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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大惑不解




  谢晓峰道:「所以……」燕十三道:「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燕十三,也已足够了。」
  谢晓峰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剑,就已足够了。」
  他看见过「夺命十三剑」。对这套剑法中的每一个细节和变化,他几乎都已完全了解。但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们这一战的胜负。因为这套剑法在铁开诚手里使出来,无论气势、力量、和适度,都一定不会用完全。所以他希望能看到燕十三手里使出来的夺命十三剑。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剑,是永远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剑,必定就是决生死、分胜负的一剑,也就是致命的一剑。如果夺命十三剑已经有了第十五种变化,第十五剑就是这致命的一剑。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这一剑使出时,他已经死了!只要有这一剑,他就必死无疑。所以他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剑,竟是他这一生中永远看不到的。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造化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无情亍,他不愿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现在我们手里都有剑,随时都可以出手。」
  燕十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一定不会轻易出手的。」
  燕十三道;「哦!」
  谢晓峰道:「因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机会。」
  燕十三道;「你是不是也一样会等?」
  谢晓峰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这种机会绝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燕十三承认。
  谢晓峰道:「所以我们一定会等很久,说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时,才会有这种机会出现,我相信我们一定都很沉得住气。」
  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像两个呆子一样站在这里等呢!」
  燕十三道:「你想怎么样!」
  谢晓峰道;「我们至少可以到处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的眼睛里闪出了笑意:「天气这么好,风景这么美,我们在临死之前,至少也该先享受一下人生。」
  于是他们开始走动,两个人的第一步,几乎是同时开始的。他们谁也不愿占对方的便宜。因为他们这一战,争的并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要对自己这一生有个交代。所以他们不愿欺骗对方,更不愿欺骗自己。
  枫叶更红,夕阳更艳丽。
  在黑暗笼罩大地之前,苍天总是会降给人间更多光采,就正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显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这就是人生。如果你真的已经能了解人生,你的悲伤就会少些,快乐就会多些。
  枫林中已有落叶,他们踏著落叶,慢慢的往前走,脚步声「沙沙」的响。他们的脚步越走越大,脚步声却越来越轻,因为他们的精神和体能,都能渐渐到达巅峰。
  等到他们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他们就会出手。
  谁先到达巅峰,谁就会先出手。
  他们都不想再等机会,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的。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拔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击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院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因为他们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剑光流动,枫叶碎了血雨般落下来。
  可是他们看不见。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已不存在。
  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坚实的枫树,被他们的剑锋轻轻一划,就断成了两截。
  因为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这棵树。
  茂密的枫林,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片平地,他们的剑要到那里,就到那里。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们的剑锋。
  枫树一棵棵倒下,满天血雨缤纷。流动不息的剑光,却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燕十三盯著自己手里的剑锋,眼睛彷佛有火焰在燃烧,又彷佛有寒冰在凝结。他的剑虽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现在他的剑已经死了。谢晓峰的剑尖,正对著他的剑尖。
  他的剑若是条毒蛇,谢晓峰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在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的钉死。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
  可是就在这时侯,本来已经被钉死了的剑,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满天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都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谢晓峰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虽然还在手里,却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对方手里这柄剑开始有了生命时,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现在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出来。
  燕十三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远比谢晓峰更恐惧。
  然后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事。他忽然回转了剑锋,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没有杀谢晓峰,却杀死了自己!可是在剑锋割断他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
  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然后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手里的剑还是震动不停。
  夕阳消逝,落叶散尽。谢晓峰还没有走。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个人,怎能会在胜利的巅峰杀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这个人的确已死了,这个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死的本来应该是谢晓峰,不是他。
  可是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绝对没有恐世怨恨,只有幸福平静。他并没有疯。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天下无敌,当然也没有人能强迫他。
  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底?
  为什么?
