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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八点整,侯爵夫人的马车来了,车轮在恩西马达区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碾过,迸发出火花。到了新广场,马车便在广场边的那座巨宅面前停下。
  侯爵夫人是个老来俏,虽已徐娘半老,却爱卖弄风情;一头灰白的头发染得漆黑,脸上擦得雪白。她走进庭长夫人的餐厅。
  “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没有梳妆打扮?”
  “你太固执了!”陪母亲一起来的小巴科大声说。
  堂维克多点了点头,耸了耸肩膀,意思是说夫人的固执他没有责任。
  他是要去的,早已作好了准备。他确实已戴好手套,穿上了那身非常合身的燕尾服。
  安娜对侯爵夫人笑了笑,说:
  “夫人,您干吗要来叫我呢?真是多此一举。”
  “怎么多此一举?你现在去换衣服还来得及嘛。我既然来叫你了,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吧。快上楼去!或者就在这儿,当着几位先生的面,梳洗打扮。”
  “对,”巴科说,“我们来帮你梳洗打扮……”
  堂维克多也请她去:
  “亲爱的,《人生如梦》是戏剧精品中的精品……这是一部具有象征意义的富含哲理的戏……”
  “没有错,这我知道,金塔纳尔。”
  “佩拉莱斯,我的朋友佩拉莱斯演得可好呢。”
  “看的人准很多。”侯爵夫人也说。
  “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夫人,我也很想去看的,要不是因为……过去我不是也去看的吗?可明天我得去领圣餐!”
  “哈,哈!这又有什么相干?人家知道你明天去领圣餐吗?看戏是罪过吗?”
  “艺术也是一种宗教嘛!”堂维克多看了看表,生怕错过时间,听不到:

    烈马啊,你随风飞驰,
    奔向何方?
  ①这是《人生如梦》开头的两句。
  后来,他知道这几句话被删去了。
  “亲爱的,侯爵夫人的光临可是给我们赏脸了。”
  “光临也好,赏脸也好,反正她得去。”
  “不啦,夫人,再说也没有用。”
  他们又蘑菇了半天,最后,唐娜·鲁菲纳也想看开始的那场,只好让步,带着堂维克多走了。堂维克多走之前,还装腔作势地推辞了一番。
  “她那么固执,我也不去了。”
  “你就别客气了,”庭长夫人吃惊地说,“以前你不是也一个人去的吗?”
  堂维克多又推辞了一会儿,说要留下来,不去看那出戏中之戏。
  最后,安娜还是一个人留在餐厅里,坐在那座满是石膏浮雕。涂成蜥蜴色的呈钟形的楚利盖拉式的壁炉旁。现在已经长眠的唐娜·阿侬霞辛·奥索雷斯小姐当年就坐在这壁炉旁烤火,读了许许多多连载小说。现在壁炉里已不生火了,炉口敞开,像一个令人伤心的洞穴。
  ①十八世纪西班牙建筑学家。
  佩德拉收拾好咖啡用具,懒洋洋地走着,她进入餐厅好几次。女主人连眼皮也没有动,一直注视着那个黑乎乎、冷冰冰的壁炉,连看也没有看女仆一眼。佩德拉狠狠地对女主人瞪了一眼:“她不去看戏,一会儿这儿准有好戏看!我会妨碍她吗?她会需要我吗?”
  “夫人需要什么?”她问道。
  庭长夫人吃了一惊,回答说:
  “问我需要什么?不要什么,你走吧。”
  不管怎么说,她没有给侯爵夫人赏这个脸是愚蠢的做法,因为她已经决定次日不去领圣餐了。可是,为什么不去呢?她为什么要这样疑虑重重呢?她犯了什么错误需要进行自责吗?她错在哪儿?在这段时间里,整个斐都斯塔的人都在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他们都热热闹闹,待在又有灯光,又有音乐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那黑暗、凄凉、寒冷、充满了仇恨的回忆的餐厅里,她失去了能使自己激情倍增的机会,这种激情使最傲慢的女人也会感到高兴。这是罪孽吗?她和堂阿尔瓦罗可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如醉如痴地爱她,可她不会给他提供任何机会。从现在起,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已拿定了主意。那她还有什么好忏悔的呢?没有。她为什么还要重新进行忏悔?没有任何必要。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去领取圣餐了。对,明天要起个大早,早点去领圣餐。那件事就不去想了,否则会发疯的。不停地剖析自己的思想,窥测自己内心的变化,将天真单纯的想法指责为丑恶的思想,这是一种自我折磨。生活本来已经给她带来了痛苦(现在仍然给她带来痛苦),因此,这是苦上加苦。那么,像她这样的女人除了进行沉思外,还能干些什么呢?她在哪方面可以消遣娱乐?像她丈夫那样用捕鸟器去捕鸟猎兽吗?跟弗里西利斯那样,将树种在不可能生根的地方吗?
