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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最后一战


  那宛如天外飞来的一剑,依旧还闪现叶生眼前。
  西门断剑虽走了,但叶生仍然觉到那一剑,仿佛还在眼前,明明就在眼前!
  西门断剑那一剑,放眼天下,已绝无一人再可以接住。
  就算是刀法达到“无力”境界的叶生,也接不住那天外飞来的一剑。天下已没有人能接住西门断剑那一剑。
  西门断剑的剑,就像“捕候”柳虎候的刀法,一个是剑中之王,达到手中无剑胸中藏剑的“无剑”境界,一个是刀中之王,达到手中无刀胸中藏刀的“无刀”境界;这两个绝顶人物已成为一种神化了的象征,孤立在两座最高的万峰之巅,人们须仰首才能瞧见他们,而他们的目光,从不愿轻微俯视下来。
  他们立于疗高巅峰,是孤独的,寂寞的!
  ──没有竟争的孤独,没有对手的寂寞!
  就像一只金翅大鹏振翼万里云霄之间,但见四边是一片孤寂,除了看到自己的身影外,再看不到别的身影,有时甚至连自己的身影也看不到了,被孤寂掩没了!
  他们是孤独的高手!寂寞的高手。
  ──但这不也正是江湖万千侠少剑客梦寐以求达到的境界,站立万峰之巅,俯看万峰,君临天下。
  然而真正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是很少,很少的,也许万人之中也没有一个,百年才会出现几人。但西门断剑和柳虎候两个绝顶人物,他们情愿放弃所有的一切,像万千侠少剑客一般重新开始。
  但他们又放不下,自己放不下,别人也不由他们放下!
  西门断剑的剑无敌天下!然而,为何那个偷酒的奇怪白胡子老头一出现,对他们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歪话,西门断剑居然扬长而去?白胡子老头的话,[究竟有什么无穷魔力,几句话竟把这个孤高绝顶的使剑高手就逼走了!
  叶生实在想不出原故,所以,他也就不再去想。
  对自己的刀法,他也不愿意去追求什么最高境界,一切顺其自然,该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人为的故永远不会有好的效果。
  他现在想的只是尽快进入姑苏城,尽快见到慕容小雪。
  他慢慢地,却又快速地走着。
  ──他的脚步跨的很慢。虽然柳古文最后死在他的刀下,但他受的创伤,也差不多夺去仔的半条命,“杀魔书生”柳古文那一剑刺中他的胸口,使他先前完全失去知觉。每走一步,哪怕一小步,他胸口的创伤,便更多一份撕裂般的痛苦。
  他现在感觉到痛苦了,伤口如火烙般的让他行动僵硬,跨出一尺半小步,就仿佛走过一百里,翻越一座高山一样艰难!
  他的心是火热、飞速的!他骂着胸口的创伤和双腿,只恨不得再生出另外两条腿来,一步就跨进姑苏城,立即站到慕容小雪跟前──不管怎样,惊讶也好,高兴也好,冷漠也好,总之她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叶生甚至能想到她娇柔的面容上呈露出的惊讶神情。
  ──我只想见到她,什么也不在乎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除了可以去找她,其他还可以再去见谁,在这世上,我能可以去找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四野的微风掠过,吹动他的略显凌乱的头发。没有喝酒,但他的眼神却在发亮,就像是刚刚喝了很多酒一样,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神情坦然,脚步快速向前方迈进。
  这个顽强而又痴情的年轻人,带着一股坚如嵩山的坚定信念,正向希望一步步踯躅迈进。
  希望就在前方。
  希望不远了。
  他笑了。
  因为姑苏城已经到了!
