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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俏慧丫环


  姑娘看了看费独行,带着一阵香风到了跟前,浅浅一礼道:“婢子见过费爷。”
  费独行抬了抬手道:“不敢当,姑娘少礼,姑娘是……”
  青衣姑娘大眼睛眨动了一下,道:“怎么?杜爷没跟您说么?”
  费独行道:“他没跟我说什么?”
  青衣姑娘道:“杜爷真是,婢子叫慧香,是师爷派在这儿侍候您的。”
  费独行知道有人侍候,杜毅临走的时候说过,他可没想到侍候他的会是这么一位美姑娘、俏丫头。他似乎呆了一呆,道:“姚老待我太厚了,我怎么敢当。”
  慧香看了他一眼,话锋忽转:“费爷,您要不要喝茶?”可真是进门就当差啊!
  费独行忙道:“谢谢。我不渴,要喝的时候我自己倒。”
  慧香道:“那,我给您打盆水,您洗把脸……”
  费独行忙又说道:“不了,姑娘别麻烦了,待会儿我自己来。”
  慧香看了他一眼道:“您要是什么都自己来的话,我在这儿干什么?”
  她没再等费独行多说,拧身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工夫,她端着一盆水进了书房,盆里还有条新手巾,往张凳子上一放,道:“费爷,您清洗把脸吧。”
  费独行只得“谢”了一声,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放走了过去。
  刚洗好脸,慧香在身后问道:“您在看书呀?”
  费独行回过身,慧香站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他刚才放在桌上的那本书,一双美目正望着他。
  费独行道:“不,我随手拿起来翻翻。”
  慧香道:“听杜爷说,您有一身好武艺,没几个人是您的对手。”
  费独行道:“别听他的,我只是学过几天武,其实在江湖上行走的谁没学过两套。”
  慧香道:“您也是江湖上来的?我还当您是从哪个衙门调来的呢,府里头从江湖来的人不少,可是您跟他们都不一样。”
  费独行笑笑说道:“怎么个不一样法?我比谁多个鼻子多张嘴?”
  慧香忍不住也笑了,瞟了他一眼道:“您真会说笑话,我说的是真的,府里头来自江湖的人我都见过,可没见有一个摸过书的……”
  费独行道:“我也不过是随手拿起来翻翻……”
  慧香道:“他们连摸都没摸过,别说翻了,还有,他们一个个都是粗里粗气的,连说话都是横鼻子竖眼睛的。”
  费独行笑笑说道:“那或许跟一个人的性情、脾气有关系。”
  “不。”慧香道:“您见过读书人哪一个是粗里粗气,说话横鼻子竖眼的?”
  费独行道:“姑娘,武夫跟文士究竟不同。”
  慧香道:“您这个从江湖上来的,却带着斯斯文文的书生气质,这就是您跟他们不同的地方。”
  费独行笑道:“姑娘会说话。”
  慧香道:“我说的是实……”忽然“哎哟!”一声急道:“您怎么站着说话,您快请坐吧。”她往旁边让了让。
  费独行站着没动,道:“站会儿有什么要紧,江湖人,一天到晚在外头跑,还怕站。姑娘不也站着么?”
  慧香道:“您跟我们不同,我们是下人。”
  费独行笑笑道:“就整个中堂府来说,我也是个下人。”
  慧香道:“可是在这儿我是侍候您的,您快请坐吧。要是让人看见了,把话传到师爷耳朵里去,我可就糟了。”
  费独行道:“姚老那么厉害么?”
  慧香道:“那倒不是,只是这是礼,这是规矩,到哪儿也得守这个。”
  费独行道:“这儿没人看见,等有人来的时候我再坐下也不迟。”
  慧香道:“您要不坐,我可要走了。您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大得很,没有一个敢不遵守的。”
  费独行微微一笑道:“好吧!既是这样,那我就坐下。”他走过去坐在了书桌后。
  慧香过来两步到了书桌旁道:“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多说几句话,我听说江湖上的人都有他经常活动的地方,那叫什么道、路、又像线,您是哪条道儿上的?”
  费独行笑道:“我没有一定活动的地方,哪儿都去。可以说我是任何一条道儿上的,也可以说我哪一条道儿上的都不是。”
  慧香眉锋微皱道:“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费独行道:“姑娘不是说我跟他们不同么,索性我来个岔样儿的。”
  慧香沉吟着道:“那……他们都有个外号,您的外号是……”
  费独行摇摇头道:“我也没有外号。”
  慧香看了他一眼道:“您跟他们可是真不同啊!”