  这时,她觉得所有斐都斯塔人都各得其所,虽说有人吃喝嫖赌,有人有特殊的癖好,但个个都很开心,只有她像个流放者一样。啊,她是个有国难回的流放者。她先在格拉纳达和萨拉戈萨居住过,后来又搬回到格拉纳达,还在巴利阿多里德居住过。这期间,堂维克多总是和她在一起。她在被称做行吟诗人之河的埃布罗河河畔,在赫尼尔河和达罗河的两岸留下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充其量也只有一桩没有结果的荒唐奇遇。她想起了那个在阿兰布拉一边有座花园别墅的英国人。此人爱上了她,将自己的仆人在印度捕到的老虎的皮赠给了她。这个人在写给她的一封信(她已撕碎)中曾信誓旦旦地说,如娶不上她,就在“那永远富有诗意并令人陶醉的泉水边,在赫内拉利费花园内一棵有历史意义的树上吊死”。但后来她获悉,这位可怜的布鲁克先生已和阿尔瓦伊辛的一个吉卜赛女人结了婚。愿他日子过得舒坦!不管怎么说,这也算得上一桩愚蠢的风流事吧。她保存了那张虎皮,这是因为她喜欢老虎,不是因为那个英国人。这段经历奥布杜利娅不太清楚,她以为那是个美国人,这是比西塔辛告诉她的……
  ①公元八世纪摩尔国王在格拉纳达修建的王宫。
  ②摩尔人在阿兰布拉附近修筑的宫殿。
  她为什么不去看戏呢?到了那儿,也许能摆脱那些令人伤心的苦恼的想法,这些想法就像别针插在针插上一样一直插在她的脑海里。她真是个傻瓜。别的女人都干的事,她为什么不干呢?
  这时,她觉得全城只有她才是正派女人。她站起来,觉得非常不安,甚至非常生气。她朝悬挂在桌上的那盏灯看了一眼,觉得它很刺眼,便走出餐厅,走进自己的卧室。她打开阳台的门,将双肘支在铁栏杆上,两只手托着脑袋。在花园里弗里西利斯种的那些挺拔的桉树后面,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空。温暖柔和的南风轻拂着一有时,风势突然加大,吹得枯干的树叶像铃鼓上的铃裆那样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犹如即将进入冬眠的大自然发出的震颤声。
  安娜倾听着城里发出悠长回响的嘈杂声、呼叫声和远处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歌声,以及犬吠声,它们像笼罩在斐都斯塔上空的薄雾反射出的白光和那温暖柔和的南风一样,全都在空中消逝。她对天空和眼前的明月看了一眼,却不知在看些什么,只觉得眼前有一条蜘蛛丝一般的银线从高空落下,进入她的眼中,月光从泪珠中反射出来。
  她为什么要哭?干吗要流泪?她是很蠢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激动?
  月亮只用一只眼睛瞧着她,另一个眼睛埋进了深渊。弗里西利斯栽的桉树威严地微微垂下树冠,它们互相靠近,仿佛在说悄悄话,在小心谨慎地议论着这个没有母亲、儿女、爱情的疯女人。她却发誓要永远忠于那个只喜欢公石鸡而对夫妻间的亲昵爱抚不感兴趣的男人。
  那个种桉树的弗里西利斯有责任。是他将堂维克多吹得天花乱坠硬塞给她的。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她至今仍将弗里西利斯的胡乱骗人的把戏看做夕祷中对人的诅咒。当年如果她和堂弗鲁托斯·雷东多结婚呢?当然,她也可能已经离开他了。可堂维克多是个好人,是个堂堂正正的绅士,对她真像个慈父。不用说当年和他结合是宣过誓的,就是现在欺骗他,也是忘恩负义,卑鄙无耻。如果和堂弗鲁托斯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人也许十分粗野和残忍,那就别无他法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堂阿尔瓦罗可能早已将她拐跑,躲到天涯海角去了。如果雷东多不高兴,那他就得和梅西亚决斗。安娜仿佛见到堂弗鲁托斯这个可怜虫现在就躺在沙滩上,身边全是血,就像她在斗牛场上见到的情景一样。那血几乎是黑色的,很粘稠,还有泡沫。
  “太可怕了!”想到这样的事情她就觉得恶心。
  “在这令人气馁的时刻,我也太卑鄙了!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觉得在阳台上憋得慌,想下楼去,到果园里,到“花园”里去。她没有要灯,也没有自己点灯,只靠月亮照明,穿过几个房间,寻找通向“花园”的楼梯。走到金塔纳尔书房门口,她突然改变了主意,自言自语地说:“我进去看看,他的桌子上可能有火柴。我要给讲经师写一封信,请他明天下午等我。我需要重新进行忏悔。否则,我不能领取圣餐。我要将内心想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他。将心里话,将心底里的话全告诉他。”
  书房里漆黑一团,因为月光照不到那儿。安娜摸着墙根,朝前走去。每走一步,都会碰到一件家具。来到这间没有插足之地的房间里,她真后悔自己不该不带盏灯就走了进来。现在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她不扶墙根朝前走了一步,接着,又朝前迈步,伸出双手在前面摸索着,免得碰上什么东西……
  “啊呀,天哪,谁呀,是谁将我抓住了?”她惊恐地叫起来。
  她的手碰到一件冷冰冰的金属制品,后来她听到啪的一声,觉得自己的胳膊上同时挨了两下,原来她的膀子让一把坚硬的铁钳夹住了,夹得非常紧。她恐惧万分,拼命地挣扎,想挣脱那只铁铐,同时,大声嚷道:
  “佩德拉,快拿灯来!谁在这儿?”
