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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昆仑走到和尚夏侯天当前,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头上青筋暴露,淌满了汗珠,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里却是明白。只以为简昆仑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吓得全身发抖,一张脸,更是形同死灰。 简昆仑看着他冷冷说道:“你这个野和尚,为虎作伥,真是死有余辜,且让你在这里再多站立一会儿……” 说话时,偶见车厢窗户,帘角微揭,似有人在里面窥视,因以猜知里面的那个九公子平安无事,心里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么多人,却是无限凄惨。 两个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壮汉,早已气绝身死,倒是那个一直陪侍车内公子的小书僮,像是还有口气。 简昆仑走近他时,后者犹自睁着双眼睛,痴痴地向他望着,头脸上满是鲜血,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简昆仑心里一动,忙过去扶他坐起。却不意那僮儿喘息着,伸手向着车厢指了一下,说了个九字,双眼一翻,一口气连接不上,竟自死了。 简昆仑呆了一呆,试试他的口鼻,已是没有气息,不由叹了口气,把他缓缓放了下来。 这么一来,使他想起了车内的少年,随即快步过去,打开车门。却见车内被称为九公子的华服少年缩在车座一角,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迷未醒,还是睡着了? 细细一瞧,脸上满是泪水。 他模样儿本来就娇嫩清秀,此番看来,更不禁惹人怜惜。 简昆仑心里明白,看着他微微一叹说:“又死了一个!”自语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重重叹了口气,便自转身离开。 他这里身子方自转过,身后少年已忽然醒转,一个轱辘由车座上爬起:“喂……你……” 简昆仑回身佯称道:“啊,你原来没有死!” 华服少年叹道:“谁说我死了?” 一眼看见了对方手上的宝剑,不由得神色一变,吓得又坐了下来。 简昆仑低头一看,心里明白,点点头道:“你倒不必怕我,这些人可不是我杀的!” 说时,随即长剑归鞘。 少年用着一双情绪极是错综的眼睛,向他打量着,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谁呢?” 简昆仑遂自报了姓氏:“我姓简!你呢?” “我……”华服少年摇了一下头,讷讷说,“我不告诉你……” 说时头枕在胳膊上,一时眼泪涟涟地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又抬起头向简昆仑打量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简昆仑见他才哭了几声,眼睛都红了,那副样子真比女人还嫩,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少年见他眼光盯着自己,不觉腼腆地把头转到了一边。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我好心救你,你却把我当成了坏人,罢罢!既是这样,我走了……”说完,回身就走。 “慢着,”少年又唤住他,一双哭红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打转,“你说的可是……真的?”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我从来不说谎话。” “那……你为什么好生生的来救我呢?” 声音又娇又嫩,分明女子口音,简昆仑由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认定。 荒山野道,原没有什么路人,略作逗留,料无大碍。 他随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详细情形么?” 少年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或许是方才在车内,眼见一番凶杀场面,早已吓坏了,简昆仑的到来固然为他带来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对他仍多怀疑,便一声不吭的,静静向他注视。 简昆仑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告诉你实情吧,从七天以前,我就跟着你们了……” 少年倏地睁大了眼。 “只因你这一路,太过招摇……”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虽然一路上,你自称姓洪……我却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来是姓……洪……嘛!”说了一句,他就垂下头来。 简昆仑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却当你姓朱!并把你的出身,与当今永历皇上联想到了一块,这才会招来了一路风险!” 华服少年听他这么说,头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头向他看上一眼。 简昆仑看到这里,心里便自有数,顿了一顿,接道:“昨天你到日客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们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栈的一场惊险,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头却是始终也没抬起来,听着听着,却是忍不住又自抽搐着哭了。 