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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直到星期三我还是提不起劲,不想到研究所去,但是拉蒙斯来电,要我非去报告不可。一到那里,我又待了下来。我整理出可以让但尼斯丢弃的旧资料,这实在是件无趣的事,但已拖了一个月,所以我弄到下午4点才离开。回家后早早吃过饭,泡了很久的热水澡后,8点钟就上床准备就寝。
  星期四早上醒来,窗外阳光高照,时钟指向10点25分。我伸个懒腰,前几天没睡好的疲劳算是得到补偿,我不打算去上班,准备进行自己的计划。
  弄点咖啡开始看报纸,两杯咖啡结束,我也看完今天的新闻。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换上T恤,我跑到健身房做了30分钟的运动,再去超市疯狂大采购,然后回家大扫除,除了冰箱之外,所有的角落都没放过。直到7点钟,整个屋子已井然有序,空气里还带着点柠檬清香,餐桌上堆满干净的衣物,我自己却是又脏又臭,该准备出发了。
  晚上的天气依然闷热,我又换了套运动服,穿上旧球鞋。或许不是夜生活最佳的装扮,但想在缅恩区一带窥探事物,这却是最好的选择。在开车往圣罗伦街的途中,我复习着自己的计划:找到茱莉、跟踪她;找到她那变态恩客,跟踪他。尽量低调进行,避免被发现。
  我开车在圣凯萨琳街附近转,眼光注视着两侧人行道上的动静。已经有几个女人开始准备找生意,但没看见茱莉。我没期待她会这么早出现,这事不能急,我愿意给自己多点时间进入状况。
  我把车开到那条巷子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女人穷凶恶极地冲出来,挡在我面前,要我把车开走。我只好倒车出来,再往前找了六条街,才把车子停好。天气十分闷热,街边男人露出窥探的眼睛,有些还在窃窃私语。不管他们是出自敌意、好奇或是热情,我都不想待在这里惹麻烦,妨碍计划进行。锁上车门,我以最快的速度向街角走去。
  我朝圣罗伦街的人群走去,街上的时钟显示时间为8点15分。该死!依计划我现在应该就定位了,不知道会不会错过她出现的时间。需要改变计划吗?
  在格兰纳达旅馆前,我并没有看到茱莉。今天她会出现吗?她会从哪一条路过来呢?可恶,为什么我没想到该提早出门?没时间想这么多了。我加紧脚步往东走,沿路搜寻街上每张过往的脸孔。人越来越多,想看清楚过往行人的相貌并不容易。遇到一块空地后我转向北走,依照两天前珠儿带我走过的路线前进。在经过那天的酒吧前,我犹豫了一会儿,心想茱莉应该不是只早起的鸟,所以决定不进去。
  几分钟以后,我伫立在圣多明尼克街口的电线杆后面等候。茱莉的窗口没有亮光,楼梯间也一样,只见斑驳的油漆在昏黄的天色里肮脏得吓人。这种景象让我想起印度人的天葬,他们将往生者的尸体暴露给兀鹰啃食。酷热的气温下,我竞打起冷颤。
  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除了一个老妇人推着满载报纸的手推车经过外,再也没有人出现。
  现在已经8点40分,天色渐暗,我还要等多久?该试试按门铃吗?我再次责怪自己,如果我早点到,就不会错过茱莉了。现在我的计划似乎出现了问题。
  我又等了一会儿。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离开的时候,楼上的灯亮了。没多久,身穿中空装、迷你裙和过膝长靴的茱莉出现在门口。苍白的脸孔、腹部和大腿在阴暗的空间里特别明显。我赶紧躲到电线杆后面。
  茱莉抬起下巴,两手放在小腹上,犹豫了一下,才决定要走的方向。她快步往圣凯萨琳街前进,我则在后面小心地跟着。
  一个转角之后,茱莉出人意料地改向左行,走向与缅恩区相反的方向。我的机会来了。但她难备去哪里呢?茱莉快步穿越热闹的人群,靴子上的穗链随着她的脚步叮当作响。她健步如飞,但我在后面却跟惨了。
