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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绝大多数年轻人对上帝失去了信仰,大约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的老一代却笃信如故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这样,因为人类精神自然地趋向于批判,也因为这种批判更多地出于感觉而不是出于思考,绝大多数的青年选择了人道主义作为上帝的替代品。然而,我属于这样一类人,总是处于他们所属阵营的边缘,以便不仅能看清他们身陷其中的拥挤,还能看清自己与他人的距离。这就是我没有像他们一样全心全意放弃上帝的原因,也是我没有把人道主义当作替代品加以接受的原因。因为不大喜欢,我把上帝视之为仅仅是可能存在然后可以用来崇拜的东西,而人道主义呢,不过是一种生物学观念,它没有指明什么东西,不过是指明了人类种群自身与其他任何动物群类一样都值得崇拜。这种人类膜拜及其“自由”和“平等”的仪典,总是像一种古代迷信的复活,在那种迷信之下,动物都成了上帝,或者上帝都长着动物的脑袋。
  这样,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也无法去信仰成群的牛马牲畜,我像所有的边缘人一样,还是对一切事物保持着有距离的态度,一般来说,这叫作“颓废”。“颓废”就是无意识的完全缺席,因为无意识是生命的重要基础,这种缺席就像心脏能够想象自己跳动的停止。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对于少数像我这样视生若梦的人来说,除了把放弃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以及把沉思当作命运,还能有什么?无视一种宗教生活的意义,也不能通过理性来发现这种意义,对抽象概念的人不能建立信念,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一件事,我们所能保留的全部,作为一位灵魂拥有者的正当证明,只有对于生活的美学沉思。这样,对世界的庄严性麻木不仁,对人类的神圣和卑贱无所区别,我们把自己虚妄地交给茫然的感觉主义,再交织着享乐主义的一种精致形式,以适应我们大脑皮层的神经。
  我们从科学中仅仅获得了它的核心定律,即一切事物都服从彼此对立之法,不可能有什么独立的运动,因为所有的作用都有反作用。在我们的观察之下,这一法则与古代其他更多关于事物之神圣天命的法则十分吻合。像虚弱的田径运动员放弃他们的训练,我们也放弃斗争,以真正博学者的全部周密注意,转而全神贯注于纸上的感觉。
  我们无法认真对待任何事情,而且相信在我们的感觉之外,我们没有被赋予任何其他的现实,我们只能在感觉中定居,在感觉中开发,就像它们是一片未被发现的伟大土地。我们勤奋的工作并不仅仅在于美学的冥思,而是为这种美学的方式和结果寻找表达,因为我们写下的散文和诗歌,在剥夺欲望方面影响其他人的本能,改变其他人的心智。它们已经成为这样一种东西,似乎人们大声颂读它们,是一心使阅读的主观愉悦得到一种客观性的强化。
  我们知道得太清楚的只是,每一件作品都注定是不完美的,一切审美的玄想,都会比我们写下的审美玄想更多一些可靠性。一切事物都是不完美的,没有落日,无论如何可爱的落日也只是落日;也没有轻柔的微风抚慰我们入眼,它无法抚慰我们进入一种静静的甜蜜的梦乡。于是,如同充满着玄想的群山或者雕像,我们把日子当作书本一样来深深思索着,所有这一切梦想,力图把梦想转化为我们近切而熟悉的东西,转化为我们太愿意写下的描写和分析。一旦写下来,它们就将成为我们能够欣赏的异生之物,就像各们刚刚风尘个村滩排谁抗钻己这不是诸如维尼(法国18至19世纪浪漫主义小说家和诗人——译者注)一类悲观主义者的思想,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座监狱,他们在其中靠结草度日。做一个悲观主义者意味着一个人要把生活看作悲剧,采取一种夸张而且让人不舒服的态度。说实话,我们在自己生产的作品里没有置放任何价值的概念。说实话,我们生产作品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但我们这样做并不像囚犯靠给革来分散一下自己对命运的注意力,而是像一个小女孩绣上一个枕头套子以自娱,如此而已。
