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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群山,射下光芒如万道金蛇,映得满山苍翠。 山麓的小石屋旁,新添了三座新坟,两大一小,紧紧相靠,与青山为伴。 坟前没有碑,也没有墓铭,只有一个青衫人,久久站在坟旁。他低声道:“六哥,你一直想避开这个充满血腥与不平的江湖,如今,你真的得到了宁静。在那个世界,再不会有人打搅你们,更不会有人拆散你们,至于尘世中的事,我会为你了结。六哥,你地下有灵,多保重吧。”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迭剪好的纸钱,向天上抛洒去。 纸钱在半空中散开,白若片片飞雪,纷扬飘落。 青衫人在漫天的纸钱中,返身而去。不多时,消失在葱翠的山路上。 其时正当墓春三月,陕西境内,一个青衫人,骑著一匹花青色的骏马,扬鞭轻奔,正自沿著大道赶路。山道上繁花绿草,春色正浓,他却无心欣赏,心中默默计算:“琼花的花期是三月廿,今日是三月初十,到花期还有一十五天,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扬州,祝贺琼儿二十一岁生日。” 这青衫人便是燕飞萍,他心中一直惦念青苏碧琼,屈指算来,距苏碧琼二十一岁生日的日子已经颇为逼促,因此急急南行,往扬州赶去。 一路星夜兼程,这日已过了潼关,进入华阴县境内。 华阴县地域不大,亦不算繁荣。但城南便是北瞰黄河,南连秦岭的西岳华山。《水经注》说此山“远而望之若花状”,因名华山,又以其西临少华山,故称太华。峰峦迭幢,名胜极多,自山麓至绝顶,庙宇古迹,无然奇景,处处可见。犹以奇拔险峻冠天下,是陕西第一名山。 此时,燕飞萍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扬州与苏碧琼见面。一路而来,哪有闲暇留意沿途风光,是以名山虽美,江山虽壮,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然而,他的心目中,华山却非同寻常。二十年之前,神机老人与天野龙太郎决战于华山之巅,一役早已名震天下。以神机老人一身卓绝的武功,尚要在千招之外方能将对方挫败,可见东瀛一脉刀法也近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一战曾是何等激烈,何等神妙。每思至此,燕飞萍便恨自己未能早生二十年,无缘一睹这两位绝代高手决斗时的风范,被引为终生的一大憾事。 如今,既然已经到华山脚下,若不上山凭吊一番,岂不又添了一件憾事。 当下主意一定,折马向西,初到傍晚,便已赶到华阴县城。眼见天色向晚,不及上山,只得在城中找了一家小客栈宿了。 用过晚饭,他盘膝坐在床上,练了三遍行功,正想洗脚上床,早些安睡。 忽听店堂中一阵喧哗,一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的是秦南乡音,但中气充沛,一听便知是会家子。他们走入隔壁的邻房,房中即传出铁器与墙壁碰击发出的轻声,显然都带著兵刃。 燕飞萍在隔壁听著,心想:“华阴地面武风不盛,不曾出过什么像样的武林人物,今日在小店中竟聚了这么多好手,决非偶然,其间定有什么玄虚。”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著琼儿的生日,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搁,当下不去理会。 过了片刻,邻房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但燕飞萍内力既深,对方纵然放低了声音,仍能被他听到。 只听一人低声道:“既然那厮已到了华阴地界,便是落入了咱们汉水帮的掌心,绝不可将他放过。你们且听好了,一会儿大家把他围住,无须废话,只看我的眼色,便拿暗青子照他身上招呼,不可手软。记住了没有?”众人纷纷点点称是。 燕飞萍听罢冷冷一笑,心道:“汉水帮不过是秦南的一股悍匪,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据说只有帮主马老大有几分扎手。