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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袋鼠


  他们星期四回了悉尼,用两天打点行装再返“咕咕宅”。耳畔一直回荡着海涛声,让他们感到好生奇怪:他们竟能在离海这么远的悉尼感受到大海。在悉尼城,是没有海的。或许要到伯明翰才能看到海。甚至在马伦宾比这片奇特荒蛮的小地方,当索默斯举头俯瞰大街,看到一英里外那一片纯色的大海那高高的海面时,他几乎感到震惊。只离大海半英里的内陆上,就全没了海的影响,陆地感竟是那么强烈,让人感到被埋葬了,无法相信那半空中沉闷的轰鸣是大海的涛声。那声音倒像发自一座煤矿之类的地方。
  “您得让索默斯先生和我单独聊聊啊,行吗,索默斯太太?”杰克在茶点时分之后回来了。
  “很愿意。我保证不打扰你们的大事。”给丽叶说。可她仍然愤愤地走出了自家的房子,去找维多利亚。她才不想听呢。这类高不可及、全知全能的革命话题她能不听就不去听。她一点也不相信什么革命,那是过时的词儿。
  “怎么样,”杰克坐在一把木制扶手椅中,点燃了烟斗,说,“想过了吧?”
  “想了好几遍了。”索默斯笑道。
  “我知道你会的。”
  他咂着烟斗沉思着。
  “我今天跟袋鼠谈了您好久呢。”他说。
  “谁是袋鼠?”
  “他是大头儿。”杰克缓缓地说。说完他又沉默了。索默斯保持镇静,一言不发。
  “一个律师,很有钱,在军队里我就认识了他,是我们的一个中尉。”
  索默斯还在等他说,自己一言不发。
  “他想见见你。明天咱们三人在城里一起吃午饭好吗?”
  “你跟他讲过你和我的谈话吗?”
  “讲过,早就讲过。他了解你的写作,很明显你的作品他都读了。他还从‘纳尔德拉号’船上的一个人那儿听说过你。你是坐那条船来的,对吗?”
  “是的。”索默斯说。
  “对,”杰克肯定说,“我一提你的名字,他就显出比我还熟悉你的样子。你会喜欢袋鼠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叫什么?”
  “库利,本,本杰明·库利。”
  “人们很爱他在报纸上的谈话,木是吗?我不是也从报上看到过本·库利,读到过他的不讳直言?”
  “是的,他呀,既能直言不讳也能婉转迂回,看情况而定。你来吃午饭吧,就在他的办公室。”
  索默斯同意了,杰克反倒沉默了,好像他已无话可说。片刻,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很高兴能把你和袋鼠介绍到一起。”
  “为什么人们叫他袋鼠呢?”
  “模样像呗。”
  他们又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你和袋鼠会心心相映的。”杰克预言道,“但他可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真的。因此你不会对他有好感。这方面还得我来干。”
  他微笑着看着索默斯。
  “来干什么?”索默斯笑道。
  杰克把烟斗从口中拔出,那动作颇有点戏剧性。
  “干这种事,”他说,“一个人需要一个伴儿,是的,伴儿,一个无话不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伴儿。非这样不可。在我看来,呢,我说出来你不介意吧?袋鼠这人永远也不会有个伴儿的。他这人太古怪,八辈子也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在天堂、地狱,在哪儿也没法跟他交朋友。没有,没有一个能跟他匹配的女人。是个好人,无论如何算个好人。可就像柱子里的一根钉子那么孤独。”
  “听上去很宿命,好像无法改变了。”索默斯笑道。
  “的确如此。他是命中注定这样了,变不了了。你知道吗,他那副眼镜——眼镜本身能让一个人的目光看上去像上帝的目光——十分明亮。不过,依我看,干这种事,每个人都得有个伴儿,就像打仗时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个伴儿一样。我的伴儿就是维多利亚的哥哥,现在在某种意义上说依然还是。不过他似乎出了什么毛病,一点精气神儿都没了,只是和那些跟他并不惜投意合的女人瞎混。没法儿再让他打起精神了,这个傻子。整个儿一个可怜虫。”
  杰克说着叹口气,又叼上了烟斗。
  “有个伴儿时,男人会干得更好。有个伴儿,他们就能受得住一切。”然后他又说,“可是,伴儿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们都是些体面人儿,干起事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在我那个俱乐部里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觉得没一个跟我旗鼓相当的,你大概懂我的意思。都是不错的人,可没一个比得上我。”
  “一般来说总是这样。”索默斯笑道。
  “就是嘛,”杰克说,随后他压低声音,“现在我觉得,”他紧张而谨慎地说,“如果你和我做伴儿,咱们什么事都能干成,只要咱们捅破这窗户纸就得。”
  索默斯垂下头去。他喜欢这个人。可是,事业呢?他为什么感到疑惑和不情愿呢?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欲望在激励着他。对方在许诺什么?他要的太多了。在这样的事业中做杰克的伙伴,那种生死之交。不,他做不到。不行,有什么在阻止他这样做。
  他抬头看看考尔科特,那人一脸的机警和期待神情,那是一张十分光滑的脸。索默斯希望那上面有一点胡子,总比这么干净光滑好。哪怕他有点胡子,像个男子汉,而不是刮得这样一览无余,那才好。那张脸上期盼的表情,几乎在抖动,他在等回话。
  “咱们能成伴儿吗?’索默斯客气地问。
  杰克黑黑的眸子凝视着索默斯。杰克自己就颇像一只袋鼠,索默斯想,长脸儿,光光滑滑的,一脸的机警神情,后肢粗壮。
  “可能不像我跟弗莱德·威尔莫特那样吧。怎么说呢,你比我高明。不过,这正是我喜欢的,一个比我强的伙伴,一个让我感到胜过我的人。我对你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如果我们做伴儿,我就是赴汤蹈火也会与你相伴,咱们会开辟一片新天地。我知道,如果咱们俩做伴儿,咱们会事事成功。什么也无法阻挡咱们。”
  “袋鼠也不行吗?”
  “哦,他会跟咱们一个方向的,咱们也会同他一个方向。他可是个重情谊的人。”
  索默斯就要把手伸给杰克,发誓与他义结金兰,不叫任何东西改变他们的结义。他想这样,可是有什么叫他退缩了,似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他阻止他这样做。
  “我不清楚我能不能当男人的伴儿。”他缓缓地说。
  “你?”杰克看看他说,“能,也不能。只要你过来——晦,你不觉得我会为你去死吗?”
