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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德克尔麻木地坐在林多路被夯实的土堆上,后背靠在一辆救护车的右后轮上,嘴上戴着氧气罩。他觉得吸进去的气体又干又苦,也许这种苦味是他吸入肺部的烟造成的吧,反正他也说不清楚。他听到身边的氧气箱发出咝咝的声音,一位救护人员正在查看箱上的压力刻度。他听到了汽车发动机、消防车、警车以及其他急救车辆的隆隆声。他听到了消防人员在相互喊叫着,许许多多的水龙头一起朝着贝丝住所仍在冒烟的残垣断壁喷射。
  德克尔想,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他一定是说出了声,因为那位救护人员皱着眉头关切地问:“什么?”并把氧气罩从他的脸上拿开。“你感觉怎么样?想吐吗?”
  德克尔摇了摇头。这一摇,他的头更痛了,身体也缩成了一团。
  “你想对我们说什么?”
  “没什么。”
  “不对吧,”紧挨着他的埃斯珀兰萨说,“你说,‘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这位警官也拿掉了扣在鼻子和嘴巴上的氧气罩,氧气罩在他满是烟尘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的印迹。“不要责备自己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无法预料。”
  “胡说,我担心她会有危险,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德克尔争辩道。他口中的粘液掺杂着烟灰。“我真不该让她回家,该死,我真不该——”
  “别动。”那位救护人员说。他挽起了德克尔的裤管,正在检查他小腿的皮肤。“你很幸运。火苗烤焦了你的裤子,但没有烧起来。你腿上、胳膊上的汗毛,还有头发都被烧去了。要是你在里面再多待几秒钟的话,那……我可说不准我自己会不会这么勇敢。”
  德克尔的语调中充满了自嘲。“勇敢怎么样,拼命又怎么样,我还是没能救她。”
  “但你差点儿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你已经尽了全力了。”埃斯珀兰萨强调说。
  “全力?”德克尔痛苦地重咳了几声。“如果我考虑得周全些,就会让她继续待在医院里得到保护。”
  “来,把这喝了。”那位救护人员说。
  德克尔喝着瓶中的水,水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去,在他满是烟尘的脸上留下黑一道白一道的印迹。“我应该预料到,当大家都在注视着我的房子的时候,他们进入她的住所该是多么容易。如果我送她回家时跟她一同进屋,我们俩就会同时赶上爆炸。”
  德克尔的一番话使埃斯珀兰萨感到一阵不安,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显得十分忧郁。他刚要说什么,另一辆警车,还有一辆消防车鸣着警笛来到现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德克尔又喝了些水,然后看着消防人员手忙脚乱地用水龙头喷射残垣断壁。“天哪。”他扔掉水瓶,双手捂住脸,肩膀起伏着,悲伤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心如刀绞。“唉,天哪,贝丝,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他觉得埃斯珀兰萨用胳膊搂住了他。
  “全怪我,全是我的错。”德克尔泪流满面地说。
  这时,他听到一位救护人员低声说:“我们最好把他送往医院。”
  “不!”德克尔坚定地说,“我要待在这里,帮着找出那些干坏事的狗杂种!”
  “你看炸弹是怎么爆炸的?”埃斯珀兰萨问道。
  “什么?”德克尔有些神志不清。他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埃斯珀兰萨的问题上。他告诫自己,一定要集中精力,控制住自己,靠歇斯底里的发作是不可能找到凶手的。“也许是种遥控装置。”
  “靠无线电信号启动的电子起爆管。”
  “没错。”德克尔擦去红肿眼睛上的泪水。他想起了贝丝。唉,天哪,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全是我的错。“不可能是定时器,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定在什么时间,什么时候家里有人。”
  埃斯珀兰萨看上去更加不安了。
  “一定是有人拿着起爆器守在房子外面,等到适当时机按下按钮。”德克尔说,“也许有人拿着望远镜躲在太阳山上,也许其中的一个人假装对昨晚的爆炸感兴趣,在路上走来走去。”
  “我已经让警察去跟这个地区里的每个人谈谈。”埃斯珀兰萨说道。
  “太晚了,按电钮的人早就没影儿了。”
  “或许这个地区有个电子信号正巧与起爆管的设定频率相同,碰巧引爆了炸弹。”埃斯珀兰萨说。
  “不会。起爆管必须有由两种不同频率组成的序列才能让炸弹爆炸。他们所设定的频率决不会是本地常用的。”
  “你好像对此很有研究。”埃斯珀兰萨说。
  “我曾读过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其实这都是一般性的常识。”
  “是吗?”
  这时,有人朝他们走过来,脚步声很重。德克尔抬起头来,发现桑切斯停在他们面前。
  “消防队长说,房屋残骸的温度降下来了,已经可以进入了。”桑切斯告诉埃斯珀兰萨,“他认为,除非是燃烧弹,否则,不可能燃起这样的大火。”
  “我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埃斯珀兰萨吃力地站起来。他的长发被烤焦了,牛仔裤和棉衬衫上面满是污垢,而且被火星烧出了一个个小洞。“消防队长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还不知道的情况吗?”
  “他和他的队员已经开始寻找尸体。他说,因为墙壁是土坯砖的,地面又是红砖和瓷砖的,所以,不像木结构房子烧得那么厉害,这样寻找起来比较容易。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
  “还有其他情况吗?”埃斯珀兰萨听起来很沮丧。
  “有,不过——”桑切斯看了德克尔一眼,显然是觉得在他面前说不太方便。
  “怎么?”德克尔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体内的肾上腺素猛然增加了许多。“你有什么话要说?”
  桑切斯转向埃斯珀兰萨。“也许我们该到巡逻车里去,我有话要跟你谈。”
  “不行,”德克尔说,“你们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
  桑切斯一时拿不定主意,望着埃斯珀兰萨。“你看可以吗?”
