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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人被装进过箱子,更很少人还能活着出来。 这人遇见段玉,真是他的运气。 现在他已坐了起来,但眼睛却还是在瞪着那桑皮纸。 华华凤脸色已有些变了,段玉却笑了笑,道:“阁下看他象个杀人的凶手么。” 这人道:“不象。” 他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象。” 这人道:“别人说他杀的人是谁?” 段玉道:“是个他连看都未看过的人,姓卢,叫卢小云。” 这人道:“其实卢小云并不是他杀的。” 段玉苦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若有十个人说你杀了人,你也会忽然变成杀人凶手的。” 这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我也被人装进过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道:“但现在你已出来了,是他救你出来的。”这人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就算没法子救他出来,至少也不该要这五千两银子。” 这人脸上忽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确无法救人出来,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会喝酒?” 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涩,缓缓道:“能被装进箱子里的人,至少总能喝一点儿的。” 他喝的并不止一点儿。 事实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着一杯,简直连停都没有停过。 越喝他的脑越白,脸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着他,叹道:“我知道你很想帮我的忙,但你就算帮不上忙,也用不着难受,因为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能把我从这个箱子里救出来。” 这人忽也抬起了头,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沉吟道:“现在我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这人道:“哪条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来,只有她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的确在那栋屋子里,说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谁是杀死卢小云的真凶。” 这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卢小云这几天的行踪。” 这人道:“怎见得?” 段玉道:“这几天卢小云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卢家的珍珠和玉牌,才会落到她手里。” 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种法子。” 这人道:“什么法子?” 段玉道:“她就象是条鱼。要钓鱼,就得用鱼饵。” 这人道:“你准备用什么鱼饵。” 段玉道:“用我自己”这人皱着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装在箱子里,又何妨再被装进鱼肚子。” 这人沉默着,接连喝了三杯酒,才缓缓道:“其实你本不该对我说这些活,我只小过是个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这人抬起头,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人,并不是件令人感动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这时段老爷若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因为段玉又忘记了他的教训,又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的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转身从窗台拿了个酒杯过来。 杯中没有酒,却有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来象是鱼钩,钩上还带着血丝。 段玉道:“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来作纪念。” 这人道:“纪念什么?” 段玉笑道:“纪念这一次教训,别人以后再想从你背后暗算你,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这人不停地喝着酒,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这是什么暗器?” 这人总算抬起头来看了看,道:“看来好象是个鱼钩。” 段玉笑道:“的确有点象。” 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钓鱼。” 段玉道:“这东西也能钓鱼?” 这人道:“不但能钓鱼,有时说不走还会钩出条大龙来。”段玉笑了笑,觉得他已有些醉了。 这人却又道:“水里不但有鱼,也有龙的。有大龙,也有小龙;有真龙,也有假龙;有白龙红龙,还有青龙。” 段玉道:“青龙?” 这人道:“青龙就是最难钓的一种。你若想钓青龙,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龙抬头。” 他的确已醉了,说的全是醉话。 现在明明已过了三月,他却偏偏要说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他自己的头却巳抬不起来:然后他非但嘴已不稳,连手都已不稳,手里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这么一个人,就难怪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却还在出神地看着酒杯里的鱼钩,竟似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闻名的,所以比别地方的包子贵一点儿,因为这滋味确实特别好,所以买的人也没什么怨言。 但等到它冷的时候再吃,味道就不怎么样了,甚至比普通的热包子还难吃些。 段玉嘴里嚼着冷包子,忽然发现了一样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道理。 他发现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好吃的包子,也没有绝对难吃的包子,一个包子的滋味好坏,主要是看你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吃它。 本来是同样的东西,你若换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看,也许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认清一件事的真象,就必须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将它一块块拆散,再一点点拼起来。 这道理仿佛给了段玉很多启示,他似已想得出神,连嘴里嚼着的包子都忘记咽下去。 对面的一扇门子,接着苏绣门帘,绣的是—幅春夜折花图。 华华凤已走了进去,里面好象就是她的闺房。 那个从箱子里出来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间屋子里躺下。 他好象醉得很厉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绝对的,你体力很好,心情也好的时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时却往往会糊里糊涂就醉了。 段玉叹了口气,替自己倒了杯酒,他准备喝完了这杯酒,就去钓鱼。 说不定他真会钓起条龙来,世上岂非本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那绣花门帘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来。 一只纤秀优美的手,正在招呼叫他进去。 女孩子的闺房,怎么可以随便招呼男人进去的呢? 段玉犹豫着,道:“什么事?” 没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里还在猜疑,但一双腿已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屋于里有股甜甜的香气,接着帐子的床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好几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华华凤刚才穿在身上的。 显见她刚才试过好几套衣服之后,才决定穿上这一套。 现在她却又脱了下来,换上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头发也用块黑巾包住,看来就象是个正准备去做案的女贼。 段玉皱了皱眉头,道:“你准备去干什么?” 华华凤在他面前转了个身,道:“你看我象干什么的?” 段玉道:“象个女贼。” 华华凤却笑了,嫣然道:“女贼跟凶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够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准备跟我出去?” 华华凤道:“不出去换这套衣服干什么?” 段玉道:“但我只不过是出去钓鱼的。” 华华凤道:“那么我们就去钓鱼。” 段玉道:“你不能去。”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叹道:“钓鱼的人,往往反面会被鱼钓走的,你不怕被鱼吞下肚子?” 华华凤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鱼,偶然被鱼吃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段玉道:“你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你看不出这件事有多危险。” 华华凤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和忧虑,也充满了一种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难的感情。” 这种感情就算是木头人也应该感觉得到。 段玉不是木头人,他的心已变得好象是一个掉在水里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却看着床上那套苹果绿色的长裙,忽然道:“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华华凤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刚才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才说岂非已经太迟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说道:“迟点说也总比不说的好。” 华华凤嫣然一笑,转身关起了门。 明明是要出去,为什么忽然关起门?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华华凤又将门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简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 他简直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 华华凤已转过身,微笑着道:“现在就算隔壁那个人醒过来,也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红着脸,吃吃道:“我们干什么?” 华华凤道:“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段玉道:“在这屋子里钓鱼?” 华华凤“扑哧”—笑,忽然间,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她终了也想到段玉心里在想什么。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她咬着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过来,用力推开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这屋子本就是临湖而建的。 月光照着湖水,湖水亮得仿佛是一面镜子,—条轻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原来她要从这里出去。” 段玉总算明白,长长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原来这里也有条路,我还以为……”华华凤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还以为怎么样?” 她的脸更红,恨恨的瞪着他,道:“你们男人呀,为什么总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镜,湖上月色如银,风中仿佛带着种木棉花的香气。 小舟在湖面上轻轻荡漾,人在小舟上轻轻地摇晃。 是什么最温柔? 是湖水?是月色?还是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人的却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岂非本就是比酒更醉人? 何况人正年青。 华华凤把一只桨递给段玉。 段玉无声地接过奖,坐到她身旁,两只桨同时滑下湖水,同时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来就象是一片碎银。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涟漪,碎成一个个笑涡。 远处是谁在吹笛? 他们静静地听着这笛声,静静地听着这桨声。 桨声比笛声更美,更有韵律。两双手似已变成一个人的。 他们没有说话。 但他们却觉得自己从未和一个人如此接近过。 两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轻轻地叹息了—声,谊:“假如我没有那些麻烦事多好7”华华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没有那些麻烦的事,这船上也就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了。” 段玉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段玉,他们的手伸出来,轻轻一触,又缩了回去,但就只这双手轻轻的一触,已胜过千言万语。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见乔老三的地方。 华华凤搁下了桨,道:“你叫我带你到这里来,现在呢?” 段玉接道:“现在我们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华华凤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总不相信我会找错地方。” 