  索默斯闻之脸色变白了。他不想让任何人为他牺牲。“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可他并不需要这个。他不相信,不信会有这样的爱。
  “不说这个吧,杰克,”他笑着缓缓起身,手伸向杰克,“咱们先不要发誓许诺吧。咱们是朋友,不管咱们还是别的什么。至于做伴儿,先等等,等我感到确信无疑了再说吧。等我见过袋鼠,等我认清了自己的路。我只感到刚上路几步,而你却要我到达终点。”
  “你是说刚刚起步。”杰克握住他的手,也站了起来。“别急,老伙计,慎着吧。”他的手搭在索默斯肩上。“如果你行动迟缓,还向后退缩,跟个女人似的,那全是因为你的本性如此。我可不这样,我从来都是一跃到位,像只袋鼠那样。我感到我有时能一下钻过五彩缤纷的画布,却一点颜色都不沾。”他情绪激动地说着,脸都白了。一双眼睛像两个黑洞,几乎就像苍白脸上的伤口一样。
  索默斯陷入了窘境之中。他想与这个男人为伍吗?可能他有点想。但并不很想,因为当杰克把手放在他肩上并称他“老伙计”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反感。这举动绝非一般。杰克的“一般”口吻和举止是故意为之,是殖民地人的假象。如果他愿意,他本可以不装,这一点索默斯早就领教了,以后他很快又会着实领教之。不,他的举止绝不一般,不是那种庸俗的触摸以接近他。杰克可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在索默斯身上有着英国上流社会少见的优良教养,文静而有滋力。他同样渴求亲见的友情,可他的感情又比女人还来得细腻,这样一来,他又变得畏首畏尾的。他颇想把自己的感情给予一个朋友。一个同志和伙伴儿。可最终他又会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这一切。他知道这份情谊很真也很深,可一到关键时候,他又会不需要它了。他一生中都珍爱着一种理想的友情,像大卫和约拿单一样。而现在,当有人表达了要做朋友的真诚良好愿望时,他却发现自己不能献身于此,连简单的友谊都不能。他发现自己打心里讨厌这种情谊,这种结义,这种亲昵和真正美好的爱。他无法与之共存。他并不需要朋友,他并不需要钟爱,也不需要友爱。不,每当他往这方面想时,他的魂都会为之颤抖,为之发僵,感觉像巴兰的驴子一样。他的灵魂不想要友情或友爱,无论伟大与渺小,深刻或肤浅的,全不要。
  洛瓦特·索默斯想了很久才真正承认并接受了这个新的事实。他绞尽脑汁思索,才终于悟透了。直到他那与他作对的“巴兰之驴”的灵魂向他重复了多次,他才承认了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头脑的一次革命。他一生中都在渴求一个绝对的朋友,像约拿单期待大卫,奥列斯特期待皮拉德斯那样,要的是一个血谊兄弟。他一生都在悄然为自己没有朋友而哀愁。可现在,终于有人真正表示了许诺——从离开欧洲后他已经得到了两次——可他却不想要了,他意识到他心灵深处从来没有想要过这个。
  可他需要与其他男人结成某种活生生的伙伴关系,因为他孤独。一种活生生的伙伴关系,也许!而不是感情,不是爱,也不是同志情谊。不是伴儿,不要什么平等和交融。不要那种“血谊兄弟”。都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任何男人的伴儿啦、同志啦之类,甚至朋友也不会是。应该有另外类型的关系。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可能那些有色人种懂那是什么,在印度还可以感受到这一点,那就是人主的神秘。白人很久以来都在苦苦地与之做斗争,而这又是了解印度人生活的线索。人主的神秘,与生俱来的、天然神圣的优先之神秘。男人间的另一种神秘关系,这正是民主与平等试图否定并抹煞的。这不是什么任意的种姓或天生的贵族,而是对差别和天生优越的神秘认可,是服从的快乐和权威的神圣职责。
  索默斯去乔治街找杰克并随他去与袋鼠共进午餐之前就认定或明白,做伴儿或做同志是与他的命运相悖的。他绝不会向杰克承诺什么,也不向杰克从事的冒险事业承诺什么。
  他们准时到了库利先生的事务所。这是一座漂亮的寓所,配有漂亮的桉木家具,颜色发暗,但很柔和,地上铺着几块很美丽的地毯。库利先生闻声出来,他就是袋鼠了。他长着瘦长脸,像一只钟摆;眼镜后,一双眼睛长得很靠近。他身材粗大结实。很难确定他的年龄,四十岁上下吧。他皮肤黝黑,留一头短硬的黑发,那个小脑袋向前倾着,从他那宽大但敏感、几乎很腼腆的身上伸出。他走起路来身子向前倾着,似乎那双手不长在他身上。可他与人握起手来却十分用力。他的确个子很高,可他却垂着头,又是溜肩膀,这使他看上去要矮几分。他看上去比索默斯高不了多少。他似乎把鼻尖凑上来——敏感的长鼻子,目光透过眼镜仔细打量他,身体慢慢向他靠近过来。
  “很高兴认识您。”他操着一半澳洲口音一半官方的口吻道。
  午餐几乎是隆重的:一张圆桌上,一大束紫罗兰插在一只奇形怪状的旧铜碗里,古色古香的银器,桌布的花边沉重地下垂着,桌上摆着威尼斯式的酒杯,威尼斯酒罐中盛着红酒和白酒,一位中国佬伺候桌边,先上了一银盘餐前小吃和浇了柠檬汁的小龙虾。
  “哦,”索默斯含含糊糊地说道,“我这人惯于随遇而安,适应性强。”
  袋鼠锐利的目光注视他一下。索默斯发现,他坐下时,裹在深灰色条纹裤子中的大腿显得很粗,这衬得他的双肩秀巧多了。他的腹部虽然又胖又大,但很结实。
  “那我希望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袋鼠说,“我相信,你到哪儿都能适应的。”说着他把一枚橄榄放进自己那双唇厚厚的、奇怪地缩着的嘴中去。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不着家儿。”
  “那太可能了。喝红酒还是白酒?”
