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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风雨飘摇天涯路


  长安,现在是更加繁荣了,尤其是遇上一年一度悬文插蒲的端午佳节,大街上到处是人,粽子和雄黄的香味一阵阵钻向行人的鼻孔,虽说佳节应在家中过,但是,城中各酒楼仍然家家卖满座,东大街的居易楼当然也不例外。
  这时,又有一老一少在向居易楼这边走来,老的年约四旬出头,五旬不到,面目丑怪无比,年轻的是个少女,穿着一身火红劲装,肩后还斜配着一支姣鞘宝剑,这名红衣少女之美,与同行那名瘦削汉子之丑,正好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不过,这年头人们见识多了,看到这情形,谁也不表讶异。
  丑汉和红衣少女这时已经来到居易酒楼下,在上楼之际,只听那红衣少女向丑汉问道:“丑叔叔敢保证他今天一定会准时到达吗?”
  丑汉脸上那双阴阳眉一跳一跳的摇摇头道:“谈保证,谁也不敢,不过那小子应该不是一个轻诺寡信的人,在正常情况之下,小子将没有理由……”
  红衣少女秀目一瞪道:“什么小子小子的,他没有名姓么?”
  丑汉扮了个鬼脸,嘻嘻一笑道:“哎啃,我的大小姐……咳咳……木,咳,愚叔是说这个……他,老弟,照道理一定会到才对,因为,贤侄女知道的,今天这约会是由他主订,也就是说,只有愚叔,才有不到之可能,说不到,他小……小……老弟已经早来了亦未可知。”
  红衣少女眼珠一滚,突然抢去前面,蹬,蹬,蹬,快步而上,人站楼梯口,旋身四扫,明眸露出无限迫切之色。
  人在梯腰的丑汉仰脸向上道:“来了没有?”
  红衣少女皱着眉峰摇摇头,丑汉接着加以宽慰道:“是我们来得太早,离正午还有一刻呢,来,我们先占座位,要坐得下三个人——你知不知道他爱吃什么菜?”
  三人份的座位给腾出来了,伙计捧着一块木牌,从耳夹上取下一支秃笔,笔头在伸出的舌尖上滚了滚,然后引笔就牌,蓄势以待,伙计望着那名丑汉,丑汉望向红衣少女,而红衣少女则在四下张望,根本没有注意到丑汉在等她点菜。
  伙计又拿笔头在舌尖上滚了滚,同时重重干咳了一声。
  丑汉似给传染了,接着干咳一声,低声道:“喂,我的小姑奶奶,您,咳,不要再找了,就坐这儿也很好,嗷,对了,我们点莱阳,要不要来点酒?”
  丑汉正在说着,楼下那个管账的忽然出现楼梯上,手中扬着一封信函,大声四下嚷道:“客官中有没有一位五大爷,或是夏姑娘……”
  丑汉乌豆眼一瞪,促声道:“啊,快,可能就是……”
  其实,丑汉这样说,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等他话完,那名红衣少女早已急步上前,自店家手中将那封信接下来了。
  回到座位,红衣少女开始急急拆封,抽笺阅读,丑汉隔着桌子不住跳眉睐限问着:“上面怎说?”
  红衣少女匆匆看完一遍,又再看一遍,然后,一声不响将那张薄薄的信笺丢去丑汉面前。
  丑汉以手指将信笺按在桌面,低头看去,只见笺上潦草地这样写着:“小弟失约了,如再逢家父请转禀他老人家,勿以我这不肖子为念,生养大恩,当图来世!若红云姊亦在座,请她保重。您已尽心,前约取消,谢谢老大哥。文束玉百拜。”
  丑汉与红衣少女究是谁,自然毋须交待得,这时,鬼爪抓魂手一伸,又将那只封套取过,只见封套上写的是:“烦交贵楼酒客丑大爷或夏姑娘,内详。”
  鬼爪抓魂霍地起身道:“走!”
  夏红云缓缓转脸道:“去哪里?”
  鬼爪抓魂道:“这封信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去楼下问个清楚,然后赶去将那小子揪出来好好训他一顿,倒请教他小子这算什么意思广
  在楼下,那个管账的伙计向鬼爪抓魂和夏红云二人解释道:“送这封信进来的就是这儿过去不远,拐角上李家的小癫子,大爷知道的,这些娃儿们,只要两个青钱,要他们干什么都干。”
  鬼爪抓魂点点头,朝复红云一甩下巴道:“再去找那娃儿问问看。”
  楼上的那名伙计追到门口高声问道:“两位还回来不回来?”
  老少俩这时那有心肠理他这个碴儿,双双赶来转弯街口,果然看到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在滚铜钱耍子,鬼爪抓魂上前问道:“谁是小癞子?”
  一名头上疤痕累累的孩子擦着鼻涕抬头道:“是我,怎么样?”
  鬼爪抓魂对付这种萝卜头儿还真有一套办法,只见他掏出一把青钱,在手上哗啦哗啦一摇道:“我这儿也有一封信,能不能顿小弟给我送去先前叫你送过信的相公那里?喽,这儿是给你的赏钱!”
  那个叫小癫子的孩子又揩了一把鼻涕,正想接钱,忽又缩手迟疑地翻眼道:“相公?那一位相公?刚才叫我送信去居易楼的是个叫化子呀!”
  鬼爪抓魂和夏红云闻言均是一呆,夏红云忙问道:“哪叫化子哪里去了?”
  小癞子摇摇头道:“不晓得。”
  夏红云又问道:“那么生做什么模样,你记不记得?”
  小癞子皱起两道黄眉毛,喃喃道:“就……就像……叫化一样……”
  夏红云听得一头是火正想骂出口,鬼爪抓魂忽然枪向那小家伙道:“知道了,谢谢,钱拿去吧!”
  说完,丢下几枚青钱,拉起夏红云便跑。
  夏红云大惑不解道:“丑叔知道了什么?是真的知道还是假的知道?”
  鬼爪抓魂脚下不停,一面答道:“跟我来,你就明白了!”
  说着,又冷笑了一下接道:“好小子,居然想在我丑鬼面前玩花样,嗅,你小子就是转一千道手,我丑鬼也得将你小子从狗洞里挖出来!”
  二人最后来到一座破庙前面停下,夏红云讶然道:“这跟这儿的丐帮分舵有什么关系?”
  鬼爪抓魂不理,走上一步向庙里喊道:“甘瘸子,你出来!”
  喊到第二声,庙里有人应道:“是那位朋友——”
  话声中一名中年跤丐出现,衣带上三个法结,显然正是这儿丐帮长安分舱的分舵主。
  那被喊做甘瘸子的中年跛丐生就一副红蟹脸,双目精光湛然,他似乎对夏红云更为熟悉些,怔得一怔,惶然失声道:“夏姑娘今天怎么有空——”
  话说一半,脸色忽变,好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身躯一转,冲着鬼爪抓魂抱拳唱了个肥暗道:“前辈驾临,有失远迎,甘瘸子罪该万死!”
  鬼爪抓魂极不耐烦地乌豆眼一瞪道:“少来这一套好不好?你他妈的是我丑鬼看着长大的。肚子里几条蛔虫,我丑鬼清清楚楚,再文诌些,还是一张死蟹胎.一肚干草料,惹得我丑鬼性起,说不定连你那条好腿……”
  夏红云一旁板脸拦着道:“如属下马威,已经尽够了,现在就请交办正经事如何?”
  鬼爪抓魂给一语道破心事,不禁嘻嘻一笑道:“说穿了多没有意思!”
  甘瘸子那有不知这位怪侠生性为人之理,这时笑了笑,躬身道:“前辈如有差遣,就请吩咐吧!”
  鬼爪抓魂头一点道:“好,马上派人出去查一查,看贯舵弟子刚才有谁为人送过一封信去居易楼,查到了,别声张,我丑鬼要亲自问话。”
  甘瘸子转身向随后跟出的几名一结丐目一挥手,彼此不说句话,四五名丐目便即四下散去。
  甘瘸子转过身来道:“这多少得费一点时间,前辈请和夏姑娘一齐进来坐坐怎么样?”
  鬼爪抓魂哼了一声道:“坐就行了么?还没有吃过东西呢!”
