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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岭南崎岖不平的官道上正缓缓行走着一群车马,数十名护卫家将均是银丝软甲,在烈日下持戈擎戟,却都丝毫没有懈怠之色。车队正中是云锦修罗伞盖,修桐雕纹辇架,那分仪仗光鲜的气派,百年来也难得有一次。只可惜在这十里不见一人的蛮荒之地,这副排场也只有做给老天爷看了。 老天爷一直对石崇青眼有加。生在锦绣堆中,长在金玉丛里,石崇几乎已将人世间能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似乎什么都不缺了,做皇帝也不过如此么,还要担心有人搞颠覆。象他这样凭着自己的才智和机遇,不择手段,滚雪球似的积累财富,然后尽情地挥霍,谁说不是一种快乐呢!在京城中,有钱就是有势,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哪个对他不是客客气气的,就说眼下封自己的这个“交趾采访使”吧,有人觉得去南荒巡查是苦差一个,过惯了京城生活,生平最爱搜集奇珍异宝的他却认为这正是一个肥缺,一路来地方上都会竭尽所能地孝敬一些当地名特,说不定还会有些惊人的发现,等再次回京时,他那别人说起来可以“敌国”的宝库将会得到更大的充实。 脚下两块巨大的冰块因酷热不断蒸发着水汽,体积在迅速地减小。石崇还并不觉得特别热,因为身后轮番有小婢打扇。他车边马上的那位向导却已是大汗淋漓,内外尽湿,但嘴上还不敢闲着,长史大人亲自吩咐下来的任务,要让这位京城来的大人十二分的满意,自然要打起精神,知无不言。 “您看西首那座极清秀的山名叫双角山,本地最奇特之处也就在此了。那双角山上有一个深潭,但清可见底,潭中有一种小鱼,当地人称为‘婢妾鱼’。” 枯燥的行程使石崇本已有些倦怠,此时随口搭了一句:“‘婢妾鱼’,这名字取得倒有些古怪。” “也是乡下人胡乱起的名字,不过其中却是有个说法。据说山下村子里喝的井水和这潭水同源,奇怪的是村里家家生的女儿都清丽貌美,所谓水土养人,想来想去,都归因于喝了这井水。更有一种传闻,说哪位生怀六甲的妇人若吃了那潭中的小鱼,生了女儿定会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准能作得大户人家的婢妾,于是都叫这鱼为‘婢妾鱼’。可这婢妾鱼长在深潭,而且机灵无比,那潭中又有恶蟒,等闲又有谁能捉得到。” 石崇“哼”了一声,心道:“吃了婢妾鱼,生了女儿便无比美貌,也算荒诞无稽得很了。” 谁知听那向导道:“只是近年来确有一事印证了这个传言。” 石崇来了精神:“哦?” “说来蹊跷,有一户人家的媳妇怀了孩子后无意中发现自家井里竟游着一条婢妾鱼,便捞上来煮汤吃了,果然生的女儿长成后有惊人的姿色,如今年方十五。本地习俗,以珍珠为贵,这小女子便取名为绿珠。只是小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敢说她算不算是‘天下绝色’。” 石崇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心想:“我说么,这次‘巡访’,总会有收获的。” 第二天,双角山下的村子里来了一小队官人,带来了一箱珍珠,带走了一个美貌绝伦的小女子----绿珠。 回到京城后,石崇发现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改变了。 石崇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有新奇激赏的感受,因为一切似乎都来的那么容易,无论是美酒、佳人还是珍玩,往往他只是想到一下,就在自己眼前出现了。但这次他发现带回来的这个身量都未长足的小绿珠竟是那样有着无穷无尽的内涵需要自己来发掘,这感觉似是在养一株娇艳的花儿,可以看见她每日的成长变化,眼看着她亭亭玉立,眼看着她蓄蕾含苞,眼看着她舒瓣吐蕊,眼看着她尽情绽放。石崇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小绿珠天资聪颖。 绿珠的确是天资聪颖,连一向自认为聪明绝顶的石崇也不得不承认这点。绿珠初到京城时操着家乡土语,但令人吃惊的是她在半个月后就能说一口极为流利的官话,虽然有些字咬得还不准,可石崇发现这样唱出来的歌儿更有韵味。 