  钳子一直紧紧地夹住她,她挣扎,它就朝前移动。安娜觉得碰到了什么,随即听到了玻璃和其他东西落地发出的响亮的声音。她不敢用另一只手抓住紧紧地将她夹住的那把钳子。尽管她用劲地摔动着胳臂,还是挣脱不开。她寻找房门,又绊了不知多少次。她气疯了,见什么摔什么,地上不断地发出东西被摔碎或在地上滚动发出的声音。佩德拉拿着灯来了。
  “夫人,夫人!出什么事了?有贼?”
  “不是的,别嚷嚷,快上这儿来将夹住我胳臂的这玩意儿拿开,好像是只钳子。”
  安娜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她怒火中烧,就像滚琉斯的儿子阿喀琉斯
  ①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的人物,以勇武著称。
  佩德拉试图将女主人的那条胳膊从钳子里拉出来。
  这是只捕兽器,据它的发明人弗里西利斯和金塔纳尔说,它是用来捕捉进鸡舍偷鸡的狐狸的,一旦解决了机械方面的一些问。题,它就可以放在鸡舍里使用了。
  动物的脑袋一碰到捕兽器的某一部位,它便立刻被上下两根大小相同的铁条夹住。弹簧的力量还不足以夹死“偷鸡贼”,但是完全可以将它逮住,因为这捕兽器上还有若干个非常灵巧的钩子。无论是弗里西利斯,还是金塔纳尔都不喜欢见血。所以,他们只希望当场将贼逮住,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这两位发明人不善于协调自己狩猎的兴趣与动物保护协会章程的关系,庭长夫人这天夜里准得遭殃了。幸好金塔纳尔是个主张对“罪犯”进行惩罚却不要它性命的人。因此,他逮到的狐狸都不会死。只要偷鸡贼碰一下那个非常灵巧的弹簧钮,就像庭长夫人刚才那样,那么,这只捕兽器就会充分发挥作用。
  佩德拉和她女主人都不会使用这种机器,因此只好将它毁坏。她们累得满头大汗,才把它从被夹得青紫的胳膊上取下来。
  佩德拉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笑,她只是说:
  “地上搞得乱七八糟!”她指了指满地碎玻璃、碎陶瓷片和其它一些说不出名称来的东西的碎片。
  “如果换上我,堂维克多就会把我给辞退了……夫人,您打碎了三个新花瓶……这幅蝴蝶画也成了碎片!还打碎了一个放标本的玻璃框……”
  “别说了!把灯放在这儿,你走吧。”庭长夫人打断她的话说。
  佩德拉没有走。她见女主人满腔怒火,却又强装镇定,心里暗暗高兴。
  “夫人,要不要将山金车花叮给您取来?您瞧,您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台像铡刀一样的鬼机器还没有使上劲呢……可这是什么玩意儿?您知道吗?”