简昆仑打量着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时候,刚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见了,如今是到处凶险,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一个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说完,他作势又要转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头道,“我……跟你走!” 简昆仑点点头说:“好,那就带着你的随身东西,跟我骑马走吧!你会骑马吧?” 少年点头说:“我会……” 简昆仑便自走过去备马,先时随车的两名汉子都死了,留下了两匹马,都很不错,洪九公子自骑的那一匹,更是罕见的好马。鞍辔齐备,很是方便。 把两匹马牵到了面前,才见这位九公子一脸为难地望着车子发呆。 看见简昆仑来了,他才说:“这么多箱子,你要我怎么拿呢!”叹了一声说:“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个随身的行囊,里面有几件随身衣服,一些金珠细软,一向由那个随身的书僮携着,简昆仑见他提着吃力,只好帮他提上马背,系好了,待将扶他上马时,他却往后面退了一步,皱着双眉说:“我自己会……” 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又触景伤怀,看着地上已死几个故人,只是落泪,一张清秀的脸,连经大敌,这时看来毫无血色,一片苍白。 简昆仑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难受了,回头到了前面,给些银子请几个好心的人代买几口棺木,把他们埋了吧!” 听他这么说,九公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简昆仑随即动手,把几个人的尸身用衣物掩好,压上石头,回头也好供人辨认。 一切就绪,这才缓缓走到那个散发头陀夏侯天身旁,后者兀自圆瞪着一双大牛眼,脸上神色一片乌黑,看来伤势极重。 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说:“这个和尚坏透了……这些人都是他杀的……千万不能饶了他!” 简昆仑冷冷一笑,点头道:“我只当是那个姓卓的下的毒手,原来是他……哼……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转,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伤势极重,即使为你解开穴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过,且看你的造化吧!” 说完,随即内聚真力,举掌直向对方背上拍去。 简昆仑倒是有心为他解开穴路,可是和尚却没有这个造化,吃受不起。 随着简昆仑的掌势落处,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似面条儿般地萎缩了下来,随即七孔流血而亡。 简昆仑微微摇了一下头,脚下挑处,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来,盖着了对方那张极难看而发紫流血的脸。 马上传过来少年九公子的咳嗽声音。 简昆仑方自上马,怔了一怔道:“我几乎忘了,你还病着呢……” 九公子摇摇头说:“不要紧……快走吧!” 这地方让他伤心极了,恨不能马上离开的好,说了这句话,不待简昆仑带路,自个儿抖动疆绳,胯下坐马,唏哩哩长啸一声,径自飞驰而去,反倒抢先简昆仑而行。 一程紧跑。 足足有三十里远近,才见着了一些人家。 眼前来到了一个镇市,道边界碑上刻着十里桥界。艳阳下柳色青青,沿着一道池沟延伸蜿蜒,正有几个乡民,倚着树干专注垂钓,一竿在手,其乐融融。 二人骄辔而行。一路上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寒着一张异常秀气的脸,中间停下来两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简昆仑看轻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会,瞧在简昆仑眼里,好生怜惜。 只是他知道对方这等有钱人家,所谓豪门的公子哥儿,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有机会磨练一下,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却连简昆仑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简昆仑发觉他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泪。他是恁地有情,总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饮食的书僮和两个忠心耿耿的护从,这几个人却都已经死了,为他而死,想起来怎么能不伤心落泪? 便是这般,一路恹恹,了无生气,心情沮丧,真是到了极点,好几次都恨不能停下马来大哭一场,总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儿之身,便自强撑着支持下来。 看看来到了街上,两匹马自动地放慢了脚程。 蹄声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声音极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频频向马上这般出色的一对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终于勒住了马,长长地吟了一声,白过双眼睛向简昆仑瞅着,意思像是在说:“还走么?” 眼前正好有个茶园,红纸招牌上老大的一个茶字。 恃强的简昆仑,看见了这个字,也都走不动了,更何况随行少年? 挺雅的一个茶园子,或许时候还早,早茶已过,午茶未至,这会子正称清闲,偌大的场地,只有几个客人,寥落在座,简昆仑与九公子的来,不啻带来了新鲜。 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个小厮照顾着上料。 