听后,不禁暗暗吃惊——盖因对方非但事先知道有客人登门拜访,甚至能测出来者为兄妹二人,当真是神机妙算了!
  当下,刘昆答应着,随即同着雷氏兄妹步入禅舍。
  正面偏殿有一金身如来宝像,静虚上人的禅房却在偏右的那一间。
  但见房门前悬有两面粉色贝壳,其薄如纸,大如巴掌,既非门帘,更不知用作何用?
  禅房里亮有栲栳大小一团灯光,灯盏式样古雅——为一只青铜仰首的仙鹤,由长长的鹤嘴内吐出碧青色火焰,满室生华。
  三人先向那尊金身如来佛像行礼膜拜之后,才走近亮有灯光的禅房。那个引导他们三人来此的小沙弥,站立在殿门外未曾跟入。
  刘昆同着雷氏兄妹二人,方自行近门前,距离禅房尚有丈许,即听得眼前传出一阵清彻的脆响声。雷氏兄妹不禁猝然一惊——竟是那悬在门扉上的两片贝壳作祟。
  那两片贝壳打磨得极其薄刃,垂系在细如茧丝的两根垂线上。殿堂内风息不染,那贝壳原呈静止状态,一沾微风,哪怕是人身转动带起的细微风力也能使其激荡出声,设计之巧妙确是极尽灵思。
  那阵子贝铃声息,直到三人深入禅房之后,才行自止。
  但见一位貌相清癯的瘦高和尚盘坐在一樽蒲团上。
  禅房里的摆设极为简单,除去和尚坐的一樽蒲团之外,另外尚有两樽,分设左右,外有矮几一张,白木矮凳一张。
  老和尚身披杏色袈裟,迎着三人单手打了个问讯,口宣佛号道:“无量佛——三位施主远来辛苦,请各自落座,不必客气。”
  雷铁军合十作揖道:“弟子雷铁军与舍妹金枝参见大师!”
  静虚上人侧身道:“当不得——雷檀越兄妹请坐!”
  兄妹落座之后,刘昆才叹息道:“老上人,在下晨间离开时,正好你老坐关未醒,因有要紧公务在身,不能久候,来不及请示就匆匆去了。适才听那位接引的师父说,在下刚走了不久,老上人就已醒转,可真是太凑巧了,现在又来打扰,实在是罪过之至!”
  和尚清癯的脸上,未着丝毫表情,淡淡一吁道:“老衲记得前岁与施主曾经有过一次长谈,当时老衲将心迹向施主说得甚为明白。出家人心如古井,是凡俗事皆视为魔障,不宜沾得——阿弥陀佛——老衲这一点苦心,尚希施主垂注,赐以谅解才是!”
  雷铁军心中一怔,暗忖着果如自己所料,这和尚必然知道刘昆来此心意,是以不待对方开口说话,就先推脱个干净。
  然而,刘昆自有应付方法,他听了老上人的话,脸上并不失望,而是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在下当然不曾忘记。老上人,这件事我们等一会儿再谈。这位雷兄,眼前遭了暗伤,却是刻不容缓,需请大师父施展妙手,赐以活命之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大师父,这可是善功一件呀!”
  静虚方丈讷讷道:“阿弥陀佛,老衲虽然深擅医术,却因课业繁忙,已经多年不以此济世。这位少施主的伤势看来甚重,老衲是否能有把握医好,却是不得而知!”
  他边说边把目光视向雷铁军,点着头道:“雷施主请近前来看看。”
  雷铁军答应一声,合十欠了一下身子,走向老和尚身边站定。
  静虚上人就着面前灯光,先察看了一下雷铁军脸上的气色,一双长眉微微一皱,略闭两眼,并伸出一只手把向雷铁军之脉门。稍顷,他倏地显现出无比的惊讶!
  “看起来,你真气俱虚,上中元气涣散,仅下丹田能独守,好危险——”
  他不停地摇着头,震惊地问:“你可是受了敌人的掌伤?”
  雷铁军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沮丧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旁的雷金枝忍不住道:“大师父,你老人家看这个伤要紧么?”
  “姑娘!”老和尚脸上笼罩着一片森严,道,“老衲有几句话,容令兄回答之后,才能论伤情!”
  他话声微顿,目光转向雷铁军:“雷施主请坐!”