华华凤道:“世上有很多敲错门的人,就因为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会找错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这次他更小心,几乎将每栋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细观察了很久。 幸亏现在夜已很深,没有人看见他们,否则就要把他们当贼办他们找了很久,看过了十几栋屋子,最后的结论是:段玉白天并没有找错。 华华凤道:“你白天就是带顾道人到这里来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来喝酒的地方,也是这里?” 段玉道:“绝不会错。“华华凤道:“那么铁水怎会在这里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华华凤道:“你想进去?” 段玉道:“不进去看看,怎么能查个明白?”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但这次你若再被铁水抓住,他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华华凤笑了笑,只笑了笑,什么话都不再说。 段玉也没法子再说什么,因为她已先进去了,她的轻功居然也很不错。 庭园寂寂,蔷薇花在月下看来,虽没有白天那么鲜艳,却更柔媚。 在这里他们才发现,还有一间屋子里是燃着灯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映出来,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屋子里睡的。”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段玉道:“她也在。” 说出了这句话,他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华华凤的脸,一下子就变得象是个债主,冷笑道:“看来你昨天晚上艳福倒不浅。” 段玉红着脸,道:“我…我……”华华凤大声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点儿罪,也是活该。” 她似已忘了这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似已忘了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据说一个女人吃起醋来的时候,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况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干着急,谁知屋子里还是—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象全都睡得跟死猪一样。随便你怎么看,铁水也不会是能睡得象只死猪一样的人,花夜来倒可能,据说淫荡的女人都贪睡。 难道今天晚上他不在这里? 难道花夜来又回来了? 华华凤咬着嘴田唇,突然窜过去,用指甲点破了窗纸。 她实在不是做贼的人材,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了口水,免得点破窗纸时发出声音来。 只听得“扑”的一声,她竟然将窗子戳穿了个大洞。 段玉的脸已有点发白了,谁知屋子里还是无丝毫动静。 屋予里难道没有人? 属于里果然没有人。 非但没有人,连里面的东西都已被搬走了,这地方竟变成了一栋空房子,只剩下窗台上的三盆花,忘记被拿走。 段玉怔住。 华华凤也怔住。 两个人在空房子里怔了半天,华华凤道:“也许你白天去的不是这地方。”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走了之后,花夜来怕你再来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么我白天去过的那栋房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华华凤道:“也许就在这附近,但现在你却又找不到了。” 段玉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也许我活见了鬼。” 华华凤冷笑道:“你本来就见了鬼,而且是个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幸好他没有再答腔。 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呼哨声。 这种呼哨声,通常是夜行人发出的暗号。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们已听见了有两个人在外面说话:“你确定就是在这里?” “绝不会错,我上个月才来过。” “可是里面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这么死。” “江湖上谁敢到这里来打主意?太平日子过惯了的人,睡觉当然睡得沉些。” “可是……”“反正我绝不会错的,我们先进去再说。” “就这样进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声音虽然是从墙外传来的,但在前夜中听来还是很清。 段玉看了看华华凤,悄声道:“这两人好象跟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只要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窜出窗子。 外面的两个人正好从墙上窜进来,两个人都是劲装衣服,显见是赶夜路的江湖人。 他们看见了华华凤,立刻一手翻天,—手指地,摆出了种很奇怪的姿势,华华凤居然也摆出他们一样的姿势。 这两人同时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今天是几月初几。” 华华凤眼珠子一转,道:“二月初二。” 这两人才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笑容,同时抱拳一礼。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人,抱拳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镇江人办事,路过宝地,特来拜访。” 华华凤道:“好说好说。” 周森道:“龙抬头老大已睡着了么?” 华华凤道:“他有事到外地去了,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周森迟疑着,陪笑道:“我们兄弟运气不好,在城里把盘缠都送给了么二三,久闻龙老大对兄弟们最照顾,所以想来求他周转周转。” 华华凤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们不到这里来,龙老大若知道,反而会生气的,”周森笑道:“我们若是不知道龙老大的慷概声名,也不敢来了。” 华华凤转过头,向屋子里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后道:“拿五百两银子出来,送给这两位大哥作盘缠。” 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将身上的十张银票拿出来,刚准备数五张,华华风已将银票全抢了过去,笑道:“这一点点意思,用大哥就请收下。” 周森接过了银票,喜笑颜开,连连称谢,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龙老大还慷概。” 华华凤道:“自己人若再客气,就见外了。” 周森笑道:“我们兄弟已久闻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见到姑娘,真是走运。” 华华凤媚然道:“两位若是不急,何妨在这里躲两天,等龙老大回来见过面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扰了,我兄弟也还得回去交差,等龙老大回来,就请姑娘代我们问候,说我们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万事如意,早生贵子。” 华华凤笑道:“周大哥善颂善祷,我也祝周大哥手气大顺,一掷就掷出个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两个再三拜谢,出去了之后还在不停地称赞,这位花姑娘真够义气,真会做人。 “现在她入会虽然不久,但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升为堂主的,我们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劲。” 等他们的声音去远了,段玉才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当都送出去了。” 华华凤道:“反正你还有赢来的那一万两存在顾道人的酒铺里。” 段玉道:“你又怎知道我身上随时都带着银子呢?” 华华凤笑道:“那天你在花夜来的船上钱财已露了白,我没有把你的金叶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段玉苦笑道:“钱财不可露白,这句话看来倒真有点道理。” 他叹息着,又忍不住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华凤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过‘青龙会’这三个字?” 段玉当然听过,最近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简直已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华华凤道:“据说青龙会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们一问我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就立刻想起那位从箱子里出来的仁兄说的话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说湖里有龙,又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道:“当时我就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笑道:“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姑且一试,想不到竟被我误打误撞的撞对了”段玉道:“你认为他们都是青龙会的人?” 华华凤道:“当然是的。” 段玉道:“那么这地方难道就是青龙会的秘密分坛所在地。” 华华凤道:“这里就是二月初二,青龙会的分坛,想必就是以日期来作秘密代号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难道僧王铁水就是龙抬头老大?” 华华凤道:“很可能,”段玉道:“铁水是个和尚,那姓周的怎么会祝他早生贵子?” 华华凤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生儿子。” 段玉道:“但他们从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你?” 华华凤眨了眨眼,道:“你刚才说我这身打扮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笑道:“所以他们也将我当做女贼了,你难道没听见他们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地说道:“原来他们将你当做了花夜来。” 华华凤道:“所以你并没有找错地方,花夜来和铁水都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华华凤道:“其实这道理你本该早就想得通,只不过你已被人缠住,所以才会当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几时也学会夸奖别人了?” 华华凤嫣然道:“刚学会的。”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太复杂,就像迷魂阵,假如你一开始就错了,那么无论你怎么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来是站着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华华凤皱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我自己。” 华华凤也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好。” 段玉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又缩回。 段玉垂下头,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假如铁水真的就是龙拾头老大,那么这件事想必也是青龙会的阴谋之一。” 华华凤道:“对。” 段玉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对付我?” 华华凤道:“很可能,他们要的也许是你这个人,也许是你身上带着样他们想要的东西。” 段玉点点头,已想到身上带着的碧玉刀。 华华凤道:“他们设下这些圈套,为的就是要陷害你,让你无路可走。” 段玉道:“那么卢小云又是谁杀了的?” 华华凤道:“当然也是他们。” 段玉道:“但卢九却是铁水的朋友。” 华华凤道:“青龙会的人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有时连老子都可以出卖,何况朋友。” 段玉道:“以铁水的武功和青龙会的势力,本来岂非可以直接杀了我的?” 华华凤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们若直接杀了你,一定会有后患,青龙会做事,一向最喜欢用借刀杀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杀人?” 华华凤道:“他们本来一定认为卢九会杀了你替他儿子复仇的,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卢九却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华华凤道:“他怎么会知道?他对你的认识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们在一起赌过,你难道没听说在赌桌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脾气。” 华华凤也笑了,道:“这么说来,钱财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段玉沉思着,缓缓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坏的事,你说对不对?” 华华凤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没有你这么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还是想不出,要怎么样才能证明铁水才是真凶。” 华华凤叹道:“这的确很难,这本是死无对证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证明他是青龙会的人,证明他跟花夜来是同党。” 华华凤道:“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段玉道:“没有。” 华华凤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几乎无懈可击,你若想找别人证明他们是青龙会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听说过,好几百年来,江湖中都从未有过组织如此严密的帮会。”