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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周至刚的白马山庄。白马山庄当然有一匹白马。一匹从头到尾都找不出一根杂毛来的白马,就像是白玉雕成的。白马通常都像征尊贵,这匹马不但高贵美丽,而且极矫健神骏,据说还是大宛的名种。白马山庄中当然还有位白马公子。白马公子也是个很英俊的人,武功是内家正宗的,文采也很风流。所以只要一提起白马周家来,江南武林中绝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只不过,究竟是这匹马使人出名的?还是这个人使马出名的?现在渐渐已没有人能分得清了。也许连周至刚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可是无论怎么样说,马的确是名马,人也的确是名人,这一点总是绝无疑问的。所以无论谁要找白马山庄,都一定不会找不到。正午。山林在阳光下看来是金黄色的,一片片枯叶也变得灿烂而辉煌。可是它的本质并没有变,枯叶就是枯叶,叶子枯了时,就一定会凋落。无论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它的命运,就连阳光也不能。——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风四娘心里在叹息。阳光正照在她脸上,使得她的脸看来也充满了青春的光辉。可是她自己知道,逝去的青春,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了。她并不想留下青春,她想留下的,只不过是一点点怀念而已。那也并不完全是对青春的怀念,对别人的怀念,更重要的是,让别人也同样怀念她。等到她也如枯叶般凋落的时候,还能怀念她的又有几人?风四娘不愿再想下去,回过头,霍英和杜吟正在痴痴地看着她。至少这两个年轻人是永远也不会忘了她的。只要还有人怀念,就已足够。风四娘笑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若年轻些,说不定会嫁给你们其中一个的,现在……” “现在我们只不过是你的跟班。” 霍英也在笑,笑得却有点酸酸的。 风四娘笑道:“是我的跟班,也是我的兄弟。” 杜吟忽然道:“幸好你不准备嫁给我们。”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杜吟道:“现在我们是朋友,可是你若真的要在我们之间选一个,我们说不定就会打起来了。”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 风四娘嫣然道,“我若要选,一定不会选你,你太老实。” 霍英又高兴了起来,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他,太老实的男人,女人反而不喜欢。” 杜吟红着脸,嗫懦着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不太老实。” 风四娘大笑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替你出气?” 霍英道:“随便你。” 风四娘道:“我们就这样闯进去,把他抓出来好不好?” 霍英道:“好,好极了。” 山坡并不太陡斜。 风四娘吆喝了一声,反手打马,冲出树林。 白马山庄黑漆的大门开着的,他们居然真的就这么样直闯了进去。 门房里的家丁全都大吃了一惊,纷纷冲出来,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风四娘笑道:“我们是来找周至刚的,我是他的姑奶奶。” 她打马穿过院子,直闯上大厅。 不但人吃惊,马也吃惊,马嘶声中,已撞翻了两三张桌子,四五张茶几,七八张椅子。 十来个人冲出来,有的想勒马缰,有的想抓人,人还没有碰到,已挨了几马鞭。 风四娘大声道:“快去叫周至刚出来,否则我们就一路打进去。” 霍英高兴得满脸通红,大笑道:“对,我们就一路打进去。” 一个老家丁急得跳到桌子上,大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莫非是强盗?” 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也已跳上桌子,一把揪住他衣襟,道:“我早就说过,我是周至刚的姑奶奶,他的人呢?” “他……他不在,真的不在。” “为什么不在?” 当然是因为出去了,所以才不在,风四娘也觉得自己问得好笑,所以又问道:“他几时出去的?” “刚才。” “一个人出去的?” “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位连公子。” “连公子?连城壁?” “好像是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不住往下沉;“连公子是不是跟他的夫人一起来的。” “是。” “连夫人呢2”“在后面院子里,跟我们庄主夫人在吃饭。” 风四娘心里冷笑,道:“原来他故意安排周至刚出现,只不过是为了要把他老婆留在这里,他好出去杀人。” 老家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霍英也不懂:“谁要去杀人?去杀谁?”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问道:“你们两个人的功夫怎么样?” 霍英笑道:“虽然不太怎么样,可是对付这些饭桶,倒还足足有余。” 风四娘道,“好,你们就待在这里,叫他们摆酒,开饭,若有人敢不听话,你们就打,就算把屋子拆了也没关系。” 霍英笑道:“别的我不会,揍人拆房子,我却是专家。” 风四娘道:“若是酒不够陈,菜不够好,你们也照打不误。” 霍英道:“我们要不要等你回来再吃。” 风四娘道:“用不着,我要到后面去找人。” 霍英道:“找谁?” 风四娘道:“找一个不知好歹的糊涂鬼。” 后面的院子里,清香满院,菊花盛开,梧桐的叶子翠绿。 一个翠衣碧衫、长裙曳地的美妇人,正从后面超出来,碰上了风四娘。 她虽然已近中午,看起来却还很年轻,一双凤眼棱棱有威,无论谁都看得出她一定是个很不好惹的女人。 风四娘偏偏就喜欢惹不好惹的入,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听说这里的庄主夫人娘家姓金。”“不错。”“听说她就是以前江湖中很有名的金凤凰。”“不错。”“你叫她出来,我想见见她。”“她已经出来了。”风四娘故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道:“你就是金凤凰?” 金凤凰寒着脸,冷冷道:“我就是。” 风四娘忽然笑了,眨着眼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周至刚的妈。” 金凤凰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己变得铁青,忽然冷笑道:“听说以前江湖中有个叫风四娘的母老虎,总是喜欢缠住我老公,只可惜我老公一看见她就要吐。” 