简昆仑与九公子取了个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简昆仑见他面色泛红,情知有异,忍不住探出手来,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人手滚烫,才自吃了一惊。 “你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九公子搪开了他的手,赌气说:“别管我!”倔强地以手支颐。终是不支,呻吟一声,又趴在桌上。 简昆仑微微一笑,却实在又轻松不起来。他虽不知对方这个秀气的哥儿,到底是皇族何许人物,却可以断定,必为永历皇帝之近亲,与今皇室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要不然吴三桂、孙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鹰犬,也不会苦苦相逼,放他不过。 看这个样子,他分明疲弱得紧,却是硬自恃强,拒绝自己的关怀,娇气得厉害,这类大家公子,平素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呼百诺,今日这个罪,谅他以前是不曾经历过……若是凡事顺着他,今后麻烦可就多了,保不住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可就误了大事。 略一盘算,简昆仑心里已有了主意。 须臾,茶房送上两碗香茗。 简昆仑付了茶费,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双手端起茶碗…… “小心烫着了!”简昆仑话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出,舌头都烫麻了。却狠狠地侧过眼来,向简昆仑盯着。 简昆仑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饮,一连喝了两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声,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过来,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当对方这一碗不烫,急忙中也就顾不得人家喝过没有,端起来就是一口。 简昆仑说了声:“烫。”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喷了一地,直烫得张嘴吐舌,那样子真像要哭了起来。 几个旁边的茶客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气地瞪着简昆仑说:“你,你害人!”便偏过了头,不再理他。 简昆仑一笑说:“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个?” 一面说,乃将一碗热茶端起,从容而饮,片刻间,已喝得见了底儿。 九公子哪里知道对方内功精湛,滚开的水,可以入口不烫,冷眼旁观,直是傻了眼儿。 简昆仑乃将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边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烫了。” 九公子原来使性子,赌气不想理他,终是口渴难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适中,再不似先前烫人,心内大是奇怪,犹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热茶喝了个精光。 茶房赶过来又添了开水。 怪的是,在简昆仑端持之下,终不烫人。 九公子喝了几口,却是病中不支,呻吟一声,便趴在了桌上。 简昆仑思忖着对方病势不轻,不忍再拿他开心……却见本店主人,黑瘦的一个中年汉子,来到面前。手里拿着杆旱烟袋,哈腰见了个礼,便自说道:“小的姓张,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简昆仑点点头说:“不错,想是受了风寒,你可是这里主人?” 姓张的说:“不敢,不敢,不过是个小小茶馆而已。” 简昆仑说:“这里可有客栈没有?” “有一家,”张店主把旱烟袋插向后脖子里,用手指着激动地说,“往南拐,有个鼓楼,边儿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楼,原是黄大人的府第,黄大人死了,他家后人就改了客栈,里面亭台楼榭可讲究啦,八百里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只是价钱很贵,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谢。 张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着说:“这位小相公看来病得不轻,我们这里有个王大夫,会扎金针、看病,要不要请他来给小相公瞧瞧?” 简昆仑正要说话,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着说:“不要嘛……不要……” 张店主看着他直皱眉头,简昆仑说:“我这位兄弟说不要,便不要了,他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店主,还请帮忙才好。” “好说,好说,相公只请关照就是。” 一面说,张店主随即坐了下来。 简昆仑随即把路遇盗贼打劫,四名家人被杀,弃尸荒道的事情说出,张店主聆听之下,吓得神色猝变,简昆仑乃取出大块纹银置于桌上。 “倒不是请你报官,只请为四个已死的家人,买上几口棺木,入土为安!” “这个……”张店主看着桌上的银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倒也延迟不得,小人这就张罗去了,只是……” 简昆仑会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着铺张,一切从简,以后找着了他们家属,还要起灵回乡。事完之后,我这兄弟少不了还有一份赏赐……张店主你这就去吧!” 张店主思忖着四口薄棺,连同坟地,即使请和尚念经,有个四五十两银子,也足能打发了,自是大有赚头,心里早已乐意,再听说事成另有赏赐,更是大喜过望,当下连声应着,问明了出事地点,四人模样,立刻离开,这就张罗着去办了。 