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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①那天的傍晚,天刚黑,庭长夫人正在花园里弗里西利斯栽种的桉树下漫步,佩德拉对她说,讲经师先生来访。安娜对讲经师的到来感到吃惊。 ①十一月二日。 “将客厅的灯点上,将他先请到这儿来……” 讲经师穿过走廊,来到花园。安娜坐在凉棚下等他。“下午天气很好,像是九月的天气,可好景不会长,不久斐都斯塔就会阴雨绵绵……”这是他们俩见面时的开场白。 当讲经师有些冒失地问起她的头痛病时,安娜有些慌了。 她都忘了自己撒的谎!她只好对他说,自己虽能出来散步,但头还是有些疼。而讲经师却证实了自己的猜疑,他这个女友欺骗了他。 教士脸色有些苍白,声音略微颤抖,他坐在摇椅上,老是来回晃动。 他们继续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安娜心慌意乱地等着堂费尔明对她挑明这次不同寻常的来访的目的。 讲经师其实也不敢对她明说他为什么要来看她。他只是因心情不好,一时心血来潮,就来了。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不能对这位夫人明说的。 绰号叫“塌鼻梁”的那个教士是为唐娜·保拉效劳的“包打听”。此人爱看戏,常常穿便服去剧场。早在神学院念书时,他就干这种勾当了。当时神学院院长吩咐他去顶层楼座,看看有没有学生去看戏。这次“塌鼻梁”是自己去的。前一天夜里他去剧场了,还见到了庭长夫人。第二天上午唐娜·保拉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并在吃午饭时,巧妙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儿子。 “我不信这位夫人昨晚会上剧院。” “可有人见到她了,我是听此人说的。” 讲经师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女友的过错使他处于窘境。一般地说,在四旬斋和万圣节这样的日子是禁止娱乐的,斐都斯塔的善男信女和宗教界习惯上将看戏也包括在娱乐活动之内。在剧院里拥有包厢的太太们昨夜都没有去看戏,也不许任何人进入她们的包厢。帕艾斯的女儿没有去,唐娜·佩德罗尼拉自己从不看戏,但替四个侄女租了包厢,那天也没有让她们去戏院。 安娜是跟讲经师忏悔的虔诚信徒,平时不爱看戏,这次偏偏在禁止看戏的那个晚上不顾禁忌地去剧场看戏…… 讲经师很不高兴地离开了家。 对他来说,安娜去不去看戏并不重要,他认为她总有一天会改变这种习惯的。可是,人们会议论纷纷,堂库斯托蒂奥、副主教和其他跟他作对的人一定会讥笑他,说他讲经师对跟他忏悔的教徒没有影响力……他就怕出这个丑。这也怪他自己,因为他拖拖拉拉,没有给安娜上紧宗教信仰这根弦。 他来到圣器室,见大祭司里帕米兰和副主教莫乌雷洛先生在争论什么。大祭司手舞足蹈,像在击剑;副主教比较平静,他笑着说,庭长夫人在万圣节的晚上去看戏,就算不上虔诚的信徒。 里帕米兰大声地说: “我的先生,社会义务高于一切嘛。” 教长生气了,他说: “哦,不能这样说,大祭司先生,应该是宗教义务……是宗教义务……这样才对。” 他颤抖着从珍珠母鼻烟盒内取出一点碎烟丝闻了闻。他总是用这种方式结束支离破碎的话语。 “社会义务也确实值得尊重,”作为部长亲戚的那个教士说。他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王权高于一切的味道,但他是王国最高公证人的表亲,自然表示赞同。 “社会义务嘛,”格洛塞斯特尔平心静气地反驳说,他话说得圆滑,有板有眼,一字一顿,“请原谅,社会义务是非常值得尊重的,但仁慈的上帝认为,社会义务应和宗教义务相一致。” “荒唐!”里帕米兰暴跳如雷。 “荒唐!”教长一巴掌合上了鼻烟盒。 “荒唐!”主张王权高于一切的那个教士说。 “诸位先生,这两种义务不应该相互抵触。社会义务既然是全社会的义务,就不应该和宗教义务唱对台戏。尊敬的塔帕雷利就是这样说的……” “塔帕什么?”教长问,“别跟我提那些德国人了……这个莫乌雷洛总喜欢引用乱七八糟的说法……” “先生们,我们离题了,”里帕米兰大声嚷道,“我们的问题是……” “没有离题嘛,”格洛塞斯特尔说。他不愿当着堂费尔明的面说庭长夫人缺乏虔诚的信仰。 刚才他很巧妙地将争论引人哲学范畴,随后又回到了神学领域。这么一来,就像往火上泼了水。