  ①治外伤的药。
  “我嘛……不知道。别问了,去给我倒点水来。”
  “行,我去把椴树花浸剂拿来,因为您脸色大苍白了。可您为什么摸黑走呢,夫人?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这究竟是干什么的?说它是捕麻雀的,又不像,我们将它弄坏了……您瞧……这也是没办法嘛……”
  佩德拉出去了。她拿来了山金车花叶,但庭长夫人不想涂。随后女仆又拿来了椴树花浸剂,并将地上的那些碎玻璃等物拾起来放在桌上和柜子上,仿佛它们是圣徒的遗物。见到她原来看做圣器一样宝贵的东西变成了一堆碎片,她心里特别高兴。
  “要换上我就完了!”她一边蹲在地上捡碎片,一边喃喃地说。
  她觉得这件事与己无关,有些幸灾乐祸。
  安娜走下楼来到花园,她已忘记了刚才要写的那封信。她胳膊疼痛,心里觉得像挨了几记耳光那么难过。刚才发生的这一切使她感到羞惭,丢尽了脸。她非常生气。她这个堂维克多,简直是个疯子!对,就是个疯子!此时他还没有回来。佩德拉心里会怎么想呢?设置陷阱来捕捉自己的妻子,这是什么丈夫?她对月亮看了一眼,感到月亮正在对她做鬼脸,嘲笑她刚才发生的事。树叶瑟瑟地响着,树木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它们好像也在以嘲弄的神情议论着那件事。
  多美的夜晚!可她是什么人,配得上赞赏这宁静的夜晚?这天地间富有诗意的一切和刚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有什么关系?
  金塔纳尔是不是认为妇女是铜打铁铸的,能经得住这样的折腾?让怪里怪气的丈夫发明的那种荒唐的机器将自己的胳膊夹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受得了吗?他是个植物学家、禽类学家、花卉园艺师、树木栽培专家。猎手、喜剧评论家、喜剧演员和法律顾问,他干什么都行,就是当不好丈夫。他比爱自己妻子更爱弗里西利斯。弗里西利斯是什么人?是个疯子。几年前他还非常和蔼可亲,眼下全变了,变得不好相处了。此人有个癖好,喜欢将外来的东西引进斐都斯塔,使它们能适应新的环境。他将什么都搀和混杂在一起。他将梨树嫁接在苹果树上,认为这两种树是一回事,能合二为一。他试图表明,问题的关键是要“适应环境”。此人甚至发疯似的想将英国鸡和西班牙鸡进行“嫁接”。这件事她亲眼见到过!几只可怜的公鸡撕烂的鸡冠上用布条捆绑着鲜血淋漓的用来“嫁接”的“活体”,看起来真叫人恶心!这个希律就是她丈夫最好的朋友。三年来,她就生活在这一对“梦游症患者”的中间,没有更亲近的朋友。她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这是一滴能决堤的水……将书房当成荒山野岭,在里面设置陷阱,而她落到了丈夫设的这个陷阱中。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①《圣经》中的人物,犹太国王,以残杀儿童著称。
  她带有孩子气的这阵怒火发得没有什么道理,太过分了,她发现自己错了。她自己才滑稽可笑呢,竟然为这件小事大发雷霆!她开始责备自己。我深更半夜摸黑走进他的书房,他有什么过错呢?她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抱怨?没有,她找不到借口,找不到任何借口去干忘恩负义的事……
  这件事就不说了,但她还是感到非常烦恼。她已经二十七岁了,青春正在消逝。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已到了老年的门口,正在敲响老年之门……然而,她还没有享受到一次人们说的真正的爱情的欢乐。这玩意儿只是戏剧、小说和历史书上说的事儿。她曾多次听说过,也从书上读到过,人生在世,就是为了爱情。然而,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呢?爱情在哪儿?她看不到爱情。回想起自己度过的蜜月,她觉得又羞又气。白白激动了一阵,一点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意,真是一种挪揄。是的,是这样的,既然常常回忆起这样的事,为什么要自己欺骗自己呢?新婚之夜,她作为妻子在床上一觉醒来,听到身边法官的呼吸声,她觉得金塔纳尔先生没有穿燕尾服和海狸皮黑裤子就睡在那儿,有些不合适,让人不好意思。她回忆起肉体上的快感,这使她感到害羞,好像在讥笑她,使她惶惑不安。在那个男人身边享受到的那种没有爱情的快感就像星期三行圣灰礼说的那句话:你是尘埃,你是物质……同时,又使她明白了神话中读到过的那种种事情,以及从仆人和牧人口中听到的那些事儿……以前她保持了童贞,也没有被视为烈女和女英雄,连这点安慰也得不到……她还记得她结婚后的头几天唐娜·阿格达(愿她安息)那嫉妒的言论和好奇的目光。她还记得,见到姑妈那么瞧着自己,她真忍不住要对两个姑妈说出不敬的话,但那时她却不得不强忍着,免得大叫:“蠢货!”