  这位姑娘挺爱说话,不住地问东问西,费独行也一直跟她聊着,答的都是不疼不痒,而且也绝不问和坤府里的事。
  这座深宅大院美轮美奂自不在话下,可是这么一座深宅大院似乎只有慧香跟那守门的大汉两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实在很无聊。
  慧香走了之后,费独行出去到处逛了逛,地方大得很,亭、台、楼、榭都逛遍了,却没看见一个人影。
  吃过了晚饭,费独行正在书房灯下坐着,慧香又来了,俏丫头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灯下看,更美更动人,她可真是既慧又香。
  她给费独行带了一杯刚沏好的茶进来,把茶往费独行面前一放,道:“茶饭都是我做的,您觉得怎么样?”
  费独行轻“哦!”一声道:“太好了,天厨星,女易牙不过如此,长这么大这是我吃过的最好、最舒服的一顿饭。”
  慧香娇靥上红红的,一双大眼睛更见水灵:“那是您夸奖,说真的,您可别客气,我是个侍候您的,不知道您要在这儿住多少日子,菜是淡是咸您可要说,要不然您不是老吃没滋味儿的,便是老吃过咸的。”
  费独行道:“我知道,姑娘放心,我会说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只是姑娘做的菜不咸不淡,恰好,正合我的口味。”
  慧香眨动了一下美目,道:“真的么,费爷?”
  费独行笑道:“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是不,姑娘?”
  慧香笑了,她目光一凝,忽然说道:“费爷,您住在这儿难受不难受?”
  “难受?”费独行“哈!”地一声道:“住在这么一个气派地儿,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安安稳稳,舒舒服服,一无忧,二无虑,寂寞的时候有姑娘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人儿陪着聊聊,拿神仙跟我换,我都不换,这难受二字从何说起?”
  慧香道:“我不信您这个在江湖上一天跑到晚的人,突然这么歇下来,会待得惯?”
  费独行摇摇头道:“姑娘错了,江湖人最能随遇而安,最能适应环境,江湖的环境,最为复杂,一个久走江湖造的人,自然而然就练就了这么一套适应的本领。再说,江湖生涯我也过腻了,换换环境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怎么会待不惯?”
  慧香道:“是这样么,费爷?”
  费独行微一点头道:“不错。姑娘,是这样。”
  慧香道:“据我所知,过惯了居无定所,东飘西荡生涯的人,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
  费独行道:“姑娘不是说我跟一般人不同么,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别人过不惯,我能过得惯的道理所在吧。其实,这种日子也过不了多久的,姚老之所以要我,并不是让我来享福的,要养大爷哪儿找不到人,干吗非找我不可。”
  慧香听得又笑了。
  就这么,慧香一次一次地陪费独行聊,除了做饭、洒扫,她把她的时间全交给了费独行。当然了,聊的次数越多,彼此间也就越来越熟了。
  慧香随便多了,但随便并不是放肆,慧香很知道分寸,她绝不逾越这个分寸。慧香问的话也多了,而费独行的回答总是不疼不痒,也绝口不提和坤府的事,连芝麻大点事儿都不问。
  费独行有一双过人锐利的目光,头一眼,他看出慧香聪明伶俐,看得次数多了,他发现慧香有着过人的聪慧,灵敏的反应,有些事不懂,那是装出来的。同时,他也发现慧香的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比一般人轻快利落,这只显示着一样,慧香会武。其实,费独行何许人,早就提防着她了。
  又是一个夜晚,费独行到什刹海南岸这个深宅大院来,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来,他所接触到的,只有慧香那娇美的脸蛋儿,水灵的大眼睛,那清脆悦耳的话声,以及那银铃的笑声。杜毅一直没再来,甚至连那守门的大汉也没见着。费独行一直不动声色,他有耐心,他也相信和坤府里的人不会让他“赋闲”过久,正如他告诉慧香的,要养大爷到处是人,不必找他。
  费独行又在书房灯下,他无意等谁。
  慧香前两夜都在这时候来,可是今晚上这时候还没来,许是厨房里忙了些。
  费独行没在意,他压根儿也没等她的意思。
  这时候慧香不在厨房里,也不在这深宅大院里,她在深宅大院后头一片柳林里。
  她拨动着一条条的垂柳往深处走,走着走着眼前多了个人,是个白白净净,挺俊个年轻汉子。
  慧香冲他施了一礼,叫了他一声:“四爷。”
  俊汉子皱着眉,有点儿不耐道:“慧香,你怎么这时候才出来?”
