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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斯蒂夫,你今天在办公室值班吗?”埃德娜问。
  德克尔正在办公室里为他的一个委托人准备买主的报价单。他抬起头来说:“上午我值班。”通常情况下,经纪人们都忙于带人看房产,很少进办公室,但埃德娜坚持办公室里要一直有人,以便接待来访的顾客和答复查询的电话,所以她要求每个经纪人每两周在办公室值半天班。
  “唔,有人在门厅里等着,想找个经纪人,”埃德娜说,“本来我可以接待她,但我15分钟后要到圣菲抽象艺术馆去参加一个房地产交割会。”
  “没问题,我来处理这件事。”德克尔把买主的报价单塞到文件夹里,站起身,朝门厅走去。现在是7月,他来到圣菲已经13个月了,他对自己独立谋生能力的怀疑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每年圣菲都有一些房地产经纪人经营失败退出这一行业,但他却干得十分出色。以前他听取特工人员汇报工作时为使其增强自信心而采取的那一套诱导技巧,如今被他用来接待顾客,使他们感到舒心自在。目前,他的销售额已达400万美元,为此他得到了6%即24万美元的佣金。当然,他得分给埃德娜一半,因为是她提供的办公设施、广告宣传,也是她负责处理经营方面的诸多琐碎事务,更不用说她这个接纳了德克尔的公司了。即使如此,12万美元还是比他在以前的任何一年里所挣的要多。
  他拐了一个弯,朝前面的服务台走去,看见一位妇女站在服务台旁,正在翻阅一本介绍现货房地产的彩图小册子,她的头低着,德克尔看不见她的相貌。但当他走近时,他注意到她那浓密的金棕色头发、晒成棕褐色的皮肤和苗条的体形。她比大多数女人个头要高,大约5英尺7英寸,体态健美。从她的装束看,她显然来自东海岸:十分合体的深蓝色卡尔文·克莱因套装、式样时髦的琼·戴维平跟鞋、珍珠耳环和意大利产黑皮编织包。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德克尔问,“你想找一个经纪人谈谈吗?”
  那位妇女从小册子上抬起头来说:“是的。”
  她微微一笑,使德克尔的内心不禁一动。他没有时间分析自己的这种感觉,只是把它比作心脏节律的突变,几乎就像是感到恐惧时心脏的猛烈跳动。不过,在眼下的情况里,这种感觉跟恐惧截然相反。
  这位30岁出头的女士光华照人。她的皮肤焕发着健康的光泽,蓝灰色的眼睛里闪耀着智慧,以及另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光彩,既富于魅力又神秘莫测。她的五官匀称,线条分明的下巴、高高的颧骨和标致的前额组成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她的笑容热情洋溢。
  虽然德克尔感到透不过气来,他还是控制住自己,自我介绍说:“我叫斯蒂夫·德克尔,是这家公司的助理经纪人。”
  这位妇女跟他握了握手,“我叫贝丝·德怀尔。”
  她的手指出奇地光滑柔润,德克尔简直不想松开她的手。“拐过去就是我的办公室。”
  在带路往里走时,他趁机调整了一下自己既愉快又紧张的心情。他想,肯定还有更糟糕的谋生方式。
  公司的办公室是宽敞的分隔间,高达6英尺的隔板设计得很像土坯墙壁。贝丝好奇地盯着隔板的顶部,那儿陈设着微光闪烁的黑陶器和造型复杂的篮子,这些都来自当地的普韦布洛印第安人。
  “那些看上去像灰泥长凳的窗座——它们叫什么?班库长凳?”她的声音圆润深沉。
  “对,是叫班库长凳,”德克尔说,“这儿使用的大多数建筑上的名称都是西班牙文的。你喝点什么?咖啡?矿泉水?”
  “不用了,谢谢。”
  贝丝饶有兴趣地转身打量着印第安小地毯和其他西南部风格的摆设。几幅新墨西哥风景画的复制品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贴近了仔细观看。“真美极了。”
  “我特别喜欢表现格兰德河峡谷滚滚白浪的那幅画,”德克尔说,“不过这儿外面的每一处风景都美极了。”
  “我也喜欢你喜欢的那一幅。”她努力使自己听起来心情愉快,但她的声音中却透出一丝莫名的优伤。“虽然是复制品,笔法的优美细腻却是显而易见的。”
  “噢?那么你懂得绘画喽?”
  “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学习绘画,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
  “唔,如果你是位艺术家,圣菲可是个安家的好地方。”
  “我一到这儿就感到这儿的光照有某种异常之处。”贝丝谦虚地摇摇头。“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用‘正在工作的绘画者’这个词来形容我更准确一些。”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昨天。”
  “可因为你打算购置房产,我还以为你以前来过呢。”
  “从没来过。”
  德克尔似乎觉得眼前闪过一道亮光,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平静。他联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经历,坐得更直了。“在这儿只过了一天,你就已经得出结论,你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因而对在这儿购置房产感兴趣?”
  “不只是感兴趣,简直急不可耐,是吗?”
  “我不会这样形容你的。”德克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认识几个人,他们都是一时冲动决定在这儿定居的。”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圣菲使人干出异乎寻常的事情。”
  “这正是我打算在这儿定居的原因。”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匆忙行事,否则我会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先去看几处房产,但在你签约之前,要给自己一段考虑的时间。”
  贝丝好奇地眯起眼睛。“我从没料到会听见一位房地产经纪人告诉我别买房子。”
  “能卖给你房子,我当然很高兴,”德克尔说,“但既然这是你第一次到这儿来,也许你最好先租一个地方住,看看圣菲是否真是个适合你的地方。有些人从洛杉矶移居到这儿后,受不了这儿慢悠悠的节奏。他们想改变这个城市,使之适合于他们充沛的活力。”
  “噢,可我不是从洛杉矶来的,”贝丝说,“以我近来的生活方式,慢悠悠的节奏听起来非常诱人。”
  德克尔考虑了一下她的这一番自我表白,决定不急于进一步了解她,等等再说。
  “一位善于劝诱推销的经纪人,”贝丝说,“我喜欢你这种方式。”
  “我把自己叫做为他人提供便利者。我首先努力要做到的是使我的顾客满意,其次才是销售房产。不论你买还是不买,我希望,在未来的一年里,你对自己决定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后悔。”
  “那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她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德克尔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我想尽快看房子。”
  “下午两点之前我有约会。这够快吗?”
  “不能马上满足我?”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使德克尔联想起风铃的叮噹声,不过他也从这笑声里捕捉到一丝凄凉。
  “同时,如果你能够告诉我你的出价幅度的话——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德怀尔太太?或者贝丝?或者……”德克尔瞥了瞥她的左手,没看见结婚戒指,可这并不总能说明问题。
  “我没有结婚。”
  德克尔点点头。
  “叫我的名字吧。”
  德克尔又点点头。“好吧,贝丝。”他感到嗓子眼发紧。
  “我的出价幅度在60万到80万之间。”
  德克尔暗自集中起注意力,他没料到她会出这么高的价。通常,当潜在的买主到公司来讨论价值6位数以上的房产时,往往态度傲慢,好像他们帮了德克尔一个大忙似的。贝丝与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态度亲切自然,不摆架子。
  “我们手头上有几处在这个价格幅度之内的房产,都是第一流的。”德克尔说,“在从现在到两点钟这段时间内,你何不看看这些一览表呢?里面有价格和情况简介。”他决定进一步探听一下她的情况。“你也许想跟和你一道来这儿的人商量商量。如果你愿意,在我们去看房子的时候,你可以带个朋友。”
  “不,就我们两个人。”
  德克尔点点头。“怎么都可以。”
  贝丝犹豫了一下。“我是一个人来这儿的。”
  “噢,圣菲是个好地方,单独一个人待在这儿是决不会感到孤独的。”
  贝丝似乎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2