  为什么?…夜已经很深了,很深很深。
  谢晓峰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还是不懂,还是不明白,还是想不通,还是不明白。这个人在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黑巾已经翻了起来。
  谢晓峰已经看见了他的脸。这个人就是燕十三,就是药炉边那个衰老的人,就是救过他命的人。
  这个人救他的命,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若不能与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并没有忘记简传学的死,也没有忘记简传学说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但却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树林缺的枝煦照进来,恰好照在谢晓峰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停,又彷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谢喽峰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著头,发衣衫都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幔慢的抬起头,看著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疲倦和悲伤。
  谢晓峰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燕十三的尸身,黯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见他一面。」
  谢晓峰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从末忘记铁开诚说的话。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那里来,要往那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只有谢晓峰知道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因为他知道燕十三不是真的无情。
  他长长叹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见你,因为你虽然不是他的子弟,却是他剑法唯一的传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后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就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谢晓峰道:「不错,那就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种变化,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铁开诚道:「你也不能!」
  谢晓峰:「我也不能。」
  铁开诚道:「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你。」
  谢晓峰道:「那一剑若是真的击出,我已必死无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间,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铁开诚又问道;「为什么十,」谢晓峰道:「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他知道铁开诚不懂,又接著道:「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铁开诚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必死的!」
  谢晓峰道;「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铁开诚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谢晓峰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我才明白,他实在非死不可。」
  铁开诚更不懂。
  谢晓峰道;「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我,不忍杀我,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铁开诚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自己。」
  谢晓峰道:「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既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他为什么要毁了它!,」谢晓峰道:「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他的神情严肃而悲伤:「可是这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著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尽为止。」
  铁开诚的眼睛里也露出恐惧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谢晓峰黯然道:「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这是个悲惨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现在这一代剑客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所创出的那一著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已同时消失。
  谢晓峰看著他的尸身,徐徐道:「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他已死而无憾了。」
  铁开诚凝视著他,道:「你是不是宁愿死的是你自己!」
  谢晓峰道:「是的!」
  他目中带著种无法描述的落寞和悲伤;「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一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情。
  铁开诚脱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蒙住了燕十三的尸身,心里在问「如果死人也有知觉,他现在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著,死的是谢晓峰。」
  他不能答覆。他轻轻扳开燕十三握剑的手,将这柄剑收回那个镶著十三粒明珠的剑鞘里。
  名剑纵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剑仍在。
  人呢?旭日东升,阳光满天。谢晓峰沿著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走回了那无名的客栈。昨天他沿著这条小径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铁开诚在后面跟著他走,脚步也跟他同样沉重缓慢。
  看看他的背影,铁开诚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现在他还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好像变了很多?
  客栈的女主人却没有变。
  她那只大而无神的眼睛里,还是带著种说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她还是疑疑的坐在柜台后,疑疑的看著外面的道路,彷佛还是在期待著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子,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没有看见骑白马的王子,却看见了谢晓峰,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暧昧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她好像想不到谢晓峰还会回来,可是他既然回来了,她也并没有觉得意外。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早已习惯了命运为他们安排的一切。谢晓峰对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经忘了前天晚上她对他做的那些事。
  青青道;「后面还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谢晓峰道:「我知道!」
  慕容秋荻本来就应该还在等他,远有他们的那个孩子。
  「他们人在那里!」
  青青懒洋洋的站起来,道:「我带你去。」
  她身上还是穿著那套又薄又软的衣裳。她在前面走的时候,腰下面每个部份谢晓峰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厅,走进后面的院子,她忽然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铁开诚。铁开诚很想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可是装得一点都不好。
  青青道:「这里没有人等你。」
  铁开诚道;「我知道!」
  青青道:「我也没有叫你跟著来」铁开诚道:「你没有!」
  青青道;「那末你为什么不到前面去等!」
  铁开诚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对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神。
  青青眼睛里却又露出那种暧昧的笑意,看著谢晓峰道:「前天晚上,我本来准备去找你的。」
  谢晓峰道:「哦!」
  青青轻抚著自己腰肢以下的部份,道:「我连脚都洗过了。」
  她洗的当然不仅是她的脚,她的手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明显。
  谢晓峰故意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青青道:「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给我的钱,一定比你给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绝不是个肯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显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欢,今天晚上我还是可以…」谢晓峰道;「我若不喜欢呢?」
  青青道;「那么我就去找你那个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会喜欢的!」
  谢晓峰笑了,苦笑。
  一这个女人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心里想做的事。她也从来不肯放过一点机会,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过得好些。如果只从这方面来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连他自己都比不上。
  青青又在问:「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谢晓峰道:「你应该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每个人都应该有找寻较好的生活的权力。
  也许她用的方法错了,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此较正确的法子。
  根本就没有人给她过这种机会。
  「等你的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就是谢晓峰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青青已经走了,走出了很远,忽然又回头,盯著谢晓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不要脸的女人!」
  谢晓峰道:「我不会。」
  青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婴儿般纯真无邪。
  谢晓峰却已笑不出。他知道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女人,虽然生活在火坑里,却还是可以笑得像个婴儿。因为她们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可悲。他只恨世人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些比较好的机会,就已经治了她们的罪。
  黑暗而潮湿的屋子,现在居然也有阳光照了进来。
  无论多黑暗的地方,迟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
  一个枯老憔悴的男人,正面对著阳光,盘膝坐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吱」作窖的木板床上。阳光很刺眼,他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却连动都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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