  慧香道:“婢子知道让您等了半天,婢子心里也急,刚侍候他吃过饭。”
  俊汉子冷哼一声,两眼精光闪射地向着深宅大院那高墙看了一眼,道:“他倒挺享福的。”
  慧香道:“四爷,婢子也不愿意,可是这是姑娘的令谕,您知道,这是为了大局。”
  俊汉子目光一凝,道:“她就会出这种主意,要是你有点什么我跟她没完,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了?”
  慧香脸一红,含嗔地看了俊汉子一眼道:“您想到哪儿去了,他可没有,一直表现得既斯文又有礼,一点儿也没个响马样。”
  俊汉子冷冷一笑道:“披了羊皮的一条狼,他装不了多久的。”话声忽然变得轻柔异常,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刹时间也变得充满了关怀。“慧香,你可千万小心,你知道我……”倏地住口不言。
  慧香低下了头,一双玉手玩弄着衣角,低低说道:“谢谢您,四爷,我知道您的好意。”
  俊汉子猛吸一口气,道:“咱们谈正事儿吧,这两天怎么样,没机会?”
  慧香点了点头,抬起了一颗乌云臻首,娇靥上犹带着三分红晕,道:“嗯!没机会,他机警得很,婢子也常拿话试他,他连一点口风都不露。”
  俊汉子皱了皱眉道:“慧香,你知道,事情很急,他们现在也在观察他,要等这个时候过去让他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搬到里头去,再想动他可就不容易了。”
  慧香道:“婢子知道,您今儿晚上来得正好,以婢子看明儿个就是个机会,明儿个老贼那宠爱的九姨太要到什刹海来住两天,而且打算在对岸饭庄子叫菜,请几个知名人物的如夫人吃饭,要是趁这机会在菜里做点手脚……”
  俊汉子道:“不行。那会连累人家饭庄子,人家有家有业,规规矩矩做生意,又没招谁惹谁。”
  慧香道:“那就这样,把老贼的九姨太弄了去。他不是正好在这儿么?他既然进了这个门儿,就有保护九姨太之责,老贼平日把这个九姨太看得跟命一样,要是能把她弄了去,不但马上砸他的饭碗,还可以狠狠敲老贼一笔平日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俊汉子两眼之中泛起了异彩,一点头道:“嗯。好主意,这倒可以试试,老贼的九姨太明儿个什么时候来到?”
  慧香道:“这种人不会起早,等她到这儿恐怕要晌午了。”
  俊汉子道:“她都带些什么人来,知道么?”
  慧香道:“还不是那些护卫、丫头、老妈子,您几位还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么?”
  俊汉子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要知道她带多少人来,以便决定咱们来几个人,人来得太多没用,反而容易暴露行迹,招人耳目。”
  慧香道:“详细的人数婢子不清楚,反正连护卫带丫头、老妈子总要有个十来个的。”
  俊汉子沉吟了一下道:“好吧!那我走了,还得准备准备呢……”目光一凝道:“慧香,你可千万小心,别把一条狼看成羊。”
  慧香点了点头道:“您放心,婢子知道。”
  俊汉子道:“那我走了,你也赶紧进去吧,迟了会招他动疑。”转身一掠而去。
  慧香望他逝去处看了看,娇靥上浮现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头一低,转身也走了。
  别的屋没人,用不着点灯,只有精舍里点着灯。慧香跟费独行很熟了,人都是这样,一熟有时候就不拘小节了。
  慧香轻快地走过小客厅,到书房门口没吭声地便掀起了帘子,她为之一怔,书房里灯亮着,桌子上也有本书,费独行却不在书房里。定了定神,她脸色为之一变,扭头快步出了精舍,四下一看,她看见朱栏小桥旁那八角小亭里有个人影,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费独行,她松了一口气,不禁暗暗埋怨自己真粗心,刚才就没留意亭子里有个人,吓了一跳。
  她的确没留意,亭子里刚才并没有人。
  慧香带着一阵香风走了过去。
  费独行不愧是个高手,慧香刚近他就发觉了,他扭头一看,然后带笑说:“忙完了?”
