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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精疲力竭,第二天醒来时,昨天的事恍若梦境一般。我觉得,爱德梅对我提到做我的妻子,是想用骗人的诱饵,无限延宕我的希望;至于巫师的话产生的效果,我一回想起来便感到深深的屈辱。无论如何,这种效果已经产生了。这一天的激动在我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我已不再是昨天的那个人,我永远不应重新完全变成莫普拉岩的那个人。
  日上三竿,一早上我都用来弥补一夜未眠的那几小时。我没有起来,却已听到院子的石子地上响起德·拉马尔什先生的马蹄声。每天他都在这时来到;每天他都同我一样早地看到爱德梅,甚至在她想说服我,相信她属意于我的那一天,他也在我之前冷冷地吻到这只属于我的手。想到这件事,我不免满腹狐疑。如果爱德梅真想嫁给另一个人,而不是他,她怎能忍受他守在身旁呢?兴许她不敢把他支使开,兴许该由我来这样做。我不知道我进入的社会圈子的习俗。本能促使我沉湎在满怀激情之中,本能在大声说话。
  我匆匆穿上衣服。我脸色苍白,衣冠不整地走进客厅;爱德梅也脸色苍白。上午雨蒙蒙,凉丝丝。大壁炉里已生起了火。她埋在高背靠椅里,一面打盹,一面烤她那双小脚。在生病的日子里她就是这样慵倦麻木的。德·拉马尔什先生在房间的另一头看报。看到昨天的激动使爱德梅比我更加疲惫,我觉得自己的气消了,走近她无声无息地坐下,动情地瞧着她。
  “是您吗,贝尔纳?”她对我说,一动不动,也不睁开眼睛。
  她的肘支在圈椅扶手上,双手优雅地交叉着,托在下巴之下。那时节,妇女们几乎一年四季双臂半裸。我看到爱德梅的手臂上有一小条橡皮膏,不禁卜卜心跳。这是一道轻伤,昨天我在窗口的铁栅上划破的。我轻轻掀起一直垂落到肘上的花边,她打盹儿使我胆子大起来,我将嘴唇贴到这令人心疼的伤口上。德·拉马尔什先生可以看到我;实际上他在看我;我蓄意采取行动。我渴望跟他争吵起来。爱德梅在打哆嗦,脸涨得通红;随即又恢复肆无忌惮的揶揄神态。
  “说真的,贝尔纳,”她对我说,“今儿上午,您像个宫廷神甫那样风雅。昨夜您没有写下几首情诗吗?”
  这种嘲弄古怪地侮辱了我;但轮到我变得自信。
  “是的,昨夜我在教堂的窗口旁写了一首,”我回答,“如果写得不像样,堂妹,那是您的过错。”
  “您要说,这是您受到教育的过错。”她激动起来,说。
  她天生的傲岸和活跃显露出来时使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风姿绰约。
  “我认为,我受到的教育确实太多了,”我回答,“如果我进一步听从我天生的理智,您就不会这样嘲笑我。”
  “我确实觉得,您在跟贝尔纳斗智,玩弄比喻,”德·拉马尔什先生说,一面淡然地折起报纸,走近我们。
  “我对此无所谓,”我被这种傲慢无礼所刺伤,回了一句,“让她对您这样的人保持风趣吧。”
  我站起身,准备跟他对峙,但他似乎没有觉察;他带着难以想像的悠然自得倚在壁炉上,俯向爱德梅,用柔和的、近乎亲切的嗓音问:
  “他怎么啦?”仿佛在询问他的小狗的健康状况。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爱德梅用同样声调回答。
  然后她起身又说:
  “待在这里我头太痛。请把手臂给我,上楼到我房里去。”
  她倚着他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
  我在等待,决意一等他回到客厅来,便侮辱他;可是神甫进来了,不久,我的叔叔于贝尔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谈论的主题与我格格不人(几乎全部谈话内容都是如此)。我不知该怎么去报复,面对叔叔,我不敢放肆。我感到我应该尊重主人的好客,留个面子。在莫普拉岩,我从不这样竭力克制自己。愤怒和侮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在等待复仇中,我几乎熬不下去。骑士好几次注意到我脸色改变,好心问我,我是否病了。德·拉马尔什先生好像既没发觉什么,也没怀疑到什么。惟有神甫仔细观察我。我看到他的蓝眼睛不安地瞧着我,他的眼睛天生的洞察力通常总是被掩盖在胆怯的神情中。神甫并不喜欢我。我很容易看出来,他跟我说话时,温柔、诙谐的举止便不由自主地变得冷淡;我甚至注意到,我一走近,他的脸就随时会挂上愁容。
  我感到几乎要昏厥过去,我忍受的自我约束不符合我的习惯,超过了我的力量所限,我走去扑倒在花园的草地上。我激动时,这是我躲藏的地方。这些大橡树,这挂在树枝上的百年地衣,这些树的淡白芬芳的花朵——隐藏着的痛苦的象征,它们是我童年时的朋友,只有它们在我重新见到时毫无改变,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自然界中。我双手掩住脸;我记不起平生的哪次灾难中,曾遭遇到更令人不幸的痛苦。随后我感受到非常真切的不幸,说到底,我不得不认为自己摆脱了“强盗”艰苦危险的营生后,幸亏遇到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好事:温情、关怀、财富。自由、教育、好建议和好榜样。为了从一种心灵状态过渡到相反的一种,从恶到善,从痛苦到享受,从疲惫到休憩,不用说,人必须受苦,在新命运的孕育中,身上所有的弹性部位都绷紧到快要断裂的程度。因此,临近夏天时,天空笼罩起乌云,颤抖的大地好像在暴风雨的袭击下濒于毁灭一般。
  这时,我一心只想寻找一个办法,满足我对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仇恨,又不流露、甚至不让人怀疑到我能在爱德梅那里自诩的秘密关系。尽管在莫普拉岩,誓言的神圣算不了什么,正如我说过的,我只看过几首骑士谣曲,我却对忠于誓约怀有传奇般的热爱之情,这几乎是我具有的惟一美德。向爱德梅作出的保密的诺言我坚持不懈地信守着。我心想:
  “我难道果真找不到情有可原的借口,扑向敌人并扼死他吗?”