  上文讲到的这种情况一直在延续着。先在格拉纳达、萨拉戈萨,后来又在巴利阿多里德,情况都没有什么改观。她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得不到安慰,她连孩子也没有。堂维克多并不令人讨厌,这是事实,但他很快便厌倦了扮演“风流小生”的角色,慢慢地变成了“老生”,因为这个角色对他更合适。他对她的感情就像父亲对女儿一样,这是事实。以往丈夫不在她前额吻一下,她是无法入睡的。可是,春天到了,她竟要主动去吻他的嘴了。她觉得自己不像爱丈夫那样爱他,不希望得到他的爱抚也不感到内疚。她也怕出现感官引起冲动却又得不到满足的情景。总之,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不公正的现象,但她却不知责任在谁的身上。她感到痛苦,这种痛苦没有任何吸引人的诗意,它就像她在马德里见到的用红绿两种灯光表示的那种疾病那样令人难以启齿。她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尤其是她刚才想到的)都进行忏悔呢?可是,谈别的事就不算忏悔了。
  青春就像在月亮面前展开轻捷的翅膀飞快地飘浮着的银白色的云朵那样迅速地消逝着。这些云朵眼下还是银白色的,但它们在飞奔,在疾驰,越来越远地离开将它们染成银白色的月亮,最后堕入黑暗中。这就是人生的老年。老年是凄凉的,失去了爱情的希望。羊毛般银白色的云朵像鸟群一样在空中掠过,随后便是一大块乌云一直飘到了远处的地平线。于是,眼前的情景完全变了样:安娜见到那月亮很快落入黑暗的深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失去了光辉。
  她的情况就是这样,她像月亮一样,孤苦伶仃地走着人生之路,最后走向老年的深渊,堕入没有爱,没有希望的黑暗中……啊,不行,这不行!
  她感到内心在呼喊,在抗议。受到正义的鼓舞,她振振有词地要求重新得到欲望的满足,恢复她作为美人应有的权利。月亮继续朝前奔驰,它仿佛被人从悬崖上推下似的急剧跌入乌云密布的深渊;那乌云像是沥青的海洋,定会将它吞没。安娜有些迷迷糊糊了,她从夜空的景象中见到了自己的命运,月亮就是她,乌云就是老年,就是那没有希望被人爱的可怕的晚年。她对天空高举双手,在“花园”的小道上奔跑,仿佛打算飞到空中,改变永远具有浪漫色彩的这个星球的运行轨道。但是,月亮却在太空浓浓的雾气中消失了。于是,斐都斯塔陷入一片黑暗中。大教堂的那座塔楼在月光皎洁的夜晚看得特别清楚。镶嵌在塔楼中的玉石闪闪发光,超凡脱俗的塔身宛如画中的圣母,异常突出。但这时在黑暗中,塔楼竟变成带有尖顶的幽灵,显得非常可怕。
  安娜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将脑袋靠在大铁门冰冷的铁条上,这是花园对着后街开的一扇门。她这样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目光凝视着漆黑一团的夜色,没浸在痛苦中。思绪犹如一匹脱僵的野马,任意驰骋。
  一个人影紧贴着花园的墙根,从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过,他的身躯差一点碰到安娜靠在两根铁条间的前额。
  “是他。”庭长夫人想。尽管那个人转瞬即逝,但她还是认出他是堂阿尔瓦罗。于是,她害怕地往后退。她也弄不清刚才他是真的走过去了,还是她的幻觉。
  走过去的这个人的确是堂阿尔瓦罗。刚才他在剧院里看戏。幕间休息时,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这时会不会在阳台上呢?……不会的,这点可以肯定,可是,万一她在阳台上呢?”这种令人愉快的巧事在他一生中已遇到不知多少次了。堂阿尔瓦罗自己就常常说,他取得的胜利大多数是因为运气佳,机遇好。“机遇和我结伴”是他的信条之一。啊,他如果见到了她,就对她说,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还要告诉她,他这时就像个二十岁的恋人,是精神恋爱,非常浪漫,一个劲儿地在她家的周围转圈子,从外面看看这人间天堂,他就心满意足了……到时候凭他口若悬河的口才一定会说出这番痴心话来的。问题是她一定得在阳台上出现。他走出剧院,走过罗马大道,穿过面包广场,进入阿吉拉大街。到了新广场,他停下来,从远处朝广场一角望去……阳台上空无一人……这已在他意料之中。预感不一定每次都与事实相符,不相符也无所谓。他在广场上信步走去。这时,整个广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既然到了那儿,为什么不在房屋周围转几个圈子?他在讥笑自己,在他的情史中,像这样在房子周围转圈子已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后街没有铺石块,道路泥泞,他也顾不得这些,便穿过新广场的一座拱门,进入一条小胡同,随后又走进另一条,终于到达花园大门所在的那条街道。