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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快马下关东


  转眼之间,三个月过去了。
  在这短短的三个月之中,文束玉体健逾常,武功大有进境。但是,非常不幸的,这期间却另外发生两件令人悲痛的大事。
  第一件是老家人文福的去世。
  老家人文福,年事已届七旬有零,其去世本来不算什么意外,但是,他与文束玉的关系不同。文束玉生背慈母,父亲又因揣摩三套武功以便传授爱儿的缘故,一年只能返家一次,故所以文束玉一直与这名老家人相依为命;他从来也没有将老文福当做一名家人看待过;虽然主仆有别,但在文束玉心目中,他几乎一直将这名老家人当做老祖父一般尊敬着。
  所以,老文福的去世,文束玉的难过是不难想象的。
  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文福去世不到十天,第二件噩耗跟着传来:双狮与八达两家镖局合保的一批镖货在苏鲁交界的徐州地面失了事——。
  八达镖局三名镖师丧命,欧阳局主重伤。双狮镖局方面情形也差不多;张李二镖师丧命,双狮兄弟重伤。
  在这种情况之下,镖货之下落,自然问也用不着多问了!
  消息传来,整个长安城为之震动;而双狮和八达两家镖局,破产也就破定了!
  因为按这一行的规矩,镖货如在交割之前遭遇意外,不论护镖人手伤亡情形如何,那都是镖局自己的事,但损失的镖货,却不能不照货赔偿。
  两家镖局于消息到达后,全都陷入一片惊惶骇乱中,文束玉更是暗暗跺足不置。他原有力劝两名局主放弃承保之意,只可惜前脚与后脚刚刚差了那么一步。当天他如能及时赶回来,两位局主对他的建议虽不一定会采纳,但会因而提高警觉,甚至另外再请助手,以策万全,却属极为可能。
  如今,别人是惊惶骇乱,文束玉却多添一层深深的内疚,他觉得,他那天实在不应该再去居易楼。
  经过一夜思考,第二天,文束玉走去跟郑师爷说道:“郑师爷,您留在局中,将局中财产稍微清理一下,有多少,算多少,等两位局主返局后,好对事主立即有个交代,小弟则准备带着老陈和老冯两个赶去徐州护迎两位局主回来。”
  郑师爷大感意外道:“文相公——”
  文束玉意甚坚决地拦着道:“郑师爷,您不必再说什么了,局中人手全部这么多,俗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朝,这两年来,蒙两位局主隆遇有加,而小弟在局中却一直无所事事,等于一名置闲人员,此去并非动刀动枪,师爷无须多虑。”
  郑师爷拗他不过,只好听其自然。
  文束玉仅带着那部武学秘友,以及几件随身应用的物品,当天就偕同老陈老冯两名局丁登程出发。
  文束玉、老陈、老冯,三人三骑出长安东门,拟取道洛阳,经郑州、开封、商丘、汤山等地奔赴徐州。
  老陈、老冯两名局丁虽然年过五旬,但因二人年轻时也曾练过几年把式,身手还算矫健。
  到达潼关之后,陈冯二人见他们这位文相公,平常弱不禁风,这会儿,经过一整天挥鞭疾驰,居然毫无半点倦累之态,均不禁暗为之称奇不置。
  倒是文束玉担心陈冯二人受不了,主动提议在潼关歇宿一宵,养足精神,以便次日继续上路。
  第二天,三骑再自潼关向东进发。
  这时已是天寒地冻的仲冬十一月下旬,马蹄敲在黄土路道上,声响都较平常清脆,中午,三人于阏乡下马打尖时,天空中若有若无的雪花星儿忽然变为羽片般纷纷倾降而下。
  文束玉匆匆食用完毕,首先跳上马背,向陈冯二人叫道:“酒囊装满,戴上风帽,走!”
  陈冯二人见文弱的文相公都能如此勇敢,不由得豪气顿生,当下吩咐店家灌足两革袋好酒,将风帽两边护耳往下一拉,也跟着跳上马背。
  天黑后到达函谷关,文束玉向陈冯二人问道:“陈头儿和冯头儿累不累?”
  老陈喘着气笑道:“还好。”
  老冯抢着笑问道:“文相公之意思是不是想赶夜路?”
  文束玉向二人一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老冯迟疑了一下道:“咱们老陈两个倒是无所谓,只是……文相公……还有我们这三匹牲口,它们不知道是否吃得消……”
  文束玉见二人不反对,立即答道:“牲口没有关系,到前面栈市上贴银子换上三匹就得了,至于小弟,这一向健康情形良好,试一试应无问题,听人说,雪花能迷马眼,万一在到达洛阳之前,道路给积雪阻塞,那时前不巴村,后不够店,岂不大糟?”
