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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七三年。
  船安然驶入了基维港。
  “我终于到了……我终于到了!”秀拉心里高兴地想着,差点就要冲口而出。
  她真不敢相信,似乎才刚刚离开英国,转眼间竟然已经抵达了卡瓦尼亚。
  秀拉站在码头上,看见一大群卡瓦尼亚的政府显要正列队迎接未来的卡瓦尼亚王妃——凯瑟琳。
  秀拉能随舅父威尔斯邦公爵和表姐凯瑟琳同行,简直是奇迹。
  秀拉很了解,她能加入这个旅行的行列,并不是因为舅父疼爱她,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更适合充当凯瑟枉的宫女罢了。
  半年前,威尔斯邦公爵曾发出征召宫女的信函。
  当时,一般的没落贵族本来都认为能获选宫女是一种无上的荣誉,但是,值此欧洲多事之秋,他们却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到如此遥远的国度。
  “都是一些胆怯的笨蛋!”当公爵在早餐桌上拆开一封又一封拒绝女儿被征召去卡瓦尼亚的回信时,这样咆哮着。
  每一封回信都有同样的托辞:认为卡瓦尼亚不是一个十分安全而令人向往的地方,所以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在那种地方呆上两、三年,虚度她们宝贵的青春。
  “我真希望这个国家很平静。”公爵夫人在桌子的另一头回答。
  “当然平静!”公爵肯定地断言:“亚德蕾,你也知道,卡瓦尼亚就和蒙特尼哥罗一样,已经独立好几年了,而且在希腊国王乔治的统治下,一切都已上了轨道,所以我们不用担心这个国家的安危,何况,斐迪南也已经平静地统治了十二年。”
  公爵夫人听了,只好沉默下来。凯瑟琳却生气地大声喊道:“我不想去冒任何危险,爸爸!我不能忍受炮火的骚扰。”
  “卡瓦尼亚人一向以勇敢善战著称,所以唯有他们能逃过奥托曼帝国的蹂躏。”公爵回答。“这个国家四周都是高山峻岭,必须动员大批军队,耗损庞大的兵力,才能征服。”
  “土耳其人就曾征服过阿尔巴尼亚。”秀拉插嘴道。
  “我清楚得很,”她舅舅冷冷地说,“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不要多嘴。”
  “对不起,舅舅。”
  “现在主要的问题是要再找一个适当的人和凯瑟琳同行,”公爵夫人说,“凯瑟琳必须要有个宫女。目前我们已经问过所有可能的适宜人选。”
  公爵的薄唇紧紧地抿着。
  他最憎恨有人反对或阻挠他预定的计划。
  公爵生性残酷而蛮横,因此对比他弱的人特别粗暴而严厉。
  秀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恼羞成怒,这下他一定会设法重重地惩罚她,以泄他心头之愤。
  “皮尔波伯爵的女儿怎么样?”公爵夫人不识相地说:“这个女孩太轻率而且过分大胆,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但是,如果我们决定请她与凯瑟琳同行,皮尔波夫妇一定会非常感激。”
  “我反对!”公爵生气地说:“我已经决定让秀拉和凯瑟琳同行。”
  “秀拉?”
  公爵夫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秀拉?”凯瑟琳说:“你搞错了吧,爸爸!”
  “不许啰嗦,我已经决定了。”公爵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我要秀拉陪凯瑟琳和我一同到卡瓦尼亚,除非我们找到更适当的人接替她。”
  秀拉屏住呼吸。
  她几乎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话。
  她战战兢兢地,深怕万一再说错了什么话,惹火了她舅舅,又会使他改变主意。
  既兴奋又惶恐地过了一天。临睡前,她走到床边,跪下来感谢上帝让舅舅下了这个决定。
  “我就要去卡瓦尼亚了,爸爸,”她对着静静的黑夜说:“您知道吗?您高兴吗?卡瓦尼亚不是希腊,但离希腊很近,而且那儿的人民大部分都是希腊人的后裔。噢!爸爸,我多么希望您能和我一道去!”