这儿没有住户,也没有人行道,也没有路灯,说它是条街,是因为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这条路高低不平,都是烂泥,路两旁一边是监狱的高墙,另一边是奥索雷斯家花园的围墙。他为了避开污泥,沿着墙根走。走近门口,梅西亚又出现了预感,这次是真的,好像他预测到了什么。他每次巨大的胜利都是通过这种真正的预感取得的。每当胜利在望,他会突然变得勇气倍增,信心十足,两边太阳穴在跳动,两颊绯红,喉咙干燥……他收住脚步。“庭长夫人在那儿,就在花园里。”他的预感这样告诉他……如果他的预感没有欺骗他,他该怎么办呢?就像在这种场合下往常干的那样,全力以赴,孤注一掷:跪在泥地上请她开门;如果她不开,就跳过铁栅栏,虽说几乎不可能……但他一定要跳进去。如果月亮又出来,那就糟了!不会的,不会出来的。乌云密布,云层很厚,少说也得过半小时才能见到月光。
  他走到铁栅栏跟前,他先见到庭长夫人,后来她才见到他。他认出是她,其实他早就猜到是她了。
  “她是你的,”引诱他的魔鬼大声地对他说,“她爱你,她在等你。”
  可是,他不敢说话,也不能停下脚步,他有点怕她。斐都斯塔人对安娜的贞洁有些迷信,他也有这种感觉。就像熙德死后还能吓跑敌人一样,她这种贞操也是挺吓人的。要他逃跑,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但他感到害怕,这是第一次。
  他继续朝前走去。走了三四步,仍然下不了决心,只好往后退,尽管引诱他的魔鬼拉住他的胳膊,拼命把他往大门方向拉,还用火辣辣的言语嘲笑他,对着他的耳朵说:“胆小鬼,只能勾引娼妓的笨蛋!胆子大一些,别怕那个真正的贞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现在就去!”梅西亚以罕有的勇气大声说。他已离开栅栏十余步,这时,又怒气冲冲地返回,大叫道:
  “安娜,安娜!”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花园里漆黑一团,他只见到按村、阿拉伯胶树和印度栗树的树影。再远一点,是那棵黑金字塔似的被称为“华盛顿”树的树影,这是弗里西利斯的唯一的心爱之物。这棵树是他亲手栽种的,并且看着它抽枝长叶,长成大树。
  他等了一会,仍不见回音。
  “安娜,安娜!”他再次平静地呼叫起来。然而,回答他的只是小道沙地上微风吹动枯叶发出的沙沙声。
  安娜早已走开了。当她见到自己喜欢的这个人就在眼前时,心里异常恐慌,这是诚实人的恐惧。她很快就躲进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仿佛那个胆大妄为的人已翻过花园的围墙,就在后面撵她。是的,她觉得堂阿尔瓦罗已穿墙透壁,潜入她的心中;她也觉得他在这所巨宅里无处不在,随时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刚才在花园大门的铁栅栏旁边那样。
  “眼下这一切难道真的是鬼使神差吗?”平时不信鬼神的安娜严肃地思索着。
  她害怕,她觉得自己的贞操和住宅都遭到了包围;她刚刚看见自己的敌人在花园门口伸进了脑袋。如果罪恶的临近能唤醒她一贯忠诚的本能,那么,爱情的来临会在已经感到惴惴不安的庭长夫人的心灵里留下一片温馨。
  犯罪是件非常容易的事!那扇大门……夜晚和黑暗,这一切都成了他的帮凶。不过,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那么她一定会反抗,对,一定会反抗!他的诱惑力是很大的,这意味着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愉快和舒畅,他这个冤家完全与她般配。但她愿意作这样的斗争。日常生活中的那种一般性的搏斗,每天与厌倦、无聊和平庸进行的斗争已使她感到乏味,因为那是在满是烂泥的地底下进行的斗争。然而,眼下她的对手是个窥伺她的美男子,他在向她恳求,在暗中呼唤她;他全身笼罩着爱的光环,散发着爱的芳香……这是很有意思的,她要进行这种斗争。
  堂维克多从剧院里回来了,他来到妻子的卧室。安娜向他的怀里扑去,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燕尾服的翻领上,哭得十分伤心。
  像前天晚上一样,她淌了眼泪后,紧张的神经开始松弛,她又感到需要保持相互忠诚的夫妻关系。虽说堂维克多发明了那台该死的机器,但她对他毕竟负有义务。而讲经师则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盾牌,使她能打退诱惑她的男人的进攻。
  然而,金塔纳尔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他从剧院回来已非常困倦,因为前天夜里他没有睡觉,同时,看了这部抒情诗般的戏心里也非常激动。坦率地说,妻子过几天就要发一次那样的病,他也觉得腻烦了,认为她那么激动,有些过分。他妻子到底怎么啦?