  于是,三人在函谷关换马,饱餐一顿,将革囊中烧酒补满,连夜冒雪上路,挥鞭直驰洛阳。
  沿途小憩数次,第三天近午时分,北邙山已然遥遥在望。
  又加数鞭,进入洛阳城。这一下,马累了,人也累了,而外面雪花也跟着愈降愈密。
  文束玉叫店家好好照顾马匹,然后与陈冯二人尽情畅饮,饮毕,分别入房蒙被大睡。陈冯二人一睡如死,而文束玉因为内功已具相当火候,睡下去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已爽然清醒过来。
  文束玉一觉醒来天已微黑,他见陈冯二人仍然熟睡正酣,天空中飞雪亦无少停之象,于是信步出栈来,冒雪向城中繁华地区闲眺着走去。
  雪中漫步,别具滋味,文束玉久慕洛阳风光,停留短暂,机会不多,是以想趁到此各处浏览一番。
  由于雪层已将整个大地覆盖,此刻虽是昏暮时分,却像黎明左右的迷蒙。大街两边,店门十九均已关上,仅有腰门在虚掩着,闪动的灯光,隐约的人声笑语,不时自两街楼窗中送下来。
  文束玉不难从那些灯光人语中想象到一幅幅欢乐融洽的画面,有些地方也许正在阖家围炉,有些地方也许正聚集三五友好在室中把杯,众论上下今古,或者计划着如何过年,甚至计划着如何在开年后邀饮春酒……
  文束玉虽然从小便未领会到天伦聚叙之乐,但品尝各处异地的滋味,这尚是第一次深深感受到。
  终于,他打消选个酒肆小酌一番的念头,转头重又回到落脚的栈房。
  他想:自己活得好好的,此刻都会生出这感受;那么刻下因倒困滞徐州,英名与家当均于一夕之间尽化灰烬的双狮兄弟又是何等心情呢?
  还有那可怜的张李二镖师——想及张李镖师日常之为人,以及对他的爱护,文束玉心酸如蚀,双眼模糊,这座洛阳城的风光再好,他这时也没有心情去赏玩了。
  同一时候,大街右首的一座小楼上,三名少女正在灯下作雁行鱼阵之戏。
  两名少女分持黑白,隔案对奕,另一名则在打横支颐观战。三名少女,一衣紫,一衣白,一衣红,正是芙蓉三徒——双剑贵妃杨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红云。
  对奕的是双剑贵妃和冰姬二女。这时,双剑贵妃之局势由优转劣,正拈着一枚白子沉吟难决,观战的夏红云不耐久等,眉峰紧皱,厌恶地转身走去临街窗前,同时伸手将窗扇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双剑贵妃蝤蛴一缩,叫道:“云丫头,你要死啦?!”
  五月花夏红云顺口答道:“透透气不好么?”
  冰姬也跟着叫道:“云丫头,把窗子关上,风雪这么大,寒气直往脖子里面钻,你丫头不怕冷,也得顾顾别人——”
  五月花夏红云并没有依言将围子关上,也没有回答什么,她五月花的一双秀目,这时正随着下面街心雪地上一条人影缓缓移动。
  双剑贵妃再度叫道:“是不是要我起来拧你?丫头。”
  五月花夏红云轻轻唤了一声,红着双颊扭过脸去笑道:“输了棋的人,咳,应该不怕冷才对呀!”
  双剑贵妃恨很骂了一声:“好丫头——”棋子往棋盘内一扔,作势欲起。
  五月花夏红云忙嚷道:“噢,不,好大姊,我来关,我来关!”
  窗子关上,双剑贵妃和冰姬继续未竟之局,五月花夏红云绕案兜了一圈,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我下去瞧瞧小翠那丫头睡着没有,肚子饿了,叫她蒸碗百合莲子。”
  说着,走向楼梯口,匆匆下楼而去。双剑贵妃与冰姬因为神贯棋局,全都没有去留意。
  不过眨眼工夫,五月花夏红云复又登楼,过了一会儿,棋战结束,输的一方是大师姊双剑贵妃杨芬芬。
  五月花夏红云眸珠转了转,忽然摇摇头叹道:“大姊这盘棋输得实在太冤枉了!”
  双剑贵妃以为这位三师妹在风凉她,输了棋,正感气无可出,闻言不禁杏眼一瞪道:“什么地方冤枉?”
  五月花夏红云视若无睹,以手指着棋盘,认真地批评道:“刚才,在这儿有个‘劫’,假如大姊主动投子扑入,将劫打赢了,二姊就势必要全军覆没,唉唉,不是小妹放肆,这正是大姊处世为人的一大弱点,大姊似乎输得太惨,以致最后终因一念之慈——”底下是深深一叹,表现出无限惋惜的样子。
  其实,懂得棋的人,只要稍稍加以推敲,便不难指出五月花夏红云现在所评的可说全是一篇废话。
  棋盘上“打劫”,敌我双方之机会永属五五之分,假如打赢了,当然不会输,可是假如打不赢呢?
  双剑贵妃又不傻,如有稳赢的劫,她会不打吗?
  不过,人总是这样子的,输了棋的人,纵然人人认为输得公允,输的一方却往往会强找藉口,以证明那是“非战之罪”,若有旁观者沉痛地指出其中冤枉之处,试问,输的一方会不领情吗?
  所以,双剑贵妃听了小姐妹这番评论之后,难看的脸色一下子缓和过来,连连点头表示同意道:“是的,愚姐就是这种弱点不能克服……”
  冰姬为人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她心里虽然在好笑,表面上却无任何表示。
  夏红云偷偷溜了大师姐一眼,忽然苦着脸色道:“大姐,明天小妹不去行吗?”
  双剑贵妃甚为讶然道:“你,你不去?”
  冰姬也有点意外道:“这是你惹下来的事,去洞庭向血屠夫师徒打招呼自认不是,都该由你出面,我跟大姐两个,严格说来也不过是两名陪客而已,你不去,我跟大姐去做什么?敢不听师父的话,不去你就不去好了!”
  夏红云又转向冰姬苦着脸道:“二姊,您又跟小妹为难了,二姊,您想想看,芙蓉仙子虽然不愿开罪血屠夫,但是,血屠夫难道就敢招惹咱们师父芙蓉仙子不成?所以说,这次洞庭之行,不过是一种礼节而已,人到,等于礼到,血屠夫师徒见到二位姐姐可说面子十足,小妹留下来,他们师徒以为小妹畏罪只有更高兴,反过来说,如果小妹也去了,快刀辛立那厮在看见小妹之后,也许会愈着愈起火,而小妹的脾气又坏,到时候,万一两下里一个彼此不顺眼……”
  冰姬坚持道:“不行!你丫头无论如何非去不可,你不去,大家都别去,简单得很!你丫头倒想得好,哼,可惜世上没有这等便宜事!”