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刚才就算能将周森留下来,他也绝不敢泄露铁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刚才连想都没这么样想。” 华华凤道:“铁水和花夜来自己当然更不会承认。” 段玉道:“当然不会。”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那末你还能想得出什么法子来呢?” 段玉笑了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华华凤道:“体难道真的从来不相信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华华凤看着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么?” 华华凤道:“我笑你,看来你真的被人装进箱子里,也不会绝望的。” 段玉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嫣然道:“有时连我也不知道,你这人究竟是比别人聪明呢?还是比别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至少总是能比别人活得开心些。” 华华凤道:“你还知道什么?” 段玉道:“我还知道假如我们就一直坐在这里,绝不会有人自己跑来承认是凶手的。” 华华凤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段玉道:“去找铁水。” 华华凤道:“你去找他?” 段玉说道:“难道只许他找我,就不许我去找他。” 华华凤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门去?” 段玉苦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吧。” 华华凤道:“躲几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 华华凤忽然不说话了。 夜很深很静,淡淡的星光照进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脸上美丽的轮廓,和那双发亮的眼睛。 她眼睛里仿佛有种很奇异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寿诞之期,朱二叔是我父亲多年的兄弟。” 华华凤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瞪着他,问道:“你急着赶去,真是为了给未二爷拜寿?” 段玉道:“怎么会是假的?” 华华凤垂下头,拉起腰带,用力卷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又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听说朱二爷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是不是长得真的很美。” 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华华凤道:“听说朱二爷这次做寿,为的就是要选中意的女婿?” 她又抬头,瞪着段玉,冷冷道:“看来你倒很有希望被选上的。” 段玉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想看着她,却又偏偏不敢触到她的目光。 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 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回去了。” 华华凤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铁水……”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你去找他,就不许我去?” 段玉道:“这件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华华凤道:“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现在却有了。” 段玉终了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她。 她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进她眼睛,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说不出,但他总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他们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住,这一次他们的手谁也没有缩回去。 她的手那么柔软,又那么冷。 夜更深、更静,星光朦胧,春风温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缓缓道,“我去找铁水,只因为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我父亲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绝不能忍受别人将我当作凶手。”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实我并没有对付他的把握。”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还提要跟我去。”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我本来可以不去,但现在已不能不去,你难道还不明白?” 段玉凝视着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华华凤嫣然一笑,柔声道:“只要你明白这—点,就已足够了。”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铁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人看见你,就立刻会通知他来找你。” “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却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现在根本没有人能看见你。” “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你就该乖乖地睡—觉。” 段玉真的睡着了。 他还年青,—个疲倦的年青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得着的。 何况他正在她身旁世上还有付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温暖、更安全? 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怀抱里,岂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春天,艳阳天。 阳光灿烂,天空澄蓝。 段玉觉得精神好极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小时候他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梦里都带着极温馨的甜美。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华华凤腿上她的腿温暖而结实。 她没有睡,正在看着他。 他一张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时总是深藏在她眼睛里的温柔情意。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已是个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个专门喜欢找他斗嘴的女孩子。 他看着她笑了。 他们笑得愉快而真挚,谁也没有觉得羞涩,谁也没有觉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气一样,新鲜、清洁,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 春天的阳光,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他们走在阳光卜。 他们看见了很多人,觉得每个人好象都很快乐;当然有很多人看见了他们,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快乐。 他们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最被人注意的,并不是段玉,而是华华凤。 穿一身紧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并不多,身材像她这样好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别人都在看你。”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他们为什么不看我?” 华华凤抿着嘴笑道:“因为你没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两银子。” 华华凤这才觉得有点奇怪了。 她刚才还没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着的时候,心里又怎么会想到别的事? 华华凤道:“也许现在看见你的人,凑巧都没有看见铁水贴出来的那张悬赏单子。” 段玉道:“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华华凤道:“茶馆里。” 无论什么地方的茶馆,通常都是人最杂的地方,现在虽然还很早,但大多数茶馆都已开门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当然不会耽在家里,吃老婆煮的稀饭。 杭州茶馆里的汤包、蟹壳黄、扬州千丝,本就和广东茶楼里的鱼饺、烧卖一样受人欢迎。 段玉一走进这家茶馆,果然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尊容被贴在墙上。 奇怪的是,茶馆里的人偏偏还没有注意他,一双双眼睛还是要盯着华华凤。 这些人难道全都是色鬼、没有财迷? 两个穿着对襟短衫,手里提着鸟笼子的市井好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选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张悬赏下。 有个人正抬着头在看段玉的尊容,嘴里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说什么。 段玉向华华凤递了个眼色,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有意无意间在这张悬赏下一站。 提着鸟笼的市井好汉也看了他两眼,却偏偏又转过头去,大声招呼伙计:“来两笼小包,一壶龙井。” 难道他对包子比对五千两银子还有兴趣? 段玉干咳了两声,开始念上面的字:“无论谁发现此人行踪,前来通风报讯,赏银五千两整。”下面还有报讯的地址。 段玉好像这才发现别人悬赏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谁知这两个人还是当他假的。 段玉忽然对他们笑了笑,道:“你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两人回答得好干脆,段玉怔了怔,勉强笑道:“可是我自己为什么越看越象呢?” 这两人已开始在喝茶,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们耳朵,问问他们究竟是瞎子?还是呆子? 有个茶博士正拎着个大茶壶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声道:“你看这上面画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拼命摇头,就像看见了个疯子,吓得脸色发白。 段玉又怔住。 华华凤已走过来,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转了转,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道:“这上面画的人明明是我,就幸好这些人竟连一个看出来的都没有。” 他—面说,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别人。 但满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变成了饿死鬼投胎,一个个都在埋头吃他们的点心,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段玉已开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了!“这么好赚的五千两银子,为什么竟偏偏没有人嫌呢?” 他实在想不通。 华华凤也想不通。 她拉着段玉坐下来,勉强笑道:“也许已有人去通风报讯了,只不过不敢被你看见而已。” 段玉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等,幸好这里的汤包和干丝味道还不错。 等到一笼汤包两碗干丝全都下了肚,居然还是全无动静。 段玉看着墙上的画,喃喃道:“难道上面画的真不象我?” 华华凤道:“不象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象,他们不去赚这五千两银子,岂非更怪?” 华华凤道:“的确有点怪。”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认出来的话,现在满屋子里的人只怕已经全都队出我了。”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个人昂然而入,把墙上贴的悬赏,一张张全都撕了下来。 茶馆里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没看见。 段玉当然看见了。 这人黑黑的脸,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爱多管闲事的乔老三。 段玉正想过去问问他,为什么又来多管闲事。 谁知这时又有个他认得的人走了过来。 一个清四瘦削的独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过来坐下,微笑道:“两位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华华凤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顾道人笑道:“听说,有位专喜欢跟人抬杠的姑娘,想必就是这位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没有找他的麻烦。 因为这时乔老三:也已过来,手里拿着从墙上撕下的一叠悬赏,往桌上一搁,笑道:“这已是最后的几张了,我一个人收回来的就有三百多张。”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收回来。” 乔老三道:“因为我天生喜欢多管闲事。” 段玉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华华凤板着脸,道:“你既然喜欢多管闹事,现在就请你把它们一张张贴回去。” 乔老三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要将这些废纸贴回去?” 华华凤道:“谁说这是废纸?” 乔老三道:“我说的。” 华华凤道:“你难道不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乔老三道:“我想是想要,只可惜没有人肯给我。” 