道貌岸然的宗教权贵对神学一向怀有敬意,他们向来不议论“上天的事”。 走进圣器室听到那些话后,堂费尔明就知道他们是在议论安娜上剧院的事儿。看来全斐都斯塔的人都已知道了。他本来就不高兴,这会儿就更心烦了。这么一来他的威望会大受影响……然而,这位夫人还不愿和他见面,真冷酷无情。他原本想告诉她,不要上午去忏悔,让她改在下午,免得引起女教徒们的注意……“您得夹在她们中间进行忏悔,另外,您可能不知道哪几天我不去忏悔室,所以我会通知您的……这样,我们可以多谈一会儿。”那天下午,他就想将这个意思告诉她,但她却说自己头痛。在帕艾斯家,也有人谈起看戏的事儿。“有几位答应不去的夫人也去了,连从不上剧院的安娜·奥索雷斯也去了。” 讲经师怒气冲冲地离开帕艾斯家。奥维多虽有所收敛,但她的讥笑仍使他受不了。 他不假思索径自来到新广场,随后,就敲响了庭长夫人家的门。 他没有必要说明自己的来意。 见安娜对自己撒了谎,堂费尔明不禁火冒三丈。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仍脸带微笑。 他有什么权利去支配她?没有。如果她真的起来反抗,他有办法制服她吗?他能拿宗教去吓唬她?绝对不行。在这位夫人看来,宗教从来不是恐怖的东西。用利害关系说服她,拿感情感化她?他现在还不能自诩已经从精神上说服她了,也不能说她从感情上已与自己贴近。 看来只有耍点外交手腕了。“先恭后倔”是他的信条,这和福音书上的教诲毫不相干。 眼看无关紧要的闲话说个没完没了,而讲经师又不想没有做任何事就匆匆离去。为了结束毫无意义的谈话,他只好保持沉默,脸带忧伤地望着布满繁星的天空。她坐在凉棚门口。 夜晚早已降临,但天不冷,至少他们没有感到寒冷。佩德拉说,客厅已点了灯。安娜说: “那我们就进客厅吧。” 讲经师却说,如果唐娜·安娜身体吃得消,不妨就坐在外面。 堂费尔明没有说话,又仰望星空,这表明他有要事和她谈。 果然这样。讲经师开了口: “我还没有对您说清楚我为什么让您今天下午去大教堂。我很想对您说清楚,就上这儿来了。除了对您的健康表示关切外,我想对您说,您在上午进行忏悔我认为不合适。” 安娜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有几个原因:您对我说过,堂维克多不喜欢您常去教堂,更不喜欢您早起,如果下午去,他可能不会那么反感……甚至他可能不知道您去。这不是欺骗他。如果他问,您就如实对他说;如果不问,就不说了。这件事本来是光明正大的,所以就谈不上欺骗或隐瞒。” “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个原因。早上我很少听忏悔。如果为您破例,必然会引起和我作对的那些人的非议,他们人数不少,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您也有人跟您作对?” “啊,我的朋友,您数一数星星吧,”他指一指星空,“我的敌人和星星一样多。” 讲经师像烈火中的殉教者一样苦笑了一下。 这个神圣的男人品德高尚,遭人诽谤,却不抱怨。安娜因欺骗了他,并将他置诸脑后,深感内疚。他这一丝苦笑和拿星星做的比方使她印象至深。“他也有敌人!”她想,随即出现了要保护他的强烈愿望。 “有些自以为十分虔诚的太太和先生,”堂费尔明继续说,“一个劲儿地看谁进出教堂的忏悔室,谁常去忏悔,谁不认真忏悔,忏悔了多少时间……他们以此为乐,我的敌人就利用这些大做文章。” 庭长夫人不知什么原因脸一下红了。 “所以,我的朋友,”德·帕斯又说,他不想对后面一条理由说得过多,“您还是在规定时间跟其他人一起忏悔比较合适。有时您可能有许多话要说,遇到这样的情况,您可以事先通知我,我可以给您在我不听忏悔的那天安排一个时间。这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们还没有卑鄙到跟踪我们的程度……” 庭长夫人认为另外安排时间很危险,但她不想和好心的堂费尔明唱反调。 “先生,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您什么时候叫我去,我就什么时候去,我对您绝对信任。我只对您一个人推心置腹。我想什么,有什么感受,都让您知道……我希望从您那儿获得光明,以驱散多次包围我的黑暗。” 安娜说到这里,发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这不符合她的身份,便不再说下去。