  这时,她觉得父亲就在她身旁,而且听到了她的话,就象每次她感到痛苦,委屈或绝望的时候,也觉得母亲正紧紧地拥抱着她,安慰她。
  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以后,她富有的舅舅就接她到惠尔特郡同住。住在冷冰冰的城堡中,既无欢乐可言,又感到寂寞,所以她常常跪在床前向她死去的父母倾诉委屈。
  她舅父是全英国最富有的人,也是全英国最吝啬的人。公爵夫人亚德蕾婚前是荷兹——梅行斯坦的富家小姐,但同样也是一位吝啬出名的人物。
  秀拉发现,若大的一座城堡还不如她与父母生前所住的小茅屋温暖。
  有时候,她在没有暖气的大房间中冻得发抖,真恨不得和父母一样死去。那种难耐的冰冷和痛苦,简直就象一块乌黑的大冰块裹着她,快把她全身冻僵了。
  在舅舅的城堡中,她不仅肉体受苦,精神上也饱受虐待。她象受了惊的动物一般,终日提心吊胆,深怕再受到伤害。
  秀拉的母亲曾告诉她,她舅舅始终不肯原谅他唯一的妹妹与家庭教师私奔那回事。
  她舅舅在牛津大学就读时,她外公——威尔斯邦公爵二世希望他能通过考试,获得学位,因此为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
  李察华琳是一位杰出而聪明的青年,二十九岁就在牛津教授古典语,而且还辅导许多贵族子弟通过学位考试。
  他生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祖先也颇有名望,然而在公爵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公爵的态度影响了他儿子塞普担玛。当他们发现李察华琳爱上了公爵唯一的女儿伊丽沙白时,他们父子都大发雷霆。
  李察华琳曾以正当的方式与公爵谈判,结果即被大大地凌辱一番,然后被逐出大门。
  于是,伊丽沙白跟他一起私奔。这件事使公爵夫妇大为震惊。
  过了好几年,都没有人提起过伊丽沙白。
  直到四年后,秀拉出世时,她才写信回去向父母报喜。
  结果,来信原封不动地被退回。
  后来,伊丽沙白的死讯和她丈夫车祸身亡的噩耗传来时,已经继承了公爵之位塞普提玛,才到牛津郊外的小茅屋去探亲。
  到了那里,他对着脸色苍白而忧虑的秀拉说,从今以后她要搬去和他一起住。
  塞普提玛也有个女儿,名叫凯瑟琳,比秀拉大一岁。
  “别以为我很高兴收留你,”他粗声粗气地说:“你父母的行为为人所不齿,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的丑闻玷辱了我们的家门。”
  “玷辱?”秀拉吃惊地问道:“他们除了逃出去结婚以外,到底还犯了什么滔天大过?”
  “我们的血统混进了贫贱的平民血液,难道这还不算玷辱吗?”
  “不,”秀拉反驳道:“我的祖父母都是慈祥的、温和的老者,他们在贝都佛郡非常受人尊敬,而且我父亲本身也是一位才气纵横……”
  “啪!”一声,她舅舅突然重重地掴了她一记耳光,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你居然敢和我强辩。”他咆哮道:“让我们先搞清楚,我们是怎样认识的,秀拉。因为你是我外甥女,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挨饿,所以才把你接来我家,你必须顺从我,不许在我面前提到你父母,懂吗?”
  秀拉的面颊痛得发烫,但她并没伸手去抚摸。
  她只是木然地看着她舅舅,对她生平第一次所受的伤害感到异常震惊,几乎忘了恐惧。
  自那次以后,她了解只要她一惹恼了他或反抗他,就会遭到鞭打。那种鞭打所带来的,不只是皮肉之痛,还在她的心灵上烙下深深的印痕。
  她永远想不透,世上竟然有象她舅舅和舅母这种心肠毒辣的人。
  如果说受她舅舅的殴打很痛苦,那么那舅妈的巴掌、拧捏和叱责就更难以消受了。
  秀拉以前从未想过,怀着仇恨心情度日的滋味究竟如何。