  德克尔将贝丝送到大楼出口处,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目送她顺着门廊遮蔽下的人行道往前走去。她的姿势十分优雅,使他联想起女体操运动员平时的步姿。在她拐弯之前,他朝大楼里面倒退了一步,以防她拐弯时朝他这个方向看。毕竟他不希望她看见自己盯着她的背影。刚才他回答她问题时,告诉她饮食之家是个用午餐的好去处,那是一幢建于1860年的西班牙风格的两层楼房,院子里繁花似锦,餐桌就摆在枝繁叶茂的绿树下。他告诉她,她可以边用餐边欣赏花鸟和喷泉。现在他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块儿去那儿用餐,而不是去递交贝丝刚才来时他正在准备的买主报价单。
  通常情况下,多售出一处房产的机会能使德克尔全神贯注、精神振奋,但今天生意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把报价单送去,正如他所预料的,卖主告诉他,需要一段时间考虑这个报价。随后他又赶去赴另一个约会——和圣菲历史规划审核委员会的一位成员共进午餐。他几乎没怎么吃那墨西哥风味的鸡块,不过还是尽量集中着注意力跟对方谈话。但实际上,他一直在想着贝丝,想着他们两点钟的约会,直嫌时间过得慢。
  他吃惊地想,怎么,我竟思念起她来了。
  终于,他吃完午餐付过账,赶回到公司里,却发现贝丝并没有在这里等他,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今天早上来见我的那位女士,”他对接待员说,“浓密的金棕色头发,个头较高,很迷人,她回来过吗?”
  “没有,斯蒂夫。”
  他失望地顺着走廊往里走。他想,也许她进门时接待员没有注意,也许她正在办公室等我呢。
  可是她没在办公室里。他颓然倒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情绪更加低落了。他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的呢?
  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贝丝正站在他办公室的入口处呢。“嗨。”她的笑容使他感到,她也曾经思念他。
  德克尔的心猛然一缩。他又一次想,这真像恐惧时的感觉,不过却正好和恐惧相反。
  “希望我没有来晚。”她说。
  “你正好准时。”德克尔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午饭吃得好吗?”
  “比你使我期望的还要好。那院子使我觉得,我到了另一个国家。”
  “圣菲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
  “好像到了西班牙北部或者是墨西哥某个绿树繁茂的地方,”贝丝说,“但又跟这两个地方都不一样。”
  德克尔点点头。“我初到此地时,遇到过一个在一家旅馆预约登记部工作的人。他说,常常有人从东海岸打来电话,向他打听此地的关税限制,提出他们可以买哪些免税商品带回家之类的问题。他说,他要费很多口舌才能使他们相信,只要他们是美国人,此地对他们没有任何关税上的规定,新墨西哥是美国的一部分。”
  这一次,贝丝的笑声使他想起了香槟酒。“你说的当真吗?他们真的以为这儿是外国?”
  “我可以发誓。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说明我们需要在中学里开设地理课。那么,你有机会细看我给你的那些一览表喽?”
  “是的,在我没有狼吞虎咽地吃辣椒肉馅玉米卷饼时。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说不准我更喜欢哪一样,是绿沙司,还是红沙司,最后我把它们掺在一起都吃下去了。”
  “当地人把掺在一起的红绿沙司叫做‘圣诞餐’。”德克尔穿上皮茄克,走到她面前。他很喜欢她所使用的檀香皂的幽香气味。“我们走吧?我的车在后院。”
  他的车是一辆切诺基吉普,冬季或者进山考察时,这种车的四轮驱动装置是必不可少的。德克尔一向偏爱白色,但一年前买车时,多年从事情报活动的经验在他内心占了上风,提醒他只有暗颜色才不引人注目,迫使他选择了橄榄绿色。他内心的一部分很想反其道而行之,选择白颜色,但旧的习惯是很难摆脱掉的。
  他和贝丝驾车沿主教旅舍路往北驶去。路上,他越过路右边低矮的灌木和阳光照耀下的土坯房屋,指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基督之血山脉说:“你首先必须知道的是,这儿房地产的价格在很大程度上视其周围山区景色的优劣而定。那些价格最昂贵的房屋大都集中在基督之血山脉附近,即东面的这个地区。从那儿往西望去,杰迈斯山脉一览无余。到了夜晚,你可以看到洛斯阿拉莫斯的灯光。”
  贝丝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丘陵。“我敢说,那儿的景色一定美极了。”
  “恐怕我的话会使我听起来像个不合时宜的人,但我还是要说,我认为这些房子不应该建在那儿,”德克尔说,“它们破坏了山区的美景。住在那儿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其代价却是其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了。”
  贝丝好奇地把目光转向德克尔。“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鼓励顾客购买山岭上的房子喽?”
  德克尔耸了耸肩膀。
  “即使这使你卖不出房子?”
  德克尔又耸了耸肩膀。
  “……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在他给她的一览表上找到几处她感兴趣的房子,他开着车送她一处处地去看:主教旅舍附近有一幢,通向滑雪盆地的那条路旁有两幢,玛德瑞渠边也有两幢。“这名称的意思是母亲渠,”他解释说,“就是指这条跟路平行的小溪,它是几百年前修建的灌溉系统的一部分。”
  “怪不得这些树这么高。”贝丝兴冲冲地往四周望去。“这个地方很美,可这儿有什么问题吗?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住在这儿的不利一面是什么呢?”
  “视野狭窄,历史遗留的规章多,交通繁忙。”
  “是吗?”她的热情顿时消退了。“如果是这样,我看我们还是再去看别处吧。”
  “已经快5点了。你敢肯定你不累吗?你不想今天就看到这儿吗?”
  “要是你不累,我也不累。”
  德克尔想,好极了,只要你愿意,我会开车带你转到半夜的。
  他带她来到另一个地区。“这幢房子离我的住处很近,在城东边,离丘陵地带不远。离那儿最近的山岭叫做日月岭,夜晚你能听见丛林狼在山岭上嗥叫。”
  “我喜欢这种地方。”
  “这是我那条街。”
  贝丝指指拐角处的一个路标。“卡米诺·林多,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
  “‘美丽的路’。”
  “真是条美丽的路。房屋和自然景色融为一体,视野开阔。”
  “从这儿上去往右拐就是我的住处。”
  车开过去时,贝丝欠身向前,转过脸看着。
  “给我的印象很好。”
  “谢谢。”
  “我也很嫉妒,你的房子不卖,这太糟了。”
  “唔,我在上面付出了大量的劳动。注意,我房子旁边的那一幢目前待售。”
   