  落日下的姑苏城城门大开,行客往来,车马不绝。城门底下四个守护城门的兵将如同四尊天神,高大威武,铁甲长枪,面色冷峻地注视过往行客车辆。
  骑马的公子,江湖侠少,坐在轿里的千金小姐,江湖汉子,卖艺的艺人,进出城的村民,算命的相士,卖青菜的老婆婆,一群嘻笑的孩子们正紧跟在一个流浪的乞丐身后,叫跳着,辱骂着,捡起石块掷向乞丐,乞丐忽然转过身,张开白森森的牙扮鬼脸吓唬他们……
  城门里外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叶生还站在城门外,但他远远地就瞧见了城门里外的热闹,他也远远地就瞧见了城门底下、人群里的一双眼睛。
  人群中至少有一百只眼睛,但不知何故,他站在城门外,远远望来,一眼便于瞧见了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也仿佛就是在等待他的来临。
  叶生忽然停下了脚步,远远站在城市外,他的手不禁握紧腰畔的刀柄。
  他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一种紧张而恐惧的可怕感觉,就像是闯进了猎人陷阱的一只野兽,全身上下不同自主地紧张和恐怕。
  他握住刀的手指随既轻轻抖动起来,继而抖动的越来越快速,上下在不停地抖动,他紧紧握住刀柄,似乎就快控制不住了它,而削中的刀仿佛就欲破削飞出!
  叶生从末有过这种奇异的现象。
  他怎么会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刀,而他腰畔的刀,就像是忽然发现一个分别十年的昔日故友,或者是仇恨十年的一个宿敌,急欲破削飞出,与另外一个它相见,或是战斗。
  叶生此时的心沉默了,整个人整片思想一下子沉默下去了,直到他沉默的如同一块顽石,一片孤寂的白云,一阵掠过的无声的微风。
  他的手指在流汗,他的额角在流汗,他的心也在流汗!全是冷汗!
  然而他心底最深处有一股奇妙的快感,就像好久以来,这股奇妙的快感一直隐藏在他心底深处,无声无息,不为所觉,而此时此刻一望见人群里那双眼睛,这股奇妙快感迅速从心底深处一跃而出,就快爆发!
  他说不出这是怎样一股奇妙感觉。
  就像他削中的刀一样,他们都已渴望太久!
  这是一双很普通的眼睛:淡淡睁着,又似乎淡淡眯着,该黑的地方就黑,该白的地方就白,黑白分明,黑白之处还有淡淡一抹血丝,弥留眼球中间。(略有疲倦)──绝无惊人之处,平常十分,跟大多人的眼睛是一样的,他也不是瞎子。
  但就是这双普通的眼睛,叶生远远就望见他,忽然间就发生了一系列变化,都是这双眼睛造成的!
  ──叶生看到的不是这双眼睛的外表,他看到了这双眼睛的内层。
  在这双眼睛的深处,他看到了一座山峰,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孤独地独立在万峰之间,显得是那样冷漠,寂寞,它伸手可触星月,但却无法俯视脚底河流,阳光照在它头顶上面,然而脚底却是黑暗一片。
  这双眼睛本就是一座孤寂的山峰,谁都想攀登到山峰之巅,然而到了半山腰,却再也无法继续攀登,因为这座山峰太陡,太峭,独立万峰之巅,笔指青天长空,结果想攀登的人摔死在黑暗的万丈涯下。
  没有人可以攀上这座孤寂的万峰之巅。
  天下也没有哪一座山峰能与它一争高下。
  它完全是孤立的!
  它是天下第一的!
  他远远地站立在人群当中,一袭青布长衫,腰畔系着条雪白丝带,丝带上面还挂着一块透明玉坠。他双手背在背后,神情悠然,他穿得不是很讲究,但却是极其洁净,衣服上看不见一点点邹纹,仿佛他就是在狂风恶沙里跹涉三天三夜,他身上依旧不染一尘埃。
  他似乎还在微笑。
  他立在往来穿梭的人群里,一眼望去,远远地似乎就只望见他一人,他是很出众,但他远远望那儿一站,他身边天上地下所有一切都仿佛突然消失,再无一人,只他一个,也只有他一个!
  他是在微笑。
  远远地,远远地对着叶生微笑!
  叶生已经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柳、虎、侯!
  这时候,柳虎侯慢慢径直走到叶生面前,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叶生微笑道:“我记不起来了!”
