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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帕其尼的女儿


  很早以前,有位名叫乔万尼·古斯康提的青年,从意大利南部地区来到帕多瓦①大学求学。乔万尼钱包瘪瘪,只有几块金币,便住进一幢古老大宅高层阴暗的房间。这大宅子倒真像座帕多瓦贵族的府第,大门上确有一个家族的族徽,只是这家人早已绝代。年轻的异乡人对自己祖国的伟大颇有研究,想起了这个家族的一位祖先,或正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曾在但丁笔下做为地狱中永恒的受难者。这些记忆犹新,令人浮想连翩,加之乍离故乡热土,年轻人容易伤感。乔万尼举目四望,但觉陈设简陋,满目凄凉,不由喟然长叹。
  “圣母呵,老爷!”丽莎贝塔婆婆惊道。年轻人英俊超群的人品赢得了老人的心,她正想方没法把屋子收拾得适于住人。“年纪轻轻的,干嘛这样伤心叹气?觉得这座老宅阴凄凄的吧?老天保佑,那就把脑袋伸到窗户外头去,瞧瞧明亮的太阳,跟你刚刚离开的那不勒斯②没啥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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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多瓦(Padua):意大利东北部一城市。
  ②那不勒斯(Naples):意大利西南部一海港,以其美丽的海湾著名,意大利文为Napoli。

  乔万尼勉强听老太太的劝说探看窗外,却并不觉得帕多瓦的阳光赶得上南部意大利的令人振奋。话说回来,这阳光还是洒在窗下花园里,哺育着形形色色的花花草草。看样子,这些花草都受到主人精心照料。
  “花园也属于这所大宅吧?”乔万尼问。
  “老天在上,才不是哩。先生,除非是比长在那儿的花草有用得多的蔬菜还差不离。”丽莎贝塔答道。“不是的,那园子是贾科默·拉帕其尼先生亲手栽种的。他可是位有名气的大夫,俺敢说,他的名声都能传到那不勒斯那么远的地方呐。人都说,他从这些花草中提炼出来的药跟符咒一样灵哩。你会时常瞧见医生老爷干活儿的,说不定还有他家千金小姐,在园子里采那些稀罕古怪的花儿。”
  老太太尽力把屋子拾掇齐整,把年轻人留给神明保佑,自己走了。
  乔万尼没别的事可干,就只好俯视窗下花园。看来这是座植物园,帕多瓦出现这种植物园比意大利或世界上其它地方都要早。很可能它原是哪家名门望族的逍遥地,因为园中有座大理石喷泉的废墟,精雕细刻,十分华美。可惜已经坍圮,断石碎片之间已很难追寻原先的风貌。不过,泉水依然喷涌不绝,阳光下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轻柔的淙淙声传上年轻人的窗口,使他觉得那喷泉好似不朽的精灵,不经意人世沧桑,只顾永远不停地歌唱。而与此同时,它上一个世纪的大理石衣装已七零八落,点缀着另一个世纪的大地。泉水落入的水池周围遍生五花八门的植物,巨大的叶片需要大量的水分。有些植物盛开着娇美的花朵,尤其是一株灌木,长在水池中央的一只大理石花盆里,紫色的鲜花挂满枝头,朵朵宝石般亮丽光鲜。整丛树绚烂多彩,仿佛无须阳光也能照亮花园。每一寸土地都生长着花木药草,虽不及那丛灌木娇艳,也全透着种花人的辛勤培育。看来棵棵花草各有其价值,而伺弄它们的科学家对此了如指掌。有的种在雕满古雅花纹的瓷罐里,有的栽在普通的花盆中,有的蛇一般蜿蜒地面,或不管搭到什么就向上攀援,爬得高高。有一棵还把自己缠绕在一座弗图纳斯①雕像上,藤叶悬垂,浓装素裹,把雕像装扮得美哉美矣,简直可以作为雕刻家研究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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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费图纳斯(Vertumnus):罗马神话中的四季之神,花果之神,八月十二日系其纪念日。
  乔万尼伫立窗前,忽听一道绿叶屏障后面窸窣作响,方知园内有人劳作。此人很快就映入眼帘,看样子绝非普通园丁,却是位身材颀长,形容憔悴,几分病态,身穿学者黑色长袍的人。他人过中年,头发灰白,下颏上灰白胡须稀稀朗朗,眉目间充满超人智慧与修养。然而这张脸即便风华正茂,也绝不会显露多少内心热情。
  这位科学家园丁,无比专注地检视着路旁的每株花草,好像能看透它们的内在本质,观察它们散发的芳香,发现为何这片叶子是一个形状,而那片叶子又是另一个形状,为什么不同的花朵颜色香味也各各不同。
  然而,他虽对这些花草的生命了如指掌,却与它们并不亲近。恰恰相反,他还小心翼翼不去碰它们,也避免吸入花香。那份谨慎令乔万尼大不以为然,因为他那副神气,就像个走在邪恶势力之中的人,仿佛四周全是猛兽——毒蛇、妖魔鬼怪,稍不留心,就会横遭祸殃似的。乔万尼目睹种花人如临大敌,不由心生恐惧——园艺本是人类劳作中最纯朴无邪的呵,而且也是人类双亲①堕落之前的欢乐与工作。难道这园子是当今世界的伊甸园么?而这个人,对自己亲手培植的东西都唯恐身受其害——莫非就是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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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圣经》故事中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详见《旧约:创世纪》。
  这位心怀戒备的园丁,摘除枯叶,修剪赘枝,都戴一双厚厚的手套。这还不是他唯一的甲胄。穿过花园,来到大理石喷泉边那棵紫花累累,绚烂多姿的植物旁,他竟戴上一种遮蔽口鼻的面具,仿佛这一切美丽旨在掩藏什么致命的剧毒。就这样他还是觉得太危险,又退了回去,摘下面具,大声呼唤起来,声音直发颤,似是患有隐疾。
  “比阿特丽丝!比阿特丽丝!”
  “我在这儿呢,爸爸。您要什么?”对面房子的一扇窗户里传出圆润年轻的声音——圆润有如热带的夕阳,使乔万尼不知为何立刻联想到姹紫嫣红的色彩,浓郁芳馥的香气。“您是在园子里么?”
