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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金风细雨楼”不过五里之遥的“象鼻塔”,“挫骨扬灰”何择钟还在呆呆地守着进出的要道。 山于太过无聊。他只好看自己的掌纹,翻来覆去的看,眉皱了又舒,蹙了又展,却还是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时,“象鼻塔”里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象鼻塔就好比一个亲切的大家庭,在外面痕荡够了的孩子,始终还是要回到家里来的。 这次回来的三个人,是“象鼻塔”里三大精英分子,他们在白天分别给派出去,执行王小石一项布署: 他们是:“独沽一味”唐七昧、朱小腰和“活字号”温宝。 他们说说笑笑,正跟商生石、秦送石、夏寻石等闲聊,经过何择钟身边,看他在审视自己的掌纹,不免觉得好笑。 朱小腰故意把他的厚厚沉沉甸甸重重的手掌翻了过来。笑说。 “来来来让我跟你瞧瞧……” 她本曾沦落青楼,会客人多了,自然懂得一点相人之法,掌相面相、也颇知法了,本来见何择钟憨得可爱,正想相陷几句,但这一端视,只见此人厚实掌心,有三道深深如刀雕的纹,其余什么都没有了,登时无以发挥,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吃饱饭没事干至多是努力睡觉,别说是大起大落大成大败了,就连胡思乱想也付诸阙如的闷人,当下只好啐了一声说:“哈!真简单!日出日落,吃饭上床盖被子,还看什么掌相!” 何择钟也不以为意,只咕哝道:“人生里本就至简单不过,生老病死,站起来、躺下去,管那么复杂干吗?” 朱小腰只一笑,随意地问了一句:“小老唐和黑炭头呢?不是轮到他们换班的吗?” 何择钟正想回答,温宝却笑了起来:“咦嘿,朱圣主居然这一回挂念起咱们的巨侠起来了,看来,唐大巨侠这一趟功夫和这一番苦心倒没白费哩!” 朱小腰瞟了温宝一眼:“你再油腔滑舌的,我就替你改一改字号。” “改字号?根据河洛理数吧?”夏寻石居然听到了也过来凑热闹,“是根据河洛理数改名字吧?我也会一些。” 朱小腰粉脸肃然,媚目含煞:“我只替他改一个字。” 温宝哈哈笑道,“当然是‘宝’字了。难道改我的姓不成!” “你是‘活字号’的吧?”朱小腰忽问了这一句。 “是……” 温宝还未回答完,朱小腰已说:“我替你把‘活’改成‘死’!” 温宝吓得直吐舌:“哗,哗,哗,朱圣主,我只开开玩笑而已,你也犯不着如此认真吧?” 温宝的样子倒活像只元宝,笑眉尚悦目,跟人笑闹惯了,仿佛一天不作弄人一下倒没了个性似的。朱小腰跟他也闹惯了,知道不能给这种人开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更咽咄逼人,处处得理不饶人。 忽听唐七昧低声疾道:“暖,你看!” 众人看去,只见一仿似人脸、十分灵黠的红狐,一只深眸正在街角黯处幽幽地看向这儿,带点儿忧恫的蓝。 朱小腰认得这是她上次在“小作为坊”店里放生的红狐。 那头狐狸也在看她,目光里似透露了一种人的事情,依依不舍。 朱小腰一向不与人亲善,就算对颜鹤发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之情,也仅止于深藏心底际,对这头红狐却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亲切,仿佛她是这红狐前世,而这红狐正来看它自己的今生。 人狐对望了一下,人有一些恍惚、狐有一些儿畏缩。 然后,这红狐狸便没人街角,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它是怎么进入这人口杂沓之地的。 ——它是一直躲在这儿?刚溜了过来呢? 毫无来由的,朱小腰忽然念起了唐宝牛——这心情像是一个轻细的召唤。 轻细而深刻的召唤。 (也许是因为当日她在“小作坊”遇伏时,唐宝牛也曾出力救过她和狐狸之故吧?他还为她负了伤。) 所以她又记起了刚才还没得到答的问题。 “大方、小唐、黑炭、风火轮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她再次问何择钟。 “发生了什么事?” 吴谅敢情也发现不大对劲的样子、于是低问蔡水择和张炭。 张炭蔑了蔑咀,“上面可能有事,咱们再藉故上去闹一闹。” “刚才不是看过了吗?没事别惹事。万一动起手来,不但吃不了兜着走,只怕温柔也吃亏在眼前呢!” 他显然十分反对。 “我就怕她已经吃亏了。” 蔡水择沉声说,张炭已经站了起来。 正在监视他们的利小吉、祥哥儿、欧阳意意立即有了警觉。 “什么事?” “我要上去。” “刚才不是上去过了吗?” “我有件事物,忘了交给温姑娘。” “‘留白轩’是楼主重地,岂让你说来便来,说去就去,上上下下没止休的!?” “温姑娘是你们楼主的贵宾,哪有不许她同来的人见面说话的道理!我们也是人客呀!” 张炭与祥哥儿争辩了起来。 欧阳意意却慵懒他说:“什么东西?让我替你交给她。” “是贵重物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张炭冷笑道:“你可担待得起?” 欧阳意意变了变脸,却没发作,只说:“好,我先上去请示一下。” 其实,在这一刹,他心里却里我能得楼主下令,就把你杀得个喂狗扒灰的! 蔡水择长身一步,说:“请让我们一齐上去。” 欧阳意意道:“不可能。” 吴谅道:“那就让我们其中一个上‘留白轩’。” 祥哥儿道:“不可以。” 张炭眼珠一转,委屈求圭他说:“那让我们转托你问温姑娘一句话,总可以吧?” 欧阳意意寻思了一下,一时举棋不定,利小吉道:“你且说说看。” 张炭顿时笑逐颜开,“拜托你们问问:温姑娘要不要我们马上把‘吞鱼集’送上来?” 利小吉怔了一怔,朱如是问:“‘吞鱼集’?” 张炭道:“对,是吞鱼集。” “什么玩意?” “不方便说。” “不说不勉强。”欧阳意意心忖:反正问问也无妨碍,便说:“好,就替你问间。不过,我不一定间得到结果来。” 张炭涎笑道:“怎么可能?他们就在楼上,欧阳护法这一问,没有问不出答话来的事。” “谁知道?”欧阳意意故意让他门急那么一下,“也许他们已上了床、睡了觉呢!” 白愁飞正把温柔抱上床去。 温柔恬睡过去一般,美丽的酡红仍轻轻点绛在她脸上,好像发梦也梦见糖果一样的甜。 谁也看不清楚她是给点倒的,还以为她只是睡了过去。 朱小腰听罢了何择钟的转述,只知道温柔离开了“象鼻塔”,张炭、蔡水择、吴谅三人都跟去了,唐宝牛和方恨少则跟王小石等一大早就出去了,除了白愁飞来瓦子巷闹过一场之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惊险的事。 只不过,她仍是觉得有点忧心怔忡。 她忽然问了一句:“温柔离开这儿的时候,穿的是什么服饰?” 何择钟这可答不上来。 他一向没有留意女人的装饰。 但夏寻石虽然没听见温柔跟张炭等人的对话,却留意到了温柔的穿着,于是说了分明。 “也就是说,温柔是有刻意的打扮过了?”朱小腰整着秀眉,想、寻思、并且说:“她会去哪儿?” 然后她转身望向温宝和唐七昧,发现平时戏滤的温宝,现在变得神色肃穆;平常冷漠的庸七昧,此际神情也很绷紧。 ——是不是三人都有着同样或相近的忧虑? 忧虑是什么? 那是对未发生和将临的事怀有一种疑惧。 ——只不过,大多数的优虑其实都不会发生,如果你把你过去所优虑会发生的事作一统计,基本上,有九成都是妃人忧天、白担心一场的。 只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若无远虑、也必有近忧。 ——那么,唐宝牛和温柔等的“不知所踪”,是他们的远虑,仰或是近忧? 白愁飞强把直欲烧噬那五洁冰清胴体的欲望,以木压火般地抑下,然后转身、耸眉、深呼吸,然后去开门。 他知道是“自己人”在敲门。 而且是有“紧急的事”。 ——因为那敲门的暗号。 暗号是不动声色地透露了许多事,但不是“自己人”就不能理解它的意思。 但这一刻间,白愁飞为压抑下去的欲火,而生起了恨不得把骚扰他的人杀悼的冲动。 世上有几种欲望是难以压抑的。 自由! 权力! 金钱! 性欲! 开门。 是欧阳意意。 欧阳一眼看到白愁飞的脸色,虽然对方没有表情(至少没有表示出高兴还是厌恶,欢迎抑或是憎恨),但他已感觉到:有话快说,不可勾留。 此外,他也一眼瞥见,在榻上恬睡而腰身胸脯曲线分外夸张动人且瞩目的温柔。 这就够了。 他什么都了解了。 他也是男人。 “那三个家伙想要上来。” 白愁飞冷哼一声。 欧阳意意立时明白,已不必说下去了。