说到唱歌,绿珠的嗓子天然生成,甜而不腻,柔而不淫,天下名伎的演唱石崇听得多了,毋庸置疑是各有千秋,水准都在伯仲之间,但现在他可以自豪地说,他石府的绿珠经过一番调教后,无论歌喉歌艺都是技压群芳。 歌舞不分家。绿珠有着南方女孩子绵软的腰肢,轻灵的身段,更要紧的是有聪明的头脑,所以无论多么繁杂的舞步都是一学就会。她那徊风拂雪般煊人的舞姿连皇宫中的舞姬也比不了。 绿珠到石府的第一年是石崇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 他亲自手把手地教绿珠认了几乎所有的字,念完了几乎所有的诗歌辞赋。绿珠的记性和悟性常常让石崇惊讶感叹甚至觉得自愧弗如。石崇又手把手地教会了绿珠摆弄琴、筝、箫、簇等所有的乐器,而绿珠对音乐的灵感更是让石崇疑为天人。石崇喜欢自己写词度曲,每有新词初谱出炉,第一个便会拿给绿珠试弹试唱。小绿珠虽然初解音律,但竟然能凭感觉替石崇稍做润色,改动虽小,但往往妙至毫巅。 日复一日,石崇渐渐对绿珠刮目相待。 和当时所有的士大夫一样,石崇绝非不学无术之辈,而且无论公认自认,都是最有才华的之一,机智、敏锐、多才多艺。他曾亲自精心设计,手绘蓝图,动用了中原最好的工匠,在洛阳城西金谷的清涧茂林之间建了座“金谷园”,或曰“金谷别馆”,绿珠的起居便在金谷园的后院,一个自己的独居小院。 石崇常常在心底说:“我要宠她,我一生都要宠她!” 这句话怎么也不应该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的石崇说的。 多树朋党,隐藏真心,是石崇在官场上的立身之本。于是,金谷园中的“二十四友”成了朝堂上的政友,和黄门郎潘岳情同兄弟,对朝中一手遮天的贾谧望尘而拜,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安全。 但他怎么会这么疯狂地痴迷上了一个小小的婢妾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为了慰藉绿珠的思乡之情,他在金谷园的后院中特地摆设了岭南的花木,还请贴身死士,当今武功天下第一的萧炽专程赶往绿珠的故乡双角山,潜入深潭中捕了两条“婢妾鱼”,带回洛阳,置于水晶缸中,就放在绿珠的绣房之内。 一日午后,石崇忽然灵感如泉涌,以王昭君的故事为本,写了一首乐府诗歌《王明君词》,度了曲。当然,第一件事就是要拿给绿珠过目试唱。他不想似往常那样差人去唤,便一个人遛到后院,轻手轻脚地走进绿珠的绣房,想给她一个惊喜。谁知他却看到绿珠呆呆地坐在窗前,托着香腮想着心事。 石崇在绿珠身后悄悄坐下,盯着绿珠的背影就也这么静静地坐着,欣赏着她的乌发、削肩、纤腰。 约有半个时辰,绿珠忽然轻叹了一声,石崇悚然一惊,心头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一种迷失了自己的恐惧:石崇啊石崇,这是你吗?你该是那个劫商掳货的豪官,你该是那个潇洒地击碎王恺心爱的御赐珊瑚的斗富强人,你该是那个杀了美姬向宾客邀酒的嚣张权贵! 石崇甚至有种冲动,想上前扳过绿珠的双肩,大声喝道:“我来了,你怎么不起身迎接!” 但他虽然手心已出了冷汗,仍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又过了片刻,绿珠回过神来,似是感到了背后有人,忙转过头,天! 绿珠欲跪拜谢罪,石崇已上前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又伸指竖在了她唇上,示意她勿需多言,笑着说:“你......你是想阿母了?来来来,看看这个,别多想了。”从袖中取出早已书好的《王明君词》,递给绿珠。绿珠轻念出声:“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对之苍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寻,传语後世人,远嫁难为情。” 绿珠念着念着,两行珠泪滚滚而落。 “大人也知道‘远嫁难为情’,奴婢也算有了知音。”说罢,已是泣不成声。石崇忙安慰道:“好珠儿,乖珠儿,是我不好,勾起了你的想家心事。”话一出口,又觉愕然,自己何时曾对一个侍妾自责,没有过!即使以前最得宠的侍妾翔风,石崇对她也是颐指气使的,莫非真是自己越老越心软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为绿珠而怅然,当晚又写了一首《懊恼曲》,不再为古人,而是为绿珠。