简昆仑不便在此久留,随即同着九公子离开茶馆。 一路上九公子垂头不语,神情恹恹,一双眼睛分明是流泪太多,肿得像两个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仆役,不免又自伤怀,原本就病着,看来更形疲弱,却把整个身子依向马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随行。 好在前述的那个花鼓楼客栈,离着这里不远,不一会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如此气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现在改成了客栈,大门处新加了座牌楼,翠翘曲复,极是华丽,却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远近驰名,别开生面了。 简昆仑、九公子方自来近,即为门前负责接待的伙计迎了进去。 二人俱喜安静,各人要了一间上房,一间之隔,比邻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态益显,再也支持不住,一切琐事皆由简昆仑负责料理,一头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杨柳丝丝,莲叶田田,院子里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简昆仑来回探望了两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侧。原因是他房门深锁,关防严谨,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杀,把他吓坏了,此番余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黄昏的太阳,已是无力,蝉声晓晓,终是无奈。人的心情,一下子松脱下来,反倒有几分难以适应。 原打算待他醒转之后,为他以内力拿捏一番。以简昆仑精湛内功,一经灌输,自应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门内闩,想走进去瞧瞧也是不能。 两暗一明的深邃套间,位在梧桐的阴影里,前有莲池,后有假山,明室内的几样摆设与壁上书画,均非赝品,无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价值格调。 这里应是不俗,茶馆的张店主倒也没有夸大,誉为八百里内外第一家,实不为过。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几天,小寄风尘,有何不可? 简昆仑乐得把心情暂时放宽了,这就出来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长桥,架卧当前,衔接着东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帘高卷,尤称高雅,客来小坐,观鱼、品茗,或用餐点,俱称方便,较诸前院的琼楼玉宇,显然别有世界。 简昆仑信步来到桥上,见一老者持杆湖上,正在垂钓,由于派头十足,吸引着几个人驻足旁观。 湖中锦鲤,谁都知道是用以观赏的,老者偏偏持杆而钓,自是志不在得,却也不免大煞风景,他却是乐此不疲地自得其乐。 一身紫红色的缎子袍褂,同色的一顶瓜皮小帽,却把一双袖管高高捋起,露着浮有青筋的苍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总在八旬上下,却是精神抖擞,眉发微斑。一张国字脸,下巴上光秃秃的不见一根胡须,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着五只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较之袍褂上点缀却又微不足道。 原来此老一身配件极多,无不鲜明夺目,看来价值不赀。即使身上钮扣,帽子上的一块帽正,也是匠心独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杆玉质烟袋,尤其宝贵,纯金的烟锅,翡翠的嘴儿,衬着琥珀色泽的黄玉烟管,富气得紧,周身上下宝气万千,落在世俗人眼里,自有非常之势,一时蔚为奇观。 却有个头梳丫角童儿,一旁侍立,高撑着一把花伞,为他遮着太阳。 围看的人,与其说是看他钓鱼,不如说是看他这个人来得恰当,鱼不必钓,自能上钩,其实连饵都是多余,是以竿竿不空。老头儿也不知是逗的什么乐子,每钓起一条,随手取下来又放回水里,竟而乐此不疲,引得身侧几个旁观的人一次次发出喜乐的笑声。如果说这游戏是为人取乐,倒也有些道理,他却又不是一个江湖艺人,诚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简昆仑原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驻足片刻,随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这老头儿今天来到了花鼓楼,可就有乐子看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说话的人,瘦高的个头,一张长脸。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态。 两个人品茗闲聊,隔着敞开的大面轩窗,正可见老者的滑稽垂钓,谈话的内容,自然也就以他为主。 简昆仑正巧在二人侧面坐下来,不必费心,也就听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惊讶着说:“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爷?” 长脸汉子点头道:“还能是谁?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坐下来道,“久闻此人,神通广大,乃是两湖的一名巨盗,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 长脸汉子哼了一声道:“小声着点儿!”声音随自变得小了,却仍然逃不过简昆仑的留神倾听。 “是不是,可谁也拿不准,不过,这老头儿却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么呢?” “哼,”长脸汉子冷冷地说,“这几年我与此老幸会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发生,说他是一名巨盗,还待认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儿是错不了的!” 简昆仑默默站起,走向柜台,要了一碟椒盐花生,闪开了说话二人的眼神儿。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钓鱼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见于此,长脸汉子这么一说,更加断定他的判断无误。 简昆仑再回到原来座头,说话的二人已对他松弛了原有戒心。人们总是第一次松口之后,便自滔滔不绝。眼前座客稀落,谁又会防到隔座有耳?况乎事不关己,即或为人听了,也不关紧要。自然,要是传到了当事老者的耳朵,兴问起来,却是有损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刚才说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问出个所以势不甘休。 长脸汉子嘿嘿低笑了两声,声音又变小了。 “那一年两将军的被刺……” “啊!”胖子惊讶地说,“知道,知道……难道说会是他干的?” “这可就不知道了!” 所谓的两将军,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冲和云南都指挥史马智,二人皆忠于永历帝,手下各有实力,猝然遇刺身死,对永历帝一面,自是打击极大。简昆仑由不住心里顿吃一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他来说,自有非常价值。 长脸人冷冷地笑着,干瘪的脸上,显现着无比的正直,继续说道:“当日事出蹊跷,我只是对这个老东西怀疑而已,以后几年,却常见他邀游滇桂,出入有华车代步,衣着饮食,无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爷称之,他却一不是当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说他是贩卖宝石的大盘客,可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商人的习气,也不见他与什么商人来往……真正怪异……” 矮胖子说:“有人说他是京里来的大财主!有花不完的钱呢……是出来玩儿的!” “就该留在京里享福,到咱们这个地方晃个什么劲儿!真是奇怪!”长脸人说,“瞧着吧,我给他算着啦,这一回来到花鼓楼,不定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咱们等着瞧吧!” 一阵轰笑声,打廊子里传过来。七老太爷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过来。 谈话随即结束,众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着为首来人——七老太爷一行望去。 说是老太爷,还真是那么一个排场,一只手搭在童子肩上,身边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着他的黄玉烟袋,有人捧着手巾把儿,加上看热闹的本店客人,众星拱月般来在眼前。 老头儿身上配件极多,脚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当乱响,明珠美玉猫儿眼,看得人眼花缭乱,难怪人家要传说他是珠宝大盘客,瞧着也是有那么个意思。 有钱人走到哪里都不寂寞,定是到处受人欢迎。 迎着七老太爷的身驾,负责湖心亭买卖的二当家的夏四先生,抢着急步第一个赶上去,狗颠屁股地先来了个大马趴,敢情是当今的时髦玩艺儿——请大安,俗称打扦儿。 “七老……您大安啦!给您老问好儿,您老快进来歇着吧!” 居然满口京腔,有声有调,这一套在北京城,当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边远地区,可就看着不大顺眼。做买卖最讲究势利,夏四先生这一手是专为应付本朝新贵而学,应市以来,无往不利,诚然生财有道。 七老太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四先生你客气啦,胡当家的可好?” “当家的出去了,可有话交代,您老来了,一切照旧,特地把小的给您老调了来弄菜,爱吃什么,您只管招呼,一应俱全!” “好好……” 人一老了,好像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有钱,好像也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当了官儿,特别是当了大官,更像是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 诚然万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好,七老太爷就在夏四先生的搀扶下,就着当中铺有红台布的座头儿上,抖颤颤地坐了下来。 说他是满人吧,脑后可又少了那条小辫儿,说他不是吧,一身穿着打扮,就连说话的腔调,都透着像,真令人瞅着纳闷儿。 七老太爷喝茶也一样的讲究。夏四先生亲自在一旁服侍。红泥小火炉,鸡心小茶壶,沏出来的茶水,碧绿碧绿的,味儿香极了。 “明前龙井——崔子舌,您尝尝新。” “好好……” 七老太爷伸出了一只手,珠光宝气戴满了五枚戒指的右手,众人才自留意到,他这手上非但宝气万千,还戴着指甲套。 说不出是出什么戏,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眼神儿,竟然对在了一块儿。 简昆仑警觉着刚要避开来,七老太爷却是老眼不花地点了一下头:“好……” 惹得大家伙的眼睛,俱向这边看来。 简昆仑不欲逗留,便自站起来向外步出。 西边天只剩下了一抹残晖。 九公子房里似乎开始有了动静。他像是在跟谁说话,仔细一听,才知道竟是呓语……算了时间,他也该醒了,简昆仑心里惦记着他的病,叩门不开,便只好破门而入了。这番动作,极是简单,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将内栓震断,房门随即轻轻敞开。 