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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一天晚上,我呆在皮尔逊太太家里。三个月过去了,我几乎天天都见到她。关于这三个月,我除了说我天天见到她之外,还能对您说什么呢!“同喜爱的人在一起,这就足矣,”拉布吕耶尔说过,“一起幻想,同他们聊天,或者什么都不同他们聊,想到他们,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只要是同他们呆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我在爱。三个月来,我俩曾一起长时间地散步。找了解了她那不事声张的善行义举的秘密。我俩穿过阴暗小径,她骑着一匹小马,我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徒步随行。就这样,我们半是高兴,半是幻想地去敲那些茅屋草舍的柴门。树林人口有一张小长椅,我晚饭后就去那儿等她。我们就经常这么碰头,仿佛是偶然遇上似仙。早上,我俩一起弹琴读书;晚上,同她姑妈一起在炉火旁玩牌,就像我父亲在世时那样。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她总是近在身旁,满面含笑,而只要有她在,我的心就充实了。啊,上帝!您是通过哪条道把我引向不幸的?我必须经历什么样无法挽回的命运呀?怎么!如此自由的一种生活,如此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如此闲适,如此新颖的希望…啊,上帝!人们有什么可哀叹的呀?有什么比爱更加甜蜜的?
  活着,是呀,强烈地、深深地感觉着自己在活着,自己是人,是上帝所创造的人,这就是爱的最首要的、最大的福扯。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奥秘,这一点是无须怀疑的。无论有什么束缚,什么困苦,甚至于女人对它是多么地厌恶,我都要说,它尽管被偏见像一座山似的压着,受到歪曲和诋毁,把它糟践得一无是处,但爱情,那充满活力的、命中注定的爱情,仍不失为一种神圣法则,它同那把太阳高悬于天空的引力法则一样地强大有力,不可思议。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样一种比铁还要坚实牢固,但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纽带究竟是什么东西?当你们遇见一个女人,看了她一眼,跟她说上一句话,然后就再也忘不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你们喜欢这个女人而不是另外一个女人?请你们指出理性、习惯、感官、头脑和心灵来,给我解释一番,如果你们能够的话。你们将只能说出有两个身体,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可是,在它们之间的是什么?空气、空间、广安无垠。啊,一些精神失常的人,你们还自以为是男人,意大言不惭地谈论爱情!你们看见过爱情没有,竟然谈论起它?你们没有见过它,只是感觉到了它。你们同一个从面前走过的陌生人互相看了一眼,于是乎,突然从你们身上飞走了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什么东西。你们便落地生根,就像草丛中的谷粒,感觉到生命在拱动着它,感觉到它将变成一种收获物。
  我俩单独呆在一起,窗户敞开着。花园顶头有一个小喷泉,泉水丁冬,传了过来。啊,上帝!当我俩坐在那儿,她说我应的时候,我真想一滴一滴地去数那滴落的泉水。正是在这一刻,我痴迷着她,竟至失却了理智。
  据说,没有什么比厌恶之感来得更快的了!但我却认为,当人们相互理解,马上就会相爱的时候,那份情却来得是最快的。此时此刻,一句不起眼的话语都是多么宝贵的啊!当人们心灵相通的时候,嘴巴说些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在一个吸引你的女人身旁,相互间最初的眉目传情是多么地甜蜜啊!首先,你俩当面所说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一种怯生生的试探,都像是一些小小的考验。很快,一种奇异的快乐便油然而生:你会觉得听到了心灵的回声,你像是一身具有着两个生命。多么喜人的接触!多么迷人的亲近!而当你们确信在相爱,当你在你的心上人身上发觉你所寻觅的真情,你的心灵之中是何等地愉快!此时此刻,言语已失去作用,你们都知道互相会说些什么,所谓心心相印,灵犀相通,无须用语言表达。啊!多么寂静啊!周围的一切全都忘到脑后去了!