  甘瘸子忙笑道:“巧极了,舵上正准备开饭,菜谈不上,酒却有两坛上品,是咱们帮主特别犒赏本舵一年来之优异表现
  一个时辰之后,派去各路查询之丐目先后返舵。
  不过,每个人的回复都几乎是一样的:就是分舵各路弟子,今天没有任何人为人送过信。
  鬼爪抓魂皱眉喃喃道:“这就怪了……”
  甘瘸子忍不住问道:“前辈想查问一件什么事?”
  鬼爪抓魂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有开口。
  夏红云放下筷子道:“我们现在就自己去城中各处找找怎么样?”
  鬼爪抓魂叹了口气道:“这小子精明过人,易容术又极拿手,他如有心规避我们,试问,偌大一座长安城,我们到哪儿找去?”
  夏红云甚为着急道:“不然怎办?”
  鬼爪抓魂又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道:“坐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现在只好到处瞎闯一通,看能不能侥幸碰上运气了!”
  文束玉守在街角拐弯处,眼看着那名癫头小子进入居易楼,又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轻轻一叹,黯然低头走开。
  他现在一身衣服已很破旧,人又病得变了形,所以,现在的他,就是不施用任何易容术也已不愁被人认出他是谁来。
  文束玉漫天目的地向前走着……
  从昨夜到现在,他又经过数度调息无效,结果,他知道,他这一身病大概已不是普通大夫和普通药物所能为力的了,不过,他私心仍想找个比较高明的大夫试上一试,不是么?求生是人类的本能,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等待死神光临。
  到哪里去找比较高明的大夫呢?
  他过去没有生过病,以致对这方面一向很少留意,这得找个老长安问一问。
  文束玉向前走着,走着,忽然间,他对周遭景物似乎升起一片熟悉之感,定身抬头一看,嗅,怪不得了,原来他已于不知不觉中来到双狮镖局门前。
  双狮镖局堂屋内,一切陈设如旧,两名伙计蹲在条凳上下象棋,郑师爷则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站在账柜后面拨算盘,在镖局而言,这种清闲气氛正足以说明,这家镖局营业之鼎盛,所有的镖师都出镖了,连一名得力的趟子手都没有留下,这不是可喜的现象么?
  是的,文束玉心想:五万镖银经两家镖局丢了,结果却由其中一家独力追回,这消息一旦传开去,双狮镖局的声名当然要看涨。
  文束玉心情很激动,他真想跑进去抱住郑师爷痛哭一场,问候每一个旧日伙伴是否实好,然后要对方转告每一个人:他,文束玉,曾为双狮镖局挽回一次厄运,但是,他自己现在却已不久于人世无可挽回,别了,亲爱的伙伴们,永别了!
  文束玉弓起腰背,双手按胸,冷汗大颗大颗的往下滴,他由于心情激动过度,心痛竟又突然发作。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下去,同时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地转身走开,他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他文束玉已变成今天这副可怜样子。
  回到北城那家小客栈,文束玉手一摸着床沿,便即昏倒过去。在这种廉价客栈里,店伙对客人是谈不上什么伺候的。不知过去多久,文束五终又自动悠悠醒转。他从床前地下摸索着爬起来,喝了两口冷茶,又定了半晌神,方将一名店伙喊来房中,他向店伙问道:“伙计,长安最有名的大夫有哪几位你知道不知道?”
  说着,他又加添着道:“请挑最有名的说,单口碑好还不算,最好在医道方面有真才实学,曾经医好过人所共知的疑难杂症。”
  店伙盯着他道:“有名的大夫,诊金可不少呀!”
  文束玉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店伙眨了眨眼皮道:“是您——”
  文束玉连忙接下去道:“不,是敝东想请,南乡的沈百万,谅你老大也有个耳闻吧?小弟便是从沈家庄来。我们三少爷最近得了一种怪病,老爷差小弟来城里,说是叫小弟不必忙,慢慢找,找就找个好的,诊金多少,都在其次。”
  店伙放下一颗心似的点点头,又想了片刻,这才屈指计算道:“谈到名医,长安倒是着实有几位。譬如说:法王寺后的张驼子,水井胡同的曹一帖,以及杨柳坊的马四太爷,这几位,都很不错,不过,您是从南乡来,要请他们这几位恐怕不容易。”
  文束玉微感不解道:“为什么呢?”
  店伙皱眉道:“这些人诊金昂贵固不必说,问题是凡属名医,都免不了有他们的怪脾气,常使病家头痛之至。第一个是马四太爷,您根本不用去找,因为这位四太爷有个毛病,不论出多少银子,他都不出诊。第二位是张驼子,也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一天只看三名病人。第四个去,哪怕是他老子,他都闭门不纳。最后那位曹一帖,人缘较好,医道也不错,不过,此人亦非善于相处者,他首先不看他不认识的人,所以一向有往还的病家均为城中知名之士,南乡沈百万,无人不知,这一关容许通得过。其次便是他先生那一笔宝楷,开出药方来连药店里几十年的老掌柜都认不全,病家怕他先生不欢喜,十九不敢多问,听说他这一手神仙字只有一个叫独眼龙的跟班完全识得,而这位独眼龙嫖赌无一不来,其贪无比,端起架子来往往比他们主人还大,以致花不起银子的人,纵然求得上这位曹一帖,如果买不动那位独眼跟班,药方到手,仍然等于一张白纸!”
  文束玉点点头道:“无妨,小弟愿意明天分别去试一试,谢谢你老大了。”
  第二天,文束玉首先去找杨柳坊的马四太爷。在文束玉来说,店伙口中的长安三大名医,当以马四太爷最好商量,因为他是自己送上门去看病,并不需要对方劳驾出诊。
  找到马府,文束玉先到耳房挂号,耳房中那名家人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摇头道:“四太爷今天不在。”
  文束玉尚信以为真,忙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名家人悠然阁目道:“不清楚,过上三五天你再来看看好了。”
  文束玉发觉对方语气似乎有点不对,约略一想,忽然省悟过来,于是,他取出银包,故意将里面的金叶和银块在对方的面前显露一遍,然后挑出其中一块五两重的银锭子递过去赔笑道:“麻烦总管进去看一看如何?也许四太爷他老人家自外面回来时适您老不在亦未可知。”
  那名家人双目一直,呆了好半晌,方始搭讪着干咳道:“咳咳,这……倒有可能,适才隔壁王三爷请我过去欣赏一幅古画,我的确离开了一会儿,现在进去看一下也好,咳,不过,这……这个我可断断不能收你的,因为,咳,我还不能担保四太爷一定在。”
  文束玉忙又将银子推过去道:“总管见外了,不在又何妨?今天不在有明天,总有在的时候,您说是吗?”
  那名家人至此不再客气,衣袖一扫,扫起那块银锭子,起身向后院走去,不消一会那名家人去而复返,满脸挂笑道:“恭喜您了,四太爷果然刚刚回来。”
  文束玉信口敷衍了两句,便跟在那名家人身后,来到一间收拾得极为雅致的书房。
  不知是否这名家人已经递过话的关系,那位道貌岸然的四太爷显得很是客气,不但让座,且还命小童泡来一碗香茶,接着展腕把脉,看舌苔,问起居,以及以前的健康状况和得病的时日,文束玉一一回答了,最后反问道:“请教四太爷,晚生这次究竟得的是一种什么病?”
  马四太爷捋髯道:“在医经上来说,这种症候叫做‘心贤不交,气虚血旺’!病症起于劳累过度,饮食失时,服两帖药当能慢慢好转,我现在先开个方子,你回去吃吃看,三天之后,再来复诊。”
  最后,方于开好了,文束玉问诊金多少,没想到马四太爷竟然摆头,道:“老朽薄具家财,颇堪自足,行医纯属济世,诊金一向不受!”
  文束玉当场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那名家人一旁插口道:“这位老弟也许不是长安本城人氏,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老爷说的都是实话,咳,不过,你这张方子可要拿去东街老长生药铺配药才好,长安只有这家铺子药材最地道,虽然价格可能贵一点,但是,吃药是为了治病,药不好,方子再高明些亦属枉然,这个道理你老弟应该明白。”
  文束玉连说当然,于是千恩万谢向主仆两告辞出来。
  找到那家老长生药铺,药抓好,伙计算盘哗啦啦一阵拨动,然后夹起笔杆,将算盘搭的一板,抬头淡淡说道:“二十八两七钱四!在这里煎另加三钱三。”
  文束玉听得一呆道:“多少?”