  “是的,比阿特丽丝,”园丁回答,“我要你帮忙。”
  雕花拱门下面旋即出现一位少女的倩影,如日初升如花初放,美丽恰到好处,竟容不得分毫增减。她青春妙龄,神采飞扬,任处女的腰带将这一切紧紧束绑。乔万尼俯视花园,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因为这位美丽而陌生的姑娘使人感到好似另一种花朵,是那些植物的人类姊妹,与它们同样美丽,甚至比它们当中最艳丽的还要美。但也只能戴着手套去摸,走近她也得戴上面具。比阿特丽丝沿园中小径款款走来,摸花弄草,还呼吸着一些花草香气。而那些正是她父亲刻意回避的东西。
  “这儿,比阿特丽丝,”做父亲的说,“瞧瞧咱们最要紧的宝贝需要多少照料。可我已是风烛残年,若按情况需要接近它们,就会送掉我老命。所以,这棵树恐怕得交给你一人照管了。”
  “我很乐意,”姑娘圆润的嗓音回答。一面弯腰朝向那株华丽的灌木,张开双臂,要拥抱它。“是的,我的妹妹,我的光辉,培育你,伺候你,将是我比阿特丽丝的责任。而你会用自己的亲吻与芬芳作为回报,这对我好比生命的气息哩。”
  随后,她以言语之间流露的全部柔情忙了开来。那份细致,那份小心,正是这棵树所需要的。乔万尼站在高高的窗前,直揉眼睛,简直怀疑这究竟是一位姑娘在伺弄心爱的鲜花,还是一位姐姐在向妹妹尽一份爱心。这景象很快就结束了,许是拉帕其尼医生干完了园中的活计,抑或警惕的目光发现了陌生人的面孔。他挽起女儿的胳膊,父女俩走了。暮色四合,令人闷气的花草浓香悄然飘升,直抵打开的窗户。乔万尼关上窗,躺到睡榻上,梦见一朵娇艳的鲜花和一位绝色的姑娘,花与姑娘两回事,却又相通,二者都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危险。
  然而,晨光曦微自有一种力量,纠正我们想象中的种种错误。这些错误往往产生于夕阳西下,夜色浓浓,月华昏昏的时刻。乔万尼醒来后的头一个动作就是一把推开窗户,注视下面的花园。梦中它何其神秘哟。他惊奇又有些惭愧地发现,这园子实实在在。头一缕朝阳正给绿叶鲜花上的露珠染上一层金灿灿的色彩,使奇花异草更为艳丽。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年轻人心中暗喜,在这座寂寞城市的中心,他却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俯视这座枝繁叶茂气象万千的花园。他跟自己说,这园子将成为他与大自然交流的象征性语言。此刻面带病容思虑过度的拉帕其尼医生与他光彩照人的女儿不见踪影,所以乔万尼吃不准他认为这父女俩非比寻常,究竟事实如此,还是自己想象力过于丰富。不过,他愿对整个事情持最理智的态度。这天,他拿着介绍信去拜访了皮埃特罗·巴格里奥尼先生——大学里的一位医学教授,也是位享有盛名的医生。教授年事已高,和蔼可亲,性情堪称乐天派。他挽留乔万尼吃饭,席间谈笑风生,尤其喝下两杯托斯卡纳①葡萄酒之后,更是亲切随和。乔万尼心想,同居一城的科学家们彼此一定都挺熟,便瞅空子提起拉帕其尼医生的大名。然而教授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料的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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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斯卡纳(Tuscany):意大利中西部一地名。
  “身为医学教员,”巴格里奥尼教授回答乔万尼的提问,“对拉帕其尼这么技术高超的医生不予恰当且慎重的赞扬,不大合适。而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不能有负良心,不能眼看你这样前程远大的青年,我老朋友的儿子,乔万尼先生,对日后不定会将你生死操在手心的人,怀有错误的认识。实话说,咱们这位尊敬的拉帕其尼医生,科学造诣很深,可与帕多瓦大学或全意大利任何学校的教授媲美(大概除了一个人之外)。但是,人们对他的职业道德却持某些强烈的反对意见。”
  “是些什么意见呢?”年轻人问。
  “我的朋友乔万尼是身体还是精神得了病啊,这么爱打听医生们的事儿?”教授笑道,“至于拉帕其尼嘛,人家都说他——我与此人相熟,可以对真相负责——关心科学远远胜过关心人类,病人只是他手中新的实验品而已。只要能给他的知识积累增添哪怕一粒芥子,他情愿牺牲人的性命,包括他自己,或者任何他最亲爱的人。”
  “我看这人够可怕的,”乔万尼边说边想起拉帕其尼那冷漠而纯理性的面孔。“可是,尊敬的教授,那难道算不上精神高尚么?敢于如此热衷科学的人恐怕不多吧?”
  “上帝不容,”教授有点儿恼了。“至少,除非人家对医学的观点比拉帕其尼合理得多。他认为所有医药的功能,都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有毒植物的东西里。他亲手栽培有毒植物,据说甚至培育出了一些新品种,其毒性比天然生长的东西大得多,若没有这位学问家的帮助,就会给世人带来危害。不能否认,医生先生手中这些危险物质造成的危害比预料的要少。必须承认,有时他的药疗效惊人,或似乎惊人。但是,私下里跟你说吧,乔万尼先生,他的成功也不该受到赞扬——因为可能是碰运气——而对失败,他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凭心而论,那可能正是他亲手造成的。”
  倘若青年知道教授与拉帕其尼医生之间积怨已深,而人们一般认为后者占了上风,那他就会对巴格里奥尼的看法大打折扣了。若读者情愿自己做出判断,我们就请您查阅帕多瓦大学医学系保存的一些对双方都不利的文件。
  “博学的教授,我不了解,”乔万尼琢磨一番方才谈到的拉帕其尼对科学压倒一切的兴趣,又说——“我不了解这位医生对自己的学科爱到什么程度,不过,他肯定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东西,他有个女儿。”
  “啊哈!”教授笑起来。“这下咱们的朋友乔万尼可漏了馅。你也听说这位小姐了?她可疯魔了帕多瓦全城的小伙子,虽说没几个人有幸一睹她的芳容。这位比阿特丽丝小姐,我几乎毫不了解,只听说她深得其父真传,不但年轻貌美名声在外,学识也足够坐上一把教授的交椅。没准儿她父亲就想安排她来坐我的这把吧!流言蜚语还有不少,但不值一提,也不值一听。好啦,乔万尼先生,喝干你的杯中物吧。”