他甚至想:绿珠到洛阳来真的懊恼了么? 于是他更珍重绿珠,享受着每一刻和她在一起的快乐。 石崇快乐,因为他知道自己敞开了心扉,但同时又感到了不安全,真心宠一个人爱一个人是不安全的,何况他能觉出在自己的身后,总有两道犀利灼热的目光望向轻歌曼舞的绿珠。 离开双角山后,绿珠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改变了。 白日里和女伴们在山间嬉戏,日落后和阿母相坐絮语,这一切在一夜间就失去了。 第一次拜见石崇,看到的是一个已微微发福的中年人,高高在上,仪表堂堂。但更让她难忘的却是从石崇身后射出的两道犀利灼热的目光。当时她并不懂什么礼数,仰着头瞪大了眼睛直视石崇,也看清了石崇身后那人,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高高的颧骨和鼻梁,不久她读书认字后知道这张脸便可以用“英武”一词来形容。 后来她知道这个年青人名叫萧炽,是石崇的贴身侍卫,武功天下第一。至于别的,绿珠很快明白自己不便打听,但她心里明白,她喜欢这种目光。 绿珠到石府的第一年是绿珠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年。 她逼着学无穷无尽的东西,规矩、礼仪、歌舞、乐器,还有如何处好和其他侍妾的关系。她天生爱唱歌,家乡的山歌野调她每曲都会,她常常能唱得天地动情。但她现在必须唱那些空洞无情的宫曲,怎能不厌恶?她从小就会吹竹笛,兴之所致,常常一个人吹得鸟雀齐欢。但在京城,她必须吹得一板一眼,法度严谨,而且都是那些阴阳怪气的调调。她生性好动,喜欢呼朋引伴地去玩耍,但石崇后院之中,佳丽百人,明争暗斗之烈不输于朝堂之上,又怎能让她舒心?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对故乡和阿母的思念,但关山万里,这种痛苦她只能自己默默地咀嚼。 好在不久她就成了石崇的独宠,好在不久她就能小楼独居,好在她常常能看到那两道目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年代早已过去,他每日抱着逐渐黯淡的箜篌,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密布丝网,象自己的心。 《绿珠传》(中) 那两道目光和那个叫萧炽的英武的年青人竟然有时会在梦中出现,绿珠醒来后会脸儿发烧。她知道石崇有些着了魔般地喜欢自己,她也知道自己是在青春最烂漫的年纪,理所当然地被人着了魔般喜欢,但自己却并不那么喜欢石崇----他已年近半百,做她的父亲都绰绰有余。无论石崇如何对她百依百顺,体贴倍至,她仍觉出这种爱是宠爱,就象爱着笼中的一只画眉鸟。她还得当众为石崇那些朝官朋友们歌唱舞蹈,用飞旋的长袖抵挡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这一切和她少年时的游戏山林有着天大的反差。 每当这时,她总会在飞舞中偷偷地捕捉那两道真正让她怦然心动的目光,偷偷地瞥向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个身影很静,用石崇的话说叫“渊亭岳峙”,但他能让人感到一股潜在的力量,一旦奔放,便是磅礴万里。 于是有一日午后,绿珠独坐窗前,迷迷糊糊中又似回到了双角山,在山林间欢笑、奔跑,身边有个少年,是他!两个人拉着手,跑到了那深潭边,看着潭底缓缓游动的婢妾鱼,他说:“记得么?我曾下到这潭里为你捞了两尾婢妾鱼。”绿珠笑了,望向他的眸子,象那潭水,又深,又清澈。 她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绝不是上次石崇在背后看她的感觉,目光来自前面,她忙睁眼抬头,天! 窗外站着萧炽,渊亭岳峙。 绿珠一眼看见了他的眸子,便笑了,那眸子和梦中的一样,象那潭水,又深,又清澈。 自从第一眼看到绿珠,萧炽就明白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改变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名侠士。 自小到大,“士为知己者死”从来都是他侠士梦的诠释----当时,做一名忠心耿耿的门客就算是“侠”,萧炽对此也没有太多的疑虑。