华华凤道:“难道铁水已不想捉他了?” 乔老三道:“你现在才知道?” 华华凤怔住,段玉也怔住。 过了半晌,华华凤又忍不住问道:“铁水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乔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们还不知道?” 华华凤道:“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你7”乔老三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忽然成了好人。” 华华凤又怔了怔,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找他。” 乔老卡好象也怔住了,道:“你们要找人?”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他来找我们,就不许我们找他?” 乔老三却又笑了,道:“你们当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 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找到?” 乔老三道:“因为我可以带你们去。” 他果然带他们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铁水。 铁水居然真的变成了个好人。 死人绝不可能再做坏事。 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铁水已是个死人。 段玉做梦也想不到铁水会忽然间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第—个发现他尸身的就是乔老三。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就在大街上。”“他怎么死的?” “被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他的人倒在街心,头颅却落在一丈外。” 他死得真惨。 “是谁杀了他?” “没看见,我只看见了杀他的那把刀!” 刀就在棺材上。 棺材就停在凤林寺,刀赫然又是段玉那柄碧玉七星刀。 在庙里照料丧事的是卢九。 这个多病的人,在已将垂暮之年,竟在一日之间亲眼看见他的儿子和好友连续惨死在刀下。 惨死在同一柄刀下。 阳光穿过枝叶茂密的菩提树后,已经变得很阴暗。 阴森森的阳光,照在他面前两口棺材上,也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看来似已忽然老了很多。 到了这里,就连华华凤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 丝巾脏了,可是他已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华华凤终于忍不住道:“刀本来是在铁水自己手上的,是不是?” 顾道人道:“但他并没有一直带着。” 华华凤道:“他将刀留在什么地方了?” 顾道人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黄昏时刀已不见了。” 华华凤道:“我可以证明昨天黄昏时,段玉一直跟我在—起的。” 顾道人道:“哦。” 华华凤又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顾道人道:“还有谁?” 华华凤道:“一个我不认得的人。” 顾道人淡淡道:“你不认得这个人,但这个人却愿你们在一起?” 华华凤道:“因为他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而且受了伤。” 顾道人看了看乔老三,乔老三仰面看着屋梁,两个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华华凤的脸却已急得发红,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 现在就算还能找到那个人,也是一样没有用的一一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顾道人忽然道:“昨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华华凤道:“就在铁水那屋子里。” 顾道人道:“那里还有人?” 华华凤道:“非但没有人,连东西都被搬空了。” 顾道人道:“你们两位就在那栋空房子里耽了一夜?” 华华凤的脸更红。 这件事也同样很难让人相信。 顾道人忽然叹了一声,道:“铁水并不是我的朋友。” 乔老三道:“也不是我的。” 顾道人指起头,凝视着段玉,道:“但你却是我的朋友。” 段玉慢慢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实在无话可说。 顾道人道:“我们虽是朋友,但你现在若要走,我也绝不留你。” 段玉很感激。 他当然懂得顾道人的好意,顾道人是在劝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卢九忽然长长叹息了声,道:“你的确已该走了。” 段玉道:“我……”卢九道:“这是你的刀,你也可以带走。” 他看着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也说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我相信你。” 卢九道:“到了宝珠山庄,请代向朱二爷致意,就说……就说我父子不能去拜寿了。” 段玉勉强忍耐着,不让盈眶的热泪流出,咬着牙—字字道:“可是我并不想走。” 卢九皱眉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我不能走。” 卢九道:“铁水已去世,这地方现在已没有人再留难你。” 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走?” 段玉道:“因为我现在若是走了,这一生都难免要被人怀疑是凶手。” 顾道人接着道:“可是我们都信任你,这难道还不够?” 段玉道:“你们相信我,只因为你们是我朋友,但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不是我的朋友。” 他凝视着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何况,这的确是我段家的刀,无论谁用段家的刀杀了人,段家都有关系。” 顾道人道:“你想找出真凶?”段玉点点头。 顾道人道:“你有线索?” 段玉道:“只有—条。” 顾道人道:“一条什么?” 段玉道:“一条龙,青龙。” 顾道人耸然动容,道:“青龙?青龙会?” 段玉道:“不错,青龙会。” 听到了“青龙会”这三个字,每个人的神色都仿佛变了。 数百年以来,江湖上的确从未有过象青龙会这么神秘,这么可怕的组织。 这组织真的就象是一条龙,一条神话中的毒龙,虽然每个人都听说过它,而且相信它的存在,但却从来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它,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形态、究竟有多大。 大家只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好象都在它的阴影笼罩下,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可能会突然出现。 有些人近来甚至已觉得随时随地都在被它威胁着,想自由呼吸都很难。 过了很久,顾道人才吐出口气,道:“你认为这件事跟青龙会有关系?” 段玉点点头,道:“我是初九才到这里的。” 顾道人道:“就是前天?” 段玉道:“不错,前天下午我刚到这里,就遇到了花夜来。” 顾道人道:“听说那时你正在三雅园喝酒。” 段玉道:“花夜来的行踪本来一直很秘密,因为她知道有人正在找她,无论谁若想躲避别人的追踪,都绝不该到三雅园那些地方去的,但那天她却居然在那里露了面。” 他笑了笑,接着道:“而且她还生怕别人看不到她,所以特地坐在窗口,还特地将窗帘卷起,窗户打开。” 顾道人在沉吟着,说道:“这的确好象有点不大合理。” 段玉道:“铁水的门下,刚巧也在那时找到了她,刚巧就在我面前找到了她!”顾道人道:“你认为这件事本是他们早已安排好了的?” 段玉说道:“我实在不能相信天下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 顾道人想了想,道:“这么样说来,铁水和花夜来难道也是早已串通好了的?” 段玉点点头,道:“他们想必早巳在注意我的行踪,知道我来了,就特地安排好这场戏,在我面前演给我看。” 顾道人接着道:“但当时你若不去管这件闹事呢?”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们想必也已算准了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华华凤忽然也叹了口气,冷哼道:“一个血气方刚、自命不凡的年青人,又喝了点酒,若是看见几个凶横霸道的大和尚公然欺负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怎么可能错过这种英雄救美的好机会?” 段玉苦笑道:“何况当时就算我不出手,他们也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他,道:“幸好我们的段公子是个好打不平的英雄好汉,所以他们也根本用不着多费事了。” 看来女人若是有了吃醋的机会,她也是绝不肯放过的。 顾道人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么样做,目的何在?” 段玉道:“第一,他们本来就想除去卢小云,再嫁祸给我。” 顾道人在听着。 段玉道:“所以那天晚上他们就叫花夜来偷走我的刀,杀了卢公子。” 顾道人道:“他们认为卢九爷一定也会杀了你替卢公子报仇的。” 段玉答道:“不错,这就叫一石两鸟,借刀杀人之计。” 顾道人道:“卢公子身上带着的珍珠和玉牌,难道也是花夜来故意送给你的?” 段玉道:“那倒不是,若是她送给我的,我就不会收下了。”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用的是种很巧妙的法子,当时连我都被她骗过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花夜来并不如他所想象中那么笨。 她故意偷了段玉的银票和碧玉刀。故意藏到那花盆里,故意让段玉看到。 然后她才故意装作睡着,让段玉去将那些东西全都偷回去。 她当然也已算准,段玉得手之后,一定会偷偷溜走的。匆忙之中,段玉当然不会发现东西多了,何况那些东西本就在同一个袋子里。 等段玉发现东西多了时,就算立刻送回去,她—定已不在那里了,从此之后,段玉一定再也找不到她。 所以段玉也就没法子再找到任何人能证明那天晚上他在什么地方。 何况,任何人都知道卢小云是他的劲敌。 一个人为了要娶到那样既富有又美丽的妻子,先在暗中将自己的情敌杀死,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等到卢九发现珍珠和玉牌也在段玉身上时,当然就会更认定他是凶手了。 顾道人叹息着,道:“看来他们这—计,本来的确可以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 段玉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一着。”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他们没有想到,卢九爷竟会在赌桌上认得了我,而且把我当做朋友。” 卢九一直在听着,表情痛苦而严肃,此刻忽然道:“铁水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他小时候本是我的邻居,十二岁才投入了少林寺。” 其实铁水本是他们家一个老家人的儿子,就为了觉得自己的出身低贱,所以才会养成一种偏激又自大的性格。 有自卑的人,总是会故意装得特别自大的。 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心里的弱点,通常都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卢九道:“他不惜出家做了和尚,就是为了想学少林的武功,出人头地,所以他在少林练武时,比任何人都发奋刻苦。” 段玉道:“所以他才练成那一身好武功。” 卢九道:“我一向很了解他,也相信他不会和花夜来这种女人同流合污。” 段玉接口道:“但你想必已有很久未曾见过他了。” 卢九叹道:“的确已有很多年,所以这次他邀我来这里相见,连我都觉得很意外。” 段玉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人往往是会变的。” 卢九道:“就算他已变了,但少林寺一向最重清规,他在少林寺耽了二十年,最近才入江湖,又怎么会认得花夜来这种女贼。” 段玉沉吟着,道:“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跟花夜来结交的。” 卢九道:“绝无可能。” 段玉道:“他结交的并不是花夜来,而是‘青龙会’。” 卢九皱眉道:“青龙会?” 段玉道:“他一怒离开了少林寺,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少林寺已无法出头,所以想到外面来做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 卢九道:“可是他一个人毕竟孤掌难鸣,何况他出家已久,对江湖中的人和事必定都很陌生,要做大事,就必定要找个有力的帮手。” 卢九沉吟着,终于点了点头。 段玉道:“青龙会想必就利用了他这一弱点,将他吸收入会了。” 卢九道:“以他的脾气,又怎肯甘心被人利用?” 段玉道:“因为他也想利用青龙会,有些人的结交,本就是因为要互相利用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青龙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很大的诱惑,何况他这人本来就很偏激。” 卢九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段玉非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已经很客气了。 这次他见了铁水后,也已觉得铁水有些事做得太过份,有时甚至已令人无法忍受。 可是他原谅了铁水,因为他始终认为铁水是个英雄。 英雄的行径,总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的。 段玉道:“只可惜铁水虽强,青龙会更强,所以他人了青龙会后,就渐渐被人控制,渐渐不能自主,要被迫做一些他本不愿做的事,这时他纵然还想脱离青龙会,也已太迟了。” 因为这时他已习惯了那里奢侈的享受,习惯了要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 也许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也在恨自己的堕落。 所以他就更堕落,更拼命去寻找刺激和享受,只为了要对自己报复。 所以他才会被青龙会吞下去。 卢九叹息着,黯然道:“他出家为僧,只为了出人头地,并不是真的想皈依佛门,这一点就已错了。” 段玉道:“不幸他一错还要再错,竟又入了青龙会。” 卢九叹道:“青龙会实在太强、太大,无论谁加入了他们,都难免要被吞下去。 段玉也不禁叹息。 顾道人已沉默了很久,这时才忽然问道:“你认为这件事就是青龙会指使铁水来做的?” 段玉道:“想必如此。” 顾道人道:“据说青龙会的分坛,共有—一百六十五处,杭州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段玉道:“不错。” 顾道人道:“铁水莫非就是这里的堂主?” 段玉道:“我本来也以为是他。” 顾道人道:“现在呢?” 段玉道:“现在我已知道另有其人,铁水在这里,也一直在被这个人监视着,所以这件事出了意外后,他就立刻被这人杀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杀他?” 段玉道:“为了灭口,也为了立威。” 顾道人道:“立威?” 段玉道:“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他叹息着,接着道:“所以替青龙会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不尽力的。” 