  埃斯珀兰萨耸了耸肩膀。“也许如果我们有事不背着他,他也会有事不背着我们的。你掌握了什么情况?”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你让我安排警察去询问这一地区的人——也许当时有邻居站在外面,也许有人正好打这儿路过,也许有爱管闲事的人对昨晚发生的事好奇,正好在附近溜达,也许有人目睹了爆炸。”
  埃斯珀兰萨满怀希望地问:“我们找到可以提供帮助的人了吗?”
  “噢,我认为这比帮助还要复杂。”桑切斯说。
  “别啰嗦,你到底知道什么?”德克尔朝他跨近了几步。“你有什么事想瞒我?”
  “一位妇女正沿康诺堡小道,也就是这些房子后面低处的一条街寻找她丢失的狗。就在爆炸发生之前,她被一个匆匆忙忙钻出树丛走下斜坡的人吓了一跳。”
  “是那个引爆炸弹的人。”德克尔说,“那位妇女提供了那人的长相了吗?”
  “是的,她遇到的那个人也是位女性。”
  德克尔觉得好像被人刺了一下。
  “她提着一个手提箱。”那位警察说。
  “什么?”
  “她长得很迷人,约有30岁出头,长长的金棕色头发,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套衫。她的右臂裹在套衫里面,像是受了伤。”
  德克尔用一只手撑在救护车上。大地似乎在颤抖,他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神志恍惚。“可你描述的正是——”
  “贝丝·德怀尔,正是她。”桑切斯说,“那位正在寻找狗的妇女说,有辆车停在康诺堡小道上,里面坐着个男人。当他看见那女人提着手提箱过来时,赶忙下车,把她的手提箱放进了汽车行李箱内,然后帮她上了车。恰好在那时,炸弹爆炸了。他们上车疾驶而去。”
  “我不明白,”德克尔说,“这讲不通,怎么能——”
  一位消防人员走过来,摘去宽沿金属头盔,露出满是烟灰的脸。他抹了一把汗水,伸手接过救护人员递过来的一瓶水,对埃斯珀兰萨说:“还是没有受害者的踪迹。”
  德克尔的心跳加快,直想呕吐。他脑子里乱作一团。“可为什么会……贝丝还活着?她在斜坡上干什么?车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2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贝丝没有遇害!他内心涌起了宽慰和希望,但也为她的神秘举动而感到烦乱和沮丧。
  “你是怎么认识贝丝·德怀尔的?”埃斯珀兰萨问。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德克尔的客厅里。
  “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想买套房子。”德克尔倒在沙发上,心里想,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是7月。”德克尔想,我快要疯了。
  “她是当地人吗?”
  “不是”
  “她打哪儿来?”
  “东部。”德克尔头痛得厉害。
  “哪一个城市?”
  “纽约周围的什么地方吧。”
  “她为什么要搬到圣菲来呢?”
  “她的丈夫一月份死于癌症,她想忘掉对往昔的痛苦回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德克尔想,就和我想开始一种新生活一样。
  “这里可是个高消费地区,”埃斯珀兰萨说,“她怎么能买得起那幢房子呢?”
  “她丈夫留下一笔巨额人寿保险金。”
  “一定是个不小的数目。他的职业是什么?”
  “我不知道。”
  埃斯珀兰萨被搞糊涂了。“我还以为你们非常亲密呢。”
  “是的。”
  “但你连她过去的一些基本情况都一无所知。”
  “我不想问太多的问题。”德克尔说,“她丈夫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不想勾起令她烦心的回忆。”
  “比如,她过去住在什么地方?告诉你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让她烦心呢?”
  “我就是不想打听。”德克尔又撒谎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打听这些事。在他从前的生活中,他一向尽可能准确详细地弄清楚与自己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私人情况,他把这视为自己的分内之事,虽然他从不知道那些情况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但自从来到圣菲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了新的生活。他要重塑自我,因而决心改掉以往专为自己打算的生活方式。
  “她买下与你相邻的房子后,她丈夫的保险金还足以维持她的生活吗?”
  “她以作画为生。”德克尔说。
  “噢?哪家画廊?”
  “在纽约。”
  “什么名称?”
  “我不知道。”德克尔重复道。
  “仔细想想。”
  “我见过那位开画廊的人。他来拜访过,他名叫戴尔·霍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四,9月1日。”
  “你怎么记得这么具体?”
  “这只不过是9天前的事。我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就在这一天贝丝签了购房契约。”可德克尔这么快记起这个日子还有另一个原因——就在那天晚上,他和贝丝第一次做爱。贝丝!他在心里呼唤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从你屋后的斜坡跑掉?在车里等你的人是谁?
  “德克尔先生。”
  “对不起,我——”德克尔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走神了,没听见埃斯珀兰萨接下来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你说过,手持遥控起爆器的人肯定一直在监视着那所房子。”
  “没错。”
  “那人为什么不趁你和德怀尔女士一起走到房前时引爆炸弹呢?”
  “除非我进到房内,否则炸弹能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他们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所以那个监视的家伙决定等你离开之后再引爆,是吗?”埃斯珀兰萨问,“这种战术讲得通吗?”
  德克尔打了个寒战。
  “这是说假如你是目标的话。”埃斯珀兰萨补充道。
  “贝丝是袭击的目标?”德克尔觉得越来越冷,不禁哆嗦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今天下午和昨晚的事,不是冲着我来的?”
  “很显然,她是害怕什么事情,不然,她不会从屋后的斜坡跑掉。”
  德克尔感到热血冲上面颊。“天哪,他们是冲着贝丝来的。”在他的生活中——无论是在特种部队,还是在反恐怖情报部门——没有哪一次经历能与他现在所经受的一切相比。他从来没有在感情上受到过如此强烈的打击。而且,在他来圣菲之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放弃过自我保护,让自己在感情上变得不堪一击。
  “你刚才说起过无线电频率遥控引爆炸弹,”埃斯珀兰萨说,“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么多有关引爆建筑物的知识的?”
