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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的一声脆响。 刀剑相击,爆射出一片火星。 却在此极快的一瞬,对方以一式“金鹰剪翅”的奇快身法,“呼”地掠身窗外。 其势绝快。 随着她翻起的身子,原是虚掩的两扇窗子霍地为之大开。对方身子有如戏檐之猫,一个咕噜,已闪身室外。 好快的身法。 袁菊辰一惊之下,不顾自己重病在身,直觉的一个飞闪,掠身窗外。 “想走吗?” 起落之间,才觉出此番身法较诸昔日,大不利落。头重脚轻,几欲跌倒。 袁菊辰乍惊不妙,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左手向墙上一按,才自站定。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轻巧,打对檐霍地飞身而落。 随着他落下的势子,“唰啦”一声轻响,一条亮银鞭抖了个笔直。 这个身手较之先时那个女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条软兵刃上极有功力造诣。 眼前这一抖之势,不啻于一口长剑。 寒芒刺眼,直点眉心。 袁菊辰霍地一个倒仰,“哧”地飞出丈许开外,落向泥地。 以他平日功力造诣,决计不只如此,却不知目下这一场大病,来势不轻,竟然精气两虚,饶是如此,却也非比等闲。 打量着今夜之势,他自忖不是好兆头。 看来眼前二人,正是先时投店伪装卖艺的年轻夫妇,身手如此了得,却不知是何路数?莫非为北京奸宦所差遣?潘氏母女既已落难身死,却为何苦苦相逼,饶不过自己! 一惊之下,袁菊辰已自泥泞里腾身拔起。 噗噜噜,衣衫飘风声里,落向客栈瓦檐一角。 总是力不从心——脚下闪了一闪,几乎倒了下去。 “哧!”一缕尖风,夹带着一样物什,直奔眼前疾射而来。 随着暗器“梭子镖”的出手,对方那个年轻的娘儿们,已自对檐飞扑过来。 这个娘儿们还真狠。 人到刀到。 雁翎刀劈风直下,兜头就砍。 “叮当”一声,第二次为袁菊辰手上吹雪长剑给震了开来。 ——在刀剑一击的同时,对方的一只纤纤细手,直向袁菊辰肋间插来。 “噗!”两只手迎在了一块。 耳听着“叭!叭!”一连两声脆响,仿佛是踩碎了瓦片。 声音既是传自女人的脚下,也就证明了她的功力不济一一却是这一击之下,实已耗尽了袁菊辰仅有之力,随着他的一个滚身势子,直向当街飘落下去。 女人嘴里“哟”了一声。 怎么也没想到,袁菊辰在重病里,仍有如此身手。先时,对方掌势交接的一霎,袁菊辰固然真力尽耗,对方那个年轻女人,却也差一点折了筋骨,一条左臂齐根发麻。 眼看着袁菊辰即将逃脱,她心有不甘,一霎间刀交左手,于惊险万般里,红袖猝扬,再次发出了暗器“梭子镖”。 寒月下银光一线。 在袁菊辰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势里,“噗”地击中了他左面肋侧。 这一镖多半由于那个女人的力有未逮,要不然,可就有致命之险。 袁菊辰“啊”了一声,脚下一连几个踉跄,差一点跌倒当街。 偏偏是有人放他不过。 暗影里,一个人闪身而进。 亮银鞭飕然作响,兜头直落。 袁菊辰横剑以迎,“呛”然作响里,削下了对方一截鞭头。 施出了最后所余劲道,袁菊辰拧身而蹿,“哧!”纵身七尺开外。 却是力有不逮,身子一晃,扑通!坐倒在泞地里。 持鞭汉子却放他不过。 “小子,你纳命来吧!” 身起,鞭落。 “唰啦啦!亮银鞭怒卷如蛇,直奔袁菊辰头顶而下,却为后者翻起的长剑挑开一边。 袁菊辰身势再转,跌落于盈尺泥泞。 眼前形势,真正险到了极点。 瓦檐下的年轻妇人,施了一手“燕子抄水”绝技,起落间,如飞直下。 两口子一条心:决计要取对方性命。 那么疾快的势子,一起即落。 雁翎刀灿若银虹。一刀直取当心。 