  往东的路上,来往的人渐渐变少,有时候甚至一个人也没有。我必须拉长和茱莉间的距离,以免被发现。不过这种谨慎似乎多余,她根本无心注意四周的行人,迳直往自己的目标走去。
  茱莉走到圣凯萨琳街附近一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地方。来往的人群装扮特殊,油头粉面的男人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这里是同性恋的集中地。
  我跟着茱莉走过几家咖啡店、书店和异国餐厅。她先往北、转东、再向南,最后走进一条旧货店和木造破烂建筑林立的死巷子里。这里的房子大多装有铁窗,有些一楼的部分看来像是店铺,但似乎已有许多年没有开门营业。到处散布着纸屑、罐头和酒瓶。
  茱莉走进其中一扇装有铁窗的肮脏玻璃门内。我看见窗户里有啤酒广告的霓虹灯光,门上的招牌写着几个大字“啤酒和葡萄酒。”
  现在呢?这是一个楼上另有密室,直接供人幽会的宾馆?还是一间先让人碰面讲价,最后再一起上别处的酒吧?希望是后者,要不然生意做完,男女各走各的,我就无法判断哪一个走出来的男人,是我该接着跟踪的对象。
  不能站在门口等。我四处张望,瞥见对街有一道黑漆漆的阴影。是暗巷吗?我走过茱莉进去的这家酒吧门口,走到时街去。这条窄巷介于一家歇业的理发厅和仓库间,约两尺宽,阴暗得有如地下墓穴。
  我钻进巷子里,贴着墙壁,心脏卟通卟通地跳着。几分钟过去了。空气弥漫一股死寂的气味,唯一的活动就是我的呼吸。突然,一阵声响把我吓得跳起来。原来不只有我在这里,一个小黑影从垃圾堆中窜出,从我脚下跑过。我打了个冷颤,尽管现在是炎炎夏夜,但寒意却覆满全身。
  别紧张,布兰纳。只不过是只老鼠。
  茱莉,快出来吧!
  仿佛上天回应我的呼唤,茱莉又出现了。她旁边跟着一个身穿暗色上衣的男人,胸前一排弧形大字“蒙特娄大学”。在他的左手,拎了一个纸袋。
  我心跳更快了。是他吗?是提款机摄影下的面孔?是从博杰街的公寓逃走的那个人吗?我想辨认那个男人的五官特征,但是距离加上昏暗的光线,实在看不清楚。其实就算我和圣杰魁斯面对面,也不见得能认出他来。我有的档案照片太模糊,和他在公寓里也只有一刹那的接触。
  眼前这对男女看来像是陌生人,既不交谈,也没有肢体接触。他们顺着我和茱莉来的路往回走,到了圣凯萨琳街才改变,一直往南走下去。他们转过几次弯,迂回穿过几条昏暗的街道,四周只有破旧的公寓和打烊的商店。
  我维持半条街的距离跟在他们后面,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以免被发现。这附近没有可供掩护的地方,只要他们回头,就可以看见我。附近也没有商店、小巷,或是角落可以藏身。如果茱莉回头,我只能把握时间在她还没认出我时,赶快调头走开。不过,他们一直没回头。
  我们在街道和小巷间穿梭,来往人群愈见稀少。当两名男子从对面走过来,用极大的音量在争辩时,我真担心茱莉会回头,不过她没有。他们两人快速地转弯,消失在路口,我也加快脚步,就怕他们在这一两秒间消失。
  我担心的没错。当我转向另一条街上时,他们不见了。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
  该死!
  我整条街来回走了几次,仔细观察两边每一栋建筑的楼梯间、入口。什么都没发现。
  可恶!
  我失望地站在人行道上,正恼怒自己的失误时,突然,离我半条街远的地方有扇门打开了。茱莉熟悉的高跟鞋声在20尺外的金属阳台上响起,那男人也站在阳台上。虽然他背对着我,但身上的衣服还是同一件。我在原地呆立着,不能思考也无法动弹。
  那个男人朝人行道吐了口痰,抹抹嘴后便转身进屋,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还是站在那里,双腿颤抖,无法移动。
  太好了,布兰纳。真是太惊险了!