  德克尔没有在意,他在忙于分析错综复杂的情况。一年多来,他一直采取自我克制的态度。他坚信,只要自己坦诚对待现实生活,彻底摒弃以往生活中那些审慎精明的种种习惯,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可是,现在他毫不犹豫地恢复了那些习惯,这真让他吃惊。他拿起电话簿,找到自己想找的那一栏,迫不及待地按着号码。
  “德克尔先生,你在做什么?”
  “给圣·文森特医院打电话。”
  埃斯珀兰萨面露困惑。
  一位接线员接电话后,德克尔说:“请转负责3116房间的护理站。”
  另一个人接电话后,德克尔说:“你们曾接收一位中弹的伤员,名叫贝丝·德怀尔,她刚刚出院。我想同随便哪一位曾经护理过她的护士谈一谈。”
  “请稍候。”
  另外一个人拿起了电话。“对,我帮助护理过贝丝·德怀尔。”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当然,我是7点接班的,在此之前,她由其他护士护理。”
  “我是负责调查有关她枪击事件的警官之一。”
  “嗨,”埃斯珀兰萨问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德克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埃斯珀兰萨给他一个机会。“有人探望过她吗?”
  “只有她的一位男友。”
  德克尔想,可能就是我。但他并未就此罢休。“那人长得什么样?”
  “高个子,身体结实,约有40岁。”
  “沙褐色头发?”
  “我想是的。他很粗壮,也很英俊。除他以外,没有来过其他的人。”
  “电话的情况呢?”
  “噢,她打过很多次电话。”
  “什么?”
  “她还接到过几次电话。有时电话铃响个不停。假如我在她的房间里,她就不同来电话的任何人说话,一直等到我离开。”
  德克尔感到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谢谢,”他强打精神对护士说,“你帮了不少忙。”他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要这样打电话?”埃斯珀兰萨问道,“你知道冒充警官要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吗?”
  “贝丝打过不少电话,也接到过不少电话。但据我所知,我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亲密的朋友。那么,她在给谁打电话?又是谁在给她打电话呢?”
  “如果她打的是长途电话,而且不是对方付费电话的话,那么她打的电话号码会有记录的。”埃斯珀兰萨说。
  “可以查一查,可我怀疑是当地电话——她是在跟等在康诺堡小道上的那个男人通话。当我带给她几件衣服叫她换上出院时,她对我说,她觉得身上脏兮兮的,在我面前换衣服很难为情。她让我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她。当时我想,她有伤,理应需要帮忙,这不是感到羞怯的时候,但我还是让步了。现在想来,她是利用这个机会给那个人打最后一次电话,告诉他她要出院了,并约定好他在什么时间等她。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德克尔既为贝丝仍然活着感到欣慰,又对她的所作所为困惑不解。除了其他的烦乱情绪外,他突然又萌发出一种新的烦恼:嫉妒。他想,天哪,这怎么可能呢?贝丝居然有个秘密情人?在她和我来往的这段时间内,她一直跟另外一个人约会吗?他胸中翻腾着一团团疑云。她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那人是从东部跟随她而来的吗?是她过去认识的什么人吗?
  “等在车里的那个人——那位见过他的妇女看清他的长相了吗?”德克尔问。
  “桑切斯会知道的。”
  德克尔急急忙忙朝前门走去,桑切斯正在那里守卫着这幢房子。这时,前门突然打开了。
  桑切斯出现在门口,吓了德克尔一跳。“有两个人声称是你的朋友,他们要见你。”
  “也许是邻居,也许是我的同事,告诉他们,我等会儿再见他们。听着,我有事要问你。”
  “这两个人执意要见你,”桑切斯说,“他们强调说是你的老朋友,很久以前的朋友。他们说他们的名字是哈尔和本。”
   
3

  “哈尔和——”德克尔尽量掩饰住吃惊的神色。“对。”他绷紧了反应神经。“我认识他们。让他们进来。”
  一年多前,德克尔愤而辞职时,本和哈尔这两位特工曾守在圣里吉斯旅馆的门厅里监视他。他们反复询问他的动机后,认定他对国家安全并未构成威胁,因而允许他前往圣菲这个避难所。不过他们含蓄地告诫过他,虽然罗马事件使他怒火满腔,但他最好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把这件事对外人乱讲。
  现在德克尔不得不假设,他们是他从前的老板派来的调查人员,这大概是对他在住宅遭袭击后所打的那个紧急电话做出的反应吧。他们俩在门口出现了,德克尔注意到他们与上次他见到他们时没有多大变化——又瘦又高,大约190磅重,6英尺高,与德克尔的年龄相仿,41岁,相貌刚毅,目光警觉。他们俩唯一的区别就是哈尔的头发是棕色的,往后直梳着,而本的头发是红色的,剪得很短。他们穿着茄克衫和咔叽布裤子,脚蹬结实耐穿的便鞋。他们粗略地扫视了一遍客厅,估计出埃斯珀兰萨的身份,把目光落在了德克尔身上。
  “怎么回事?”哈尔问道,“外面为什么有警察?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了。这位是埃斯珀兰萨警官。警官,来认识一下哈尔·韦伯和本·艾斯莱。”他们的姓都是假的,不过德克尔知道,这与他们平时带在身上的假证件一致。“我在弗吉尼亚工作时,我们经常凑在一起。他们告诉过我,最近某个周末要来这里,可我想我忘记了马上就是狂欢节周末了。”
  “是啊。”埃斯珀兰萨说,显然他并不相信德克尔的话。他分别跟他们握了握手,打量着他们的窄臀和宽阔而结实的肩膀,又看了看德克尔那跟他们相似的体形。“这两位也是房地产经纪人,也懂得遥控引爆炸弹吗?”