  ──不是“记不起来”,而是叶生根本没有见过“捕侯”柳虎侯,但柳虎侯又为何偏偏说见过叶生呢?
  柳虎侯淡淡道:“你记不起我,我倒是认识你的,你是那个魔教教主李寂寞身边的四大弟子之一,叶生。”
  叶生吃了一惊,柳虎侯居然是知道他的。
  叶生笑道:“我也认识你,你就是‘捕侯’柳虎侯!”
  柳虎侯笑道:“我说过我们在哪里见过的。”
  刀削剧烈抖动!
  叶生五指苍白,紧紧握着刀柄,脸色都似乎变了!
  “你也是学刀的?”
  “略知一二!”
  “你的刀法也一定非常厉害了!”
  “谈不上,不过也不算太差。”
  “你很有信心!”
  “没有信心,根本就不佩握刀。”
  “说的很好!”
  “多谢。”
  “我好长时间没有拔刀,你想不想和我比试一下?”
  “想!”
  柳虎侯笑道:“但不能在这里比试,这里人太多,声太乱!”
  叶生道:“我们去没人的地方。”
  柳虎侯道:“我知道姑苏城里有一个安静无人的好地方。”
  叶生道:“哪里?”
  柳虎侯笑道:“慕容府后面的一座小山丘上!”
  叶生眼睛发亮道:“好,就去哪里!”
  ──慕容府,那儿正是他想要去的地方!
  夕阳仿佛留恋大地依依不舍,不愿隐没。斜色投在小山丘上,尽是金黄,暮风吹过,丘陵上一片瑟萧之音。丘陵上栽着万千茶树,层层次次,绕着丘陵蜿蜒盘动。此时正是春季采茶佳际,远处三五个采茶少女背着茶筐,说说笑笑,忙着不停摘叶。夕色落在他们纤柔背影后,她们似乎与夕色合为一体。
  暮风温情。一个采茶少女停下手里的活,立在油绿茶树前,放喉唱出一支悠扬清新的采茶歌,歌声远远飘来,竟是那么悦耳,动听,使人不禁驻足止步,久久不愿离去。
  然而,并非每座丘陵上都栽种茶树,每座丘陵上都有采茶少女的踪影与歌声的!
  至少就有这么一座山丘:──它孤零零立在远处,不是很高,但比其余所有的丘陵都要高出一截,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个孤独的老者。遍山尽是树木野草,山顶还有一条清泉,一方水池,水池中间突出水面一块十丈方圆的巨石。距水面不及三尺,就像开出水面一朵巨大的石花。
  这里很寂静,也无人影,除了枝头晚归的山鸟欢叫,山泉叮咚叮咚的跳动,还有池面忽然跃出一尾鱼惊起的水泡声,再别无另外声响。
  此时,水池中间的巨石上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石块上面。
  叶生笔直地站立,“捕侯”柳虎侯悠闲地坐在石块上面。
  柳虎侯轻道:“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这儿一点也没变化!”
  叶生望着这块奇异巨大的石块,只见石块上面到处都是深深的裂缝,纵横错落,入石三分,每条裂缝都仿佛凝聚了一股神秘的昔日力量,一道深奥缤繁的奇妙感觉,他仔细注目一条条千变万化的纵横石缝,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冲动欲望,一种难以表达的兴奋,紧张,冲动。
  其实,自从他的双脚刚一踏上这块巨石,这股感觉就迅速从心底陡然升起,充沛他的心胸思想,他感觉这绝非一块普通平凡的石块!
  ──这块巨石上留有一股他所熟悉的气息,仿佛他从前也来到过这里!
  叶生道:“你从前来过这里?”
  柳虎侯并不着急回答他的话,他的手指柔和地抚摸一道道石缝,眼神探向遥远天边,那种神态显得无比孤独,无比寂寞沧凉,隔了好久,他才淡淡道:“看到石上这此裂缝吗?”
  叶生道:“是的!”
  柳虎侯道:“你可知道这此石缝是怎样产生的?”