此时此刻,袁菊辰力尽气竭,想要闪开对方要命的一刀,可是万难了。 人不该死,五行有救。 暗夜里,霍地飞过来一件物什。 “呼”的一声,力道极大。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雁翎刀势。 “当”地一声脆响。 一击之力,极是可观。 年轻女人这一刀,原来足可致对方于死地,却是受阻于莫名其妙斜刺一击,刀势一偏,震开了半尺有余,“噗哧!”落在泥地里。 紧接着,那飞来物什噗地坠落,泥泞四溅,竟是半块残砖。 其势更不止此。 惊惶万端里,一条人影直穿当前。 随着这个人的蓦然现身,双手齐发,铮然脆响声里,飞出了一掌金钱。 极似暗器手法中的“满天花雨”打法,观诸眼前之势,数目少说也在百枚之数。 虽说是分量轻微,却由于来人手上力道的惊人,距离又是如此之近,一发而至,有似出巢蜂群,一股脑直向对方二人迎面击来。 其势绝险。 迎面男女,万万没料到有此一手。一声惊呼,双双飞身而退。 有似剪翅的一双燕子,“唰”地作两下分开。 犹是慢了点儿! 星光爆射里,仿佛是那个女人“呀”地娇呼一声,便自隐身暗夜。 袁菊辰一振未起—— 却为来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要命关头,眼前这一臂之力,实有可观,即在来人奋身直起的势子里,双双拔起,落身于对面矮墙之上。 紧跟着两个人身子向后一仰,即在来人巧妙的持撑之下,翻身墙角。 眼前人影疾闪——对方年轻汉子去而复还。 寒月一线,照射着对方那一张看似阴沉的瘦脸——正是先前投店、背着猴儿的那个年轻汉子。 眼看着袁菊辰即将刀下丧生,却是功亏一篑,焉能不为之恼火? 却是在暗中婆娘的一声痛苦呻吟里,打消了他的继续搜索之意。 袁菊辰乃得险中逢生。 掠过了一面矮墙。 猫也似地贴檐而进。 这个人身子不高,却似有无比劲道。袁菊辰在他搀扶之下,倒也轻松自在。 几次三番,袁菊辰就近打量他的脸,皆因为对方脸上的那个“遮面虎”拉扯得过低,几乎连鼻子都遮住了一半,自是看他不清。 站住,瞧瞧,又拐了个弯儿,其实不离眼前五丈开外。 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一扇。 房子里敢情还点着盏灯。 萤火虫屁股一样的那么一点点光度,约莫着也不过勉强可以辨物而已。 进来之后,房门又关上。 炕上敢情还躺着个人。 曹二拐子! 许是刚才照顾生意,搬门钉板过于劳累了,二拐子张着个嘴,鼾声连天,怕是打雷也吵不醒。 “伙计,别出声儿!”这个人哑着声音说:“要是让人听见,我可救不了你啦!” 声音透着耳熟,偏偏是袁菊辰一时想他不起。即在对方搀扶之下,歪在了土炕床上。 “你是……” 挣扎未起,袁菊辰不胜汗颜,只是向对方频频顾盼。对方的仗义援助,救命大恩,令他感激不尽,却是这个人…… “嘿!” 眼前这个人眨着精光内蕴的眸子,自我调侃道:“我一摘下帽子你就认识我了!” 嘿嘿一笑,举手拉下了帽子。 “啊!是你?” 老掌柜的! “怎么着,认识了吧?”老掌柜的堆满了一脸的笑:“打从你一来,我就认出你是谁了,不用说,大闹代州城,刀杀刽子手黄麻子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这……” 袁菊辰强笑着点了一下头。 “哈,”老掌柜的挑了一下大拇指:“好样儿的,老哥哥佩服的就是你这一号的人。” “只是……你是……” “老猫上树!”老掌柜的龇牙一笑:“听过我这号人没有?” “老猫……上树!” 却不曾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 “不给你说清楚了,料你也猜不出来!”老掌柜的挪动了一下身子:“老猫是我的号,姓桑名树。合起来就叫‘老猎上树’,明白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袁菊辰点头道:“桑兄……” “小人物!不比兄弟你!”