刚才打的那个比方似乎不太确切,但她又不想把话挑明,只好这样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讲经师并不在意她的用词,他听到女友这样说,内心感到欣慰。 他受到了鼓舞,终于说出使他感到难过的那件事情。 “我的朋友,既然您赋予我这个权利,”他笑了笑,又点了点头,“我就再批评您两句。” 他又笑了笑,还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有些令人难堪。 安娜像孩子那样有些害怕,这反倒使她显得更妩媚,德·帕斯注意到了这一点。 “昨天您去看戏了。” 庭长夫人睁大了眼睛,仿佛不假思索地说:去了又怎么样? “许多软弱的人将偏见当宗教,您知道,我一般是反对这样做的……您去看看演出不但合理,也很相宜,您很需要出去散散心,而且您丈夫也希望您这样做……可昨天却是禁止娱乐的日子。” “这我倒忘了……我也不认为……说真的,我并不认为……” “安尼塔,这是非常自然的。可是,问题还不在这里。不管昨天看戏也好,平时去也好,都是无可非议的。只是斐都斯塔宗教界里的人喜欢夸大事实,城里的这部分值得尊敬的人将违背某些宗教习俗的事看成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安娜耸了耸肩。她不明白……这怎么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在剧场里从一种高尚的思想境界进入另一种高雅的思想境界,感受到了宗教艺术的激情,受到了教育…… 讲经师只对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他的病人(他是精神医生)拒绝服药。他想起一句有关爬坡的俗语:谁不想爬坡,就让他走平地吧。 “我的孩子,问题不是您失去了什么。您的品德并不仅仅因为您看了戏而遭到损害,情况远不是这样……”他又不无幽默地说,“可病人如果不听医生的话,我这个当医生的不就失去面子了……人们在议论纷纷,说讲经师的忏悔女弟子不去为亡灵祈祷,却上剧院看《唐璜》,也不怕他会生气。” “是这样说了?” “可不是嘛!在圣毕森特修道院,在一直为您说话的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甚至在大教堂里,都有人这样讲。莫乌雷洛先生还怀疑唐娜·安娜·奥索雷斯·德·金塔纳尔的虔诚。” “这么说……由于我行为失检,让您难堪了?” “看在上帝分上,我的孩子,别这么说!这只是您的想像,安尼塔,只是您的想像!谈得上难堪和有失检点吗?对我来说,只有自己做错了事,才会感到难堪。您也不是有失检点。您没有错,您只是没有想到有人会说闲话。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会去理会这种小事吗?……这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们现在来谈谈感兴趣的问题,即对您的心灵进行治疗的问题……我认为,一个好的医生(当然不是指索摩萨先生,他是个好人,但医术并不高明)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他停了一会儿。眼睛不再看天上的星星,椅子略微往安娜身边移动一下,又说: “安尼塔,尽管在忏悔室里,我不仅可以作为一个替您解脱罪孽的神父,而且敢以灵魂医生的名义和您谈话,虽说我对您的现实情况已相当了解,但基于一些您了解的原因,我以为,”他声音有些颤抖,生怕这样做太危险,“我以为……如果我们能在教堂外交谈几次,那效果一定会更好。” 安娜在黑暗中感到两颊发热。跟他交往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讲经师是个男子汉,还是个仪表堂堂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些总爱把人往坏处想的人说他又多情又大胆。教区法官说了那几句话后,出现寂静,连他女友急促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堂费尔明继续平静地说: “教会里存在着某种势力,它让人们谨小慎微,很多有趣的问题不能认真分析。我们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我必须尽自己在教会里的义务,不能忘了教区法官的身份。您在那儿也不能随意说话。另外,进了教堂,信徒只能说自己的罪孽或即将犯的罪孽,别的事好像都是多余的。讲优良品德几乎等于亵渎神明,那儿是不能讲的。