3

  他们沿着砾石车道往里走,道两旁是类似三齿蒿的齐胸高灌木。德克尔初到圣菲时,这种植物就曾引起过他的注意,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加利福尼亚常绿灌木。这幢颇具吸引力的房子和德克尔的差不多——无规则延伸的土坯房屋和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院子。
  “这房子的价钱是多少?”贝丝问。
  “接近你的最高价,70万美元。”德克尔没有得到她的反应。“这房子全面翻修改造过。底层地板辐射供暖,后部有太阳能集热窗。”
  贝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像这个价钱无需解释。“院子有多大?”
  “和我的一样大,两英亩。”
  她先看看房子的一边,然后又看看另一边。“我怎么看不到邻居呀?”
  “你要是住这幢房子,邻居就是我。”
  她表情奇怪地看看他。
  “怎么啦?”德克尔问。
  “我觉得我很乐意住在你隔壁。”
  德克尔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要是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房主,你认为他会介意吗?”
  “绝对不会。住在这儿的那位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搬回波士顿去了,他有亲戚在那儿。他想赶快把房子卖出去。”
  德克尔带她走进前院,院子里的沙漠野花和灌木在7月的热天里显得有点蔫。他打开雕花的前门,带她走进凉爽的前厅,指给她看通向宽敞房间的过道。“房子里的家具和设施都是配备好的。花砖地面,所有的天花板里都有桁架和椽子。”
  “桁架和……?”
  “粗的木梁和与之交叉的细木条。圣菲的天花板大都做成这种式样。房子里有许多窗座和科瓦①式壁炉。三间浴室的墙壁都镶着墨西哥彩色瓷砖。厨房很宽敞,里面有准备食品的工作台和水池,以及对流加热炉。天窗和——”德克尔注意到贝丝根本没在听,于是停住不说了。她似乎正从客厅窗口往外出神地盯着远山的景色。“我为什么要给你列举这些呢?别着急,慢慢看。”
  