顾道人叹道:“也许这就是青龙会能成功的原因。” 段玉道:“但这件事他们并没有成功。” 顾道人点点头展颜笑道:“你现在不但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说要走,就可以走……”段玉打断了他的话,道:“但我若真的走了,他们就成功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他们这次计划,最大的目的就是要除去我和卢小云。” 顾道人道:“现在卢公子已死了。” 顾道人道:“不错。” 段玉道:“我虽然还活着,也等于死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我还是不懂。” 段玉道:“因为我已是个凶手,至少还无法证明我不是凶手,所以就算我还有脸到宝珠山庄去,想必也是空走一趟的。” 顾道人恍然道:“不错,朱二爷当然不会要一个有凶手嫌疑的人做女婿。” 段玉苦笑道:“一个有凶手嫌疑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也不会被人看重的,就算突然暴死在长街上,也没有人会同情。”顾道人道:“所以你认为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暗算你。” 段玉叹道:“而且他们杀了我之后,还是可以将责任推到卢九爷身上,因为卢九爷不愿正面跟段家结仇,却又不甘儿子惨死,所以就只有找人来暗算我,这岂非也很合理?” 顾道人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真看错了你。” 段玉道:“看错了我?” 顾道人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花花太少,后来想法虽然变了,却还是没有想到你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华华凤也总该已有很久没有开口,忽然插口问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道人微笑道:“他看来虽然象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大少爷,其实他懂的事简直比我们这些老狐狸还多。” 华华凤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扮猪吃老虎,谁若认为他真是个呆子,那就错了。” 她眼睛里发着光,脸上也发着光。 顾道人笑道:“所以我若是朱二爷,不选他做女婿选谁?” 华华凤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冷冷道:“只可惜你不是。” 卢九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天色似暗了,风中似已有了寒意。 他站在风里,凝视着那口棺材,缓缓道:“这里面躺着的人,是我的儿子。”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卢九缓缓道:“他虽然并不十分聪明,也不能算很老实,但是我却只有这么样一个儿子。” 儿于总是自己的好,这不必他说,无论谁都能了解的。 卢九道:“他母亲最了解他,知道这孩子天生的脾气倔强,行动好胜,在江湖中最容易吃亏,所以临死的时候,再三求我,要我特别照顾他。” 他脸色更苍白,声音也已有些嘶哑,惨然接着道:“她十六岁进卢家的门,克勤克俭,辛苦做家十几年,直到临死时,只不过求了我这么一件事,而我———我竟没有做到。” 段玉垂下了头。 他了解这种心情,他也有个母亲。 卢九凝视着他,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不过想要你知道,我也同样希望能找出真凶来,为这孩子复仇的,我希望复仇的心,比你更切。” 段玉垂首道:“我明白。” 卢九道:“但是在没有真凭实据时,我们绝不能怀疑任何人是凶手。” 段玉道:“我明白。” 卢九道:“你不明白。” 段玉道:“为什么?” 卢九道:“我的意思是说,青龙会纵然多行不义,我们也不能怀疑他。” 段玉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我们心里若有了成见,有时就难免会做错事的,但青龙会实在太强、太大,我们只要做错了一件事,就难免也要被它吞下去。” 段玉肃然道:“你老人家的意思,现在我已完全明白了。” 卢九道:“你明白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走了出去。 风迎面吹来,吹在他身上。 他弯下了腰,连这一阵风他都似已禁不起了。 走到门口,他竟咳嗽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很沉重的叹息声…。 停灵的地方,是在凤林寺的偏殿里,殿外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紫竹和菩提树。 听到了这叹息声,卢九的脸色忽然变了,轻叱道:“什么人?” 叱声中,他的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衰老而多病的人,在这一瞬间,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只鹰。 也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竹叶“哗啦啦”一响,也有条人影从竹林中箭一般窜出去,身形一闪已到了院墙外。 卢九的身法虽快,这人也不慢。 墙外也有片树林,枝叶长得正密,等卢九掠出去时,这人已看不见了。 不知何时,阳光已被乌云掩没,风中的寒意更重。 现在毕竟还是初春。 卢九遥望着远山,痴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段玉也看不出。所以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他是谁?” 卢九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有人懂得。 那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躲在竹林中暗中窥伺?又为什么要叹息? 莫非卢九已看出他是什么人,对自己却又不愿说出来。 段玉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看这人并没有恶意。” 华华凤道:“没有恶意为什么要逃?” 段玉解释道:“也许他只不过不愿被人看见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见呢,难道他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华华凤忽又道:“我倒觉得他很象一个人。” 段玉道:“象谁?” 华华凤道:“他的脸我虽然看不清,但他身上穿着谁的衣服,我总能看得出的。” 段玉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华华凤问道:“你难道真的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 段玉忽然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事实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华华凤在女扮男装时穿的紫绸衫。 她落水时穿的还是这身衣服,回去后才换下来,随手抛在门后。 段玉记得昨天晚上出门时,还看见这套衣服在那里。 华华凤压低了声音,冷笑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看出他是那位被人装在箱严里的仁兄了。” 段玉淡淡道:“你既然没有看清他的脸,最好就不要随便怀疑别人。” 华华凤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偏要怀疑他,说不定他跟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否则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见人?” 段玉笑了笑,只不过笑了笑,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他早巳在他父母那七大戒条之外,又加了一条—一绝不跟华华风抬杠。 华华凤却还是不肯放松,还是在冷笑着道:“人家刚说你聪明,你是不是就真的觉得自己很聪明,难道别人就都是笨蛋?难道我也是个笨蛋。” 段玉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华华凤的火气更大,手叉着腰,大声道:“你若真的以为你自己是聪明的,你就错了,其实你知道的事,还没有我—半多。” 段玉还是拿定主意不开口,顾道人却恰巧走了过来,已经在微微笑着道:“姑娘还知道些什么?能不能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华中风狠狠地瞪着段玉,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这个人实在太小看我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种气!”顾道人虽然没有帮腔,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了解之色、好象也在为她抱不平。 华华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这秘密,就—定要先找到花夜来。” 顾道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意见本就是谁也不能反对的。 华华凤冷冷道:“可是你们能不能找得到花夜来呢?你们这些人,又有谁知道她在哪里?” 顾道人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试探着问道:“姑娘你莫非知道她在哪里?”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段玉,道:“现在就算我说知道,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你们根本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她还有什么惊人的来历? 大家都只有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段玉,好象希望他能回答这问题。 段玉却只有苦笑。 他也不知道。 华华凤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一定跟他—样,—定也都认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事都不懂、只喜欢抬杠的小姑娘。” 她又在冷笑:“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为什么也恰巧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这件事本来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偏偏要来多管闲事?” 大家仔细一想,立刻全都发现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华华凤的名字,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更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她。 她这人就好象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恰巧是在初九那一天的黄昏时掉下来的,恰巧正掉在段玉旁边。 天下那有这么巧的事? 这其中当然一定另有秘密。 连卢九都忍不住在问:“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华华凤迟疑着,好象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将真相说出来。 她毕竟还是说了出来。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六扇门中,有位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女捕头,号称当世气大名捕之一,叫‘七爪凤凰’的人?” 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 他们本就全都是见闻渊博的人,何况这位“七爪凤凰”也的确很有名。 据说她近年来破的巨案之多,已不在昔日的天下第一名捕神眼鹰之下。 华华凤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位七爪凤凰?” 大家都摇了摇头:“没有。” 华华凤悠然道:“那么你们现在总算是已见到了。” 顾道人动容道:“你就是七爪凤凰?” 华华凤谈淡道:“正最区区在下。” 顾道人道:“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捉拿那女贼花夜来?” 华华凤点点头,道:“她犯的案太多,我们早就在注意她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实在是有眼无珠,姑娘你也实在是真人不露相。” 华华凤道:“其实我早已到这里来了,早巳盯上了那女贼,只不过,这本是我们六扇门里的事,我本来不想你们插手的。” 顾道人道:“难道站娘你早已查出了那女贼的藏身处?” 华华凤傲然道:“那女贼的确比狐狸还狡猾,只可惜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我。” 她又在用眼角瞟着段玉:“你以为你很会装傻,其实我装傻的本事,比你还强一百倍,那女贼也一直以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完全没有警觉,所以才会落在我手里。”段玉还是只有苦笑。 现在他当然更没有话说了。 华华凤道:“我知道她这两天为了躲避风声,暂时绝不会动的,所以我本来预备等我的帮手来齐了后,再去下手!”她也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现在我既然已将这秘密说了出来,就已不能再等到那个时候了。” 顾道人道:“我们也绝不会让姑娘等到那时候,姑娘若是要找帮手,我们都愿意效劳。” 华华凤道:“我知道,为了你们自己,你们也绝不会再袖手旁观的,”顾道人道:“却不知道姑娘要在什么时候下手呢?” 华华凤神情已变得很严肃,道:“我也知道你们绝不会走漏这消息的,可是为了预防万一,今天晚上我已非下手不可,而且从现在起,听到了这秘密的人,都绝不能离开我的身边,也绝不许再跟别人说话。” 她居然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又谨慎,又沉着。 卢九肃然道:“从老朽这里起,我们大家一定都唯姑娘之命是从。” 华华凤又瞪了段玉一眼,道:“你呢?” 段玉苦笑道:“我本来就一直都很听话的,你要我往东,我从来也不敢往西。” 华华凤居然还是板着脸,冷冷道:“很好,只不过……”卢九、顾道人、乔老三,立刻同时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华华凤道:“为了万无一失,我们一定还得另外找个帮手。” 卢九又问:“找谁?” 华华凤道:“江西霹雷堂的堂主。” 卢九道:“王飞。” 华华凤点了点头,道:“要捉狐狸,随时可能要用霹雷堂的火器。” 其实她自己现在看来也很象是条狐狸,而且是条老狐狸。 连段玉看着她的神态,都好象显得很佩服。 华华凤沉吟着,又道:“却不知他是不是肯来管这件闲事。”顾道人立刻道:“我保证他一定肯的,他本来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华华凤道:“你能找得到他?” 顾道人笑道:“要找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找王飞,那简直比猫捉老鼠还容易。” 要找王飞的确很容易,因为他就在凤林寺外,顾道人的那小酒铺喝酒。 