而且,这伙人一向只在水上做些没本的买卖,这次却不知为了谁,干起了陆上的生意。” 又听那人低声道:“那厮的来路不少,杀了他,不单能在倪府那领赏,在江湖上,咱们汉水帮更是从此扬名立万儿。”他的话音刚落,有一人接口道:“老大,那人在三年前算得江湖上最狠的杀手,曾经杀得江湖中人人寒心。连倪府那么厉害,都能被他逃脱,咱们……”言下之意,甚有惧意。 听到这里,燕飞萍留上了心,暗道:“听他们的口气,难道是冲著我来的?” 隔壁那人听属下称对手厉害,怒道:“你胡说。”这三个字话音大了些,随即又低下声音说道:“那人虽然曾名震江湖,却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曾中过倪八太爷一记重手,眼下料来已成半残,有什么可惧的?何况咱们有十三个弟兄,一起出手,他纵是生得三头六臂,又怎么应付得来?” 燕飞萍心下已是雪亮,忖道:“果然是冲著我来的。哼,三年未出江湖,燕某的威名已远不如过去那般响亮,连汉水帮这等鼠辈也敢打我的主意。若不杀几个人立威,碎心铃的名头,岂不被人看扁了。”想到此处,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动了杀机。 这时,邻房的房门一响,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罢,莫惊了旁人,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院中,人人手中都拿著兵刃,杀气腾腾。 燕飞萍从窗缝中向外张望,微微冷笑,以汉水帮一夥人的身手,燕飞萍自是不放在心上。他只等对方往自己房中一闯,便痛下杀手,用雷霆般迅猛的重手,将对方一一格杀,不留活口。 哪知,对方并未冲上动手,却悄手悄脚地出门而去。 见状,燕飞萍暗道:“这群人鬼鬼祟祟,显然还有什么歹事,既然是冲我的,我便管到底,看他们究竟有什么举动。”将衣衫收拾利索,穿窗而出,跃出窗外。 耳听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他展开轻功,悄悄追去。 穿过三五条窄巷,来到城中的大街上。这里是全城最热闹的所在,酒楼、食肆、茶馆、客栈、乃至财场、妓院,林立街边,一应俱全。此时华灯初上,颇显几分繁荣。 汉水帮一干人等来到街上,径直走入路边一家大院之中,只见院门悬挑著一盏红纱灯,高照一块粉匾,上书“玉艳坊”三字。隐隐只听得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夹著猜拳唱曲、呼呼唱六之声,观其形,听其声,此处定是一家妓院无疑。 燕飞萍见对方进入院中,心中冷笑道:“这帮鼠辈忒也风流,这时候还不忘逛窑子,到是一桩趣事。也罢,就让你们再风流最后一次,少时丧命也算无憾。”他也不著急,信步走去,在玉艳坊对面找了一家茶馆,坐下来要了一壶酽茶,细细品味。 明月高升,遥挂中天。 天色愈晚,玉艳坊的生意却愈发得好,不时见到三三两两的嫖客乘兴而至,尽兴而出。若有骑马来的,便将马匹寄存在院边的马厩之中,坊中专派了杂役替嫖客们饮马、上料、擦鞍,周到之至,比侍侯人也不逊色。 这名杂役是一个跛子,瘸著一条腿,不停地提水、抱草,很是辛苦,直将马喂饱、鞍擦亮方算完。嫖客干完事后出来,高兴时,赏他几文钱,他默默收下。不高兴时,骂他几句,他也默默听著。一天到晚,他总是一言不发,以至人们常常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是,燕飞萍却没有忽视这个人,他从一坐入茶馆,眼光就集中在杂役的身上,再也没有离开。注视良久,燕飞萍脸色时悲时喜,显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终于直身而起,大步向马厩走去。 马厩中,杂役刚刚将一匹马上的鞍镫擦净,肩搭抹布,靠在马桩上休息。他遥望著浩瀚的星空,呆呆地出神,连燕飞萍走进马厩,都不曾发觉。 燕飞萍望著杂役的背影,嘴唇微微颤抖,竟是百感交集,欲诉无语。他索性什么都不说了,抖手一掌发出,一招“单挂鞭”,掌影划出了一道弧线,斜斜劈向杂役的肩著。 