  对于我来说,生活是一个小客栈,我必须呆在那里,等待着来自地狱的马车前来召唤并且择我而去。我不知道马车会在什么地方带走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够把这个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被限定呆在那里。我也能够把它看成一种类似俱乐部的场合,因为我在那里遇到了其他人。不管怎么样,我不像其他人,既没有什么焦躁,也不见得十分合群。我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茫然等待的人,我离开了这些人,离开这些在客厅里窃窃私语其育嗡嗡不时传来的人。我坐在门口,用耳目汲收着门外风光的一切色彩和音响,缓缓唱起了一支模糊不定的曲子,这只是一支唱给自己的歌,是等待时的创作。
  大夜将降临到我们所有人的头上,马车将要来到。我享受着微风,那是灵魂赐予我的微风,供我宁静时享用。我没有更多的疑问,眼中也没有未来。如果我留在来访者留言簿上的东西,有一天被他人读到并且给他们的旅途助兴,那就不错了。如果没有什么人读到它,而且没有读到它的人们因此而少一些扫兴,那也很好。
  (1930,3,29)

  宗教以后的幻象

  我们这一代人继承着对基督教信仰的不信任,其中也造成了一种对所有信仰的不信任。我们的前辈仍感到一种信仰的冲动,于是从基督教转发向了其他的幻象形式。有些人热心于社会平等,另一些人纯粹爱上了美,还有一些人则在科学那里安顿信仰并且从中受益。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些人,甚至很多基督教徒也在内,起程远赴东方和西方,去寻找其他的宗教来填补自己的意识和生活,似乎不这样做的话,意识和生活就会一片空虚。
  我们失去了所有这一切,生来就是这一切慰藉的弃儿。每一种文明都有宗教的亲缘外貌,以宗教来代表自己:于是追随另一种宗教就是丧失最初的宗教,最终也就会丧失所有的宗教。
  我们失去了自己与其他一切人的宗教。
  我们留下了我们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放弃,在流离之中仅仅知道自己还活着。一条船看来是一件用物,其目的之一是用于旅行,但它的真正目的不是用来旅行,而是抵达港湾。我们发现自己身处高高的海浪之上,却对我们将要投奔的港口一无所知。于是,我们提出了淘金者大胆格言的一种痛苦版本:跋涉就是一切,而生活是没有的。
  失去了迷幻,我们靠梦想而生活,这些梦想是迷幻者们无法得到的迷幻。我们靠自己独自活下去,弱化着自己,因为一个完整强健的人是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我们没有信仰,也就没有了希望,而没有了希望,我们就没有真正的生活。我们没有对未来的考虑,就没有了对今天的真正考虑,因为对一个人来说,今天的行为只是未来的一则序言。战斗精神已在我们身上流产,我们生来就没有战斗的热情。
  我们中的一些人还纠缠于每一天愚蠢的征服,为我们每天的面包而卑下粗俗地挣扎,却不愿为得到这些面包而付出劳动,不愿体会到包含其中的艰辛,不愿有收获的高尚。
  另一些人有更好的家世,总是避开公众生活,无所求也无所谋,试图扛起生命中忘却苦难的十字架、然桥已不像是十书架最原动前征敏者,在他们的意识里有一种徒劳的努力,缺乏神性的闪光。
  另一些人则在他们的灵魂之外忙碌,给他们自己增添混乱的迷信和喧嚣,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因为他们能够被他人耳闻;他们以为自己还爱着什么——在他们仅仅只是在爱的外墙上碰了钉子的时候。生活伤害于我们,因为我们知道自己还活着。死亡没有给我们留下地盘,因为我们对死亡失去了所有正常的关注。
  但是,另一些人,最后的人,临终一刻面对精神的边界,甚至没有勇气完全放弃一切,没有勇气在他们自己身上寻求避难。他们生活在否定、不满以及疏离之中。但是,我们全都只能生活在我们自己内心,甚至无须有任何一个行动。在我们自己房间的四壁之内,在我们无能行动的囚室四壁之内,我们长久地关门闭户。读报读报的时候,总是被报上的某一美学观点弄得心痛,这也是一种道德上的痛感,哪怕对于一个不常在意道德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一个人读到战争和造反的时候——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类似事件在进行着——这个人不会感到恐怖,只会感到索然乏味。这不是所有的死者和伤者的什么残酷命运,不是那些如战神或旁观者一样死去的人们以牺牲给人们心头带来的极度沉重;这是一种牺牲生命和占有完全无用之物的愚蠢。所有的最终目标和野心都不过是一些饶舌者的胡言乱语。没有一个帝王的重要性,比得上哪怕一个孩子的玩具被毁;没有一个最终目的的重要性,比得上哪怕是一辆玩具列车的破损。帝王真的有用么?最终目的真的能让人们受益?一切行为都来源于人性,而人性从来是老样子——可以改变但没法完美,有所摇摆但不会进步。