  说真的,对付一个好像决意待我礼貌周全、殷勤备至的人,这不是一件易事。
  我困恼万分,竟忘了吃晚饭的时刻;待我看到夕阳西下,隐没到宫堡的塔楼后面,我才为时已晚地想,我不出现大概已引起注意,我回去不可能不遇到爱德梅的突兀盘问,或者不受到神甫的冷眼窥视。他好像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我蓦地发现他的目光看到我良心的最深处。
  我决计直到夜里才回去;我躺在草地上,试图睡着,让我要炸裂的脑袋休息一下。我确实睡着了。待我醒来,月亮升上了傍晚依然火红的天空。使我战栗的响声十分轻微;有的声音在震响耳鼓之前先敲响心扉,爱情最细微的流露有时能深入到最坚韧的肌体中。爱德梅的嗓音在不远处的叶丛后刚提到我的名字。起初我以为在做梦,一动不动,屏息敛气,侧耳聆听。她同神甫一起上隐士家里去。他们站在草叶遮得密不可见的小径上,止住脚步,离我五六步远,小声交谈;在说悄悄话时,这种明显不一般的方式引人注意,事关重大。爱德梅说:
  “我担心他同德·拉马尔什先生大吵大闹;或者更加严重,谁知道呢?你们不了解贝尔纳。”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远离此地,”神甫回答,“您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断受到一个强盗的非礼对待。”
  “不用说,这无法生活。自从他来到这里,我便没有一刻自由。我关在卧房里,或者不得不寻求朋友们的保护,不敢越雷池一步。我至多是下楼,穿过回廊时总是先派勒布朗去窥探一番。可怜的老小姐从前看到我勇气十足,如今以为我疯疯癫癫。这种约束可憎可厌。我得先插好门栓才能睡觉。您瞧,神甫,我不携带一把匕首,就不敢走路,活脱脱好像西班牙谣曲里的女主人公。”
  “如果这个卑鄙的家伙遇上您,恐吓您,您就会给他腰部捅一刀,对不?这样的机会不能让它出现。爱德梅,必须找到办法,改变危若累卵的处境。我想,您一直不愿对您父亲袒露,您在莫普拉岩被迫同这个强盗作了可怕的交易,使您父亲斩断同他的友谊。不管怎样……啊!我可怜的爱德梅,我不是一个血性男儿,但我一天二十次哀叹,我作为教士的品格不允许我向这个人挑衅,使您永远摆脱他。”
  这种慈悲为怀的遗憾,在我耳边无邪地道出,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蓦地跳将出来,哪怕为试探一下神甫好斗的脾气;但我很想发现爱德梅对我的真正感情和真正意图,便按住不动。
  “您放心吧,”她随和地说,“如果他厌倦了我的耐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戳进他的面颊。我有把握,流一点血会使他的热情平静下来。”
  他们走近几步。
  “听我说,爱德梅,”神甫又站住说,“我们不能当着帕希昂斯的面谈论这事;我们别议而不决。您同贝尔纳已濒临危机。我的孩子,我觉得,您没有竭尽所能,预防可能落到我们身上的不幸;因为凡是对您不妙的事,也对我们大家不妙,而且一直打入我们的心底。”
  “我在倾听您的话,我的良师益友,”爱德梅回答,“责备我吧,给我出主意吧。”
  这时,她倚在树上,而我躺在这树根旁的灌木和草丛中。我想她可以看到我,因为我清晰地看到她;可她却远远没有觉察到,我在端详她美若天仙的脸孔,和风不时将婆娑的树影和月亮洒在树林里的晶莹的白光吹拂到她的脸上。
  “我说,爱德梅,”神甫在胸前抱起手臂,不时拍拍脑门,又说,“您没有清醒地估量您的处境。有时您处于困境,失去一切希望,想一死了之(是的,我亲爱的孩子,您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有时,我要对您说,哪怕会使您恼火,您轻率地,不在乎得令我惊讶地看待您的危险。”
  “这最后一点责备有点微妙,我的朋友,”她回答,“让我辩白一下。您的惊讶来自您不了解莫普拉家族。这是一个难以驯服、难以改变的家族,只能出现‘大头棒’或‘强盗’之类的人。这些人即使被教育刨得四面光滑,仍然留有很多结头:至高无上的傲慢,铁的意志,深深蔑视生活。您看到,尽管我父亲仁慈得可爱,有时却很激动,竟然将鼻烟壶甩在桌上打碎了,那是当您关于政治的议论压倒了他的观点,或者当您下棋赢了他的时候。至于我,我感到我的血管很粗,仿佛我出生在人民高贵的行列里,但我不相信有哪一个莫普拉由于举止优雅而在宫廷声名显赫。我生来勇敢,您怎能让我不轻生呢?我也有过软弱的时刻:垂头丧气,哀叹自己的命运,竟是一个十足的女人。无论是使我恼怒,还是威胁我,强大的家族的血液便激荡起来;由于不能摧毁敌人,我便抱起手臂,哈哈大笑,可怜敌人要使我恐惧。瞧,神甫,您不觉得这夸大其辞吧;因为明天,兴许今晚,我说的话可能实现:这把镶螺钿的刀不像英雄好汉的刀,却是把好刀,瞧,堂马尔卡斯将它磨得锋利了(他擅长磨刀),我日夜不离身,主意已经打定。我的手腕不够有力,但我会戳上一刀,就像我会抽马一鞭子那样。这样做过以后,我的名誉就太平无事了;我的生命系于一发,取决于这几天晚上贝尔纳先生多喝或少喝一杯酒,取决于一次会面,取决于他以为在德·拉马尔什和我之间发现的一瞥,取决于兴许毫无意义的事!怎么办?我忧伤烦恼时,能抹掉过去吗?我们不能撕掉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页,可是我们能把书扔到火里。在一个晦气的日子里,命运引导我去打猎,使我迷失在森林里,遇上一个莫普拉,他把我带人匪巢,而我摆脱了受辱、也许是死亡,却永远将自己的生命同一个野孩子的生命联结起来,他丝毫没有我的准则,没有我的观点,没有我的同情心,兴许(我应该说无疑)永远掌握不了,这种命中注定的事,即使我通宵达旦地哭,我能防止得了吗?这一切真是个不幸。我一直处在幸福的命运璀璨的光华之中,我是老父亲的骄傲和快乐,我快要嫁给一个我所尊敬、讨我喜欢的男子;任何痛苦,任何恐惧都不曾挨近过我;我既没经历过不安全的日子,也没经历过不眠之夜。嗨!上帝不愿意这样美好的一生就此完结;愿它的意志得以实现!有的日子里,我觉得,失去一切希望似乎不可避免,我以为自己死了,我的未婚夫成了鳏夫。没有我可怜的父亲,我会为此真正开颜大笑;我不习惯恐惧和不快,只要我稍一经历这些感情,我便厌倦生活。”
  “这种勇气很了不起,不过太可怕!”神甫用变了的嗓音大声说。“这近乎决心自杀,爱德梅!”