那位风姿绰约的女道士,正在旁边陪着他。 今天她心情仿佛很好,又喝了两杯酒,显得更容光焕发,明艳照人。 看来顾道人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到这种老婆的男人并不多。 顾道人已经将王飞拉到旁边,只说了几句话,王飞已经不停地点头。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们,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又想偷偷摸摸的去找女人?” 顾道人笑道:“我们绝不会找太多的,每日最多只找三个。” 女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嫣然道:“那么我也不会找太多的。” 顾道人道:“你找什么?” 女道士道:“你们出去找女人,我难道不会在家里找男人。” 顾道人道:“幸好这附近全都是和尚。” 女道士淡淡道:“莫忘了和尚也是男人,女道士配男和尚,岂非正是再好也没有。” 顾道人大笑,居然一点也不着急,更不吃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很信任自己的老婆。 华华凤也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发现这个人的确守口如瓶,就算是在自己老婆面前,都绝不泄露一丝口风。 王飞却叹了口气,道:“我实在很佩服你。” 顾道人道:“佩服我?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王飞道:“你至少有—点比我强。” 顾道人道:“哦。” 王飞道:“我若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我就绝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的。” 顾道人又大笑,道:“难怪你总是乘我出去时到这里来喝酒,原来看上了她。” 女道士也笑了,咬着嘴唇,瞟着王飞,道:“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下次就送顶绿幅予给他戴戴,看他怎么办?” 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变得阴云密布,接着,竞有雨点落下来…… 雨下得还不小。 看着檐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皱起了眉。 华华凤却笑了,道:“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顾道人皱眉道:“你喜欢下雨?” 华华凤道:“别的时候不喜欢,现在这场雨却下得正是时候。” 顾道人不懂:“为什么?” 华华凤道:“你们都是这地方的名人,目标都不小,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惹人注意,要易容改扮,一时也不容易。” 她微笑着,又道:“可是这场雨一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顾道人更不懂,别人也不懂。 华华凤却已将墙上挂的一副蓑衣笠帽拿下来,笑道:“穿上这件蓑衣,戴上了这顶笠帽,还有什么人认得你们是谁?” 有很多人都认为,西湖的妙处,就是不但值春,也值冬,不但值雨,也值雪。 坐着宽敞的画舫,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湖上观赏雨景,的确是件很风雅、很美的事。 可是穿着蓑衣,戴着笠帽,淋着雨,踏着泥,去捉拿江湖大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湖畔有六角亭,亭子里有个卖茶叶蛋和卤豆干的老人,正在看得外面的雨发怔。 雨点打在湖面上,就象是一锅煮沸了的汤,他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华华凤道:“大家不如先吃几个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饭,还是问题。” 顾道人道:“我们为什么不先到楼外楼吃了饭再去。” 华华凤冷冷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本就吃惯了苦的,你们既然要跟我去办案,也就得受点委曲。” 顾道人不说话,愁眉苦脸地买了几个蛋,慢慢地吃着。雨下得更大了。 华华凤道:“大家最好是多买几个蛋,在路上吃。” 卢九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华华凤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路却并不近。” 乔老三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 华华凤伸手往湖岸对面的山蜂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乔老三道:“好,我去找条大船,我们先坐船去。” 华华凤道:“不行。” 乔老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华华凤板着脸道:“湖上的船家,每个都可能是青龙会的眼线,我们绝不能冒一点险。” 乔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她冷冰冰的脸色,就什么也不说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边,悄悄道:“你知道你现在看来象是个干什么的?” 华华凤道:“还象个女贼?” 段玉笑道:“现在你当然不象女贼了,只不过象是个女暴君。” 大家既不能施展轻功,又不能露出形迹,只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对岸的山脚时,夜已很深。 这座山既不是栖霞,也不是万岭,山路崎岖,就算在春秋佳日,游山的人都很少。 在这种雨夜里,一个没有毛病的人,更是绝不会上山去的。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段玉、王飞这些人的神经都正常得很,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跟着华华凤上山。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来。 只要能破了这件案,无论要他们吃什么苦,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这要命的花夜来,实在是一个害人精,什么地方都不躲,偏偏却要躲在这种要命的地方。 雨还是没有停,而且连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江南的春雨,本就象离人的愁绪一样,割也割不断的。 新买的蓑衣和笠帽,好象并不太管用。 大家的衣裳都已湿透,脚上更满是泥泞。 上了山之后,泥更多,路更难走,风吹在身上,已令人觉得冷飕飕的,刚才吃的那几个蛋,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觉得又冷,又饿,又累,但却也只有忍受着。 因为这本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好容易才爬到山腰,华华凤才总算停下来,歇了歇气。 她也是个人,她当然也累了。 王飞忍不住问道:“到了没有?” 他说的声音已压得很低,华华凤却还是板着脸,瞪了他一眼。 这位名声赫赫的霹雷堂主人,居然也吓得不敢开口了。 就在这时,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华华凤立刻一挥手,窜入了道旁的树林,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大家立刻全都跟着她窜进去,伏下来。 地上的泥又湿又冷,大家都似已完全感觉不到,因为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面前。从杂草中看出去,只见一个被着蓑衣的老樵翁,摇摇晃晃地从山上走下来,一只手拿着把破伞,一只 手提着个酒葫芦。 看来他已经喝得太多了,连路也走不稳,嘴里还在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好象还准备到山下去打酒。 就因为他已喝得差不多了,所在这种天气里,还要下山打酒。 —个人若已喝到有了六七分酒意时,要他停下来不喝,实在比要饿猫不偷鱼吃更难。 ——难道这老酒鬼也是青龙会的属下、花夜来的眼线?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已是老江湖了,打草惊蛇这种事,他们当然不会做的。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这老鬼走下了山坡,渐渐连脚步声都已听不见了。 王飞才忍不住道:“难道他……”“嘘!……”他刚说了三个字,就立刻被华华凤打断! 绝不许开口!绝不许开口!若是惊动了花夜来,这责任谁担当得起? 大家只有沉住气,爬在泥泞中,等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象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也不知等了多久,华华凤总算站了起来,打着手式,要他们接着往山上走。 这时他们不但脚上是泥,身上也全是泥,段玉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别人却居然还是连一点埋怨之色都没有,就连卢九爷这么样喜欢干净的人,都毫无怨言。 每个人都只希望能抓住花夜来那女贼,为卢小云复仇,为段玉洗刷冤名,为大家出口气。每个人都很信任华华凤,这位鼎鼎大名的七爪凤凰,办案时果然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令人不能不佩服。 山上更黑,更冷。 华华凤忽然又停下来,伏在树林里。 林外有一片危崖,危崖下居然有两间小木屋,里面还燃着灯。 ——难道这就是花夜来的潜伏处? 大家伏在地上,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希望能赶快冲进木屋去,一下子将花夜来捉住。 华华凤却是很沉得住气,看来她已打定主意,不等到十拿九稳时,她绝不轻举妄动。 木屋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又等了很久,就象是等了一百年似的,华华凤才终于悄悄道:“我一个人先进去,你们在外面将木屋围住,等到我招呼时,你们再闯进去。” 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孤身进去涉险?为什么不索性一起闯进去?” 大家都不懂。 可是她既然这么样说,就一定有道理的,大家都只有听着。 华华凤身形已掠起,就象是股轻烟般,掠了过去。 这位七爪凤凰,功夫果然不弱。 只见她在木屋外又听了听动静,才一脚踢开门,扑了进去。 这时大家也全都展动身形,围住了木屋。 每个人的身法都很快,每个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看来花夜来这次就算是条狐狸,也是万万进不了的了! 忽然间,木屋里“砰”的一声,华华凤在厉声大喝:“花夜来,看你还能往哪里走?” 顾道人、王飞、乔老三,都已沉不住气了,已箭一般窜出去,闯入了木屋。 然后三个人就全都怔住。 木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华华凤。 木屋里又脏又乱,还带着一阵阵劣酒的臭气。 屋角堆着一堆柴,桌上点着盏破油灯。 华华凤正悠悠闲亲地坐在灯畔,用一块干布擦着头发上的雨水。 “花夜来呢?” “不知道。” 王飞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 华华凤悠然道:“我既不是她同党,也不是她朋友,她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每个人全都怔住。 顾道人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你自己明明说,你已查出了她的下落。”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那是骗人的,完全都是骗人的。” 顾道人又怔住,华华凤道:“我既不是七爪风凰,也不是女捕头,我只不过是个专喜欢抬杠的小姑娘而已,你们这些老江湖难道真的看不出?” 顾道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泥,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呆子,是个白痴。 别人的感觉,当然也跟他差不多。 五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乱转,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华华凤忽然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你们。” “试探我们?” 华华凤道:“我总怀疑你们之中,就有一个是龙抬头老大。” 她接着道:“只有龙抬头老大,才知道花夜来的下落,才知我是骗人的,我这样做,他心里当然有数,就算肯跟着我受这种冤枉罪,也一定难免露出些破绽来,我就一定看得出。”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看出来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她又嫣然一笑,道:“看来你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该疑心你们的。” 一个笑得这么甜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你是个大好人,你还能发得出脾气来么? 卢九也只有叹息一声,苦笑道:“现在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 华华凤道:“只有一样了。” 她眨着眼,微笑道:“现在大家最好是赶快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小楼的窗子还是开着的,灯却已灭了,雨已停了。 他们划着原来坐出去的那条小船,又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段玉连半个字都没有说。 华华凤偷偷地瞟着他,搭讪道:“不知道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段玉还是板着脸,不开口。 华华凤道:“猜他们还在不在?” 段玉不猜。 华华凤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受了罪,我难道没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难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在生气?” 他一叫,华华凤反倒怔住:“你既不是生气,一张脸为什么板得象棺材板一样?” 段玉大叫道:“因为我心里不高兴。” 华华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高兴?” 华华凤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谁遇着段玉遇见的这种事,心里都绝不会愉快的。 华华凤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怎么办呢?”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来,掠上了小楼,拔开了门栓,冲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那个人居然还在,居然正在外面的小厅里,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来的酒。 他身上穿的,还是他从箱子里出来时,穿的那套内衫裤,还是赤着一双脚。脸色却比昨天更苍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来,开始吃包子,喝酒。