  哈尔显出迷惑的样子。“炸弹?隔壁房子里出了这种事?发生了炸弹爆炸?”
  “警官,你能让我单独和我的朋友待一会儿吗?”德克尔带着哈尔和本往一扇门里走去,那扇门通向厨房外用来做烧烤食品的一小块地方。
  “不行。”埃斯珀兰萨说。
  德克尔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对不起,你说什么?”
  “不行,我不会让你单独和他们在一起待一分钟。”埃斯珀兰萨那饱经风霜的脸沉了下来。“你从一开始就闪烁其词,不予配合,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我想你说过,联邦调查局已经不让你插手这个案子了。”
  “那是指袭击你住宅的案子,可不是指你邻居家的爆炸案。”
  “联邦调查局?”本迷惑不解地问道。
  “不管你需要告诉这些人什么,好让他们争取时间,你都得守着我讲,”埃斯珀兰萨说,“你也得让我争取一下时间。”
  “联邦调查局?”本又问,“我不明白,联邦调查局与这有什么关系?”
  “警官,我真的需要跟这些人单独谈谈。”德克尔说。
  “我要逮捕你。”
  “指控我犯了什么罪?一位能干的律师今晚就可以让我出狱。”德克尔说。
  “是在星期六的狂欢节周末吗?你的律师要想找到一位法官听他的陈述,那可比登天还难。”埃斯珀兰萨厉声说,“明天,也许是星期一之前,你别想出来。我想你也不愿意浪费这么多时间,所以,你就当我没在这里好了。你想跟这些人说什么?”
  德克尔想,时间紧迫,我得立刻动身去寻找贝丝,两天的时间可是耽误不起的。他在两种彼此冲突的动机之间左右为难,狂躁不安。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决心不让自己从前的老板被牵扯到这场调查中来,可眼下出现了更紧急的情况,他必须找到贝丝,必须弄清楚是谁要杀她。
  “我过去曾为美国政府做事。”
  “嗨,当心。”本对德克尔说。
  “我别无选择。”
  “政府?”埃斯珀兰萨留心起来。“你是说——”
  “我无法否认任何事,”德克尔说,“这两个人是我从前的同事。他们来这里是要帮助搞清楚,昨夜的袭击事件是否与我曾参与的一些敏感行动有关。”
  “沉住气。”哈尔对德克尔说。
  “我只能讲到这个地步。”德克尔对埃斯珀兰萨说道,目光非常严肃。
  埃斯珀兰萨的目光也同样地严肃,慢慢地,他瘦削脸庞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他点了点头。
  德克尔转向哈尔。“你们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
  “我们当时正在达拉斯。我们乘坐的是公司的喷气机,飞了不到两小时。”
  “你们能来,我很感激。”
  “哎,我们也只能这样。”本说,“我们被告知,用电话跟你联系不安全。你报告袭击事件时有些话没说明白,所以我们决定亲自到这儿来看看,澄清这些谜团,然后与当地的联邦调查局取得联系。”
  “这件事你们已经做过了,”埃斯珀兰萨说,“你们已经跟联邦调查局谈过了。”
  “没有。”哈尔警觉地说。
  “不是当面谈的,是通过电话。”埃斯珀兰萨说。
  “不。”哈尔更警觉了。
  “可今天早晨,当地的联邦调查局的头儿和我谈起过这件事,并正式要求接管昨晚袭击事件的调查工作。”埃斯珀兰萨说。
  “你刚才提到过此事,不过我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本说,“我们这一方还没有任何人跟联邦调查局谈过。我们打算先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找他们。”
  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向德克尔袭来,并迅速传遍他全身的神经系统。
  埃斯珀兰萨抢先提出了德克尔急需找到答案的问题:“假如你们没有要求联邦调查局介入,那么,又是谁要求的呢?”
   
4

  桑切斯的警车从圣菲古道急速拐入波罗塔大街,在没鸣警笛的情况下,他尽可能快地驱车穿行在狂欢节期间拥挤不堪的商业区中。哈尔板着脸,和桑切斯坐在前排。德克尔弓着腰坐在后排,夹在本和埃斯珀兰萨中间,他感到自己心跳得非常厉害。
  埃斯珀兰萨在移动电话上跟什么人匆匆忙忙讲了几句,然后按下一个钮,中断了通话。“他说他会等我们。”
  “如果他不想讲我们要知道的事情,怎么办?”德克尔问。
  “如果那样的话,我会给弗吉尼亚打个电话的。”本说,“迟早他会告诉我们的,我保证。”
  “还是早一点吧,”德克尔说,“越早越好。贝丝跑下斜坡坐上那辆车已经有两小时了。她现在都能到阿尔伯克基了。天哪,如果她直奔机场,她会坐上班机,飞往任何地方。”
  “我们来查一下。”埃斯珀兰萨在移动电话机上按了几个号码。
  “你给谁打电话?”
  “阿尔伯克基机场的安检处。”
  “如果她从圣菲机场乘坐飞机,怎么办?”哈尔问。
  “我再给那里打。我们这儿的机场只有几架小客机,这件事很好办。无论她乘坐其中哪架班机,都很容易查出来。”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声音。埃斯珀兰萨开始讲话。
  此时,德克尔转脸面对着本。有那么一会儿,他心烦意乱地回忆起一年前的情景。本和哈尔驾车带着他穿过曼哈顿,轮流向他提问。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了。也许,这种审查从未停止过,而他现在所经历的是一场醒着的噩梦。
  “本,你到我家时说过,我报告袭击事件时,有些话没说明白,你们想解开这些谜团,你是什么意思?”