  “噢!我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她冲动地回答,“不过,如果我的名誉不是完好无损地经历过这些危险,我就不会同生命讨价还价。这一点,我不会逆来顺受,只要想起我从不敢想的过错,便有受辱之感,这样失过身的生活我永远不会接受。如果上帝在这方面对我十分苛求,我需要在耻辱和死亡之间作一抉择……”
  “您永远不会蒙受耻辱,爱德梅;这样圣洁的心灵,这样纯洁的心胸……”
  “噢!亲爱的神甫!不管怎么说,我也许不如您想像的那么洁身自好,在宗教上我并不十分正统,您也不十分正统,神甫……我不很关心上流社会,我不喜欢上流社会;我既不怕,也不藐视舆论,我永远不会跟它打交道。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美德的准则有力地阻止我沉沦,如果邪恶的精灵在怂恿我的话。我读过《新爱洛绮丝》,潸然泪下。由于我是一个莫普拉,无可变更的骄矜,我永远不能忍受男人的淫威,不能忍受丈夫打的耳光,更不能忍受情人的粗暴;拒绝哀求,却向武力屈服,这只属于做附庸的心灵和卑怯的性格。美丽的牧羊女圣女索朗日宁愿头颅落地,也不愿屈从领主的权利。您知道,莫普拉家族母女相传,要在贝里的女保护神的名下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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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爱洛绮丝》(1761)是卢梭著名的书信体长篇小说,写18世纪法国贵族小姐朱丽和家庭教师圣·普乐的恋爱悲剧。
  ②指9世纪法国姑娘索朗日的故事。她曾起誓要保持贞节,因拒绝公爵想破坏她的誓言的要求而被处死。

  “是的,我知道您很骄傲能干,”神甫说,“我尊敬您,超过对上流社会任何一个女人。我希望您自由地生活,攀上一门般配的婚事,完成人类家庭中出色的心灵善于发扬光大的作用。况且,您对您父亲是必不可少的;您的死会加速他进入坟墓,纵然这个莫普拉还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驱除掉这些阴郁的思想和极端的决心吧。在莫普拉岩的那次奇特经历不会是别的,只是一场噩梦。我们大家在这恐怖之夜都经历了噩梦,现在该是惊醒的时候了;我们不能像孩子那样老是发怵;您只该作出一个决定,就是我告诉您的那个决定。”
  “神甫,这个决定我认为最无法作出。我以世上和人类心中最神圣的事物起了誓。”
  “以威胁和暴力得到的誓约,对任何人都没有约束力,人类的法律宣布它无效;尤其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说,神圣的法则解脱了人的良心。倘若您是正统教徒,我就上罗马去,而且徒步行走,使您解除这样鲁莽地许下的心愿;但您并不听从教皇,爱德梅……也不听从我的话。”
  “这样的话,您要我背信弃义吗?”
  “您的心不会背信弃义。”
  “我的心也许会背信弃义!我起过誓,因为我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并能当场自尽;当时我手里有把刀,比这一把大三倍。我想活下去,尤其想重见我的父亲,并抱吻他。我的失踪引起他的烦恼不安;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甘愿献出我的生命,甘愿献出我不死的灵魂。我昨儿晚上还跟您说过,我又重申了我的诺言,而且毫无约束;因为在我同我可爱的未婚夫之间有一堵墙。”
  “您怎能这样不谨慎呢,爱德梅?正是这一点我无法理解您。”
  “这个嘛,我相信如此,因为连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爱德梅表情古怪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您应该开诚布公地跟我谈话。这儿只有我能给您出主意,因为只有我以天主教对忏悔保守秘密那样神圣的友谊作为保证,使您能对我无所不谈。您这就回答我吧。您难道看不出您是多么可能同贝尔纳·莫普拉结婚吗?”
  “这件必不可免的事怎会不可能呢?”爱德梅说,“否则就只有投河;否则就只有注定不幸和绝望;因此,我就只可能嫁给贝尔纳·莫普拉。”
  “我不会为这荒唐而可悲的结合履行我的圣职,”神甫大声说,“您居然要做这个强盗的妻子和奴隶!爱德梅,您刚才说,您不能忍受丈夫打的耳光,更不能忍受情人的粗暴。”
  “您认为他会打我吗?”
  “他不杀掉您就算好的了!”
  “噢!不,”她淘气地回答,把手里的刀抛了抛,“我会先杀了他。莫普拉也会受制于人!”
  “您在说笑话,爱德梅,噢,我的上帝!想到这样一场婚姻,您还说笑话!即使这个人爱您,尊敬您,您想过他听不懂您讲话,他思想粗俗,语言委琐吗?想到这样的结合会令人恶心吗?伟大的主呀,您用什么语言跟他讲话呢?”