  乔万尼回去时酒意醺醺,对拉帕其尼和美丽的比阿特丽丝想入非非。路上碰巧经过花店,便买了一束鲜花。
  上楼回房,坐到窗前靠墙的阴影里,这样就可以俯瞰花园而无须担心给人发现。目光落处一片寂寞。奇花异草沐浴着阳光,不时彼此轻轻颔首,好像在说大家都是同类,彼此彼此。园子中央,颓败的喷泉旁是那棵华美的灌木,披一身宝石般的紫色花朵,绚烂夺目,映入水池,又从水池深处折射,真是溢满一池旖旎绮丽。起初,咱们已讲过,园子一片寂寞。不过很快——乔万尼既企盼又害怕的事发生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古老的雕花拱门下面,穿过一行行花木走了过来,边走边深吸着形形色色的花香,宛若古代传说中靠芬芳为生的精灵。重逢比阿特丽丝,青年惊异地发现,她比记忆中的倩影还要美丽,又漂亮又活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且,乔万尼喃喃自语,她的光采肯定照亮了树影婆娑的园中小径。这一回看得更清楚啦,那张脸上纯真可爱的表情令乔万尼怦然心动——真没想到她性格如此。他再次问自己,她究竟何等样人?也再次发觉或想象道,这位美丽的姑娘与那棵繁花悬垂在喷泉之上的华美灌木惊人地相似——并且姑娘刻意选择的衣裙式样与颜色更增添了这种相似。
  走近那棵树,她热情洋溢地张开双臂,亲密地拥抱着它的树枝——将自己的脸掩入它繁茂的叶片,光亮的卷发也与花朵交织一体。
  “请给我你的芬芳吧,好妹妹。”比阿特丽丝叫道,“要知道,普通的空气让人头昏,给我你的这朵花吧,我会轻轻摘下它来,别在贴心的地方。”
  说着,拉帕其尼美丽的女儿从树上摘下一朵最鲜艳的花,正要别到胸前,可这时,莫非乔万尼的酒意令他产生错觉?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条枯黄色的小爬虫,蜥蜴或变色龙之类,碰巧沿小径爬了过来,到达姑娘脚边。乔万尼觉得——不过,离得远,也许他并看不清这个小不点儿——然而,他觉得,折断的花枝滴下一两滴树液,落在蜥蜴头上。它登时拼命扭来扭去,很快就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了。比阿特丽丝也发现了这怪现象,悲伤地划个十字,却并不诧异,还毫不迟疑地将那朵致命的鲜花别在胸前。鲜花在她胸前盛开,宝石般晶莹发亮,令人眼花缭乱,给她的衣饰和容貌倍添特殊魅力,而世上其它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然而,乔万尼从窗棂的阴影中探出身去,又缩了回来,一面发抖,一面自言自语。
  “我醒着吧?脑筋还清楚吧?”他说,“这是什么?叫她绝色佳人还是无法形容的妖精?”
  这时,比阿特丽丝漫不经心,信步穿过花园,来到乔万尼窗下。为满足自己强烈而痛苦的好奇心,乔万尼不得不从藏身处伸出头去,就在那一刻,一只好看的昆虫飞过园墙,也许它飞遍全城,在那些人群密集的地方没找到鲜花绿树,就被拉帕其尼医生花园里的浓香远远招了来。这个长翅膀的小精灵没有停在花朵上,却被比阿特丽斯迷住了。在她头顶流连不去,拍着翅膀。这一回,除非乔万尼的眼睛也会骗人,再没别的可能了。即算如此,他还是觉得,比阿特丽丝孩子般欢喜地盯着这只小昆虫时,那小东西却渐渐昏晕,栽在她脚下,光亮的翅膀颤抖几下,死了——他找不出它的死因,除开姑娘的气息之外。比阿特丽丝再次划个十字。
  乔万尼情不自禁的动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头一看,只见窗前有一位英俊青年——说他像意大利人,倒不如说更像希腊人。五官端正美好,一头金色卷发闪闪发亮——好似空中飞翔的精灵,俯视着她。乔万尼不由自主把手中一直握着的鲜花抛了下去。
  “小姐,”他道,“这是些纯洁健康的鲜花,请为乔万尼·古斯康提戴上吧。”
  “多谢先生,”比阿特丽丝圆润的嗓音恰似动听的音乐,一脸半稚气半成熟的欢喜。“我接受您的礼物,还想用这朵宝贵的紫花回报您。可要是我扔上去,它到不了您站的地方,所以乔万尼先生只好满足于一声口头谢意。”
  她从地上拾起花束,旋即仿佛因为打破了少女的审慎,回答了陌生人的敬意而羞愧,轻盈地穿过园子回家转。但片刻之后,她正要消失在雕花拱门之下的时候,乔万尼好像发现,他那朵美丽的鲜花已在姑娘手中开始凋萎。这念头岂有此理,离得这么远,如何分得清鲜花是盛开还是凋萎?
  此事过去多日,青年尽量回避能看到拉帕其尼家花园的那扇窗户,似乎不自觉的一眼,就会瞧见什么丑陋可怕的东西,弄瞎自己的眼睛。他心里明白,既已与比阿特丽丝攀谈,自己或多或少已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所左右。倘若心灵确已面临危险,上策便是马上离开住处,告别帕多瓦。中策呢,尽量使自己习惯于熟悉并了解比阿特丽丝——从而将她视为常人,不为她颠颠倒倒。下策嘛,一方面尽量避免见她,另一方面,与这位不寻常的女子仅一墙之隔,相互往来的可能会使自己不断产生的胡思乱想变得切合实际。乔万尼缺乏深情——或至少这份情意有多深尚未探知。但他想象快捷,富于南方人的热烈,时刻都可能达到炽热的顶峰。不论比阿特丽丝是否具有那些可怕的禀赋——致命的气息啦,与那些美丽的死亡之花亲密无间啦——这些他都已亲眼目睹,至少她已将一种猛烈而微妙的毒素灌输到他的体内。这不是爱情,尽管她的美艳已使他倾倒;也不是恐怖,虽然他想象那充满她肉体的毒素也浸透了她的灵魂。这是爱情与恐怖的野性产物,两者一父一母,似爱情般燃烧,又似恐怖般发抖。乔万尼不知该恐惧什么,更不知该希望什么。然而希望与恐惧在他胸中激烈搏斗,轮流征服对方,打个没完没了。一切单一的情感才有福,不论它们是黑暗还是光明!而爱情与恐怖的可怕混合物才生出地狱耀眼的光焰。
  有时,为平息精神的狂热,他便在帕多瓦街头或城门外疾步行走,脚步合着思想跳荡的节奏,越走越快,简直像在赛跑。一天,他忽然被人逮住,是位身材高大的人一把抓住了他胳膊,人家认出了他,便返身追了上来,直追得气喘吁吁。
  “乔万尼先生!停下,年轻的朋友!”他叫道,“把我搞忘了么?要是我像你变化这么大,倒真得被人给忘掉啦。”
  原来是巴格里奥尼。自从头回见面,乔万尼就一直躲着他,唯恐聪明的教授洞察自己心底的秘密。努力恢复镇定,他从内心世界狂乱地瞪着身外的这个人,说话做梦似的。
  “不错,我是乔万尼·古斯康提。您是皮埃特罗·巴格里奥尼教授。现在放我过去!”