  ①美国西南部和墨西哥印第安人的一种圆形建筑物。

  贝丝慢慢朝前走着,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察看着每一间房子,时而点点头。德克尔跟在她的后面,又一次感到不自在——他并不是尴尬,也不是手足无措,但他的的确确感到不自在,感到自己的牛仔裤和皮茄克裹在身上,感到空气紧贴着自己的双手和面颊。他感到自己占据着空间,贝丝就在自己身旁,而且那儿只有他们两个人。
  突然间,他意识到贝丝在跟自己讲话。“什么?对不起,我没注意,”德克尔说,“刚才我走神了。”
  “房价里包括家具吗?”
  “是的。”
  “我要买下来。”
   
4

  德克尔跟她碰了碰酒杯。
  “这幢房子真棒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房主这么快就接受了我的出价。”贝丝兴高采烈地喝下一大口玛格丽塔鸡尾酒。她放下球形玻璃杯,舔去沾在上唇的泡沫和盐分。“我好像是在做梦。”
  他们是在一家叫做加都尼尔的西班牙餐厅里,正坐在二楼一张靠窗的桌旁。这地方布置得如同西班牙庄园里的住宅一样。餐厅里,一帮墨西哥流浪艺人来回走着,对着热情洋溢的顾客演奏小夜曲。贝丝似乎不知道往哪儿看好了。她一会儿看看窗外圣菲的街景,一会儿看看乐队,一会儿再看看酒杯或是德克尔。她又呷了一口酒。“真像做梦。”
  餐厅里的顾客为吉他手和小号手大声喝着彩。贝丝微笑着往窗外望去,当她把目光转回到德克尔身上时,她的笑容消失了,表情很严肃。“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我不过是带你去看看房子——”
  “你使我感到愉快。你使这件事变得容易多了。”贝丝把手伸过桌子,抚摸着他的手,这使他很吃惊。“你根本不知道做这件事需要多大的勇气。”
  德克尔很喜欢她光润柔软的手。“勇气?”
  “你肯定感到奇怪,我哪儿来的70万美元买这幢房子。”
  “我不打听这种事。只要我确信顾客能付得起……”他没把话说完。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艺术家,我也的确以此为生。但是我也告诉过你我没有结婚。”
  德克尔紧张起来。
  “我曾经结过婚。”
  德克尔困惑地听着。
  “我买房子的钱是……”
  德克尔想,是离婚赡养费吗?
  “是人寿保险金,”贝丝说,“我丈夫6个半月前去世了。”
  德克尔放下酒杯打量着她,关切之情为怜悯所代替。“我很遗憾。”
  “这大约是唯一有意义的回答。”
  “出了什么事?”
  “癌症。”贝丝似乎很难说出话来了。她又喝了口酒,盯着玻璃杯。“雷的后脖颈上长了颗黑痣。”
  德克尔等着她往下说。
  “去年夏天,这颗痣的形状和颜色都发生了变化,可他不愿意去看医生。后来,这颗痣开始出血,结果发展成最严重的皮肤癌。恶性黑素瘤。”
  德克尔继续等着她说下去。
  贝丝的嗓音颤抖起来。“虽然雷去把那颗黑痣切除了,但已经太晚了,没有能阻止癌细胞扩散……放疗和化疗都没有能奏效……他1月份死掉了。”
  流浪艺人的乐队走到了他们的桌前。音乐声那么大,德克尔几乎听不清贝丝的话了。他气急败坏地挥手叫他们走开。当他们看到他凶狠的目光时,赶快照办了。
  “就这样,”贝丝说,“我变得绝望,现在依然如此。我们在纽约城外的韦斯切斯特县有一幢房子,但我在那儿再也住不下去了。我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回忆起雷,回忆起我失去的东西。那些认为是我朋友的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悲伤,于是都躲得远远的。我想我是再孤独不过的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几天前,在我心理医生的候诊室里,我看到一本旅游杂志,我想是《孔代耐斯特旅行家》吧。那上面说,圣菲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之一。我很喜欢那些图片和对这座城市的描述。我一时冲动……”她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在他们的桌旁站住了。“你们现在要点菜吗?”
  “不,”贝丝说,“恐怕我已经没有胃口了。”
  “我们需要再等一会儿。”德克尔说。
  等到女招待走远了,他才说:“我自己也曾一时冲动做出过决定。事实上,我来圣菲也是一时冲动。”
  “结果怎么样?”
  “比我希望的要好得多。”
  “上帝保佑,但愿我也能为自己讲这样的话。”贝丝用手指在酒杯底边上来回滑动着。
  “对你这个突然的决定,你的心理医生说了些什么?”
  “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我没有守约进去见他。我就这么放下杂志,转身跑回家整理行装。我买了一张单程票,来到圣菲。”
  德克尔努力不让自己瞪大眼睛。他们的经历大相似了,这真叫他吃惊。
  “我一点也不后悔,”贝丝坚定地说,“未来决不可能比过去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更糟。”
   