  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电话报告部分内容的传真副本。”本用手指指着说,“同你交谈的那位官员说,‘可现在我们已经不再对你负任何责任了。’你回答说,‘嘿,当我辞职时,你们显然认为你们对我负有责任。你们到处监视我,搞得我以为你们的安全审查会没完没了呢。该死的,两个月前,你们还在监视我。’”
  德克尔点了点头。听到别人转述自己讲过的话,他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之中。“这些话怎么啦?”
  “那位官员当时并未作任何评论,但他不明白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反复查阅了你的卷宗,没发现我们组织中有任何人一直在监视你。”
  “可这不是真的,”德克尔说,“两个月前,我看见过一帮人。我——”
  “是的,你刚来圣菲时,我们的确监视过你,”本说,“但我们监视的是你的收支记录,这办法似乎更容易,更省钱。假如你突然赚了很多钱,而这又是你的新职业不可能做到的,那么,我们就将跟踪你,看看你是不是在出卖秘密情报。可你的收支情况一切正常。对造成你辞职的那些麻烦事,你的愤怒情绪也似乎消失了。所以,我们没必要跟踪监视你。无论是谁在监视你,肯定不是我们派的人。”
  “你指望我会相信,布赖恩·麦基特里克会决定利用他不为你们工作的闲暇时间来监视我吗?”
  “布赖恩·麦基特里克?”哈尔厉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我见过他。”
  “两个月前吗?”
  “麦基特里克是那个监视组的头头。”德克尔说。
  “可麦基特里克从2月份起就不为我们工作了。”
  德克尔没有说话。
  “他父亲12月份去世了,”本说,“当再也没有人保护他时,你对他的那些指责开始为人们所理解。他又把两次行动给搞砸了,组织决定不要他了。”
  埃斯珀兰萨用手捂着移动电话的话筒。“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安静点?我都听不清了。路易斯?”他俯身朝前对桑切斯说,“阿尔伯克基警察局想知道,我们能否描述一下贝丝·德怀尔乘坐的汽车。那位目击者说过吗?”
  “那位太太对汽车懂得不多。”桑切斯拐过波罗塔大街上一个拥挤的弯道。“她说那车挺大,看上去很新,是灰色的。”
  “就这些?”
  “恐怕就这些。”
  “行,真行,”埃斯珀兰萨说,“开车人的情况呢?那人跳下车把贝丝·德怀尔的箱子放入行李箱时,那位太太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说到观察人,这位太太的眼力可真好。那人30出头,高个子,身体很结实,让她联想起橄榄球运动员。宽下巴,亚麻色头发。”
  “宽下巴?亚麻色头发——”德克尔皱紧了眉头。
  “让她联想起橄榄球运动员?听上去像是——”
  “你认识这种长相的人吗?”
  “这不可能的。”德克尔觉得透不过气来。他刚刚听到的这些是讲不通的,根本讲不通。“布赖恩·麦基特里克,这正是布赖恩·麦基特里克的长相。可他如果不为你们工作了,”德克尔对本说,“那他现在为谁工作呢?”
   
5

  汽车驶到一个禁止停车的地段。德克尔没等桑切斯把警车停稳就冲下车,朝一幢土黄色的政府大楼奔去。这是一幢狭长的建筑,共有三层。埃斯珀兰萨、哈尔和本紧跟在他两边。他跑上宽宽的水泥台阶,来到一排玻璃门前。在正中的那扇门边,有位40来岁的人正在等他们。此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留着连鬓短髯。他穿着宽松裤和蓝色运动衫,腰带上挂着BP机,手中拿着移动电话。
  “最好快点,我正参加狂欢节聚会呢。”那人掏出一串钥匙,准备打开其中的一扇门。他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埃斯珀兰萨,这位警官依然穿着被火烤焦、满是烟垢的衬衫和裤子,这些他根本没来得及换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你在电话上说,这事与我们今天早上的谈话有关。”
  “我们没有时间到你的办公室。”德克尔说,“我们希望你就在这里把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那人放下钥匙,皱起了眉头。“那么你是谁?”
  “斯蒂夫·德克尔——就是他的住宅遭到了袭击。”埃斯珀兰萨说,“德克尔先生,这位是联邦调查局高级常驻代理约翰·米勒。”
  德克尔立即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止埃斯珀兰萨警官对袭击事件进行调查?”
  米勒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道:“这是机密。”
  “看起来这次袭击事件好像不是针对我的,而是针对经常与我见面的一位女士。她是我的邻居,名叫伊丽莎白·德怀尔,她称自己为贝丝。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这一次米勒立即作出了回答。“我不准备讨论这个问题。”
  “今天下午,她的房子里发生了爆炸。”
  米勒的反应像是挨了一记耳光。“什么?”
  “我最终还是引起了你的注意吧?你现在准备讨论这个问题了吧?你为什么要插手调查对我的袭击事件呢?”
  “伊丽莎白·德怀尔的房子里发生了爆炸?”米勒吃惊地转向埃斯珀兰萨。“她在那儿吗?她被炸死了吗?”
  “显然没有,”埃斯珀兰萨说,“我们还没有找到尸体。有人看见一个很像她的人在爆炸前几秒钟上了一辆停在康诺堡小道上的汽车。”
  “你打电话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
  “我不是正在告诉你吗?”
  米勒瞪起眼睛。“我不喜欢被人摆布。”
  “我也不喜欢被人开枪打死。”德克尔插嘴道,“是谁想杀死贝丝·德怀尔?你对一个名叫布赖恩·麦基特里克的人都知道些什么?你与这些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无可奉告,”米勒冷冷地说,“这次谈话结束了。”
  “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别想结束。”
  “我要是不回答呢?”米勒问,“我要是不回答你,你打算怎么办?”
  “难道贝丝的生命受到威胁对你来说无所谓吗?”