然而,要达到我们的目的,讲一讲也是必要的。您读过书,知道许多教士写当时妇女习俗和特性的书时,只写阴暗面,将她们写得漆黑一团……因为他们写的是忏悔室里的妇女,她们在忏悔时只讲自己的不端,不仅不加掩饰,反加以夸大,而对自己的美德和善行却闭口不谈。不出西班牙就可以找到这样的教士,如大名鼎鼎的大祭司伊达①和蒂尔索·德·莫利纳等。” ①十四世纪西班牙诗人,俗名胡安·路易斯,作品有《真爱诗集》等。 安娜微张着嘴听着。讲经师的话如从花间细沙流过的潺潺溪水般柔和,令人心醉。她已不去想他敌人对他的无耻诽谤,甚至已忘了他是个男人,她真想无所顾忌地坐在他的膝盖上,就像她听说的纽约电车上女士坐在男士膝盖上那样。 “我们需要了解全部事实,”堂费尔明接着说,“不光是丑恶的一面,也要了解美好的一面。健康的身体为什么要治疗呢?正常的肢体为什么要截去?我发现,在忏悔室里有许多事情您不敢讲,在这儿您就会对我说。在这儿我们可以随便交谈,这是亲友间的促膝谈心,我就喜欢这种方式。您不仅需要得到批评、指正,也需要真诚的赞扬和鼓励,在您认为完全不好的思想和行为里也有不少好的东西。在忏悔室里就不能过多地进行正确的分析。实际上,忏悔室里是不能进行分析的……这方面的道理就不多说了。我一开始讲,您就完全领会了。现在只讲最后一点。我们可以在教堂外谈我们的看法,这样您就不必经常去忏悔,别人也不会说您圣事做多做少了。到了忏悔日,不用费多少时间,就可以忏悔完了。” 这么大胆的设想连讲经师自己也感到吃惊。这只是个笼统的想法,他也未作认真考虑,而且它一出现后就被否定过千百次,因为怕大冒失,会使庭长夫人害怕,对忏悔神父的意图产生怀疑。这次鼓起勇气说完后,讲经师颤抖着等待安娜的回答。 天真单纯的庭长夫人完全同意讲经师的话。她受到了鼓舞,滔滔不绝地说了不少话,这给她的朋友增添了勇气。 “好啊,这么办好。教堂里的忏悔照常进行,该给上帝讲的还是跟上帝讲。”安娜接受了讲经师友好的提议,让他来听自己说心里话,请他给自己出主意,安慰她时常受折磨的心灵。 讲经师默默地听着,他身在暗处,脑袋倚在凉棚的铁栏杆上,凉棚上爬满了茉莉和忍冬的枝条。安娜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她那坦率真诚的言词像甘露一样流进讲经师的心田。她讲到伤心处,心情激动,希望得到安慰。严肃的气氛不复存在,绷紧的弦松开了。“说吧,说吧,”教士心里想,“愿上帝保佑您。” 四周只听到安娜柔和的话音,时而传来落叶沙沙声和那晚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吹拂沙地的声音。 讲经师和安娜都忘记了时间。 “您说得很有道理,”她说,“我是需要友情和安慰。多日来,我一直心绪不宁,原来一些好的想法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悲观和绝望。” “啊,这样不行,安尼塔,不要绝望,这个字眼太可怕了!” “您简直不能想像我昨天下午的心情。” “很烦,是吧?尤其听到那些钟声……”讲经师笑着说。 “您别见笑。正如金塔纳尔说的,可能属神经性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心里烦极了,也许是个很大的罪孽……我不知能不能补救……” “别这么说,”讲经师打断她的话说,语气尽量显得和缓,“想进行补救,就算不上罪孽了。只有不想补救,才是罪孽。上帝保佑,您想补救,就能补救……我们说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的朋友。” 安尼塔向来对忏悔十分迷信。这会儿知道自己的忏悔神父完全理解她的心思,理解她想说的一切,便决心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只保留了纯属偶然的事;不过,她没有提堂阿尔瓦罗的名字,也没有讲那白马。 “以往心烦就爱哭,”安娜说,“就想做出点牺牲……这您已经知道了。可是,昨天下午的情况不一样……我也不知该对您怎么说……反正如果是什么就说什么,那我说,这是罪孽,是叛逆,是非常可怕的。但我又觉得并不是这样。” 接着,讲经师听自己的女友讲了她叛逆的几个小时里心里想些什么。安娜说这几个小时在她孤单的心灵里是最美好的时刻。虽说她没有确切地说明自己想些什么,感受到什么,他却完全明白了。但他很难想像安娜看了《唐璜》,怎么会想到上帝,对宗教产生了一片温情。 