他的心一直沉浸在荆轲的故事中,为此他庆幸自己很年轻时就寻找到了太子丹----石崇就是那种有魅力的人,出手阔绰自不必说,对他萧炽寒暖在心,将他的老母接来洛阳,建宅供养,待如己亲,就凭这一点,已足以让萧炽为石崇赴死百回。 萧炽完全具备成功的条件,他有超人的天分,坚忍的意志,高明的师傅。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剑客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 但这时他见到了绿珠。 他注意到了绿珠探寻的目光,他相信绿珠心中有他出没的位置。 于是,他自告奋勇赶往双角山,潜下深潭,在潭底和一条巨蟒纠缠了半日,累得几近虚脱,才捞上了两尾婢妾鱼。但他无怨无悔,因为回来后他看到了绿珠的微笑。 从此,他一直留意绿珠的一举一动,他曾看见她在独处时黯然泪下,曾看见她一个人对着婢妾鱼发呆,终于有一天,他让她在窗前看见了自己。 他看着绿珠的微笑,想要有所表示,但忽然手碰到了腰间长剑,于是最终转身走开,不顾耳中传来的一声轻轻叹惜。 他开始怀疑过去的一切想法,他开始重新估量自己的价值,多少次他都想提起身轻如燕的小绿珠,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往后的几年里,萧炽仔细留心着石崇亏待自己的表现,但一无所获,石崇待自己甚至越发亲如兄弟,自己的老母去世时,石崇这位当朝权贵竟亲自缟素着白,洒泪于灵前,只有让自己更坚定了死报之心。 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每天到绿珠的窗前立一会儿,只一会儿,他的一天都会很明媚。直到有一日,窗前的绿珠在他转身走开时说了句:“你带我走!”他的心便在一瞬间紧紧缩了起来,直缩到发痛。 石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被免去官职的一天。他当然不希罕那点可怜的俸禄,他的家产可坐吃千年。他只知道被免官是一个极危险的预兆。他清晰地记得魏蜀吴天下三分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事,武帝司马炎一统天下后司马氏的晋朝江山就一直潜伏着危机。几个王子对社稷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望,而即位的惠帝司马衷的懦弱无能甚至尤过于当年的后主刘阿斗,偏偏如今朝堂上专权的是最为霸道的赵王司马伦:这一切都是动荡之源。 几个王子中石崇与齐王司马同、淮南王司马允交情甚笃,但和赵王伦几为对立。赵王伦整倒了贾谧,“二十四友”便有风流云散之势,石崇便是被秧及免官的。赵王伦的贴心宠臣孙秀更是对石崇的万金家产垂涎已久。这孙秀心机险恶,石崇很清楚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他约好了潘岳,备了车赶往齐王府。起兵除掉赵王伦已是迫在眉睫,因为照现今的事态发展看,赵王伦篡位称帝将是迟早的事,他必须联合好这几个王爷共谋大事。 石崇正在车中盘算如何说服几个王爷涉险,忽听车外传来两声惨呼,驾车骏马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车体发出几声钝响。石崇知道车体四周裹有金丝软甲片,无论暗器兵刃都不会透入。不料一愣神间,一枚飞针还是从门缝中飞进,正中石崇的肩头。 车外,萧炽已然出手,他看到前面有六名蒙面刺客已飞快地杀了车夫和两名侍卫,同时感觉到另三个人已悄无声息地自后面向自己袭来。于是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前直击,因为有两人已跃上车准备砸门而入。他今日特地替石崇备了装有软甲的封闭马车,若是往日那种轻便敞篷车,估计现在的石崇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萧炽长剑出鞘时,同时向后发出三把金柄飞刀,他听到了两声闷哼。长剑在阳光下幻化为虹,但很快被另一种更鲜艳的颜色遮掩。几名刺客显然原本就不情愿撞到天下第一高手的剑下,因此他们求生的愿望似乎也淡,顷刻间便纷纷毙命。只有刚才身后一人在萧炽的背脊上勉强划了一刀,但很快这柄刀就被回过身来的萧炽挑飞,他的喉口也被萧炽的剑尖抵住。 萧炽喝问:“谁指使你们来的?”那刺客干笑了两声,头向前一送,自己将喉头撞上了萧炽的剑尖。 逐一挑开来人的面罩,萧炽发现他们无一不是赵王伦手下的杀手。 