简昆仑其实可以由窗户进来,只是天还亮着,唯恐惊俗,便只好如此。 透过窗户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脸蛋儿更像是着了层胭脂那么样的红…… 青绫扎头,伸着雪白的一只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够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厉害,简昆仑真能吓上一跳。 尽管如此,他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简直就是个女孩儿家,那样子真比女孩儿家更称娇柔妩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呻吟着掉了个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轮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峦,四下去的细细腰肢,猝然衬托出隆起的臀儿……哎呀……简昆仑几乎呆住了。 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儿家身上,也该是迷人的了。 总是由于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间的神驰,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宁可认定了他的男儿身子。 “你该醒醒了。” 简昆仑倚着床边坐下来,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敢情烧犹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烫人,看来病势不轻。只当是一般风寒,睡上一觉也就好了,却是贵人体娇,那病势越发的沉重了。 望着他痴痴的发了一阵子怔,简昆仑真有说不出的内疚,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迟迟不与医治,害得人家病势不退,更加重了。想到这里,决心不再迟疑,这就施展内功推拿手法,先为他活动身上脉穴,去除高热。 心里想着,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将把这番心意告诉他,却又转念以为不可。那是这小哥儿的脾气,他实已领教,一路上都在闹别扭找碴儿,简直和女孩儿家一样小心眼儿。若是明说,定为他见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梦之中动手施展,反到落得个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将房门掩好,先把自己长衣卸下,暗暗运功,将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动手把九公子身上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发出了一声长吟,改侧姿而仰卧。正适合于眼前的动手,省却了简昆仑一番顾虑。 却见他仍然穿着先时长衣,不及脱落,便自睡倒。这等阔家公子,无论起居饮食,身边总是离不了个服侍小心的人儿,一旦不在身边,可就乱了规矩。 眼前这个九公子,正是如此,看着真令人又气又怜,真拿他没有办法。 当下不及深思,即行递出右掌,隔着对方身上薄薄绸衣,将真力徐徐灌入。 这番动作,看来吃力,其实在九公子的感觉里,却极其轻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暂时恢复了平静,看来睡得更是酣甜。 简昆仑见状,乃得暂放宽心,他随即掌势移动,按向对方心经脉络。却不意,这部位衣着扎实,竟似裹扎着什么? 心头微微吃了一惊,一个直觉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负了伤?” 总是他居心纯正,实在没有想到其它方面,脑中一经意念,即行动手解开了他外面长衣。 果不其然,里面装备十分扎实,胸间密密层层地裹扎着一层白绫,裹了又裹,扎了又扎,什么样的严重刀伤,值得如此? 天气既热,又不透气,这样的层层裹扎,若是真有刀伤,不发炎溃烂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宁,时见呼吸短促,原因却在这里。 再看那紧紧内扎的白绫,早已为汗水所湿,这个不当的处理,早已给他本人带来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为显然,便是那只白细的手,紧紧地拉扯着,下意识里的意欲挣脱,终因绑扎得过于结实,总是挣脱不开。 简昆仑这才注意到,这条白色绸带的连缝之处,竟是用小针密密缝结,怪道如此扎实,想要解开,却是不能,这却如何是好? 他脑子里只是想着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扫处,发觉到对方枕边的一口连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里。 原来九公子虽不擅武,却以日来连番遭遇,几度亡魂,心里不无警惕,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简昆仑眼里,不无感触,顿生无限同情。 当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觉出竟是一口难见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宝石嵌镶的刀鞘,抽出来的匕首刀锋,冷森森侵入毛发,不甲说极其锋利。以之轻轻探向对方束胸白绫,刀锋方及,即为之噗噜噜……大肆开脱。 敢情是束扎得过于严谨,缝线乍开,即行自个爆解敞开。 简昆仑心中一惊,触目处,竟是一双隆起的女子酥胸……哪里是什么刀伤! 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抬头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间桎梏既去,面容也为之开朗了,一直轻颦的两弯蛾眉,下意识里也展了开来。