  雷铁军见他表情如此,心中不免微存不解,当下一揖落座,道:“大师父有话请讲当面,小可知无不言。”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不瞒施主说,老衲早年亦为武林中人,自皈依佛门后,这三十年不再过问武林中事,这一点施主可曾知道?”
  雷铁军怔了一下,遂道:“这个……倒是不知。”
  静虚上人冷冷一笑,道:“莫非这位刘施主,不曾把老衲出身向贤兄妹道及?”
  刘昆笑道:“老上人这可是你自己先说出来的,在下可是没有说过。”
  静虚上人“唉”地叹息了一声,道:“自那年刘施主你上山道出老衲昔年底细后,这多年以来老衲无时无刻不心怀隐忧,预料着总有一天老衲必得为你所累,今日果然应验了!”
  铁掌刘昆脸色一红,汗颜地笑了笑:“老上人可真是神机妙算!在下还不曾开口道出来意,你老就知道将要说些什么了。”
  这几句话明面上是借着老和尚的话头发挥,暗中却表明了态度,很是老练。静虚上人听后,更断定所料不差。他微微呆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片苦笑!
  “刘施主——”老和尚冷冷地道,“老衲自知欠了你一份人情,只是有关江湖武林中事,请恕老衲如今身份不便,万难干预……耿耿此心,望见谅!”
  铁掌刘昆愣了一下,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强自作出一副笑容,道:“好说,老上人,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谈,只要你老人家决心不为,在下亦无勉强之理!”
  “阿弥陀佛——”老和尚口宣佛号道,“刘施主万请海涵!”
  言罢,他的一双眸子转向雷铁军,道:“雷施主,老衲已由你脉相上探知,施主所受掌伤极为严重,且掌力大不寻常。由此可知,掌伤施主之人,必系武林中极为罕见的奇人。不是老衲佛门中人怕事,这等厉害仇家,施主万万不得招惹……俗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确是为人明哲保身之至理,施主宜切记之!”
  雷铁军黯然一笑道:“老师父教诲甚是,小可谨记不忘,请问伤势如何,是否有救?”
  静虚上人道:“不瞒你说,施主身中掌伤,系脱胎于自然界的一种奇异功力,因此老衲推断掌伤施主的这个人,必是一个酷爱自然之士。方才老衲在施主近身时,已试以本身所练之无相元炁,周行施主全身上下,探知你中了奇热气功。以此而思之,只有行太阳真热元罡,或得地磁阴煞才能具有此等功力!说到这里,请恕老衲打个岔,倒要问一下那位掌伤施主之人有多大年岁?”
  雷铁军心中甚是钦佩,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老和尚初初一见,即能有这番观察,果然是个大行家,见解一针见血!
  雷铁军据实回答道:“约在三十上下!”
  “唔!”老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惊异地道,“这么年轻?如此看来,此人一定是个体魄魁梧、声音宏亮、性近魁罡之人了?”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高见,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老和尚冷冷地道,“那么,此人练的必是太阳真热罡元之功——一名元罡功,或称火龙功、太阳功……好险!”
  刘昆在旁插口说道:“老上人有什么高见?”
  静虚上人口宣佛号,唱了一声“无量佛”,乃道:“幸亏这人所练功力系元罡一门,倘若采自地煞,华佗在世也是无能为力的!”
  雷金枝不禁欣喜地道:“这么说,我哥哥的伤大师父你能够医治了?”
  “老衲不能如此自信!”静虚上人长长吁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武功虽不曾全抛,却也大为生疏……如要令兄不死,得先要施展内提丹炉之极上内功,将令兄身存之太伤丹毒提吸而出……”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只是第一步——雷施主内罡真气已经涣散,要以金切玉膏之术一一使之连接。两者相辅配合,施展得体,方能初步论吉……”
  雷铁军听他这么一说,证明与自己的觉察相符合,不禁由衷钦佩,立时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大师所言极是,尚请破格成全。雷铁军若得条命,今世必效犬马,以报大恩。”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静虚上人面色平和地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件事施主等既已上门,老衲万无推却之理,只是有一点请施主答应老衲。”
  雷铁军欠身道:“大师赐告!”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施主既是武林中人,当知武林规矩,老衲今日为你治疗之事切忌走口。否则,那人断断不会与老衲干休,这一点施主你可明白?”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不必顾虑,小可省得!”