安娜说,当时自己也许有点精神失常,不过,发生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她有几次在看与宗教无关的演出时,心里就慢慢地产生令人欣慰的对上帝的爱心,眼中流泪,信心倍增……一天,她给了一个穷孩子一个比塞塔,让他买只其他孩子都有的橡皮气球。她赶紧背转脸去,免得人家见到她在淌泪。开始时,这泪水是苦涩的,后来,脑海里出现了一些念头后,泪水变甜了。她心里听到了上帝有力的声音,感到有一只手在将心灵抚平……这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请讲经师理解自己。她说,自己前天夜里见刚进修道院的修女伊纳斯倒向唐璜的怀抱时,就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讲经师终于弄清这种与宗教不相干的情况。原来她是由此及彼,由对那个热恋中的女人的同情进而思念上帝,热爱上帝,觉得上帝就在自己身边,这种情况和那天赠钱给穷孩子买彩色气球完全一样。这究竟是什么?他非常明白,这不是真正的虔诚,靠这种一时的冲动是不能为上帝效劳的。难道这也是神经方面的问题?是她这个童年时就遭到扭曲、爱好冲动和冒险的灵魂出现了危险的信号? “情况是多方面的,”受到他女友激情的感染,讲经师竭力使自己平静些,谨慎些,“情况是多方面的,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危险的一面。昨夜的危险就很大,”讲经师当时还不知堂阿尔瓦罗也在安娜的包厢里,“往后一定要避免发生类似的情况。” 庭长夫人谈到她无法克服的焦急心情,想飞出自家的狭小天地,得到更多的感受,不希望像别的女人那样成天混日子;她讲到一般的爱情,尽管不理解的人嘲笑它,但爱情并不荒唐……她曾经说过,金塔纳尔只爱看戏,做收藏家,与弗里西利斯和猎枪交朋友。她如果说自己已对他那缺乏热情、心不在焉的爱感到满足,那是在撒谎…… “您说的这些,”讲经师对她说的作了归纳后说,“从宗教的角度看,已接近罪孽了。” “是的,我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凭自己的感觉,我说的这些还不是罪孽。危险是存在的,这我不否认;但还不是罪孽。”她说话的声音改变了,“这确实有些荒唐,像是庸俗的浪漫主义的情调,但情况并不是这样,不是这么回事!” “我是根据您的感受而不是凭您说的话进行理解的,我的朋友。您应该相信我,我是根据实情理解问题的……不管怎么说吧,危险是存在的,请您听我解释。安尼塔,我们能相互沟通的。我刚才说,很危险,已接近罪孽了。我还要说一句,安娜,如果您全力以赴地追求的目标与您的灵魂,与一个体面女人的身份不相符的话,那显然就是罪孽。如果我们不将自己的精力花在有益的事业上,不加节制地让那种危险再现,那就会很快地走上不健康的道路,请您相信我的话,安尼塔。您给孩子钱,让他买气球,然后想到了上帝,感到上帝的存在,这是很好的,很神圣的。如果在您说的事情上存在着某种泛神论,那也不危险,因为当事人是您,我一定会帮您将它连根拔除的。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您见到一个浪荡公子进入修女的房间里,或见到她在浪荡公子的家里,在他的怀里,见到这一对读神的情人进行拥抱就想到了上帝,这不是好事,它并不神圣。这是坏事,这是无视通向虔诚的正常途径,是以利己的傲慢蔑视健康的道德,试图通过不正常的途径以达到遵守教规的人们经过各种不同的道路才能到达的境界。我话说得比较严肃,请您原谅,但这时我不得不这样说。” 讲经师停了一会儿,他想看看安娜爬他为她设置的这个山坡有没有困难。 安娜一声不吭,她神情严肃地思索着忏悔神父说的这番话。她没有觉得这是坡道,反而对他强有力的言词和自己的批评感到高兴,她不喜欢他赞扬、恭维自己,更珍视他那番严厉的几乎有些刺耳的话。 讲经师接着说,语气和缓了一些: “眼下应该立即利用好的苗头,利用您虔诚的先决条件——我暂时就使用这个字眼吧,因为现在还不是详细跟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刚才说了,一定要利用您信教的倾向和爱沉思的习惯。从小您就有这样的习惯,它在提高您的道德观念上起过良好的作用。为什么基督徒有那么多活动?为什么真正宗教的各种礼仪比新教单纯的冷漠的忏悔更引人注目,更加隆重?原因就在这里。您需要一个目标,这就需要做些事情,以唤起您对上帝的信仰和虔诚……而这种虔诚,我的孩子,是可以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讲经师说完,笑了笑。