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他们有话要问温姑娘。” 白愁飞悠然转首,向床上静睡的温柔望了一眼。 欧阳意意也随白愁飞的眼光望去——他一早已发现温柔躺在那儿了,不过、既然白愁飞明显且有意让他知道温柔是毫无拒抗地睡在那几.欧阳意意也立即表示自己留意到了和羡慕之意。 有些男人喜欢别人知道他又占有或猎取了一位(尤其是美丽的) 女子,他们极乐意让人(甚至于方百计的让人)知道。——其实也不止是“有些”男人,而是“大部分”男人皆如是;并且也不只是男人如此,女人常亦如是:她们“宣扬”的也许不是她又跟一个男人有了深刻关系,而是“炫耀”又多了一个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所以,当欧阳意意一旦表达了欣羡之情,白愁飞的煞气立时就转为得色。 “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在这时候问明的吗?” 欧阳意意即时笑了:“要问,也只有白楼主自己去问了。” 然后他讨好地笑着说:“……小心哪,这之后,温姑娘要间您的事几,还多着呢……” 他居然向白愁飞提出“警示”。 ——只不过,这时候这样子的“警告”,男人都爱听。 所以,此际,白愁飞对这平素不动声息、喜怒不形于色、不大爱说话的欧阳意意,也大有好感起来。 (……噫,平时这人不大表态,所以总防他点,这次看来,他也是醒目之人,不妨予以重任……) 欧阳意意下楼之前附加性质地问了一句,“……要是那些塔子里的人要冲上来寻衅呢?” “且拖着,要拖不下来,就——”白愁飞用手作势,做了一个劈砍状:“我已经吩咐梁何如何应付了,你们跟他配合便可。” 欧阳意意诡笑告退: “……楼主请放心,这时候已没什么要事,最重要的,还是楼主好好享受,静静处理自己的事。 朱小腰、唐七昧、温宝三人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即请人迅骑联络负责监视天泉山“金风细雨楼”一举一动的“扫眉才子”宋展眉、以及负责监察“六分半堂”有何举措的“破山刀客”银盛雪、和负责打点朝廷、禁军、蔡京势力一路的“今霄多珍重”戚恋霞等三方面人手,探询可有见过温柔、张炭、唐宝牛等人的行踪。 温柔这时当然身处险境。 她的“险”是“失身”之险。 张炭也正值危机。 他的“危”是身陷于“风雨楼”。 唐宝牛和方恨少亦身逢鲍境。 他们的“绝”是,不是怕朋友兄弟不来援,而是生怕兄弟朋友来救而牵累了他们! “老唐。” “嗯?” “我们这辈子,也算活得痛快,对不对?” “宰相、皇帝,全吃了咱们的苦头。咱们这双拳头,揍过天下最恶的人,救过最好的人,咱们没白活,也总算没活得不痛快的!” “对,正应合了一句话。” “什么话?” “——死而无憾。” “对,只要生能尽欢,死便无憾了。” “既然这样,”方恨少笑笑,”咱们不如去死吧!” 唐宝牛怔了怔,摸着他的大鼻头,惨笑道:“——死!?” 他一向都以为,自己比方恨少这轻薄书生更高大、豪壮、顽强、气盛、视死如归,理应是他份内的事,却没料今回儿是方恨少先行提出。 他觉得很愕然。 也很有点“去脸”。 “你觉得现在咱们的情形怎样?” “给人逮住了,像两只待宰的猪——只不过,你皮薄一些,我肉厚一些。” “不过,说实在的,咱们哥儿虽是给人抓起来了,但待遇如何?” “待遇?嘿,凭良心说,除了动弹不得外,我们给服待得大爷似的,在江湖上浪荡这些年了,这门子福算没享过。” “试想想,咱们刚揍了的是谁?” “皇帝老子,姓蔡的龟儿子!” “打了这两个天底下第一第二的人,咱哥儿还可以这样混活下去,天子竟有这样便宜的事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你吞吞吐吐是什么意思嘛!麻烦死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礼下干囚,而这份礼又是蔡京这狗老头送的。你想,假如你是天子,或者我是天子,你我会任由人打一顿而不好好整治整治吗?” “你是说他们另有图谋?咱们能给他谋个什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命倒有一条——” “只怕人家要的不止是咱们的命。” “莫非……” “咱们是饵,他们善待我们,必是要放长线、钩大鱼。” “那么,大鱼是……” 方恨少这回不说话了,只默默颔首。 