  “有所谓也好,无所谓也好,都与你无关。”
  德克尔觉得一股热流涌入自己的血管。他狠狠瞪着米勒,真想一拳把他打得趴在门上。贝丝!他又想起了贝丝。不管是谁想杀她,那个人现在也许已经追上她了。可这个狗杂种似乎对此满不在乎。
  “怎么?”米勒问。
  德克尔往后退了一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如果他因袭击一位联邦调查局的代理而遭逮捕的话,那对贝丝将毫无帮助。沉住气,他默默地重复着,胸膛上下起伏着。
  “你很聪明。”米勒说道。
  “我们需要谈谈这件事。”埃斯珀兰萨说。
  “不,”米勒说,“没这个必要。请原谅,我还有几个重要的电话要打。”他推开门,走进大楼,透过窗户投来愤怒的一瞥,锁上门,然后转身往里走了。
  “这件事了结之后,他一定得和我谈谈。”德克尔说。
   
6

  德克尔在自己的车道上下了警车,心情沉重地望着远处林多路上尚未离去的消防车和贝丝住宅仍在冒烟的残垣断壁。路边挤满了围观者,一帮电视台的人正把摄像机对准房子的残骸。
  “我很抱歉。”仍坐在车内的埃斯珀兰萨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德克尔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对他的话没作任何反应。
  “我会继续设法说服他的,”埃斯珀兰萨说,“也许他会透露些情况。”
  “好吧。”德克尔半信半疑地说。他从未感到如此地孤立无援。哈尔和本站在他的身边。
  “我会继续向阿尔伯克基警察局和机场安检处打听消息的。”埃斯珀兰萨说。
  “也许贝丝和麦基特里克开车一直赶到丹佛或者福莱格斯塔夫去了。”德克尔说,“唉,根本没办法猜出他们到底往哪儿去了。”
  “好吧,只要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不过,你得保证,咱们互相帮忙。这是我的名片。”埃斯珀兰萨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我给你我家里的电话号码。”
  德克尔点点头。
  深蓝色的警车开走了。为了避开贝丝房子外面拥挤的消防车和围观者,警车掉了个头,沿原路开走了。
  夕阳斜射过来,德克尔目送着汽车卷起尘土,沿着林多路越开越远。
  “他并没有义务告诉我们任何事情。”哈尔说,“实际上,他一定在怀疑我们,他肯定不会相信我们与情报机构有联系。”
  “没错,”本补充道,“现在,他会想方设法调查我们的背景。当然,他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至少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去找那个联邦调查局的代理证实你们是情报局的人。”德克尔说,“由于联邦调查局与其他情报机构有地盘纷争,米勒就更不会说出真实情况了。”
  “更不会?嘿,他什么也没对我们说。”哈尔说。
  “不对。”德克尔看着警车完全消失了,然后转身打开院门。“米勒对贝丝很感兴趣,这说明她才是真正的目标,而且当我提到布赖恩·麦基特里克时,我注意到他眼中流露出认识他的神情。噢,他知道些情况,没错。当然,这些情况未必对我们有利。”
  哈尔和本看上去很不自在。
  “怎么啦?”德克尔问。
  “我们。”哈尔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派我们来的指令是,如果昨夜发生的事与你以前执行过的任何任务有关,我们必须设法控制住这种破坏性行为。”本说。
  “那么?”
  “可这件事跟以前无关。”本低下头,用鞋磨着砾石车道。“无论贝丝·德怀尔出了什么事,这纯属你的私事,并没有授权我们帮助你。”
  德克尔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往上汇报之后,马上就会被招回去的。”本说。
  德克尔还是没说什么。
  “干脆地说,”哈尔说,“我们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真该死,那么你们就上车走吧,”德克尔说,“没有你们,我自己照样干。”
  “怎么干?”
  “那得另想办法。无论如何,我会想出办法的。你们离开这里吧。”
  “你对我们没有怨气?”哈尔问道。
  “我听起来像是有怨气吗?”德克尔忿忿他说。他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门楼下面的一条长凳上,垂头丧气地嘟囔着,思考着。如果埃斯珀兰萨从阿尔伯克基机场得不到任何消息,如果他决定对得到的消息守口如瓶……“绝境”这两个字闪入德克尔的脑海。他自然而然地把这两个字的字面意思用在了贝丝身上。她现在有危险吗?她为什么要和麦基特里克在一起?她为什么要撒谎?“另外还有线索,”德克尔急躁地用右手拍了一下长凳。“另外还有线索被我忽略了,另外会有办法找到她的。”
  德克尔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发现哈尔站在自己的身旁。
  “她曾经提到过她喜欢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去吗?”哈尔问。
  “没有,她只想把过去在东部的生活全部忘掉。我想你们该走了。”
  “不急。”
  “不会吧?”德克尔想象着布赖恩·麦基特里克驱车带着贝丝沿康诺堡小道疾驶而去时,她听到高处那条街上自己的房子被隆隆的爆炸声炸成碎片时的感觉。他感到心灰意冷。假如那位看着车开走的老太太能记住车牌号该多好。号码,他思索着。也许贝丝在医院病房打电话的记录能提供寻找她的线索。
  或者她家里的电话记录,德克尔想。我得提醒埃斯珀兰萨查一查。可是对埃斯珀兰萨的怀疑又使他觉得不放心。如果埃斯珀兰萨隐瞒消息怎么办?
  “另外还有办法,”德克尔又说了一遍。“有没有寻找她下落的其他途径呢?靠她的画是不行的,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为纽约哪家画廊作画,那里有成千上万家的画廊。时间这么紧迫,哪里来得及跟每一家画廊都取得联系呢。再说,也许那个画廊是个骗局,贝丝从来就没有卖过什么画。唯一的人证是那个我见过的艺术经纪人戴尔·霍金斯,贝丝说他是艺术经纪人,也许他根本不是。要是我想着把他的车牌号记下来那该多好,他的车当时就停在贝丝房前。可我那时一点也没起疑心。”
  德克尔抬起头时,哈尔和本正表情奇怪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打着手势,喃喃自语。”
  “那辆车。”德克尔说。
  “你说什么?”