其时粉汗新润……瑶鼻、樱唇勾画出的一幅眼前图画,无比娇柔韵饶,简直美丽不可方物,谁说他不是女儿之身? 强制着定了定神,简昆仑才缓缓伸出手揭下了对方用以束发的绸帕,大蓬秀发,黑云似地便自披落下来…… 眼前再无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个女人! 秀发披散,玉体横陈…… “哎呀!” 简昆仑直觉地打了一个踉跄,只觉着头上轰的一声,脸也红了。 这种感触,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铁打铜浇,顶天立地男儿,面临着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张皇,着了大难。 若是装作不知,再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内心里先就难以适应,更是觉得不妥。 眼前事态,变生突然,简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着床头,简昆仑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好长的一段间,心里都无法安定下来,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声长长曼吟,才把他由神驰的时空唤回到了现实。 简昆仑的一双眼睛,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总是寒热未退,犹自还在病中。美人儿着了病本就腻人,况乎芳姿憔悴,看着也是可怜。 简昆仑无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时的推拿运气,才不过刚刚开始,总不能半途而废,莫非便因为对方的女儿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问了? 岂非她一个年幼少女,实应较诸所谓九公子这样一个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顾与关怀! 只是眼前的变化,太过离奇,在他心里全然没有一些儿事先的预兆,尽然临头,才致茫然如斯…… 一个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谁?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身分?敌耶?友耶?一霎间,可真正的难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呻吟着,发出了呓语,却是口齿不清,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梦境里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靥的表情,也就不尽一一看在简昆仑眼里,越加无限同情。 他随即不再迟疑,轻轻一叹,走迎过去,就着床边坐下,继续先前的未完工作。 虽说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论到女人这一面,还嫩得很,几乎全无经验。 如果说以前曾经和异性有过接触的话,万花飘香门中那位飞花堂堂主时美娇,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门却是敌对身分,断无瓜葛,有之,仅仅也只是基于人性中的互敬与同情而已。 眼前这位姑娘的邂逅,显然不同于前者,感触也就特别微妙。虽说是义行不顾细节却也不无顾虑……原来打算在对方前胸右侧乳中一穴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为不可了,乃改在身后志堂穴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随即不再多想,专一于眼前的运气推拿工作。 如此前后兼施,神气并用,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已产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无疑是退了烧……却出了一身大汗,周身上下,简直像是才从水池子里爬起来一样,连发根儿都是湿漉漉的。 这可又让简昆仑着了大难…… 总是问心无愧吧!自个儿发了个狠,不再细想,即行动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个干净。 这小小工作,却比他生平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更为艰难,好不容易做完了,对方姑娘身子是干净了,他自己却因过于紧张而致大汗淋漓。 用一方锦被,掩盖着她赤裸的身子,简昆仑只觉着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如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落坐一隅。 他这里折腾了个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无知,由始至终,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闹过眼睛了,更何况病魔缠身,连番惊吓,日间车马的疾奔……金技玉叶的娇嫩身子,哪里支持得住?此刻全然松脱,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吓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简昆仑总算松下口气。不过,紧接着却又为着眼前人儿发起愁来…… 她到底是谁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次要问题了。 对方少女这一觉,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看来这个迷团势将要在明日之后才得解开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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