  尽管我对皮尔逊太太的爱自第一天相见时起便产生了,并迅猛地发展到了极限,可是,因为我尊敬她,所以我一直闭口不谈。如果她不是这么轻易地就视我为知己的话,我也许会更大胆一些,因为她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使我每次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激荡着爱的激情。但是,正是在她的坦诚以及她对我的信任中,有着某种东西使我不敢造次。此外,她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才把我当成朋友看待的。这使我更加地敬重她,我不能有辱父亲的名声。
  有人说:“谈情说爱,就是做爱。”我俩却很少谈情说爱。每次,当我偶然地顺带接触到这一问题的时候,皮尔逊太太总是不太接茬儿,而且顾左右而言他。我总弄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因为她绝不是假装正经。但是,我有时觉得,每到这种时候,、她的脸便微微地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种痛苦的表情。由于我从没问过她过去的情况,而且我压根儿也不想打听,所以我也就没有追问。
  每逢星期天,村里有跳舞,她几乎每次不落下。在这种时候,她的穿着打扮尽管依然朴素,但却更讲究点,头上别上一朵花,结上一条色彩更鲜艳的发带什么的,都是些小玩艺儿,但是,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更年轻,更潇洒了。她对跳舞情有独钟,坦率地说,她把它当成是一种有益的锻炼,能给她带来极大的快乐。她在舞会小乐队下面有自己的位置,她连跑带跳地来到那里,同乡下姑娘们一起爆笑。她们差不多全都认识她。一旦跳起来,她就没有停过。这时候,我感觉她同我说话比平时更随便些,此外,还有着一种罕见的亲切。我因为尚在丧期,所以没有跳舞,但我呆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兴致这么高,我不止一次地忍不住想向她倾吐我对她的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这一点,便感到一种无法战胜的恐惧。想对她说我爱她的念头一起,即使谈话最快活的当儿,我也会突然间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我有时候想到给她写信,但每每写到一半,我便把信给烧了。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吃晚饭,看着她家中这份宁静,不禁想到我这段日子过得多么平静,想到自从认识她之后,我有多么幸福,便琢磨开来:“为什么还要求更多的呢?难道这你还觉得不够吗?谁知道呢?也许上帝就没有给你安排更多的幸福。如果我对她说我爱她,会出现什么后果呢?她也许会不许我再去见她。即使我对她说我爱她,我能使她比今天更加幸福吗?我自己是否比现在更加幸福?”
  我倚在钢琴旁,心里在这么思前想后的时候,不觉有一股忧伤涌了上来。天黑下来了,她点了一支蜡烛。她走回来坐下的当儿,看见我眼里有一颗泪珠滚落。“您怎么啦?”她问道。我把头钮向一边。
  我在找寻一个辩词,但却未能找到。我害怕与她的目光相遇。我站起身来,走到窗旁。空气清新,月亮从菩提树甫道后面升起。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就是在那条市道上。我陷入深思,甚至都忘了她的在场,我双臂伸向天空,一声呜咽从心中迸发出来。
  她也站起身来,呆在了我的身后。“您到底是怎么啦?’她又问了一遍。我回答她说,看见那个空谷,便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死。我连忙向她告别,走出她家。
  我为什么决定不向她吐露我对她的爱呢?对此我也弄不明白。然而,我并没有回家,而是像个疯子似的在村子里、在树林中乱逛。我在发现了一条长椅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又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将近午夜时分,我走近皮尔逊太太家门前。她正在窗前。我一看见她,便觉得身子在发抖,我想折返回去,但却像是受了定身法似的。我慢腾腾地,忧伤悲苦地在她窗下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认出我来了。我在那儿坐了有一会儿了,突然她用她那温柔甜润的声音唱起一首抒情歌曲,而几乎与此同时,一朵花掉落在我的肩头。那是一条玫瑰花,当天晚上,我见她戴在胸前来着。我捡起花来,放在了唇边。
  “这么晚了,是谁在那儿?”她问道,“是您吗?”她唤着我的名字又问。
  花园的栅栏门虚掩着,我站起身来,没有答话便走了进去。我走到草坪中间停住了;我像个梦游者似的走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突然间,我看见她出现在楼梯前的门口。她好像疑疑惑惑的,凝神注视着月光下。她朝我走了几步,我也迎了过去。我说不出话来,我跪倒在她的面前,抓住了她的手。
  “您听我说,”她说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到了这一步了,奥克塔夫,那您应该走了。您每天都来这儿,难道您没受欢迎?难道这还不够?我还能为您做什么?您已经获得我的友情了,我原指望您有勇气把您对我的友情保持得更长远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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