  叶生心神一惊,道:“难道是刀迹”!
  柳虎侯回过头来道:“不错,正是刀迹。”
  他仿佛陷入昔日思绪中,神情孤寂道:“这里就是我当年练刀的地方!”
  叶生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刚一踏上这块巨石,心中为何会突然升起股熟悉的奇异感觉,孔夫子是柳虎侯昔日遗留石块上刀的气息,任凭岁月流逝,风吹雨打,这股刀的气息依旧深刻烙印石块上面,与石结为一体永不消亡!
  柳虎侯道:“天下使刀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
  言语之间,有一股英雄孤寂的无限凄凉。
  叶生道:“天下还是有许多人用刀的。”
  柳虎侯看向他,淡淡笑道:“你就是其中一个!”
  叶生道:“是的,我使刀。”
  柳虎侯淡淡道:“我也是使刀的人。”
  叶生削中的刀身剧烈抖动,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欲望,他一字一字道:“可以开始吗?”
  柳虎侯转过头去,面对斜阳,缓缓道:“你心里是不是十分渴望与我试刀?”
  叶生道:“是的。”
  柳虎侯淡淡道:“有一点你要记住,做任何事都不能只凭心里一时冲动,追求急于完成!”
  叶生忽然心神一紧。
  柳虎侯又道:“刀虽追求猛勇二字,却要使刀的人心如止水,胸中无一丝尽杂念,刀藏削时风平浪静,晴空万里,而刀一旦离削飞出,顿时风起云涌,天地失色,纵横无敌,这才是使刀之人的准则!”
  叶生道:“多谢你!”
  令人奇怪的是,听完柳虎侯的话,不仅叶生忽然沉默了,就连他胸中剧烈抖动的刀身,也渐渐归于沉默。
  柳虎侯声音悠远道:“你练的是‘魔刀’?”
  叶生道:“魔生胸中,胸中无魔,刀法自然也不再属魔!”
  柳虎侯微微含首,道:“胸中无魔,你的刀法必定又进步提升了一层。”
  叶生道:“刀是我的第二生命!”
  柳虎侯道:“从握刀时的气势上,眼神里,步伐下,你的刀法应该已达到‘无力境界’。”
  叶生道:“刚刚达到。”
  柳虎侯道:“像你这般的年轻人,居然将刀法练到‘无力境界,放眼天下,恐也没有几人了!”
  叶生道:“刀无止境。”
  柳虎侯淡淡道:“不,刀是有止境的,就像一个人历尽艰苦终于登上最高的一座山巅,这时人再想朝上继续攀登,已经没有路了!”
  叶生道:“所以你是寂寞的,因为你即是天下无敌,想再攀登到更高的山峰,又没有路了。”
  柳虎侯道:“我已以走到刀的尽处!”
  ──“刀的尽处”,也就是达到刀法的最高境界,再想逾越这个境界已没有路,只他孤零零一人站立万峰之巅,一切都失去意义,一切都归于消沉,柳虎侯是寂寞孤独的。
  叶生道:“这里风景很美丽。”
  柳虎侯道:“当年就因为这儿清静,远离喧闹,尤其是脚下这块天然花岗石,半浮水中,独具一枸,我才留在这里练了十三年的刀法,一别二十载,这里依旧一点也没有变!”
  叶生叹道:“岁月无退,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只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柳虎侯微奇道:“你对人生竟了看得如此淡薄?”
  叶生笑笑道:“谁都是这样看待的。只不过有的人不愿说出来!”
  柳虎侯道:“我很欣赏你,年轻人!”
  叶生道:“我也很敬佩你!”
  柳虎侯微笑道:“告诉我,你为何要选择学刀?”
  叶生面对斜阳,久久才道:“一半是逼迫,一半是为了生存。”
  柳虎侯道:“现在呢?”
  叶生道:“没有人再逼迫我,但我也放弃不下刀了!”
  他眼光也望向远方,淡淡道:“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放下手中的刀。”
  柳虎侯道:“你现在放不下,将来也放下,就像我一样,一生选择了刀,也一生与刀相伴,刀就是我,我就是刀!”