  这种不可赎回的事物状态,给予了我们。这种我们被给予了的以及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将不知道如何失去的生活,给予了我们。这些在社会生活中构成了生存斗争的一万次棋局博奔,给予了我们……~个明智的人能做的事情,只是乞求安息,乞求不得不思考生活(就像不得不生活这一点还不够)之后的一个暂缓,乞求一个充满阳光和开阔视野的小小空间,至少,山那边什么地方的梦境是安宁的。爱情是习惯套语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我们只是爱着我们自己关于何许人可爱的观念。我们爱自己的观念,简言之,我们爱的是自己。
  这是任何一类爱的真理。在性爱中,我们通过另一个人的身体媒介,寻找自己的愉悦。在非性爱中,我们通过自己已有观念的媒介,寻找自己的愉悦。手淫者也许是一个可怜的造物,但就实而论,他是表现合乎逻辑的自爱者。只有他才是既不他饰也不自欺的人。
  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之间的关系,通过交流语言和打手势这样不确定以及歧义的事物来表达。这种特别的方式,使素昧平生的我们相互了解。当两个人说“我爱你”的时候(或者想,或者交流情感),每一个人都意含着不同的什么,意含着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是抽象的总体印象中一点不同的色彩和芳香玉一这种印象构成了灵魂的活动。
  我今天头脑清醒,好像我已经完全死去。我的思想裸露如一个骷髅,脱除了对交际幻象的情欲包装。这些我起先构想然后放弃的考虑,没有什么报由,完全没有什么根由,至少与我意识深处存在的任何东西不相干。也许,我们职员与一个姑娘外出以后体验到的失望爱情,无非是一些来自爱情事务报道的习惯套语,来自本地报纸对外国报纸的照搬重印;无非是我体内一种隐隐的恶心而我尚未设法给予生理排除。
  关注维吉尔(古罗马著名诗人——译者注)的评论家错了。完全可以理解的是,我们上述所有的感受都使人疲惫。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动物的快乐我从来没有大声宣布过自己信赖动物们的快乐,除非有时候我将其用作一种套路,来言说对这种假定性感受的支持。成为快乐者,必须知道自己是快乐的。一个人从无梦的一场好睡之中得到的唯一快乐,是醒来以后知道自己无梦地睡过了。快乐存在于快乐之外。
  没有知觉就没有快乐。但是,对快乐的知觉带来不快乐,因为知觉一个人的快乐,就是知觉这个人已经度过了快乐,随之而来的是无奈曲终人散。身处快乐之中,就如同身处任何事局当中,知觉毁灭着一切。然而,没有知觉又不能存在。
  只有黑格尔不惜笔墨要设法让两方面绝对同一。在感受或者生命的动能当中,存在与非存在之物从来不会混淆或者被混淆;通过一些相互转化的综合过程,两件事依然保留着相互的排斥。
  那么,一个人该怎么办?在疏离的时刻,如同自己是一个生物体并且快乐一时,在这一刻感受着快乐,甚至对自己的感觉毫无所知,完全不知此身何身今夕何夕。用自己的感受来封锁思想这就是我在今天下午相信的东西。到明天早上事情可能又会有变,因为到明天早上将会有另一个不同的我。明天我将会成为哪一类的信奉者?我不知道。因为我如果要知道那一点,我就需要已经身处彼时彼地。关于明天或今天的事,甚至我眼下信奉的永恒上帝也无法预知,因为我在今天是我,而到明天也许就不再存在。无法兼得我们在生活中的前景,是我们更多地诚服于两种矛盾的真理。
  第一件是,面对着生活的现实,所有的文学虚构和艺术相形见细,哪怕它们确实能给我们提供高于生活的愉悦,但也毫无意义。事实上,它们像一些梦幻,使我们得以体验到生活中从来没有的感受,魔变出生活中从来没有的图景;但它们只是梦幻而且,一个人从中苏醒之后,不会有记忆或者怀旧的愿望,更不会奢望从今往后据此过上一种高级生活。
  第二件是,所有高尚心灵都希望过上一种充实的生活,希望体验一切事物和一切感受,包括知道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由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此生活只能有主观性的满足,只能放弃什么都占全的大胃口。