桑老掌柜的一笑说:“闲话少说,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说到了“伤”,袁菊辰顿时觉出那地方热辣辣的生疼,身子挪了一挪,红渗渗的浸出了一片鲜血! 好一阵子折腾,才算把袁菊辰身上的伤给料理好了,染满泥渍血污的衣裳也不要了,暂时换穿了曹二拐子的一套新衣,倒也勉强合身。 一切就绪,已是三更时分。 打量着手里拴有红线的“梭子镖”,掂了掂,桑树说:“分量不轻,女人能有这个手劲儿,倒是不多见,兄弟,你这条命好险,算是捡回来了。” 忍着伤痛,袁菊辰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儿。 桑老掌柜的说:“急着上路?” “倒也不是……” “那就好!”老掌柜的说:“十天半月你就放心在这里住着吧,明天天亮了,叫二拐子给你看看,他有个亲戚是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等把身子完全养好了再走也不迟,反正你不说走,我绝不赶你。” 袁菊辰点头道:“谢谢……” “只是有一样,”桑掌柜的说:“从明天起,你可不能露脸,要是叫人看见起疑,官私两面都罩不住,可就坏了!” “当然……” 袁菊辰伸手把桌子上的梭子镖拿起来认了认。 “知道是谁吧?”老掌柜的神秘的笑了一笑:“谁你惹不了,单惹上了他们。” “是……” “十三把刀!听说过没有?” 袁菊辰点了一下头,便不再吭声。 算算这一路之上,把他们哥儿十三个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不用说这是最后一拨子了,却是男女两个雏儿,透着稀罕。 “我的这双‘招子’不花,十三把刀里面,数他们两个最难缠!”桑老掌柜说:“男的叫‘飞麒麟’谢天,女的是他老婆‘小红蛇’莫飞花,夫妇两个出了名的狠,谁要是惹上了他们,不死也得剥层皮,你怎么惹上他们啦?”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 桑老掌柜站起来到外面瞧了瞧,关上了门,特别在窗户上加上了一层单子,如此一来便不愁灯光外泄。 曹二拐子还真能睡,张着个嘴,鼾声如雷。 水开了。 老掌柜的泡了两碗好茶,端到炕前的八仙桌上。 “行啦,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别闷着了……”一面坐了下来:“就咱们两个,你说吧!” 沉闷了好一阵子,袁菊辰才叹了口气,打量着老掌柜的这张脸,不由他不实话实说,却是难掩焚心之痛地簌簌淌下了伤心之泪。 “这……”老掌柜的可有点傻啦:“兄弟……你慢慢地说吧……慢慢说。” 寒风飒飒,吹在窗户上,不时传出“沙沙”声音,炕头灯盏,光焰婆娑,摇曳了满室的凄凉迷离。 袁菊辰终于说完了此行的一段经历,悲愤时激昂,慷慨,伤心时热泪滚滚,只把桑老头听得热血沸腾,热一阵冷一阵,不时地咬牙切齿,眉扬目张,那样子就像是得了什么病,中了邪似的。 忽地他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一声:“洪大略,我操你祖宗八代!” “轻声!”袁菊辰一把拉住他,真担心声音传出去,被谁听见了。 所幸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 正在打呼的曹二拐子一惊欲醒,翻了个身子,嘴里嘟嘟哝哝,又继续追寻他的好梦去了。 桑掌柜的才似警觉地坐了下来,却是气得脸色发青,当下向袁菊辰抱拳道:“有眼不识泰山,原来‘西山鹤’袁大侠,袁老前辈是你的尊祖,紫流江派身法,世无其双,怪不得兄弟在重病之中,亦能有此身手,佩服、佩服,请容我一拜。” 站起来一躬到地。 袁菊辰不及礼让,桑掌柜的又说道:“潘侍郎功在社稷,有功不赏,无罪受死,足见昏君无能。