“您只有成为虔诚的信徒,才能满足对爱的渴求。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别光注意字眼,要领会精神。信仰一定要虔诚,光入教,当基督徒,实际上却像个异教徒,那不行。您不要相信‘宗教礼仪和教规都是次要的,重在实质’这样的胡言乱语。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的孩子。礼仪和教规也很要紧,形式上的东西也是重要的。上帝对一个准备信教的女人说过:‘孩子,你如果惦记着我,就应该放弃索里亚描述的修女和花花公子之间的爱情。你上我教堂来,你的心灵就会得到鼓励,你要进行祈祷和静思,参加宗教典礼和慈善活动。概括地说,这就是对我的信仰……’” 讲经师将庄严、崇高的话题,用这么随便的语气娓娓道来,安娜听了,又想哭,又想笑,就像安德罗玛科①那样。 ①《伊利昂纪》中的人物。 夜晚的时间在飞快地过去。大教堂塔楼的大钟在那边升腾而上的雾气中远远地窥视着凉棚下这一对谈话的男女,这时敲了三下,像是给他们报时,因为它认为他们谈得够多了。然而,他们根本没有听到钟声。 佩德拉在院子的暗处自言自语道: “七点三刻了,谈兴还正浓着呢。” 女仆非常好奇,她踮着脚尖朝凉棚走近几步,竭力避免踩着枯叶,发出响声。她怕被发现,便又退到院子里,但在那儿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了。她听到安塞尔莫打开大门,主人进了门。佩德拉迎上前去,如主人问夫人在哪儿,她准备撒谎,说她在三楼或阁楼,或别的什么地方干家务事。她不想将讲经师的来访告诉主人,尽管谁也没有让她这样做。她认为这样是顺着女主人和她朋友堂费尔明的心意的。他们不是瞒着堂维克多叫她送过信吗?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他们已在凉棚里摸黑聊了一个多小时了。 金塔纳尔没有询问妻子的情况。这种情况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常常将她忘记,特别是自己在忙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吩咐将书房的灯点上,便坐在桌前,挪开桌上的书报,将夹在腋下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那是部装子弹的小机器。他刚和弗里西利斯打过赌,说能在一小时内装多少多少子弹,现在准备试验一下。他一心想着这件事。点上灯后,他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瞧了佩德拉一眼,她有些慌了。 “听着。” “老爷,有事吗?” “没有什么……听着……” “什么事,老爷?” “这只钟走不走?” “走的,老爷,昨天您才上了弦……” “这么说,眼下是八点差十分了。” “对,老爷。” 佩德拉颤抖着。不过,主人如果问起夫人,她仍打算骗他。 “行,你走吧。” 堂维克多开始迅速地装子弹。 这时,讲经师已一般地对安娜说了说一个虔诚的信徒应做的事。 安娜已经到了走向尽善尽美的时候,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如果别的女教徒抱无所谓的态度去教堂和教友会参加宗教活动,因而在道德的完美方面起不了任何作用的话,那么安娜去那些地方参加那种活动却获益匪浅。圣特雷莎原来是什么人?是修女,是修道院的创始人。多少个修女到头来还是个普通的女人!修女的生活也可能平平淡淡,得不到上帝的青睐,也满足不了炽烈灵魂的渴望,但圣特雷莎却把修道院视为广阔的天地,光明的世界。如果我们掌握了能动性,便能让它发挥出来。当然,需要找到机会。往后,安娜应该经常参加宗教活动,多听布道说教,参加九日祭;参加圣毕森特会,成为积极的成员;常去探视、照料病人;参加教义问答会。开始时,参加这些活动会觉得没什么意思,枯燥无味,认为偏离了宗教活动的方向,但慢慢地会对这些活动产生兴趣,并领悟祈祷和其他宗教活动的神秘魅力。如果在一般教徒的眼里,这一切只是为了消磨时间,那么,在虔诚的人看来,却是富有教益的活动。 “您一定会发现,”讲经师说,“总有一天您无需借助索里亚和别的天才诗人也会激动得哭起来,并将自己的思想提到热爱上帝的神圣高度。我的朋友,宗教有本领找到通向人的心灵深处的道路。您还会发现,从各种隆重的宗教礼仪和仪式中能看到圣母的智慧,而现在您可能会认为这些礼仪和仪式平平常常,没有多大意思。