  这两个真理互相不可化约。聪明人将会竭力避免去调和它们的尝试,也竭力避免在它们之间厚此薄彼。然而,他将不得不在他们二者之间择一而从,并且对于不能同时选择另一项而深感懊丧,或者懊丧于不能把这两项都给予干脆的拒绝,从而使自己向某种个人的涅槃圣境高高升华。
  快乐的人,在生活对他的自然给予之外别无奢求,几乎遁着一种猫的直觉,有太阳的时候就寻找太阳,没有太阳的时候就找个暖和的去处将就。快乐的人,在想象的趣味中放弃他的生活,在对别人生活的冥想中寻找乐趣,不是体验对他们的印象,而是体验这些印象的外在状貌。快乐的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于是不再有所失落或者有所减少。
  乡下人,小说读者,清教苦行主义者:他们是真正快乐的人,因为他们完全放弃了个我——首先是因为他们靠直觉生存,而直觉是非个别化的;其次是因为他们通过想象来生活,而想象是转瞬即逝的;再次是因为他们虽生犹殁,也就没有死亡,没有休眠。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满足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抚慰我,一切——不论存在还是不存在——都使我深感厌腻。我既不需求e己的灵魂也不希望将它放弃。我欲望自己并不欲望的东西,放弃自己没有放弃的东西。我既不能成为一切无也不能成为一切有:我只是一座桥,架设在我之所无与我之所愿之间。重读自己人类心灵的全部生活,只是在依稀微光中的一种运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晨畴之中,无法确定我们自己是什么,或者确定我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即便是我们当中的校使者,也存在着对某些事物诸多自以为是的感觉,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测定的谬以千里。我们碰巧处于一出戏剧的幕间休息,有时候,透过特定的门洞,我们得以窥探到台上的场景是何模样。整个世界如夜晚声音一样混饨不清8我刚刚重读了这些纸页,上面是我清清楚楚写下的文字,将要存在到它可能存在到的时限。我问自己: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为了什么?我感受自己的时候我是谁?我是自己的时候又有什么东西在我心身中死去?
  像一个高高立于山巅之人,试图弄明白山谷里的人们及其一切纷法驳杂的生活,我俯瞰自己,像遥看一片模糊不清的风景。
  在这样的时刻,当我的灵魂陷入地狱,以至一个最小的细节都可以像一纸悼词,使我惊悸不宁。
  我感到自己总是处在一次苏醒的前夕,在一种让人吐不过气来的昏乱的最后关头,在一个充当着我的外壳里拚命挣扎。我要叫喊,似乎觉得任何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但是,我所有的感受只是极度的疲惫,像流云一样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像阳光将尽之时的形状,像辽阔牧场上的绿草若明若暗。
  我一个人抓瞎式地忙于寻找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来没有人向我描述过。我们跟自己玩着隐藏与寻找的游戏。我相信在某个地方有这一切的超验理性,一些可耳闻而无法目击的流动的神力。
  是的,我重读这些纸页,它们代表着空虚的时光,安定或者幻觉的瞬间,化人风景的伟大希望,房间从无人迹般的恐怖,一点点声音,一种极度的困乏,以及尚未写就的真理。
  在有些事情上,任何人都是虚妄的。我们每个人的虚妄,包括着我们忘记了别人也像我们一样有灵魂。我的虚妄包含在零星纸片里,零星短章里,特定的怀疑之中……我说过我重读着这些纸页么?我在说谎。我根本不敢去读它,不能去读它。我该怎么办?这些纸页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我再也无法理解……
  (1930,4,10)

  

  不知为什么,我有时候感到一种死的预感向自己逼近……也许,这只是一种模糊的生理不适,因为它没有表现为痛感,而是趋向于精神化的形态;或许,这只是一种需要睡眠的困乏,困乏之深以至不管睡上多久也没法将其缓解。这种确切无疑的感觉,使我似乎到了最后一刻,在一个逐渐恶化的病程之后,已经让自己在没有暴力或者忏悔的情况下,无力的手久久停歇于床单,然后滑落下来。