  夏红云眼见二师姊这边已经是此路不通,乃又转向大师姊道:“大姊,小妹还是求您好,二姊心肠太硬了。”
  五月花夏红云预先所下的那支伏兵,现在开始发挥它的微妙力量了。
  刚才,她说:大师姊,您的棋本来可以赢的,可惜最后却因一念之慈反胜为败。而今,她意思则是说,二师姊心肠太硬,还是您大师姊的心肠软些——您,大师姊,刚才不是已经承认过这一点吗?
  所以,现在的双剑贵妃,就不得不以事实来证明自己心肠确是软些了;当下,双剑贵妃先故意装出一副左右为难的神气,然后深深叹了口气道:“二丫头说得不错,师父之意,的确是要我们三个一起前去,但是,现在听你丫头这么一说,却又似乎不无道理,唉唉——”
  语毕,摇摇头,又是深深一叹,接着抬起头来,皱眉向冰姬无可奈何地道:“玉梅,我看就依了她吧。”
  冰姬白玉梅一向都很依顺她这位大师姊,现见大师姊如此主张,自然无话可说。
  五月花夏红云见所求已遂,笑吟吟的站起来道:“你们继续下棋,我下去替你们准备育夜。”
  她不待两位师姊有何表示,雀跃着下楼而去,人至楼下,轻轻喊道:“小翠,你回来没有?”
  黑暗的耳房中有个声音低答道:“回来了,三姑娘,小翠在这里。”
  “嘘!轻点。查清了没有?”
  “查清了,歇在平安客栈。”
  “一个人?”
  “三个。
  “嗯?”
  “另外二人似是镖局里的伙计。”
  “来洛阳几天了?”
  “今天刚到。”
  “你……你看他们会不会马上赶去别的地方?”
  “这……很难说,不过据婢子的看法,外面雪下得这么大,他们如有急事,应该不会歇下,假如没有急事在身,就该不会马上离去才对。”
  “唔,是的,有道理。”
  “三姑娘还有吩咐吗?”
  “没有了,小翠,谢谢你,嗅,对了,去把小屏小黛她们摇醒,就说我叫她们俩做三份点心送上楼去……”
  次日,风雪如故,一辆篷车将双剑贵妃和冰姬师姊载出了南城门,跟后,西街平安客栈中出现一对年轻的主仆。
  主人是一名年约十七八的俊秀书生,身穿紫狐裘,头戴四方巾,明眸皓齿,风度翩翩。
  紫裘书生带着那名青衣书童入栈后,眼光四下一扫,随后走去柜上向掌柜的含笑问道:“后院三号上房那位年轻的客人起床没有?”
  掌柜的呆了呆道:“起床?”
  紫裘书生点头道:“是的,他是本公子的朋友,敢烦着人通报一下,就说有位夏公子来拜访他了。”
  掌柜的张目期待地道:“早……早就走啦!”
  紫裘书生也是一呆道:“几时走的?”
  掌柜的眨着眼皮道:“昨夜就走啦!那位公子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催着他两名伙计整装上路,那两名伙计似乎不太愿意,后来那位公子不知对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话,两名伙计不住点头,三人说完话就这么走了。”
  紫裘书生傻了片刻,讷讷地道:“知不知道他们走的哪个方向?”
  掌柜的歪着脖子想了片刻,缓缓摆头道:“唔,弄不清楚,只好像听他们似乎提到过郑州、开封这二处地名。”
  是的,洛阳平安老客栈掌柜的说这些话时,文束玉和陈冯两名局丁的确在向郑州进发,而且已经离郑州不远。
  雪地驰马,行程是艰巨的。
  好不容易,三人三骑到达郑州,在郑州休息半天再度冒雪前进。开封二次换马,并为每匹马喂上参酒糟豆,休息后继续登程。马上三人,人人脸色凝重,彼此间不交一言,大家都在一股无名的力量支持下,集中精神,眼望前路,一鞭又一鞭,向前,向前,再向前……
  文束五和陈冯二人,受着道义之驱使,以无比之勇气与无情风雪搏斗了四天四夜,终于骑着颠蹶的牲口,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入徐州城。
  进城之后,依陈冯二人之意,打算挣扎着马上去西城铁掌萧道成那儿会见两位局主,但是,文束玉力表反对。
  他向陈冯二人道:“我们拼命赶,目的只在早日到达这儿,到达之后,我们却不妨稍稍耽搁一下,我们可以想想:两位局主身负重伤,寄居朋友家中,心情之劣,不问可知,如再让他们看到我们三个这副狼狈样子,岂不更加伤心难过?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梳洗整顿一下,从容而焕发的走上门去!”
  陈冯二人点头称是。于是,三人先在一个地方歇下来,饱餐一顿,略事休息,然后分别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向西城走去。
  在西城铁掌萧道成的大厅中,文束玉与陈冯二人见着了双狮兄弟。双狮老大怒狮蔡大功伤得较重,老二病狮蔡逢辰则仅在手腿部分受着一点外伤。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疗治,怒狮也已能够起来走动,只不过尚不能在如此风雪天气下骑马赶路而已。
  双狮兄弟见文束玉等三人竟能于这种风雪天这么快就能得讯赶来,而且三人看上去精神都很好,全不似曾冒风雪赶过急路的样子,均不禁大感意外和惊奇。三人之中,尤其文束玉的到来更为双狮兄弟所梦想不到。
  双狮愣了片刻,张大眼睛叫道:“你们是飞来的么?”