虽是燕飞萍信手击出的一掌,但这一招掌法迅疾,运劲精妙,实已令等闲之辈万难招架。哪知,杂役的身子向前一倾,肩头就势一沉,腰不动、脚不移,便将燕飞萍的攻招化解于无形。 一攻一守,杂役已显出了极上乘的武功,竟是江湖中第一流高手的身手。 燕飞萍却是胸有成竹,似乎早料到对方有此变招,他第一招劈掌本是虚招,等对方身形一变,立刻化掌为爪,疾抓而出,这一抓暗藏了五记后招,是“虎爪大擒拿”中精妙一式,每一爪都是抓向对方的右臂。 杂役背对燕飞萍,又已落了后手,急切中身子连晃,避得一抓、二抓、三抓、四抓,终是未能避过第五抓,“□”的一声,右臂被抓了个正著。 燕飞萍一抓得手,五指搭在杂役的右臂之上,倏然翻腕,一柠一卸,将一招“拆骨翻子手”使得纯熟无比,竟将对方的一条右臂生生地拽断,从肩头撕了下来。那杂役发出一声闷哼,猛地转过身,他失了右臂。脸上非但毫无痛苦之色,断臂处的伤口也不见一点鲜血喷出。 一旁,燕飞萍望著掌中拽下的断臂,硬邦邦绝非人手,却是一支用梨木雕成的假肢,做功极是精致,几首难辨真伪。刹那间,他胸口一热,颤声道:“陆兄,是……你,果真……是你!” 杂役虽仅剩一臂,但佝偻的腰却已挺直,一扫先前的颓顿之色,双目精光乍显,身姿如渊停岳峙,不怒而威。不是别人,赫然正是名震江湖的七大杀手之一,独臂刀陆天涯。 多年杀手生涯,陆天涯心如铁石,喜怒从不形于色,然而,此刻当他望著燕飞萍,竟也激动得浑身颤抖,道:“燕兄,你……没有死?你还活著!” 燕飞萍道:“江湖七大杀手已死其五,只剩你我二人,我若再死,独留你一人在天地间,岂不寂寞。” 三年前在慧光寺的大殿,陆天涯脱刀斩飞签,从倪八太爷的毒手下救了燕飞萍之后,说的便是这句话。此番重提,两人都不禁回想起那日决斗的一幕,当真死里逃生,凶险万状。时隔三年后想起,仍是恍若隔世,如同做了一场恶梦一般。 两人经过生与死的洗礼,交情已成过命,此刻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 良久之后,陆天涯低声道:“走,喝酒。”他此刻的心情,的确需要纵饮一番方能尽兴。 燕飞萍哈哈一笑,拍了拍衣衫,道:“今夜出来,未料得能会到朋友,哈哈,我可是分文未带。” 陆天涯也是大笑一声,豪气顿生,道:“三年前你在洛水边的酒肆请我畅饮,时隔三年,该轮到我回请了。哈哈,三年来我从未如此痛快过,燕兄,咱们沿街一路喝下去,若不把华阴喝个人仰马翻,绝不罢休。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两人携手出了马厩。 街边的窄巷中,有一个最简陋的小酒肆,连铺面都没有,只从屋檐下支起一个蓬子,下面胡乱摆著两张方桌,五六条长凳,便算是店厅了。篷上挂著一盏风灯,火苗飘炼不定,照得桌前两个食客的身影也是忽明忽暗。 酒,是入口如火灼的老白干。整整两坛,平放在桌上。 陆天涯捧著酒坛,满满斟了两碗,揣到燕飞萍的面前,道:“这身边的钱只够下这两坛酒,不过,这些钱都是我辛苦做工攒下的,不沾丝毫血腥,用来买酒,喝起来放心、痛快。来,喝。” 燕飞萍也揣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道:“好酒,我平生酒里来、醉时去的,千百次豪饮中,当以此酒为最佳。” 两要相对大笑,他们别后重逢,心情畅快之极,因此酒质虽劣,但喝入口中,却胜于佳酿琼液。是时意气风发,酒到碗干,一坛酒顷刻间被喝得点滴不剩。 陆天涯又拍开第二坛酒,道:“燕兄,江湖上传说你已战死,你是如何脱险的?” 燕飞萍苦笑道:“一言难尽啊!这三年来,虽保全了一条性命,唉,实也同死过一次差不多。” 陆天涯问道:“可是刚才咱们拆了几招,发觉你武功大为精进,若非有奇遇,绝难有如此进境,这又是怎么回事?燕兄,三年中你去了哪里?” 燕飞萍便将自己如何被倪八太爷击伤,如何被抛入冰潭,如何遇到神机老人,又如何脱困的过程细叙了一遍。 听得陆天涯心下骇然,紧张之处,更攥紧拳头,连酒也不及喝了。直到燕飞萍将故事讲完,方吁了一口气,道:“燕兄,你此番真是死里逃生,不过,也是因祸得福。想那神机老人为中原武林之至尊,等闲人见他一面尚且不能,你却与他同处三年,难得的紧啊。”言下甚是羡慕。 燕飞萍道:“陆兄不必遗憾,下次若再遇神机老人,我必为陆兄引见。以你的古道热肠,老人必会欣赏。” 陆天涯打了一个哈哈,道:“这等机缘,可遇而不可求。