5

  德克尔把他的切诺基吉普开到他房子后面的汽车棚里停下。他跳下车,刚要伸手开灯,以便自己能看得见锁后门,接着又改变了主意,把身体倚在金属栅栏上,抬头仰望着星空。这部分市区的街道没有照明灯光,附近的大多数人又都睡得很早。周围几乎没有灯光干扰,他可以越过矮松树林凝视灿烂无比的星河。大半个圆月开始升起,空气清新凉爽。他想,多么美丽的夜晚啊。
  丛林狼在山岭间嗥叫,这使他想起早些时候自己曾对贝丝提到过它们,他真希望此刻她就在自己的身旁,和自己一起听它们嗥叫。他的手仍能感觉到她的抚摸。后来吃那顿饭时,他们没有进一步谈论那些令人扫兴的话题。在他陪她走回阿纳萨齐旅馆的那段短短路程中,贝丝故意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在旅馆的入口处,他们握手告别。
  此刻,德克尔一面遥望星空,一面想象着若是自己开车带她回来,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想象着自己驾车带她从餐厅回来,一路上经过大峡谷路黑洞洞的画廊和太阳山路两侧的花园别墅,最后拐上林多路,来到自己隔壁的那幢房子前。
  他感到胸口发虚。他对自己说,你肯定是陷进去了。
  是啊,我很久没有恋爱了。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惊诧地意识到,自己上一次恋爱还是在参军前不到20岁的时候。正像他常对自己说的,特种部队的行动以及他后来的特工生涯都不能允许他认真地投入到浪漫爱情中去。来到圣菲后,他也曾和几位女士约会过,但他决不是认真的,不过是偶尔在一起度过愉快的夜晚罢了。他和其中一位发生过性关系,但他们的来往并没有持久。虽然他很喜欢那位女士,可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和她共同度过后半生。显然,他们双方都有这种感觉。那位女士是另一家公司的经纪人,眼下她正跟另一个人交朋友。
  但是,德克尔目前的情感和他对那位女士的感情截然不同,这种情感使他坐卧不宁。他想起曾读过的古代哲学家的著作,那里面认为爱是一种病态表现,是精神与感情的紊乱。他想,肯定是这么回事。但这件事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呢?我一向以为,一见钟情的爱是天方夜谭。他又想起曾在书上读到过,动物和人类都会释放出一种微妙的化学求爱信号,叫做信息素。这种东西是嗅不到的,能够觉察到它的是生物机能而不是意识。某个合适的人释放出的信息素会使另一个人发狂。德克尔想,眼下的这个人正合适,她绝顶美丽,并且肯定具有我这种信息素。
  他问自己,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问题显然是存在的。她最近刚刚丧夫,如果你现在就对她表露爱意,她就会把你当做危险人物,就会对你反感,认为你企图使她对她去世的丈夫不忠。那样一来,即使她住在你的隔壁,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她对待你的态度就会像是你住在另一个州似的。他对自己说,不能操之过急,你必须真心实意地做她的朋友,才不至于铸成大错。
   
6

  “斯蒂夫,有人要见你。”接待员在内部通话机里说。
  “我马上来。”
  “不必了。”另一个声音从对讲机里传了过来,使他吃了一惊——他当时就听出这个富于性感的圆润声音是谁的了。“我认得路。”
  德克尔站在那儿,心急剧地跳动着。不一会儿,贝丝走进办公室。与昨天她那身深色套装截然不同,今天她穿着亚麻宽松长裤和与之配套的棕黄色茄克。在这身打扮的衬托下,她那金棕色的头发格外醒目。她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了。
  “你怎么样?”德克尔问。
  “很兴奋,今天搬家。”
  德克尔没明白她的意思。
  “昨天夜里,我决定不再等待,马上搬过去。”贝丝说,“那房子里的家具和设施都是配备好的,让它空着似乎是件憾事。于是,我打电话给房主,问他在我购买房屋的文字工作完成之前我可不可以先把房子租下来。”
  “他同意了吗?”
  “他真是太好了。他说我可以从你这儿拿到钥匙。”
  “你当然能拿到钥匙。其实,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在办公楼外繁忙的街道上,德克尔为她打开切诺基乘客座位的门。
  “我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我做的这件事到底对不对。”贝丝说。
  “听起来和我初到此地时一样。”
  “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我问自己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结果呢?”
  “我没有别的选择,”德克尔说,“至少,别的选择全部意味着向那种侵蚀我生命的东西屈服。”
  贝丝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理解你的意思。”
  德克尔钻进汽车时,朝街对面扫了一眼,感到内心的某个地方突然绷紧了。在一群漫步的旅游者中间,有一个人站着一动不动,德克尔的防范本能立刻注意到了他。引起德克尔怀疑的是,这个一直盯着德克尔的人一看到德克尔注意他,马上就转过身去了。他背朝街道站着,假装对商店橱窗里的西南部首饰感兴趣,但他却是盯着前方而不是向下看,这表明他其实是在观察橱窗里的映像。德克尔开车离去时,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人转过身来盯着自己这个方向。此人头发不长不短,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龄大约三十五六岁,相貌平常;他的服装也很普通,而且颜色暗淡。在德克尔的经历中,这种丝毫不起眼的外貌与衣着决不是巧合。这个人唯一引人注目之处是他那肥大衬衫没有遮盖住的宽肩膀。他不是旅游者。
  德克尔皱起了眉头。他问自己,是不是又来审查我了?他们是不是要看看我目前的表现,看看我是调皮捣蛋还是规规矩矩,看看我对他们是不是仍然构成威胁?
  贝丝对他说着有关歌剧的什么事情。
  德克尔没听清楚。“什么?”
  “我很喜欢它。”
  “我本人是个爵士音乐迷。”
  “那么你不想去喽?我听说圣菲歌剧院是第一流的。”
  德克尔终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你是在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听歌剧?”
  贝丝轻声一笑。“你昨天可没有这么迟钝。”
  “什么歌剧?”
  “《托斯卡》。”
  “噢,是这样,”德克尔说,“既然是普契尼的,那我就去,如果是瓦格纳的,我可不去。”
  “聪明的家伙。”
  德克尔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拐弯时,他盯着后视镜,看有没有人跟踪自己。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也许我看错了那个盯着我的人。
  见鬼。
   