  “嗯。”慧香到了小亭子里,皱着眉笑道:“今几个够倒霉的,一瓶油让我碰倒了,瓶子碎了,油洒得哪儿哪儿都是,害得我擦了半天,把手都擦疼了。”
  费独行道:“我没猜错,厨房里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要不然你不会来这么晚。”
  “怎么?”慧香眨眨美目道:“您等着我呢?”
  费独行笑笑说道:“你每天吃过饭都来陪我聊聊,要是有一天不来,心里还怪别扭的。”
  慧香没接话,转移话锋道:“今儿个您怎么跑这儿坐了?”
  费独行道:“屋里闷了一天了,一个人儿也无聊,出来透透气儿,坐下吧,咱们聊聊。”
  慧香歉然一笑道:“您原谅,今儿个我可不能陪您聊了,今儿个我有事儿,恐怕忙到半夜都忙不完呢。”
  费独行“哦!”地一声道:“什么事儿忙到半夜都忙不完?”
  慧香道:“您不是外人,告诉您也不要紧,明儿个九夫人要来,我得到处收拾收拾,打扫打扫,九夫人是个最爱干净,几几乎有洁癖的人,要让她看见哪儿有一点儿尘,哪儿有一点儿土,回去把总管叫到跟前一骂,那我就糟了。”
  费独行目光一凝,道:“九夫人?九夫人是谁?”
  “哎哟!”慧香瞟了他一眼道:“您怎么连这个都听不懂呀,九夫人就是咱们中堂的第九个姨太太呀!”
  费独行怔了一怔道:“怎么?中堂有九位夫人?”
  慧香道:“可不,怎么,您不知道呀?”
  费独行摇摇头笑道:“这我可是真没想到,一妻一妾已算是齐人之福,中堂居然有九位夫人,真是好福气,真让人羡慕。”
  慧香道:“您羡慕?”
  费独行道:“你没听人说么,世人有两样不怕多,一样是钱,一样是老婆。”
  慧香忍不住笑了,皱着眉瞟了费独行一眼道:“您真会说笑话,这是咱们中堂,换个人谁养得起呀!”
  费独行微微一怔道:“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咱们中堂月俸几何?居然能养得活九位夫人?”
  慧香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九位夫人除了九夫人之外,其他几位每位住在一个地儿,每个地儿都是深宅大院,既气派又豪华,每一位都不愁吃穿过得舒舒服服的。”
  费独行“哦!”地一声道:“分开住开销更大,每天开开门恐怕就是一大笔,这笔开销……”摇摇头,住口不言。
  慧香道:“别的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就是一个府里的一顿饭下来,够寻常小百姓一个人口之家过好几个月的。”
  费独行摇头说道:“这笔庞大的开销,真难为咱们中堂大人能应付得了啊!”
  慧香道:“那是咱们中堂自己的事儿了,像我们这种做下人当使唤丫头的,只要有吃穿住的,有零用钱花,管他银子是哪儿来的呢。”
  费独行点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可知道咱们中堂春秋几何了?”
  慧香想了想道:“不清楚,恐怕有六十多了吧!”
  费独行道:“难得啊,难得,那可是真难得,六十多了身子骨还那么硬朗。”
  “怎么不,”慧香道:“您就不知道咱们中堂吃的多好保养得多好。一天到晚都是人参、鸡汤、银耳、燕窝,没有一样不是寻常人家见都没见过的珍品,我这么说吧,凡是大内有的,府里都有,府里有的,大内可不一定有。”
  费独行微微一怔道:“府里有的,大内可不一定有,不会吧?”
  “不会?”慧香道:“我可没意思帮谁吹,不信您回后就知道了。”
  费独行道:“照这么说咱们中堂岂不是比皇上都享福?”
  慧香忙道:“哎哟!您可别这么说,这话要是传到大内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费独行道:“瞧你,难不成我还会到处把这事宣扬去么?”