  听到这里,一旁的铁掌刘昆忽然冷冷笑道:“任大侠呀任大侠,你当年屠龙搏虎的万丈豪气哪里去了?如今一入空门,居然连一个刚刚出道的黄口小儿也畏惧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静虚上人面色猝然一变,一双长眉倏地挑了一下。但是,毕竟数十年佛门深修,练成了“不动心”的涵养心性,未现怒容。
  他双手合十,轻声宣道:“阿弥陀佛——在佛言佛,老衲跳出三界之人,自然不宜再纳入江湖是非漩涡。刘施主如不以老衲为然,老衲也就不拟多事,怠慢之处,尚望海涵——阿弥陀佛!”
  这位老和尚一连宣了几声佛号,双手合十,双目下帘,大有肃客之意。
  铁掌刘昆顿时僵怔当场,蓦地跺了一下脚,道:“你好——”
  雷金枝眼看着双方话不投机,生怕激出事端,匆匆站起道:“刘大班头,你就不要再说了……”
  她接着转向闭目合十的静虚上人道:“大师父,你的话我们都听好了,师父如今是出家人,自然不能再强逼你老人家干预武林中事。这一点你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对外宣扬的!”
  刘昆无奈之下,也帮陪着说了许多好话,静虚上人却目不开帘,毫不理睬。
  雷铁军眼看无望,长叹一声,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既然如此,愚兄妹先行,向大师告辞了!”
  说罢,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他身子才自转过,却听得老和尚发出了一声叹息:“阿弥陀佛——雷施主请稍安勿躁,老衲既应之事,岂有反悔之理?盖乎顺心理性,作一番自我检讨;即使刘施主有所要求,亦在老袖付度之中。此事看来已是无可避免,老衲当在可能之内略尽心力,以期顺应此一劫数罢了!”
  老上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嘴里连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言罢,但见他坐着的身体左右摇晃,一双银眉更是频频眨动不已——满脸痛苦模样。甚久之后,才霍地睁开了一双瞳孔,摇动的身子也缓缓定住。
  这番形样,在场的人都看得莫名其妙。殊不知,和尚在短短时间之内,已运用佛智作了一番天人交战,更对自身眼前的一步尘劫不得甩脱,那摇动的形相,正为清醒内外灵智的倒禅工作,旨在明心见性而已。俗人佛缘单薄,自是不解,对于和尚的前拒后纳,出尔反尔,不禁心存迷惑。
  静虚上人既然有了一番渗透,也就不甚顾及,便向着雷铁军道:“雷施主你请盘膝坐定,老衲就为你施展功力,内却丹毒,看看是否能够奏功吧!”
  雷铁军想不到对方一经承诺,立刻剑及履及,心中大为感激,忙深深一揖,在和尚对面坐定。
  静虚上人看着雷金枝,点头道:“烦请姑娘将那盏灯移近眼前。”
  雷金枝应言将那盏青铜鹤形古灯移到跟前。但见老和尚抬手捏住鹤颈灯嘴一转动,光华下倾,照射在雷铁军脸上。
  静虚上人一双眸子紧紧盯在对方脸上,甚久之后,他才微微点头道:“施主瞳孔光华已呈散乱,色作靛紫,此乃真气内精大耗之故。所幸神智尚能守舍,重创之下竟得如此,倒是难能可贵,足见施主平素精于练功之幸。此功修来不易,武林之中,据老衲所知,惟四明山之一阳神君与东海七巧岭之青蟒客雷……”他说到这里,自己微微一惊,喃喃道,“无量佛——善哉,善哉!莫非贤兄妹就是东海七巧岭青蟒客雷蛟的后人不成?”
  雷铁军轻叹一声,点头道:“大师所料不差,雷蛟太君,乃是愚兄妹祖父,小可一身武学亦为太君亲自传授,只可惜学艺不精罹此重伤,为家门蒙羞,惭愧之至!”
  静虚上人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老衲与你们兄妹倒有些渊源了!”
  雷铁军恭声道:“大师莫非与家祖有旧么?”
  静虚上人喟然一叹:“那已是太久的事情了……蛟兄生性豪放,怪绝天下。据闻,不幸堕崖伤足之后,性情更异。我二人平生只得三面之缘,自老衲皈依佛门之后,已不闻故人音讯……他如今可好?”