可恨刘瑾、马永成这帮子太监小人,鸡犬升天,唉唉,这叫什么世道天日?” 微微一顿,才又接道:“这件事发生太快,我们这里还没听说,只是前两天潘夫人、小姐问斩,街巷才偶有传说,却不知其详,我正在心里奇怪,今天听兄弟这么一说,才算是明白过来……哎呀!兄弟,你能有这番侠骨情怀,力保忠臣之后,千里投亲,这番义气作为,好生令人敬佩,请受我这第二拜。” 话声一顿,又是一躬到地。 不等袁菊辰有所反应,老掌柜的又说道:“如今潘夫人、小姐为奸人所害,兄弟你抱病奔驰,不畏权势暴力,仗义复仇,真正义薄云天,此心可昭天日,我想那屈死九泉的潘氏一家,如果地下有知,定当会保佑你此行成功,兄弟你的大仁大勇,好生令人钦佩,请受我这第三拜!” 说拜就拜,一躬到地,竟呜咽着泣了起来。 袁菊辰笑了一笑,探出了“吹雪”长剑,以剑鞘插入老掌柜腋下,硬生生把他架了起来。 桑掌柜的惊了一惊,止住泣声道:“好腕力,这是……” “紫流气功!” “嘿!”老掌柜的脸现稀罕:“看样子我不知道的可多啦,没说的,以后老哥哥这个店也不开了,我跟着兄弟你跑,打杂也行,只一样,你得教我几手儿!” “你的功夫已经很不错了。”袁菊辰深情地看着他:“只是有一阵没练了吧!” “嘿,一针见血!”老掌柜的说:“两年没下场子啦!你看看。” 拍拍身子的肉.他说:“都长了膘了,不过,兄弟你吆喝一声,照样能上阵杀敌!” 袁菊辰笑笑说:“你言重了。” 义气搏义气。经此一谈,二人大是投缘。 老掌柜的过来坐下,挑动着一双浓眉道:“这事情经兄弟你这么一说,我算全明白了,天大的事眼前你也搁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第一步,你先把身子养好,既然你自通歧黄,那就再好不过,明天起我侍候你,咱们药补、食补一起来,多则半月,少则六天,准让你复元如初。” 袁菊辰微微一笑,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好人。 他却有悬心之事——住在客栈马房的那两把“刀”:“飞麒麟”谢天、“小红蛇”莫飞花。 “老猫”桑树满怀自信地说:“这两口子交给我啦,有我看着他们,再说,那个娘们胯上着了我的金钱镖,跟你一样,总得躺上两天,明天我瞧瞧他们去。” 袁菊辰想想也是。 老掌柜的说:“代州城经你这么一闹,可热闹啦,汪知州那个狗官,素来是胆小如鼠,我看他八成吓坏了,不用说正在调兵遣将,要捉拿你,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窝在这里,你就放心地住着吧!” 袁菊辰心里想着太原洪家,认定了洪大略是陷害潘氏母女的元凶大恶,只要杀了他,便是为屈死九泉的潘氏母女报了仇,其他各人,大可不必深究,却哪里知道,洁姑娘主婢如今犹在人世,根本就没有死,而且近在咫尺,就在汪知州的后衙。 这却是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了。 起了个早儿。 其实根本他就没有睡。 老掌柜的踩着一脚的稀泥,来到了马房附近。 里面男人的声音,叱了一声:“谁?” 房门“呼”地敞开,姓谢的年轻男人一脸警觉地闪了出来,看见了来人之后,脸色才松下来。 “是你,老掌柜!” “打搅、打搅,昨晚上睡的可好?” “好?”姓谢的哼了一声:“你这个地方不干净,闹贼!一宿没睡!” “闹……贼?” “可不!”姓谢的还真会装样子:“三更半夜的,想偷东西,我老婆一喳呼,叫他给攘了一刀!” “啊!”老掌柜的吓了一跳:“攘了一刀子?这……要不要紧?这可是从哪里说起……” “还算好!”姓谢的说:“死不了,你来得正好,这附近有能治刀伤的郎中没有?” 老掌柜的嘿嘿一笑:“要是你先生不嫌弃,就叫我进去瞧瞧!” “你?”姓谢的怔了一怔:“你会治病?” “哪里,哪里……”老掌柜的说:“治病不敢说,早年跟着我爷爷到处跑,专治跌打损伤。” “啊!那太好了。” 