  我差点儿又一次想站起来,扑向这个诽谤我的人;但我按捺住气愤,爱德梅讲话了。我又侧耳细听。
  “我非常清楚,三天后我准定只有抹脖子;不管这样还是那样,既然事情总要发生,为什么我就不能朝前一直走到不可避免的一刻呢?不瞒您说,我有点留恋生活。凡是到过莫普拉岩的人都一去不复返。我呢,我非但没有死在那里,反而同它结上了姻缘。那么,我就笔直走向我的婚礼之日,如果我觉得贝尔纳太可恶,舞会以后我会自杀。”
  “爱德梅,眼下您头脑里充满了奇思怪想,”神甫极不耐烦地说,“上帝保佑,您的父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他已答应了德·拉马尔什先生,您自己也答应过。只有这个诺言是起作用的。”
  “我父亲会愉快地同意这门直接延续他的名字和世系的婚事。至于德·拉马尔什先生,他会解除我的诺言,用不着我费心向他提出;他一旦知道我在莫普拉岩度过两小时,便不需要其他解释。”
  “如果他认为,您经过一次不幸的遭遇,虽然清清白白脱险,仍然玷污了您的名字,那么他就不配得到我对他的敬意。”
  “我脱险全靠贝尔纳!”爱德梅说,“我要感谢他,尽管他有所保留,提出条件,就强盗而言,他的行动是了不起的,难以想像的。”
  “上帝不容许我否认,教育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发展了良好的品质;正是由于这好的方面,还可能让他理智一点。”
  “受教育吗?他永远不会同意;即使他同意受教育,他也不会比帕希昂斯更有造就。人的身体按动物生活来培育,思想就再也不能按智力的尺度来屈伸了。”
  “我相信是这样,我谈的不是这点。我说的是要同他进行一次解释,让他明白,为了他的名誉起见,他应免除您的诺言,同意您跟德啦马尔什先生结婚;否则,这只是一个粗人,不值得别人尊敬和体谅;他应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和不理智,从而做得聪明和正派一些。您硬要我保守秘密,那就解除我的约束吧,请允许我向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我保证您取得成功。”
  “我向您担保恰好相反,”爱德梅说,“况且我不会同意。不管贝尔纳怎么样,我坚持要同他交锋后光荣归来,如果我按您的愿望去行动,他便有理由相信,我至今一直不光彩地玩弄了他。”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信赖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体面和智慧。让他自由判断您的处境,由他来决定取舍。您完全有权把您的秘密告诉他,您可以对自己的荣誉放心。倘使他卑怯,把您扔在这样的处境中不管,您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躲到修道院的铁栅后面,避开贝尔纳的激烈行动。您在修道院里待上几年,假装戴上面纱。年轻人会把您忘掉;人们会再还您自由。”
  “这确实是谁一合情合理的主意,我已经想到过;可是,还不到采取这一步的时候。”
  “那是当然。必须试一试向德·拉马尔什先生和盘托出。如果他心地高尚,像我想像的那样,他会把您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负责调开贝尔纳,或者通过说服,或者通过强制手段。”
  “请问用什么强制手段,神甫?”
  “一个贵族按我们的风俗对同地位的人所能采取的强制手段,即用荣誉和长剑。”
  “啊!神甫,您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这正是我一直力图避免的,我将来要避免的,哪怕付出生命和荣誉!我不希望这两个人发生冲突。”
  “我可以想像;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理所当然地受到您的重视。很明显,在这场冲突中,危险不会在德·拉马尔什先生那方面。”
  “危险是在贝尔纳那方面!”爱德梅使劲叫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只会摆弄棍棒或弹弓,如果德·拉马尔什先生同他挑起决斗,我怕德·拉马尔什先生手下无情。这种想法怎会来到您脑子里呢,神甫!您准定很恨这个不幸的贝尔纳!难道我竟让我的未婚夫杀死他来感谢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不,不,我不能忍受别人向他挑衅,侮辱他,也不能忍受别人作难他。他是我的堂兄,一个莫普拉,差不多是个哥哥。我不能忍受别人把他逐出这幢房子;我宁可自己离开。”
  “这种感情非常豪侠,爱德梅,”神甫回答,“您居然这么热烈地表达出来!我非常困惑,如果不怕冒犯您,我就会向您实说,对年轻的莫普拉的这种关切使我产生奇怪的想法。”
  “那就说出来吧。”爱德梅有点冷不防地说。
  “如果您要求的话,我就说出来;这就是,您看来对这个年轻人抱着比德·拉马尔什先生更强烈的兴趣,我愿意保持相反的想法。”
  “哪一个最需要这种关切,坏教徒?”爱德梅含笑说,“难道不是那个不曾受过启蒙教育的心肠变硬的罪人?”
  “爱德梅,您究竟还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吗?以上天的名义,别开玩笑!”
  “如果您所谓爱是指信任和友谊,”她严肃地回答,“那我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如果您是指同情和关切,那我爱贝尔纳。剩下要知道的是,这两种爱哪种更强烈。这只关系到您,神甫,我可不怎么关心;因为我感到,我只热烈地爱着一个人,这就是我父亲,我只热烈地爱着一样东西,这就是我的责任。兴许我会留恋少将的关心和忠实;我向他宣布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不得不让他烦恼困苦,我会为此难受;但这种需要不会使我陷入任何绝望的情感中,因为我知道德·拉马尔什先生很容易自我宽慰。我不是说着笑的,神甫;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轻浮、有点冷冰冰的人。”
  “如果您仅仅这样爱他,那也很好;人生痛苦那么多,少去一样而已;可是,我知道这种冷漠的感情之后,失去了最后的希望,我原本还想看到您甩开贝尔纳·莫普拉。”
  “得啦,朋友,别难过:要么贝尔纳对友谊和忠诚很敏感,将来变好,要么我就摆脱他。”
  “用哪种办法呢?”