  “还不成,还不成,乔万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着,同时认真细看这位青年。“什么!我和你父亲不是从小就一起长大么?而他儿子在帕多瓦古老的大街上,就像陌生人一样擦身而过?站着别动,乔万尼先生。分手前咱们还有几句话要说。”
  “那就快点儿,尊敬的教授,快点儿吧,”乔万尼十分焦躁,“阁下没见我有急事么?”
  正说着,沿街走来一个黑衣人,弯腰弓背,步履维艰,好像身体很差。此人满面病容,气色萎黄,但却洋溢着敏锐活跃的智慧,使旁观者易于忽视他的病体,而只注意他了不起的精力。路过时,此人与巴格里奥尼冷淡疏远地互致问候,却对乔万尼投以专注的目光,像是要把小伙子内心值得注意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然而,这目光又特别宁静,仿佛对青年这个人并没兴趣,注意的只是一个研究目标而已。
  “是拉帕其尼大夫!”陌生人走过之后,教授小声道。“以前他没见过你么?”
  “没见过。”乔万尼一听这名字便一惊。
  “他见过你!一定见过你!”巴格里奥尼慌忙道,“出于某种原因,这位科学家已在研究你了,就跟他弯腰盯着只小鸟、老鼠或蝴蝶时一模一样,满脸冷光,这些小动物都是他用花香薰死的。他那神情与大自然同样深奥,却毫无大自然爱的温暖。乔万尼先生,我愿用生命来打赌,你已成为拉帕其尼的实验对象!”
  “你在捉弄人吧?”乔万尼激动了。“教授先生,想把我当实验品可没那么容易。”
  “别激动!别激动嘛!”教授泰然处之,“听我说,可怜的乔万尼,拉帕其尼对你产生了科学的兴趣,你已落入魔掌啦!
  还有比阿特丽丝小姐——这出神秘剧中,她将扮演什么角色?”
  可是乔万尼受不了巴格里奥尼的固执,拔腿就跑。教授一把没拉住,给他跑远了,只好望着他背影直摇头。
  “这可不行,”巴格里奥尼对自己说,“这小伙子是我老朋友的儿子,绝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医学的奥秘能够保护他。何况拉帕其尼也欺人太甚,竟想从我手里夺走这小伙子,去做那种可怕的实验,我看就是这么回事。还有他女儿!此事得留神。说不定,学问高深的拉帕其尼,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让你的实验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时,乔万尼拐弯抹角,总算回到寓所门前。进门时碰上老丽莎贝塔,满脸堆笑,当然是想套近乎。可是白搭。青年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化作一片茫然。眼睁睁面对这张皱纹密布的面孔挤出的笑容却视而不见。老太婆只好一把抓住他的斗篷。
  “先生!先生!”她小声唤道,依旧满脸堆笑,活像一只年深月久,颜色发黑,怪模怪样的木雕。“听着,先生!那花园有一道人家不知道的门!”
  “你说什么?”乔万尼忙转过身,仿佛无生命的东西突然生机勃勃。“能进拉帕其尼大夫花园的门么?”
  “嘘!嘘!别这么大声!”丽莎贝塔一面小声说,一面捂住乔万尼的嘴。“没错儿,能进尊敬的大夫家花园,那儿你能见到他所有的漂亮花草。帕多瓦城里多少小伙子为了进去瞧瞧那些花儿,金子都愿意掏哪。”
  乔万尼往她手里放块金币。
  “带路吧。”他说。
  许是巴格里奥尼的谈话令他心生疑窦,说不定老太婆的介入与某种阴谋有关。不管这阴谋目的何在,据教授的猜度,拉帕其尼大夫正想将他卷进去哩。不过疑虑虽令人不安,却不足以阻挡他行动。一知道有机会接近比阿特丽丝,乔万尼就觉得这么做是他生命的需要。她是天使还是妖魔都无关紧要,他已无法挽回地进入了她的世界,只能顺其自然被席卷而去,进入愈来愈小的圈子,朝向他不打算揣测的结果。怪的是,他又突然感到怀疑,自己这种强烈兴趣是否纯属虚妄,果真那么按捺不住,非把自己抛入无法预测的处境么?是否纯属年轻气盛心血来潮,与感情联系极少或毫不相干?
  他停下脚,犹豫不决,半转回身,但又接着往前走。干瘪老太婆带着他走过好几条阴暗的过道,终于打开一张门。门开处,满目葱笼,树影婆娑,斑驳的阳光闪烁其间。乔万尼走上前费力穿过藤蔓缠绕的隐蔽入口,来到他自己的窗下,站在拉帕其尼大夫花园的空地上。
  事情往往如此,不可能的事偏偏发生,梦想的迷雾凝聚为可以捉摸的现实,我们却发现自己平平静静甚至安之若素,原以为这种情况会使咱们欣喜若狂或痛苦万分的啊!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激情自行其是,不请自来。但时机成熟,需要它上场时,却懒洋洋踌躇不前,乔万尼眼下正是如此。日复一日,他热血沸腾,心跳加快,企盼与比阿特丽丝相见,凝眸相守,就在这园中,沐浴她东方朝阳般的美丽光彩,从她的凝视中了解他自己的生命之谜。然而此刻心情却不合时宜地静如止水。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比阿特丽丝或她父亲在不在,结果发现只有他独自一人,就开始用挑剔的眼光观赏眼前的植物。
  它们全都不尽人意。鲜艳华丽,热烈抢眼,甚至不自然。好比迷路者在林中游荡,碰到的每棵矮树都让他心惊肉跳,因为它们全都形象狂野,就像一张张鬼脸从乱木丛中探出头来,虎视耽耽。有那么几棵还会令神经脆弱者大吃一惊。它们矫揉做作,像是好几种植物杂交而成,已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类堕落幻想的邪恶后代,趾高气扬,恶意地嘲笑着美,大概是园丁实验的结果。也有一两株由原本十分可爱的植物混合而成的可疑不祥的杂种,使整座园子别具一格。总而言之,乔万尼在众多植物中认出了两三种他所熟知的毒草。正想得出神,忽听丝绸衣裙沙沙作响,转脸一看,比阿特丽丝出现在雕花拱门下面。
  乔万尼来不及思忖该持何种态度,是为擅闯花园道歉,还是假定自己的到来至少得到了拉帕其尼医生或他女儿的默许,即使并非出于他们的意愿。但一看比阿特丽丝的神情,他心头一松,虽说何人帮他进入花园的问题仍令人忐忑不安。小姐轻盈地走下小径,在破败的喷泉边与他相遇。她有些诧异,但脸上洋溢着纯真善良的愉悦。