  “霍金斯开的那辆车,就是它!”
  “你在说什么呀?”
  “戴尔·霍金斯开的是一辆租来的车。”德克尔兴奋地站了起来。“我从汽车前窗旁走过时,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前排座位上放着租赁协议书的封皮。我能肯定是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而且我更能肯定那天是9月1日,因为贝丝就是在那天签约买下房子的。那是辆蓝色的雪佛莱骑士车。如果戴尔·霍金斯像他自己所说是在阿尔伯克基下的飞机的话,他肯定是在机场租的车。他必须出示驾驶执照和信用卡。那样我就能找到他的家庭住址。”德克尔的兴奋情绪突然一落千丈。“这当然要看埃斯珀兰萨会不会告诉我他从汽车出租公司打听来的消息。”
  德克尔盯着哈尔和本看了很长时间。
  “我也许会为自己作出的决定而后悔。”哈尔说。
  “你在说什么呀?”
  “我想,虽然昨夜发生的事与我们的业务无关,我仍可以等段时间再向总部报告。”
  “你要帮助我吗?”
  “你还记得咱们三个在贝鲁特一块工作的情景吗?”哈尔出人意料地问。
  “我怎么会忘呢?”
  1984年3月16日,什叶派恐怖集团希兹布拉绑架了中央情报局的情报站长威廉·巴克利。德克尔、哈尔和本作为特遣工作组的成员,被派往那儿寻找巴克利的关押地点。德克尔在那儿一直寻找到9月,然后他被调往德国从事反恐怖活动。那几个月的夏日酷暑和特遣工作组成员的坚定意志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巴克利的下落始终没有找到。一年后,也就是1985年10月11日,希兹布拉宣布了巴克利死亡的消息。
  “沿着特遣工作组总部所在的那条街走下去,是个小动物园,”哈尔说,“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不知道那个动物园里在内战爆发之前一共有多少动物,反正我们到达时,那儿就只剩下一头豹、一头长颈鹿和一头熊了。那头熊不适应那种气候,真可怜。”
  “后来,其中一个派系的一名狙击手决定玩个游戏,朝着任何去喂动物的人射击。他打死了那位动物饲养员,在后来的两天里,他又杀死了四个自愿去喂动物的人。于是,动物快要被饿死了。”
  “这我也记得。”德克尔觉得喉咙一阵哽咽。
  “有天晚上,你不见了。当你早晨回来时,你说要拿着食物和水去喂动物。我劝你不要去,提醒你那个狙击手最喜欢干的就是开枪杀美国人。你告诉我,你已经关照过那个狙击手了,他再也不会来找麻烦了。当然,也许会有另一个狙击手代替他朝你射击,但你对此似乎毫不在乎。你决心保证那些动物不再挨饿。”
  院子里一片寂静。
  “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德克尔问。
  “因为我也曾打算去伏击那个狙击手,”哈尔说,“可我鼓不起那么大的勇气来。我嫉妒你做了我本应该做的事。嘿,是不是很可笑?贝鲁特是个人类的苦难深渊,可我们竟为那三头动物担忧。当然,这也无济于事,第二天,一枚迫击炮弹把它们全炸死了。”
  “但它们不是饿死的。”德克尔说。
  “没错。你是个敢说敢干的人。你指给我看一下,离这儿最近的投币电话在哪里,”哈尔说,“我要通知总部说,我们仍在继续调查,让他们通过计算机网络查一下,9月1日那天谁从阿尔伯克基机场的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租借了一辆蓝色雪佛莱骑士车。那儿也许有不止一辆骑士车,好在这个机场不大。”
  “哈尔?”
  “什么?”
  “……谢谢你。”
   
7

  德克尔坐在哈尔和本当天早些时候从阿尔伯克基赶来时租用的福特金牛座车里,眼睛朝后车窗外望去,竭力压抑着痛苦的心绪。那似乎是永久的过去了。透过后车窗,他看到渐渐隐去的远景——基督之血山脉、滑雪盆地上那正在变黄的白杨、依偎在丘陵之中的土坯房屋、片片矮松和落叶松,以及高原沙漠绯红的落日余晖。自从他一年多前来到这里,他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圣菲。噢,他以前曾开车出过城——去钓鱼,或是到白浪上去放舟,再不就是去道斯远足观光。但那些日子里去的地方都离圣菲不远,再说也很短暂,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现在他真的要走了——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还能回来。他当然想回来,从心底里想回来,回来得越早越好。但问题是,他还能不能回来?他所投身的这次搜寻活动会不会导致料想不到的危险,使他再也回不来了呢?从前在特种武装部队以及后来作为情报特工,他执行过无数次任务。在这些任务中他之所以能够生还,部分是由于他的职业能力使他能够辨别什么是可承担的危险,什么是鲁莽蛮干。但作为一名专业特工,仅仅靠训练、经验和能力来作出判断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一种特别的态度——在责任感和客观情况之间保持平衡。德克尔从情报局辞职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责任感,而且也对那种使自己深感孤立无助的客观情况厌倦透顶。但现在他深知自己重任在肩,这种责任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所承担的都要沉重。他一定要找到贝丝,这种决定是全身心投入的,是发自情感的,是痴情而执著的。他对她的爱是永恒的,她是他生命的聚焦点,他甘冒任何危险去寻找她。
  他问自己,是任何危险吗?他的回答是毫不迟疑的,是的。因为,如果他找不到贝丝,如果他消除不掉压抑在心头的紧张情绪,他就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他的生活将失去意义,他将会迷失方向。
  他愁眉不展地望着金牛座车的边窗,注视着夕阳的绯红渐渐加深,几乎变成了血红。这时,他听到坐在前排的哈尔说了句什么,是在叫他的名字。
  “什么?”