  以往,她总是在父母慈爱的羽翼下生活,父母慈爱的光辉就象火花一般,照耀全家。
  历经数月的虐待之后,她开始象小精灵一样蹑手蹑脚地在城堡里走着,希望永远不被人发现。
  她常祈祷有一种魔棒,可以使她躲开粗暴的叱喝和毒打。
  她曾试着与她表姐做朋友,但她发觉那根本不可能。凯瑟琳受她父母的影响,个性冷酷,对与她没有密切关系的事一概漠不关心。
  而且秀拉很快就发现,她是以充当玑瑟琳的奴仆换到衣食的。
  她替凯瑟琳缝补和熨烫衣服,替她洗柔细的衣饰,此外还得洗耳恭听凯瑟琳的自诩。她知道,她必须对表姐百依百顺,否则就会挨打。
  “我总觉得我具有许多希腊人的特征,”凯瑟琳有一次这么说:“而且很象受人敬仰的希腊神像。”
  秀拉听了暗自觉得好笑,禁不住想说她胡扯。
  凯瑟琳一点也不象希腊人。
  金发、碧眼,一看就是典型的英国人,根本不象希腊人。
  她也被称为美人,只不过是因为她的社会地位和华丽的服饰。
  在世界各国中,秀拉对希腊了解得最多。
  希腊是她父亲最偏爱的国家,他曾告诉秀拉许多希腊神话故事,拿许多希腊雕像的图片给她看,而且引发她对世界最完美文化的兴趣。
  李察华琳象教他的学生一样地教导他的女儿, 要她学古典语。 他曾对她说:“你无法真正了解一国人民的思想,除非你学了它的语言。”
  所以秀拉曾经学过法语、德语拉丁语和希腊语,而且常在父亲面前朗诵名家的著作。当他们父女一起讨论功课时,她父亲总是非常尊重她的意见,她也细心听父亲的指导。
  她真想不透,象威尔斯邦公爵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没读过什么书,还能制定各种法律。
  由于白天过分操劳,每当她夜晚上床时,都累得全身酸痛,然而,她的心灵却渴望着智慧的交谈。
  她几乎没有时间读书。
  夜里,整座城堡为光通明,卧房也点上蜡烛以防敌人偷袭,唯独秀拉和佣仆的卧室严禁灯光。
  白天她只能抽出极少的时间看书,晚上没有灯光,也无法读书。
  秀拉只好在黑夜里,暗自背诵她父亲教她的诗词和散文。
  因为那些诗词散文的音调和韵律象音乐一般,在睡前朗诵,可以扫除心中的不悦,获得心灵的安静,使她进入甜蜜的梦乡,所以她一直很喜欢。
  真不可思议,熬过了一年痛苦和暗淡的日子之后,现在她竟然逃离了魔窟,置身于卡瓦尼亚。
  公爵夫人由她在荷兹——梅德斯坦亲戚的牵合,替她女儿凯瑟琳安排了一门亲事,把她许配给卡瓦尼亚国王斐迪南。承袭希腊和欧洲各国邀请外国皇族入主的先例,卡瓦尼亚人也请了奥地利皇族斐迪南当他们的国王。
  原来,他们是计划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请一位国王来的。
  因为丹麦王嗣的次子希腊国王乔治曾经安稳地统治了卡瓦尼亚十年,替卡瓦尼亚人民带来了长久的和平。
  但是,现在在丹麦或瑞典都找不到适当的人选,于是他们选择了法兰兹. 乔瑟夫皇帝的亲戚斐迪南继承了卡瓦尼亚王位。
  在英国,大家都不太了解斐迪南,除了知道他现年三十五岁、结过婚,元配夫人两年前逝世未曾留下任何子嗣之外,就别无所知了。
  “我只见过孩提朝代的斐迪南, 以后就没再见过。 ”公爵夫人对她女儿说:“但是看他的肖像似乎还蛮英俊的,很象年轻时候的法兰兹.乔瑟夫皇帝。”
  她说完,满意地吁了口气。
  “维也纳皇宫的礼节最严格而且最讲究,我认为那是所有皇宫的楷模。凯瑟森,等你当上王后时,务必要牢记这些礼节。”
  “其实我也比较喜欢讲究礼仪,妈,”凯瑟琳回答:“听说法国在路易拿破仑在位时,皇家的礼仪被破坏无遗,怪不得如今法国变成了共和国。”
  “少提法国为妙!”公爵夫人责备道。“我相信你会发现斐迪南国王是一位既合适又专制的国王。”
  “希望如此。”玑瑟琳回答。
  秀拉听了,觉得她们母女的想法太令人吃惊了。
  她研究过哈布斯堡王朝,觉得无论在哪一方面,这个王朝都令人嫌恶。
  “难道所有的国王和王后不是都应该设法了解他们的臣民吗?”她曾经这样想过,而且她知道她父亲也会这么认为。