不过,放眼江湖,只怕仅有燕兄一人称陆某为古道热肠,哈哈,为这也当浮一大白。” 两人再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燕飞萍放下酒碗,道:“陆兄,这三年来你过得又如何?” 陆天涯闻言后轻叹一声,道:“慧光寺的门口一别,听说你被倪府所擒,我也曾几次夜探倪府,只是均未得手,后来,江湖上风传你已惨死,这才罢手。说来惭愧,竟未料到你仍在人世。” 燕飞萍暗道:“你说得轻描淡写,但夜探倪府,当真谈何容易?定然经过了无数场凶杀恶斗!”心中大为感动,道:“陆兄待我这一片高义,我……真是无以回报!” 陆天涯将脸微微一沉,道:“此言差矣,燕兄,咱们生死之交,再说这种话未免太见外了。何况三年前你亦不曾独自逃生,为救我宁肯独挡倪八太爷,置生死于不顾。如此义气,苍天可鉴,又让我拿什么报答!” 燕飞萍重重地点了点头,揣起一碗酒,正色道:“陆兄所言极是,生死之交,恩不言谢,来,我敬你一杯。” 陆天涯将酒碗接过来喝了。 燕飞萍接著道:“过去的事不提了,今后你又做何打算?” 陆天涯脸色一黯,道:“咱们做杀手的,所有的开销都是从刀锋剑下搏命而来,如今我的腿已废,江湖上已没有我存身的位置。唉,只求日后能活得平静一些,凭力气挣口饭吃,便已足矣。” 燕飞萍道:“你的妹妹呢?这几年来可曾找到?” 一句话,似乎触痛了陆天涯心底的伤处,他遥望夜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找了,大江南北,塞北中州,我每到一处,无不留心寻找,却毫无结果。也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谁知道呢?看来,我欠她的情是注定无法弥补了。” 燕飞萍从未见陆天涯如此的颓然,但他理解陆天涯此刻的心情,安慰道:“你的腿上虽然有伤,但手还在,独臂刀还在,凭著你陆兄的独臂与快刀,行当天下,江湖中有几人不慑其威名。陆兄,只要你不气馁,咱们重头再来,终会再振以往的辉煌。” 陆天涯却苦笑著摇了摇头,道:“罢了,燕兄,你的好意我尽已心领,但我已决意不再涉足江湖。” 燕飞萍急道:“陆兄,你……” 陆天涯打断了他的话,道:“经过这场剧变之后,人也会改变,也许我的刀还算锋利,我的心却已非昔年了。”顿了顿,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说句老实话,你别见笑,我竟怕再杀人,怕再见到血腥,更无意再出江湖。如今,这种生活便挺好,尽管卑贱,但毕竟是我用汗水挣下的收入,少也罢、苦也罢,我却花得踏实,用著安心。” 燕飞萍想不到陆天涯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代至尊杀手,雄风已逝,锋芒俱消,实已与常人无异。然而,当燕飞萍凝望陆天涯的双眼时,却发现这双眼睛中蕴含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纯澈、明亮。 一时,燕飞萍无言。 倒是陆天涯朗声一笑,道:“从此陆天涯已成市井俚人,不必说他了。燕兄,今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燕飞萍淡淡一笑,道:“我何尝不想跳出这个刀光剑影的是非之地,只是,有些恩未报,有些情未了,有些仇未清,一时无法从江湖中退出。” 陆天涯道:“我劝你一句,人在江湖,恩要报,情要专,至于仇怨嘛,看得淡些也是无妨。” 燕飞萍奇道:“何时陆兄变得如此博量?” 陆天涯笑叹道:“便是最近这两年来,我的腿废了,武功也荒疏了,但是心襟却开阔了许多,有时候自己看自己,真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燕飞萍道:“可惜我没有你这般豁达,不过,你的话我定然牢记心头,待江湖中的恩怨事一了,我必当激流勇退,与你携手归隐,你意下如何?” 陆天涯大喜,举酒碗高声道:“一言为定,来,为了你此去如长风破浪,一帆风顺,干了这碗。” 燕飞萍亦举碗道:“也为好朋友肝胆相照,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干。” 