  “您对鲜花品味很高,先生,”比阿特丽丝莞尔一笑,暗指乔万尼从窗口抛下的花束,“难怪我父亲的奇花异草把您吸引了来,就近观赏。他要在这儿,会告诉您好多这些花草习性方面既新鲜又有趣的事儿。他毕生都从事这种研究,这园子就是他的世界。”
  “还有您,小姐,”乔万尼道,“假若名不虚传——您同样精通这些鲜花,这些奇香的功效。要是您肯屈尊指点,我一定比就教于拉帕其尼先生学得更好。”
  “有这种闲话么?”比阿特丽丝银铃般欢快地笑了,“人家说我精通我父亲的植物学!真是笑话!不,虽说我在这些花草中长大,但只了解它们的颜色和香味而已。有时我甚至连这点儿知识也不想要。这儿有许多花让我一见就害怕,就厌恶。它们并非不好看。不过,先生,请别相信这些关于我学识的传言。关于我,除了你亲眼所见,什么也别相信。”
  “那我亲眼所见就必须全都相信么?”乔万尼含沙射影地问,想起令他战栗的那几幕情景。“不,小姐,您对我的要求太少啦。应当吩咐我只相信您的金口玉言。”
  比阿特丽丝显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脸上泛起一股红潮。但她正视乔万尼的眼睛,对他不安猜疑的目光,报以女王般的高傲。
  “那我就吩咐您,先生,”她回答,“忘掉一切对我的猜想。就算外表感觉真实,本质仍可能虚假。但你可以相信,比阿特丽丝说的话句句发自内心深处。”
  她脸庞奕奕生辉,似真理的光芒照亮了乔万尼的意识。不过,她说话时,四周散发出阵阵芳香,馥郁浓烈,即使稍纵即逝,也使青年生出无法形容的恐惧,几乎不敢吸入体内。也许是花香吧?也许小姐的话真的句句发自内心,才具有奇异的芬芳?乔万尼一阵晕眩,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他仿佛从这位美丽姑娘的双眸中看到了她透明的灵魂,不再怀疑,不再恐惧。
  比阿特丽丝的激奋平息,快活起来,好比孤岛上的一位寂寞少女,遇到了来自文明世界的旅人,为能与青年交谈而由衷欢喜。显然,这座小小的花园便是她的全部生活天地。她时而谈论日光或夏云这类琐事,时而问及城里人的生活,乔万尼远方的家,友人,母亲,——这类问题表明她与世隔绝,对不同的时尚与生活方式一无所知,使乔万尼感到像面对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她的灵魂宛若清泉乍涌,初浴阳光,对映照于自己怀中的大地与天空惊异不止。深深的泉源也喷涌思想,珠莹玉翠的想象,一如钻石与宝石伴随清澈的水珠,一串串奔流不止。青年不时暗暗诧异,自己竟能与这令他魂牵梦绕的妙人儿并肩而行。而对她曾经那么恐惧害怕,还亲眼目睹过她那些可怕的禀赋——如今却兄弟般与她侃侃而谈,还发现她这般可人心意,少女味儿十足。但这些念头似过眼烟云,她个性的力量太真实,很快就会显露分明。
  漫无边际地聊着,他们信步穿过花园,拐过曲径,又来到坍圮的喷泉边。泉边便是那株堂皇的灌木,繁花竞放,溢光流彩,树下奇香阵阵。乔万尼觉出它与比阿特丽丝的气息完全相同,只是浓烈得无法相比。乔万尼发现她一看到这棵树,就按住胸口,仿佛她的心忽然痛苦地狂跳不已。
  “平生头一次,”她喃喃地对那株树说道,“把你给忘了。”
  “想起来了,小姐,”乔万尼说,“您曾经许诺过要赏给我一朵这样活宝石似的鲜花,因为我曾斗胆将一束花抛在您脚下。现在请允许我摘下一朵,好纪念咱们这次的会面吧。”
  他向前一步,把手朝那棵树伸去。但比阿特丽丝一个箭步冲上来,发出一声尖叫,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尽窈窕身量的全部力气把它拽了回来。乔万尼感到她的接触使人浑身战栗。
  “别碰它!”她痛苦不安地叫道,“千万别碰它!会要了你的命!”
  说完她掩面跑开,消失在雕花拱门下面。乔万尼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发现拉帕其尼憔悴的身影与苍白聪慧的面孔。此人一直站在园门的暗影中,观察着这一幕,不知有多久了。
  乔万尼回到自己寓所,一心一意想着比阿特丽丝。自从头回见到她,她的倩影就一直笼罩着魔法的色彩,如今又浸透了少女的柔情蜜意。她人情味浓浓,富于女性的全部温柔气质,值得崇拜。她肯定能达到爱情的顶峰,具有爱情的献身精神。那些被他一度视为她灵肉畸形的迹象,如今不是抛在脑后,就是因了微妙的情感,反倒化作一顶魅力的金冠,使姑娘更显得举世无双,令人倾慕。一切丑陋的东西都变成了美,即使不能变的话也掩藏于那些不可名状的朦胧念头,躲到意识之光照不进的阴暗角落。就这样他冥思苦索,彻夜未眠,直到晨光唤醒了拉帕其尼园中的花朵才坠入梦乡。而那梦魂无疑徜徉于这座花园之中。时候一到,旭日冉冉东升,将光芒洒上年轻人的眼帘,令他苏醒,只觉得一阵痛楚。完全清醒后才发现这火辣辣的刺痛来自手上——是右手——正是比阿特丽丝抓过的那只手,当时他正要去摘一朵宝石般的鲜花。现在手背上留下一个紫印,很像四根纤指,而手腕上则留下酷似大拇指的印痕。
  哦,爱情有多么顽固——就连尚在想象中跳荡,未及在心中生根,狡猾而貌似爱情的情愫,也会固执地信心十足,直到它注定烟消云散!乔万尼用条手巾包起右手,奇怪是什么可恶的东西蜇了一下,很快便坠入对比阿特丽丝的回想,忘记了疼痛。
  有了头一次,第二次相会便无可避免,注定发生。第三次、第四次。与姑娘园中相会不再是乔万尼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简直已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因为一天中的其它时间,都被对那销魂时刻的翘首企盼与深情回忆所占据。拉帕其尼的女儿也是一样,她等待着青年出现,一见他就飞跑过来,对他充分信任,坦诚相待,仿佛二人从小青梅竹马——直到今日相依相伴。他若是偶而未能按时赴约,她就会站到他窗下,仰首呼唤,将圆润甜美的声音送入他房间,绕着他回响,在他心中激荡:“乔万尼!乔万尼!怎么耽搁啦?下来吧!”他就赶紧下楼,直奔那毒花丛生的伊甸园。