  “白的。”索默斯说,丝毫不理会伺候一旁的中国佬儿。
  “你可是来到了一个像家一般的国家。”袋鼠毫无笑脸地说。
  “当然是个好客的国家。”
  “我们几乎从来不锁门。”袋鼠说。
  “而另一方面,”杰克说,“如果你说我们的坏话,我们会把你杀死在贮藏间里。”
  “我可不会那么鲁莽。”索默斯说。
  “把你的鲁莽给我们吧,我们就信这个。鲁莽是勇猛的主要成分。你同意吗,袋鼠?”杰克说着,冲主人笑了。
  “我不觉得我会介意你的谨慎,小伙子,”袋鼠说,““不过,这个词儿并不新鲜。”
  “甚至长了水晶眼,也无法看清井底深处,对不对?别在意,我可是像盘子一样肤浅,不过我为此自豪。红酒,请。”这后一句是说给中国侍者的。
  “所以,认识您很不错呀!”袋鼠说。
  “而你就是这样一只净手的玻璃碗,里面还漂着一只紫罗兰花儿,你太透明了。”杰克说。
  “这可是把我说得太美了。索默斯先生,请自斟,那样才喝得最舒服。我希望你能为我们写点什么。澳大利亚在等待她的荷马或希奥克里特斯。”
  “甚至她的艾里·斯洛波,”杰克说,“我这么说不算老派吧?”
  “要是我眼瞎就好了,”索默斯说,“那样我就能发现澳洲的荷马们了。”
  “看看悉尼,荷马仍然会感到刺眼。”杰克说。
  “悉尼的确值得一看。”袋鼠说。
  “成片成片的地盘儿。”杰克说。
  “太可惜了,占了这么多地。”索默斯说。
  “哦,每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儿,还享受电车服务呢。”
  “在罗马,”索默斯说,“他们建起一层层的高楼大厦,把人们塞进蜂房一样的小孔里去。”
  “谁这么干?”杰克嘲弄道。
  “在这儿,我们可不希望有人住在自己头上,”袋鼠说,“我们甚至不爱上楼,因为那样我们就比脚踏实地的自我高出了一截子。”
  “只用几根树干支撑我们,我们就会感到很舒坦。”杰克说,“仅仅高出地面一点点,不能比那再高,你明白这意思。澳大利亚人打心眼儿里除了不讨厌平房,什么都讨厌。他们觉得这才是根本,你发现了吗?他们没有你们那种上楼梯的虚假和上楼后的自以为是的感觉。”
  “是些诚实的好人啊,”袋鼠说。谁也不听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可做起生意来就两样儿了。”杰克说。
  说着说着,袋鼠就开始讲起时下最热门的也是最时髦的话题——相对论。
  “这话题很流行,当然了。”杰克说,“谁想说‘我是它’准都开不了口。甚至万能的上帝也不过是个相对物呢。”
  “这不太好了,”索默斯笑道,“咱们需要一个犹太人来带我们迈出这通向自由的最后一步。”
  “咱们现在都是小小的它,像一群小分子一样相对卿卿而叫。”杰克目光狡黠地盯着烤鸭说。
  一顿午饭吃得毫无兴致。索默斯感到厌烦,不过他隐隐觉得那两个人也并不真开心。他们款步进书房去喝咖啡了。屋子很小,摆着几张淡棕色宽大高深的皮椅,铺着一块厚厚的灰色东方地毯。墙壁上方甚至包有古旧的凸纹高级皮镶板,皮子是浅绿色的,画着金边,因为古旧而渐渐退了色。这样子很明显,干法律是赚钱的,即使是在一个新兴国家。
  每个人都在等别人先开口说话。而索默斯当然明白不该地来开头的。
  “考尔科特这个冒失鬼跟你讲了我们的地下俱乐部了。”主人微笑道。索默斯相信这个人有犹太血统。他在缓缓地搅着小金杯子中的咖啡。
  “他只是大概地说了说。”
  “你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
  “我在《民主》杂志上读过您一系列的文章,”袋鼠说,“事实上,这些文章促使我采取了这样的行动。”
  “我还以为没人读那杂志呢!’索默斯说,“那杂志挺荒唐的,是在海牙出版的一份国际性杂志,据说办杂志的是些间谍和形迹可疑的人哩。”
  “管它呢,反正我是个订户,是在悉尼读到你发表在上面的文章的。还有一个人是写新式贵族的。可在我看来,他过于强调博爱,对上层阶级过于崇敬,而对劳动阶级又怀有太多的怜悯。他想教他们都友善相待,这是精神贵族嘛。”袋鼠说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一当他如此这般地微笑时,他的脸上就漾起一层极柔美的迷人神情,一时间笑成了一朵花。可他这个人长得很丑。而且,索默斯肯定,他这副模样是犹太血统造成的。这是犹太血统中最优秀的品质:纯粹的无私和热烈的肉体之爱,似乎是这些特质使得其血统闪光。而那笑容一消,他的脸就又恢复了傻气,看似一只袋鼠:像钟摆一样的长脸,下沉的长鼻子上方,一双眼睛挤得很近。不过他的头型很美,小巧而精致。这个人肯定有犹太血统。他的善良几乎是至真至纯,是那种本质的善良,这一点表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慧多谋上。他这个人太精明了,可同一个无赖或下作的人在一起时,他又毫不防范。看来,任何一个表现出真挚而又脆弱的人,其心地都会是纯真善良的。这真是个非凡的人。这种至纯的友善颇有点耶和华之气。每每遇到困境,他都木忘记爱,对真正的、脆弱的人的友爱。这种爱为他的心灵指出了一个绝对的方向,无论他怎样谈论相对。但是,一旦他发现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内。已冷漠、心地卑劣、缺少他那样的热情,他就会毫不含糊地将其击败。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生气或恼怒。他倒是更像一个耶和华。他只须转动他那聪颖、几乎魔鬼般微妙的意志杠杆,他就会有力量去取得胜利。他懂这一点。索默斯早年曾有过一个犹太朋友,那人也是这样像耶和华一样善良无比,但又没有这种精明、魔鬼般的意志。但那段经历对他理解库利有所帮助。
  “想起来了,我想这个人送过我他的书,”索默斯说,“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我只记得他如此这般地对主大献其媚并且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位老母亲。那个头戴破黑帽的老女人,披着披肩,出去用六个半便士给家里买值一先令的日用品。”
  “是这样,”袋鼠说着又笑了,“她丈夫肯定喝醉了。谁说不是呢,一喝准醉的人。”
  “看她那模样就想把她赶出屋去,或者赶出这个世界。”索默斯说。
  “不,”杰克说,“她是在享受自己的苦难,可爱的老东西。千万别妒嫉她那点愉悦。”
  “倒不是妒嫉,”索默斯笑道,“我是舍不得给她这种快乐。”
  “那你拿她怎么办?”袋鼠问。
  “不怎么办。她常在伦敦东区晃悠,在那儿你用不着烦她。她在那儿很自在,就像负鼠在灌木丛中一样。算了,别拿她恶心我了。”
  “那好吧,”袋鼠笑道,“我倒想给人们提供些公共厨房,让孩子们吃得好点,这些钱就让那些做丈夫的干点公益活儿来顶。不愿意的就随他们去。”
  “可他们的头脑、灵魂和精神呢?”索默斯问。
  “他们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是想保持秩序。我想尽量减少肉体上的痛苦,对此我很自信。要做到这一点,你只能自上而下地行使强大和正义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致的。”
  “你不相信教育吗?”