陆天涯道:“好,冲了这句话,须连干三碗方才尽兴。” 燕飞萍笑道:“陆兄海量,我奉陪三碗便是了。” 两人高举酒碗,连碰三击,果然一口气喝了三碗烈酒。 这时,夜已深,月已斜,桌上的两坛酒已成了两只空坛。 燕飞萍推碗站起,道:“酒已干,兴亦尽,陆兄,我告辞了。” 陆天涯也站起,深沉地说:“江湖险恶,你此去须多多保重。” 燕飞萍深深地点了点头。 陆天涯微微一笑,又道:“日后如果路过华阴,别忘了这店、这酒、和一个一同喝过酒的朋友。” 燕飞萍心头一热,忍不住紧紧握住陆天涯的独臂。 此刻,所有话语都成多余,两人均觉大丈夫立于世上,能得一知己,从此,刀山箭雨,生死存亡,都当无憾了。 蓦然,一声凄厉的冷笑,划落夜空,传入窄巷中。 笑声尖锐刺耳,藏著一股阴狠的杀机。 巷口,出现了高高矮矮十几个人,手持兵刃,杀气腾腾,往酒肆逼来。 燕飞萍冷眼一扫,却识得对方正是汉水帮那一干帮徒,当先一人手持钢刀,杀气最为凛冽,余人都为他马首是瞻,料想此人必是帮主马老大了。于是,燕飞萍低声道:“陆兄,这伙是冲我来的,你且稍坐,待我去把他们打发了。” 他刚要上前,陆天涯却将他拉住,淡淡地说:“你错了,这是秦中汉水帮的人,他们盯我已有两月了,此番大举前来,为的是我这颗颈上人头。” 燕飞萍冷哼道:“汉水帮算是什么东西,不自量力,居然打上了咱们的主意,吃了狼心豹子胆么?” 陆天涯眼中也闪过一丝寒光,缓缓道:“虎落平阳,却也不容犬欺。这几块料,我还对付得了。” 说罢,两人从容坐回椅上,对逼上的一夥凶徒,竟是看都不看。 汉水帮众人越逼越近,纷纷散开,渐成合围之势,将小酒肆围住。刀锋在月光下发出一片片的寒芒,映得人人脸上均是一片铁青。 燕飞萍忽然一拍桌面,朗声道:“你们且听好了,一会儿大家把他围住,无须废话,只看我的眼色,便拿暗青子照他身上招呼,不可手软,记住了没有?” 这句话正是动手前马老大向属下交待的,众帮徒都将暗器扣在掌心,只等马老大一个眼色,便齐齐将对手射杀。哪知,密定的计划竟先行被对方喝破,一时将手中的暗器射也不是,收也不是,全没了主意,纷纷地望向马老大。 马老大心中更是惊诧,他不知自己密谋的计划是如何被对方知道的,但见对方一付有恃无恐的样子,当下不敢造次,仰天一笑,刀交左手,抱拳道:“在下秦南汉水帮的马老大,奉了洛阳倪府之令,会同各路英雄,剿杀独臂刀陆天涯。阁下请不要搅这趟混水,日后到汉水一带,敝帮必当以重恩相谢。” 他是江湖中的老手,一见燕飞萍,便知对方不是易与之辈,因此话里话外,先用倪府压对方一头,再捧一捧对方,只盼眼前这人能慑其威风,就此罢手于事外。 他的话也算用心良苦,但燕飞萍全然不理会,只对陆天涯道:“陆兄,你的刀并未带在身边?” 陆天涯笑道:“眼下我断一臂、跛一足,倘若再佩刀而行,那成什么样子。” 燕飞萍道:“好,我就为你寻件兵刃。” 说著,他身形一晃,已抢入人群,右掌拍出,袭到马老大的胸口。 马老大一惊,不断对方说打便打,全无预兆,只觉眼前一花,对方的掌力已拍到。他不敢怠慢,横刀当胸,刀口向外,截向对方的脉门。燕飞萍这一掌若是拍下,正迎在刀锋上,那是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切断了。 燕飞萍竟不收招,待手掌离刃口约有一寸时,突然间改拍为掠,手掌顺著刀锋一抹而下,削向马老大抓刀柄的手指。他掌缘上布满了真气,锋锐处实不亚于钢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断臂之功。 马老大出其不意,惊骇之下,急忙松手弃刀,翻掌相迎,拍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马老大只觉一阵气血翻涌,身子一晃,向后跃开丈余。 燕飞萍一掌震退马老大,翻过手掌,抓住了钢刀,身子毫不退疑,向后退去,同时单掌一扬,指尖起处,势如飘风般连抓几抓。四名帮徒眼见人影一闪,只觉手中一轻,掌中刀便脱手而飞,待回过神后,燕飞萍已挟著五柄刀坐回到椅上。 飞身、出掌、夺刀、归座,几招使出,如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众人手中都扣满了各种暗器,根本来不及射出,燕飞萍便回到了座位上。他将刀叮□啷地待桌上一扔,淡淡地说道:“陆兄,这里有五柄刀,挑挑看,有没有称手的。” 