  雷铁军脸上强作笑容,恭声回道:“还好……”
  静虚上人苦笑道:“蛟兄练神之功,堪称天下无双,以其所练青蟒胎术神功,独步字内。若非东海距离遥远,少施主你这一身伤势请令祖代劳,当能手到病除,却又要较诸老衲高明多了。”
  雷铁军兄妹二人对看一眼,各人脸上俱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番凄惨。
  静虚上人银眉微微一皱,道:“怎么……莫非令祖他……”
  雷金枝凄然道:“大师父还不知道么?我爷爷自东海采药堕崖之后,手足为毒蒺藜所伤,昏迷一百天之后为神医马玄子剁去手脚,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双手合十,黯然地道,“这件事老衲竟是不知……罪过,罪过!莫怪乎数十年未闻其行踪……可惜,可惜!”
  他边说边浩叹不已,一双眸子又紧盯着雷铁军的脸,点头道:“这么说,令祖传授汝兄妹武功,只得口述心法了?”
  雷铁军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静虚上人苦笑着道,“那青蟒胎术神功必欲内习于神,外见于形,失去手足,自难百尺竿头再上层楼。少施主不得令祖之示范,仅凭口述,自是大打折扣。可惜,可惜!否则,那青蟒胎术一功,绝不至输与那人火龙毒掌之下;若渗以五行功力,更有制胜之可能,少施主你也就不会有眼前这一步厄运了。废话少说,且待老衲看看你的伤吧!”
  静虚上人说着,双手连连搓动不已,忽然同时递出,按在雷铁军一双“乳中穴”上。
  雷铁军登时宛若触电般地打了一个哆嚏,那张脸刹时间变为铁青之色。
  只见他上躯一挺,竟由嘴里沁出了一口鲜血。
  雷金枝神色一变,忙伸手扶住哥哥欲倒下的身子。恰在这时,静虚上人收回了双手。
  “施主气血大耗,已不足担受老衲功力……这便如何是好?”他抬眼一看雷金枝,微微点头道,“有了,姑娘你可曾习过令祖定神归元之术?”
  雷金枝点头道:“习过——只是造诣不深!”
  静虚上人大喜道:“这样就好,既然如此,你可助令兄一臂之力!”
  雷金枝怔了一怔,点头道:“请大师关照!”
  静虚上人道:“姑娘内提丹田,以右掌直抵令兄后背‘志堂’一穴,默运定神归元之术,将本身功力徐徐注入;不过要注意,须不急不缓,随着老衲丹炉之力共为反哺,一周天之后,即可慢慢收回!”
  雷金枝问清楚之后,点头答应。
  只见雷铁军盘膝垫上,早已全身汗下,模样憔悴之极。只是待雷金枝的手掌一经按抵,登时神情大振,疲态尽消。
  静虚上人见状点头道:“吉人自有天相,少施主得力令妹一掌之助,看来这条命是保住了!”
  说时双掌再搓,如前样按在了对方那对“乳中穴”上。这一次果然较诸前一次大见不同,身子只是在刚一着掌时抖动了一下,当即就稳住了。倒是他身后的雷金枝吃力不小,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雷铁军只觉得透过老和尚一双手掌,发射出两股奇寒气息,一经入体,如着冰露!可是紧接着即觉出下腹奇热如焚,随着上人气机行过之处,一丝丝导引而起。
  如此一来,一热一寒相互对消,体内即生出无限温煦感受,嘴里虽不便出声说话,心里却是明白,知道老和尚正在运施内提丹炉极上功力,将自己身中之丹火剧毒逼发而起,双方对消。这一步骤似乎运施得甚是顺利,配合雷金枝的内力支援大见功效。
  雷铁军只觉得身上无限舒但,宛若“入定”时之阴阳交泰。有了这番见识,他就守定神舍,不惊不喜,慢慢地已能配合着二人功力有所接引。
  一炷香后,静虚上人才向雷金枝点头示意,陡地收了双掌。
  雷金枝配合着对方掌势,猝然抽回了手,由不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已是汗透罗衫。
  静虚上人轻声宣道:“无量佛——雷少施主看来无妨了!”
  他边说边轻起大袖,揩拭着脸上的汗珠,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向窗前走去……
  这时,雷铁军双目下帘,显然已经达到入定境界。
  铁掌刘昆直到此刻才插上嘴:“大师父,这位雷兄弟不碍事了?”