石崇捂着伤口从车中走出,看了看这些刺客的尸体,又看着萧炽,摇首道:“我不想让你冒险。” 他说此话是因为他知道萧炽一定会去刺杀赵王伦,就在当晚。 萧炽也明白赵王伦身边的高手众多,而且府内机关重重,自己虽然有着顶尖的身手,毕竟人单势孤。但不去杀赵王伦也是不能的,因为显然赵王伦是不会容石崇活得太久的。 出发前,萧炽需要一段时间调息静养,将精、气、神运使到最融洽、最浑然一体的境界。但他发现自己已很难入境,因为绿珠。 黄昏时分,绿珠在西窗边看到了萧炽,夕阳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射入房中,她能感觉到这影子在微微颤动,不象往日那般静。绿珠的一颗心在狂跳,因为萧炽从未在这个时候来见过她,她在心里祷告着希望萧炽能说出她想听的话,但她渐渐失望了,因为他站了良久也没说出一个字。她望向他的眼睛,那原来潭水一样深,一样清澈的眼睛带了一丝凄迷。 “原来,你不是来带我走的。”绿珠有如梦呓。 萧炽突然又有了一种冲动,想伸手入窗,揽过她的纤腰,带着她飞身出墙,然后到一个荒无人迹的角落度过余生,这对他绝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年代早已过去,他每日抱着逐渐黯淡的箜篌,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密布丝网,象自己的心。 绿珠传(下) 但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跪在老母灵前大恸的石崇。他知道“背叛”永远不会和自己有任何联系,他不会轻易作贱自己的准则。 “我要去杀赵王伦。” “其实,他已看出我们......”绿珠似是有心,似是无意地在说,眼神有些空洞。 刹那间,萧炽突然想明白一个大大的疑惑,他那长长的影子颤动得更加厉害。 这一切都似乎是有人精心安排:为什么来刺杀石崇的只是赵王府的二三流杀手?如果赵王伦存心要暗杀石崇,他身边当然派得出和萧炽势均力敌的高手。二三流的杀手更容易被买通,只是萧炽比他们想得更厉害,出手更不留余地。但买通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萧炽已准备去行刺赵王伦。 若不是绿珠这么一说,萧炽永远不会这样想。他回忆起石崇有时看着他的异样目光,心头一阵茫然。其实石崇只要吩咐一声,他就会去卖命,为什么要这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的地位似是永远不倒的。 “但我还欠他很多。如果这次我能全身而退,定会回来带你走。” “真的?” “真的。” 绿珠又看见了那双眼睛,象一汪潭水,很深,很清澈。 她想说其实你和我一样,都只是石崇的附属和宠物。但她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她知道报以义端的忠诚是这个剑客的生命,于是她勉强地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说:“我等你。” 萧炽转过身,背后传来一阵幽幽的笛声,这曲子他以前曾听绿珠吹过,曲名叫《燕燕》,出自《诗经.邶风》。绿珠也曾为他轻声唱过: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顽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 神秘剑客行刺赵王伦未遂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京城,据说刺客身中百创而亡,死时面容都已血肉模糊,无法辨认。 石崇有些坐不住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将两颗硕大的西海龙珠和八株白山千年参送到赵王府为赵王伦压惊。他现在必须稳住赵王伦,争取到时间才能另有所图。几乎同时,整整一车的细软又送到了孙秀的府里。石崇已经打算好了,过几天再送十名美女到孙府,因为孙秀的好色和他的贪婪一样也是出了名的。 石崇要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喘息之机。 