  文束玉轻松的笑了笑,道:“大局主猜对了,我们都是飞来的,这种天气飞起来可还真不容易呢。不过托两位局主洪福,我们三个总算飞到了。”
  文束玉笑说着,不容双狮兄弟有开口机会,紧接着又笑道:“现在报告两位局主,局中一切整理就绪,只等二位返局向事主交代,银子是人赚的,也是人用的,这次,两位局主总不至于为赔光家当而痛心吧?”
  怒狮果然豪叫道:“什么话!别说一点臭家当,就是连咱们兄弟两条命都赔进去又算什么?”
  文束玉拇指一竖道:“好,东家,这话是您说的,这才是我们的东家!这才是长安双狮镖局的大局主!天下镖局,没有一家敢保永远不出事,不过,出事之后能有这份心胸,恐怕不见得家家镖局的局主都能办到。两位局主如以为晚生在说奉承话,没有关系,这位萧大侠也在这里,两位局主见闻广博,不妨马上举个例子让晚生长长见识也好!”
  这番话,句句如金石掷地;尤其最后那两句,更令双狮兄弟听得心平气和,快感无比。因为这是事实,一家镖局失事之后,咬牙切齿者有之,心灰意懒者有之,几曾听说能像今天怒狮这般漠然处之者?
  在文束玉,他能以短短数语,达到预期之目的,心中也有说不出的高兴。
  最后,文束玉等双狮兄弟将这次不幸事件完全看开,才再以曲折委婉的语气和方式,向双狮兄弟打听劫嫖者是何路数,以便暗中记下,徐图追究之策。
  讵知双狮兄弟听了,全都嗒然若丧,久久之后,方由病狮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说来惭傀,不说也罢!”
  双狮兄弟,病狮蔡逢辰天性寡言,文束玉费尽心机,问了半天,结果却只换来这么两句。
  文索玉心中虽急,表面上却不得不装作淡然处之,当下无可无不可的又问道:“都是些怎么样的人物?”
  病狮自怀中取出一条黄罗香巾,苦笑道:“这是一件唯一可资追查的证物,是其中一人不慎遗落下来,至于那批家伙都生作什么样子,不说也罢,说来惭愧……”
  文束玉暗中跺足,心想:“真要命!”
  结果还是怒狮爽气,恨声接口道:“情形是这样的,文老弟,那时是深夜,月色不好,来人又都蒙着面巾,加之那批家伙一个个身手奇高,当时咱们别说去辨认人家身份,简直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回想起来,能留得下一条老命已经算是祖上有德了。”
  怒狮说着,顺手从病狮那儿将那条黄罗香巾取过送来文束玉手上,文束玉接下展开一看,发觉这条香巾质地极佳,抖露之际,芬芳扑鼻,巾上不染半点污迹,显然是件纪念品,而非普通备用之物。
  文束玉看后抬头讶然道:“里面也有女的?”
  怒狮摇摇头,答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里面一个女人也没有,而这又明明是女人用品,咱们几个想来想去,直到今天还是想不通……”
  文束玉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笑道:“局主,这条罗巾送小弟如何?”
  怒狮听了,不禁一怔道:“你——?”
  怒狮言下之意,本是想说:“你要去这玩艺儿有啥用处?”
  但当他一个“你”字出口,忽然自作解人,暗暗一点头,接着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了去也好!将来如遇上中意的妞儿,用之定情亦佳;摆在咱们兄弟这里,只有愈瞧愈有气。不过,你老弟可得记住,有了喜事,咱们兄弟这顿来得不易的喜酒可是非喝不可的噢!”
  文束玉笑笑,亦不置辩,缓缓将那条黄色罗巾小心收起。
  饭后,文束玉找着一个机会,悄悄地将老陈老冯两个叫去一边,非常坦白的向二人说道:“不瞒两位说,我,文束玉,跟双狮镖局的关系,到此为止算是缘尽了。过两天,两位局主一上路,一切全仗陈头和冯头的照顾,小弟已决定不再奉陪,现在,小弟有两件事想烦陈头和冯头等下转达一声:第一,小弟这一两年来,世故已经见得不少,今后自己当能照应自己,请两位局主务必放心。第二,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到时候,不论双狮镖局还开不开,我文束玉都会再去长安一趟,去……去……向两位局主面谢今日不辞之罪。陈头,冯头,再见了……彼此珍重,后会有期!”
  文束玉说完,不容陈冯二人开口,抱拳一拱,转身快步向外边走去。等到陈冯二人定下神来,文束玉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冯陈二人默然对望一眼,相继转身向大厅中走去。二人都很清楚他们局中这位文相公的脾气,这位相公看上去儒雅温文,但个性之强,却极罕见,他既决定要走,事实上谁也挽留不住。
  所以,冯陈二人现在唯一可做的,便是尽快去厅中将这事情报告两位局主。
  当冯陈二人到达大厅台阶下面时,忽听得厅中大局主怒狮蔡大功正以一种疑惑口气在问一个人道:“敢请教夏公子,您跟我们那位文相公认识多久了?”