陆天涯拿起刀一一细看,摇头道:“差的远了,这柄、这锋、刀锷、吞口、还有刃槽,唉,无一足取,不过用来对付这伙人,也将就了。” 两人谈笑评刀,举指从容之极,丝毫未将四周的汉帮众放在眼里。 众帮徒将酒肆围得严紧,但对方只是谈笑风生,从容中自有一种英雄气概,是以他们人虽多,却无人敢上前寻。 见此情景,马老大老羞成怒,心道今日事左右不能善了,索性先下手为强,或能博出一条生路。当下将手臂一挥,大喝道:“上暗青子,杀。” 杀! 随著马老大的喝声,陆天涯也发出一声低啸,他信手拣起一柄刀,轻轻一抖,刀身嗡嗡作响,犹若龙吟。刹那间,陆天涯顿生一股令人不可逼视的威仪,他站起,走出,刀随身走,颤声不绝。 汉水帮中早分出数人冲上阻击,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之声不断,刀光过处,每人手腕一一中刀,各种兵刃、暗器撒手落地。只见陆天涯跛著一腿,不疾不徐地漫步扬长,但掌中刀却锋芒颤动,势若星飞电急。不论对方站的或远或近,他长刀一抖,必有一件兵刃落地。汉水帮的硬手竟无人能抵挡一招半式,燕飞萍也看得心旷神怡,但见陆天涯每一刀削出,无不精妙绝伦,只使了七八招,汉水帮帮众的双腕已尽然中刀,各种兵刃洒了一地。 马老大此刻魂飞魄散,大叫道:“扯呼!散水啊!”便此转身急奔,其余都顾不及拾起兵刃,甚至腕上的伤口也无暇包扎,纷纷落荒逃走。顷刻间,便都不见了踪影。 陆天涯将掌中刀随手一扔,回到座位上,道:“燕兄,见笑了。” 燕飞萍道:“三年不见,你的刀法依然神威不减,令人叹为观止。” 陆天涯苦笑道:“不中用了,胜几个鼠辈称不得英雄,倘若真正的高手到来,便抵挡不住了。” 两人心中都明白,今日事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只是一个开端,倪府志在斩草除根,一定要取陆天涯的命才会收手。今后,不知还要有多少次恶战与生死博杀。 沉默了好一阵子。 燕飞萍重重地一拍桌子,斩钉截铁地说:“华阴城是再不能呆下去了,咱们一起走。”陆天涯叹道:“天之大,地之广,哪里才是我存身的地方?我走到哪里,他们便追杀到哪里,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燕飞萍道:“路,都是闯出来的。陆兄,如果你还把燕某看作朋友,便与我一起走。”陆天涯望著燕飞萍的眼睛,那目光饱含了热情、关切、信认,令他心头一热,热血上涌,不禁紧紧握住燕飞萍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落雁峰,又名南峰,为华山最高峰,四周皆松林,杂以桧柏,迤逦数里,浓阴密蔽。 由峰东下,经老君洞,过避诏崖,便到了光空栈。一条凌空的大栈,横于峭壁,是以铁桩插壁,承以青石板,广不及八寸,若走在其上,必须舒臂缘索,背空虚行,俗语说:“小心小心,九里三分,要寻尸首,雒南商州。”极言此处之险。 这日在长空栈旁,风尘仆仆走来两个人,一人青袍飘飘,一人独臂缚刀,正是燕飞萍与陆天涯。 他们本想迅速离开华阴地界,但倪府已抢先下手,飞鸽传书,邀了数百江湖好手,在方圆数十里内布下无罗地网,不诛杀陆天涯绝不罢休。两人见此情景,自知凭力闯实难脱身,无奈下只好攀上华山,希望借山势之险,摆脱对方的道道追杀。 华山势险,愈到高处,山风愈冽,吹得燕飞萍一身青袍摆荡,飘然欲飞。他登险峰、站云端、临绝壁,大有一夫当先,万夫莫开之势,豪情填满胸臆,朗声笑道:“华山之险,险绝天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陆天涯指点山下,道:“咱们沿长空栈而下,穿朝元洞,过贺老石室,连夜赶到镇岳宫,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而去,待倪府那般人发觉时,咱们已出了华阴境内。” 燕飞萍却望了一眼陆天涯的腿,关切地问道:“此处崖深路险,你的腿……” 陆天涯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的刀鞘,大声道:“我虽断臂跛腿,但独臂刀在此。陆某一刀在手,便绝不弱于全足之人,燕兄尽可放心便是。” 燕飞萍道:“好,事不宜迟,咱们走。”说罢,大步走上长空栈。陆天涯紧随其后。 