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还没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没有臭,虾也没有臭,鱼丸也没有臭,我的人却臭了”这人微笑道:“看来你好象也被人装进箱子里去过,而且还是漏水的箱子。” 段玉叹道:“我情愿被人装在箱子里,那至少比被人骗得象土狗满地滚好。” 这人道:“你被谁骗?” “被我。” 华华凤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来,淡谈道:“他的确是被我骗得白滚了一个晚上,可是这件衣服……”她忽然扬起了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女扮男装时穿的那件紫绸衫。 现在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华华凤眼睛盯着那人,冷冷地说道:“这件衣裳本该好好地躺在屋里睡觉的,怎么会也滚了一身泥,难道它自己会长出脚来走出去? 先到凤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听,再鬼鬼祟祟地跟着去打滚?” 这人苍白的脸,已变得有点发红。 华华凤冷笑道:“衣服上当然不会长出脚来的,你身上却有脚!”她瞪大了眼睛,瞪着这个人,忽然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到凤林寺去,又跟着我们上山?难道你也想找花夜来?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人已发红的脸,忽然又变得苍白,好象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 窗外面的雨水,忽然响起了—阵摇船声。 段玉和华华凤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这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却已突然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出了门外。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已从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窜了进来。 一个瘦削、修长、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老人,赫然正是卢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也还带着一身泥,一张脸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华华凤吃惊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卢九冷冷道:“我还没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这里还有酒,喝两杯驱驱寒气如何?” 卢九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看他的脸色,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来喝酒的。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来喝酒,来干什么?” 卢九道:“来杀人!”华华凤笑不出了“来杀人,杀谁?” 卢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铁水是我至交好友,小云是我独生爱子,无论谁杀了他们,我都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华华凤道:“你是来杀他的?你明明知道杀人的真凶并不是他?” 卢九冷笑道:“杀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杀人的凶手,不是他是谁?” 华华凤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卢九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卢九道:“我的确不愿与段飞熊结仇,但杀人之仇,也不能不报。” 华华凤道:“所以你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故作仁义,别人一走,你就想来要他的命。” 卢九道:“不错。” 华华凤道:“你不怕杀错了人?” 卢九道:“杀错了一个人,不能放走一个仇人。老夫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级然杀错个把人,也是寻常的事。” 华华凤冷冷道:“你不怕别人杀错了你!”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了,就早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些手段,不妨将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作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人头作酒杯,盛满你的鲜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声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喝声中,一个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他怎能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能会知道卢九杀过了人?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卢小云竟没有死!看见自己明明巳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 “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 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这句话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入湖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报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绝不会出来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卢九点点头,叹道:“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绝不会看着的他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命的!”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予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谁,你总可以亲口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泌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除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没有试探出什么,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华华凤道:“可是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说。” 内儿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子旁观,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不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卢九道:“他只不过是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两的金钱,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华华凤霍然回头,瞪着段玉,道:“你是怎样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昏迷之中,的确好象看见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当真就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的。” 卢九道:“为什么!”华华凤道:“因为他既然已知道我们将花夜来看成唯一的线索,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赶在前面,先去杀了花夜来灭口!”卢小云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已在发抖。 华华凤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们现在该去找顾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段玉忽然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答道:“卢九爷是在后面跟着我们的,可是在卢九爷后面,却还有一个人跟着来了!”华华凤耸然道:“顾道人?” 段玉转过头,往里面那间小屋的窗户看了—眼,微笑道:“阁下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也好驱驱寒气!”窗外烟波飘渺,仿佛寂无人声,可是段玉的话刚说完,窗下就传来了—阵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看来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你。” 这是顾道人的笑声。 他的笑声听来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顾道人的确来了。 他虽然在笑,脸色却是苍白的,眼睛里带着种残酷而悲惨的讥嘲之意,就象是一只明知自己落入了猎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现在你若是回了家,若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就是暗算卢公子的人。” 顾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却非来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问:“为什么?” 顾道人道:“因为卢小云没有死,而你也没有死。” 段玉道:“我们不死,你就要死!”顾道人嘴角已露出极凄凉的笑意,道:“你自己也说过,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这些话的确是段玉自己说过的,就在铁水的灵堂中说的。 顾道人居然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华凤抢着道:“你难道已承认你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顾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认!”段玉凝视着他,道:“你难道本就是来求死的么?” 顾道人黯然道:“死在你们手里,总比死在青龙会的刑堂里痛快些。”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顾道人道:“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既然是你们唯一的线索,我怎么会让她还活着?” 卢小云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你……你已经杀了她灭口?” 顾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报仇?” 顾道人手里忽然有刀光一闪,—柄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在冷冷地看着卢小云,深深道:“我救了她,你本该感激我的,我……”他已没有再说下去,鲜血已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 天已快亮了。 东方露出了一道曙光,正斜斜的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终于倒下。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实在太突然。 这件复杂离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这么样已突然结束。 段玉看着他的尸身,眼睛仿佛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你本不该死的,又何必死!”华华凤忍不住道:“他不该死,难道是你该死!”段玉居然叹了口气,居然承认:“我的确是该死!”他忽又转过头,看着卢小云,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最后看见花夜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正在钓鱼?” 卢小云点点头。 他又觉得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么会知道的。 红日已升高,今天显然是好天气。 顾道人的酒馆,大门已开了一半,那个古怪的小癞痢,正在门口扫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终夜摆在外面的,段玉、卢小云、华华风,围着个酒缸坐了下来。 小癞痢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地咕嘟着:“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就来喝酒的。” 段玉忽然问;“你的老板娘呢?” 小癞痢道:“还在睡觉。” 段玉又问了句奇怪的话;“老板呢?” 小癞痢道:“也在睡觉。” 段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要将一个人的死讯来告诉他的妻子,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华华凤好象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好象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发觉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是个很灵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会打扮。 她穿的也很考究,一件紧身的黑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折长裙。 雪白的裙子,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细,颜色也配得很好。 这里的老板娘终于出现!。 她的装束打扮,就跟段玉第—次看见她时,完全一模—样。 可是她的神情却已不同了。 