  冯陈二人匆匆登阶,走进大厅一看,大厅不知打何时开始,已经多出一对年轻的主仆。
  那名被怒狮喊作夏公子的少年书生,年约十七八,头戴嵌玉貂帽,身穿紫色狐裘,双目有神,双眉斜飞,鼻似分水玉峰,弧犀棱角分明,文采鉴人,潇洒至极。身旁那名书童,年约十四五,生相也颇清秀。
  冯陈二人与这对主仆照面之下,意识中均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二人谁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怒狮一见冯陈二人来到,忙叫道:“你们两个来得正好——”
  那位夏公子正想回答怒狮的询问,现见怒狮又向冯陈二人出声招呼,只好住口跟着也朝冯陈二人望来。
  冯陈二人闻言,同时向前走上一步躬身道:“不知局主有何差遣?”
  怒狮用手指向那位复公子道:“快去将文相公请来,这位是夏公子,文相公的朋友。”
  冯陈二人未及答言,怒狮忽然咦了一声,仿佛一下想起什么似的,乃又转向那位夏公子注视着道:“对了,这位夏公子您怎知道文老弟来了这里?”
  那位夏公子非常有礼貌的欠了欠身躯,从容回答道:“晚生与文兄结识,系在长安居易楼,这次,晚生路过此地,原不知文兄业已来此,只缘道路传言,说有长安两家镖局日前于附近失事,经过打听,方悉文兄服务之双狮镖局亦在其内,因得知两位局主刻尚滞留这儿萧大侠家,本意前来,原为了一致慰问之忱,再烦带个口讯与文兄,现在既然知道文兄恰亦赶至,自是乐于一见。”
  怒狮点点头,转过来向陈冯二人挥手道:“去请文相公来吧!”
  陈冯二人迅速地交换了无可奈何的一瞥,由老冯低下头去回答道:“报告局主,文……文相公刚走了。”
  怒狮怔了一怔道:“怎么说?”
  老冯不安地答道:“文相公——”
  那位夏公子忽然岔进来,促声道:“走了多久?”
  老冯转过身去道:“就在我们入厅之前。”
  那位复公子紧接着道:“他说要去哪里?”
  老冯摇摇头道:“没有提。”
  夏公子眨着眼皮又道:“打正门出去的?”
  老冯又摇了一下头道:“不,是打后院西偏门走的,他大概怕走前门,给两位局主看到之后将他留住。”
  夏公子忽然转向双狮兄弟深深一揖,匆匆说道:“这样说,晚生就不便再打扰了!”
  语毕,向随来之书重一招手,提裘越槛,急步下阶出院而去。
  怒狮蔡大功望着这对主仆背影在大门外消失,心中纳罕不已,最后,愣愣然掉头向病狮问道:“老二,你看这位夏公子
  “姓什么?夏?”局丁老陈恍然摹由梦中惊醒过来,失声叫道:“啊,啊,夏,对了,小的想起她是谁来了!”
  文束玉走出铁掌萧道成后院那道便门,心中充满酸楚,他知道,双狮兄弟以及镖局中每一个同仁,都会因他这种不辞而别而感到难过,大家都会这样想:走掉一个,这只是一个开端,接着,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不是走的人狠心,不是走的人无情,不是任何人的错,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今天是他,明天也许就是你或我,不必说再见,不必对谁抱歉,多见一面,多说一句话,只有多增加一分痛苦……
  文束玉不择道路,只顾向前飞跑,拣人少的地方,走向有路可通的地方,终于,他的眼睛模糊了,使得他不得不因视线迷失而停顿下来。
  揉揉眼皮,前面是一家裱糊店,屋中三名少女正扎着各种花灯的骨架,懊,风雪,年节,再过去,便又是另一个春天了!
  巴岭的春天……
  长安的春天……
  下一个春天,他将在什么地方渡过呢?
  没有一定。惟其如此他将永远孤单。老文福不会再活转过来,父亲不会再来找他,也没有地方可以找到他;他想找父亲,情形也一样。
  以前,父子一年见面一次,恨少,现在呢?连想见面一次都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了!
  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试着一盏走马灯,看转轴是否均衡滑润,是的,走马灯,世上人和事便是这样,所不同者,在灯上,过去的一匹马儿还会再来;但在人世上,过去的就过去了,接着来的,虽然相近,却不相同。
  那名中年人偶然回头,不禁满脸堆笑道:“公子想买么?”
  文束玉苦笑道:“是的,想买,只可惜我所想买的一种你们这里没有。”
  中年人眨眨眼皮,惑然道:“不见得吧?小的这种手艺,不但在本城数第一,就是跑遍方圆百里之内,恐怕也难找出第二家,小的这儿买不到的,别的地方绝不可能买到,相公如果不信,不妨先去别处问一问……”
  文束玉点点头,轻轻说道:“是的,无处可买……”
  望着文束玉远去的背影,中年人摇头道:“可怜,原来是个疯子!”
  中年人说着,那些扎灯架的少女都笑了。
  一度停顿的风雪,再次漫空旋舞而下。
  文束玉关在一家小客栈的房间里,在灯下,他打开那部秘籍,看不下去,只好再将那条黄罗香巾取出。
  这条黄罗香巾,可说是追查这次镖货下落的唯一线索,可是,第一个难题就无法解开;它明明是一件女人身上的用品,它又怎会从一群杀人越货的盗匪身上遗落下来的呢?
  文束玉刚才在双狮兄弟面前没有将它看仔细,现在,在干净的案头,他将这条罗巾仔细展开——
  罗巾展开,文束玉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四四方方的罗巾正中,有着两条以彩线挑成的花杠,看上去似是花杠,细细辨认之下,原来却是两句乐府:
  “早知今日长相忆,不如从来莫作双。”
  字体是小篆,笔划全都巧妙的隐杂在五色彩线之中,双狮兄弟是粗人一对,加以又在心情沮丧时,自然要给忽略过去了!