唐宝牛也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干涩地笑说:“大方,你说的对,咱们这辈子,活得没不快意的,犯不着当死不死。连累弟兄。你说是不是?” “是。” 方恨少的声音像蚊子一般细微。 “怎么了?”唐宝牛反问,“你倒怕死起来了?” 方恨少道:“坦白说,我想活。” “你……” “活着多好。活着、可以发生那么多好玩的事,有那么多的感觉。 有你那么好的朋友,有……如果不到非死不可,我是决不愿死的。人家是视死如归,我却是宁愿变作只龟也不愿死。” “——那你宁愿当缩头乌龟不成!?” “当乌龟也无妨,至少能够活,活着就好。可是,读圣贤书让我知晓:朋友间要讲‘义气’;行走江猢多年,我得到也只一句话:要重义气。义气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对朋友要做对的事、下要出卖朋友、要在适当的时候帮助朋友。如果害死连累朋友,而对自己也一无利益,那我倒不如就此痛痛快快地死掉好了。” 唐宝牛听了方恨少这番话,不由垂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不错,我很想活,”方恨少喃喃地道:“但如果要活下去得要伤害很多朋友,我就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 唐宝牛静默下来。 “你呢?” 方恨少悠悠游游地但也万念俱灰地问。 仍是没有答腔。 “你怎么了?” 他发现唐宝牛正在饮泣。 “你这男子汉大丈夫的不龙吟虎啸也碍狗吠狼曝,却像猫哭鼠泣的算啥!?你还算男人啊你!?” 这样一说,唐宝牛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呱狐大陶,哇哇大哭,掏心捏帅的捶是肺的,还命方恨少干干净净的衫袖来往他眼泪鼻涕的脸上揩拭,哭得就像个泪人儿似的! 方恨少厌烦不已,只想把他扯开:“你男还是女的!哭爹哭娘的,不敢死的就拉倒,你不死我一个儿死算了……” “我实在很舍不得死……” 唐宝牛仍在哭。“我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有闪过这个念头:有饭吃该多好。我常常看到美女的时候,都想过,有美人看多好。我时时跟人打架把人打倒的时候,都省起:我还活着多么好。但现在却要我死……还要我杀死自己……我不想死啊……死了这一切美好的都没有了……” “这也难怪,蝼蚁尚且贪生……”方恨少唏嘘不已:“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死好了。” “我是不想死,”唐宝牛哀痛地道:“可是我不得不死。” 方恨少听得一震:“你……死?” 唐宝牛沉重地道:“连你也为不出卖朋友而死,我却不能为朋友而死,天下间焉有是理?” “你……” “怎么?你瞧不起我,以为我真不敢死?天下怕死的人多着呢!我唐宝牛就是一个!自古艰难惟一死,我连死都豁出去了,就没啥可怕了!” “我……” “什么你你我我我的,我以为自己已够娘娘腔了,看来你比我还婆婆妈妈得多呢!” “我倒小觑了你。我还以为你贪生怕死,临阵退缩呢!” “死,我是伯极了;生,我也贪极了。不过,要是负了义气,苟旦偷生,我唐巨侠活下去又有什么朋友?没有朋友兄弟瞧得起,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早好,痛快了断成汉子,不负义无愧心,过瘾胜神仙!” 方恨少道:“……我刚才看你哭得抢天呼地的,还以为你——” “我哭是跟张炭学的。他说他宁可流泪、不流血。他曾给那对狼心狗肺的任劳任怨折磨得呼爹喊娘的,但就是不屈服,还是好仅一名。这些年来我倒学了他这个,有事的时候喊叫一番,伤心的时候大哭一场,心里倒舒畅多了。”唐宝牛道。“他的法子倒见效,我哭了这一场,心里倒是痛快多了!” 方恨少楞了半晌,接了个话梢说:“——却不知那黑炭头和小石头他们怎么了?” 