  “亲爱的,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没有,维克多,没有生病。看在上帝分上,你别管我了,就让我这样吧。你不是知道我容易激动吗?我需要这样,我要拼命地爱你,抚摸你……我希望你也这样对我。”
  “我的心肝,我是非常爱你的。不过……现在就不太自然了,我的意思是说……本来是很自然的事,可在这个时候,就是说,天这么晚了……如果我们吵了嘴……那倒还说得过去,可现在这样无缘无故的……我是非常爱你的,这你是知道的;现在你身体不好,才会这样。亲爱的,你也太激动了……”
  “不是我太激动,金塔纳尔,”安娜呜咽着,竭力在自己的心目中把堂维克多理想化。他这时的领结已歪到耳根了。
  “那好,我的宝贝,就算你不激动吧,可你身体不行。昨天你就像要发病的样子,神经非常紧张……今天这个样子你自己也看到了,你准有病。”
  安娜摇了摇头。
  “没有错,亲爱的,我们在包厢里看戏的时候,我和侯爵还有堂罗布斯蒂亚诺谈起了这件事。医生认为,你现在这种生活对身体没有好处,你得活动活动,让头脑清醒清醒。这就是说,你要多搞点娱乐活动,多出去散散步。侯爵夫人说,你太规矩,太一本正经了,你应该出去吸点新鲜空气,多走动走动……我个人的意见也是这样。所以,我决定,”这句话他说得很有劲,“我决定让你结束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看来你对周围的一切都厌倦了,成天生活在幻想里……亲爱的,别这么想入非非了。你还记得你在格拉纳达时的情况吗?整月整月地不想上剧院,也不想去看望亲友,老是上阿兰布拉宫和赫内拉利费去,在那儿不是看书,就是呆呆地发愣,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结果你生了病,我如果不调到巴利阿多里德,你早就没命了。到了巴利阿多里德又怎样呢?幸亏营养好,你身体有所好转,但心情还是那么郁郁寡欢,神经还是那样……后来,我们回到了斐都斯塔,这几乎是打破了常规,恰好遇到你可怜的姑妈阿格达的丧事——她跟你大姑妈走了。你以此为借口,将自己关在这座大房子里,一年也难得出门去见见阳光。你成天在家里不是看书,就是像个用人一样干家务活……请让我说下去。你知道我平时不常发牢骚,现在既然说了,我就把话说说清楚。现在我该说的都说了。弗里西利斯总是说,安尼塔心里不痛快。”
  “他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他很疼爱你,他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
  “那他为什么说我心里不痛快?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不清楚。坦率地说,我还没有看出来呢。不过,眼下我也开始同意他的看法了。从你晚上发生的这些情况看……”
  “是神经太紧张了,金塔纳尔。”
  “那就向神经开战嘛,真够呛!”
  “是呀……”
  “其实也没有什么。现在我决定宣判你现在过的这种生活有罪。从明天起,你过另外一种新生活。我们要去各处走走,如果我走不了,就让你跟巴科或跟那个唐璜式的人物梅西亚出去玩玩。梅西亚这个唐璜可挺讨人喜欢的。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你这样不是太残忍了?”
  “具体的计划是,”堂维克多继续说,“每星期至少去两次剧院;每五六天去侯爵夫人家参加一次聚谈会;每天下午天好就去堤岸走走;今年,俱乐部老朋友谈心会一开始,我们就去参加;我们还要参加侯爵夫人家的会餐,参加斐都斯塔上流社会的远足;遇到堂费尔明讲经,或者祭把庆典,我们就去大教堂;到了夏天,我们就去帕罗马莱斯游泳;穿上宽大的浴衣,让海风在身上吹个痛快……啊,这样的日子才有滋有味。这可不是政府制定的计划,这个计划在哪儿都能贯彻执行。侯爵夫人、堂罗布斯蒂亚诺和小巴科都答应帮我的忙;还有比西塔辛,她当时正坐在帕艾斯的包厢里。她对我说,她可以帮我将你请出家门……对,夫人,我们一定要走出家门。我不喜欢你继续那样神经紧张,不想让弗里西利斯说你日子过得不痛快……”
  “他知道些什么?”