  这是一项新的发现!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这项发现事实上对追踪匪徒也无多大的帮助。
  这两句乐府,等于一首情诗,充其量,亦不过是说明,一对恋人因某种不得已的情况中途分手了,后来,女的想男的,便绣了这么两句带有几分悲怨意味的乐府托人捎给对方——除此以外,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基于事实使然,文束玉不得不将想从这方罗巾着手的念头丢开,而另行计划一个可凭以采取实际行动的方案。
  他第一步假定:镖货纵已化整为零,散运他处,在本地,一定还留有匪徒的眼线,因为匪徒们必须派人留意着镖局方面于失镖之后的反应。第二步,他假定:这批幼缥匪徒来头虽大,武功虽高,但在徐州地面一定还有着某种不敢公然行事的顾忌!为什么呢?因为假使匪徒们没有顾忌的话,在动手时,绝不会蒙上面纱;同时,在知道镖局尚有活口留下来,为灭迹计,也该早就对双狮兄弟以及八达镖局那位欧阳局主下手才对。
  有了以上两步假定,回过头来,这方黄罗香巾又有作用了!
  从这方罗巾的质地、字体、绣工等等来推测,赠送罗巾者,定然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由此演绎,当可再判断受赠者也定非一名平凡的男人。如果想得稍稍大胆一点,遗失这方罗巾的那名男性匪徒,很可能使是这次劫案之主脑人!
  易地设想,那位遗失罗巾的匪徒,在事后,一旦发觉罗巾不翼而飞,不论为了那一种理由,该匪徒都有设法追回这一方罗巾的必要。
  所以,明天以后,文束玉想要做的,便是如何利用这一方罗巾为媒,去进而接近那名罗巾失主。
  文束玉因劳思过度,不觉伏案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文束玉起身伸了个懒腰,心想:真是怪事,这一觉不但睡得久,还似乎比睡在床上舒服。
  文束玉想着,缓缓转过身,忽然间,文束玉傻住了!
  那方罗香巾呢?
  文束玉呆了片刻,接着,心头狂跳,四下胡乱找寻起来。
  身上,没有!床上,没有!桌底下、椅底下,其他所有的地方,通统没有!终于,他静止下来,不再多做无谓的纷扰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罗巾系放在案头,枕在腕底,现在,桌上没有,就是没有了!
  窗户关得好好的,不会是风。就算风吹,也该仍在房内,而今,房中遗索不得,无疑的,它是又换了一个主人了!
  文束玉再去检查房门,果然是给拨开的,刻下只是虚掩着,事实明显,一目了然。
  那么,谁偷跑的呢?
  一般人碰上这种事,可能第一个要找栈中茶房进来盘问,而文束玉,他没有意思这样去做。
  茶房拿了,他不会承认,没有拿,盘问也是杜然。
  同时,这也是不可能的,试问,一名茶房要去这一方罗巾有什么用?
  所以,文束玉断定,进来者必然是个识货行家,对方一定深知这条罗巾的价值。
  换句话说,来的当是一名武林人物!
  不过,今文束玉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伏在案头,一条罗巾几乎全压在两条手腕底下,对方若打窗外过,又怎能知道他腕下有着一条罗巾的?
  这还不算,来人之身份,才是令文束玉思之茫然的症结所在。来人与这条罗巾有关系?当然不会!如果有关,他的一条性命说什么也留不下来的。那么,那人拿去干什么呢?
  真是一大奇事!
  文束玉在房中踱了几圈,心念一动,忽然生出一份警惕。他蓦地想及:他前次所猜测的,可能全错了。来人不伤害他,也许是为了想先弄清他这罗巾打哪儿来的?怎样来的?他又对这条罗巾的来历认识多少?
  如果文束玉最后这种猜想完全正确,那么,来人一定还窥伺在这附近——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文束玉告诉自己:他现在必须保持平静,使对方莫测高深,弄不清他在遗失了一条罗巾之后竟有着何等心情,对方愈是猜不透,便愈有弄个明白的打算,那么,他就可以利用这一点设法逼出对方的原形了!
  文束玉思念一定,反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颇有意思。
  于是,他故意伸臂打了个呵欠,若无其事的推开房门,向院中走来。文束玉隐约间听到屋檐上发出一声轻轻响动,但是,他装作不知道,继续向前面走来,他心想:你朋友走不了的,文某人放心得很!
  文束玉走来前面,吩咐店家去叫一份早点。不一会,早点送至,文束玉一面食用,一面随栈中那名伙计天南地北的闲聊起来。
  二人由天气何时会转好,一头扯到本城共有几家戏院子,以及哪些戏院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地方?有些什么有名的角儿?这几天正在上演什么戏目?下午什么时候开锣?那一家招待最亲切?