里面的女人也听见了,哼哼着说:“那就麻烦你吧,掌柜的,请你进来一趟!” “好说、好说,我这就瞧瞧吧。” 女人半斜着身子歪在柱子上。 下半身盖着被子,挺讲究的湘绣被面儿,衬着她无限娇柔的俏模样,真像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谁又会想到,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盗! “小红蛇”莫飞红头发蓬松,脸色憔悴,但强挤出来的一丝笑容,也有其风骚。 “瞧瞧这个地方……也就不让你坐了……” “好说、好说。”掌柜的四面打量一眼:“赫!真像是新房一样。我说,这个贼他是打哪儿进来的?” “这……”女人说:“许是门没关好。” 姓谢的年轻人说:“掌柜的你真能医?” “看看再说吧!” 怪不好意思的,那个婆娘把身子歪这一边来,拱起个屁股——拉下被子一角,可就现出了她的如雪玉股,上面缠着条白布,却让血给染满了。 伤势可是不轻。 打量着虽不及袁菊辰那么严重,却也不是闹着玩儿。由于伤处正当后胯骨,这个部位最麻烦,一点小伤就能让人直不起腰来,怪道这个娘儿们一直歪着身子。 姓谢的男人扶着她坐直了,为她解开绑着的布条,血都粘上了,拉扯不清。 女人呻吟一声,皱着眉头说:“扯吧!” 一下子拉开来,咕嘟嘟涌出来大片鲜血。 姓谢的好不心疼,不容老掌柜的招呼,即把备好的一些粉药给搽了上去。 “不行,这止不住!” 老掌柜的倒也在行,两个手指头分开一按,流血顿止。 “还真有你的!”姓谢的脸现喜色道:“快给瞧瞧吧!” “嗯,”老掌柜的一面仔细端详:“伤的还真不轻!” 手指盘分,伤处顿现。 “啊哟……”女人疼得全身打颤:“你可是轻着点儿,好疼!” 总算检查完了。 “不像是刀伤!”老掌柜的说:“像是飞镖什么东西打的!” 姓谢的“嘿”了一声:“真有你的!你就别管是什么东西伤的了,看看要不要紧,伤了筋骨没有?”老掌柜的“哼”了一声:“可是不轻,骨头没伤着,筋可是伤着了,大奶奶我看你得在床上好好躺着了。” 姓莫的女人半天没有吭气儿,一会才冷冷问道:“要多少时候?” “最少得半个月。” “那可不行!”她说:“我不能在这里呆着,我们还有事急着赶路。” 老掌柜的嘿嘿笑了几声,没有说话,那意思像是在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姓谢的掏了一块银子,足有十两,往老掌柜的手上一塞:“拿着,你就多费心吧!” “哟,哪用得了这么多呀!” 敢情是见钱眼开,直乐得老掌柜的眼前金星乱冒,那双拿钱的手抖作一团。 姓谢的一笑说:“钱有的是,三天见好,另外还有重赏,快拿药去吧!” 老掌柜的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头拿来了个药箱子,里面的名堂还真不少。 经过一番洗涤上药包扎之后,姓莫的女人伤处果然大见轻松,却是也有坏处,她动不了啦。 老掌柜的给她上绑了,腰上绑了一圈竹笺子,说是保护筋骨,只是这么一来,莫飞花连弯腰也难了。 “怎么样,大姑娘你想好了没有?” 陆同知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交给一个丫环,大咧咧地自个儿坐下,摆摆手,后者便退了下去。 屋子虽然不大,布置得却很华丽,特别是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衬着盆底五色透明的石子顿见不俗,淡幽幽的一脉清香,嗅着舒服极了。 虽说是在服丧之中,洁姑娘却也清丽动人,玉容憔悴,更惹人怜惜。 只是没精打采地默默坐着。让窗外射来的一方阳光整个把她包了起来。 她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久了。 每一天早晨或午后,她都爱在这里坐着,特别是午后的此刻,阳光的温暖,常常使她觉得她还在“活”着,否则,生存的意义就更模糊了。 “咳,太冷了,小心着凉!” 陆同知说:“这几天睡觉可好?彩莲说你夜里老醒,不安宁,大人为此很不放心,要我来看看你……顺便问问。” 说着就嘿嘿地笑了。 下面的话不说也知道——他是来为汪大人打听婚讯来了。 陆同知又说:“我看过黄历了,十六日子挺好,大人也很中意,大姑娘你看……” 忽然,他为对方姑娘所逼视过来的目光惊得一跳,话声因而中断,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已很明显,她是不乐意了。 “哪能这么老拖着呢!” 陆同知由位子上站起来,脸上大是不耐地说:“你的事我们已经尽了心,你和彩莲现在还能活着,全是大人的恩典,你要知道,这是多大的风险哪?” 一片冷笑,泛自她苍白的脸上,仍然是一言不发。 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之所以支持着她仍能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还对袁菊辰存有念想,即使如此,求生的意念却也日趋黯淡。 真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尤其是在面对着陆同知或是汪知州那么令人憎恶的嘴脸时,她的信心和忍耐,都会遭到强烈的震撼,死亡的阴影也就相对地升高。 就像是眼前的一霎,她甚至于连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了。 陆同知绕了个圈子,站在她面前。 “大姑娘,好好再想想吧,十六日,还有十天,不能耽误了,知道吧!” 说完,他就转身来到门前,小丫环把他的披风拿过来,陆同知接过来披在身上。 “彩莲呢?” “前院里去了。”那丫环说:“给新奶奶拿衣服去了!新做的!” 陆同知点头笑着说了个“好”字。 这里对洁姑娘都已经改了称呼,虽然还没有正式过门,忖思着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新奶奶”三字不胫而走,在州大人的后衙里,已是无人不知。 陆同知前脚刚走,彩莲后脚便转回来。 打前院里回来,手上抱着个包袱,里面满是绫罗绸缎的新衣裳。 脸上喜孜孜的,一扫往日的忧郁,那样子迫不及待,三脚并两步的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 一眼瞅见眼前的那个丫环,忙站住,摆摆手说:“这里用不着你,你下去歇着吧,有我呢!” 小丫环“巧姐儿”是打发来专门服侍“新奶奶”的,人很机伶,为了以后有好日子过,这会便得柔顺着点儿,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彩莲过去看看,关上了门,又跑过来,神色张惶而喜悦。 “小姐,喜讯儿!我听见了个消息,您猜猜谁来了?” 洁姑娘微微一怔,用冷漠的眼神儿向她看着,注意到她手里抱的一堆新衣裳,唇角微牵,露出了不屑。 “哎呀!不是这个!” 甩下了手上的大堆新衣,跳到了她的跟前。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彩莲说:“您猜是怎么回事?袁菊辰先生来了!” “啊!” 像是忽然吞了个“开心果”样的,洁姑娘一惊又喜,突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谁来了?” 彩莲说:“袁菊辰,袁先生来了!” 洁姑娘这才听清楚了。一片笑靥展现在她苍白的脸上:“在哪里?” 一把抓住了彩莲的手:“他……在哪里?” 左右顾盼一眼,真像是就在眼前一样。 “不是这里……” 拉着她坐下,彩莲才轻轻地说:“袁先生他来到代州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听前院里人说的!”