7

  歌剧院坐落在城北通往道斯的公路的左侧,开车到那儿只需5分钟。德克尔跟在长长的车流后面,顺着盘旋的坡道往上开。随着落日余晖的消逝,一盏盏车灯亮了起来。
  “多美的风景啊。”贝丝扫视着矮松覆盖下的幽暗山岭。他们来到一处陡峭的高地,在暮色中停好车,朝建在高地另一侧的圆形剧场漫步走去。周围人们的打扮吸引了贝丝的注意力,她显得十分好奇。“我真说不准自己是穿多了还是穿少了。”她身穿黑礼服,外面披一件花边披肩,脖颈上醒目地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这儿有些人穿着无尾礼服和夜礼服,另一些人却穿着旅行鞋、牛仔裤和羊绒衬衫,就好像他们是出外野营露宿似的。那边的那位妇女竟然拎着旅行包和派克登山外套。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们这些人是去同一个地方吗?”
  身穿运动衫和宽松裤的德克尔笑了起来。“圆形剧场四周没有遮挡,顶上又是露天的。太阳落山后,沙漠变得很凉爽,有时气温甚至低于华氏45度。如果刮起风来,那位穿夜礼服的女士就会希望她有一件你刚才提到的派克登山外套了。幕间休息时,会有许多人到剧场售货亭买毯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带这条夹在我掖下的旅行毯的缘故。我们也许用得着它。”
  他们交了入场券,跟着验票员穿过热闹的露天场地,混杂在一群人中间走上二楼,来到一排宽大的木门前面。这些门通向各个楼厅的座位席。
  “这扇门是我们的。”德克尔说。他伸手示意贝丝先进去。贝丝进门时,他趁机很自然地回过身去,看看下面的场地里是否有谁在监视着自己。他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又恢复了老习惯。他何必要在乎呢?监视他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从前的上司难道认为,他到歌剧院来可能是要搞什么危害性活动吗?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下面场地里的人们都在忙着进剧场,没有任何人抬头注视他。
  德克尔没有让贝丝看出自己的心事。他陪着她坐到二楼靠右边的座位上。他注意到,他们的座位在剧院里不是最好的,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比方说,他们所在的这一部分不是露天的,因此,他们可以透过中间座位上方的露天部分看到星空,而他们偏后的座位又能保护他们不受夜间冷空气的侵袭。
  “要是下雨,中间的露天部分怎么办?”贝丝说,“演出停止吗?”
  “不。演唱家们是淋不着雨的。”
  “但中间座位席上的观众呢?”
  “他们是要淋湿的。”
  “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还有更奇怪的呢。明年7月初,你可以去参加歌剧季节的开幕式。在那个地方的停车场里,观众把汽车后挡板翻下来充当餐桌举行聚会。”
  “汽车后挡板餐桌聚会?你的意思是就像橄榄球赛季中那样?”
  “只有一点不同,在这里他们喝香槟,穿无尾礼服。”
  贝丝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很富感染力。德克尔高兴地发现,自己忘掉了被监视那回事,和她一起大笑起来。
  灯光暗了下来,《托斯卡》开始了。演出很不错。第一幕表现的是一个政治犯隐藏在教堂里,其气氛相应地阴沉忧郁。虽然说没有人能比得上玛丽亚·卡拉斯①出演《托斯卡》的剧名角色时那非凡的表演,这天晚上女高音歌手的演唱仍是一次出色的尝试。第一幕结束时,德克尔热情地鼓着掌。
  
  ①(1923—1977),生于美国的希腊女高音歌唱家。

  但是,当他朝底层看去,瞥见中间座位席左边的点心铺时,他突然僵住了。
  “出了什么事?”贝丝问。
  德克尔没有回答。他仍然盯着点心铺那个方向。
  “斯蒂夫?”
  德克尔的耳后部感到了压力。他终于回答说:“你怎么会认为出了什么事?”
  “你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你看见了鬼似的。”
  “不是鬼,是一个不守信用的生意伙伴。”德克尔又看到了今天早些时候注视他的那个人。这人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运动外套,站在点心铺旁边,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克尔这边。德克尔想,他是想弄清楚我是打算坐在这儿不动,还是准备经过那些门到外面去。如果我离开,他很可能要通过一只微型对讲机告诉他戴着耳机的同伴,我朝那个人的方向去了。“忘掉他,今晚绝不能让他扫我们的兴。”德克尔说,“走,你不想喝点热巧克力饮料吗?”
  他们穿过他们进来时的那扇门,沿着走廊往前走,下了楼梯,来到拥挤的场地上。挤在人群中,德克尔无法断定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在监视自己。他领着贝丝绕过剧院的左侧,朝点心铺走去。他就是在那儿看见那个人的。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8