  聊着,聊着,已是近午时分,文束玉又回房中躺了一会儿。下午,文束玉吃过东西,果然向就近一家戏院子走去。
  不过,文束玉仍旧来得太早了一点。
  戏院子一个人没有,只有一名年老的杂役在抹拭桌椅,那名老杂役误将文束玉当做老客人,打躬作揖,不住的问好。这种地方,文束玉在长安曾经跑过几次,深知到了这种地方,派头愈是摆得大,就愈会受到尊敬。于是,他背剪着双手,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向前面的戏台后边走去。
  有资格跑后台的,当然是老客人了,那名杂役益发以为自己没有看错,高兴得点点头,又去忙别的了。
  后台的戏子们显然还在高卧未起,所以,文束玉进去没多大工夫,又背着双手踱了出来。
  走出戏院,文束玉另外逛了几家旧货店,随便买了几件应手需要的东西,不多久,天又黑了,一天时间,就这样在闲荡中度过。
  第二天,徐州北城的城隍庙前忽然出现一名年逾古稀的相士。
  这名相士身穿一袭青布袍,头戴一顶峨冠,额下一绺乌髯,长可垂胸,脸色呈紫酱色,双目奕奕有神。
  城隍庙前这片空地,为本城最热闹的小贩卖市场,现因年关在即,分外繁荣,青袍相士一出现,四周围立即拢来大批闲人。
  这名相土的应用道具很简单,除了两本书,一副文房四宝之外,仅有白布一幅,矮椅两张,一张自坐,另一张似乎是准备顾客上门时坐用的。
  白布上仅有三行字,两边两行是副对联:
  达官贵人不例外,忧喜兼报。
  贩夫走卒无二样,祸福一言。
  中央一行小字则写的是:批命、看相、测字、问卜,酬金一次一律纹银十两。
  闲人们看到中央这行小字,无不愕然相顾,十两纹银足够中等人家一年生计之需,谁要请教,岂非发疯?
  所以,聚观之闲人虽多,上前照顾生意的却是一个没有。
  不过,这位相士显然颇有涵养,虽然没有生意,神态照样自在得很。
  这样一直熬到午牌时分,当闲人们正想转身离去之际,一名家丁模样的中年人忽然挤来前面,下巴一抬,火辣辣地问道:“喂!你这玩意儿灵不灵?”
  青袍相士缓缓抬起眼光,在来人身上打量了几眼,神色非常平静地淡淡回答道:“问题在于你阁下信不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咱们谁也没有勉强谁,伙计,你说是吗?”
  那名家人气焰矮了下去了,喃喃道:“天知道……”
  青袍相士忽然接口道:“伙计,银子不是你自己的,你做什么这般为难?”
  那名家丁一呆道“你怎知道?”
  青袍相士微微一笑道:“伙计,你吃什么饭?我吃什么饭?在贵主人而言,区区十两之数,实在不堪一道,朋友难道愿意责主人在家中一直望眼欲穿的等着你不成?”
  那名家人完全折服了,又惊又佩地讷讷说道:“是的,我们员外想知道夫人这一胎……”
  青袍相士手一摆,拦着道:“伙计,放下银子,回去报喜吧,这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更改不了,将来不生男的尽管再来找老夫理论可也!”
  那名家人又惊又喜,迟疑地道:“您怎么连……”
  言下之意似说,你连八字生辰都没有问,凭什么下的断语?
  青袍相士微微笑道:“伙计,用不着怀疑了,开口十两银,贵就贵在这种地方,如果去找那些专排八字的,三十枚大钱也就尽够了!”
  那名家人想想果然言之成理,放下一只纹银,高高兴兴飞奔而去。
  接着,青袍相士也收摊了,有人背后指点道:“有了十两银子,三个月不出来也够啦,一句闲话,银子十两,唉!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便宜事……”
  另外有人为相士辩护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原先那人不服道:“该怎么说?”
  另外那人说道:“譬如说,前面来了一个人,你能断出那人是干什么来的吗?你瞧,刚才人家,照面之下……”
  青抱相士摊子虽然收了,但并不如那些闲人所说,是因为已经有了十两银子,准备就此离去,事实上,青袍相士只不过是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顺便休息一下而已。
  青袍相士大摇大摆地走进城隍庙,在一名火工手中塞了一吊青钱,要那火工代他煮碗面。
  煮碗面,三五文也就够了,那名火工大喜称谢,在煮面之前且为青袍相士在自己居住的耳房中摆好一个座位。火工去了,青袍相士刚刚坐定,耳房外面忽然走来一名英俊潇洒的蓝衣少年书生。
  这名蓝衣书生未征得青袍相士之许可,便一径向房中走了进来。
  青袍相士还以为他是那名火工的友人,所以也未加以盘问,不意蓝衣书生长衣一提,竟在对面坐了下来,青袍相士看样子有点不对,正想开口说什么时,蓝衣书生已经抢在前面开了口。
  他朝青袍相士平视着含笑道:“大相士,分几两银子用用如何?”
  青袍相士一愣,惑然道:“弟台这是……”
  蓝衣书生微微一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大相士,您的那一套小弟也行,光棍点到为止,大家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话说得太多反而无趣,怎么样,大相士愿不愿稍稍破费一下?”
  青袍相士一声不响,眼皮则不住的眨动,眼光中充满疑讶之色,他似乎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么一个年轻俊秀的人物会如此无赖,当下脸色一变,怫然道:“老夫的银子是骗来的?还是抢来的?”
  蓝衣书生摇摇头,平和地笑道:“不必扯那么远,大相士。”
  青袍相土怒容瞪眼道:“不然为什么要分给你?”
  蓝衣书生自顾说下去道:“老实说,那家伙,一望可知,是个下人,他挤到前面来,神色匆匆,见面便问灵不灵,显然存有照顾之诚意,只是不放心而已,这么一名角色竟肯以十两银子的代价问件事,不是人授意还会是什么?”
  青袍相士咳了一声道:“这个……”
  蓝衣书生笑着接下去道:“大相士也许没有注意,因为小弟那时正站在您老身后,所以,小弟对那人观察得可说和您一样清楚。而最后,您说:‘将来不生男的,尽管——’您说的是‘将来’,并没有肯定在‘这一胎’!所以,这一胎生了男的,算您准,不然,您老大可振振有词辩称:‘我说错了么?我是说将来呀!’大相士,请容小弟重复一句——大家都在外面跑的人——您说是吗?”