  “进修道院的大门,要不然就进坟墓之门。”
  爱德梅这样平静地说着,晃动她的黑长发,长发散落在她的肩上,一部分遮住她苍白的脸。她说:
  “啊,上帝会来帮助我们的;在危险中怀疑他是愚蠢和不虔诚的。我们是无神论者,才这样泄气吗?去看看帕希昂斯吧,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格言,使我们安心;他是年迈的权威,什么事都能解决,却不熟悉任何一件事。”
  他们走远了,而我却呆若木鸡。
  噢!今夜跟上一夜是多么不同阿!我刚在生命旅途中迈出崭新的一步,并不是走在鲜花盛开的小径上,而是走在陡峭的峻岩上!如今,我了解自己的角色所有真正可恶之处,我适才从爱德梅的心坎里看出我引起她的恐惧和厌恶。什么也不能平息我的痛苦,因为什么也不再能激起我的愤怒。她丝毫不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她既没有耍弄他,也没有耍弄我;她不爱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我怎能相信,这种对我的怜悯宽容,这种对誓约的忠贞不渝,就是爱情呢?当我摆脱狂想时,我怎能相信,为了抵挡我的激情,她需要爱别人呢?最后,我再也没有办法来对付自己的愤怒!我得到的只能是爱德梅的逃遁或死亡!她竟然得死去!想到这,我的血在血管里冻结了,我的心揪紧了,我感到悔恨的针刺根根穿过我的心。这痛苦的夜晚对我来说,是上天最有力的召唤。我终于理解这些廉耻和神圣自由的法则,而由于我的无知,至今导没和冒读了这些法则。它们使我惊讶万分,我认清了它们;它们明显地得到了证实。爱德梅强有力的真诚的心灵,我看成西奈山上的石板,上帝的手指刚在上面写下永恒不变的真理。她的美德不是假装的,她的刀磨快了,时刻准备洗刷我爱情上的污迹!我非常害怕万一看到她在我怀里断气,非常担心企图战胜她的抵抗时侮辱了她,我会找寻各种各样补救过错的极端办法,使她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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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位于西奈半岛。传说摩西曾在西奈山上传授上帝刻在两块石板上的十诫。
  惟一超过我力量所限的是一走了之;因为与此同时,尊敬的情感产生了,我的爱情可以说改变了性质,在我的心灵中增长,占据了我整个身心。我觉得爱德梅以新的面貌出现了。她不再是眼前使我的感官迷乱的俏丽少女,而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美若天仙,傲岸,大胆,在荣誉问题上毫不含糊,豪爽,具有能跟人结成战斗伴侣的崇高友谊,只对上天有热烈的爱,犹如那些游侠骑士,经历千难万险,穿着金盔甲,行走在圣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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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地指耶稣的故乡巴勒斯坦。
  从这时起,我感到我的爱情风暴自头脑下降到心灵安宁的地域,我觉得忠诚不再是谜一样的东西。我决意从明天起作出顺从和温柔的行动来。我很晚回去,精疲力竭,饿得要命,激动得瘫了一般。我走进配膳室,拿了一块面包,拌着滚滚泪水吃下去。我倚着灭了的炉子,借着一盏油已耗尽的灯快要熄灭的光;爱德梅走了进来,没有看到我,在食橱中取了几只樱桃,慢慢走向炉子;她脸色刷白,沉浸在沉思中。看到我,她发出一下叫声,樱桃掉下地来。
  “爱德梅,”我冲她说,“我恳求您别再怕我;我能对您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我不会解释;不过,我决意要告诉您很多事。”
  “您下次告诉我吧,我的好堂兄。”她回答我,竭力冲我微笑。
  但她无法掩盖单独跟我相处时感到的恐惧。
  我不想留住她;我强烈感到痛苦和她的猜疑的侮辱,我没有权利埋怨;谁也不像我这样需要得到鼓励。
  当她离开房间时,我的心简直就要碎了,热泪盈眶,就像昨天在教堂的窗前那样。爱德梅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在仁慈心的推动下,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她朝我走来,站在离我的椅子几步远的地方,对我说:
  “贝尔纳,您很不幸,这是我的过错吗?”
  我无法回答,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愧;我越使劲忍住眼泪,我的胸脯就越止不住抽泣。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人,哭泣都会抽搐;我的哭泣像临终一样痛苦。
  “嗨!说说你怎么啦!”爱德梅带着骨肉情谊急切地说。
  她竟然将手按在我的肩上。她急不可耐地瞧着我,一大颗眼泪滚落到她面颊上。我跪倒在地,力图跟她说话,但我无法做到;我好几次只能发清“明天”这个词。
  “明天?怎么!明天?”爱德梅说,“你在这儿不埋怨吧?你想走吗?”
  “如果您愿意,我就走,”我回答,“说吧,您不想再看到我吗?”
  “我不想这样做,”她说,“您要待下去,是不?”
  “您吩咐吧。”我回答。
  她异常惊诧地瞅着我;我仍然跪着;她倚在我的椅背上。
  “我确信你心地善良,”她说,仿佛她在回答内心的反诘似的,“一个莫普拉决不会半途而废,只要经受住艰难的时刻,你一定会过上高尚的生活。”
  “我会过上的。”我回答。
  “不错!”她又快乐又天真又和蔼地说。
  “我以自己的荣誉起誓,爱德梅,也以你的荣誉起誓!你敢握一下我的手吗?”
  “当然敢。”她说。
  她对我伸出手来;但她打起哆嗦。她对我说:
  “这么说,您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已铁定了心,您永远责备不了我,”我回答。“现在您回到卧房去吧,爱德梅,不用再拉上门栓;您根本用不着,m我;我只按您的愿望去做。”
  她仍然惊讶地瞧着我,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走开。她好几次回过身来,想再看一看我,仿佛她不能相信我这样快转变似的;临了,她停在门口,用亲切的口吻对我说:
  “您也得去休息;您累了,您很忧郁,两天来大为变样。如果您不想叫我难受,您就得好好照顾自己,贝尔纳。”
  她对我点头,表示亲切友好之意。她的大眼睛因痛苦而深陷,其中有难以描绘的神情,怀疑,希冀,挚爱,好奇,轮番地,有时是同时地显现出来。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睡个好觉,不再忧郁。”我回答。
  “您会用功吗?”