  慧香道:“那倒不是,您又怎么会,其实我也是这么说说,就算这话真传到大内去也不要紧,太上皇跟咱们中堂明是君臣,私下跟兄弟一样,好得不得了。凡是大内有的,除了有些没法给的,太上皇总要赏咱们中堂一份儿,只是这些话能不传到大内去,还是别传到大内去的好。”
  费独行笑道:“有道理,有道理,要紧是不要紧,心里总会不大舒服,这是人之常情,谁也免不了。”顿了顿道:“其实,咱们中堂有太上皇这么一个靠山,还用怕谁。”
  慧香道:“怕倒是不怕,只是咱们中堂总是个做臣子的,您说是不是?”
  费独行点点头道:“这倒是,国家有国家的体制,国家有国家的法度,做臣下的要是处处明显地凌驾于君王之上,那就乱了。”
  慧香忽然“啊哟!”一声,道:“净顾着跟您聊天儿了,我一大堆事还没做呢,您一个人坐吧,我得忙去了。”说完了话,她拧身要走。
  费独行伸手一拦道:“慢着,慧香。”
  慧香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您还有什么事儿么?”
  费独行道:“没什么事儿,我只是问问咱这位九夫人有多大年纪,人长得怎么样?”
  慧香美目一睁道:“费爷,您要干什么?”
  费独行道:“瞧你,咱们中堂的九夫人,我还能干什么,不跟你说了么?我只是问问。”
  慧香看了看他道:“我只能这么说,咱们这位九夫人最得宠,中堂看她跟命似的,其他的您自己去琢磨,到明儿个您自己去看吧!”
  她拧身走了,费独行站起来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帮帮你的忙去。”
  慧香忙回过身来道:“哎哟!我的爷,您这不是折我们么,我们怎么敢当呀!这儿经常打扫,没那么脏,大概收拾收拾就行了。您在这儿坐会儿吧,什么时候困了就什么时候睡去,别的您不用操心劳神了。”
  她要走,忽又回过身来道:“对了,费爷,恐怕得委曲您两天了,九夫人要在这儿住两天,带来的人不少,您住在后头不方便……”
  费独行一点头道:“我明白了,说什么委曲,那是理所当然的,这个礼我还懂,你去给我收拾收拾吧,你把我安置在哪儿,我就睡哪儿,行了吧!”
  慧香道:“谢谢您了,我这就先帮您收拾去。”她走了,留下一阵香风走了。
  费独行望着她那美而动人的身影,又笑了。
  慧香把费独行安置在前院西一间屋子里。这间屋虽不如后院那间精舍,比起一般的住家来,可也算是够舒服的了。
  快晌午的时候,费独行正在屋里躺着,耳听一阵急促蹄声由远而近,他知道,来了,可是他躺着没动。
  蹄声驰进了前院东边,费独行知道,那边有个东跨院。
  没多大工夫,一阵杂乱的步履声奔进了前院。而且有一阵步履声直奔院西而来,似乎是往他住的这间屋来的。
  费独行凝神听,可是他并没有动。
  的确,那阵步履声由远而近到了了门口,刚到门口,砰然一声门就开了。
  真和气!门不敲一下,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着实把费独行吓了一跳。
  一个挎刀黑衣大汉当门而立,浓眉大眼络腮胡,一脸的横肉,一脸的凶狠剽悍色。
  费独行有点不痛快,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没动,也没说话。
  那黑衣大汉两眼凶光闪动,扫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是干什么的,站起来。”
  费独行躺着没动道:“我在这儿住着,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混蛋。”那黑衣大汉两眼一瞪,道:“我叫你站起来,你听见了么?”
  费独行一挺腰坐了起来,道:“你骂谁?”
  “骂你,”那黑衣大汉道:“这还是便宜,你再啰嗦我毙了你,站起来答我问话。”
  费独行站了起来,冲他招招手道:“你进来。”
  那黑衣大汉抬腿一步跨进了屋,瞪着眼道:“干什么?”
  费独行道:“我要让你知道,以后在骂人之前把招子放亮点儿。”
  抬手一个嘴巴抽了过去,那黑衣大汉硬是没能躲掉,左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立即唇破血出,跄踉两步一个跟头摔了出去。
  那黑衣大汉怔了一怔,挺腰窜了起来,抽出佩刀就要往屋里扑。
  “秦彪,你干什么?慢着。”遥遥传来一声沉喝,四五个人飞掠而至,清一色的黑衣劲装汉子,为首一个是个阴沉脸中年瘦高个儿。
  “怎么回事儿?”瘦高个儿来到便问。
  黑衣大汉秦彪一手提刀,一手指着屋里的费独行,恶狠狠地道:“属下盘查他,他竟然动手打……”倏地住口不言,想必是觉得不大光彩。
  其实这也用不着他多说,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儿。
  瘦高个儿阴鸷地看了费独行一眼,冷冷说道:“你出来。”
  费独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往门口一站,道:“有什么见教?”