  青袍相士半晌没有说得出话来,更后,哼了一声,突然沉下脸来,道:“朋友既是行家,何不自立门户?”
  蓝衣书生站起身来,也是脸色一沉道:“大相士最好别后悔!”
  青袍相士更火了,双目一瞪道:“阁下最好快请!”
  蓝衣书生嘿嘿一阵冷笑,拂袖转身而去。蓝衣书生出门,那名火工正好端面进来,青袍相士指着书生背影问道:“知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来路?”
  火工愣了愣,眨着眼皮反问道:“以前没见过,什么事?”
  青袍相士连忙岔开道:“没有什么……啊啊,面来啦,您煮得好快!”
  午后,青袍相士又在原地照样铺开那幅白布。
  再度打开命摊的青袍相士,神态依然很从容,不过,一双眼光却不时在周遭人丛中扫来扫去,很明显的,他是在找那名向他敲诈未遂的蓝衣书生。可是,说也奇怪,那名蓝衣书生在临离去时语气说得那么狠,这会儿却没有了踪影。青袍相士于纳罕之余,不禁哑然失笑,他心想:虎头蛇尾,果然是个混混儿!
  青袍相士正在出神,前面忽然有人沉声道:“喂,老朋友,我说,银子多少是另外一回事,你老哥这一套究竟有几分准头,咱们能不能事先说说清楚?”
  根据刚才蓝衣书生之分析,来人这种语气,只是不放心而已,凡是这样说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有就教诚意。
  青袍相士抬起头来,面前站的是个劲装汉子,年约三旬出头,长方脸,黑黑的皮肤,五官还端正,只是两道浓眉间煞气颇重。
  青袍相士大概是看到又有生意上门的关系,精神一振,连忙答道:“不灵不要钱如何?”
  浓眉汉子头一点,自语般说道:“这倒可以马上兑现……”
  青袍相士目光一闪,接口道:“假如老汉料的不错,朋友是想找回一件失去的东西对吗?”
  劲装汉子微微一怔,眨着眼皮道:“你打哪儿看出来的?”
  青袍相士未及开言,旁边已有人抢着答道:“这不算稀奇,老乡,刚才王员外府上丁管家的来,见面一句话没说,这位大胡士便将那位了管家的身份和来意点得一清二楚……”
  劲装汉子哦了一声,意谓:“真有这回事?”
  青袍相士谦虚道:“哪里,哪里,混吃而已!”
  这名劲装汉子一望可知是一名江湖人物,而江湖人物对这种江湖话听来则特别顺耳,于是,劲装汉子敌意消失,就势在那张矮凳子上坐下来,显得颇为诚恳地向青袍相士说道:“是的,您料着了——现在得怎么个问法?”
  青袍相士沉吟着道:“测个字吧!”
  劲装汉子为难道:“测个什么样的字才好呢严
  青袍相士递过笔和纸道:“随便写,随便写!”
  劲装汉子接下笔,犹豫再三,仍不知写何字为妥,仰脸望望天色,忽然说道:“就测个天字吧!”
  青袍相士接过去,一面划,一面喃喃自语道:“‘天’字——拆开来,‘一’件‘大’事,关系‘二’个‘人’,出头为‘夫’,‘春’字不及一半,而且有‘天’无‘日’,晤,老汉明白了!”
  劲装汉子忙道:“说说看!”
  青饱相士以笔尖指着道:“灵不灵,现在不知道,不过,就字而论,朋友这件东西可能是‘日落’以后掉的,是吗?好,这点对了。咱们再看下去,它关系着‘二’个‘人’,又是‘一’件‘大’事,‘二人’之间的一件大事,在朋友,为生死,在男女,则为婚嫁,因为它有‘出头为夫’之象,且为‘成春一半’之隐喻,那么,它应属于后者,该是不成问题的,由此类推,又可知道它可能是件含有纪念性的东西——这一点对吗?”
  劲装汉子听得傻了,瞪大眼睛,点头不已。
  青袍相士接下去道:“‘春’者,佳节也,春既不成,便有生离兆,俗有‘天长地久,同心永结’之说,现在有‘天’而无‘地’,目无‘结’成‘同心’之可能,缺者为‘地’,且‘天’‘夫’二字相差甚微,是以又可进而测知此物必为女方因有负于男方所致赠者。”
  劲装汉子神色间甚为激动,停了停,忽然抬头道:“您……推测过去,对与不对可说都无关紧要,现在的问题是,那件东西究竟还有没有希望找得回来?”
  青袍相士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有!”
  劲装汉子一哦道:“真的?”
  青袍相士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劲装汉子皱眉道:“去哪儿找?”
  青袍相士道:“庄子有语云‘神动而天随’!如今,朋友不妨回去,俟至日落以后——最好是在物件当初遗失的同一时辰——打朋友想象中可能遗落的地方开始,然后将朋友那夜所经之路线重新复索一遍,找不到,没话说,找到了,到时候再付酬金不迟!”
  劲装汉子连忙道:“哪里,哪里,那也不过说说而已,这个怎行,喽,这里是十两银子,如果真能找到,明天当另致谢意!”
  劲装汉子说着,丢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去。
  青袍相士于身后大声吩咐道:“老汉天天都在这儿,有什么问题,不妨再来研究,不过,朋友千万记住,在时间上最好别因心急而提前……”
  天色又阴下来了,青袍相士与那名火工已有交情,使索性在城隍庙中住下来——现在,托天之幸,元凶已经露面,文束玉就等着天黑以后,赶去城外三姓村附近,守候在镖货失事的老地方以便跟入匪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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