  叶生道:“我们不同。”
  柳虎侯道:“从你身上我看到从前的我,当初我也这样认为的,以为一切都能由已控制,但是,当一瞧见我化尽毕生心血练飞的刀,当我孤寂一人面对四方时,必须想放下也放不下了!”
  叶生道:“我控制削中的刀,而不让它来控制我。”
  柳虎侯叹道:“应该是人控制刀,而不应是刀控制人的。”
  叶生看向他,道:“但你被刀控制了。”
  柳虎侯又叹道:“是的!”
  “捕侯”柳虎侯一生习刀,孤立刀界巅峰,他此时此刻想放弃手中的刀,但他却再也无法放下刀,因为这时刀已经控制住他的一切,控制他的思想,就像一个人站在陡峭的孤峰顶,开始只是费尽所有精力勇猛朝上攀登,而一旦他终于登上顶巅时,漠然发觉,他身后的退路已经被密云浓雾遮盖,永远无法再下山。
  ──这是一种成功,但也是一种悲哀!
  柳虎侯道:“夕阳落山了。”
  叶生道:“明天早晨它还会升上天空!”
  柳虎侯道:“如果明天是阴天呢?”
  叶生笑道:“迟早它还会出现天上。”
  柳虎侯道:“是的,它迟早还会出现,没有可以阻挡它的黑暗。”
  柳虎侯叹道:“我也就像这轮夕阳!”
  ──英雄暮年凄凉的感慨,他像太阳一样光耀一生,无奈岁月流逝,最辉煌的一生即将沉没大地。
  柳虎侯缓缓道:“你的刀法一共有几式?”
  叶生握刀道:“三式十八刀,一式六刀。“柳虎侯道:“通常要用几刀?“叶生道:“九刀,杀柳古文明我第一次用一十五刀。”
  柳虎侯道:“我见过柳古文的无双剑法,他的剑里缺少一股刚猛气势!”
  叶生道:“他是个好剑手。”
  ──“杀魔书生”柳古文奉命来追杀他,虽然最终他刺中叶生一剑,被叶生杀死,其实叶生并不愿意杀死他,毕竟他们昔日曾共同是魔教弟子,就算彼此没有一丝感情,叶生杀了他依旧感到微微婉惜。但当时如果他不杀死柳古文的话,柳古文就一定会杀死他的!
  柳虎侯道:“那么,现在你使出最后一刀来对我!”
  叶生道:“我有刀,你没有刀。”
  “捕侯”柳虎侯一身轻功,他腰间丝带上只有地块玉坠,就像一个出门游山玩水的侯门少爷,身上从不佩刀挟剑。
  柳虎侯道:“我的刀在胸中。”
  叶生道:“你没有刀,我不会拔刀。”
  柳虎侯道:“好罢!”
  他伸手从水面拾起一截枯枝,抖了抖,慢慢站起身,转过来,面对叶生道:“我已经三年没有摸过刀身,没有拔过刀,今天姑且就以枝代刀,领教你的三式十八刀里最后一刀。”
  叶生淡淡道:“请!”
  叶生知道:柳虎侯以枝代刀,接他三式十八刀中最后一刀,绝非是轻视他,达到柳虎侯这样的绝顶境界,一把刀,已经对他失去刀本身所固有的存在意义,他全身上下本就是一把绝世无双的刀,甚至一片落叶,一支飞花,在他眼里来说,也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离削之刀。
  柳虎侯以枝代刀,表明他对这个神情忧郁而坚强的青年已是十分尊重,也把他当作一个真正面对的对手。直到有一天柳虎侯遇到西门断剑,这两个刀剑绝顶人物遇到一起时,他才拔出他那把沉寂二十年的神刀。──这将是以后故事里的场景。
  柳虎侯淡淡道:“请!”
  顷刻之间,“捕侯”柳虎侯完全变了!