  “不怎么相信。这就是说,教育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来说毫无用处。不过,我的确想让那九成人同样过上完美实惠的生活,包括那些主人统治下的奴隶和生活并不完美的我们的人民。我想,这也是你的理想之一。”
  “是的。”索默斯说。可他的。已随之一沉。“你要的是一种降尊纤贵的霸主统治吗?”
  “这样说并不确切。你知道的,这种霸主是受到我要建立的制度高度制约的。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是个霸主。或许较为接近的说法是,一个族长或一个主教,他代表的应与生命之明智和微妙的精神尽可能接近。我应该试图把我的澳大利亚国建成某种宗教教会,它会深切地尊重生命,尊重生命深处的冲动,视之为动力。陀斯妥耶夫斯基有过这样的建议,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或许在这里就能实现。”索默斯冲口说,“每个大陆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需求。”
  “我同意这个说法。”袋鼠说,“我对作为一种体制的罗马天主教会怀有最崇高的敬意。不过,它的教义和神学在我看来颇不自然。我认为我们需要某种更灵活的东西,某种不那么正儿八经的力量,别那么教条。我说的是,该更为宽容大度些。某种宽容大度的力量,能够看清这里所有的问题,而不是来世的问题。它并不关注罪恶、忏海和救赎。我要试图教给我的人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或女人意味着什么。而拯救灵魂则是一件太靠不住的活儿。我想,如果一个男人的的确确算个男人,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的话,他的灵魂就能自救。但,世上绝没有两个人可以用同样一种方法拯救他们的灵魂。我们应尽可能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自己。命运女神领引顺其者前进,拖曳逆其者后退。”
  “我也相信这一点。”
  “但是必须有法律,必须有权威。只不过法律应更有人情味,而权威则应更明智。如果一个人热爱生命,能感受生命之神圣和神秘,那他就会懂得,生命其实充满着奇特、微妙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规则。聪明的人是识时务的,认准这些规则并遵从其行事。而大多数人则试图与他们新的生命需求和陌生的新规则做斗争,试图战胜它们,从而碰得头破血流直至夭亡。全部生命的奥秘在于服从——服从灵魂的迫切欲求,它本身就是生命,促使我们做出新的姿态、新的拥抱,产生新的感情,去进行新的合纵和创造。这种冲动是微妙而充满矛盾的,是正常的我们所不可及的。它会带来痛苦,因为人是自己囚在生命的旧屋中的,教自己的血流在自己铺好的路上,而脱离旧的途径并改变他的生命之屋就像把他自己撕碎一般,几乎像亵渎神灵一般。生命是残酷的,这首先表现在:人要自信地面对自己新的问题,需要解除那种自我约束的可怕的责任——当他不知道他的需求是什么,不知为什么要自我约束时。人又需要一个父亲了,不是一个朋友或受难的兄弟,而是一个受难的救星,人需要一个文静、绅士气的父亲,他应以活的生命名义使用自己的权威,应该绝对严厉地对待与生命作对的东西。我绝不提倡什么教义,我献出的是我自己,是我那颗智慧的心,是一孔奇特的洞穴,那里回响着神谕者的声音;我还献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意志,献给扫除障碍的战斗,从而让人毫无阻碍地回应生命的召唤并保护人类不受反生命的疯狂与恶毒的戗害。”
  “你信恶吗?”
  “哦,是的。恶是反生命冲动的巨大根源。所谓永恒的原则在我看来就是恶的根源。摩西听到的‘十诫’是生命的声音。可他把这十诫刻在石碑上,变成了一块绕着我们脖子转的石磨。那些训诫应该像花朵一样凋谢才对,它们本身并不比花朵更神圣。而我的神圣的花朵——那些木模花,并不想变成永恒的石碑。如果它们变成了我桌上的石头,我的心会为之停跳,会失去希望和欢乐。可这些花儿才不会呢,它们只会平静地、渐渐地枯萎。为此,我喜欢它们。同样,所有的教义、神明,都该悄然如败花合上,待夜晚来临,自行枯萎。在我看来,这是任何真正神圣之物的唯一出路。”
  这人真正讲起话来时,他的嗓喑是很动听的,像木笛一样悦耳。而他的面孔,尽管有点像羊或袋鼠,却显得十分漂亮,似乎满面红光。他的眼中闪烁着神圣的光芒,那光芒透过了镜片。但那张脸还是像袋鼠。
  索默斯望望那张脸,垂下了头。他坐在那儿,感到受到了袋鼠的反驳。他自己本是个没有耐心、易发火的人。这个人的热情与智慧,教他感到难以承受,他为此感到羞愧。
  “哦,对了,”袋鼠又说,“的确有罪恶的原则,有抗拒的原则,它恶意抵抗的是生命的原则。它使用生命的力量来反抗生命,有时看上去似乎是它赢了一样。不仅是耶稣死而复活,犹大们也会复活,还会在地球上炫耀自己。现在,犹大可是有了不少后代,他们是生命的反抗者、抵抗者和敌人,但我们倒要看看谁会赢。就生命而言,就热爱生命而言,一个男人几乎是不可征服的。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我也信。”索默斯说。
  他们沉默了。袋鼠脸上带着沉醉的神情坐在那儿,那永恒沉思的面容颇像上帝永生的羔羊变成了一只成熟的羊。索默斯突然头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刻毒的念头——上帝的羔羊变成一只羊。那个人就那样大睁着双眼坐着,一张沉思的脸垂到胸前,很英俊,像在做一个永恒的梦一般。
  对一个雕塑家来说这个人的模样着实奇妙。袋鼠的确很丑:一张钟摆似的犹太人脸,前倾的肩膀,身着做工昂贵的西装背心,肚皮腆得很高;深灰条纹裤子里着颇为粗壮的大腿。可在索默斯眼中,这人的身材算得上漂亮,而且颇招人喜爱,喜爱它每一个线条、它的浑圆和沉重。那样子极古怪,像中国的佛像一般,可又说不上荒唐来。很漂亮,像树上伸出枝头的一朵热带鲜花。
  这时袋鼠有点开心地冲索默斯笑笑。
  “你对权力有自己的见解,是吗?”他说着突然站起身,以一个迅速有力的动作扳住索默斯的肩膀。
  “我想我是有的。”索默斯说。
  “啊,你有,你有的。”他的语调平静而轻松,圆润的嗓音很动听。这声音叫索默斯产生出从未有过的震颤。
  “天啊,这人好像上帝,我爱他。”他心中说着,这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惊奇。袋鼠的脸挨近了过来,意味深长又颇为暧昧地笑着,他知道他赢得了索默斯。
  “虎,虎,夜森林中
  燃烧的火焰。”
  他操一种奇特洪亮的嗓音像个牧师那样引用索默斯的诗。“你有虎一样的力量,是吗?虎和独角兽曾为王冠争斗过。我能做一只独角兽吗?把一把刺刀绑在我鼻子上?”他说着开心地用力搓一把他的鼻子。
  “虎是你的罪恶之源吗?”