  伙计不耐烦地道:“二十八两七钱四,这里代煎则另加三钱三。你老弟是不是耳朵也有毛病?”
  文束玉呆了片刻,终于如数照付,甚至连代煎费都付了,因为他已渐渐地明白过来,那位马四大爷并不是真的不收诊金,只不过是要了钱还要名而已,煎费三钱三也贵得不合情理,不过,文柬王猜想这里面可以另有它的“道理”。凡药都用“引子”,引子在药方中的地位相当重要,在这里面,很可能在引子里出花样,他多的都花了,又何必因小失大,再去吝惜这三钱多银子呢?
  文束玉依嘱吃完二帖药,可是,吃与不吃,完全一样,病症在服药后一点也没有减轻之趋势,保证未能兑现,手段自然可疑,文束玉对马四太爷失去信心,只好再去找那位张驼子碰碰运气了。
  文束玉因悉张驼子有着每天只看三名病人的惯例,是以这一天特别起了个大早,天刚亮便赶去法王寺后张府,可是他早,别人竟比他更早,他赶到时,张府门口三把木椅上已经坐满了人,三人之后的碰钉者尚不知有几许,文束玉无奈,只好掉头转身,准备明天重新来过。
  不过,文束玉第一天虽然徒劳往返,但却为此生出不少希望。因为,他认为什么都可以假,唯有医家医病假不了,设非这位张驼子有两手,将绝不会有这么多的病人,这么一大早就来抢号位的。
  当夜,文束玉不敢熟睡,约莫天才不过四更天光景,他便从客栈中摸黑走出,这次还好他总算以一步之优先,硬从另外两名几乎是同时赶达的病人手中抢到第三号座椅,坐定之后,在闲聊中,文束玉方才知悉第一号和第二号病人原来都是昨晚就来了,二人都是在这儿过的夜,卧具刚由家人收走。
  文束玉趁势向二人问道:“请问两位老乡,小弟是由外地来的,对本城情形不怎熟悉,不知道这里这位张大夫,与杨柳坊那位马四太爷,二人之医术,毕竟哪一位较高明?”
  文束玉这样问,是有深意的,那位马四太爷的手段,他已经领教过了,现在,只要这二人说一声:“差不多”,或者:“唔,这个难说得很”。那么,他将毫不迟疑的马上起身让位。
  不意文柬玉话刚问完,那位第一号病人,便即抢着说道:“这怎么能比——”
  文束玉听得心头扑通一跳,忙道:“是谁不能跟谁比?”
  那人抬了指自己的鼻尖道:“你老弟看我的气色怎么样?”
  文束玉经此一问,这才注意到此人脸色红润,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于是惑然点头道:“不错!”
  那人哼了一声道:“但在两个月之前,杨柳坊那个姓马的老家伙,竟然回我无药可救,而后换到这里来,先后不过三帖方子便告完全康复,现在来,是为了病后调理,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二人谁高明,你老弟自己去比较吧!”
  文束玉不住点头,心中暗骂道:“姓马的那个老家伙果然不是好东西,真后悔没有先来这里,白白丢掉五六十两银子,还挨了那个门房一顿鸟气,真是冤枉之至!”
  那位第一号病人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过,我们这位张驼爷医术虽然高明,但诊金也委实太贵了一点,若不是手头有几文的人,可还真领教不起呢!”
  文束玉心头又是一跳,搭讪着道:“不过,只要有真本领,其实贵一点也是应该的……咳……,对了……小弟以前没来过,不知道这位张大夫诊金一向怎么算?”
  那人竖起一根指点道:“一次一百两,你说骇不骇人?”
  这时天已蒙蒙亮,文束玉转身四望,发现一个病人因名额已满正准备离去,于是他向那个人招招手道:“喂,老乡,你来,敝东人到这会儿还不来,看样子是不会来的,我自占着这个位置,也是可惜得很,今天就暂且让了你吧。”
  文束玉绕来法王寺前,倾光荷包一算,果然全部才剩三十两左右,即使打对折,都不够付上一次。
  到哪儿去筹足这笔银子呢?文束玉茫然四顾,不胜榜握之至。
  找夏红云、鬼爪抓魂,或者是双狮镖局,他相信,这点银子都该不成问题才对,可是,他能去吗?
  是的,他能,但他不肯!
  天大亮了,他也懒得再回客栈。他见寺中清静无人,便在走廊一角躺下,夜来没有睡好,他想先睡一觉补足精神再说。
  也不知过去多久,文束玉忽为寺外一阵低声争吵所惊醒。
  “老张,我说呀,你仁兄也该知足一点才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妈的!我姓张的有哪一点不知足,倒请你他妈的说说看!”
  “譬如说,我们驼爷,这半年来,你跟老陈他们,每输一次,花红五两,从来没有打过折扣,偶尔不方便,你们就是伸手借个三钱五钱的,也都十九照借不误,今天,你老兄又要借了,一开口便三两,付你二两都不满意,你老张不妨问问良心,看你这种态度该不该?”
  “为什么不该?他妈的!张驼子总共才识得几味药草?要不是我们一班兄弟为他撑场子,奶奶的,他妈的张驼子会有今天?”
  “轻点,张兄……”
  “轻,轻个屁!嗅,他臭驼子房子有了,土地有了,姨太太也有了,我们他妈的多拿个三两五两的就不行?”
  “话不是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走!我们一起见那个具驼子去!看他具驼于能怎么样,哼哼,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唉,好,好,三两就三两吧!”
  “三两?现在可不行!现在呀一个子儿也不要!大家掀开来,老子吃草他吃料,谁也别想再在长安城中混下去!”
  “那么……”
  “一个整数儿。少一文我姓张的肯收就是你他妈的孙子的孙子!”
  “唉唉……”
  “唉唉?哼哼也没有用!要拿来,还得快,再慢就加倍!”
  接着,一声叹息,脚步声开始在一阵叽叽咕咕中逐渐远去,所谓“老张”也者,正是晨间那名第一号病人!
  文束五爬起身来,不住摇头苦笑,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感慨,假如他一身武功未失,他此刻不去将那个张驼子揪出来痛揍一顿才怪,如今,三大名医最后那位曹一帖,他觉得已无再试之必要,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由它去罢!
  文束玉挣扎着往起站,一个不小心,竟将衣摆踩住,人摔~跤,农援也给撕破一大幅。没有法子,只好暂且将撕破的地方挽起一个结。文束玉刚将衣结挽好,忽由寺外走进两个人,说来真是冤家路狭,来的不意竟是鬼爪抓魂和夏红云两个!
  夏红云眼中微微一亮,顿下脚步将鬼爪抓魂轻轻拉了一把,低声道:“丑叔看此人——”
  鬼爪抓魂压着嗓门地答道:“别叫人听着笑话了,此人是正牌丐帮弟子啊!你妮子难道没有看见那个法结?”
  文束玉听如不闻,匆匆向寺外走去。出寺走至无人之处,他又忙将那个衣结拆去。原来他于无意之中,竟采用了丐帮弟子的挽结手法,如非鬼爪抓魂这一提醒,要遇上丐帮弟子,麻烦只有更大。
  文束玉回到小客店,算清房饭钱,离别了长安。
  他是在深山长大,久慕洞庭八百里烟波浩渺之胜,现在决计以有限之生命,以及有限之金钱,完成一趟洞庭之行,以了宿愿。
  文束玉预计要走的路线是:由长安出发,出南门,经南五台,先到柞水,然后于柞水搭船,循干河下沟阳,再由泡阳换乘江船,沿江直达岳阳。
  时序入夏,天气渐转懊热,文束五以带病之躯,只能早晚赶路,中午太阳如火,必须觅地休息。.文束玉又一度接触大自然了,真正的接触大自然!以前,他虽然是在山野中长大,但是,那时候他必须要读书,而且思想也未完全成熟,虽然身处大自然中,却一直未能领略到大自然的美妙,而现在就不同了,现在,他心胸间一片宁静,任何急执与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文束玉意外的发现,一个人如果一旦与世无争,随遇而止,随遇而安,放眼观看,尽情欣赏,那份快乐,真是笔墨所难形容。
  他在离开长安时,除添置了几件衣物之外,另外还在坊间选购了几部自己喜爱的书籍。
  他每天于日出后开始步行,到了中午,便随便进点饮食,然后躺在树荫下翻阅书籍,累了书一丢,呼呼大睡,睡醒,继续上路。
  这段期间中,他在路上也听到许多有关武林的传闻,譬如:有人说武林中新兴了一个帮派,势力庞大无比,单副帮主就有三人之多。正帮主则至今尚不知为何等样人,其神秘可怖盖可想见。
  文束玉当然知道这个新兴帮派就是天龙帮。不过,他知道天龙帮的副帮主是九疑一绝计生是,而该帮副帮主原来竟有三名之多,他则还是第一次听到。
  又有人说:所谓“金谷”,现在已有人自九全老人的后裔口中获得端倪,各方面风起云涌,正在积极的按图索鹦中。九全老人自号“九全”,可见遗憾的事只有一椿,而此一遗憾,显与子嗣无关,云梦一带,据说便有老人的子孙多人,不过,这些子孙据说多不诸武功,放武林中人,在找着他们之后,仅向他们追查九全老人的在世秘密,却无人对老人这些子孙加以为难。
  文束玉听到这些,均如耳边春风,听到就跟没有听到一样。
  不是么?他现在已跟普通人一样,简直比一个正常的普通人更不如,那么他还能怎么样?