  静虚上人默默点了一下头,伸手指了一下外间殿房,缓缓步出。
  刘昆与雷金枝随后跟上。
  三人行至佛殿落座之后,老上人才吩咐殿前弟子侍茶,并向雷金枝道:“姑娘武功已甚见火候,以此推想令兄更非弱者了。他功力并没丧失,只限于气血两亏,不能施展。经过方才老衲丹炉九转之后,已将其五行真气一一衔接,如加上调养得宜,将在七日之内恢复功力……”
  雷金枝喜道:“老上人成全之功,愚兄妹刻骨铭心,今生今世永远不敢忘怀。大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她真个行礼拜谢。
  静虚上人点点头,说道:“罢了……令兄此刻正在引功内行,约半盏茶之后,即可醒转行动。那时,当老衲以金切玉膏之术,略击其十三节脊骨,即可大功完成。此一功德所以能够圆满,姑娘功劳亦不可埋没;老衲出世之人,何敢以此居功,倒是——”
  他微微一顿,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目光转向一旁的刘昆苦笑道:“刘施主,如果老衲料想不差,你对老衲尚有所求,且直言说出来吧!”
  铁掌刘昆面色微微一红,轻轻咳了一声,道:“不敢,唉——这都怪在下学艺不精,给大师平添了许多麻烦!”
  静虚上人温声道:“有话直说,不必客气!”
  铁掌刘昆轻咳一声,面色甚窘地道:“既承大师见爱,在下就直说了吧,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我们三湘地面上,出了一个武功极高,却又生性凶恶、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宣了一声佛号,打岔道:“施主可是亲眼所见,或只是道听途说?”
  刘昆嘿嘿冷笑道:“罪证确实,铁案如山,在下与雷氏兄妹都亲眼看见过!”
  静虚上人看了雷金枝一眼,道:“是么?”
  雷金枝点点头:“千真万确!那个人就是打伤我哥哥的向阳君!”
  老和尚苦笑了一下,看着刘昆道:“刘施主请说下去,那人杀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铁掌”刘昆道,“有洞庭神君苍海客之称的齐大侠齐老太爷,大师对齐大侠不会陌生吧?”
  静虚上人点着头道:“你说的是齐天野!老衲对齐大侠倒是久仰之至!”
  “不错!”刘昆冷笑一声道,“他就是在岳阳第一个遭受向阳君杀害的人!”
  老和尚一双长眉倏地一蹩,遂点头道:“这位施主与老衲曾经有过一段交往……此老乃是六合门武术出身,自练成六合门神剑之功后,一身武功已深入堂奥——怎么,连他也敌不过那个人?”
  “唉,说的是呀!”刘昆哭丧着脸道,“他老人家死得好惨——经衙门里验尸证明,齐老爷子是被对方一剑穿心而亡!”
  “唔!”老和尚留神地倾听着。
  “怪的是——”刘昆神色突变道,“齐老身上的衣服,并无丝毫破损,大师父你说怪不怪?”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喃喃地念了一声,唇角挂出一丝冷笑,道,“这件事尽管惊人,却并不怪异。施主既是习武之人,当知‘剑以气使’这四个字的涵义。”
  刘昆点点头,表示知道。
  老和尚乃冷冷地道:“这就是了,这人杀害齐天野的手法,正是以本身真气,贯注入剑身,形成了上乘剑道中所谓的剑炁,是以杀人之后,外面仍能保持原状,丝毫不显露痕迹!”
  他虽然对于苍海客——齐天野的死,作了精确的分析,内心却生出了一番激动。
  “无量佛,善哉、善哉——好高明的剑道!”老和尚冷笑了一声,银眉频眨,“只是手法未免太过于狠毒了,阿弥陀佛!”
  刘昆“哼”了一声,道:“齐老剑客为洞庭有名的大善士,平素热心地方公益,乐善好施,又与敝衙大人私交甚笃,就是布政使那里,他老人家都有交情。大师父请想,这件案子衙门里岂能不追究、不限期破案吗?”
  “哼哼——”静虚上人平和地道,“齐天野落籍洞庭之后的一切老衲并不清楚,只知此人前身为恶多端,少说也有百十条命案。阿弥陀佛——老衲无意再对死者置贬,少说一点吧。不过,这些也都是三数十年以前的往事了!”