  然而,虽然二人亲密熟稔,比阿特丽丝仍有所保留,举止之间凛然不可侵犯,令乔万尼简直不曾想过要大胆造次。一切迹象都表明,二人两情相悦。他俩默默相望,把灵魂深处圣洁的秘密送入对方心底,仿佛喁喁低语都可能亵渎这份神圣。激情奔放之时,二人心灵一跃而起,用久久珍藏的火一般热烈的话语互诉衷肠,情话绵绵。但他们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没有丝毫爱情渴望与尊崇的爱抚。他从未触摸过她光亮的鬈发;她的衣裙——这阻挡二人身体接触的明显障碍——也从未被清风吹起,拂扫他的身体。偶而,乔万尼顶不住诱惑,试图闯越界限,比阿特丽丝就变得十分悲伤,十分严峻,满面凄凉疏远,无须只言片语就使乔万尼不寒而栗。这种时刻,可怕的疑虑便似恶魔从他心中的洞穴崛起,直瞪着他,令他胆战心惊。他的爱情便犹如朝雾,淡薄,消散,只剩怀疑。可是,短暂的阴云飘散,比阿特丽丝却又容光焕发,不再是神秘可疑的精灵,令他几分敬慕几分恐惧,小心设防。她又变得如花似玉,天真烂漫,使他感到对这位姑娘的了解胜过一切。
  自从乔万尼上次见到巴格里奥尼,时间已过去很久。一天上午,教授突然来访,令他颇为不快。几个星期来,想都不曾想到过他,真愿意把他忘得更久。这些日子一直沉湎于兴奋,除了双手赞同他目下感情的人以外,别的友伴真使他不堪忍受。可是,甭指望巴格里奥尼教授会赞同他的感情。
  客人随便说一些城里、大学里的闲话,便话锋一转。
  “最近,我看了一部古典作品,”他道,“读到一个故事,饶有趣味,或许你记得呢。说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名美女送给亚历山大大帝,作为礼物。她真是可爱如朝霞,亮丽如夕照。但最为超群出众的是,她呼出的芳香气息——比一园子波斯玫瑰还要香。年轻的君王亚历山大,自然对这位陌生的美人一见钟情。但是有位睿智的医生恰好在场,发现了一桩关于她的可怕秘密。”
  “什么秘密?”乔万尼目光一垂,避开教授的眼睛。
  “这个美人呵,”巴格里奥尼加重语气,“打出生起就用毒药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使她本人也成为世上最致命的毒药。毒素是她生命之需,她呼出的浓香污染了空气。她的爱情是毒药——她的拥抱意味死亡。这故事难道不奇妙么?”
  “哄小孩子的故事,”乔万尼神经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真奇怪阁下您从事认真的研究工作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功夫看这号东西。”
  “顺便说一句,”教授不安地打量他,你屋里什么东西这么香?你手套上的香水么?这香淡淡的,但挺好闻,可是闻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我要闻久了准会生病。像是花香,可你屋里并没有花呀。”
  “是一朵也没有。”乔万尼回答,教授说话时,他变得脸色苍白。“依我看,除了阁下的想象外,也并没什么香气。气味是一种感官与精神组合的东西,容易欺骗我们。对香味儿的回忆,只要想到了,就容易让人错以为是眼前现实。”
  “嗯,不过我的想象很清醒,很少开这种玩笑。”巴格里奥尼道。“再说,我要是想象什么气味儿的话,也应该是什么难闻的药味儿才对,我指头上就好像有这种味儿。咱们可敬的朋友拉帕其尼,我听说,把他的药物熏染得比阿拉伯香料还浓郁。不用说,才貌双全的比阿特丽丝小姐也会用药来对付她的病人,这药水甜蜜一如少女的呼吸,但喝它的人却会倒大霉!”
  乔万尼满脸矛盾情绪。教授说到拉帕其尼纯洁可爱的女儿时那种口气,折磨着他的心。然而对她品行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却使无数疑点刹那间水落石出,此刻它们正妖魔般向他狞笑。但他还是竭力打消这些念头,以真正情人的彻底忠诚,回答巴格里奥尼的话。
  “教授先生,”他道,“您是我父亲的朋友,也许您的目的是要善待他的儿子,我对您只有尊重与敬仰。不过,请您注意,先生,有个话题咱们必须避而不谈。您并不认识比阿特丽丝小姐,所以,对她,您不能信口伤人。您想不到这种话有多冤枉——简直可以说是对她的诽谤。”
  “乔万尼!可怜的乔万尼!”教授语气镇定而同情。“对这姑娘我比你了解得多。让我告诉你下毒者拉帕其尼和她有毒女儿的真面目。是的,她的美貌恰似她的有毒。听着,哪怕你对我这满头白发大不敬,也休想要我住口。那个印度女人的古老传说,已被拉帕其尼深奥且致命的科学变为现实,就在漂亮的比阿特丽丝小姐身上。”
  乔万尼双手掩面,一声呻吟。
  “她父亲,”巴格里奥尼接着说,“不顾天生骨肉之情,竟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把自己的孩子做为他科学狂热的牺牲品。说句公道话,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科学家,好像连自己的心也在蒸馏器中提炼过。那么,你的命运又将如何?毫无疑问,你已被选为一场新实验的原料。也许结局是死亡,也许比死亡更可怕。拉帕其尼眼中只有对科学的兴趣,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场梦,”乔万尼喃喃自语,“肯定是一场梦。”
  “但是,”教授接着说,“打起精神来吧,老朋友的儿子,补救还来得及。说不定咱们甚至还能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恢复正常,使她摆脱她父亲加在她身上的疯狂。瞧瞧这只小银瓶!出自赫赫有名的本维尼托·塞利尼①之手,配得上作为一件爱情赠物,送给意大利最美丽的姑娘。瓶里的东西更是无价之宝,这种解毒药只需一小口就能使波吉亚②最厉害的毒药失去作用。对付拉帕其尼的毒药无疑同样灵验。将这只瓶子,连同它宝贵的药水,献给你的比阿特丽丝,满怀希望,期待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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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维尼托·塞利尼(BenvenutoCellini,1500—1571):意大利著名金匠,雕刻家,也是世界闻名的自传作者。