  她认为凯瑟琳至少应该试着学习她即将统领的国家的语言,可是当她提出这个建议时,凯瑟琳却严厉地说:“斐迪南国王自己也是说德语和英语,我为什么要学卡瓦尼亚文?而且这个语言除了在国内通行外,国外绝不会有人说的。”
  “但是你要住在那儿啊!”秀拉回答。
  “我想不会和一般平民有太多的接触,”凯瑟琳回答:“而且朝廷的官员一定都和他们的国王一样,说德语或英语。”
  秀拉觉得这种国王的当法真新奇。
  她虽然不敢说出她的想法,但她决定自己一定要学会卡瓦尼亚文。她以前学过希腊文,所以她想现在学卡瓦尼亚文一定不困难。
  公爵平日花钱吝啬,这次他们居然取道陆路横渡法境,秀拉觉得非常惊讶,他这次怎么舍得这么奢侈。
  横渡法境时,还有一队随从护驾,除了公爵的秘书外,还有他的仆人、凯瑟琳的丫环和秀拉。
  公爵夫人的医生说她不宜于做长途旅行。
  秀拉心想,她一定会感到很遗憾,不能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
  她的心脏一向不好,公爵坚持不让她冒险。
  马车已在阶前等候,准备载他们前往车站。当他们在城堡的台价上道别时,秀拉第一次想她这位铁石心肠的舅母,不知是否也有温柔掉泪的时候。
  “心爱的孩子,你要好好地保重,”她对凯瑟琳说:“我会时时想到你的,而且为你祝福。”
  “再见,妈。”凯瑟琳回答,声音不带丝毫的感情。
  凯瑟琳上了马车,秀拉也向舅母辞别。
  “再见,亚德蕾舅妈。”她胜细柔的声音向她舅母道别。
  她礼貌地敬了个礼,希望她舅母会和她吻别,但公爵夫人以厌恶的眼光瞪着她。
  “秀拉,你要守本分点,”她严厉地说:“多帮凯瑟琳点忙。”
  “我会的,舅妈。”
  “我始终觉得你舅父犯了大错,居然带你参加如此吉祥的庆典,但愿他不后悔。”
  虽然公爵夫的话带着厌恶的口气,但秀拉也无可奈何,只好再度向她舅母行了个礼,然后赶紧爬进马车,背对着马,坐在凯瑟琳和她舅舅对面。
  “你妈不能来实在太遗憾了。”马车开动时,公爵对他女儿说。
  “长途跋涉一定会加重她的病势,那么麻烦可就大了。”凯瑟琳冷冷地回答。
  “你说得很对,”公爵同意她的话。“但是,也许应该留下秀拉侍候她,至少她可以帮你妈一点忙。”
  秀拉紧张地屏住呼吸。
  她真担心,在最后一刻,她会被遣回城堡。
  “现在已经太迟了,爸爸,”凯瑟琳说:“何况,我也需要秀拉,艾米利到了马赛就要和其他仆从一块儿回去。”
  “带一位英国仆人去卡瓦尼亚这种地方的确没用。”公爵说:“在我们还没找到卡瓦尼亚仆人照料你之前,秀拉还可以照应一切。”
  秀拉发现,有一点他倒是说得很对。艾米利乘火车也会晕车,更何况乘船,所以带她去根本没用。
  虽然他们从马赛出发时,地中海风平浪静,可是到达意大利的时候,转入亚得里亚海之前。就碰上好几次暴风雨。
  凯瑟琳难过地躺在床上不断地呻吟、抱怨,害得两位女侍和秀拉忙得不可开交。
  幸亏船上有一位治疗晕船病人的医生,他开了一服安眠药给凯瑟琳吃下,让她昏睡,秀拉才得以偷闲。
  船上有许多代表国王前来接他们的卡瓦尼亚高级官员。他们都是桥牌高手,很讨公爵的欢心。
  绅士们都在吸烟室里消磨时间,而秀拉则独自坐在客厅里发呆。但,不久她就找到一位愿意都她卡瓦尼亚文的卡瓦尼亚人。
  他是护航团首领陆军元帅的高级副官。如果秀拉不找他,他也许会觉得无聊得发慌,所以他答应教她,告诉她任何她想知道的事情。
  “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华琳小姐?”他问道。
  “因为我渴望到你们国家,派特罗斯上尉。”秀拉回答。
  “但愿不令你失望。”
  秀拉发现他眼睛一亮,答道:“如果我能与你的同胞交谈,而且能听懂他们对我说的话,我会更高兴。”
  当派特罗斯上尉到书房找出几本书,并且把纸笔置于客厅的桌上时,秀拉看他的表情并不太乐观,好象认为在他们在到达卡瓦尼亚港口之前,她一定学不了几句卡瓦尼亚文。
  但从马赛出发的第二天,他惊叫道:“你实在太棒了,没有人能象你学得这么快!”