  柳虎侯神情忽然变了。
  如果说柳虎侯以前像是一座孤峰,那么他此刻就如石边的一池深水,碧波无鳞,平静的仿佛凝固,渊亭博宽,然而又深不可测,没有尽头,他随便握着半截枯枝,站立天底下,叶生望向他,他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根本无法判定他究竟是在眼前,还是远在天边,他明明就站在面前,相距半丈,但叶生却找不出他到底在哪个位置,柳虎侯只要一眨眼,或是微一扬眉,叶生都感觉千变万幻,无法捉摸。
  他是一池深不可测的碧水,叶生就像一粒顽石,投进这池水中瞬间便会彻底消失,被水融化而无影无踪!
  柳虎侯一动不动。
  叶生也不动!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削中的刀也似乎沉睡了,直等被他重新唤醒。
  柳虎侯面无表情!
  ──就算有表情叶生也看不见,这池水太深、太深、太深,绝看不出水底的任何细微变化,它只等候人投进去刹那淹没他。
  叶生很清楚:柳虎侯不动,他也绝不能动。
  ──他对他一无所知,只知他是刀界里的绝顶人物,他必须沉寂的像是一朵孤去,完全沉寂下来,柳虎侯动他再跟着动,必须先看到他出手的招式,枯枝从哪里来,柳虎侯动他再跟着动,必须先看到他出手的招式,枯枝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他才能决定出自己那一刀该砍向何处!
  所以两个人都在沉默。
  沉默为:一池深水,一朵孤云。
  黄昏沉落。暮色来临。
  他们一动一动!
  月亮升起时,他们依旧还是沉默!
  叶生居然眼神发亮──一种渴望的冲动欲望!
  他心底在剧烈紧张,又是无比兴奋。
  但他沉寂,仿佛一朵孤云!
  他不仅眼睛发亮,他唇角还在微笑。
  ──放松自己的微笑。
  柳虎侯觉得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了不起的顽强青年!
  他一生见过无数的使刀高手,无数的使刀高手都败在他刀底下,或者死在他刀底;他也见过很多年轻的使剑青年,热血,豪情,但他从未见过一个像叶生的这样顽强年轻刀客,他是普通的,然而身上又有一般任何人都没有的坚定信念,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六扇门捕块首领任扬眉,也没有这股任何人都没有的坚定信念。这股信念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与沉稳,这股信念,就是他的全部精髓,他的力量来至那里,他的气魄也是来自那里!──这个年青刀客与当年的我何其相似!
  ──对待这样一个顽强有生命力的年轻刀客,江湖必将又多出一个横空出世的一代刀客。
  柳虎侯随便握着半截枯枝,立在月亮下,神情肃然。
  这时,叶生忽然看见一样的奇怪的事:──柳虎侯握住半截枯枝,忽然间竟闭上双目。
  ──对一个刀客而言,双目是何等的重要!闭上眼也就等于他的面前黑暗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也看不到双方刀砍来的方向。
  但叶生在柳虎侯闭目以后,觉到更紧张,更无法判断柳虎侯了。
  他拼命紧握狭长刀柄,冷汗在流!
  他仿佛一刹那间完全感不到柳虎侯的存在,而柳虎侯也仿佛一刹那间消失了,他的人虽静立那里,但他的灵却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刀界。
  柳虎侯此时不再用目光淡望叶生,而是用心,用意念去感觉叶生的眼神,思想,手指,刀,感觉到叶生一切的一个细微举动!
  ──这就是刀法的绝顶境界:无刀,亦无人,人亦是刀,刀亦是人!
  叶生眼神雪亮,像寒星般雪亮。
  ──他想拔刀。
  ──他欲拔刀。
  ──他渴望拔刀。
  一刀劈出,三式十八刀里最末一刀,也是三式十八刀里最厉害,最凌厉的一刀,刀出削时风云惊战,连他自己仿佛再无控制不住脱削的飞刀!