  在河阳,文束玉由内河客船换搭长江江船之际,再度遭遇一件意外中的意外:他在无意中竟然发现那名曾随素在仙女离去的西施姑娘也在这条江船上。
  这位西施姑娘现在虽然穿着朴素,面部也似乎经过简易化妆,但是,文束玉对她的印象很深刻,仍然不难一眼便将她本来面目认出;另一方面,西施姑娘自然想象不到船上现在这名形销骨立的年轻人就是当日文采风流的文束玉。文束玉非常怔讶,心想:她不是随素衣仙女上官兰去投飞花掌重修绝艺了么?怎么会跑到这条江船上来的呢?她见过飞花掌没有?武功有无进境?这次走在外面是奉飞花掌之命,抑或出于个人行动?甚至她根本就没有拜在飞花门下?
  第三天,船到白河镇,又有一件意外之事接着发生。黑水双冠——不学书生司徒营和四全秀士闽文亮竟也于白河镇搭上这条江船。
  西施姑娘自然不识黑水双冠为何许人,但文柬王却因而为之惴惴不安起来。他曾听夏红云说过,黑水双冠中不学书生除了心黑手辣,不学无术之外,其他方面,尚无不良恶习;但是,另外这位四全秀士可就不一样了,所谓“四全”,实即“酒色财气,四大皆全”之义。现在的西施姑娘虽经过易容手术,不过,一个丽质天生的女孩子,纵因环境需要,也绝不肯把原有之美艳全部掩尽的。所以,那位西施姑娘如今虽经改易,仍然不失其动人之处,文束玉真担心她会因而引起四全秀士之垂涎。
  这条名为顺风号的江船容量极大,前后舱载货,中舱为分隔之客房,计有三等房舱共七间之多。
  文束玉为了节省用度,仅在前舱赁了一角铺位,西施姑娘住的是中舱二等三号房,黑水双冠上船则将一直空着一等一号房联合租下。现在,文束玉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他必须设法让西施姑娘清楚黑水双冠之为人,万~发生意外,他今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必须防患于未然。
  船离白河,继续航行。第一天相安无事,第二天傍晚时分,西施姑娘到前舱船面眺望景色,文束玉灵机一动,忙暗中在衣摆上挽起二只法结,冒起丐帮一名副分舵主的身份,然后过去老起脸皮道:“这位姑娘,看来面熟得很,咱们莫非在那里见过吧?”
  西施姑娘先是一惊,等看到文束玉衣摆上那二只法结,这才安下心来,微微一笑道:“在什么地方见过?”
  文束玉故意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在金阳堡……”
  西施轻轻一哦道:“那次金阳堡之会,原来贵帮也参加了?”
  文束玉摇摇头道:“敝帮哪有资格参加那种场合,要饭的只是偶尔路过,一时好奇心起,赶去看看热闹而已。”
  西施似对丐帮弟子甚具好感,当下又问道:“那么,少师父这次去岳阳,也是为了赶去九全后人那里看热闹的了?”
  九全后人那边有热闹可看?文束玉不暇思索,只有顺着对方语气,点点头笑道:“是的,要饭的有个坏毛病,就是闲不得——嗅,对了,那天跟姑娘一起离去的那位上官女侠怎么没有看见在船上?”
  西施皱了皱眉头道:“您是说我那位上官师姊么?唉,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我这次出来,正是为了找她,上次,她回去之后,只在家师身边待了三天,便又出来了,家师猜想,这次她可能也会赶去岳阳,所以才吩咐我赶去看看,真不知道会不会碰上头。”
  听了这口气,文束玉乃为之稍稍安心,很显然的,这位西施姑娘已经正式拜在飞花掌门下了。
  文束五前后望了一眼,见左近无人,忽然走上一步,悄声道:“昨天在白河上船的那两个家伙姑娘认识不认识?他们便是武林中有名的‘黑水双冠’!这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人,尤其那个穿青衣,戴秀士巾的四全秀士闽文亮,更较另外穿蓝衣的不学书生司徒营为可恶,姑娘最好对这二人提高警觉,留神一二,这两个家伙据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西施又是一哦,接着,颇为感激地点点头道:“是的,我也一直怀疑这二人不是什么好来路,没有想到原来竟是恶名昭彰的黑水双冠,早在五六年前,我似乎就听家叔提过这两人,既是这样,我小心一点就是,谢谢少师父了。”
  文束玉见传话目的已达,立即告退转身。
  西施忽自身后赶上来道:“少师父且慢走一步!”
  文柬王止步返身道:“姑娘有何事吩咐?”
  西施迟疑了一下,方才微红着脸孔道:“我想向少师父打听一个人,不知道少师父最近有没有见过,或听别人提起过此人的下落……”
  文束玉问道:“谁?”
  西施羞涩地道:“就是那位文……断肠萧之子……文束玉,文少侠……少师父是不是认识……”
  文束玉心头扑通一跳,强自镇定着道:“姑娘想找他?”
  西施红着脸,连忙摇头道:“不——”
  但接着又点了一下头,红脸低声道:“是的,因为……敝师姊据说跟这位文少侠的感情很不错……所以……我想如果见到这位少侠,他或许知道敝师姊去了哪里亦未可知。”
  文束玉故意沉吟了一下道:“这位文少侠,要饭的仅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在好几年之前,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实在抱歉得很,以后假如遇上,要饭的一定将姑娘想要找他原因代为转达于他也就是了。”
  西施点点头,低声说道:“尚望少师父多多费心。”
  这一夜,文柬王没有能睡好。第二天,心痛病再告发作,他蒙被错曲着,装作熟睡未醒,一天未进饮食,汗水湿透全身,那位西施姑娘也整天未出舱房一步。
  除了一位西施姑娘,在这条船上,是没有第二个人会来注意他这个形同叫化的流浪汉的。文束五唯一能做的,便是摒思静虑,自己为自己一再化解:你已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一切的一切,均如梦幻泡影,你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知道吗?静下来!像刚离长安时一样,善于自处,好好地享用你这仅有的短暂人生!
  第三天,船到襄阳,文束玉心痛终告逐渐好转。
  现在,距岳阳已只剩下五六天水程了。这天午后,黑水双冠也到船面上散步,双冠最后停身之处,离文束玉铺位仅三四步光景,因为文束五已将身上那二个法结拆去,所以双冠对他都没有留意。
  双冠低声谈着话,谈着,谈着,忽然引起一阵争执。
  文束玉倾耳细听之下,最后听出二人所争的竟是为了西施姑娘,果然不出文束五所料,四全秀士闽文亮对西施姑娘起了色心。
  但是,这事却为不学书生所坚决反对。
  不学书生反对的理由是:目前已近云梦地面,这次赶来云梦一带找九全后人的同道必然不在少数,其中当然少不了会有十三奇之门人,甚至十三奇本人在内,找到金谷修成无敌武功,财宝、女人、酒,天下到处有的是,三号房那女人固然美极,但是,一个单身女子会单身走出外面么?万一碰上的是个烫手山芋,岂非自找麻烦?