  “我也不愿见到你哭哭啼啼,弄得我连觉也睡不好。当你无缘无故地哭起来时,我亲爱的,我就感到害怕,心神不安,就有些疑神疑鬼,总觉得这预示着会发生不幸的事。”
  安娜好像打了个寒战一样抖动了一下。
  “你见到了吗?你在发抖。快上床去,睡觉去,我的天使。我们都睡觉吧,我都困得站不住了。”
  堂维克多打了个阿欠,在妻子前额上正正经经地吻了一下,便走出她的房间。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他的心情不好,因为安娜那种神秘的疾病(他肯定她有病)既使他担心,又使他烦心。他这个人不会哄人,她一激动起来他就不高兴,她无缘无故的伤心不但不能引起他的同情,反使他生气,他认为这是一种不健康的撒娇。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但不喜欢她神经紧张的样子……当然,他心情不佳还与在剧院进行的一场激烈的争论有关。有个还在马德里上学的年轻人说,眼下上演洛贝和卡尔德隆的戏已不合时宜;还说用诗作台词不自然,对现代剧来说,用散文更合适。真是个白痴!竟然说用诗作台词不自然!我们大家不管属于哪个“阶级”,一旦受到侮辱,我们就会响亮地背诵起五行诗,这不是挺自然的吗?大名鼎鼎的霍维亚诺斯说过,诗永远是激情满怀时的语言。假定我就是贝纳维德斯,卡尔瓦哈尔想毁了我的名誉:
  ①十九世纪西班牙剧作家。
  ②以上两人均是西班牙十七世纪剧作家蒂尔索·德·莫利纳作品中的人物。
    他像个无耻的窃贼,
    在暗地里对我伤害。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生气,用蒂尔索·德·莫利纳的几行诗来做出回答,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你们窃取了我的名誉,
    为雪耻我来到这里;
    遭欺凌犹如雄狮怒吼,
    这雄狮叫贝纳维德斯,
    它是我手中的武器。
    对你们这帮淫乱之徒,
    我要严惩以泄气愤;
    我要向自己的继承人,
    显示红狮的高贵,
    它染上了两个道贼的血……

  堂维克多眼睁睁地瞧着烛台,仿佛它就是卡尔瓦哈尔。他正打算将“自从你当了我的妹夫,我连羞辱之言都不顾”这句台词教给它,让它进行辩护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植物标本、花瓶、采集到的蝴蝶、用来制作鸟笼和蟋蟀笼的各种工具全被砸碎,放在桌子上,他不禁大吃一惊。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次是用散文叫喊的,“这是谁干的?……佩德拉!安塞尔莫!”他一个劲儿地打钟。
  佩德拉笑嘻嘻地进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这不是我……也许是猫进来过了。”
  “什么猫!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堂维克多一般不发脾气。可是,谁要是碰一碰他“博物馆”(里面陈列着他爱好的各种东西)里的坛坛罐罐,他就会变成塞西斯蒙多。这次他果然情不自禁地模仿起在舞台上演塞西斯蒙多的佩拉莱斯来,像中了邪似地又叫喊又跺脚。
  ①西班牙剧作家卡尔德隆《人生如梦》中的主角,因遭长期国禁,性情暴烈。
  “喂,安塞尔莫,快上这儿来!你如果不对这一切做出解释,我就将你从阳台上扔下去!”
  安塞尔莫来了,他说也不是他干的。
  在暴怒中,金塔纳尔见到那个用来逮狐狸的捕兽器被砸坏了,丢弃在房子的一角。
  “这玩意儿也砸坏了,真是岂有此理!我怎么向弗里西利斯交待?上帝啊,究竟谁上这儿来过了?”
  安娜来了,因为叫喊声一直传到了她的卧室。
  她将情况全都跟他说了。
  “佩德拉,你为什么不对老爷说实话?”
  “夫人,我……不知道该不该……”
  “该不该什么?”堂维克多露出不明白的神情问道。
  “我是说该不该……”
  “任何时候,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该对主人隐瞒。”庭长夫人那双傲视一切的眼睛盯着女仆。
  佩德拉咧着嘴笑了笑,低下了脑袋。
  堂维克多瞧着众人,笨拙地皱了皱眉。
  后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书房里,眼睛瞧着已成为一堆废物的他发明的机器和收集的标本等物。
  “我的天哪,这可怜的女人是不是发疯了?”金塔纳尔抱着脑袋,叹着气说。他决心请医生给妻子仔细地看看病,然后就躺下睡觉了。
  除了佩德拉,家里的人全都休息了。她站在过道中,拿着烛台,以怀疑的目光在这个陷入寂静的诚实的家庭里窥测着什么。
  她当了这几年用人,见到的事情也真不少。她认为这个家准会出事。刚才夫人在花园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她好像觉得花园门口有人在叫唤。是她犯了疑心病了?可是……这里面准有问题。他们会让她扮演什么角色呢?会让她帮忙吗?如果不让她帮忙,那就让他们倒霉!
  这个不正经的金发姑娘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在窥探这个家庭究竟哪儿不光彩。她听到远处安塞尔莫打呼嗜的声音。这也是个傻瓜,他从来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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