  ②波吉亚(柳克丽霞·波吉亚,1480—1519):意大利历史上著名枢密主教,军人兼政治家凯撒·波吉亚(CesareBorgia,1476?—1507)之妹,为其兄政治工具,以其下毒、通奸、乱伦等种种劣行臭名远扬。

  巴格里奥尼把一只精工细制的小银瓶放在桌上,告辞了,留下年轻人去思索他的一番开导。
  “我们定能挫败拉帕其尼。”教授边下楼边想,“不过得承认,这家伙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行起医道来卑劣平庸,难怪医学界崇尚医德的人谁也受不了他。”
  乔万尼与比阿特丽丝交往已久,对她品行的阴暗猜疑偶而也萦绕心头。然而,她总是让人感到那么天真自然,纯情如水,使巴格里奥尼教授描绘的形像显得既陌生又不可信,似乎与他自己最初的看法也不一致。不错,初遇这位美丽少女,他曾有过丑恶的回忆,不能忘却那花束在她手中枯萎,那昆虫在阳光朗朗中死去,除开她芳香的气息实在找不出别的可见原因。然而,这些小事已在她人品的纯洁光芒中消融,不再具有事实的效力,仅被视为错误的幻觉。它们貌似有根有据,却受到理智的考验与证实。世间有些东西比我们亲眼所见,亲手所摸的更为真实。凭了这种更好的证据,乔万尼对比阿特丽丝满怀信任,尽管这是她高贵品质使然,而并非由于他具有慷慨大度的信念。但是现在,他的精神已无法维持初时令他欢欣鼓舞的热情。他垮了,匍匐于世俗的疑虑之中,比阿特丽丝无瑕的形像受到了玷污,他并未放弃她,可是不信任。他打定主意做一次令人满意的决定性试验,一劳永逸,弄清她身上到底有没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然会与灵魂怪异相呼应的东西。至于上次那蜥蜴、飞虫和花束的事,因为当时他眼睛从老远往下看,也许有误会。若能仅数步之遥亲眼目睹一朵鲜花在她手中骤然枯凋,那就毫无疑问了。想到这儿,他匆匆赶去花店,买下一束鲜花,花上还带有晶莹露珠呐。
  每天与比阿特丽丝相会的时辰到了。下楼去花园之前,乔万尼没忘记照照镜子——英俊的小伙子都有这份虚荣心,不过在这种焦躁不安的时刻还如此,未免显得感情肤浅,性情欠真。他对镜自语,相貌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俊大方,眼睛从未这般活泼有神,脸颊也从未这般血气旺盛。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还没渗到我身上,我可不是她手中凋枯的花朵。”
  想着想着,目光落到须臾不曾离手的那把鲜花上,却发现这些露珠莹莹的花朵已开始垂头,新鲜与美丽已成昨日梦幻,一阵无名恐怖震撼他全身。乔万尼顿时面色苍白,白如大理石,立在镜前一动不动,直瞪瞪地注视镜中的自己,仿佛见到什么骇人怪物。他想起巴格里奥尼说过,屋里好像弥漫着一种奇香,一定是自己气息的毒素!他不由毛骨悚然——为自己毛骨悚然!从惊呆中恢复,他好奇的目光落到一只蜘蛛身上。这东西正在古老的檐板上结网,爬过来爬过去,编出一幅经纬交错的艺术品——与向来挂在旧天花板上的任何蜘蛛同样卖力,同样积极。乔万尼朝它凑过去,吐出一口长气。蜘蛛突然停止忙碌,蛛网也随着小小艺术家的身体颤抖起来。乔万尼再朝它吐一口气,更深更长,充满发自内心的恶意。他不知自己是居心不良,还是仅仅出于绝望。蜘蛛痉挛地揪住蛛网,挂在窗前死了。
  “该死的!该死的!”乔万尼骂着自己,“你已经变得这么毒了么,一口气都能把这只蜘蛛送了命?”
  这时,一个圆润甜蜜的声音从花园飘上来。
  “乔万尼!乔万尼!时间过了!怎么还不来?快下来吧!”
  “对,”乔万尼又喃喃地说,“她才是唯一不会被我的气息杀死的生物!但愿我能!”
  他冲下楼,眨眼就来到比阿特丽丝明亮深情的目光面前。一分钟前,愤怒与绝望还如此强烈,简直但愿一眼就让她手足慌乱。可真见到她,她的影响却那么实实在在,无法立即摆脱。他想起她女性特有的细腻宽厚,这力量时常包裹着他,使他感到宗教般的宁静;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发自内心的圣洁激情,犹如清泉涌出启封的深处,透明澄澈,让他一览无遗。倘若乔万尼知道如何评价这些回忆,就会判定这一切丑陋的秘密不过是世俗的幻觉,不论邪恶的迷雾如何笼罩她的头顶,真正的比阿特丽丝实乃天国的天使。尽管他缺乏如此高深的信念,她的出现仍不曾完全失去魔力,乔万尼的愤怒平息下来,化为麻木郁闷。敏锐的比阿特丽丝立刻发觉二人之间横着一条双方都无法逾越的鸿沟。彼此并肩漫步,忧伤无言。他们来到大理石喷泉畔,池水依旧,中间就是那棵缀满宝石般花朵的灌木。乔万尼深深地吸入这鲜花的芬芳,简直如饥似渴。发觉这一点,他感到恐惧。
  “比阿特丽丝,”他突然发问,“这棵树从哪儿来的?”
  “我父亲创造的。”她天真地回答。
  “创造的!创造的!”乔万尼重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对大自然的奥秘非常了解。”比阿特丽丝回答,“我刚出生,这棵树就破土而出了。它是他科学的孩子,智慧的孩子,而我只是他世俗的孩子而已。别走近它!”发现乔万尼朝它走近,她大叫一声。“它的性能你做梦也想不到。可是我,亲爱的乔万尼——我跟这棵树一起成长,一同进入花香。它的芳香滋养着我,它就是我的妹妹,我以人类之爱钟爱着它,因为,唉!——难道你不曾怀疑过么?——命运真是可怕。”
  听到这里,乔万尼向她阴沉沉紧锁双眉,比阿特丽丝不由打住,一阵战栗。但对他柔情的信任又使她安下心,还为自己片刻的怀疑感到脸红。
  “命运可怕,”她继续说。“我父亲对科学的可怕爱恋,把我与同类的交往完全隔断,直到上天派来了你,亲爱的乔万尼。哦,你可怜的比阿特丽丝曾经多么寂寞!”
  “这命运很苦么?”乔万尼盯着她问。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有多苦,”她柔情脉脉。“哦,是的。
  但是我的心一度麻木不仁,所以倒也宁静。”
  闷闷不乐的乔万尼突然发作,如同闪电冲出一团乌云。
  “可诅咒的人!”他满腔恶毒的轻蔑与义愤,“发觉你寂寞你腻味,就把我也与人间的一切温暖隔断,把我也哄进你那无法形容的恐怖世界!”