唐宝牛也意会道:“小石头是一定榜上有名的了,蔡京大概也要对付黑炭头吧?” “既然这样子,他们又是我们的好朋友——”方恨少眼睛发亮: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种求死的伟大情操,“我们还等什么呢?” “对;我们还等什么呢?”唐宝牛毅然他说,“就趁我们还能够死的时候死了吧!” 他们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伤人,甚至连伤自己也不容易,但他们还可以说话,还可以哭,即就是说,他们至少可以咬断自己的舌头寻死。 他们意志已坚。 死志已决。 却没料“砰”的一声,通风口的网罩网给震飞起来,两人倏地进入“机房”内。 唐宝牛和方恨少乍然还以为是救兵赶到,随后才知兀然潜入的是任劳和任怨——这两个他们刚刚才称之为“狼心狗肺的东西”! 两人一进来,唐宝牛和方恨少便想死不了了。 ——想死也死不了。 因为两人运指如风,又封二人几处穴道,使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而且还给他们嘴里套上软箍,使他们的牙齿根本咬不着舌头。然后两人这才满意了,对已完全失去抵抗、动弹、挣扎能力的人狞笑道: “你们现在已死不了了吧?” “你们的话,我们全听了。这通风口也正是通讯口,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你们猜对了,我们不杀你们、不整你们,是为了要你们完完整整的,好让你们那班跟你们讲义气的兄弟朋友手足来相救,而我们就只等着一同打尽。” “至于这位唐三藏,上次在牢里没把你和张炭整死,这次,我要你眼见黑炭头还有其他为你卖命的家伙一一为你丧命,这才让你死,够意思了吧?” “你们若不想死,只有一个法子。” “一条路。” “这儿有一张自白书,你们签个名画个押下去,那就能保住狗命。” “至于里边写的内容,反正是事实,说出来也无妨。那是表明主使你们行弑皇上和相爷的是王小石,整个‘象鼻塔’里的人都是同党,就这样而已。” “你们若不想在后天就人头落地,就得在这自白书上签个字。” “——你们不签也没用,反正,你们一旦押上刑场,王小石那干光冲动没脑袋瓜子的家伙,必定会来救你们,他们一出现,就死定了。就算他们不救你两个活宝儿,也没关系,我们自会替你画押扣印,你们人头落地之后,迟早也会办了在‘象鼻塔’里造反的那干亡命之徒。” “你们再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吃不消这皮肉之苦的,还是趁早听命、认了吧!这样我们也省事些,你们也少受些苦。” “怎么样?你们已没有再好的选择。” 任劳、任怨对着任凭宰割的方恨少、唐宝牛二人,像两名久饿的人看着两碟烤熟了的鸡,兴奋得眼里掩抑不住狠相与狼相。 “你们说不出话?那也不打紧。眨一下眼睛,就是不答允。霎两次,就是同意了。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希望你们别霎错了眼睛,也别瞎了眼、蒙了心。” “小心,你们只有一对眼睛。” 很快的,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作出了反应。 方恨少立即眨眼。 眨一次眼。 唐宝牛则不然。 他霎两次。 这连任劳任怨都觉得惊讶。 所以他们望定唐宝牛,要他再“表演”一次。 唐宝牛果然又眨了眼。 一次。 停。 又一次。 ——总共两次。 对,没看错。 “两任”互觑了一眼。 这回却连方恨少也感到惊疑不信。 然后才觉得怒忿。 任劳干咳一声,道:“你肯签押?” 任劳望向任怨。 任怨说:“你想说话?你有话要说?——要是,眨两下;不是,眨一次。” 连霎两眼。 “好,你有话就说,可是别玩花样,否则,我担保剜掉你两只眼睛。” 他解开了唐宝牛的“哑穴”,又让他一只手(当然只是手指)可以活动。 “你别杀死自己——”任怨盯着他的嘴巴和五指,再次提出警告。 “你一咬舌,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齿;你一动手伤害自己,我就剁掉你的手指。” 唐宝牛居然十分听话。 他看见那份“自白书”。 看完了,不吭声,只乖乖地画押签字。 之后他又乖乖地放下笔,乖乖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任劳任怨。 