  瘦高个儿道:“你是干什么的?”
  费独行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能住在这儿,你们说我是干什么的?”
  瘦高个地沉声说道:“我让你说。”
  费独行耸耸肩膀,一摊手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杜毅把我安置在这儿,说是姚老的意思……”
  瘦高个儿目光一凝,道:“你就是那个姓费的?”
  费独行微一点头道:“不错。我就是那个姓费的,你既然知道我……”
  瘦高个儿冷冷一笑道:“我们知道你,我们怎么能不知道你,你是个大人物,高人一等,月支薪俸四百两,凡事只听师爷一个人的……”
  费独行“哦!”地一声,笑笑说道:“你们知道得真不少,不错。我月支薪俸四百两,凡事只听姚老一个人的,这是我的条件,姚老认为值,所以他答应了,你们也能让姚老认为值,也可以跟他提这个要求,没人拦着你们。”
  秦彪指着他叫道:“领班,您听听,这小子敢情吃了枪药了,说话这么冲,要不教训教训他,惯了他的下次……”
  瘦高儿个抬手拦住了秦彪的话头,阴阴笑道:“我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是自从进了中堂府以来,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今儿个我算是领教了。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动手打我班里的弟兄?”
  费独行道:“别问我为什么动手打你的弟兄,你该问问你这个弟兄他为什么挨打。”
  瘦高个儿目闪精光,阴笑说道:“你的确够冲的,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九夫人今儿个要来,我们是奉命先到这儿来清除可疑,负责安全的,就你动手打人这一桩,到哪儿我都站在理字上,我这个弟兄说的好,不教训教训你,那会惯了你的下次,那会让你眼里放不下一个人去。来,大夥儿给我一块儿上。”
  几个黑衣汉子问身就要扑。
  只听一阵轮声跟一阵蹄声传了过来。
  瘦高个儿脸色一变道:“九夫人来了。”狠狠瞪了费独行一眼道:“姓费的,只要你在这个门里一天,咱们就没有完。”带着几个黑衣汉子,转身往大门掠去。
  车马来势极速,瘦高个儿几个人刚走到大门,车马声已在大门外停住,瘦高个儿几个立即就在门里躬下身去。
  大门外进来了人,先是四名服饰整齐的挎刀戈什哈,戈什哈后头是四名捧着小盒子、小箱子的老妈子,一个个穿得整齐干净,光梳头净洗脸的。
  一名穿着颇华丽,仪态万干的美艳年轻贵妇人,由八名丫头拥着,紧跟在四名老妈子之后走了进来。
  这位年轻贵妇人一脸的冷意,目不斜视,她就在众人眼前,但却令人有她如在半空中之感,想看她一眼非得仰视不可。
  她的美艳是天生的,她的冷意与那份矜持,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这种环境养成的。
  就在这位年轻贵妇人进来那一刹那,费独行神情猛震,脸色忽变,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秀姑。”
  这一声并不大,可是就在这么一个院子里,任何人都能听得见,那些戈什哈、老妈子、使唤丫头都听见了,立即停步转头望了过来。
  那年轻贵妇人也停步了望了过来,她看见了费独行,脸色为之一变,可是一刹那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跟冷淡,她收回目光把那瘦高个儿叫过去低低说了几句,然后转身又往后行去,一行人很快地进了后院。
  费独行怔住了。
  他脱口叫了一声“秀姑”,那是因为这位年轻贵妇人、和坤的九姨太,就是他找寻多日没有一点消息的解秀姑。
  他看着像,认为是,所以他才会神情猛震,脸色忽变地叫了一声。
  可是,年轻贵妇人并没有理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是为什么?是他认错了人,她不是他要找的解秀姑,抑或是解秀姑恨他“不仁不义”,不愿意理他?