  “虎?不,亲爱的,豹、狼、鬣狗,还有可爱的、行将就木的人类才是。不,不,虎站在盾的正面,独角兽站在反面,他们并不为王冠而争斗。他们让王冠居于他们中间。世界的支柱!老虎和袋鼠!”他用一种故作英雄气的口吻喊出这几句,然后他笑了,笑嘻嘻地看着索默斯。天啦,他这样子真叫漂亮!
  “虎,虎,燃烧的火焰。’他又若有所思地吟起来,“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自打读了你的第一部诗集,就知道你会来的。那是什么时候?十年还是十一年前的事片
  “你手上燃着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凤仙花。”
  “没错,你终于来了。”
  “嗯,我反正是来了。”索默斯说。
  “你是来了,是来了!”他大叫着,很让索默斯胆怯。随后袋鼠又笑道:“起来,站起来让我看看你。”
  两个人仁立着,面面相觑。大块头的袋鼠,大腹便便,脸上的肉垂着,目光分外明亮。而索默斯则显得细巧,人也超脱。库利上下打量索默斯一番道:
  “有点像个伙伴,不过配我这个粗人儿显得太纤巧了。”说着他又开始吟诵索默斯的诗了:
  “你手上燃着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凤仙花。”
  “我是让那些我从未写出来的诗给撑胖,撑成了个大块头。您怎么样,索默斯先生?你喜欢澳大利亚和它的国宝动物袋鼠吗?”他说着又笑了,黑色的瞳孔中忽地闪过一道热烈的光芒,惊人的漂亮目光。
  “澳大利亚是个神奇的国度,而它的国宝袋鼠则让我无法接近。”索默斯淡淡地笑道。
  “哦,不,不会。你伸出手就可以拍拍它的背。”
  他两脚叉开,默默地站了些时候,眼睛透过夹鼻眼镜儿打量着索默斯。
  “唉,”他终于叹口气道,“走着瞧吧,走着瞧吧。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你会明白的,我是说,当我说咱们是同类鸟时,你懂这话的意思。不是吗?”
  “在某些方面,我们是的。”
  “对,咱们的羽毛是一样的。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周六我们要回南海岸去。”
  “那明天见面吧。我去你府上接你进城共进晚餐,可以吗?”
  “谢了。”索默斯说。
  “谢了,是什么意思?谢谢,不,谢谢你。”
  “对,谢谢你。”索默斯说。
  “别谢我,”他突然叫道,“该我谢你。”
  索默斯被这一声叫几乎吓了一跳,那么大的声音,在街上都能听得见。
  杰克和索默斯终于走了。杰克感到他的任务就是保持沉默,他太了解他的头儿了。直到现在他才开口。
  “你觉得袋鼠这人怎么样?”他问。
  “实在说不上。”索默斯说。
  “我知道,他这人向人进攻之后总给人这种印象。不过他可是个极好的人。他在你的心胸空空如也时把他的心放进你的胸膛里。他是个奇人,袋鼠是个奇人,永远是个奇人。”
  “是的,当然是个奇人。”
  “天啊,这人的脑子可真叫绝了!说起老虎和袋鼠来,倒让我想起我见过的一个东西。那是在北方。我正走着,忽听到深深的野牛草丛里传来了怪叫,令我毛骨悚然。可我还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叫,就走进草丛中去。我看到的是一只公袋鼠,靠在一棵树上,一条腿上的肉全没了,露出了骨头。可它仍然在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另一方面是一头大猫,我们称之为虎猫的动物,像一头小豹子那么大。那东西很好看,一身的灰黑条纹,比豹子身上的纹路要直。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就看见一道灰黑色的闪电直取那袋鼠的喉咙,似乎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袋鼠就摔在地上,内脏全甩了出来。我着实吓呆了,朝草丛里迈了一步。那大猫停了一下,它一直在头也不抬地吃那一堆热乎乎的内脏。它站在袋鼠上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随后它耸耸鼻子,露出了死尸样的白牙,丑陋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分明是在说:‘来呀,你这蠢猪。’我没过去,赶忙退出了那些该死的草地。
  第二次我看到的是一头死的。它边上躺着老板最好的鹿狼提,从小儿就被训练来对付野猪的,也死了。是那种大猫咬的,它一直在我们河边的帐篷旁觅食。
  “我的天啊,那东西个儿那么大,那身肌肉,别的动物中找不出这样的来。我一看它掌上的爪子,就像刺血针一样尖,完全能把人的五脏掏出来,来不及叫唤就能全掏出来。”那头袋鼠死了。
  “他们把这事儿登在报纸上了。有个人写文章说那是只死物儿。那头野猫是从一群逃跑的驯养兽中跑出来的,因为这个国家没有野生的。我也说不准,除非我看到了那头猫虎。看来不像驯养的虎。也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的。可能是看到袋鼠的胖肚子才想起这事。”
  “他并不太胖嘛。”索默斯说。
  “是的。他可是没有建立起你说的那样的公司和城市理事会。但也不像你我这样平凡。”
  袋鼠第二天来到了托里斯汀,手中捧着一大束紫罗兰,是那种淡淡的冬季紫罗兰,很昂贵。他摘下帽子,冲哈丽叶深深鞠了一躬,代替了握手。他可是在慕尼黑上过学的。
  “哦,你好啊!”哈丽叶叫道,“千万别看这间可怕的屋子,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儿。”
  袋鼠似看非看地打量一下屋里,因为无心看,所以也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如同盲人一样。
  “这屋子不错嘛。”他说,“这束紫罗兰送给你行吗?咱们的诗人说你喜欢屋里摆摆这种花儿。”
  她双手接过花儿,嗅着它们淡淡的香味儿。
  “跟英国紫罗兰不一样,也不像意大利那种深黄的大朵紫罗兰,”他说,“可我们还是说服自己,认它作紫罗兰。”
  “很可爱。我觉得它们温暖了我的手。”她说。
  “那这些花儿可就太幸福了。”他说着,冲她绽出少有的漂亮笑颜,“怎么,你这是要把我们的诗人从悉尼带走啊?”