  “这要归功于有许多字都是源自希腊文。”秀拉笑着答道。
  “我们的语言是混合希腊文和阿尔巴尼亚文而成的,”他说:“而且,就象你所看到的,绝大部分都是源自希腊文。”
  到他们驶经西西里时,秀拉已经能用不太流利的卡瓦尼亚文和派特罗斯上尉交谈了。
  “你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天傍晚他惊叫道。“我只企望……”他突然打住不说。
  “企望什么?”秀拉好奇地问。
  “我还是不说的好。”
  “为什么?”
  “因为说出来,会被误认为批评国王。”
  秀拉环顾一下空荡荡的客厅, 笑着说: “你尽管大胆地说吧!”她鼓励他。“除了几张空椅子外,没有别人会听到的。”
  派特罗斯上尉也笑了。
  “我只是希望国王也会说他子民的语言。”
  “难道他不会吗?”秀拉半信半疑地问。
  派特罗斯上尉摇摇手说:“很不幸,他的确不会。”
  “奇怪?他既然已经在卡瓦尼亚待了十二年,应该对卡瓦尼亚很感兴趣才对呀!”
  “我想国王有权利偏爱他自己的语言。”派特罗斯上尉不太自然地说。
  “我也相信他有权利偏爱他自己的语言。”秀拉同意上尉。“可是有一点,倒令人觉得非常奇怪,你们的卡瓦尼亚官员如何与国王交谈呢?”“他们学德文啊!”派特罗斯上尉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似乎觉得他们的行为很可笑。
  “的确太荒谬了!”秀拉刚说出,就立刻停下。“抱歉!我居然批评你们的国王。”
  “到了宫庭以后,有些事你绝不能做,”派特罗斯上尉诚恳地对她说:“我是为你好,华琳小姐。我们刚才的谈话如果被国王知道了,我保证我一定会被降级,你也会被遣送国。”
  秀拉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你说的全是实话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国为英国人一向比较自由、比较开通,所以我想先提醒你,”派特罗斯上尉说:“在维也纳,尤其是在卡瓦尼亚是不允许你这样直言不讳的。”
  “我觉得好奇怪,”秀拉说。
  “华琳小姐,这就是我冒昧地劝你留意的缘故。”派特罗斯回答。
  他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又附出一句:“而且陆军元帅也对我说,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太久有违礼法。”
  他对秀拉笑笑。自从她父母去世以后,她第一次觉得人家把她当成正常人看待。因为她想学卡瓦尼亚文的心太急切了,所以她几乎忘了上尉也是个普通人。她只知道要向他学卡瓦尼亚文,要他告诉她所有她想知道的事。现在,她才看清楚,他的确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年轻人。而且在他严肃的军装底下,无疑的也是人类的身躯。
  她放下笔,用卡瓦尼亚话说:“请你告诉我有关你们国家的各种风情人物好吗?”
  “要听实况呢?还是旅游指南上所说的?”上尉问。
  “当然是实况!”
  “如果不受压迫,卡瓦尼亚原本是个快乐的民族。他们渴望欢笑、歌唱、跳舞和谈情说爱。”
  沉默了一下,他压低声音继续说:“这些年来,他们难得能尽情地欢乐。”
  “为什么?”秀拉问。
  “因为他们的生活很艰苦。”
  “为什么呢?”
  很明显地,在派特罗斯上尉回答之前,会谨慎地选择一些较适宜的字眼。
  “他们的税很重。”
  “为什么?那些税抽来有什么用途?”
  派特罗斯上尉耸耸肩。“用来盖市府大厦,修建皇宫和维持庞大的军队。”
  “我觉得你们国家四邻都很安宁,并没什么外患,难道真会受土耳其人的威胁吗?”
  “土耳其人企图完全控制卡瓦尼亚境内的阿尔巴尼亚人。”派特罗斯上尉回答:“每当土耳其与欧洲国家交战时,阿尔巴尼亚人就趁机反叛。”
  “希腊人对卡瓦尼亚难道没有任何打算吗?”
  “完全没有,乔治王只是一味地想求和平。”
  “那为什么要培养如此庞大的军力?”
  派特罗斯又再度小心翼翼地选择适当的字眼说:“国内有不少乱事。”
  “农民暴动?”
  “他们经常闹饥荒,动乱一发生,他们就遁入山区。”
  “但是军队不都是卡瓦尼亚人吗?”
  “军官几乎全是奥地利人。”
  他看见秀拉脸上惊讶的表情,所以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例外。”
  “例外,为什么?”秀拉问。
  “国王继位不久,家父曾把国王从一位无政府主义的叛徒手中救出。”派特罗斯上尉解释:“国王殿下为了报答家父的救命之恩,所以才赐给我们全家特权。”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合上他们刚刚读的书本,并拾起桌上的纸张,显然,他想结束他们的谈话。
  “你们为什么要请外国人来统治你们呢?”秀拉问:“难道原来卡瓦尼亚没有王室吗?”