  所以不学书生最后力劝四全秀土不可轻举妄动,无论如何也得等先解决九全后人方面的问题再说!
  四全秀士好半天不作一声,心中显然甚为不快,不过,他似乎也觉得不学书生这番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所以,他想强硬一时也强硬不起来,双冠便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默然返舱。
  经此一来,文束玉又为之安心不少,双冠中既有一人阻挠好事,西施姑娘受扰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船到汉阳,威胁全部解除,因为船在汉阳又搭上一位乘客——一名年约五旬左右的中年道人。
  这话怎么说呢?
  原来这名中年道人,虽然席却一柄云拂,一身之外无长物,但是,很显明的,这名道人一定也是武林中人!
  起初,文束五只觉得这名道人须清神明,飘飘有绝尘之姿,可是却无法想象其为何许人;其后,他一见黑水双冠之反应,遂断然认为:此人或许即为五行十三奇中“天机斗七巧”一语所括之无机道长!
  因为天机道长——姑作如是称——一上船,当时闲立舱面上的黑水双冠,登时双双色变,双冠以目示意,相将选巡人舱,人舱后即未再见现身。试问,当今之道士,有几人能令双冠忌惮如此?就拿八大门派之一的武当来说,包括武当本代掌门在内,双冠会在乎吗?
  假如文束玉没有料错,双冠自顾尚且不暇,还有胆量和心情再生其他非非之念么?
  船由汉阳人江,续航岳阳,文束玉找着一个机会,又向西施姑娘问道:“要饭的听说九全后人不是住在云梦一带吗?怎么现在一下子又变成了岳阳呢?”
  西施微笑道:“说在云梦,只是天龙帮放的烟幕而已,其实,该帮也是幼稚得可怜,这等重大消息还想瞒得了谁?”
  文束玉又道:“在岳阳什么地方?”
  西施皱了一下眉头道:“只知就在岳阳楼附近,详细地点只有到了岳阳才能打听出来,总之也不会离得太远就是。”
  三天后,船人洞庭,岳阳到达。可是,文束玉留心之下,竟没有看到黑水双冠登岸,显然已于半路离船溜之大吉,这一来,文束玉更相信这名中年道人就是天机道长而无疑了。
  西施在上岸时间文束玉道:“少师父是不是一路去打听一下?”
  文束玉婉谢道:“不,要饭的尚得依帮规先向本地分舵办理过境登记,姑娘请自使,咱们来日相见便了。”
  天机道长没有直接登岸,他由大船换上一条小船,不知乘去何处。
  文束玉信步来到岳阳楼下,偶尔一抬头,竟意外发现黑水双冠已在楼上,只见四全秀士指着湖心大声说道:“噗!小弟没有猜错吧?牛鼻子不是住在君山那里吗?”
  身旁的不学书生从湖心收回视线,嘘了口气点头道:“这样最好,来,咱们安心吃喝吧,时间无多,今夜开始行事了。”
  接着,两条身形相继于窗口消失。文束玉犹豫了一下,终于排了掩衣角,也向楼梯口走去。
  在楼上,文柬王选了副离双冠不远的座头坐下。他想从双冠口中多知道一些有关九全后人的情形,可是,双冠三杯芙酒下肚,竟然雅兴勃发,大谈其诗文起来。
  但见不学书生手朝壁间一指,大声道:“闽兄看吧!所谓唐诗,也不见得每一首都是好的,说开来不过是后人一时的盲目附和罢了,别的不谈,单这一首李义山的题岳阳楼,小弟就认为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处!”
  文束玉在听了前两句:“所谓唐诗,也不见得全是好”,心中方想:“这话倒是不错”。及至听得李义山的诗意会“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处”,文束玉不禁大吃一惊,心想:“李义山乃唐代诗家中之校校者,什么时候写过环到这种程度的待,怎么一直没有听人提及?”
  文束玉疑讶着循声望去,那是写在挂轴上的一首诗,显系年代久远,原迹已消,由后人誊录者,诗为:
  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
  可怜万里堪趁兴,枉是蚊龙解覆舟!
  文束玉看清后,不胜诧异地暗忖道:“这首诗系中平之作,虽无胜境可言,但也不致差到十分不通呀!”
  四全秀士这时接口道:“司徒预备更动其中那几个字?”
  不学书生似乎有意要让全楼都听到他的警论辟解,当下清了清喉咙,提高嗓门儿说道:“哪几个字么?‘可怜’两个字!”
  文束玉方自一愣,那位不学书生已然接下去道:“你阂兄想想看,既然‘万里堪趁兴’,又怎么会‘可怜’?这不是不通之至么?所以,小弟以为应改作‘极目万里堪趁兴’,而下句也可随之改为‘只是歧龙常覆舟’!”
  文束玉嗤的一声,几乎将一口酒打鼻孔中给喷将出来!
  他现在才体味到对方这位不学生的绰号,不知当初是何人起的,起的实在太绝了!
  古今习俗不同,语言文字亦因不断演变而在意义方面有着甚大之差异。今人之读“可怜”,仅有一解,即可们使人动心同情也。殊不知古人用在诗词中却有“可惜”、“可怪”之别解。“可惜”与“可怜”,相去甚近,姑不论。而“可怪”,说起来还真有点“可”“怪”呢。
  陆游平水诗有句云:“可怜陌生离离草,一种逢春各短长”。
  诗意即谓:奇怪得很,同样的青草,经过同样的春天,却有的生得很短,有的却生得很长。
  又苏武荔枝叹亦有句:“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义复相同。意说:忠孝如钱相君,怎么也将牡丹花贡于皇上,导皇上于游乐华侈,岂非可怪?
  难道陆游和苏武也同样不通到连选词择句都欠当?
  这还不算,尚有“可怜”作“可喜”解者,那大概更不是这位“不学”的“书生”司徒营所能想象的了!
  例如:杜甫独步寻花诗:“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徐彦伯拟古诗:“春江可怜事,最在美人家,鹦鹉能言鸟,芙蓉巧笑花”。白居易长恨歌:“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列土”即“裂土”,“裂土封候”也。上述诸“可怜”,细加品味那一个“可怜”不是“可喜”之意?
  文束玉的一声嗤笑,显已为双冠听得,四全秀土四下一扫,道:“是哪位朋友活够了?站出来!”
  本来,楼上此刻的酒客将近五六十名之多,文束五只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双冠找不出正主儿,咆哮一阵子,也会过去的。
  但是,文束至深知双冠为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一方面怕因而连累别人。一方面则觉得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龟缩着不敢出面承担,终非大丈夫行径。因此,他待四全秀士骂完,平静地自座位上长身站起道:“笑声系在下所发,两位有何见教?”
  双冠眼看一个皮包骨的病汉,居然会有这种从容不迫的气派和胆量,均为之大感意外。
  不学书生因自信他适才一番议论并无可笑之处,因而抢在四全秀士前责问道:“朋友何事好笑?”
  文束五反问道:“朋友们这也管得着吗?像你朋友刚才这样高谈阔论,有没有人去责问你朋友凭什么在这里评古说今?”
  不学书生一时为之语塞,因为面子上下不去,不由得老羞成怒道:“假如朋友有种,咱们有理到楼下外面去说怎么样?”
  这是一种必然的演变结果,文束玉早在事先就料着了,他因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此根本毫不在乎,当下头一点道:“恭敬不如从命,朋友们请!”
  四全秀士嘿嘿一阵冷笑,一脚踢开座椅,率先下楼而去,不学书生第二个下楼,文束玉先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留抵酒账,然后这才整整衣襟,缓步跟下楼来。一干酒客们见有热闹可瞧,不禁一窝蜂似的骚嚷着纷纷跟下楼来。
  先前,酒客们见文束玉挺身出面,都为文束玉暗捏一把冷汗,现在,大家放心了,他们以为文束玉一定有两手,否则那会如此镇定?
  这时且有人大声说道:“桂老三,我说如何?江湖上有所谓:‘僧道尼,不可欺。弱女残丐必挟惊人技’!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越是不起眼的人物,其来头也就越有可观!我说,桂老三,那天有空,你作东,让我来为你好好讲解一番,我蔡瘤子别的不敢吹,老实说,在这方面,嘿嘿嘿嘿……”
  文束玉走在前面,听得好笑又好气,他不幸丧失武功,落得今天这种地步,原是有苦难言,不意现在居然有人以为他是一位“不露相”的“真人”,这叫人听了别扭不别扭?