  刀出必见血。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最末一刀本来就是叶生在暮路与绝望下领悟的一刀,取名曰:生命之源,踏足生命最末的涯头,万般危险里作出最后重生一搏,无路可走:没有退路,前途渺茫,所有一切寄托最末搏击上,只要稍微失意,即将坠落万丈深崖粉身碎骨!
  但是,叶生不敢拔刀。
  他没有把握;既无伤“捕侯”柳虎侯,同样不为柳虎所捕捉。
  他额边有冷汗在流!
  人无声。
  忽然一笑道:“我败了!”
  柳虎侯叹道:“你没拔刀,所以你还没有败。”
  叶生笑道:“如果拔刀的话,我会败的更惨!”
  柳虎侯摇摇头,睁开双目,眼里神光暴现,轻叱道:“接招!”
  “捕侯”柳虎侯手中半截枯枝此刻飞向叶生!
  柳虎侯一动,叶生立即跟随他手中的枯枝飘动起来。
  叶生看到:柳虎侯手里的半截枯枝,随随便便挥向自己,只是那么随随便轻轻一挥,三指捏住枯枝,斜竖出去,手指微振,朝下淡淡地一劈!
  在柳虎侯随便一劈之下,叶生紧握狭长刀柄,这时,他连呼吸也仿佛忽然间停止,感到一股空间庞大的压力迎面撞来,整个人一刹那间似乎快崩塌了!在他眼里看来,柳虎侯此时已不是一个纯粹的人,而是一种至高地上的象征,代表。
  他的一切在柳虎侯迎面劈来的一枝之下,显得极其渺小,格外惘迷。
  但叶生眼神却在发亮!
  此刻他反而不再惧怕,激烈冲动与紧张,他心里也平静许多!
  所以。
  迎着“捕侯”柳虎侯那看似随便劈来,却是充满无比神奥的一枝,叶生终于拔出了腰际渴望已久的最末一刀!
  就像蝴蝶的生命,流星的光芒,人生的短暂,昙花的一现,他的刀拔出之际便是归鞘之时。
  谁出看不清他刀的何种模样,谁也看不清他最末一式的千变万化!
  叶生拔刀了。
  ──最末一式!
  他的刀又重归沉寂深藏刀削里。
  任何江湖侠士刀客,都虑诚地渴望自己的招式独具一格,不落俗套,而又是挟雷霆万钧之势,无敌天下,他们将所有万千招式溶化,凝结为最能代表自己的一式,把心中的情爱,仇恨别离痛苦都倾入这视为最末的一式中,这一式就是他的写照,包含了他对所爱的一切思想,行动,这是不是行式上的刀法,而升华为人生的领悟,生命的情感超脱,让这一刀代表自己达到的最高境界。
  这样做到的人很少很少,如同达到柳虎侯刀法绝顶境界的一样,万之中没有一人,百年才出几个,但像叶生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也许任扬眉也可以算作其中之一,也许轩辕香香也能算作其中之一,但他们追求的目标相异,他们的对人生的感悟差距甚远,所以在任扬眉,轩辕香香,叶生这三人当中,无疑只有叶生能够真正达到这种境界,因为他没有任何因撼,没有任何权势与放纵的追求,他的心灵是纯真,不染世俗半点争分的。
  绝斗已经结束,只在片刻之间!
  四月十八日。
  今夜月色很温柔,明净。
  人也如同月色一般温柔明净。
  柳虎候轻握半截枯枝,站立叶生对面。他的神情又恢复原先那种肃然,孤寂,悠远,晚风从水面上微微吹过,夜色宁静。柳虎候握枝的右臂的一截衣袖被叶生割破半角,掉落下来,随风摇摇晃晃。
  叶生握着刀望向柳虎候,眼神深处有一抹冲动后的冷静。他握刀的苍白手指仍有几份抖动。只有初春的晚风掠过,月亮挂在山尖树梢上,一切都是很宁静。
  柳虎侯微笑道:“好凌厉的一刀!”
  叶生也笑道:“我说过拔刀的话,我会败得更惨!”