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动人的微笑。 她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 段玉和卢九都已站起,迟疑着,仿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对她说。 她却又用不着他们说,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我,我已是个寡妇了?” 段玉点点头。 卢九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女道士凄然笑道:“我看得出。” 卢九道:“你看得出我们的表情?” 女道士悲声道:“我早已看出,他……他最近神情总有点恍惚,好象已知道自己已要有大祸临头!”她的神情虽是很镇静,可是眼睛里已有泪珠滚下,忽然转过头:“你们只要告诉我,到哪里去收他的尸,别的话都不必再说!”段玉却偏偏是有话要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也是忽然就出现的,就象今天一样!”女道士没有回头,冷冷道:“你难道要我出来的时候,先敲锣告诉你?” 段玉道:“你并不是出来,而是回来。” 他看着她雪白的裙子,慢慢地接着道:“无论谁从里面出来,都不会这么干净。” 女道士霍然回过头,瞪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的丈夫本不该死!”女道士冷冷道:“该死的难道是你?” “我的确该死,”段玉居然承认了,“因为我本该早已看出你是谁的。” “我是谁?” “花夜来!”段玉一字字道:“你就是花夜来,也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女道士瞪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又变得象以前一样美丽动人。 卢小云的全身却已突然僵硬。 段玉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以前好象见过你。” 女道土在听着,仿佛正在倾听着别人说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段玉继续道:“你每天在这里出现时,都好象是一朵刚摘下来的鲜花,因为你晚上根本不在这里。” 他轻轻叹息着,接着道:“因为你是花夜来,一到了晚上,你就要出去散播你的香气,在夜色中,昏灯下,当然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刻意装扮过的,更不会有人想到你白天竟是这小酒铺的老板娘,何况那时别人早已被你的香气迷醉了。”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你也醉过?” 段玉苦笑,道:“我也曾醉过,可是我却醒得快。” 女道士:“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段玉道:“也许我一直都将醒未醒,可是看见铁水的棺材时,我已醒了一半,看见顾道人倒下时,我才完全清醒”女道土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铁水绝不会是死在顾道人手下的,我知道他的武功,顾道人根本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女道士道:“难道不可能有意外?” 段玉道:“绝不可能!”他又解释道:“铁水本是个疑心狠重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信任,对顾道人也没什么好感,所以顾道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既然连接近都不可能,当然就更不可能在他措手不及间杀了他。 段玉又道:“我也知道卢小云绝不是被顾道人暗算的。” “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那鱼钩并不是暗器,要用鱼钩伤人,钩上一定要有钓丝,而那时在钓鱼的却不是他,而是花夜来。” 原来他刚才问卢小云的那句话并不奇怪,他本就另有用意。 段玉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些事既然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将一切罪名承担下来?” 女道士道:“现在自己想通了?怎么解释?” 段玉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替别人承担罪名,一个多情的男人,为了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本就不借牺牲一切的。” 他黯然接着道:“一个多情的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妻子是花夜来那样的女人,跟着他本也就已成为件很痛苦的事。所以他本就是一心去求死的。” 女道士却又笑了:“从这几点,你就能证明我是花夜来?” 段玉道:“我看得出他真正喜爱的女人只有你,我也看得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杀死铁水。” 女道人道:“哪种人?” 段玉道:“女人,就是你这种女人!”女道土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段玉道:“因为他很可能就是青龙会派来监视你的人,你觉得他对你有威胁,正好乘机杀了他,将罪名也推在我身上。” 女道土又笑了,这次笑得却有些勉强。 段玉道:“这本就是个很复杂的圈套,你本来想将所有的人都套进这个圈套里,只可惜你算来算去,还是少算了一件事。” 女道士忍不住问;“什么事?” “感情,”段玉道:“你没有把人的感情算进去,因为你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他又解释:“就因为人有感情,所以卢九爷才会信任我,所以卢小云才会被我救起来,所以顾道人才会为你死,所以我才会看破你的秘密。” 那天卢九若是和铁水联手,段玉早巳死在那船舱里。 卢小云也早已死在那箱子里。 段玉又叹道:“顾道人想求死,也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也醉过,所以他妒嫉,就正如那天他发现你和卢小云在—起时的心情一样。” 所以卢小云在晕迷中,是听到顾道人和花夜来争吵,他并没有听错。 女道士静静地听着,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的确算错了—件事,只不过你永远想不到我是怎么会错的。” 段玉道:“哦?” 女道士叹道:“我看你拈着你那一两七钱银子的酒帐时,那种毛手毛脚的样子,本来,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笨蛋。” 那天的事段玉当然还记得。 他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在那一天之中,他已犯了段老爷予的四大戒律。 他既惹了事,又跟僧结了怨,钱财也露了,而且还和陌生的女人来往了。 他实在也没有想到,反而因此变祸为福。 “既然你现在提起了这件事,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段玉道:“我那一千两银子的庄票,还得要你还给我。” 他笑了笑,接道:“那两个人,当然是你故意派去的,为的只不过是要我认为铁水是这里的老大,要我认为龙抬头和花夜来是两个人。” 花夜来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玉道:“青龙会若是有那么样的冒失鬼,青龙会也就不可怕了。” 花夜来一句话都不说,不但还给了他那一千两银票,也还了他那一叠金叶子。 “这既然是你赢的,你就该拿走。” 花夜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道:“没有了。” 花夜来很惊讶;“没有了?” 段玉淡淡地道:“你虽然想害我们,我们却还活着;你虽然做错了事,也用不着我们来惩罚,青龙会的刑堂,现在也许就已为你开了,至于乔老三和王飞,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更和我们没有关系。” 他又笑了笑,道:“我虽然喜欢管闲事,可是不该管的事,我是绝不会管的。”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卢小云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一直用力握着他的手。 他们全走了,全没有回头。 花夜来看着他们走,连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已无路可走。 明月如镜,湖水也如镜,镜中又有一轮明月。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水中明月,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已经是十二了。”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四月十五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道:“嗯。”华华凤道:“所以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段玉这次连声音都没有出,他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咙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 一阵风吹起来,吹皱了满湖春水,水中的明月也碎了。 华华凤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定要把那柄碧玉刀送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段玉默默地取出了那柄碧玉刀,在月光下看来,绿得也象是湖春水。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嘴里问道:“这柄刀就是你的订亲礼?” 段玉没有回答,也不忍回答。 他正想说:“这柄刀虽然是准备用来订亲的,可是我这个人却并不一定要去订这段亲事。” 只可惜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华华凤忽然一挥手,将碧玉刀远远地抛入湖水里。 这是段家祖传的宝物,若是不见了,那后果段玉简直连想都不敢。 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他一定要找回这柄玉刀。 他当然找不到! 要在这湖水里捞起那么小的一柄碧玉刀来,实在正如大海捞针一样,是绝不可能的事。 等他再重回水面时,华华凤也不见了。他心里的感觉,甚至比失去了那柄祖传的碧玉刀更难受。 因为他知道他这—生中,是永远再也见不到她的了。 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这么样一个人,岂非也正如想从湖水中捞起那柄碧玉刀一样?… 又有风吹过,吹皱了一湖春水。 段飞熊老爷子也早巳到了宝珠山庄,他毕竟还是不放心他那第一次出门的儿子。 现在他正和朱宽朱二爷并肩坐在寿堂的花厅里,看着他这个宝贝儿子,一张本就已很严肃的脸,似已变成了铁青色。 “我是不是叫你一定要将那柄碧玉刀送到来二叔手上的?” 段玉垂着头,道:“是。” 段老爷又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宁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那柄碧玉刀?” 段玉道:“是。” 段老爷道:“现在你的刀呢?” 段玉非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宽朱二爷的神色显然和气得多:“那柄刀你既然一直都带在身上,是怎么会不见了的?” 段玉道:“我……我……我太不小心,是我的错。” 朱宽道:“不是别人的错?” 段玉道:“不是。” 朱二爷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好象很奇怪,忽然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男人,为了他真心喜欢的女人,是不惜承受一切罪名的?” 段玉吃惊地抬起头,他实在想不到朱二爷怎么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 朱二爷却笑了,笑得也很奇怪,忽又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他伸出手,指着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眼睛很大,笑的时候鼻子先会皱起来的女孩子。 “华华凤!”段玉几乎忍不忙要叫了起来,他更想不到华华凤怎么也会到了这里。 华华凤那小巧玲珑的鼻子又皱了起来,嫣然道:“连女道士都会是夜来香,华华凤为什么不是朱珠?” 段玉终了明白了。 为什么华华凤也偏偏正巧在那时候忽然出现,为什么她总是要管他的闲事。 原来她本就是特地去“考察”她未来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段玉还是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碧玉刀抛在水里?” “碧玉刀并不在水里,还在朱珠手里,她抛下的那柄刀是假的。”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我着急呢?” 朱珠撅起嘴:“因为我在吃醋。” 段玉道:“吃谁的醋?” 朱珠道:“吃我自己的醋。” 朱珠在吃华华凤的醋,华华凤也在吃朱珠的醋,你说这笔帐叫人怎么算得清? 段玉已成了江南最出名的少年英雄,而且也已和朱珠成了亲。 段老爷子的心情却很不好,总是愁眉苦脸的,一个人在叹气。 大家都很奇怪,朱二爷更奇怪:“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事不开心?” 段飞熊道:“只有—件事:”朱宽道:“你赶快说出来吧,我实在是很想听听。” 段老爷子叹了口气,道:“段玉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七条大戒,叫他绝不能去做那七件事,可是他居然全部去做了!”朱二爷道:“他好象并没有吃亏,也并没有惹麻烦上身。反而因此揭破了青龙会害他的秘密,还多了很多朋友。” 他微笑着,又道:“而且他若不是这么样做了,我女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嫁给他的。” 段老爷子却还在叹气,道:“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不开心!”朱二爷更不懂;“为什么?” 段老爷子道:“你想想,我叫他不能做的事,他全都去做了,反而因祸得福,变成了个大英雄,娶了个大美人。” 他摇着头,叹道:“你想想,我这老头子说的话,他以后怎么会听?” 朱二爷又笑了,大笑着道:“你若真的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你就错了!”段老爷子有点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你还说我错了!”朱二爷道:“有的人天生勇敢,有的人天生机敏,但却都不如天生就幸运的人。你的儿子就是个天生幸运的人,所以他这一辈子,一定过得比别人都愉快,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所以我说的这第三种武器,并不是碧玉七星刀,而是诚实。 只有诚实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运气! 段玉的运气好,就因为他没有骗过一个人,也没有骗过一次人一—尤其是在赌钱的时候。 所以他能击败青龙会,并不是因为他的碧玉七星刀,而是因为他的诚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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