  文束玉出得店门,双冠已在外面那片空地上又手以待。
  文束玉走至二人对面五六步处站定,现在,加谈真的动手,双冠中任何一人只须一根手指头也不难将他一下制倒。
  他现在别无所期。只想看看一名恶冠在没有占着任何动手理由之前如何发动攻势?以及对方是否真有勇气能对~名无拳无勇之人凌虐至死?
  文束五静立着,不言不动,双目注定对方脸上,横心守候着一场无情风雨。
  不学书生眉梢一剔,冷冷地道:“朋友还等什么?”
  文束玉也报以冷语道:“等朋友先开口呀!朋友不是要说理的么?”
  不学书生嘿嘿一笑道:“少做你的春秋大梦!说理?嘿嘿嘿,到十殿阎王面前去说还差不多!喂,你朋友是不是要用一个请字才肯出手?”
  文束玉眼角偶及前面那一片接天湖水,心头不禁油然浮起一股热切的求生之望,是的他得活下去,他已经来了,洞庭湖就在眼前,宿愿未了,他实在难以瞑目,如何才能闯过眼前这道生死玄关呢?
  文束玉心念潮涌,决计背城惜一,于是,他提足全副精神,望向对面的敌人沉声发话:“司徒营,我认识你,你不学书生有几套玩艺儿,本侠亦复清清楚楚,上次在鬼谷子胡其用胡老儿家里,本侠第一次饶你们不死,这次在顺风号江船上,本侠又第二次放过你们,本来,今天说什么本侠也得取下你们两个狗头,都缘无机老道马上到,惟恐扰了那老道的清兴,所以这才再容忍,嘿嘿,相知……”
  双冠闻言,脸色同时一变,不学书生且情不自禁向后退出一步。
  一声“司徒营”,已不啻春雷乍起,再加上文束玉句句属实,说的都是双冠心底隐私,其间又带上一个“无机道长”,双冠自然要为之魂惊胆战了。
  文束玉那肯错过机会?紧上一步,冷笑接着道:“且慢走!司徒营。现在,你看清了,我们之间此刻的距离是五步半,假如本侠出手,将按九宫迷魂第三式,左足前滑,沾三才、转五行,左足浮飞,明挑四象,暗扣六天,左掌‘孔雀开屏’,右掌‘白虹贯日’,血屠门下,快刀和恶客那两个小子曾经吃过这种起手式的苦头,相信你们黑水双冠也许比起那两个小子要高明些,不过本侠仍愿依例先加说明,如你们能支撑到天机老道到达,本使说一句,算一句,到时候一定无条件放你们全手全脚离去……”
  两冠脸色瞬息数变,心中惊疑不定。他们实在不能相信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病汉,居然会跟天机道长有着交往,且曾一举降服过两名血屠门下,可是,他们却又不敢轻易冒险。
  因为他们觉得这名病汉虽然年岁有限,而且毫无神采可言,但是,对方所说这番话却又若合符节,句句敲在“七寸子上”,尤其最后所引述之招术,更非一般俗手所能想象,设非事先说明,一旦使用出来,还真不易化解——双冠眼皮不住眨动,一时间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候,不学书生双目一直,仿佛忽然有所警觉似的,一声轻啊,掉头便向湖边奔去,紧接着四全秀土也是一声轻啊,掉头便跑!托夫之幸,双冠总算唬走了,文束玉深深嘘出一口气,汗出如浆,身心同时感到一阵无比的疲累,却在文束玉正待转身离去之际,忽然有人喊他道:“晦,少师父,您约会的道长来啦广
  文束玉大吃一惊,转身抬头之下,文束玉不禁一呆,心底下同时暗道惭愧不已。不错,双冠是给唬跑的,不过唬跑双冠的原来却不是他文束玉!
  这时,在他迎面七八步处,那位神采飘逸的天机道长似乎刚刚停下,正以一双充满疑讶的晶湛眼神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不已。
  文束玉不自禁欠身道:“道长好!”
  天机道长朝双冠选走的方向用手一抬道:“小施主道才与双冠何事争执?”
  文束玉不放在这位奇人面前撒谎,当下遂将先前在酒楼上所发生的经过说了出来,天机道长又道:“小施主何故要将贫道牵连在内?”
  文束玉苦笑笑道:“设非惜重道长之名,这两厮怎生打发得了?”
  天机道长目光一凝,忽然问道:“小施主又怎么会知道贫道践号的?”
  文束玉赧然一笑道:“想当然耳。”
  天机道长注目又道:“小施主何人门下?”
  文束玉微微垂首道:“晚辈对武功是属于无师自通,幼时曾于无意中获得一册秘友,几手粗浅功夫是从那上面得来的,不过,现在……”
  天机道长点头道:“不用再说下去了,你武功已失,贫道知道。”
  文束玉心头微微一怔。天机道长既能看得出他武功丧失,那么无机道长又能不能为他设法恢复呢?
  彼此之间,素无渊源,这种请求自然无法启齿,文束玉犹豫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这时的天机道长也在沉思着,仿佛正在考虑着某项重大决定似的,静默了片刻之后,天机道长忽然头一点道:“你且随贫道来一下——”
  于是,文束玉跟在天机道长身后,由西城门进入岳阳城,最后走进~座名叫清真院的道观内。
  现中道士们对天机道长表现得都很尊敬,但所经之处,并无一人出声招呼,他们看见天机道长来,人人立掌打着问讯,俯首退立道旁,直至天机道长走过,方始默然走开。
  大机道长将文束玉一径领入后院一门敞静云房中,自己先在一张椅子上坐定,然后指着另外一张椅子向文束玉点点头道:“坐下,把手腕伸出来。”
  接着,天机道长瞑目凝思,非常仔细的为文束玉双腕轮流把过脉,先后足耗去顿炊之久,最后,松开手,又停了片刻,这才睁开眼皮以十分平静的语气注视着文束五缓缓说道:“贫道是何许人?武功如何?谅小施主早有耳闻,然而,小施主知道的,近十多年来,我无机道长有没有再凭一身武功在江湖上问过事?”
  天机道长顿了顿,平静地接下去道:“所以,武功对于一个武人,有时也不见得就是不可或缺的,贫道目下所在君山,那边田园宽广,但管理人手一向不够,假如小施主不反对,贫道愿以十年秘制之一元丹,为小施主维持常人之寿算,而小施主也就可以在贫道那里一直住下去……””
  文束五心头一惊,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不过,天机道长此一宣告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所以,他仍勉力镇定着向道长说道:“谢谢道长美意,不过,晚辈想先弄清这种突如其来的心疾究系何由导致?”
  无机道长沉吟着道:“根据你目前这种异乎寻常的脉象,很可能是你在人手之时,未得其法,于运气行功方面出的毛病。”
  文束玉心想:“我当初虽然躁急了些,但也是循序而进,并未违悻秘友所载之各项禁忌呀!”
  他这样想,当然不便表示出来。
  天机道长又问道:“小施主意下如何?”
  文束玉想了一下道:“晚辈在有所决定之前,另有一事想就教于道长者,就是晚辈这身症候是否业已完全无术可施,无药可救?”
  天机道长轻轻一四,隔了很久方才摇摇头道:“认为无可挽回只是贫道个人的看法,但是,贫道并非大罗神仙,贫道认为无可挽回的病,并不一定就真的都是绝症,可是,在目前我们又能去哪里找一个更高明的人物来解此疑难呢?”
  文束王坚决地道:“假如还有一线生机,晚辈愿意为他走遍天涯,假如真的无可挽回,晚辈则愿听其自然。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即须藉药物苟延残喘,说句前辈不要见怪的话,在这种情形下,晚辈毋宁自速其死!”
  天机道长为之动容颔首道:“贫道不会见怪的,你的心情,贫道很了解。”
  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只紫玉小瓶,倒出一颗紫色药丸,递到文束玉手上又笑道:“这颗一元丹可以暂时为您恢复不少精神气力,今夜,我们一齐到一个地方去一趟,一切留到明天再作决定如何?”