  我在这个时候有些迷惑,这是不是我们叫作死的东西?我的意思不是指那种我无法渗透的神秘之死,而是指停止生命的生理感觉。人们虽然含糊其辞,但生来都怕死。一般的人结束得较为轻松,因为他们在生病或衰老的时候,对空茫之中发现的地狱很少投入恐怖的一瞥。这只是一种想象的缺乏,就像一个人只是把死亡想象成睡觉。如果死亡与睡觉毫无一点共同之处,那么死是什么?就我所知,至少,睡觉的起码特征是一个人可以从中苏醒,而一个人从来不可能从死亡中苏醒。如果死亡像睡觉,我们就应当有一些关于死而后醒的概念。这些概念当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们只是把死亡想象成人无法从中苏醒的睡觉,而这种想象完全没有意义。
  我要说的是,死亡并不像睡觉,因为入睡的人是活人,只不过是眼下暂眠一刻而已。我不知道应该把死亡比作什么东西,因为一个人无法体验死亡,无法体验任何一件哪怕是可以与其勉强相比的东西。
  当我看见一个死者,对于我来说,死亡似乎就像一次分别。尸体看起来像是什么人遗留下来的一套衣装。这个时候衣装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穿上它。时间我不明白时间是什么。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办法,能够最真实地测量时间。我知道用时钟测量时间的办法不真实:它只是从外部把时间作空间性的分割。我也知道靠情感来把握时间不真实:这不是分割时间而只是分割对时间的感觉。梦的时间当然也纯属错误:我们在梦中滔滔流逝的时光,一会儿光阴似箭,一会儿度日如年,而我们现实体验的时间既不快也不慢,它仅仅取决于时光流逝的特定方式,取决于我不能理解的时间本性。
  有时候,我认为一切事物都是虚幻,时间仅仅是用来环绕这些事物的一个框架,从而使其异变。在我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中,时间总是在荒诞的设计之下安排出荒诞的水准,以至于在我的一段生命里,一个十五岁少年老成的我,比起另一段里的我,即坐在诸多玩具当中的一个婴儿,还要年轻。
  当我想起这些事情,我的意识便渐入困惑。我感觉到这一切往事中出了差错,尽管我木知道这个错误在什么地方。就像我正在观看一种魔术,我已经察觉了这是一场骗局,已经感觉到自己正在受骗,只是一时无法弄明白骗招的技术和机关何在。
  接下来,我的脑子里闪念纷呈,虽然荒谬却让我无法全部拒绝。我很想知道,一个人在速行的汽车上缓缓地沉思,他是在速行还是在缓行?我很想知道,一位技海自杀者,与一位仅仅是在海边跳水者,实际上是否以同样的速度下落?我很想知道,这三件事是否同时发生——我抽烟,写这些片断,还有思考这些荒诞不稽的念头——真是同步进行的吗?
  一个人可以想象,同一个轴上的两个转轮总有一个转在另一个的前面,即使它们只有毫发之差。一架显微镜会将这一错位放大到难以置信和似无可能的程度,亦即不真实的程度。为什么显微镜不能证明出比我们虚弱视力所见更为真实的东西?这些仅仅是胡思乱想?它们当然是。这些仅仅是些思想的迷幻?它们当然是,它们确实是迷幻。
  那一个没有尺度却测定着我们的东西,甚至并不存在却灭杀着我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在这样的一些时刻,在这样一些我甚至不能确定其存在着的时刻,我体验着拟人化的时间,然后感到自己昏昏欲睡。
  (1932,5,乃)

  荒谬的怀恋

  假如有一天,我碰巧有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有世界上写作的所有时间和发表的所有机会,我知道我会怀恋眼下这种飘摇不定的生活,这种几乎没有写作而且从不发表什么的日子。我的怀恋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普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再为我所有,而且是因为在各种各样的生活中,都有各自特别的品质和特别的愉悦,一旦我们走向另一种生活,哪怕是走向更好的一种,那特别的愉悦就会混灭,特别的品质就会枯竭。它们总是在人们感到失去它们的时候消亡_假如有一天,我扛着自己意愿的十字架,走向最后受难之地,我知道自己还会发现另一种受难寓予其中,我会深深怀恋自己以往无所作为、黯然无色、不无缺憾的日子。我将以某种方式灰飞烟灭。