  “我会用功……而您呢,爱德梅,但愿您原谅我引起您的忧伤烦恼,稍为爱我一点。”
  “我会非常爱您,”她回答,“如果您总像今晚这样的话。”
  翌日,天一破晓,我便走进神甫的房间;他已经起床,正在看书。
  “奥贝尔先生,”我对他说,“您几次向我提出,给我上课;我是来请您践约的。”
  夜里我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这句开场白,我想对神甫有所保留。我其实并不憎恨他,我感到他很善良,他只恨我的缺点,我对他有苦难言。我内心承认,他对爱德梅谈起我的种种恶习,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觉得,他本来可以多强调一点我好的方面,而他只顺便提了一下,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本来对此是不会忽略的。我决计保持冷淡,对他倔做一些。为此,我合乎逻辑地想,在课程进行期间,我应该表现得非常听话,随后,我应该三言两语感谢一下便离开。总之,我想在他担任家庭教师时侮辱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生活依赖我叔叔,除非放弃这种生活,或者忘思负义,他不会拒绝给我教育。对此我算计得很准,不过居心不良;后来,我懊恼不已,向他友好地作了忏悔,请求宽恕。
  为了不跳过事件,我按顺序说下去:我转变的头几天,充分报复了这个人多方面根深蒂固的成见;如果不是爱怀疑人的习惯妨碍了他最初的动作表现得体,他该得到帕希昂斯命名的义士称号。他长期受到迫害,在他身上发展了本能的恐惧感,他保持了一生,使他更难信赖人,变得格外会阿谀逢迎,兴许格外会使人动心。后来我在许多正直的教士身上注意到这种性格。他们一般都具有仁慈心,却缺乏友谊感。
  我想让他不舒坦,我做到了。怨恨给了我灵感;我的举止像个真正的贵族对待他的手下人。我动作优雅,聚精会神,彬彬有礼,冷若冰霜。我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要我为自己的无知脸红;为此,我打定主意,敢于面对他的观察,同时责备自己一无所知,撺掇他教给我最基本的知识。上完第一课,我已经能看透他深邃的目光,从中看到由冷淡转为亲切意味的情感;我对此完全始料不及。他以为赞扬我注意力集中和聪明,就解除了我的武装。
  “您太抬举我了,神甫先生,”我回答他,“我不需要鼓励。我压根儿不相信自己聪明,不过我确信自己没走神;我全力以赴地埋头学习,是为自己着想,没有理由让您恭维我。”
  说完,我向他致意,抽身回到房间,马上做他布置的法文翻译练习。
  我下楼吃午饭时,看到爱德梅已经知道我实践了自己昨天的诺言。她先向我伸出了手,午餐时几次称我为好堂兄,以致德·拉马尔什先生表现出惊讶或某种责备,而他的脸平素是一无表情的。我希望他寻找机会问我,解释一下我昨天粗野无礼的话。尽管我决意在这次交谈中保持稳健节制,但他极力要回避谈话,我感到伤了面于。对我的署骂这样无动于衷,等于一种蔑视,我难以忍受;但是,担心引起爱德梅的不快,给了我自持的力量。
  我必须忍气吞声地学习,才能获得对各类事物的初步概念,难以想像的是,要取代德·拉马尔什的想法一刻也不曾被这种学习所动摇。换了别人,像我这样,对他引起的苦恼耿耿于怀,除了一走了之,将爱德梅的诺言、独立和绝对平静还给她以外,是找不到稳妥办法消除苦恼的。惟独这个办法我不去想它;即使想了,也不屑一顾地赶走,仿佛这就是承认变节。在我的血管里,随着莫普拉家族的血液流动着固执,加之以莽撞。我一看到有办法征服我所爱的人,便大胆地抓住这个办法;我想,即使她在花园里向神甫推心置腹地说的一番话,让我明白她爱我的情敌,情况也不会两样。一个人在十七岁上才上第一节法语语法课,夸大了所需学习的时间和困难,以便同德·拉马尔什先生比肩,这样一个人的信心,您会承认,表明了某种精神力量。
  我不知道,从聪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否幸而拥有天赋。神甫确信是这样;但我想,我进步很快只应归功于我的勇气。勇气之大使我过高估计自己的体力。神甫对我说,像我这样的年龄,靠了这样强有力的意志只消一个月就能完全理解语言的规则。一个月后,我果然能表达自如,书写准确。爱德梅对我的学习有一种暗暗的主宰作用;她不希望神甫教我拉丁文,确信花几年工夫去学一门高级的学问为时已晚,重要的是用思想来培育我的心智,而不是用词语来装饰我的头脑。
  傍晚,她有意提出想再念一念几本她酷爱的书,她轮流同神甫高声朗读孔第亚克、费纳龙、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让.雅克·卢梭,甚至蒙田、孟德斯鸠的作品片段。这些段落不消说是事先选好的,适合我的能力;我理解得不差,心里为之吃惊;因为白天我要是偶尔翻开这些书,便会一读就停下。由于初恋所固有的迷信,我自然而然地想像,通过爱德梅的口,这些作家的作品获得一种魔光,听到她的嗓音,我的思想奇迹般地开窍了。再有,爱德梅并没有公开对我表露,她对教育我十分关切。不用说,她以为应该向我隐瞒她的关心,那是想错了;我会因此更加勤奋用功。在这方面,她满脑子是《爱弥儿》的观点,将她喜爱的哲学家的系统思想付诸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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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孔第亚克(1715—1780),法国哲学家;费纳龙(1651——1715),法国散文家,著有《泰雷马克历险记》;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著有《保尔和薇吉妮》;蒙田(1533—1592),法国散文家,著有《随笔录》;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作家,著有《波斯人信札》。
  ②《爱弥儿》(1762)是卢梭的一部论教育的哲理小说,主张引导,让人的本性避免社会偏见和恶习的影响而得到自由的发展。

  另外,我毫不吝惜精力;我的勇气不像预想的那样,不久我就不得不止步了。气氛、规章和习惯的改变,熬夜,缺乏激烈运动,精神的集中,总之,为了从粗野的人的状态过渡到聪明人的状态,我自身不得不进行的可怕变异,引得我神经痛,几个星期内几乎使我发疯,然后在几天内又变得很蠢;最后神经痛消失,我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过去的我消失了,并为未来的我所取代。
  有一夜,我正处于最剧烈的发病中,在清醒的一刻,忽然看见爱德梅在我的房间里。起先我以为在做梦。油灯射出摇曳的光;一个苍白、不动的身子躺在一张大高背靠椅上。我看清一条松开的黑长辫垂落在白色连衣裙上。我颤巍巍地抬起身,只能动一动身子;我想下床。帕希昂斯倏地出现,轻轻止住我。圣约翰睡在另一张扶手椅里。每夜有两个人守在我身旁,当我处于狂乱状态时,便硬把我按住。时常是神甫,有时是正直的马尔卡斯,他正要离开贝里,到邻近各省作一年一度的周游,现在回到宫堡的谷仓最后一次捕捉害兽;他义务接替仆人们,他们已在看护我的苦差使中疲惫不堪。
  我并没意识到自己生病;隐士意外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引起我的惊愕,使我脑子产生错乱感,这是非常自然的。那一晚我的病发作猛烈,力气使尽。我陷入忧郁的思绪中,抓起老人的手,问他躺在我身旁扶手椅上的是不是爱德梅的尸体。
  “这是活生生的爱德梅,”他低声回答我,“她睡着了,我亲爱的先生,别叫醒她。如果您想要什么,我在这里照顾您,而且是真心实意的!”