彩莲说:“听说他杀了人,代州城里里外外,现在画影绘形,正在捉拿他呢。” 洁姑娘呆了一呆,半天才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到底是找来了……” “说是杀了不少的人!”彩莲左右看了一眼,更小声地说:“那个汪知州吓得了不得,连大门都不敢出,特别调来了好些人,这几天里里外外防范得可严啦,生怕袁先生飞进来,要他的狗命!” 潘洁冷冷一笑:“活该。”又问:“你还听见什么啦?” 彩莲说:“就是这些了……啊,”她说:“听说外面杀了人,三个女人。哼!夫人、小姐您还有我——他们找了三个替身,在菜市口给砍了!” “真有这回事?” “真的、真的!那边的大奶奶还指着我说:‘回去告诉你们小姐说,这下子她可以安心了,死不了啦!有人替你们一家三口死了!’酸里酸气的,真是老不要脸!”彩莲说:“您是没瞧见她脸上搽的粉,真有铜钱厚,老妖精!” 洁姑娘默默无声地走到了窗前。 “糟了!”她讷讷地说:“袁先生他受骗了!” “受什么骗?” “你不知道!”洁姑娘脸上蓦地兴起了愁容一片:“要是他以为我们死了,岂不要急疯了……唉呀……这可怎么办?” 彩莲登时为之一怔:“怪不得他会乱杀人呢,准是急疯了。” 洁姑娘踌躇了一下:“要是知道他住在哪里就好了……” 彩莲摇头说:“那也没有用,这里到处都是人,尤其是我们,被看得死死的,动一动都有人知道。” 洁姑娘神色黯然地点点头道:“是我急昏了头……看样子是跟他难见面了!” 彩莲说:“想个法子,求求那狗官,让我们出去一趟……” “那有什么用?又到哪里去找他呢?” 她跺了一下脚说:“不管怎么,这总是个好消息,只要他人在这里,总能想个法子……” 彩莲说:“我们不能去找他,他却可以来找我们。” 这句话使得潘洁心里一动。 “你说的不错。”洁姑娘说:“袁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一定放不下我们,活着有人,死了有尸,若是他能去认认尸体就好了……” “他……会么?” “但愿他会……” 一霎间,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抬头向着湛湛苍天,她喃喃诉道:“天上的神,我只有依靠你了,求求你把袁大哥带到我身边来吧……” 像是起了一阵子风,惹得满院落叶萧萧。 天色转晴,到处是泥泞一片。 断垣、瓦脊、沟渠……凡是阳光照射之处,俱都蒸腾着白白的一片雾气,时有臭味扑鼻,空气不佳。 才不过晴了一天,就有人把被子拿出来晒了。街道上满是猫狗的尸体,死了的老鼠所在犹多。不过是下了一场大雨,便自成了这般模样,真要是洪水来了又该如何? 实在憋不住,袁菊辰出来走走。 头上戴着个斗笠,低到遮过了眉毛。 身上不自在,特地借了根“曹二拐子”的“拐子”用用,拄着走倒也方便。 街上满是闲人,扶老携幼,熙攘一片,要饭花子那般的衣衫褴褛,甚是凄凉。 东边那块地头,有个茶楼——“正兴”,楼上楼下,生意不恶,门口地方有块空地,人群最是稠密。 过去这里小贩云集,南来北往江湖卖艺的朋友,尤其喜爱在此逗留,锣声一响,四方云集。便是卖个糖人,扎个风筝什么的,都能糊口有余。这两天却是不行,说是犯了“太白金星”,没给河神娶媳妇,让一场大水把“风水”给破了。 前推后挤,人头熙攘…… 大家伙争着在看什么,袁菊辰便也赶了过去。 一张新贴的告示一一 缉拿大盗一名:姓名,袁菊辰。 “袁菊辰”三字一经入目,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上了“红”榜了,再看看画着的那个人,大长脸,扁鼻子,满脸胡子,简直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原来他还有点心虚,这会子反倒把头抬高了。