  “乔万尼!”比阿特丽丝又大又亮的眼睛转向他的脸,她还没有领悟他的话,只是感到震惊。
  “是的,有毒的东西!”乔万尼气得发疯,反复道,“你已经干了!你已经毁了我!你把我的血管里也注满了毒汁!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和你一样可恨、丑恶、讨厌而又可怕的东西!好啦,要是咱俩的气息也像对所有其他人一样致命,就让咱们以说不出的仇恨来接个吻吧,就一同去死吧!”
  “什么灾难降临到我头上了?”比阿特丽丝喃喃自语,从心底发出低沉的呻吟。“圣母呵,可怜可怜我这心碎的孩子吧!”
  “你——你也祈祷?!”乔万尼依然满腔恶毒轻蔑,“就连从你嘴里冒出来的祈祷,也以死亡玷污了周围的空气。是的,是的,咱们祈祷吧!到教堂去,在拱门前手指浸入那池圣水!跟在咱们后头的人必像害瘟疫一般死掉!在空中划十字吧!让诅咒以神圣的象征撒向四面八方!”
  “乔万尼!”比阿特丽丝口吻平静,因为伤痛已超过了愤怒。“干嘛用这些可怕的话把你我连在一起?我,的的确确是你骂我的那种可恶东西。可你——除了对我可恨的不幸再次毛骨悚然,跨出园子,去找你的同类,忘掉大地上爬行过一个可怜的比阿特丽丝这样的妖孽,还需要干什么别的?”
  “难道还想装傻?”乔万尼大声咆哮,“瞧哇!我从拉帕其尼纯洁的千金身上获得了何等威力!”
  一群夏虫掠过空中,被这致命花园的芳香吸引,前来觅食。它们先围着几棵树打转转,又显然被相同的力量所吸引,来到乔万尼头顶盘旋。他朝飞虫们喷出一口气,又朝比阿特丽丝一个苦笑,只见至少十多只小虫纷纷堕地而亡。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比阿特丽丝发出尖叫,“是我父亲要命的科学造的孽!不,不,乔万尼,不是我干的!绝不是,绝不是!我只梦想过爱你,和你厮守一阵,就让你走开,把你的模样留在我心底。乔万尼,相信我,尽管我身体由毒药养育,我的灵魂却是上帝的造物,时时渴望着爱情的滋润。可我父亲——已用这种可怕的共同点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好啦,唾弃我,践踏我,杀了我吧!哦,听过你这番话之后,死还算个什么?但那不是我干的,哪怕把全世界的幸福都给我,我也做不出那种事!”
  乔万尼发泄一通,怒气全消,心中闪过一缕忧伤;想到自己与比阿特丽丝亲密而特殊的关系,又有几许柔肠。二人相对而立,但觉孤孤零零,即或四周人群拥挤,这孤独感也不会减少一分。那么,被周围的人抛弃,不应该使这对与世隔绝的年轻人更亲密么?要是他们自己还相互折磨,还有谁会对他们好呢?
  再说,难道就没希望返朴归真,与获救的比阿特丽丝手牵手么?呵,你孱弱、自私、卑鄙的灵魂!如此出言不逊,狠狠伤害一往情深的比阿特丽丝之后,还敢梦想尘世的结合与欢乐,还以为这有可能么?不,不,没希望了。她必带着那颗破碎的心,沉重地跨过时光的界限——她必在天堂的清泉边濯洗自己的伤口,在永恒的光辉中忘却自己的伤痛,在那里得到安宁。
  可惜乔万尼并不明白这一点。
  “亲爱的比阿特丽丝,”他走过去。往常他一走近,她就退缩,但眼下他出于不同的冲动。“亲爱的比阿特丽丝,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瞧!这儿有种烈药,一位学问高深的医生保证说,这东西灵验无比。它的成分与你那令人生畏的父亲给你我带来灾难的东西恰恰相反,是用神圣的药草提炼而成。咱们来一起喝下它,洗净邪恶好么?”
  “给我吧!”比阿特丽丝伸手接过乔万尼从胸前取出的小药瓶,还语重心长地加一句,“我愿喝,不过你一定要等着结果。”
  她把乔万尼的解毒药喝了下去。正在这时,拱门下出现了拉帕其尼的身影,缓缓朝大理石喷泉走来,越走越近。这位苍白的科学家目睹一对恋人,似乎满面得色,正像艺术家奉献毕生,终于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组雕像,对成功心满意足。他停下脚,下意识地挺直伛偻的身体,朝他们伸出双手,摆出一副父亲恳求孩子为他祝福的姿势,但正是这同一双手朝他们生命的小河中抛入毒药。乔万尼浑身颤抖,比阿特丽丝紧张地打战,一手按住胸口。
  “我的女儿,”拉帕其尼道,“你在世上不会再孤单了。从你的妹妹树上摘一朵宝石花,戴在你新郎的胸前吧,现在它伤不着他啦。我的科学与你俩之间的感情已在他体内起作用,他现在已与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儿,与普通女人不同一样。从今往后,你们相亲相爱,走遍天下,让别人去害怕吧!”
  “父亲,”比阿特丽丝声气虚弱——仍然按住胸口——
  “为什么用这种悲惨的命运伤害你的孩子?”
  “悲惨!”拉帕其尼叫道,“什么话,傻孩子!你具有神奇的天赋,所向披靡。难道这悲惨么?你吐口气就能打败最强大的敌人,难道这悲惨么?你容貌有多美,力量就有多大,难道这悲惨么?难道你情愿做个软弱女人,面临所有罪恶却无法保护自己?”
  “我情愿被人爱,不愿让人怕,”比阿特丽丝喃喃地道,慢慢瘫软在地,“但现在没关系了,我要死了。父亲,您千方百计混入我生命的邪恶梦一般飞走了——像这些毒花的香气一样。在伊甸园的花丛中,它们休想再污染我的呼吸。别了,乔万尼!你仇恨的话语铅一般沉甸甸压在我心头,但我飞升时它们也会坠落的。哦,是否从一开始,你的天性就比我的更狠毒?”
  对比阿特丽丝来说——她的机体已被拉帕其尼超凡的技术彻底改变——毒药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药就是死亡。于是这个人类独创性与扭曲天性的可怜牺牲品,这个被邪恶智慧的种种尝试注定了厄运的少女,就这样倒在她父亲和乔万尼的脚下死去。这时,巴格里奥尼教授从楼上的窗户往下看,大声呼唤着那位如雷轰顶的科学家,得胜的口气中透着恐怖——“拉帕其尼!拉帕其尼!这就是你实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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