  “我的好帕希昂斯,你在骗我,”我对他说,“她死了,我也死了,你是来埋葬我们的。你得把我们放在同一个棺材里,你听明白吗?因为我们订了婚。她的指环在哪里?脱下来戴到我的手指上来吧;婚礼之夜来临了。”
  他徒劳地要打破这种幻念;我固执地认为爱德梅死了,我宣称,只要我没戴上我妻子的指环,便不睡在裹尸布中。爱德梅好几夜在看护我,精疲力竭,听不到我的话。况且,我像帕希昂斯一样,出于孩子们或白痴身上才有的模仿本能,说话声音很低。我执著于自己的幻觉,而帕希昂斯生怕这幻觉变得狂乱,轻轻走过去摘下爱德梅戴在手指上的一枚红玛瑙戒指,戴在我手指上。一戴好,我便把戒指放到嘴唇上,然后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摆出像棺柜里的尸首那种姿态,我酣然入睡了。
  翌日,人们想取回我手指上的戒指时,我恼羞成怒;大家只得作罢。我重新入睡;我睡着时神甫将戒指摘下。待我睁开眼睛,我发觉戒指没了,又开始胡言乱语。爱德梅在房间里,马上向我奔来,将戒指戴到我手指上,同时责备了神甫几句。我旋即平静下来,朝她抬起无神的眼睛说:
  “你死后像生前一样,难道不是我的妻子吗?”
  “当然是,”她对我说,“安心睡吧。”
  “永恒绵延不绝,”我对她说,“我愿意永远记住你的温存。不过我白白地回忆,却想不起你的爱情。”
  她俯身对着我,给我一吻。
  “您做错了,爱德梅,”神甫说,“这样的药会变成毒药。”
  “别管我,神甫,”她不耐烦地回答他,坐在我的床边,“请别管我。”
  我把手放在她手里,沉入梦乡,还不时对她重复:
  “在坟墓里真好;死后真幸福,对不?”
  在我复原期间,爱德梅话少多了,但照旧坚持不懈地来。我把自己做的梦告诉她,从她那儿获悉我的记忆中哪些是真实的;没有这样的证实,我会一直以为都是做梦。我恳求她给我留下戒指,她表示同意。为了感谢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我还应该补充说,我把这只戒指当作友谊的保证,而不是当作订婚戒指保存起来;想到要作出这样的牺牲,我感到力不从心。
  有一天,我询问关于德·拉马尔什的情况。我只敢向帕希昂斯提出这个问题。
  “走了。”他回答。
  “怎么?走了!”我说,“时间要很长吗?”
  “永远走了,上帝保佑!我一无所知,我没有问;他道别时我恰巧在花园里,这一切就像十二月的夜晚一样冷冰冰的。大家彼此说是要再见面;尽管爱德梅像往常一样,神情和蔼真诚,那一位的脸却像农夫看见4月结霜。莫普拉,莫普拉,据说您变成了博学的大学生和大好人。您记得我对您说的话吧:您年纪大了的时候,兴许不再有贵族称号,也没有贵族老爷。兴许别人管您叫莫普拉老爹,就像人们管我叫帕希昂斯老爹一样,虽然我既不是出家人,也不是一家之长。”
  “你究竟想说什么?”
  “您回想一下我对您说过的话吧,”他重复说,“巫师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不必投靠魔鬼,便能知道未来;我呢,我赞成您同您的堂妹结婚。继续好好干下去吧。眼下您已很有知识;据说您能流畅地阅读任何一本书。还需要什么呢?这儿有那么多书,只要看见这些书,我脑门上就往下淌汗;我觉得自己又学不会念书了。您不久就会痊愈。如果于贝尔先生听信我的话,说不定就在圣马丁教堂举行婚礼。”
  “别说了,帕希昂斯,”我对他说,“你叫我不好受;我的堂妹不爱我。”
  “我告诉您,爱的;您言不由衷!像贵族们所说的那样。我知道她精心照料您;马尔卡斯待在屋顶上,透过窗户看见她在您病重那一天,清早五点钟跪在她卧房当间祈祷。”
  帕希昂斯冒失的议论,爱德梅温柔的照料,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动身,更有甚者,我智力的衰弱,都促使我相信我渴望的东西;随着我体力的恢复,爱德梅又回复到恬静而谨慎的友谊界限中。谁也不像我那样复原时索然寡味,因为每天爱德梅的看望变得越来越短;我能走出房间时,就像生病以前一样,每天在她身边只有几个小时。她手段巧妙,对我表现出最诚挚的感情,不容别人对我们神秘的婚约作出新的解释。即使我还没有宽阔的心胸,放弃我的权利,至少我不再提起它倒是脸上有光;我同她的关系恰如我病倒时那样。德·拉马尔什先生在巴黎;据她说,他是应召去履行职责,眼下刚入冬,他大约在冬末回来。在骑士和神甫的话里,什么也不能证明订婚的一对关系破裂。大家很少谈到少将,谈到时也很自然,毫不勉强;我又陷入六神无主之中,没有别的办法,惟有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意志。“我要迫使她喜欢我。”我这样寻思,眼睛从书上抬起,盯住爱德梅深不可测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正平静地看着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信;她父亲不时收到他的信,看完后再交给她。我重新埋头在学习中。我长时间忍受剧烈的头痛,我坚韧不拔地克服它;爱德梅又恢复冬夜早先间接给我的指点。我的态度和成功的速度重新令神甫惊讶。我生病时他给我的照顾,使我心悦诚服;尽管我还不能热爱他,明知他不会在我堂妹跟前说好话,但我远比以前信任他,尊敬他。同他长时间谈话,对我来说,与阅读一样有用;他带我到花园去散步,到帕希昂斯白雪皑皑的小屋去拜访,作哲学上的切磋。这个方法使我能更经常、更长久地看到爱德梅。我的行为规规矩矩,她的不信任全然消释,她不再害怕单独同我在一起。但是我没有机会证明我的英雄气概;因为什么也不能使神甫的警惕性熟睡,他总是紧跟在我们后面。我不再讨厌这种监视,相反,它令我满意;尽管我十分坚毅,暗地里我的情欲却掀起风暴,有一两次,我单独跟爱德梅相处,突然离开她,留下她一个人,想对她掩盖我乱纷纷的心情。
  我们的生活表面上恬静美好,一段时间内确实如此;不久,一个恶习空前地扰乱了我的生活;教育在我身上发展了这个恶习,它至今深埋在更令人讨厌,但不那么有害的恶习下面;它造成我后来几年的烦恼,这便是虚荣心。