我们的宗教节日是非常美好的,比如,圣诞节前夜,您就可以通过想像重现耶稣诞生时那种富有诗意的场面。像村夫谣①那样通俗的东西,在您眼中也会变成伟大的诗篇,您会边听边想圣婴,一边流泪。那时您就会对我说,那种眼泪比昨夜看了《唐盛》淌的泪更甜美,更清新……” ①西班牙民谣,常以耶稣出生为题材在圣诞节进行演唱。 “不要谁布道都去听,”德·帕斯继续说。“尽管有些山村神父布道时,质朴的语言里包含真理,听了能得到值得称颂的教益,还具有深沉真诚的哲理和堪与《圣经》故事媲美的寓意,但这样的神父终究少见。所以,最好还是听名家布道。主教大人想一显身手时,您可以去听;别的神父说得好也可以去……我也不是自夸,您也可以去听听我本人说教。有些该在忏悔室和私下里交谈时说的事儿在讲台上说就不合适;有些该在讲台上讲的事也不能促膝交谈,否则,就不像样了……在我必须提醒您的那些模糊认识中,有关上帝的那些看法就有泛神论的味道,只是您并没有意识到。” 讲经师接着又说了说他为安娜安排的宗教活动计划,明天起她就应该全身心地执行。最后他又谈了一下读书的事儿。他特别推荐了几个圣徒的传记和圣特雷莎及其他几个神学家的作品。 “传记方面只要读圣特雷莎的和玛利亚·德·恰塔尔,即圣胡安娜·弗朗西斯卡①的就够了。为了成为尽善尽美的人,不必从头读到尾,主要是领会字里行间的精神。一开始就拿自己和圣徒相比,就会灰心丧气,这是很危险的。您自以为值得赞许的许多行为在特雷莎看来,都是罪孽;您自以为表现很不错,特雷莎却认为那是虚荣心;您以为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女圣徒却认为那是魔鬼的声音。遇到这种情况,您会泄气,感到羞愧……但您千万别停滞不前……所以,不要进行比较,要读下去……等您过上一段时间健康的宗教生活后,再回头读书,您就越读越觉得书好,收获也越大。 ①十七世纪法国修女。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想当圣特雷莎,那就完了。差距那么大,我们从哪儿开始做起呢?我们要达到怎样的目的,往后上帝会告诉我们的。目前我们只顾朝前走,要紧的是朝前走去。 “要做到这些,我们是不是非得穿法衣,走路低头脸带愁容呢?在家里是不是非得像审问那样粗暴地对待丈夫呢?是不是不去散步,不和外界交往了呢?千万别这样,安尼塔,千万别这样。家庭和睦可不是件小事。健康呢,我们将身体健康摆在什么位置?我们不是在接受治疗吗?我们不是在讲治疗灵魂的事吗?身体需要吸收新鲜空气,也需要正当的娱乐。这一切应该根据需要和可能进行安排。” 一阵冷风吹得庭长夫人全身发抖,并将枯叶吹到凉棚的门口。讲经师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站起身来,吃惊地说: “糟糕!天不早了,我们在这儿只顾聊天,把时间都忘了……” “让堂维克多在这个时间见到他俩黑灯瞎火地单独在花园的凉棚下,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他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他大声地说着话,离开凉棚,表面上装做无所畏惧的样子,心里却很害怕。 安娜跟在他后面走出来。她一心想着什么,早已把世界上还有丈夫、白昼、黑夜都忘了,她也没有想到和一个年轻、英俊、健壮的人在那儿,在那个时候交谈是不合适的,尽管他是教士。 讲经师仿佛走错了路,一直朝院门走去。其实他应该在走廊那儿上楼,经过金塔纳尔的房间出去,这样走才对。 佩德拉像哨兵一样站在院子里,就在刚才迎接讲经师的那个地方。 “老爷回来了?”庭长夫人问。 “回来了,夫人,”女仆轻声回答,“他在书房里。” “您想去见见他吗?”安娜回头对讲经师说。 “很高兴……”堂费尔明回答说。 “他们这是装的,跟我还来这一套。”佩德拉生气地想。 “天太晚了,我应该在八时去主教府,可现在已八时半了,否则,我倒很高兴……可不能再耽误了,请代我问候他吧。” “请便。 “再说,他一定很忙,我也不想打扰他了……我就从这儿出去……晚安,夫人,晚安。” “真会装相。”佩德拉一边打开通向门厅的门,一边想道。 这时,讲经师走近庭长夫人,急急地轻声对她说: “我忘了告诉您,往后……最合适的见面地方是唐娜·佩德罗尼拉的家。改日再谈吧。” “行。”庭长夫人回答说。 “是我刚才才想到的,那地方最好。” “对,对,您说得对。” 安娜上了楼梯。堂费尔明朝大门走去。走到门口,他对佩德拉瞧了一下,同时,带上了面罩。