果然,赵王伦和孙秀似乎不再对石崇那么恶意相向,尤其孙秀,竟会常至石府饮宴,只是索取的宝物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 这日傍晚时分,同是“二十四友”死党潘岳和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从汝南王府中密谋后,又一同赶到石崇自被免官后就一直逗留的金谷别馆,石崇在园中的纳凉胜地“清幽台”上摆了酒宴,十几个美姬且歌且舞,三人边喝边谈。 “清幽台”横跨在碧溪之上,四周葱茂的林木随着初夏的微风送来清新的气息,令人神爽惬意。但三人心事重重,全没了往日把酒临风的快活。 忽然有家人快步来报,孙秀派来的一位门客求见。石崇忙请潘岳和欧阳建回避,以免让孙秀起疑,一面吩咐家人请那使者来见。 那使者向石崇行了礼,未等石崇问话,便说道:“石老爷,孙大人这次派小人来,又是要麻烦石老爷。” “好说,想和孙大人亲近还来不及呢。” “石老爷,赵王如今可是如日中天,乃朝中的泰斗,但我家孙大人发现王府中缺姿乏色,急需些美女来填充,至少算是装点门面。人言石老爷府中佳丽如云,我家孙大人也不愿再劳民伤财地四下去征了,便让小人来求恳石老爷不吝赐美。” “好说,好说,孙大人即便不提,过几日我也要送些美女到府上。”这可是石崇的真实心思。 石崇一指身边刚才歌舞的美姬道:“这几个都是我石府出类拔萃的侍婢,色艺俱佳,若不嫌弃,只管挑几个走就是。” 那使者眯了眼细细打量众婢,嘿嘿笑了几下道:“好,好,好是好,只是若论出类拔萃,色艺俱佳,全洛阳都知道,石老爷府上还得首推绿珠。” “孙大人的意思是......” “孙大人说了,只须求回绿珠姑娘一人,否则,叫我也用不着回去交差了。” 石崇陷入沉思权衡之中,四下一片寂静。 若将绿珠送给孙秀,石崇坚信今后的胜算就会更大。他了解孙秀和赵王伦,这两个人都不是心思缜密的高明人物,只是孙秀比赵王伦更奸一些,但也绝非是能成就大气候的奸雄,一个绿珠多半已足够拴住那伸向自己的恶爪,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琐琐琐,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由远及近地传入石崇耳中,是她!石崇不用抬眼就知道是她,她连寻常的脚步声都是那么富有韵律而和谐动人。 石崇“听”着绿珠走上清幽台,这几日她身上不舒服,因此今天并未陪着饮宴。石崇看了看她,她的身形较之刚进石府时高了些,也略丰满了些,几年来,在石崇眼中,她的魅力从未减过一分。 “听说孙大人府上来了人。” “是......” “老爷是否欲将奴婢送至孙大人府中?”绿珠的官话还带了些口音,因为石崇一直觉得这样唱的歌儿好听。 石崇尚未答话,那使者已抢先说道:“确切说是去赵王府中,恭喜姑娘。” “奴婢知道老爷近来不甚得意,但只要绿珠能换得老爷官职,莫说是赵王府这等富贵之家,便是再苦再贱些的所在,奴婢也去得。” 石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能舍能留乃大丈夫本色,赵王目前权倾天下,孙大人也是万人之上,老爷素来睿智,该为自己多想想。” “嗯。” “奴婢本就是个山野丫头,能到洛阳伺候老爷这几年,该享的福都享了,奴婢终究还是个奴婢,老爷也写诗说过,‘远嫁难为情’,奴婢本就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人。” “嗯。” “奴婢也知道老爷终有些不舍,老爷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也极是不舍离去的。” “哦?!” “但真若有什么能报答老爷的,奴婢也是求之不得,如今赵王和孙大人看重,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望老爷三思。”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哦?!”石崇入定了般,混混沌沌地重复了一句。 绿珠不再说话,只是将眼光投向石崇,石崇也望向绿珠的秀目,看到了一点点的湿。他忽然觉得自己风光一时,到头来却是个懦夫和弱者。 “那,就这么办吧。”石崇很无奈地说。 那使者立刻知道自己多么出色而幸运地完成了一桩使命,喜笑颜开地拉了拉绿珠的衣袖:“绿珠姑娘这就随在下去吧,什么都不用收拾,孙大人府中都预备好了。” “啪”的一声,一只酒杯摔碎在地上,这是石崇要杀人的信号! 