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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萧十一郎就这样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害了你……我这人为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出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地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诗,沈璧君早就读过了,却一直无法领略。直到现在,她才能了解,那其中所蕴含的寂寞与酸楚,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有心碎。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心在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样做的,更不想这么样对你,可是,你还年轻,还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现在你当然会很难受,甚至很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将我忘记。”忘记,忘记,忘记……忘记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沈璧君的心在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的。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永远莫要忘记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忘记她时,她宁可去死,宁可将自己一分分别碎,剁成泥,烧成灰。路旁有林,沈璧君突然奔入树林,扑倒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只希望能哭晕过去,哭死。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碎的痛苦。她本觉这么样做是对的,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但却末想到这种痛苦竟是如此强烈,如此深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有只温柔而坚定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萧十一郎?莫非是萧十一郎回来了?萧十一郎若是真的来了,她决定再也不顾一切,投入他怀抱中,永不分离,就算要她抛弃一切,要她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愿意。她回过头。她的心沉了下来。树林间的光线很暗,黯淡的月色从林隙照下来,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英俊、秀气、温柔的脸。来的人是连城璧。他也憔悴多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同样温柔,同样亲切。他默默注视沈璧君,多少情意,尽在无言中。沈璧君的喉头已塞住,心也塞住了。良久良久,连城璧终于道:“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他语声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已将所有的一切事情全都忘记,又仿佛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但沈璧君又怎能忘得了呢?每一件,每一段快乐和痛苦,都已到入她的骨髓,刻在她心上。 她至死也忘不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璧君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心也回到远方。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同样一个秋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到一个枯林里,望着自枯枝间漏下的斜阳,感叹着生命的短促,直到夜色已笼罩了大地,她还是没有想到已是该回去的时候。 那时连城璧就会对她说:“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同样的一句话,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完全一模一样。 那天,她立刻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改变了,她的人也变了,已逝去的时光,是永远没有人能挽回的。 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谈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沾污,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忘。”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了!” 连城璧出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仅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己被咬出了血,慢慢地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己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姓一切,甚至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了,手慢慢地松开,身子慢慢地往后退。 连壁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突然冲过来,重重地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体却永远无法令我回心转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璧君的目光才开始去瞧他。 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消失,她泪珠又一连串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但我这么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狠的女人。” “我这么样做,也是为了不忍连累你。” “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你,报答你们……” 她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撕裂,撕成两半。 她不能。 除了死,她已没有第二种法子解决,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夜已临。 沈璧君的泪似已流尽。 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向前走! 她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直达“玩偶山庄”的! 她似乎已瞧见了那张恶毒的笑脸,正在微笑着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酒,喝得并不快。 萧十一郎的心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酒都流不下去。 风四娘又何尝没有心事?她的心事也许比他更难说出口。 而且,这是个很小的摊子,买的酒又酸、又苦、又辣。 风四娘根中就喝不下去。 她并不小气,但新娘子身上,又怎么会带钱呢?这小小的市镇里也根本就找不到她典押殊宝的地方。 萧十一郎更永远是在“囊空如洗”的边缘,风四娘突然笑了,道:“我们两人好像永远都只有在摊子上喝酒的命。” 萧十一郎茫然道:“摊子也很好。”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却还是停留在远方。 他和沈璧君在一起,虽然永远是活在灾难或不幸中,却也有过欢乐的时候,甜蜜的时候。 只不过,现在所有的欢乐和甜蜜也都已变成了痛苦,想起了这些事,他只有痛苦得越深。 风四娘很快地将—杯酒倒了下去,苦着脸道:“有人说,无论多坏的酒,只要你喝快些,喝到后来,也不觉得了,但这酒却好像是例外。” 萧十一郎淡淡道:“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他只想能快点喝醉,头脑却偏偏很清醒。 因为痛苦。本就能令人保持清醒,就算你已喝得烂醉如泥,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无法减轻,风四娘凝注着他,她已用了很多方法来将他的心思移转,想些别的事,不再去想沈璧君。 现在她已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无论她在说什么,他心里想的还是只有一个人。 风四娘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想,她这么样对你,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看她绝不像如此狠心的女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狠心的女人,只有变心的女人。” 这语声竟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风四娘道:“我看,她也不会是那种女人,只不过……” 萧个一朗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知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风四娘自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了半晌,才回答道:“据我所知,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是认得他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我没有见过他。” 萧十一郎也怔住了,道:“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却没有见过他的人。”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窗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我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谁知我一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想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才能见到他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一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的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之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所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的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要对你畏惧三分。”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的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的脸色突然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试探着问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的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汲有人能留得饺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圈,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畔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暗的灯下闪着令人们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的目光却是空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就可以偷偷地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酒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这句话几乎和方才萧十一郎说的完全一模一样。风四娘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会和萧十一郎会说出同样的一句话,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痛苦。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地举起杯,很快地喝了下去。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他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不知道,她……”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谈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璧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己决心要离开他,为什么又要对萧十一郎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 但萧十一郎却似已忽然明白了,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 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 她只有死。 死,本就是种解脱。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价,因为她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前,一定会将羞辱和仇恨用血洗清。 萧十一郎的拳头紧握,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一条命。 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件事他必须单独去做。 他不能再欠别人的。 连城璧的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还是对别人的讥消,或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唯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取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地干—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特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萧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萧十一郎,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来,拔剑,瞪着萧十一郎。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了,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连城璧咯咯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竟慢慢地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久良久。 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萧十—郎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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