风四娘道:“你老公是周至刚?” 金凤凰冷冷道:“不错。” 风四娘道:“那就不对了,我只迷得他一见到我就要流口水,有时甚至会开心得满地乱爬,却从来也没有吐过一次。” 金凤凰道:“难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道:“不错。” 金凤凰冷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风四娘却又笑了,悠然道:“我倒真想咬你一口,只可惜我从来不咬老太婆。” 金凤凰的脸色好像已发绿。 她年纪本来就比周至刚大两岁。 年纪比丈夫大的女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老太婆这三个字。 她甚至情愿别人骂她疯狗,也不愿听到别人说她老。 风四娘就知道她怕听,所以才说。 自从发现连城壁很可能就是逍遥侯之后的“那个人”之后,她就已准备找连城壁的麻颓了。 连城壁既然是跟周至刚一起走的,周至刚当然也不是好她找不到他们,只好找上了金凤凰。 风四娘找麻烦的本事,本来就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现在金凤凰居然还没有被她气死,她好像觉得还不太满意,微笑着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并不太老,最多也只不过比周至刚大二三十岁而已,脸上的粉若涂得厚一点,看起来也只不过像五十左右。” 金凤凰忽然尖叫着扑了过来。 有很多女人都很会叫的,而且很喜欢叫。 她们高兴的时候要叫,生气的时候也要叫,亲热的时候要叫,打架的时候也要叫。 金凤凰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她叫的声音很奇怪,很尖锐,有点像是一刀割断了鸡脖子,又有点像是—脚踩住了猫尾巴。 可是她的出手既不像鸡,也示像猫。 她的出手快而准,就像是毒蛇。 在风四娘还没有出道的时候,金凤凰就已经是江湖中有名难惹的女人。 她的武功实在比风四娘想像中还要高。 风四娘接了她五六招之后,巳发觉了这一点。 只不过风四娘的武功,也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十七八招过后,忽然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腕。 金凤凰的手跟身子立刻麻了,连叫都叫不出。 风四娘已经把她的手反拧到背后,才喘了口气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金凤凰咬着牙,恨恨道:“你杀了我吧。” 风四娘道,“你明知我不会杀你的,我最多出只不过把你鼻子割下来而已。”她笑了笑,又道:“世上唯一比老太婆更可怕的女人,就是没有鼻子的老太婆。” 金凤凰咬着牙,眼泪已快掉下来。 她知道风四娘是说得出,就做得出,她了解风四娘这种女人,因为她自己也差不多。 风四娘道:“我问你的话,你究竟肯不肯说?” 金凤凰道:“你……你究竟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你老公陪连城壁到哪里去了?” 金凤凰道:“不知道。” 风四娘冷笑道:“我若割下你鼻子来,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金凤凰又叫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女人真的叫起来的时候,说的大多数都不会是谎话。 风四娘叹了口气,又问道:“沈壁君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金凤凰道:“我没有藏起她,是她自己不愿意见你。” 风四娘还没有到后面来的时候,她们已知道来的是风四娘。 敢骑着马闯上人家大厅的女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风四娘道:“她不想见我,可是我想见她,你最好……”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巳看见了沈壁君。 沈壁君巴走出了门,站在屋檐下,脸色很苍白,带着怒意,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已发红。 是不是哭红了的? 是为什么而哭?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千辛万苦地来找你,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沈壁君冷冷道:“谁叫你来的?你根本就不该来。” 风四娘又不禁冷笑道:“你若以为是他叫我来的,你就错了。” 他?他是谁? 沈壁君当然知道,--想到这个人,她心里就像被针在刺着,被刀割着,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撕得粉粹,碑成了千千万万片。 她已连站都站不住,整个人都已倒在栏杆上,却寒着脸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你现在最好赶快走。”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我已跟你们没有关系,我……我已不是你认得的那个沈壁君……” 她的话说得虽凶,可是服泪却已流下,流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就像是落在一朵已将凋零的花朵上的露珠。 看着她的悲伤和痛苦,风四娘就算想生气,也没法子生气了。 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像被针在刺着,像被刀在割着? 她当然了解沈壁君的意思。 以前她认得的那个沈壁君,是一个为了爱情面不惜抛弃一切的女人,现在的沈壁君,却已是连城壁的妻子。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她忽然冲过去,紧紫地握住了沈壁君的臂:“你一定要听我说,我说完了就走。” 沈壁君用力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听,可是你说完了一定要走。” 风四娘道:“只要你听我说完了。就算你不让我走,我也非走不可。”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正是萧十一郎以前常说的一句话。 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他们的相聚和离别…… 沈壁君的眼泪已湿透了衣袖。 萧十一郎,现在你究竟在哪里?究竟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来听听,这两个必将为你痛苦终生的女人在说些什么? 你知不知道她们的悲伤和痛苦? 