  文束玉称谢接过眼下,隔不多久,文束玉顿感身心大爽,精力果然为之恢复不少,不过试运真气,仍然力不从心。
  这时天已渐黑,道憧送上两份素斋饭。饭后,又休息了一会儿,天机道长望望天色回头招手道:“我们可以动身了。”
  道俗相偕出现,出北门,向城陵矾方面走去。此行之目的地何在?文束玉不知道,但也始终没有发问。他相信此行十九必与治疗他这一身奇疾有关,也就是说,若不是为了他,天机道长今夜是不会去这个地方的。
  天机道长怕他跟不上,脚下走得很慢,但一共也不过走了半个时辰光景,无机道长便指着前面一座古老的在院转头说道:“到了,等会儿我们进去,记住少开口,最好别引起别人注意。”
  文束五点头答道:“晚辈知道。”
  走进庄院,穿过一重庭院,来到一座大厅中。大厅中灯火通明,坐满一厅人,似乎正在举行一项什么集会。文束玉在打量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之后,他明白了,原来这儿就是九全后人的居处。
  文束玉在人群中看到了流星拳古必苍,花花公子钱克箕和钱克裘两兄弟,以及芙蓉三徒中的双剑贵妃杨芬芬和冰姬白玉梅两姊妹。他同时也看到九鼠中仅存的骚、瞎、昏、恶等四鼠,以及言氏双杰降龙掌言仁和伏虎掌言义。总之,凡是他认识或听说过的两道有名人物,差不多都到了。
  不过,文束玉没有看到夏红云、上官兰和鬼爪抓魂。那位西施姑娘也来了,她坐在言氏双杰身旁,这两老一少的目的,显系都是为寻找素衣仙女上官兰而来,与双剑贵妃和冰姬两姊妹想来找回五月花夏红云之目的一样。
  另外,文束玉也没有看到黑水双冠,双冠也许没有来,也许来了躲在暗处没敢现身。
  目下这一厅武林人物,其中不少人平常是极不相容的冤家对头。但是,此刻一个个正襟危坐着,面向大厅通向后院的角门,谁也没有去注意谁的存在。
  天机道长拉着文束玉在近门一角的空位上悄然坐下,他们现在坐的是最后一排,也是厅内光线最为暗弱之一隅,只要他们不开口,不先向别人出声招呼,别人是很不容易发现他们一道一俗的。因为天机道长虽为一代武林名人,但目下厅中着道装者并非绝无仅有,武当和少林两派,显然都有弟子在座。
  在鸦雀无声中,通向后院的那道角门忽然“呀”的一声打开,接着,一名面容严肃的儒衣中年人缓步踱进。
  这名中年人大概便是传闻中的九全后人之一了。只见此人年约四旬左右,修眉凤目仪表极为出众,虽说九全后人均非武林中人,但此人仍具有一股不减一般武林高手之慑人气派,九全老人当年于黄山大会上技服群众之风采,由此当可想见一斑。所谓虎死余威在,今夜这批来自三山五岳的人物,其所以能够安分守己地坐在这里,说来也不是偶然的。
  儒衣中年人走去厅中一张方几后面站定,举目环扫一周,开始沉声发话道:“定或邀约诸位来此,承蒙赏光,黄某人感激非浅,推敝庄佣人有限,致未能殷勤招待,尚祈列位端看先父薄面,多多海涵,黄某人仅此先行告罪。”
  原来此人即为九全老人之哲嗣!文柬王心中暗忖:怪了,此乃变相之金谷争宝大会,天机道长带我来此干什么?
  厅中寂静如故,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声音。那位九全后人稍微顿了一下,沉声接下去说道:“先父自黄山一会后,一夜之间,英名满天下,但是,有一件事很少为外人所知,就是先父晚年却很失意,他老人家宪因何事而倡慢寡欢,这一点,即我等身为人子者,亦不甚了然,也就为这个缘故,我们黄家三兄弟之中,除已过世之大家兄外,均未蒙他老人家见授武功,小弟排行第三,家父去世时,年仅一十四岁,说明这一点之后,诸位当可知道,所谓金谷藏宝事,余等兄弟,实不比在座诸位任何人所知为多,这理由应该很简单,宝藏据传有他老人家武学秘友一部,他老人家如果传了我们兄弟武功,顺乎情理,就不会将这部秘友觅地另藏…”
  那位九全后人说至此,前面第二排忽然有人阴恻恻地接口道:“传闻固然如此,但我们又怎能证明黄山少庄主真的不会武功呢?”
  此人话一出口,大厅四角立即响起好几起带着抑制性的呼应:“是啊!”
  文束玉探头循声望去,发话原来是一名长方脸,黑皮肤,眉波如帚,目赛寒电,身着铁灰劲装,年约三十七八的猿臂大汉。文束玉虽然以前没有见过此人,但是他不难从对方两肩那四颗金光闪烁的星或上辨别出此人为天龙帮神机处神机首席护法!因为天龙帮一般上护法双肩都是三条金杠,中护法两条,下护法一条;只有神机护法以金星代替金杠,此人竟有金星四颗之多,当是神机处的首席护法无疑了!
  文束玉回头再看天机道长,天机道长此刻对前面那名天龙帮神机首席护法颇为注意,但除了凝目谛视外,却无任何进一步之表示。
  方见后面那位九全后人当下脸容微微一变,注目道:“黄某人因甚少与武林人物来往,故不悉阁下所代表之门派和身份,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现在黄某人想就教于阁下者,就是阁下对黄某人之不诸武功,信则如何?不信又将如何?”
  ·那位天龙帮神机首席护法冷冷一笑道:“这不很明白吗?不信黄少在主不诸武功,就是不信黄少在主说的话。归根结底,就是请少庄主最好老老实实将金谷所在交出来!”
  黄少任主沉着脸孔道:“假如黄某人真的不会武功呢?”
  那位神机护法冷然接口道:“那得先经过证实再说!”
  黄少庄主注目又道:“如何证实法?”
  那位神机护法嘿嘿一笑道:“假如少庄主不反对,本席有的是办法!”
  黄少庄主神色一变,正待开口之际,最前排忽然有人扭头大喝道:“在九全老人故宅里少放肆!”
  文束玉急急抬头望去,喝阻者竟是那位矮矮胖胖的流星拳古必苍!
  文束玉暗暗点头,心想:“这老鬼虽然脾气暴躁了点,正义感倒蛮强烈,看来在十三奇中,这老鬼尚不失为坏人中的好人呢!”
  众目腹腔之下,那位天龙帮神机首席护法如何忍受得了这一喝?当下霍地往起一站道:“放肆了又怎样?”
  流星拳古必苍田螺眼一瞪,也跟着站起道:“再放肆老夫就用拳头教训你!”
  那位神机护法不屑地伸出右手中指朝天一项道:“呸!别人怕了你姓古的流星拳,我仙猿罗天甫可还没有放在眼里呢!走吧,外面院子觉得很,动口不如动手!”
  文束玉原来就怀疑这名首席神机是南方人,现在见他翘起右手中间一根指头说话,知道猜测得果然不错。不过,南方古有歧舌之称,这人能将中土语言说得如此清晰,也算不容易的了。
  仙猿罗天甫与流星拳分坐在一二两排,两者相隔,近在咫尺之间,如果二人伸长脖子,将不难鼻尖碰上鼻尖,由于距离过近之故,二人间的烟硝之气也就显得特别浓烈,仙猿既然喊出一声“走”,流星拳目无不陪之理。
  于是,后排众人纷纷让道,仙猿凛凛然,大踏步走在前面,流星拳紧跟于后。
  文束玉趁众人纷乱间,悄声向天机道长问道:“道长,这二人谁厉害?”
  天机道长传青反问道:“你知不知后面那胖子是谁?”
  文束玉道:“以前听一位嫖师形容过,是不是流星一绝中的流星拳古必苍古老前辈月
  天机道长点点头传音道:“不错,流星拳正是此老,知道二人之中有位流星拳,胜负之数自属不问可知。”
  天机道长眉峰微蹩,接着又说道:“不过,这位什么仙猿罗天甫看来亦非俗手,天龙帮用人极为严格,一名神机首席护法,其地位凡与一名副帮主相等,此人如非艺有专长,当不克即此高位,所以,流星老地如果过分托大,失手也并非全无可能。”
  文束五暗暗吃惊,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位天机道长早已退出江湖多年,不意对一个新兴帮派竞仍知道得如此清楚。文束五又哪里知道,天龙帮实与五行十三奇密切有关,而这位天机道长更是十三奇中与该帮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呢!