  尽管神甫和我堂妹自有他们的一套办法,但他们过分看重我的进步实在是犯了错误。他们起初料不到我有恒心,把我的进步归功于我高度的才能。兴许从他们方面来说,过分地看重将他们的哲学观点应用于对我的培育所取得的成功,这总是个人的一点儿胜利。可以肯定的是,我竟然轻易地以为,我有高度智能,大大高于普通人。不久,我亲爱的老师们摘取了他们行动不谨慎的恶果,要阻止我无节制的自高自大的发展已经为时太晚。
  或许是,这种令人担忧的激情由于我儿时遭受的虐待而受到压制,如今只不过是苏醒过来而已。可以令人相信的是,从幼年起,我们身上就有美德和恶习的萌芽,随着时间的推移,外界生活的进程起着催化作用。至于我,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虚荣心的养料;我在爱德梅身边度过的头几天,能以什么来自我夸耀呢?一旦这种养料找到了,受压抑的虚荣心便在凯旋中奋然而起,使我骄矜,就像以前那样使我羞愧并节制粗野行为。再有,我沉迷在终于能轻易表达思想的乐趣中,好比雏鹰离巢,尝试一下羽毛初丰的翅膀那样。我变得十分饶舌,正如以前爱沉默寡言。大家过分喜欢我的喋喋不休。我缺乏理智地看到,大家听我滔滔不绝,仿佛在听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说话;我认为自己已是个大人,更进一步,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变得十分自负,极其可笑。
  我的叔叔骑士从不过问我受的教育,对我最初的跬步仅报以慈父般的微笑,他却是第一个发现我走上了邪路。他感到我像他一样高声谈笑不合时宜,向他女儿指了出来。她柔声细气地警告我,以便我能忍受她的告诫;她对我说,我议论得头头是道,但她父亲年纪大了,接受不了新思想,我得照顾他家长的尊严,牺牲我热烈的议论。我答应不再口若悬河,不过没有遵守诺言。
  事实是,骑士满脑子尽是偏见。他受到他那个时代对乡下贵族来说十分良好的教育;可是时代比他前进得更快。爱德梅热情,爱好幻想;神甫多愁善感,刻板执拗;他们比时代走得更快;如果说,他们和老贵族之间的极不调和不容易显露出来,那是由于老贵族理所当然地令人肃然起敬,他对女儿抱有温情。正如你们所能想像的那样,我俯首帖耳地拜倒在爱德梅的思想面前;但我不像她那样,没有那种及时沉默的细腻本领。我暴烈的性格在政治和哲学上找到一个出路,我对当时法国揭开序幕的变幻的风云以及革命风暴,怀有难以描述的兴趣;这些政治争端存在于各种会议之中,直至家庭内部。我想,没有一幢房子,一座宫殿或一间小屋不孕育着激烈的、亢奋的、态度绝对的演说家,随时准备下到议会的竞技场上去。我就是圣赛韦尔堡的演说家,而我善良的叔叔习惯于妨碍他看到精神的真正反叛的表面权威,不能忍受我这样幼稚的抗辩。他很高傲,性好冲动,加之他表达有困难,越发增加他天生的急躁,使他对自己不满,也对别人发脾气。他用脚去踩壁炉里燃烧的木柴,眼镜摔得粉碎,烟草洒得满地都是,洪亮的嗓音震响了他的小城堡高高的天花板。这一切我都残忍地觉得有趣;我只消清脆地拼读出我书里的一个字,便推翻他整个一生易倒的思想框架。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大蠢事,那种傲气实在是非常愚蠢的;然而,这种斗争的需要,这种在精神上挥发我的物质生活所缺少的能量的乐趣,不断挟持着我。爱德梅白白地咳嗽,想提醒我沉默,为了挽回她父亲的尊严,违反她自己的良心,竭力找到有利于他的几个理由;她的援助十分温和,还有她好像在命令我作出让步,这一切越发激怒我的对手。
  “让他说吧,”他叫道,“爱德梅,别插进来,我想全线击退他。如果你总是打断我们,我就永远不能向他证明他的荒谬。”
  于是狂风越刮越猛,直至骑士深受伤害,离开房间,在他管猎犬的仆人身上或在猎犬身上出气。
  助长我回到这些不合适的争执中,并培养我可笑的固执的,是我叔叔的极端善良,又因为他很快就会回心转意。一小时后,他再也记不起我的过错和他的不快;他像平日那样跟我说话,了解我的愿望和各种需要,那种慈父般的不安总是使他处于宽宏大量的心境中。这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在睡觉之前,如果没有拥抱他的亲人,没说一句话或表示一个友好的眼色,补救他白天对地位最低的仆人所发脾气的过失,那么,他是不会安然入睡的。这种善良的心地准会使我解除武装,闭口不言;每晚我都为此发誓,而每天上午我又像《圣经》所说的,重犯老毛病。
  爱德梅日益忍受不了我身上发展起来的个性,寻求方法要我改掉。还不曾有哪个未婚妻比她更能干、更行止有度,也没有哪个母亲比她更温柔。她跟神甫经过许多次磋商,决意要让她父亲中断一下我们的生活秩序,搬到巴黎去度过狂欢节的最后几个星期。居住乡间,圣赛韦尔的位置和道路的泥泞崎岖使我们从人冬以来十分孤寂,生活千篇一律,这一切促使我们老是吹毛求疵,谈话枯燥乏味;我的性格变得每况愈下;我的叔叔比我更喜欢争执,因而他的健康受到损害,每天这些幼稚可怜的激动加速他的衰老。神甫也厌烦起来;爱德梅十分忧郁,要么是由于我们的生活方式,要么是由于秘而不宣的原因。她想出门,我们动身了;因为她父亲对她的忧郁忐忑不安,只按她的意图行事。想到见识巴黎,我高兴得打颤;爱德梅自以为会看到涉足上流社会能使我的粗俗谫陋有所改变,我则幻想在这个被我们的哲学家竭力贬低的上流社会中,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3月一个明丽的早晨,我们上路了,骑士、他的女儿和勒布朗小姐同坐在驿车的条凳上,我同神甫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神甫也是生平头一遭见识首都,掩藏不住喜悦。我的跟班圣约翰向每个路人深深鞠躬,没有失去他礼貌周全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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