  这里整条街都是相同的公寓建筑。那个男人进去的那栋公寓名字叫做“圣维陀”,门牌旁边还有“出租观光客”的广告。
  这里是男人的家还是他幽会用的场所?我决定再等等看。
  我又找到一个可藏身的阴暗小巷。这一路跟来,真不知道是我懂得随机应变,还是因为运气好。我深吸口气,走入决定躲藏的角落,感觉自己像是某种爬行虫类。空气闷热潮湿,还带着股尿味及腐臭的酸味。
  站在如此狭窄的角落,我必须在两腿间轮流更替身体的重心,四处充满着蜘蛛网和蟑螂,让我不敢靠在墙上,更别提坐下来了。
  时间慢慢过去。我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圣维陀公寓,但思绪却飘到很远的地方。我想着凯蒂,我想着戈碧,然后又想到圣维陀。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在这条街上落脚?
  我又想到圣杰魁斯,那张取自提款机摄影机的照片实在模糊。便利商店外的老人说的没错,就算找他妈妈来指认,也未必认得出来。他更有可能已经改变发型、胡须,或是戴上眼镜。
  一直没有人进出这栋公寓,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猜想公寓房间内的情节,希望那男人赶快出来。
  小巷内一点风都没有,两边的墙甚至散发着日晒后的热气。我的衣服已经湿透,汗水自头皮流满脸颊和脖子。
  我边移动身体边注视目标物,闷热的空气令人无法呼吸,天上只有星星在闪烁。有一辆车子曾经开进来,随即在黑暗中离去。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热气臭味和狭窄的空间使我窒息,我的眼睛疼痛,胃在作呕,于是我试着蹲下来,想要再坚持下去。
  突然间,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顿时六神无主。这条巷于是死巷吗?我真笨!居然没先想好自己逃生的路线。
  这个男人走进巷子,手在裤腰上摸索着。我往小巷尽头望去,里面是漆黑一片,显然没有退路。我被困住了!
  我跳起来想往外冲,但双脚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那个男人也吓了一跳。在晦暗的光线下,我只能看出他是个亚洲人。
  我紧靠墙站着,他则对我轻挑地瞟了一眼,摆出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转身拉上裤子拉链,整理好上衣,往外走去。
  我呆在那儿,思绪纷乱杂杏。
  这酒鬼只是想尿尿,转身就离开了。
  如果是圣杰魁斯,你该怎么办?
  还好不是。
  你居然让自己处于无路可逃的境地,实在是愚蠢。根本就是自杀的行为。
  只是个酒鬼。
  回家吧!约翰是对的,让那些警察去对付他吧。
  他们不会管的。
  这不关你的事。
  这是戈碧的事。
  她或许在圣亚代尔。
  我去过了。
  我慢慢冷静下来,继续监视公寓。我开始思考圣维陀的问题。对了!该是“圣维陀之舞”。那是风行十六世纪的一种舞蹈,跳的时候人会变得越来越疯狂,手足开始抽搐,人们认为这种歇斯底里的表现是圣徒附身。再来是圣安东尼,那就是“圣安东尼之火”,是一种源自壳类的传染病,会影响人类做出疯狂的举动。
  我又想到几个自己想要造访的城市:阿比利亚、曼谷、吉大港。我一直很喜欢吉大港这个地名,或许改天真该去趟孟加拉。当我开始想第四个城市时,茱莉出现在圣维陀公寓门口。我忍住跟上去的冲动,现在我的猎物已经换人了。
  一会儿后,我这个新猎物也离开了公寓。
  还是维持半条街的距离,我紧跟在他后面。这家伙摆头耸肩,把袋子揣在胸前的走路方式,让我想到垃圾场和老鼠。我拿他的背影和博杰街的人影做比较,并不十分相似。不过,那时在意外的情形下,我只瞄了一眼,记忆并不深刻。或许这家伙就是圣杰魁斯,可惜上次不若今天一般,有足够的时间观察。
  第三次,我又像走迷宫般跟着我的猎物穿梭街头。希望他不要再进什么酒吧鬼混,我已经无力再跟监下去。
  我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在走过几条复杂的小路后,最后他转进一条巷子,往一栋灰石建筑直接走了进去。这个房子我今夜在这一带看到很多,不过它没有那么破旧肮脏,楼梯的油漆也算完整。
  男人很快地爬上楼梯,脚步声啪哒作响,最后消失在一扇雕刻华丽的门后。二楼的灯光随即点亮,一道人影在灰色的窗帘后闪动。
  我走到对街监视。这次没有巷子好躲了。
  人影在窃窗消失。
  我继续等着。
  是他,布兰纳。就是这里。