阵阵山风荡过,风起云涌。 长空栈为华山至险的所在,燕飞萍虽是豪气千云之人,走在栈道上也不禁暗觉心惊,不敢下视。两人紧紧抓住铁索,静心屏息,缓步横行,唯恐脚下错踏半步便会跌下悬崖,那便绝无生理。 愈向前走,雾愈浓,风愈紧,远远一看,如若出没于云海之中。 幸是两人均有一身不凡的内功,在狂风中稳步向前,不多时,已走到栈道中途。 燕飞萍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的地形,暗忖此处真是一个暗袭的绝好之地,对方若早有埋伏,突然扑击而下,自己后退、前进都绝然不及,右闪则撞上山壁,左躲则跌下深崖。 在这种地形上的暗杀,足以使被暗杀者绝无生路。 燕飞萍正暗自琢磨,蓦然,前方传来一丝冷笑声,笑声尖若利针,直刺耳鼓,听后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是谁? 难道倪府竟在这里也设下埋优? 燕飞萍大惊,他凝神向前望去,见十余丈外的峭壁上凸出一块巨石,石上站立著一个蒙面玄衣人。山上狂风疾劲如剪,将那人的衣袂吹得飘摆翻飞,但他的双足,却如生根般钉在巨石上,一动不动。 啊!是他! 燕飞萍几乎是第一眼便盯住对方的腰上,那人腰间插著一对迥异于中原兵刃的钢刀,一长一短,斜斜插著,发出一股凌利的杀气。刹那间,燕飞萍心中一寒,此时,他倒希望陷于倪府的埋优,因为纵是十个倪府中的好手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天野家族的传人更可怕。然而,狭路相逢,已无退路,是生是死,唯有一搏。 燕飞萍放声狂笑,右腕一抖,叮呤呤,叮呤呤,串串铃声不绝,一道银光自袖中射出,绕在他的手腕上。 碎心铃! 沉寂三年的碎心铃终于再发脆响。 他飞铃在握,精神大振,傲气勃发,便是眼前有千军万马冲来,也是不惧。他摆出一个“单足提魁式”,右足钉地,左足凌空,任凭山风吹面如削,却只闻铃声叮呤不断,不见他的身形稍晃。 这里,陆天涯从栈道的拐弯处扶索走来,他先听碎心铃响,又见燕飞萍住足不动,不知出了什么事,大声问道:“前面怎么了?” 燕飞萍回头大喝道:“陆兄,小心前方巨石上的那个人!” “什么人?”陆天涯一脸迷惑,道:“巨石……上有什么人?” 啊! 燕飞萍再望去,那块巨石上空无人影,在他一转头的瞬间里,玄衣人已不知所去,如鬼魅般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 人虽消失,但风中的杀气却似更加浓烈。 燕飞萍心中暗觉不妙,无暇细想,大喝一声:“陆兄,快走。” 然而,竟已迟了。当他们刚刚在脚底的青石栈道突然塌裂,一块块地坠入深谷。 幸而两人俱是江湖中的一流好手,反应极快,一觉脚下有异,立刻飞身扑出,紧紧抓住契入峭壁的铁索,身子仿佛壁虎般贴在如刀削般的崖壁上。 栈道被毁,杀气不散,两人知道对手并未走远,随时可能发出第二道杀手,因此谁都不敢轻动。 燕飞萍历险无数,却无险过这一次的,不禁破口大骂道:“天野家族,武功末流,卑鄙伤人,好不要脸。” 空谷寂寞,回答他的一声冷笑。 笑声充满刻骨的怨毒、仇恨,空谷也因为笑声变得恐怖。 然后,传来叮、叮、叮几声凿击之声。 饶是燕飞萍无比镇定,此刻也不禁面色剧变,暗道:“不好,他要断铁索。”他对陆天涯大吼道:“陆兄,快……” 未等他的话说完,一阵狂风呼啸,燕飞萍手中一轻,铁索骤断。 这根铁索是两人唯一的借力之处,铁索一断,两人平衡顿失,身子急坠,向迷雾深锁的崖下跌下去。 燕飞萍只觉身子虚浮,难以控制,只是笔直的跌落,耳旁风声呼呼,飞速摔向谷底。深谷高达数百丈,谷底万石森森,犹若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一坠之力可达千均,摔下去绝无活理。 地狱仿佛已在下面张开大门。 但是,他不甘就此摔死,一股强烈的求生的欲望,撞击著他的胸膛,激发了他无穷的潜力。 燕飞萍发出一声长啸,鼓荡丹田中真气,分注两臂,贯力于掌,奋力拍出。一口气连拍十八掌,这路“维摩十八拍”是佛门刚正洪猛的掌力,也是他从石窟学得最强的掌法,每一掌拍在崖壁上,都击得石屑纷飞,使他急坠的身体微微一缓。 在刻不容缓地一刹那,燕飞萍手腕一展,银光飞射,碎心铃出手。