  他正这儿怔着,正这儿想着,一个挎刀黑衣汉子冲向他远远地拍了手,叫道:“姓费的,你过来。”
  费独行走过了神,他只当是这些人又要找麻烦,他没答理,也没动。
  只听那黑衣汉子沉声喝道:“姓费的,你聋了么,九夫人叫你去。”
  九夫人叫他去,一定是要见他,九夫人要是不认识他,怎么会一来便指著名儿要见他?足证他没有认错人,她正是他正找寻的解秀姑。这些意念在费独行脑海里闪电盘旋一匝,费独行的心头连连跳动了几下,定定神逐步走了过去,到了近前,他问道:“可是九夫人要见我?”
  那黑衣汉子冷冷瞅了他一眼道:“去了你就知道了,跟我来吧。”转身往后行去。
  费独行跟在那黑衣汉子之后,一边往后头走,脑海里一边盘旋着解秀姑怎么会进了和坤府,成了和坤的第九位如夫人这个问题,脑海里一直想,心里禁不住有点刺痛。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后院一间屋子前,门口站着那四名服饰齐全的挎刀戈什哈。
  那黑衣汉子抬手拦住了费独行,自己径自跨进画廊门前一躬身,扬声说道:“禀九夫人,姓费的带到。”
  只听屋里响起个冷冰冰、脆生生的话声:“让他进来。”
  那黑衣汉子回身冲费独行一招手,冷冷说道:“进去吧!”
  费独行一心只急着见解秀姑,顾不得跟这些人计较,当即迈步走了过去。
  他踏上画廊刚要往屋里迈,那四名挎刀戈什哈突然齐声沉喝:“哈腰低头。”
  抽冷子这么一声,着实把费独行吓了一跳。这是规矩,人家可不知道他跟这位九夫人有什么关系。
  费独行没奈何,只有照规矩行事。哈着腰,低着头往里走,费独行只觉好别扭,好不习惯,可是他知道,以后像这样哈腰低头的机会可能不少,只有趁这机会学学,习惯习惯。
  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花砖地,还有两边那一双双穿着薄底快靴的脚。
  突然──
  “站住。”一个阴恻恻话声在左前方喝道:“上前一步,下跪磕头。”
  费独行所得一怔,他知道,这是规矩,这是礼,一般下人见夫人行这个礼不为过,可是对他来说,这个礼就太大了,这位九夫人岂不是存心整他么?
  他也知道这位和坤面前最得宠的九夫人,要是恨他“不仁不义”存心整他,便绝不容他有“违抗”的余地,他要是不跪下去行这一礼,很可能会触怒她,她也很可能会不问青红皂白把他赴出去,真要是那样,他就失掉了进和府的机会,而且是永远失掉了这个机会,恐怕连那位首席师爷说话都没有用。
  冲着她是解秀姑,也为了这个别人梦寐难求的不再良机,跪了!
  一念及此,他咬咬牙上前一步跪了下去。
  只听前头不远处响起个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江湖人这么驯服的还真不多见啊,让他往前跪跪。”
  那阴恻恻话声又自左前方响起:“往前跪跪。”
  费独行立即膝行往前两步。
  那阴恻恻话声道:“磕头。”
  “免了。”那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拦阻说道:“你姓费?”
  费独行低着头,或许是距离远了些,他连说话人的那双鞋尖都看不见,他道:“是的。”
  那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道:“毕竟是随便惯了的江湖人,连回话都不会,教教他。”
  那阴恻恻话音冷然道:“跟着我说,回九夫人,是的。”
  费独行明白了,这无关规矩,这位九夫人确是存心整他。忍了!他扬了扬眉道:“回九夫人,是的。”
  那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道:“这才像话,报个名我听听。”
  费独行道:“回九夫人,费独行。”
  九夫人“嗯”了一声道:“你是哪儿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
  费独行道:“回九夫人,草民以前在关外江湖。”
  九夫人道:“费独行,你这个关外来的江湖人,胆子不小啊?”
  费独行道:“草民愚昧,请九夫人明示。”
  九夫人道:“你还跟我装糊涂,好,听说你打了我的护卫,有没有这回事儿?”