  他可能只是来找人的。也许他住的地方在别处。
  你逮到他了,可以回去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11点20分。还早,再等十分钟。
  不到十分钟,那个人影再度出现。他把窗户打开,然后又消失。房里的灯光灭了。他应该上床睡了。
  我又等了五分钟,确定没有人离开这栋屋子。我该通知莱恩他们来抓他了。
  记下地址后,我飞也似地往回走,希望还能找到我停车的地方。空气的炎热和中午时不相上下,黑暗的建筑上五彩霓虹依旧闪亮,让我感到错乱迷离。
  我找到车子时已经是午夜。有进步,这次不用又耗到天亮了。
  我回到公寓的车库。当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我听见一个奇怪的哗声。我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这个高频率的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靠近车库入口的自动门那里。
  我往那里走去,想找出声音的来源。声音十分尖锐,是电铃的声音。我再靠近一些,发现是车道旁的一扇门传来的。虽然那扇门是关上的,但门锁却没有关好,因此才会触动警铃。
  我推开门,再把门用力拉上关好。警铃声立即停止,整座车库顿时陷入一片无声状态。我提醒自己,得通知温斯顿先生检查一下。
  在炽热的户外待了一晚上,一进家门,便觉得格外凉爽。我打开冰箱站了一会儿,让冷空气抚慰我燥热的皮肤。博蒂迎上来,用它柔软的皮毛蹭着我表示欢迎。我抱起它抚摸一阵,然后喂它吃饭,再检查电话留言。只有一通挂断的电话,没有留言。我转身去洗澡。
  我回想今晚的种种事情,思考自己得到了什么。我现在知道茱莉的内衣癖客人的住处,因为今天是星期四。我可以确定这男人就是他。那又怎样?他不见得就是变态杀人犯。
  为什么我会认为这家伙与杀人案有关?为什么我把逮捕这个杀人狂当成自己的责任?为什么我要担心戈碧?茱莉不是好好活着吗?
  洗完澡后,我的精神依然处于亢奋状态,看来是睡不着了。于是我打开冰箱弄点食物,倒了杯饮料,然后裹着毯子躺在沙发里。电视的体育节目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我愿意躲在满是蜘蛛网和老鼠的角落四个小时,目的是跟踪一个内衣癖?为什么我不叫警察去做这些事?为什么我不肯告诉莱恩自己的发现,叫他们把那家伙抓起来就是了?
  因为这是私人的事。但这不是我现在质问自己的重点。我会这样做,并不是因为那变态闯入我的花园,或是威胁我和戈碧的安全。似乎还有别的因素驱使我,让我愿意一步步深陷进去。
  我想了又想,最后终于发现一个事实——我会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惊恐。
  每天,报纸打开见到的都是暴力和死亡。有些女人被某些男人杀害,然后被丢弃于河水、森林或是垃圾场里。遭分尸孩童的骸骨,被发现在纸箱、水沟或是塑胶袋里。一日复一日,我清理这些尸体做检验,将他们分类做出报告,然后上庭做证。有时我习以为常,个人生活理应和工作分开。但是我频繁地接触死亡,害怕自己有一天会陌然于死亡的意义。当然,我无力为每一个被害人的尸体悼念,那将掏空我所有的情感。适度划清工作与个人的界线是必要的,但那不表示我将毫无知觉。
  这次案件里的女性死者触动了我,从尸体上我感受到她们的恐惧、痛苦和无助。愤怒和被侮辱的感觉包围着我,唯有挖出那禽兽,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才能稍稍舒解。就我个人而言,这些案件虽然悲伤,但却触发我对生命的感受。她们的死,提醒了我的生存,提醒我要好好保有这份生命的喜悦。
  所以我说这是私人问题。所以我不愿停止追查。我在修道院、森林、酒吧和缅恩区街道上不停寻觅。我得说服莱恩把握这条线索追下去,我得查出茱莉那位熟客的底细,我得找到戈碧。或许这些事都互有关联,或许没有。
  无论如何,我发誓一定要揪出这个变态杀人犯,让他为死去女子流失的鲜血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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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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