她眼睛看着地面,手拿一把大锁,等他出去就准备将门锁上。瞧她模样像座古代雕像。德啪斯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着说: “天凉了,姑娘。” 佩德拉面对面地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但又不失谦恭之态。 “老爷夫人对你好吗?” “唐娜·安娜是个天使。” “没有错儿,再见,姑娘,再见。上楼吧,快上楼去,这儿有风……你满脸通红,是不是发烧了……” “您走吧,我没有事儿。” “关门吧,姑娘,可以关门了。” “不,先生,我一关门,您在外面就看不见了。” “谢谢你了,再见,再见。” “晚安,堂费尔明。”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头伸出门外,随后又轻轻地关上门,不让发出声音。 “堂费尔明,”讲经师想道,“她为什么叫我堂费尔明?她是怎么想的?这样更好,对,这样更好。应该像对那一位一样,对她也宽容一些。” “那一位”他是指自己的侍女特莱西纳。佩德拉上楼后,没听呼唤,便来到唐娜·安娜的梳妆室。 “有什么事吗?”女主人问,她觉得有些冷,用披肩遮住脸。 “老爷没有问起夫人,我也没有告诉他……堂费尔明来过这儿。” “谁?” “堂费尔明……” “得了,得了……干吗要告诉他?这有什么关系?” 佩德拉咬了咬嘴唇,转了半个身子,喃喃地说: “瞧她真傲气!她以为我没长眼睛。如果……可我这样做是为了他。” 是的,佩德拉是为了讲经师,她千方百计想讨好他。这个放荡的金发姑娘有自己的小算盘。 半小时后,堂维克多·金塔纳尔额上和脸颊上沾满了火药灰,来到妻子身边。 他对讲经师夜晚来访一无所知。他既然不问,她也就不告诉他了。 次日清晨,太阳还未出来,弗里西利斯便从后门走进奥索雷斯家的花园,他专门有一把钥匙。金塔纳尔这个好朋友能任意支配花园里的树木。只要不去打猎,克雷斯波先生就在金塔纳尔家的花园里消磨时光。他在那儿根据季节和其他情况对花木剪枝、嫁接、栽种或移植。他连树上的叶子也不让人碰一碰,花园的主人也不行。弗里西利斯是那儿唯一的主人。他一进花园,便朝凉棚走去。他记得昨夜把准备送到花卉展览会的一些种子放在凉棚的大理石桌子或石凳上。他找了一下,发现种子已在摇椅上撒得乱七八糟,里面还有草屑,地上也有,还见到一只紫色丝绸手套。 “是哪个鬼家伙上这儿来了?”大清早他开口就骂,用两个指头夹着手套在眼前瞧了瞧。 他将手套放进衣袋里,将还没有让风吹走的种子捡起来,细心地除去草屑。这是他亲手培育的非常珍贵的三色堇。 听到家里已有动静,他便大声呼叫。 “安塞尔莫!佩德拉!塞万达!佩德拉!……” 佩德拉穿着内衣,拿起女主人的一条旧毛毯胡乱一披,散乱着头发走了出来,活像披着金发的黎明女神。怒气冲冲的弗里西利斯对“黎明女神”大发雷霆: “听着,骚丫头,哪个鬼教士昨夜上这儿来毁了我的种子?” “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佩德拉在院子里回答说。 “我说,昨晚天快黑时我离开这儿,将种子包在纸里放在这儿……现在我发现种子已撒了一地,椅子上捡到一只教士的手套……昨夜谁来这儿了?” “昨夜?您在做梦吧,堂托马斯?” “该死的!我是说,昨天夜里……” “我来看看手套……” “给。”弗里西利斯从远处将手套扔给她。 “哈哈!哪儿来的教士?堂托马斯,您懂得时髦吗?您不是说这是教士的手套吗?” “那是谁的?” “是我家夫人的……您没有看见这手套……多小啊!除非有女教士。” “女士也用紫手套?” “当然……配上一定色彩的服装……” 弗里西利斯耸了耸肩。 “那我的种子究竟是谁撒在地上的?” “是猫!这还用问吗?准是那只小黑猫。手套也是它叼到凉棚里去的……它最喜欢干这号事儿! 金塔纳尔的鸟房里一只朱顶雀叫了起来。 “是猫,小黑猫!”弗里西利斯摇摇头说,“这猫也太不像话了……” 他脸上突然露出微笑。转身用左手指一指鸟房,对佩德拉说: “刚才叫的准是我那只雄雀,准是它!你听到了吗?我可以肯定是它!你主人说,他的金丝雀准第一个叫,可你听见了吗?是我的雄朱顶雀。我已借给他十五天了,让他看看它准会赢……是我的那只雄雀!” 弗里西利斯已忘记了手套和猫,眼下正愉快地听他心爱的朱顶雀那尖细、清脆、欢快的叫声。 佩德拉将讲经师的紫色手套藏在怀里。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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