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张,罪大了,共列有十项大罪,反正是百死有余,州衙门悬银二百两,死活不拘,务期缉拿归案。 看看所列的罪项,把从北京起一路死伤的人,都算在了自己头上,想想倒也不差,心里暗自好笑,随即转身步出。 且到“正兴”茶楼歇上一歇。 外面闹水,这里生意却是不恶。 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小伙计好心给他找了个座儿,与人并凑一桌。 座上原有三人,各据一方,像是一伙的,均穿着一袭灰布高领长衣,扎“万字巾”,脚下一双“二蹬脚”的桐油短靴,貌相胖瘦各异,气味则一。 这类人,不是镖局的朋友,便是公门当差。 以眼前三人而论,由于衣着一致,倒像是在公门执役的可能更大。 这类人,眼前躲之犹恐不及,鬼使神差,竟然安排坐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有心站起一走,那么一来不啻更是落了痕迹,倒不如装着无事,放大方一点的好。 斗笠也不戴了,摘下来放在桌上。木头拐子夹在裆里,点了一客“猫耳朵”。未上之前,先来碗“普洱”香茶,润润喉咙。 对过的长脸汉子,嘿嘿一笑,口音浓重地道:“才来乍到?” 眼睛够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外地来的。 “对了!”袁菊辰说:“往南边去,桥断了,走不成困在了这里!” 长脸人嘿嘿一笑,频频点头,把一个夹有羊肉的火烧三口两口吃下肚里。 左面这人个头矮小,像是生有黄疸病样的一张黄脸,模样儿甚是阴沉。 另一个,矮小精干,一脸油滑之气。 三个人原来正在谈说什么,不期插进来袁菊辰这个外人,不免有些扫兴,看样子虽是公门当差,却不是什么角色,应是“贱役”之流,顶多混个吃喝,肚子里既无文墨,毫无气质排场可言。 “这件事,张头儿做得太过,拿了我们的黑钱!” 黄脸人手指敲着桌面,满脸气愤地道:“明明说好的是三份钱,怎么成了一份?他娘的吃我们‘二食!’”(注:北方俗语,吃“二食”即拣吃油水,占人好处之意) 长脸汉子,冲着袁菊辰一笑:“哥儿们,不拿你见外,就当我们是在胡扯,没你的事儿!”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的心思沉重,哪里有此雅兴?眼皮儿也不抬一下,只管自己喝茶。 黄脸人十分激动,又道:“三副棺材,就算是最差的柳木吧,也值三两银子,娘的,七吊钱就打发了?是给要饭的?” “算了吧!”短小精干的一个说:“要吵要争,是当天的事,现在人都埋了个球,还争个‘卵子’!” “那倒也不是。”长脸人说:“事情在个理字,只要在理,事过三年也能争,别说才三天了!” 黄脸人直着眉毛道:“就是这话了,他张头儿吃肉,咱们连汤也捞不着喝,这不说了,临末了,连三副棺材钱也没落着,这可就太损了点儿!” 矮个子翻了一下眼皮:“那你的意思是?” “咱们给他撂下一句话——三两银子,少一个蹦子儿也不行!” 矮个子一笑:“姓张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给他闹蹦个娘的!”黄脸汉子口沫横飞地说:“反正是才埋不久,三副女尸,咱们给他挖出来,叫大家伙看看是芦席还是棺材!” “三副女尸”一经入耳,袁菊辰为之一惊,想不听也是不行的了。 长脸嘿嘿一笑:“这可太绝了点儿,除非咱哥儿三个以后别在他手里混了……” “怕个鸟?”这时,黄脸人的声音倒是小了:“大不了咱们不吃这行饭,事情一抖开了,别说他姓张的兜不住,就连州大人也得出身冷汗,哼哼……冒名顶死,这该是多大的罪?” “啊呀!” 袁菊辰头顶雷鸣,心里大叫一声,愣在当场。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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