  “洛瓦特?是他想走的。”
  “洛瓦特!这名字多么好听啊!”他转向索默斯,细细盯住他问,“我能叫你洛瓦特吗?”
  “比叫我‘诗人’强多了。”索默斯说着颇为反感地耸耸鼻子。
  袋鼠笑了,很轻柔,很快活。
  他喃喃自语:“他并不爱他的缪斯女神。”
  “是的,他喜欢自己的名字。”索默斯说。
  “那么,”袋鼠似乎颇有兴致地说,“假设你的名字是库利——本杰明·库利,简称本。你会更喜欢袋鼠这个名儿,而不是本。”
  “在澳大利亚,袋鼠是万兽之王。”索默斯说。
  “袋鼠是万兽之王,
  请万兽出来赴宴。”
  大块头的人吟唱着,又说:“您二位能不能与万兽之王共进午餐?索默斯太太,也来吧?”
  “你其实只需要洛瓦特去谈你们男人的事。”
  “我不是人,是只袋鼠。再说了,昨天我没能见到您。亲爱的索默斯,如果我知道此时你的太太在屋里匆忙换装,知道她是这样美丽的人,我会为了她而请你,而不是为了你请她。”
  “那我就不来了。”索默斯说。
  “听听,这是多么傲气十足的一对儿呀!我想你们是希望万兽之王跪下来,像那些民主的国王一样跪在他的选民面前。准备好了吗,索默斯夫人?”
  “你真的想要我也来吗?”哈丽叶疑虑地问。
  “哦,如果您不来,我会要求洛瓦特——幸好不是洛夫莱斯,让我在这喝茶,用中餐或晚餐,总之,直到下一顿饭。”
  听他这样说,哈丽叶才出去换装。
  “一准备好,我们就走。”袋鼠说,“咱们可以全挤进门口那辆车。”
  哈丽叶再次出现时,男人们站了起来。袋鼠艳羡地看着她。
  “您可真是美丽出众的一个人,”他说,“不过请注意我说的是人,而不是女人。”说完他快步向门口走去。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袋鼠并非十分机智,可他的纯真很迷人,十分迷人,这样子比机智要讨人喜欢。他在场就令人感到温暖,让你感到像被拥抱的孩子一般,伏在他的怀中,感到他火热的胸怀;你的脚蜷缩在他那大大的“肚肚”上。
  “我猜您从未结过婚吧。”哈丽叶说。
  “我结过好几次了。”他回答道。
  “真的呀?”她叫了起来。
  “第一次是同本尼·库利,然后是同木朽的诗,再其后是同法律,再就是同一位趾高气扬的贵妇,现在是同我的理想。这一次算永久性的了。我不再会有另一个太太。”
  “别的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是否真的结过婚?”
  “同一个女人吗?仅仅是个女人?呢,当然,还是个年轻的女男爵呢。七个月后她告诉我说她一分钟也无法忍受我了,就跟冯·鲁姆皮尔道夫跑了。”
  “真的?”
  “千真万确。”
  “那现在还有一位袋鼠夫人吗?”
  “没了!像独角兽一样,这个家族中没有女性。”
  “她为什么不能容忍你?”哈丽叶叫道。
  “你可以想想,哪个女人能容忍我?”他说着微微耸了耸肩。
  “我觉得她们应该崇拜你。”她叫道。
  “那当然。可她们还是无法忍受我。我为此太同情她们了。”
  哈丽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的,”她缓缓地说,“你简直就是‘阿伯拉罕之怀’——天堂呀,让人手足无措。”
  闻之,袋鼠扯下他的餐巾,向后顶开椅子,狂笑起来。这副癫狂的样子吓得那个中国侍者直往后退。哈丽叶的脸也红透了,顾不上吃饭。突然,他又一下子安静下来,开。心地望着哈丽叶,仍然远离桌子坐着。随后他张开双臂,摊开手,把头歪向一旁说:
  “毫无办法。”语调有点嘲弄。
  她没说话,他转身向侍者道:“约翰,我的杯子干了。”
  “啊,”他又说,“如果你讨一个女人开心,你就不能讨所有的女人开心。”
  “而你必须讨所有女人的欢心,”哈丽叶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可能你非得这样不可。或许这就是你的天职。”
  “天职!我的老天爷!我成了一个胖传教士了。亲爱的索默斯夫人,请吃饭,不过别一口把我也吞了。把你的东道主当成餐前小吃,你可真是个头发藏在帽子里的吃人妖魔美杜莎。还是说说桃仁烤面包吧,你们吃过的,哪儿的最美味广
  这之后他安静不语了,还有了点拘谨。撤桌子喝咖啡时,谈话变得有一搭无一搭,甚至谈不下去了。
  “我估计,你丈夫对你讲过,索默斯太太,我们的神授计划,把澳大利亚从窃贼、野狗、野兔、老鼠和野鸟儿那里拯救出来。”
  “没有,他没说过。他只是说过有什么政治勾当。”
  “他可以那么说,怎么说均可。是不是你出主意让他别染指这类事?”
  “没有,”哈丽叶说,“他爱做什么我从来不管。”
  “真是个好女人!随他去。”
  “他就是这样。”
  “那也得您允许才行。”
  “连风都得获得允许。”哈丽叶说,“任何一件事都要获得别的什么事的允许才行,这世道。”说完她又脸红了。
  “好,正直的法官发话了!”随之他的声调又变得轻柔而迷人。似乎他想起来他该以自己的方式爱她。“这并不是什么政治上的事儿。”他说,“我们想除去生活中的窘迫和紧张,让人们获得无意识的幸福而非有意识的不幸。您不会说这样做是错的吧?”