  “威希拉斯王室曾经统治这个国家好几世纪。”派特罗斯上尉回答,“但最后一个国王死后,各党分裂,内哄不已,而且又没有适当年龄的王位继承人。”
  “现在还没有吗?”秀拉问。
  她很惊讶,派特罗斯上尉并没有回答她。他拾起书本,脚跟一靠,鞠了躬,然后才说:“请原谅,华琳小姐,我想现在元帅可能需要我了,今天下午我已经指导了你一个钟头。”
  他穿过客厅,因为穿着军装,显得格外挺直。他离开时,秀拉有点生气地叹了一口气。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她想,如果要从那位已生厌烦的派特罗斯那儿获得有关卡瓦尼亚的知识,简直太慢了。
  于是接下去的两天,她开始把卡瓦尼亚国内所发生的事,拼凑出一幅概略图。虽然掺杂了许多自己的想象,但不用派特罗斯上尉说,她也相信卡瓦尼亚并非象公爵想象那么安定。
  抵达港口时,她相信卡瓦尼亚人民一定被奥地利军官镇压着。但是,现在她几乎没有时间想卡瓦尼亚,或是她自己的事。
  亚得里亚海风平浪静。凯瑟琳费劲地爬下床,走到甲板上。
  只有秀拉能按照她的意思替她准备衣裳,梳理头发,而且在她晕船时侍候她。
  船只到达很准时,没有巨浪,而且阳光普照,晴空万里。码头上和管乐队开始奏乐。凯瑟琳上岸时,先奏英国国歌,接着才奏卡瓦尼亚国歌。
  大家都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凯瑟琳身上,没有人注意秀拉,所以当市长开始致欢迎词时,她就趁机环顾一下四周的景物。
  她从未想象过,山峰竟然可以高耸抵天,而且在蔚蓝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壮丽。
  山顶上覆盖着一层耀眼的皓皓白雪,底下却是满山遍谷的松林、金雀鸟、桃金、杜松和月桂树。
  一棵棵盛开白花的桔树和柠檬树,配上古老的木屋,木屋的阳台上也开满了艳丽的天竺葵,这景象简直象人间的仙境。
  秀拉曾在她父亲的一本书上看过希腊北部的自然景观,和卡瓦尼亚的很类似。所以呈现在她眼前的,尽是她所熟悉的一丛绚丽夺目的紫洋苏木、红白夹杂的石南花、鲜蓝色的龙胆根和粉红色的高山玫瑰。
  当他们离开基维,驶往首都詹索斯的途中,色彩缤纷的花朵更是令她眼花缭乱。
  沿途都是花朵编成的拱门和飘扬着国旗的旗杆。通过的每座桥梁都有军队守卫。
  路旁还有向他们挥手欢呼的群众,她们都是头戴花朵、身着红衣系白围裙的黑发村妇。
  秀拉简直难以相信,凯瑟琳对她未来的臣民给予她的欢呼竟然视若无睹,丝毫不感兴趣。
  她好象有满肚子的话要告诉国王前来迎接他们的首相,而完全忽视了坐在她对面的派特罗斯上尉,秀拉就坐在上尉的旁边。
  首相已逾中年,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喉音适用重。秀拉发现他竟然是奥地利人。
  公爵和陆军元帅及其他几位官员坐在第二辆马车上。官员们都穿着炫眼华丽的制用,制服上配挂着金链条。
  他们一行总共六辆马车,旁边跟着护驾的骑兵,前头有一队骑士开路,殿后还有一队骑士后卫。
  “在前面开路的骑士是国王殿下的私人侍卫。”派特罗斯上尉告诉秀拉。
  “他们好威风。”秀拉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们头上闪闪发光的钢盔,使她想起古代希腊的战士也戴这种头盔,她多么希望她父亲也能看到。
  她相信在路旁列队欢迎的群众,一定具有许多希腊人的体质特征。可是,游行的队伍行进得太快了,所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他们,一闪就过去了。
  她不时地抬起眼来望着路旁高耸的山岭。
  “难怪,”她心里想着,“派特罗斯上尉说,动乱一起人民就逃入山区。”他们一旦躲入密林,或藏在白雪覆盖的山后或险峻的峡谷中,就不容易被搜到了。
  “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富刺激的国家!”秀拉自方自语地说。
  她回头看见与首相交谈的凯瑟琳极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她觉得很奇怪,凯瑟琳对如此奇特的景观怎么会无动于衷。
  秀拉有好多问题想问派特罗斯上尉,可是,除非是回答凯瑟琳的问话,她怕失礼而不敢多问。