他当然不能来,因为他现在又渐渐走进了一个更恶毒、更可怕的陷阱中。 也许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不愿回头,也不能回头。 梧桐的浓荫,掩住了日色。 长廊里阴凉而幽静,一只美丽的金丝雀,正在檐下“吱吱喳喳”地叫,仿佛也想对人倾诉她的寂寞和痛苦。 她的爱侣已飞走了,飞到了天涯,飞到了海角,她却只有呆在这笼子里,忍受着永无穷尽的寂寞。 这里的女主人,虽然也常常抚摸她美丽的羽毛,可是无论多么轻柔的抚摸,也比不上她爱侣的轻轻一啄。 金凤凰已掩着脸冲出了院子,也没有回头。 风四娘还没有开口。 这件事实在太复杂,太诡秘,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沈壁君已在催促:“你为什么还不说?” 风四娘终于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恨他,因为你认为他已变了,变成了个杀人不眨服的魔王,变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人。” 沈壁君垂着头,一双手紧握,指甲已刺入掌心,嘴唇也已被咬破。 她在折磨自己。 她希望能以肉体的折磨,来忘却心里的痛苦。 风四娘道:“可是你完全错怪他了,你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就算有人用鞭子赶你,你也绝不会离开他一步的。” 沈壁君恨恨道:“就算有人用刀逼我留下,我也要走,因为每件事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并且看得清清楚楚。” 风四娘道:“你看见了什么?” 她也握紧了手,道:“你看见他为了冰冰伤人,你看见他已变成了一个骄傲自大的暴发户,你看见他已变成了无垢山庄的主人。” 沈壁君道:“不错,这些事我都看见了,我已不愿再看。” 风四娘道:“只可惜你看见的只不过是这些事的表面而已,你绝不能只看表面,就去断定一个桔子己发臭?你……” 沈壁君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外面已腐烂的桔子,心里一定也坏了。” 风四娘道:“可是也有些桔子外面虽光滑,心里却烂得更厉害。” 沈壁君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风四娘道:“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为得么要为冰冰而伤人?你知不知道无垢山庄怎么会变成他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沈壁君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风四姻道:“可是我知道。” 沈壁君道:“哦?” 风四娘道:“他那么样对冰冰,只因为冰冰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她已有了不治的绝症,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沈壁君脸色变了变,显然也觉得很意外。 风四娘道:“他要杀那些入,只因为那些人都是逍遥侯的秘密党羽,都是些外表忠厚,内藏奸诈的伪君子。”她叹了口气,又道:“而且他也并没有真的找到宝藏,他的财富,都是一个人为了陷害他,才故意送给他的,无垢山庄也一样。” 沈壁君的脸又沉了下去,冷笑道:“我想不出世上居然有人会用这种法子去害人。” 风四娘道:“你当然想不通,因为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沈壁君道:“什么事?” 风四娘道:“逍遥侯有个秘密组织,他收买了很多人,正在进行一件阴谋,他死了之后,这个组织就由另外一个人接替了。” 沈壁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只有冰冰知道这组织的秘密,也只有她才认得出这组织中各式各样的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沈壁君道:“萧十一郎要杀的就是这些人?” 风四娘点点头,道:“可是他不愿意打草惊蛇,所以他出手时,都说他是为了冰冰,其实冰冰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他们之间,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些儿女私情。” 沈壁君又用力咬住了嘴唇。 风四娘道:“接替逍遥侯的那个人,为了想要萧十一郎成为江湖中的众矢之的,就故意散布流言,说他找到了宝藏,其实他的财富,都是那个人用尽了千方百计,故意送到他手里的。” 沈壁君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这个人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我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至少也有了六七分把握。” 沈壁君道:“他是谁?”风四娘一宇宇道:“连城壁。” 沈壁君脸色变了。 风四娘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恨萧十一郎,他这么样做,不但是为了要陷害萧十一郎,也为了要让你重回他的怀抱。” 沈壁君突然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话?” 风四娘点点头。 沈壁君冷冷道:“现在你已经说出来了,为什么还不走?” 风四娘道:“我说的这些事,你难道全都不信?” 沈壁君冷笑,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是不是萧十一郎告诉你的?”风四娘道:“当然是。” 沈壁君道:“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你难道全都相信?” 风四娘道:“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他从来也没有骗过我。” 沈壁君冷冷道:“可是我却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骗过你?而且常常骗你?”她盯着沈壁君,也不禁冷笑,道:“他什么事骗过你?只要你能说得出一件事来,我马上就走。” 沈壁君冷笑道:“他……” 她只说出了一个宇。 她忽然发觉自己虽然总觉得萧十一郎欺骗了她,但却连一件事都说不出来。 自从萧十一郎和她相逢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 他对她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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