  “这里的人开车总是这么疯狂,还只是因为这是节日周末?”
  “不只是节日周末,这里的交通总是这样让人受不了。”德克尔说,他并没把心思全部放在谈话上。
  “我认为纽约和洛杉矶的司机就够可怕的了,可也从没见他们这样开过车。他们以每小时65英里的速度紧跟在我的后保险杠后面。我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他们瞪着我,就因为我没开到每小时80英里。他们不给信号就拐到超车道上,然后又不给信号拐回到我所在的车道,这次差点蹭上了我的前保险杠。随后他们就照直全速前进,又去挤下一辆车。不错,在纽约和洛杉矶他们也挤你,但那是因为车与车紧靠在一起。在这里,我前后都有很大的空当,但他们还是挤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德克尔没有回答。他正透过后窗玻璃凝视着越来越远去的山丘和土坯房屋。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落到了它们的后面,车道一闪而过。然后,金牛座开始往上朝拉巴亚达山的顶峰驶去,随后他们将向南往下坡开,直奔低于峰顶两千英尺的阿尔伯克基。
  “星期六晚上那人也许不在家。”哈尔说。
  “那我就一直等他回来。”德克尔说。
  “我们都等着他。”本说。
  德克尔一阵感动,几乎说不出话来。“谢谢,我希望这样。”
  “可我不知道对总部能敷衍多久。”哈尔说。
  “你们已经帮了大忙。”
  “也许是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所了解的情况是否真的大有帮助。”
  他们还在圣菲时,哈尔驱车来到一个投币电话亭,向他老板的计算机网络打听消息。这个网络暗中与美国所有公民的信息库有联系。不一会,哈尔就得知,阿尔伯克基机场有数辆供租赁的蓝色雪佛莱骑士车,不过所有这几辆都在星期四,也就是9月1日以前租出去了,只有一辆除外。这一辆的确是在9月1日租出去的,是在上午10点13分,但租车人的姓名不是德克尔所希望的戴尔·霍金斯,而是伦道夫·格林,而且,他的地址也与戴尔·霍金斯的情况不符,不是在纽约或纽约附近,而是就在阿尔伯克基。
  “伦道夫·格林。”哈尔已经驾车远远离开了圣菲,他们马上就要到山顶了。“依你看,他是谁?”
  “而且,为什么一个住在阿尔伯克基的人要去机场租车呢?”德克尔把目光从渐渐消失的绯红夕阳上收回来。“正是这一点才让我认为我们走的路子是对的。”
  “或者至少这是唯一有指望的一条路。”本说。
  “可是,为什么贝丝不说出他的真名呢?”德克尔摇了摇头。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问题是很幼稚的——他已经知道了部分答案。由于同样的原因,她对他撒了谎。她没有告诉他,她知道她自己才是昨夜袭击的真正目标;由于同样的原因,她也没有告诉他,布赖恩·麦基特里克将在康诺堡小道等着接她上车。德克尔想,在她同我的交往中,她自始至终都在隐瞒着什么。我们的交往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不!他坚持着,这不会是骗局。那么强有力的情感怎么能是骗局呢?要是那样,我怎么会看不出她目光中的掩饰呢?我怎么会没觉察到她举止中暴露出来的犹豫和故作姿态呢?我最拿手的就是观察别人,她不可能骗过我的。她对我表露的情感都是真的,那种温柔,那种激情,那种体贴,那……德克尔正想使用“爱”这个字眼,但他突然意识到,他记不起有哪一次贝丝曾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是爱他的。他倒是经常对她这样说,但她主动这样说过吗?或者每次他这样表白之后,她响应过吗?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其他记忆迅速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和贝丝第一次做爱时,他们倒在她工作室的砖地上,沉浸在不明确的、尝试性的、充满敬畏的爱河之中渴求着,爱抚着,探索着。那也是在9月1日,就是在他见过“戴尔·霍金斯”之后,就是在贝丝给他看过她的画之后。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快把德克尔逼疯了。真是贝丝画的那些画吗?贝丝·德怀尔是她的真实姓名吗?她丈夫真的死了吗?就此而言,她真的结过婚吗?她与布赖恩·麦基特里克是什么关系?麦基特里克既认识德克尔又认识贝丝,这不可能是巧合。
  德克尔心想,这简直是疯狂。他的上嘴唇渗出了汗珠。他觉得头重脚轻,失去了平衡。似乎一切都走了样,他所认可的任何事情都要打个问号。他产生了一种无法驱除掉的感觉,好像自己在一直坠落下去。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从情报部门辞职。至少那时他还知道规则。欺骗就是准则,他从来没有被面前的谎言愚弄过。如今,在他决心相信生活并不一定要建立在欺骗之上时,他最终却被欺骗了。
  那么,他问自己,他为什么对寻找贝丝有这么大的决心?是为了保护他所爱的女人吗?或者是怀着要让向他撒谎的女人作出解释的动机?迷惑不解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感觉——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为了什么,他决不会罢手,一定要找到贝丝。他拼死也要尝试到底。
  本又在跟他讲话。“若是那位侦探——他叫什么名字?埃斯珀兰萨?——发现你已经离开了圣菲城,他一定会气得发疯的。他会让州警察局追捕你的。”
  “是追捕我们。”哈尔补充道,“他在斯蒂夫的住宅前看见过这辆租来的车,他能描述出车的样子。”
  “是的,”德克尔说,“他会前来寻找我的。”
  金牛座驶上山顶,然后开始下坡,朝着远方的阿尔伯克基驶去。随着圣菲的消失,德克尔转过脸来,注视着面前漆黑的未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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