  她勉强保持缄默,但是她却禁不住想向路旁的孩子们挥手,而且她看见一束束抛向他们的花朵跌落路上,惨遭马车的辗轧,不禁感到惋惜之至。
  当秀拉发现,通过几间疏落的村舍,快到詹索斯时,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
  不一会儿,他们越过一条大河,桥上仍有军队守卫,两旁也布满了花环。
  现在他们行驶在狭窄的街道上,两旁都是简陋的房屋,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好象是没人居住的废墟一样。
  每家的百叶窗全都拉下。从港口一路下来,头一回遇到路旁没有欢呼的群众,也没有抛向马车的花束。
  马好象忽然加快了速度,秀拉很想问派特罗斯上尉,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阴森。
  她觉得有一股压迫感,自他们登岸以来,一路上都是晴空万里,只独这儿有一块乌云挡住了阳光。
  他们又驶过另一条荒凉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衣衫褴褛,打着赤脚的小孩在路旁玩耍。
  突然间,马车好象颠了一下,接着听到一声惨叫,车夫马上把马勒住。“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首相严厉地问。
  派特罗斯上尉打开车门,跳下车。
  “我们好象撞倒了一个小孩,阁下。”他回答:“他一定被压在车轮底下。”
  “一个小孩?”秀拉惊叫道。
  她不加思索地立刻冲到上尉刚刚打开的车厢门口,爬下车去。
  她看见一个小孩躺在前轮旁边,腿上淌满了鲜血。
  秀拉赶紧走上前去,跪下。
  发出那声惨叫之后,小孩一定就被撞昏而不省人事了,因为她的两眼紧闭,呼吸非常微弱。腿上血流如注,秀拉心想一定伤及动脉。她把小孩的头放在她的裙缘上,扯开她褴褛的裤管。
  “请把手帕给我。”秀拉对站在她身旁的派特罗斯上尉说。
  他摸遍了身上的口袋还没找到一条手帕,秀拉猜想他可能没带。于是,她急中生智,把围在她脖子上的丝巾取下,把女孩的膝关节上部紧扎起来。
  “这个小孩必须立刻送医院!”她说:“她需要马上接受治疗,她母亲在不在这儿?”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很惊奇地发现,刚刚在路上的小孩和大人怎么突然全都不见了,一个人影也没有!
  “到底怎么回事?”首相严厉地从车上问道。“我们不能在此地耽搁,派特罗斯上尉。”
  “一个小孩被撞伤了,阁下。”
  “让她父母来收拾吧!”
  “四下都没有人呢,先生。”
  “把小孩摆在路旁,我们必须赶紧上路。”
  “我们不能那样做!”秀拉向派特罗斯上尉抗议。“我在她腿上紧紧地绑了一根带子止血,十分钟之内一定要松开。”
  派特罗斯不知怎么办才好,秀拉当然了解他很为难,他不能违抗上级命令,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救人要紧。
  “去把她的父母或朋友叫来,他们一定就在这附近!”她对派特罗斯上尉说。
  她焦虑地看着女孩的腿。血流是暂时止住了,但是被车轮撞伤的伤口又深又大,几乎快看到骨头了。
  “这个小孩一定得送医院!”她坚定地说。
  “这里没有医院!”派特罗斯低声说。
  秀拉惊讶地看着他,他把手放在嘴边当话筒大声喊道:“有没有人愿意立刻把这个小孩带走?”
  秀拉看看那些拉下百叶窗的房子,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想可能没有人会来。
  过了一会儿,有一位男人从其中的一家慢慢地向他们走过来。他身材魁梧、宽肩,一身普通农夫装扮。
  “那一定是她父亲,”秀拉放心地说。“万一他听不懂我的话,麻烦你向他解释好吗?绷带在十分钟之内必须解开,否则这个小孩就会失去一条腿,而且必须马上送医院!”
  那位男人走到他们旁边。
  秀拉非常惊讶,她听到上尉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他说:“你疯了?你如果被认出来,一定会被枪毙的!”
  “我知道!”他的声音非常低沉。
  “看在上帝的份上……”派特罗斯上尉喃喃地说。
  秀拉不能了解,他说话的声音怎么有点怕怕的。
  他好象很费力地大声说:“很抱歉,你的小孩被撞伤了,这位小姐说在十分钟之内必须把绷带松开,而且立刻去找医生!”