  我感到无精打采,过着乏味的一天,在一个L乎空旷的办公室里身陷于特别荒唐的事务。两位同事病了,而另一位今天刚好不在。我身边也没有那个办公室的小伙计,他在房间远远的对面那一端。我在怀恋着将来某一天感受到怀恋的可能性,却不在意这种怀恋着上去会多么的荒谬。
  我几乎要祈祷上帝,让我呆在这里,就像把我锁在保险箱里,以逃避生活的苦难和欢欣。我是自己的伪装自上一次动笔,我又过了这么长一段时光!在这些日子里,我在犹豫的放弃之中度日如年。像一个荒芜的湖泊,在虚拟不实的风景里纹丝不动。
  这一段时光中各各不同的单调里,在~成不变的岁月中纷坛多变的过程里,简单地说,生活在身边流逝,在身边欢快地流逝。我对这种流逝的感受,与我睡觉时的感受并无二致。我像一个荒芜的湖泊,在虚拟不实的风景里纹丝不动。
  我经常无能认识自己,我是那些自知自明者当中的一个偶然……我观察自己生活其中的各种伪装,这些外形变来变去,而我依然故我,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毫无成效。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像是卷入了一次内向的旅行,我记得乡间房屋那变化着的单调……我就是在那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但是即便我想说,我也不能说,那时的生活是否比今天的生活更多或者更少一些快乐。生活在那里的那个人际环表挥两件是/封不活者而是另外一个:这两个人是不同的生相干,不可比较。但从内质来看,从两。富于凝)的两相异趣来看,他们共同的单调似乎倒是有些相似。他却是同一种单调。
  但是,我为什么要回忆?是两种生活出于疲乏。
  回忆是休息性的,因为它不卷入任何行动。为获得一种深层的休息之感,我是多么愿意经常回忆从来也没有的事情……我如此彻底地成为了自己的一个虚构。在这样的时刻,任何自然的感觉一旦产生(我应当体验这样的事情),立刻就成为了想象性的感觉——回忆成为了梦幻,梦幻成为了梦的一种遗忘,自我认识成为了自我审视的一种缺乏。
  我已经如此彻底地脱除了自己所拥有的存在,这种存在是自己的衣装。我只是自己的《装而已。当环抱着我的一切渐渐消失,那是Z从未见过的金色霞光洗涤着我从不知晓的z日。
  (1934,3,31)

  可怕的少作

  有一次,我发现自己大约十五年前用法文写的一段文章。我从来没有到过法国,与法语也从来没有什么密切联系,因为我从来不曾操作自己用不来的语言,所以法语于我渐渐有些生疏。今天,我像从前一样读了很多法语,我已经老了,阅历已深;我想必有所进步。但眼前这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段落,在法语的用法上,竟有一种我今天已经缺乏的真切有力,风格上也有一种我现在造语时已经没有的流畅。整个章节,整个句子以及词组的转折,都显示出一种我丢失了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的浩浩荡荡;如何解释这一点?我在什么地方被自己盗用了名义?
  我知道,提出一种使写物和写意如何流被起来的理论,让我们理解我们是生活的内在济动,想象我们是多重人格,想象世界正在流经a们的身体,想象我们一直有多形多面的性员……这一切都足够的容易。但是,还有另外冲问题,总是在这里继续让人不解:不仅是什么个性都有它自己的两面;问题是这里有一个绝对的他者,有一个异己的存在,居然属于我。
  随着老之将至,我将要失去想象、情感、一种特型的智识、一种感觉的方式,所有这一切痛感都可以让我见多不怪。但是,当我读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居然觉得这是陌生人所写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够站在什么样的海岸,让自己俯瞰沉在海底的自己?
  在另外的情境里,我发现了一些自己无法回忆其写作过程的章节,这些章节并不太让我惊讶,但是连我也无法回忆出写下它们的可能,倒是足以惊吓我。某些特定的词组完全属于另一种思维方式。就像我发现了一幅旧的肖像,明明是我自己,却显示出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的身材,那诸多不忍辨认的特征,竟然无可置疑地并且可怕他一直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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