  幕间休息时,德克尔强迫自己跟贝丝闲聊,然后又陪她回到座位上。没有迹象表明她觉察到了他的紧张情绪。当《托斯卡》的第二幕开场时,他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不去担心这个晚上会使贝丝扫兴了。他开始集中精力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从一个方面看,自己对罗马那次灾难性行动的愤怒反应依然是中央情报局十分关注的。他们一定要弄清楚,他是否为了泄私愤而以某种方式背叛了他们,是否出卖了有关秘密活动的情报。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并没有人出钱从他这儿买走情报,那就是他作为一个房地产经纪人工作十分勤奋,而且他的开销并没有超出他的收入。
  德克尔想,好吧,我不怕审查。但是,他们本来应该更早一些进行这件事的,而且,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遥控监视我的房地产生意、我的股票和债券交易以及我银行存款的数额。为什么过了一年多之后,他们还会这么严密地监视我呢?看在上帝的分上,而且是在歌剧院里。
  在黑暗中,德克尔看着舞台上精工制作的1800年意大利的布景。他完全陷入了沉思,几乎没有听见普契尼幽婉的音乐。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转过脸去把目光投向中间座位席左边昏暗的点心铺。他最后一次就是在那儿看见那个人正在注视自己的。
  他脊背上的肌肉猛然绷紧了。那个人又站到了那儿。这一回德克尔决不可能误解此人的目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歌剧,而是死死盯着德克尔这个方向。显然,这个人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他还以为自己躲在暗处不可能被别人看见呢。他没有意识到,舞台上的灯光正好洒向他那个方向。
  接下来德克尔所看见的使他的神经系统骤然警觉起来。另一个人的出现叫他大吃一惊,那不是鬼影,但也许会是鬼影吧,绝对出乎意料,绝对不可能!那另一个人从暗处钻了出来,站到第一个人的身旁,跟他讨论着什么。德克尔对自己说,我准是看花眼了,这大概是距离造成的幻觉。这个人大约30岁出头,蓄着短短的亚麻色头发,略为偏胖,肩部肌肉发达,下巴粗实宽大,但仅凭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许多人看上去都是这副模样。德克尔曾见过不少从前是大学橄榄球队队员的人——
  这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子右手有力地做着手势,似乎在强调着他对另一个人说的话。德克尔的胃紧缩起来,现在他确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底层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造成23名美国人丧生罗马的人,正是那个导致德克尔从中央情报局辞职的人。负责指挥监视德克尔的特工是布赖恩·麦基特里克。
  “对不起,”德克尔对贝丝说,“我得去一下盥洗间。”他从坐在他旁边的一对男女身后挤过去,出了这排座位,顺着楼梯,经过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一到空无一人的平台上,他立刻开始奔跑。同时,他仔细观察着下面月光映照的场地,但即使真有个监视小组的人躲在那儿,他也没看见。现在不是小心翼翼的时候。德克尔不顾一切,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朝歌剧院左侧昏暗的点心铺冲过去,朝他刚才看见麦基特里克消失的方向冲过去。
  当初在罗马的那种愤怒又一次传遍他的全身。他要抓住麦基特里克,把他朝墙上猛撞,叫他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沿着歌剧院的外侧跑过去时,悲伤的乐曲回荡在深邃的沙漠夜色。德克尔想,但愿乐曲能盖过自己急匆匆跑过水泥台阶时嚓嚓的脚步声。顿时,他变得谨慎起来。他警惕地放慢脚步,贴近墙壁。蹑手蹑脚绕过盥洗室,朝点心铺附近自己最后看见麦基特里克的阴影里望过去。
  那儿已经没有人了。他想,自己怎么可能没遇上他们呢?如果他们是顺着歌剧院外侧跑走的,我肯定会迎面撞上他们的。他对自己说,除非他们在圆形剧场里有座位,或者他们听见我过来,躲起来了。躲在哪儿呢?在某间盥洗室里?在点心铺后面?在把这块地方与外面的沙漠隔开的围墙后面?
  虽然圆形剧场里的音乐声越来越响,他还是听见了一点动静,是从墙外夜色笼罩下的矮松树后面传过来的。难道麦基特里克和其他人正从墙外面窥视着我吗?德克尔第一次感到了危险。他俯下身,隐蔽在矮墙下。
  他本想跳过墙,循声音追过去,但一转念又想到,自己的脚步声将提醒麦基特里克自己追过去了。这样一来,在墙外更加黑暗的地方,他自然将在战术上陷入不利位置。另一个办法是顺着圆形剧场外的人行道跑回去,在前面等着麦基特里克及其同伙从沙漠里钻出来。不过,也许他们会直接去停车场,开车回城里。也许,他听到的动静不过是一只野狗在用爪子刨地。也许,他妈的,我不该这么自己问自己,而应该去找个能回答我问题的人。
   