  那个人没有答话。他只是弯下身,抱起小孩。
  当他抱起小孩时,秀拉抬起头来看他,发现他一定是希腊人的后裔。
  她从未看过一个活人这么象她父亲以前拿给她看的希腊雕像。
  她觉得他好面善,好象会在哪儿见过。
  当他们四目相交时,他的表情,使秀拉觉得他好象曾打过她。从来没有人用这么鄙夷的眼光看过她。
  “那个人是谁?”首相厉声问道。
  派特罗斯上尉走回车边,对首相说:“我想大概是小孩的父亲,阁下。”
  那个人抱着小孩悄声对秀拉说:“多谢你的帮助,我可以再请你帮个忙吗?”
  “帮什么忙?”秀拉问。
  “麻烦你帮我一起把小孩抬回家好吗?你抬一边,我抬另一边,那么小孩会比较舒服些。”
  “好的。”秀拉同意。
  然而,她却禁不住要怀疑,以他这么魁梧的身材,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抱起这个小孩,为什么要她帮忙?
  但是,她看到小孩的腿伤得这么重,只要能减轻她的痛苦,任何忙都都义不容辞。
  他们两人并排抬着昏迷的小孩,走上一段短坡,往那排房屋走去,一到门口,就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
  这时秀拉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这样走,正好可以掩护另一边的那个男人,不被首相看见。
  他们走进屋里。
  秀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子,发现几乎是家徒四壁。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另一位妇人刚泪流满面,显然是孩子的母亲。
  她走向他们,正伸出双臂时,秀拉听见首相在背后大声喊道:“他就是阿里西斯,快开枪打死他——你们这些笨蛋!”
  那个人几乎不慌不忙地把小心交给她母亲,没说一句话,从另一扇门溜出去。
  当手里拿着手枪的派特罗斯上尉和四名士兵从车上匆匆赶到前门时,那个人正好关上门。
  秀拉也不确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故意站在狭窄的门口,把门口完全挡住。
  “怎么回事?”她故意装傻地问。
  “请让开,让我们过去,华琳小姐。”派特罗斯上尉回答:“我有命令在身。”
  “什么命令?”她问。
  “要逮捕那个刚刚帮你抬小孩的男人。”
  秀拉仍然不动。
  “我想你的任务一定是要打死他,上尉!”
  “我必须找到他,华琳小姐。”
  “我想他已经去找医生了。”秀拉说:“如果耽误了她,将会铸成大错。你明明知道,那个小孩的腿伤得多严重。”
  “我必须执行我的任务。”上尉回答。
  显然,他如果不把秀拉推开,就不可能进去。他只好与其他二名士兵到隔壁房间,试图打开那扇房门,房门显然被反锁了,他们在门上槌了几下,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秀拉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
  “回来!回来!”她听到首相命令道。
  又有一位高级军官从另一辆马车上喊道:“队伍应该继续前进了,阁下,在这儿停留不太安全。”
  “那么我们就继续前进——马上继续前进!”首相愤怒地说:“又让阿里西斯逃掉了。怎么没人通知我,他在城里?”
  没有人回答,秀拉知道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回头对抱着小孩的妇人说:“请你……赶紧请医生来看你女儿的腿,松开绑在腿上的绷带,……在六、七分钟之内必须松开。”
  她用不太流利的卡瓦尼亚话对那妇人说,但是那位妇人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点点头。
  秀拉取下挂在腰际的小钱包,拿出一枚金币,放在门边的椅子上。“给小孩看病。”她温柔地说。
  然后,她跟派特罗斯回到马车上。
  “真是的,秀拉!”当她爬进车厢时,凯瑟琳大声地斥责她:“你怎么可以做事这么不负责任?竟然管起那个小孩的事,简直太荒唐了。你可知道这里是城里最危险的地区,我们不应该在这里停留的。”
  秀拉虽然有一大堆的理由,但是,她觉得说出来也没用。
  “抱歉,凯瑟琳。”她低声下气地说。
  “你应该抱歉,”凯瑟琳严厉地说:“如果爸爸知道你爱管闲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她刚说完,又愤怒地加了一句:“你的裙子上沾满了血迹,脏死了!”
  秀拉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然后再看看凯瑟琳的,她的裙子的确很脏。
  在她的裙缘上,染了一大道暗红的血迹。
  “这是我在卡瓦尼亚目睹的第一次流血!”她心情沉重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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