崖边的石缝中生著一株弧零零的松树,形状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临空伸出,飞铃的银丝正绕在松支上,燕飞萍便悬身于峭壁之上。 此刻,虽然他身未脱险,但性命却是一时无碍。 燕飞萍心中的一口气未松,却见头上黑影一闪,陆天涯从上跌落下。燕飞萍大惊,急忙伸手去接,却差了半尺,竟未抓住。 他眼见际天涯向下摔去,“啊”地叫了一声。 恰好一截断索随后坠下,索长三丈,被燕飞萍手疾眼快地抓住,奋力挥出,大叫道:“陆兄抓住了。” 陆天涯把独臂刀咬在嘴中,挥手疾抓向飞下的铁索,眼著就到得手。哪知,山腰的风疾,一阵突刮,猛地吹动索梢一颤,偏移一寸,他的手竟抓了一空。 见到功亏一篑,燕飞萍急得止眦欲裂。 生死攸关的一瞬,陆天涯也显出精湛的武功,他缩手、拔刀、挥刀猛刺,刀锋贯足了内劲,一刀刺入石壁深达两尺。但他的坠力实在太强,独臂刀虽为宝刀,也承受不起,喀嚓一声,刀锋断为两截。 借著一缓之机,陆天涯倒翻而起,一个“珍珠倒卷帘”,双足挟住了铁索,猛地打了两个翻身,让铁索紧紧绕在足踝上。 两人这几招身法都是在急坠的过程中使出,端的是迅若飞电,捷若灵猿,显示出内力、轻功、掌法、身法中极深的造诣,否则,绝难生存,必被摔死于谷底。 即便如此,仍是未脱险境。 燕飞萍一手抓银丝,一手挽铁索,银丝连著松枝,铁索拽著陆天涯。两人宛如一条长绳上的两个绳结,临空飘荡,著实凶险,稍一失手,便会再跌入深谷。 关键之处,全在燕飞萍,他一边奋力抓牢铁索,一边暗道:“无野家的传人是冲我下的杀手,却累得陆兄与我涉险,今日,我便是自己性命不保,也不能让陆兄受伤害,否则便是对不起朋友,”想到此处,他咬紧牙关,将铁索抓得更紧了。 但是,双手终是血肉之物,时间一长,渐感吃力,手腕不由地微微颤抖。 下面,陆天涯感到铁索微晃,大声道:“燕兄,你怎么样?” 燕飞萍答道:“不妨事的。”说著,连催几道力,想把陆天涯拉上,但他真气消耗过剧,竟是力不从心。 此刻,陆天涯与燕飞萍心意相通,他知道燕飞萍气力将尽,于是,大声道:“我陆天涯纵横江湖,杀人如麻,向被世人所痛恨。如今,有幸与你相交,虽相聚时短,却是倾盖如故,肝胆相照,意气相投,我有这样的朋友,生亦无所憾,死也不枉了。燕兄,你松手吧。”“什么?”燕飞萍一听,心上如被狠力抽了一鞭似的,胸口热血如沸,大喝道:“陆天涯,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说这种话。” 陆天涯微微一笑,仰望天空,天空一片湛蓝,朵朵浮云,仿佛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脸庞,有父亲、母亲、继母、小妹,这些人都是曾出现在他梦中的人,令他想到家,想到那个无比遥远又无比温暖的梦。 忍不住一阵悲伤,冷血杀手,铁石心肠的陆天涯眼眶湿润,哭了。 上面,燕飞萍见身下无声,不知出了什么事,大声道:“陆兄,为什么不说话,怎么了?” 陆天涯热泪盈眶,道:“燕兄,我知道你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日后,当你威震天下,万人敬仰的时候,别忘了,华山峰底有一位叫陆天涯的好朋友。” 刹那间,燕飞萍猜到陆天涯要干什么了,他的心骤然缩紧,急得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嘶声喝道:“不,不!陆兄,不能,你不能啊!” 喝声在空谷回荡著。 陆天涯从容地摇摇头,毅然举起断成半截的独臂刀,刀光一闪,斩在连系他生命的铁索上。嚓的一响,火花四溅,铁索被快刀一斩而断。 在索断的一刹那,陆天涯用尽力量喝道:“燕兄,保重!”喝声中,他身体急坠而下,被浓重的山雾吞没。 “燕兄,保重……” “燕兄,保重……” “燕兄,保重……” 山谷的回音不绝,一声比一声遥远,一声比一声黯淡,渐渐无声,归于沉寂。 只有山风依然呼啸。 燕飞萍仍悬于峭壁之上,右手碎心铃的银丝深深勒入掌心的肉里,他却似乎毫无知觉,只瞪大双眼,望著谷底,不知过了多久,方从眼眶中滚出两行热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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