他这么乖,那么听话,反而使任劳任怨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任劳问,“你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是。” 唐宝牛平心静气他说。 “那你说吧。” 任劳仍盯着他的口,以防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真的要说?”唐宝牛瞟了方恨少一瞥。 “说就说——”任劳横了方恨少一眼,“你怕他能把你怎么?” 唐宝牛一直都非常吞吞吐吐: 他说的声音很低,任劳任怨都听不清楚,于是凑过脸去——不过仍是十分提防、非常谨慎。 “我……” “什么?” “我……唉……你……” “你放胆说吧,声音响亮一点!” 唐宝牛忽然旱雷似地吼了一声: “我——爱——你!” 两人都给震了一下,任劳刷地变了脸,唐宝牛哈哈大笑不已,方恨少听了,脸孔笑不出容颜来,也笑得盈了眼色。任劳一手拿过了那张“自白书”,只见画押处唐宝牛竟写了些又粗又肥又乱的大字: “我就爱操你祖宗二十八代!” 任劳一伸手,已重新点了唐宝牛的哑穴,任怨也出手封了唐宝牛那只惟一活动的手,任劳已发了狠,要狠狠地整治唐宝牛,任怨却阻止了他: “别逞了他的意。” “给他一点教训,”任劳则不以为然:“打掉他几颗牙齿,砍掉他两三恨手指,总可以吧!” “不,相爷要他完完整整,他越完整,就对咱们越有利。”任怨说,“你记得当年‘凄凉王’就是激怒的我们,受了点教训,结果诸葛老儿藉我们滥用私刑之名,将‘凄凉王’编配入刊部,反而趁此保住了他,咱们因而不便再动杀手,便宜了他——这次兹事体大,咱们怎能又犯在这关节眼上!” “是!你说的对!”任劳的年纪虽然要比任怨起码长四十岁以上,但对这个年轻人却一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口乌气只好暂时忍下来好了。我叫刽子李下刀留些情,留点气,让他们不得好死。” 要知道刽子手杀人下刀,讲求快利,头断人死,还要连一层皮,以致殓葬时不致全然“身首异处”,最忌是就是“留情”、“留气”,这样一来受刑者便会身受惨苦却断气不得,残忍无比。任劳要刽子手老李砍头时留气留情,那是歹毒致极的做法,当真使人“不得好死”,“求死不能”。 任怨淡淡一笑。 他的笑犹如浮光掠影。 别人看不到他的笑:他的眼里没有笑,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甚至整张脸也不见笑容,只不过在这瞬间里他细皮滑肉的脸上法令纹现了一现、深了一深,才让人省觉他刚才是笑过了,阴恻恻的,而且带点险。 “要对付他们,还不必要熬到那个时候;”任怨斯斯文文地弹着指尖,仿佛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弹一次便足以引人相思一次,“你还记得吧,我们当日在‘发党花府’,施了一种功力,让他们开口说出了本是我们要他们说的话,使他们几乎鬼打鬼、互疑互猜、几乎内斗。” “那是‘十五钻’奇功,天下间,惟有师弟你第一;”任劳讨好他说,“当时若不是王小石走运,他也会折在师弟你这一记杀手锏下。” “我的杀手锏可不止这一个。”任怨冷哼一声道,“我还有‘十六钙’。” “十六钙!”任劳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那是使人五脏六腑尽伤重,纵华陀再世,决也回天乏术,但外表一点却也看不出来的绝门奇功!” “对!” 任怨阴阴一笑。 任劳马上明白了。 ——当日,夏侯四十一就是想得到这种尽废其内但又不形于外的奇药,而致跟天衣居士结怨,而今竟已给任怨练成了一种奇功,虽然性质不一,但更是效用! 他一张脸因奋亢而通红,因而显得眉须更银更白,仿佛像位南极仙翁,慈和宽容地望向唐宝牛和方恨少,眼金金就像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最佳的客人。 ------------------ 风云阁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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