  柳虎候看了看割破的衣袖,道:“这一刀你完全可以砍中我握刀的手,但你没有砍我的手,只是割破我的衣袖。”
  叶生笑着,有些无奈地望着自己颈上那半截枯枝,笑道:“我来不及啊!”
  柳虎侯慢慢从他颈上移开枯枝。
  柳虎侯笑道:“这场绝斗谁也没有胜利!”
  “我败了,你胜了。”
  叶生道:“我的也刚刚碰到你的衣服,你的刀已经砍在我脖子上。”
  纵是枯枝在柳虎侯手中是一柄绝世无双的神刀!
  柳虎侯道:“你有所顾忌,有着不该有的仁慈。”
  叶生道:“你何常不又是如此!”
  “哦”!
  柳虎侯轻道:“我们的相似之处似乎又多了一点。”
  叶生道:“不是一点,是三点。”
  柳虎侯道:“哪三点?”
  叶生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柳虎侯道:“但我至少知道另外一点。”
  叶生道:“另外一点?”
  柳虎侯笑道:“我们已经成为朋友!”
  叶生也笑了!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无常。有的时候一句话,一次行动,就能让彼此成为一对真诚相爱的好友。即使是两个仇恨似海的敌人之间,也没有永远的仇恨。
  敌人与朋友之间,并不是相遥千里,远不可及,敌人与朋友间只是相隔一堵高墙,推翻这座高墙,就能相互瞧清对方的心灵,一位老前辈曾经说过:“最大的敌人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了解你,知道你,正如你了解他,知道他一样,你们之间有一种常人没有的默契和共同兴趣。
  “捕侯”柳虎侯把叶生当作朋友,是因为在这个顽强青年身上,他找回一种失落,很久的,却又无法找回来的某种感觉,而叶生这样一个人,在魔教黑暗的生活里他便有一个生死与共,肚胆相照的好友丁小楼,对待友情与爱情他一样渴求,朋友并不在乎个数多或少,一人知已顶过百名交际朋友,一生当中哪怕只结识一个知已,就会有万般温馨和友爱。真正的知已是很少的,有的人一生都在,却难得遇见一个志趣相投的知已!
  年龄相差不是问题,地位悬殊不是问题,朋友间没有任何距离的,只有两颗坦然相爱的心就够了!
  柳虎侯这时看看天,叹道:“时候不早,我够走了!”
  叶生道:“你不捕我归案,回去怎么交待?”
  柳虎侯淡淡道:“我要捉捕的是魔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叶生笑道:“我就是。”
  柳虎侯道:“你不是。”
  柳虎侯笑道:“我已捉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并且一刀把他杀了,尸体抛进了万丈深崖,江湖上再没有魔教那个杀手的行踪。”
  叶生忽然道:“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
  柳虎侯道:“你讲。”
  叶生想了想,道:“既然你的刀法天下无敌,又深恶世俗,为何一直为朝廷效力?”
  柳虎侯沉默一阵。叹道:“你知道西门断剑为何一直待在魔教吗?”
  西门断剑是剑中之王,“捕侯”柳虎侯是刀中之尊。
  叶生道:“西门断剑名义上是李寂寞的弟子,他待在魔教,实则是报答李寂寞的救命之恩,传说西门断剑一次练剑走火入魔,李寂寞无意中救了他,于是他答应满足李寂寞的一个条件,而李寂寞就让他永远做魔教的四大杀手之一。”
  像西门断剑那样孤高的一代剑客,是绝不愿欠别人恩惠的,从他的口中说出的话,也就如同钉子钉进墙壁永不更改,他答应满足李寂寞一个条件,永远都会恪守自己的诺言。
  柳虎侯叹道:“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身不由己。”
  难道这个刀界里的绝顶人物,叱咤风云的一代刀客效力朝廷,也有身不由己的难言苦衷。
  叶生叹道:“人生难测!”
  他很想说几句其它的话,可想了半天一时又找不到合适词语,过了片刻,只好说出这句有些模糊的“人生难测”。
  柳虎侯一笑道:“我们还会相见的。”
  叶生笑道:“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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