9

  “德克尔,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吗?”他从前的上司抱怨道。他刚被从睡梦中叫醒,声音浑浊不清。“你就不能等到早上——”
  “回答我。”德克尔逼问道。他使用的是剧场前的场地上一个阴暗角落里的投币电话,场地上空无一人。“为什么要监视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们的人为什么正在监视我?”德克尔紧紧攥住话筒,把指关节摸得发痛。激愤的乐声冲出剧场,震撼着他的心田。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跟我毫无关系。”他从前上司的名字叫爱德华。德克尔记起了这位63岁老人松弛的面颊。他只要一紧张,面颊马上发红。“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得很清楚。”
  “还在圣菲吗?好吧,如果你真的受到监视——”
  “难道你认为这种事我竟会弄错吗?”虽然德克尔的情绪十分激动,他还是尽力压低嗓音,不让它传过场地。他希望,渐渐增强的悲愤歌声能够盖住自己愤怒的声音。
  “你过于激动了,”爱德华在电话里疲惫地说,“也许这不过是例行复查。”
  “例行复查?”德克尔仔细观察着空无一人的场地,看有没有人朝自己这边走过来。“13个月前跟我一起干过的那个笨蛋负责这个监视小组的行动,你认为这是例行复查吗?”
  “13个月前?你是说——”
  “你是想让我在电话上指名道姓吗?”德克尔问。“我那个时候告诉过你,现在我再告诉你,我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你辞职前和你一块工作过的那个人——是他在监视你?”
  “你听起来还真有点吃惊呢。”
  “听我说,”爱德华苍老、粗哑的声音变大了,好像他说话时离话筒更近了,“有件事你得弄清楚,我已经不在那儿工作了。”
  “什么?”现在轮到德克尔吃惊了。
  “6个月前我提前退休了。”
  德克尔感到额头在一跳一跳地痛。
  “我心脏的状况越来越糟,身体不行了。”爱德华说。
  德克尔注意到歌剧院平台上有人走动。他挺直身体,绷紧胸膛,看着一个人顺着平台走到通向场地的楼梯前停住。
  “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爱德华在电话里说,“如果去年跟你一道工作的那个人在监视你,我不知道是谁命令他这样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告诉他们,我要他们停止监视。”德克尔说。平台上的那个人是贝丝,她正眯起眼睛朝他这个方向看。随后,她裹紧披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音乐声更响了。
  “我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了。”爱德华说。
  贝丝已经从楼梯下到场地边上,并开始朝他这边走过来。
  “你一定要告诉他们停止监视。”
  贝丝走到他跟前时,他挂上了电话。
  “我为你担心。”一阵冷风吹起了贝丝的头发,她不禁打了个哆嗦,伸手把披肩围得更紧了。“当你一直没回来时——”
  “我很抱歉,是生意上的事。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贝丝困惑不解地打量着他。
  剧场里传出的歌声达到悲愤绝望的顶点。贝丝转身望着剧场。“我想这是斯加皮亚答应托斯卡,如果她陪他睡觉,她的爱人就不会被处死。”
  德克尔感到口干舌燥,就好像刚刚吞下了灰烬似的,其实这是因为他说了谎话。“或者,也许是托斯卡把斯加皮亚刺死了吧。”
  “那么你是打算留下来听完歌剧,还是现在就回家呢?”贝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伤心。
  “回家?天哪,不。我是来和你一块儿欣赏歌剧的。”
  “好吧,”贝丝说,“我很高兴。”
  正当他们回头要往剧场走时,音乐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剧场里突然寂静无声,但随后便响起了掌声。又是一次幕间休息。所有的门都开了,观众拥了出来。
  “你不想再喝点热巧克力饮料吗?”德克尔问。
  “说真的,眼下我想喝点葡萄酒。”
  “我和你一块儿喝。”
   
10

  德克尔陪着贝丝穿过幽暗的大门,走进鲜花遍地的院子。他们在门楼下停住脚步,二楼上的灯亮着,贝丝走的时候没有关灯。她又一次伸手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德克尔说不准这是不是出于紧张。
  “你说的是真话,虽然是在7月里,这儿的夜晚也冷得很。”贝丝深吸一口气,闻到了什么。“空气中有一种香味,闻起来好像是三齿蒿。”
  “大概是你车道两旁的加利福尼亚常绿灌木,它们也是蒿属植物。”
  贝丝点点头。现在德克尔敢肯定她的确很紧张。“好吧,”她伸出手来,“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个奇妙的夜晚。”
  “别客气。”德克尔和她握了握手。“而且,我很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剧场里。”
  贝丝耸了耸肩。“我没生气。其实,这种事我早已习惯了。我丈夫过去常干这种事。他总是中断晚间的社交活动去接生意上的电话或者去打电话。”
  “要是我唤起了你痛苦的回忆,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别为这件事苦恼。”贝丝看看脚下,又望望夜空。“对我来说这是迈出了一大步。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是雷死后我第一次——”她犹豫了一下。“……和另一个男人外出。”
  “我理解。”
  “我常常想,我能否经得起这一切,”贝丝说,“并不单单是结婚10年后再次跟别人约会,而且,是——”她又犹豫了一下。“害怕这样做是对雷不忠。”
  “即使是在他去世以后。”德克尔说。
  贝丝点点头。
  “感情中的鬼影。”德克尔说。
  “说得对极了。”
  “还有呢?”德克尔问,“现在你感觉如何?”
  “你的意思是,除了回忆起一个紧张不安的少女站在门口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对象道别的情景之外,”贝丝抿嘴一笑。“我想,”她变得严肃起来。“这是很复杂的。”
  “我敢说是这样的。”
  “我很高兴我走出了这一步。”贝丝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说的是真心话。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个奇妙的夜晚。”她似乎对自己很满意。“嗨,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有资格主动邀请你和我一起外出。”
  德克尔大笑起来。“我喜欢被人邀请。如果你允许,我想回请你一次。”
  “好吧,”贝丝说,“过段时间。”
  “过段时间。”德克尔答应着。他知道,她的意思是她需要一段小小的距离。
  贝丝从一只小巧玲珑的钱包里取出钥匙,插到钥匙孔里。丛林狼在山岭间嗥叫着。“晚安。”
  “晚安。”
   
11

  回家的路上,德克尔留神观察着有没有人监视自己。他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始终保持警觉,留神寻找任何一个监视自己的人,但他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麦基特里克和他的监视小组销声匿迹了。也许,爱德华把德克尔的口信传过去之后,他们取消了监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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