  “不会。”她很不情愿地说。
  “如果我是个又胖又老的袋鼠,又没有亚伯拉罕的胸襟而只有袋鼠的口袋来携拖年轻的澳大利亚,您对此反感吗?”
  哈丽叶笑了,不觉瞥见他马甲最下面的扣子。它看似一个人的模样儿。
  “我干吗要反感?那不关我的事。”
  “那就让它成为你的一件小事吧。我需要你的同情。”
  “你是说你需要洛瓦特?”
  “可怜的洛瓦特。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我确实需要他,可我同样需要你的同情。”
  哈丽叶高深莫测地付之一笑,此时她已经厌烦到极点了。那男人脸上掠过一丝几乎恶毒的怒气,他朝后靠在椅背上,漫着眉,腹部似乎抽搐了一下。但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似乎忘却了一切。好一会儿,他沉默地靠在椅子中,像是沉醉了似的,似乎在遥想很飘渺的事。这让哈丽叶和索默斯深感被他迷住了。这时,他开口说话,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天际。
  “凡是人生母亲养的男人都会厌恶自己,一天天对自己产生厌倦。而女人则像携着一个烦人的孩子的母亲:她能拿他怎么办?怎么办?男人,是女人生的。
  “而那些生来如蚂蚁的男人,在冷漠的瞬间出生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他们并不厌烦自己。他们浑身充满了冷酷的能量,在蚁山上燃着冷酷的火焰忙碌着建造新的走廊、新的楼阁,只有他们知道为什么。他们有那些冷酷、蚁酸般的女性与之相伴,与他们一样躁动不安地活跃在蚁山上,同房舍上干涸的泥巴一样。那些所谓活跃而重要的女人和那些活跃的冷血男人,他们把一根根枝子搭起来,一把把泥土堆起来,做了窝让那些女人在上而产下冷漠苍白的年轻一代。这就是世界了,这就是世上的人们了。就是这些蚂蚁般的男女,他们那冷酷但活跃的身体充斥了这个地球的表面。
  “可是男人的儿子在哪儿?男人的儿子和女人生的男人在哪儿?女人生的男人是蚁山上冷酷通道里的奴隶。如果他还要出来的话,外面的空间也只是蚁山与山的空间而已。他会听到召唤他的声音:‘你好,你的蚂蚁兄弟来了。’他们把他唤作蚂蚁兄弟。他无法逃离这样的境遇。不能,甚至跳不出女人的怀抱。
  “可我是男人的儿子。我曾经为女人所生。尽管生我的母亲用温热的心暖着我,即使五十个老婆拒斥我,我还是要一心一意地去争取打碎那个蚁山。我可以用他们的武器来跟他们打:用他们坚硬的喙和蚁酸。但我不这样,我是用热烈的心与他们斗。深渊换来深渊,火焰引来火焰。而为了温暖,为了同情之火,就该用活生生的心之火去烧掉蚁家。这就是我的信念。
  “我是不能让一个女人幸福,但我肯定不会让所有女人都不幸福。我会引导出女人养的男人和男人养的女人们身心中真正的幸福之火来。”片刻,他突然说,“不管能不能,我都爱他们。”他突然提高嗓门激情地叫起来,“我爱他们。我爱你这样男人的女儿,是的,你不能阻挡我这样做。火一样的你,火一样的我,火应该与火成为朋友。若是你像蚂蚁那样妒嫉、猜疑,引我发怒,我会提醒自己说:‘看她身上火焰有多美!看蚂蚁把她折磨成什么样了,教她充满了恐惧!’这样我的火气就平熄了,我知道我爱你,火总是爱火,因此你也爱我。我会再一次记下那些用冷酷的能量和火一样的蚁酸折磨你的蚂蚁,记他们一笔账。我爱你,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受了他们的折磨。我爱你,是因为你和你丈夫珍惜你们之间的圣火,远离那些蚁类。杀死那些蚂蚁。
  “我一直在蚁堆中被埋着,理到了脖根子,被埋在日常的红尘俗世中,一遍遍被他们叮咬着,因为我不肯改变,不肯变冷,直到最后,他们的毒药失效,社会人的蚁酸对我毫无作用。而我则保持着那股热情。我会保持住它,直到某一天让它从我这硕胖的躯体中释放出来,给与未知的世界。这是我的旗帜,而我的妻儿和我的上帝则是我心中的火星,我靠这些生存着。我无法探测上帝,做不到。对我来说,它不过是一个冷漠的蚂蚁伎俩。只有我心中的火才是上帝。我不会发誓抛弃它,不会,哪怕你许诺我整个儿世界我也不干。火里有无数的种子,全是种子,让它们散开吧。我不会把它保留在自家的壁炉中的,绝不会。我会用它来燃那些蜂拥的蚂蚁。我会用我的火引来火焰,最终把蚁堆燃着,就像浇上煤油一样。会的。会的。别反驳我。相信你自家心中的火焰,与我站在一起吧。记住,我是同你们站在一起反抗蚂蚁的,记住吧。如果我有亚伯拉罕的胸怀就好了。不过,在这个蚂蚁横行的世界上,是否没有胸怀会更好?你们愿意让年轻、热烈、赤裸裸的一切留在地面上让蚂蚁啃噬吗?愿意吗?”