  费独行就知道是这回事儿,当即说道:“回九夫人,确有其事,但曲不在草民。”
  九夫人道:“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你承认确有其事就行了,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你打听打听问一问,这北京城里大小的官员都算上,谁敢打我的护卫,来人,给我绑起来。”
  “喳。”地一声答应,如狼似虎般过来了两个,一人架一条胳膊把费独行架了起来,第三个过来拿绳子就要绑。
  费独行猛然抬头,现在他看见了,九夫人高坐在上,美艳的娇靥上布着一层薄薄寒霜,一双目光正冷冷地望着他,那瘦高个儿就站在她右手边,他道:“九夫人,草民刚才说过,曲不在草民。”
  九夫人跟没听见一样,道:“给我绑紧了。”
  那瘦高个儿拿眼瞟了费独行一下,一欠身道:“禀您,奴才有话。”
  九夫人眉梢儿微扬道:“说。”
  那瘦高个儿道:“据奴才所知,这个人是姚师爷找来的,您得顾点儿姚师爷的面子。”
  九夫人冷笑一声道:“我顾他的面子,谁顾我的面子?今儿个我打了他,我看看哪一个敢吭一声。”
  就这么几句话工夫,那条绳子已给费独行来个五花大绑,费独行没挣扎,也没说话,只把一双目光逼视着九夫人。
  而那位九夫人却是无动于衷,只听她冷喝说道:“给我打。”
  那瘦高个儿往下首一偏头,道:“秦彪。”
  他真会找人,秦彪不但个子大,出手也绝轻不了。
  秦彪那里恭应一声,走过来扬起蒲扇般大巴掌就打算先给费独行个嘴巴。
  九夫人道:“不许报复,用你的马鞭子。”
  不许报复,那么这叫什么?
  秦彪不敢不听,立即从腰间抽出了一根马鞭,马鞭插在腰里,足见是早预备好了。
  秦虎抽鞭在手,照着费独行胸前“唰”地就是一下。这一下不轻,费独行的衣裳破了,肌肤肿起一条,都见了血。
  费独行没动没哼,便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只用一双目光逼视着坐在对面的九夫人。
  秦彪唰、唰、唰一连几鞭,费独行上身衣裳全破了,鞭痕纵横交错一条条,整个胸膛上都是血,而费独行仍然是面不改色,没动没哼。
  瘦高个儿阴笑一声道:“好硬的骨头,让我来。”他迈步就要过来。
  九夫人忽然一抬皓腕道:“够了,把绳子解开,给我摔出去。”
  刚才挨鞭抽,费独行能面不改色,如今这句话却听得费独行脸上变了色,他道:“九夫人,打已经打了,罚也已经罚了,即使草民有罪,也应该已经抵了,还请九夫人让草民留下来。”
  瘦高个儿冷喝说道:“大胆……”
  九夫人再抬皓腕拦住了瘦高个儿,一双冷漠目光望着费独行道:“你想留下来?”
  费独行道:“回九夫人,是的。”
  九夫人道:“你为什么想留下来,贪这份不用愁的吃、穿、用?贪这份人人羡慕、人人畏怕的权势?”
  费独行吸了一口气道:“回九夫人,是的。”
  九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是挺老实的。好吧!我成全你,不过我要告诉你,和中堂府这个差,可不好当啊。而且,你进门来先惹了我,往后的日子也不会怎么好过。”
  费独行道:“谢谢九夫人,草民知道,这是草民自愿的,纵然是粉身碎骨,草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九夫人那双目光忽然间变得像两把刀:“这话可是你说的?”
  费独行道:“是的!在场的这些人都可以作证。”
  九夫人望着他点头说道:“好,好,松了他的绑,让他出去。”
  架着费独行的两个黑衣汉子恭应一声,七手八脚解下了费独行身上的绳子,绳子上沾满了血,两个黑衣汉子似乎是故意的,手上一点也没放轻,把费独行胸前的鞭伤都扯破了,而费独行仍是连后头也没皱一下。
  身上的绳子解了去,费独行行了个跪拜礼道:“谢九夫人恩典。”站起来转身行了出去,步履跟刚才进来时一样。
  这个跪拜礼是他自愿的,要不是这位九夫人的成全,他就会跟这份“不用愁吃穿用”,这份“人人羡慕、人人畏怕”的权势绝了缘。
  望着费独行那颀长而健壮的身影,九夫人那如花娇靥上飞快掠过一丝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道:“柳舞阳,今儿晚上的事儿交给你了,我要歇着去了。”
  瘦高个儿躬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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