  雷金枝大为惊异,不禁长长地“啊”了一声。
  刘昆则怔了一下道:“这件事在下倒是不知,不过洞庭居民,谁不知这位齐老爷子是个大善士,再说上面有所交待,这案子是非破不可的!”
  静虚上人点点头道:“施主所见甚是,齐天野果真已洗心革面,悟却前非,既往就大可不咎!”
  “是啊!”刘昆狠声道,“再说,向阳君的罪状更不只一桩,说起来真是数不尽!大师父也许不知道,湘阴的盛氏双英盛世勇、盛世平兄弟二人,今晨在岳阳楼也遭了这厮毒手,死于非命!”
  静虚上人面色一怔,又宣了一声佛号。
  刘昆乃源源不绝将盛氏兄弟遇害经过讲说了一遍,静虚上人听后,沉默了许久,却未曾说话。
  刘昆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大师父请想,岳州府有此狂徒存在,地方上岂能有安宁?府台大人限在下三天破案……大师父你老可也看见了,在下这一双手……唉……”顿了一下,他哭丧着脸道,“……若不是雷氏兄妹仗义援手,命只怕早没了……是以在下万般无奈,才想到了大师父老人家。看来,也只有你才能对付得了这个人,是以冒昧登门求见……”
  静虚上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站起来,走了几步,道:“刘施主之意,莫非要老衲脱下这袭袈裟拿刀动剑不成?”
  “这个——”刘昆愕了一下,苦笑道,“大师父本系武林一代宗师,红叶居士任秋蝉大名,武林中人哪一个不知道?”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打岔道,“刘施主不必再提任秋蝉其名,任某人在老衲心中早已物化子虚,全然不存在了……无量佛——罪过,罪过!”
  刘昆讷讷道:“话虽如此——大师父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却不曾丢掉。在下之意,只要大师略显身手,即可将那厮治服!”
  “施主对老衲过于抬爱了!”静虚上人苦笑了一下,道,“总结施主方才所说,那人功夫杰出,不怕施主见笑,即使老衲全力与其一拼,亦未见得是其敌手!”
  刘昆不禁呆了一呆,讪讪地道:“这么说,大师父是决计不帮在下这个忙了?”
  静虚上人长长叹息一声,苦笑道:“请刘施主见谅,这件事,只怕老衲无能为力。”
  刘昆冷笑道:“大师父虽是出家之人,但到底是出身侠义之门,岂能见义不为?”
  静虚上人忽然叹息道:“罢,罢!刘施主,老衲有一变通之计,要老衲亲自出山势所不能,老衲却可指点施主一条明路,如果你遵照老衲之言行事,却不啻老衲亲自出手一样?”
  铁掌刘昆原已大失所望,听后不禁大喜,但表面上并没表现出来,只是干笑道:“在下愿闻其详!”
  静虚上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才说道:“雷姑娘,你果真伤中了此人一刀?”
  雷金枝点头道:“不错,确是刺中了他一刀!”
  上人道:“那人可曾失血?”
  雷金枝又点头道:“流了不少血,但是不曾刺中他身上要害!”
  静虚上人讷讷道:“无须伤中要害,只要见了血就好——老衲实在心中奇怪,因为如照你二人所说,这个向阳君分明具有金刚不坏之躯,岂能为姑娘短刀所伤?”
  雷金枝道:“大师说的甚是,我那一刀所以能伤得了他。乃系出其不意。听家兄说,对方所练的乃是内气之功,平素不经运气功力不显,一经运息才会刀剑不入。我那刀的确是出其意外,只可惜我刀力不足,否则必可当场置他于死地了!”
  静虚上人微微颔首道:“令兄与老衲所见略同,情形正是如此,只是令兄似乎还不知道,向阳君目前生命亦在垂危之中!”
  “哦?”雷金枝大为惊奇地道,“老上人你是说因为我那一刀……”
  “不错!”静虚上人冷冷一笑,“正因为你那一刀!”
  “可是……我那一刀并不曾伤中他的要害!”
  “无须伤中要害!”静虚上人道,“只失血就足够了,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像他那种练习自然功力的人,惜血如宝,即使失落点滴亦有关联。更何况,他身习太阳元罡之功,一旦失血,必会引发一种叫‘反潮’,的奇怪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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