  这时,厅外院叱喝连声,仙猿罗天甫显然和流星拳已交上手,文束玉见厅中半数以上都跟去外面,于是低声请求道:“我们能不能也出去看看!”
  天机道长稍微思索了一下道:“也好,不过我们仍然保持掩蔽,绝不让人看出我们也来了。”
  文束五点点头,于是,一道一俗挨着门边摸出去,一直绕到西南方柱廊下,方在一处阴暗角落停下脚步。
  果然不出天机道长所料,流星拳虽然略居上风,但所占优势实在有限。
  明朗的月色下,但见流星拳拳风呼呼,招密如雨,看去有如一尊东飘西忽、连闪带飞的石仲翁。仙猿罗天甫跳外翻腾,使用的竟是正宗天山三十六式滚雷手。不过,仙猿罗夫甫吃亏的是,他没有获得文束玉上次对敌这位流星拳的诀窍,正面还击。这位仙猿大概是基于流星拳以快拳成名,一心想和对方在速度上一较长短,这样一来,自然是仙猿吃亏,假如有人能快过这位流星拳,后者又凭什么列名五行十三奇?
  不然,如以仙猿远胜于文束玉的这一身功力,流星拳恐怕还真的连目前这一份些许优势都不能保有呢!
  双方于激战中,均已中拳无数,但因均非致命之创,结果其作用只有互相激起对方更高的怒火……
  就在流星拳和仙猿杀得惊心动魄、高潮迭起之际,那位九全后人,本庄的黄少庄主忽于台阶出现,身后跟着一名神色紧张。尚在不住张口喘息的家人,那位黄少在主则手中挥舞一封已经开拆的书函。
  众人见了,一齐喝道:“快快歇手,黄少庄主有话要说啦!”
  流星拳和仙猿听得喊声,分别抽身跳出战圈。
  那位九全后人在台阶上,高高摇着手中那封书函,兴奋地说道:“这里是一位署名文公达者刚刚着人送到的一封信,信系奉致诸君者,现在,请大家肃静,由黄某人为大家宣读内容!”
  仅仅一声“文公达”,满院即为之鸦雀无声!
  天机道长轻轻一晤,好像也很意外,接着,他也就跟其他人一样,屏息注目,静待台阶上那位九全后人进一步宣读来信内容。
  台阶上那位九全后人见众人业已肃静无哗,于是展开一张信笺,就着月色高照朗读道:“金谷宝图如所周知,现存公达处。公达保有此图,原系秉承九全老人遗志,体上天好生之德,拟择贤者赠之,冀承受者能效法先人,树范当世,造福天下,不意公达一时失慎,以致宝图一度流落匪人之手,消息也就因而辗转外露。时至今日,对此图觊觎者日益其伙,近日祸延九全老人之遗族,人心不古,一至于斯,岛胜浩叹!兹者请君既不惜以身殉利,公达不肖,夫复何言!推原图仅有一份,拓印颇费时日,现公达已请匠人大量复制中,谨计期于本年七夕之日,愿诸君再集岳阳楼,届期当可人手一份。交出宝图,余资已尽,为祸为福,各付天命!文公达谨识。”
  九全后人大声念完,那位仙猿罗天甫第一个长啸飞身而去。
  流星拳赶上屋顶大喝道:“别跑,咱们还没完——”
  可是,那位仙猿连理也不理,啸声由近而远,刹时于夜空消失不闻。
  很显然的,这在天龙帮而言,是个大喜讯。如对金谷藏宝公开争取,个人出面自不如团体来得有力量,再以团体来说,当今各大门派,包括门人遍天下的丐帮在内,又能有那一帮,那一派,可与该帮今天之实力相提并论?仙猿得着这等好消息,自然忍不住要飞马返报了。
  紧接着,其余的武林人物亦纷纷作鸟兽散,最后,天机道长轻轻一叹,向文束玉摆摆头道:“我们也走吧。”
  文束玉如从梦中惊醒,他随天机道长走出庄外,定了定神,向道长问道:“我们今晚来这里,是不是另有目的?”
  天机道长仰望满天星斗,一边向前走,一边点头答道:“是的,为了恢复你这一身武功,贫道今晚想来这里等个人,此人虽非歧黄名手,但贫道相信,他在这方面一定会有他的办法,可惜得很,此人今晚竟没有来。”
  文束玉接着问道:“此人说过今晚要来吗?”
  天机道长摇摇头道:“没有。不过,依贫道估计,他今晚应该会出席这次聚会才对,此人之缺席,实出贫道意料之外。”
  文束玉紧接着说道:“既然有这么个人——”他本想说:既然有这么个人,他不来,就由晚辈登门求教也不妨呀!不意一语未竟,迎面大道上,突于星月下如飞一般奔来一条身形。
  天机道长轻轻一哦,登时停下脚步。
  虽然来人尚在十数丈之外,然而,文束玉心头一紧,已知来者是谁!那一身火红劲装是个不移的标识,来的显系五月花夏红云无疑!
  近前一看,果然不错。五月花夏红云可能跑得太急的关系,停下之后,尚在按胸不住喘息。
  她向道长没头没脑的端着气问道:“散了吗?”
  无机道长点点头,同时笑了笑说道:“令师叫你来的么?为什么跟芬芬和玉梅脱了节?”
  夏红云仿怫没有听见,又问道:“那么……您有没有看到了公达伯伯。…”
  无机道长摇摇头道:“文公达今晚本人没有到场,只差人送来一封信,说是那幅金谷原图将当众公开于天下,日期计在七月七,地点是岳阳楼!”
  夏红云跺足发急道:“我不是要找文伯伯!”
  天机道长叹了一下道:“你刚才不是在明明问贫道有没有录到文公达么?”
  夏红云脸孔微微一红道:“晚辈是……是问您……有没有看到文伯伯他那位公子,晚辈无缘无故的干什么我文伯伯。”
  天机道长微微一笑,正待要说什么时,忽然目光一直,讶然道:“什么,文公达原来有儿子?多大了?”
  夏红云显得甚为失望道:“那么您准是没有看到他了!”
  顿了顿,方才接着说道:“他名字叫文束五,今年大概十八岁,生得与文伯伯一模一样,您要是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的。”
  天机道长默默不语,好半晌,这才喃喃自语道:“文公达真是个怪人,他当年一结婚,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伴着新婚夫人,一年之中难得出门一次,什么时候生了儿子,连我们这些好友都不知道,真不清楚这位老弟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天机道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向夏红云抬头问道:“那孩子会不会武功?”
  夏红云点点头道:“会一点。”
  天机道长一吭道:“只——只会一点点。”
  夏红云皱眉道:“是的,晚辈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长安镖局门口,那时他明明看到双狮镖局中两个缥师在受包斧那两个恶徒欺凌,却在一旁空自发急,一点办法没有,之后,在徐州,再度遇上,情形比较好些,但如以他身为断肠箭之子的标准来说,仍然差得太远,晚辈始终不便追问,不知道是文伯伯没有好好传授,还是他自己没有痛下苦功之故。”
  天机道长点点头道:“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别的不谈,就拿这次金谷宝藏来说吧,他文公达如果有意让他这位公子继承衣钵,金银财宝和那瓶大还丹固可不必据为己有,但至少也该将本身之‘断肠三十六式’,以及金谷中那部九全秘发和那支解语剑取出来传给自己的儿子才对。可是,而今他竟宣称要将宝藏公开,毫不为他文氏一脉着想,对了,且慢——喂,三丫头,我问你,这会不会是为了那孩子资质太差,不堪造就?”
  夏红云气鼓鼓的哼了一声道:“文公达的看法也许如此,不过,如他文公达真有这种想法,那么他师父当初就不该收他文公达为徒!老实说,就晚辈之观察,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他这个做老子的都不见得就比儿子强多少!”
  无机道长双眉紧皱道:“那就怪了……”
  夏红云四下望了望说道:“晚辈还想到另外几个地方……去…转一转……前辈请使罢。”
  天机道长笑道:“你丫头最爱吃君山的石榴,不去贫道那里一快朵颐么?”
  夏红云赧然一笑道:“不去了,留待明年吃个双份也一样。”说着又是一笑,转身飞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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