  他审视着她。她脸色苍白,动心了,但仍然怀有敌意。他在椅子中扭动着,沉沉的臀部斜坐在椅子中。
  “我想告诉你一件听来的事儿。那人是听一位夫人亲口说给他的。那是威尔士亲王到印度去的事。先是有一场表演,随后那个首府的市长宴请。王子与市长夫人比肩而坐,闷闷不乐,一言不发,被他们闹得难以忍受了。市长夫人觉得应该开口说句话,仅仅是应景而已。可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那孩子打起精神来。她忽发奇想。‘您知道上星期我遇上什么事了?’她说,‘您已经看到了我那只爱煞人儿的小狮子狗了吧?她养了四只可爱的小东西——小得呀,真叫惊人的小。我们太爱这些小玩艺儿了。半夜里我听到它们叫唤了,但我不很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我决定下去看看。你猜怎么着?来了一群大白蚁,正在吃最后的几块狗肉。你说可怕不可怕?’小王子听得脸色惨白如死人。偏偏这时有一只白蚁爬上了桌子,他便摘下眼镜砸死了它,从此一晚上没说一句话。这故事是那夫人亲口讲的,这就是她对一个神经脆弱的可怜孩子所做的事,其实她本意是要敬重他的。我现在要问你们了:“她那活生生的人心哪儿去了?她也是只蚂蚁,一只白蚁。”
  他在椅子中辗转反侧一番,那庞大的身躯颇显痛苦,最后是背对着哈丽叶了。哈丽叶坐在那儿,脸色苍白,眼中噙着泪花。
  “真太残酷了!”她说,“她一定是个蠢货。”
  “恶毒!恶毒!不是蠢!这是蚂蚁使出的高明手腕儿。那孩子的心中还有热情,于是她就偏偏要尽她的力量去熄灭这团火。她就是这样咬了他,吓了他。蚂蚁,社会蚂蚁!社会动物!冷酷,是的,对他们,我像他们一样冷酷,也像他们一样狡猾、恶毒。不过,我并不在乎那些。我想收集所有澳州人心中燃烧着的火焰。尽管有那些小丑和蚂蚁般的诡计,我还是想这样做。‘我们今天点燃了这么一大堆火,拉迪莫主教。’是的,我们还会点燃另一堆。如果您不想这样,您不必与我在一起——如果你怕失去对你宝贝丈夫的独占。那就带走他,带他回家吧。”
  他扭过身去,背朝着她,气恼无望中他的话音易然而止。他半躺在椅子中,奇大的身躯在椅子里晃动着,脸几乎埋到皮椅中,臀部突在椅子外面。哈丽叶的脸部抽动着,要哭。她突然大笑起来,抖着声音刻毒地说:
  “其实你用不着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我。”
  “你怎么知道是冤枉?”他突然坐起身,愁眉苦脸地垂下头。
  “你说话的口气呗。”她苦笑着。
  索默斯沉默着,一直沉默到底。袋鼠这样有斗劲儿,他为此心存感激。
  男主人用汽车把他们送回家中,谁都无话可说。关上托里斯汀的门,两人单独相处后,哈丽叶才说:
  “嗯,他是对的,我绝对信他。他要与你一起做什么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索默斯说。
  第二天他们就去了马伦宾比。到后,他们分别给袋鼠去了一封信。
  哈丽叶的信是这样开始的:“亲爱的袋鼠皇帝,我必须说谢谢您的午餐和送我的紫罗兰,那蓝花儿仍然在‘咕咕宅’盛开着。我觉得你很可怕,但也很不错。因此,我希望您别记住我坏的一面。我想告诉你,我十分同情你,如果我在哪方面对您有用,我将为此高兴。从听到你讲话,我就被蚂蚁吓怕了,但我明白你说的火是什么意思。洛瓦特去看望您时,会转赠我的财产。而我自己则要变成一支消防队了,因为我相信,你会到处放火,在桌下,在衣橱中,我这个看家婆就得冲上去灭火。身为家庭妇女,任何地方着火都会让我感到不安全,除非那火烧在壁炉中和火炉中。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得到了我的同情,还拥有了我的洛瓦特的同情。”她自己的签名是哈丽叶·索默斯。签这个夫姓时,她甚至心跳加快了。
  不久她收到了回信:
  “亲爱的索默斯夫人:能获得您的同情,我深感荣幸,心存感激。我在您的签名下贴了一张一镑六便土的政府邮票,以使它成为一份法律文件;还进一步伪造了两个证人的签名,证明您把泪瓦特赠给了我。这样,你在新南威尔士州就找不到一家法院帮你再得到洛瓦特了。对不起,我这样利用您很不光彩。但我们干律师的,从不知踌躇。
  “如果我能在悉尼再一次——就定在下周二吧——有幸款待一位美丽而出众的女人,听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个犹太人,我的名字不该叫本杰明而该叫亚伯拉罕,我会感到万分高兴。一定再光临,再把我称作亚伯拉罕的胸膛,并且千万带您丈夫同来。”
  “这个袋鼠是个好斗的野兽,我肯定。”索默斯说着看看哈丽叶笑了。他并不因为另一个人挖苦了她而感到不快。
  “我觉得他十分蠢。”她只说了一句。
  这些日子以来,索默斯也很感愤懑。什么热爱人类,什么心存爱之火,全是废话。他感到十分冷漠。他喜欢这大海,晶莹淡绿的海水涌起,泛起冷冷的泡沫。火一样燃烧的冰冷的海,火一样的鱼。他走出去,下到低矮的平缓石头上,看那缓缓的海浪冲刷着石岸,看那一孔孔深深的石洞穴中清亮亮的水、浅颜色的贝壳和猩红的小海葵。石板上面让海水冲刷得坑坑洼洼,奇形怪状,又像海一样粗犷。他站在海边看着浪头,那海浪恐怖地向他滚来。他站的地方远离海岸,他眼看着塘鹅浑身闪着白光,像白色的云雀呼啦啦落在浪尖上,这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那就是渴望自己像海生物一样冷漠、一样暴烈。让一个人全然冰冷下去,让这可怜的热乎乎的肉体一点不剩地变冷,去获得一条鱼那样冰冷的力量。以一个海生物冰冷的激情去涌动!现在他能够理解那海豹女的歌吟了,她一边低吟一边回到大海中去,把她那有着热血肉体的丈夫和孩子甩在岸上。再也没有教人发腻的温暖了。再也没有人类这可怕的窒息的热量了。去做一条疾游的鱼儿,在比陆地更广阔的大海中畅游,浑身充满着冰冷的生命,畅游在水下的薄暮中,不教任何同情心来纠缠我们。
  他现在有的就是这样的感受。人类?哈,他把脸从陆地下转开,面向大海中央。海的喧嚣和沉默恰像一条鱼。这冰冷而可爱的岑寂,没有咆哮与喧嚣。他感到口中的舌头十分沉重,似乎它早已远离了任何言语。
  他毫不在乎袋鼠的所言所感,不在乎任何人的所言所感,包括他自己。他没有感觉,言辞也已离他而去。他只想变得冰冷,像一条鱼儿那样孤独,心中毫无感情,只有某种冰冷的狂喜和鱼的凶猛。“一丘之貉!”好吧,谁规定了人的界限?人也可以是一个鱼一样冷酷的狂暴魔鬼,充满了冷酷的怒气,一心想逃离令人发腻的人类生活,不是逃向死亡,而是要获得鱼儿那自足冰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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