从石崇身边走出两名侍卫,他们虽然都是普通的家人打扮,实则都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手,飞快地按住了根本来不及挣扎的使者。石崇又做了两个手势,那使者立刻被割去了舌头,并被剁下了那只拽过绿珠的手。 使者睁大了眼睛瞪着石崇,目光似是在说:“你不想活了么?” 石崇却显得更为愤怒,立起身喝道:“浑蛋!我的珠儿是你这等贱人碰得的么?回去告诉姓孙的,送他些金银妇女我不在乎,但我石崇珍爱的,他也是休想碰一根手指!” 使者被架出去了,石崇转身招呼藏身的潘岳和欧阳建:“二位,回去安顿一下吧,下次再一起喝酒该是在九泉之下了。” 小楼上,绿珠在陪石崇喝最后一杯酒,一曲笛罢,石崇唏嘘。 “老爷本可以保住性命甚至前程的,只需将绿珠献给孙秀和赵王伦。” 石崇有些讶然:“珠儿,你到此刻还在说这种话。” “绿珠知道老爷是极宠爱绿珠的。” 石崇有些释然:“总算我的一片心意你还能领会。” “但一头是性命前程,一头是小小的婢妾,孰轻孰重,老爷若冷静下来想,还是拿得好分寸的。” 石崇有些愕然:“珠儿,你是说......” “老爷请看。”绿珠一指墙角地上,水晶缸中,两条娇小玲珑的婢妾鱼一动不动,竟已死了。 “珠儿......这几日天有些闷热。” “老爷还不知道,珠儿的心七天前就死了。” “珠儿,你......你和萧炽......”石崇几乎彻底崩溃,自己到头来还是个弱者。 “我和他?我们手都没碰过一下,但我从第一天见到他起,就梦想着他能带我走。” “为什么?我对你......我给你......我......别人可是求之不得的。” “为什么?老爷自然无法体会。但老爷也看出来了,是不是?于是老爷对他更体贴,但在暗地里买通了赵王府里的几个不成器的杀手来虚张声势地杀你,激萧炽去杀赵王伦,是不是?你明知赵王府不啻龙潭虎穴,萧炽虽然武功绝顶,即便能杀了赵王伦,也很难全身而退,是不是?当然,你也希望他杀了赵王伦,这是一箭双雕的妙计,是不是?” “你......你很聪明。” “只可惜我还不够聪明,这都是我听说他失手后才悟出来的,否则,我不会让他去为你卖命。而他当时一定已经猜出来了,他是条汉子。” “我明白了。” “老爷,你......你其实也很聪明的。” “只可惜我也不够聪明,你知道我的弱点,你知道我骨子里的狂妄傲慢,你知道我容易行事冲动,你知道我真的喜欢你,所以在清幽台上,你故意激我,但我一点都没有觉察到。” “老爷,绿珠说了,绿珠的心七天前就死了。” “所以你让我陪你去死。”这是石崇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味到绝望的感觉。即便刚才作出那不明智的决定时,他还是满怀着一股不屈豪气的。 绿珠扶住了楼栏:“老爷,绿珠先去一步了。” “珠儿,你别傻,孙秀和赵王伦不会舍得杀你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石崇真的很着急。 绿珠转过头,给了石崇一个灿烂的笑容:“老爷,看来您是真的喜欢我,但您枉自宠了我这么多年,却根本不了解我。” 绿珠俯身跳下楼时,在空中那一瞬间忽然看到远处的一双眸子,象一泓潭水,又深,又清澈。 绿珠坠楼而亡,石崇被斩于市。 双角山的深潭边新近来了一个断臂跛腿的怪人,散发长须,满脸的刀伤剑痕。他曾孤身闯入高手如林的、机关密布的赵王府,只差一步就能杀了祸国秧民的赵王伦,但赵王府内的数名高手殊死相抗,他最终功亏一篑。他也记不清杀了多少人,重伤而退。王府高手步步追杀,在一场惨烈的搏杀后他除去了所有的杀手,但因重伤失血昏迷了五天。 他能走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潜回金谷园。 可惜他只去晚了一步。他远远地看到了绿珠象一片花瓣,翩然坠落。 如今,他只能每天坐在深潭边,看着清水中漫游的婢妾鱼,口中念着:“我带你走,真的。” 一直到老。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年代早已过去,他每日抱着逐渐黯淡的箜篌,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密布丝网,象自己的心。发信人: howie (mouse), 信区: Emprise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ul 31 05:55:29 1998) WWW-PO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