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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预言的肖像①


①本故事受斯图亚特的一件轶事启发,此事见载于邓拉普所著《艺术与设计史》一书。该书极为吸引读者大众,对画家们也饶有趣味。——作者注
  “这个画家了不得!”瓦尔特·卢德洛兴奋地大叫,“不但擅长自家的艺术行当,对所有别的学问样样精通。他跟马瑟博士用希伯来语谈话,又对博伊尔斯顿博士大谈解剖学。一句话,他跟咱们中间受过最好教育的人旗鼓相当。而且还是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世界公民——对,是位真正的世界公民。除了咱们自己的森林地区而外,他说哪个国家的话就像哪个国家的人,他如今正打算周游世界咧。光这些还数不完我最佩服的地方。”
  “是么!”埃莉诺应道。她一直以女人的兴致倾听对这样一位男人的描述。“光这些就够让人五体投地的啦。”
  “那当然,”她情人道,“可是比起他适应形形色色人物的那份天才又算不得什么啦。所有男人——所有女人,埃莉诺——都能从这位了不起的画师镜子一般的身上找到他们自己的影子。不过,最最了不起的地方我还没说呢。”
  “得了吧,他要是还有比这些更了不起的地方,”埃莉诺大笑道,“波士顿对这位可怜的先生来说,可就成危险啦。你是在跟我说画师呢还是说巫士呀?”
  “老实说,”他回答,“这问题还可以比你想的更严肃哩。人们说他不但能画出人的相貌,还能画出人的脑筋和心思。他能抓住人家的秘密感想和情愫,把它们表现在画布上,就像一道阳光——或者对心灵阴暗的人来说,就像一道地狱之火,照在他们的画像上,这真是可怕的本事。”瓦尔特又说,热烈的语调也低沉下来,“我简直不敢坐下来让他画我。”
  “瓦尔特,你当真么?”埃莉诺问。
  “看在上帝份上,亲爱的埃莉诺,可别让他画下你现在这种表情,”她情人笑道,虽有些困惑。“好啦,现在过去了。你方才说话的样子好像怕得要死,而且很忧伤。想什么来着?”
  “没什么,没什么。”埃莉诺忙回答,“你用自己的想象画我的脸啦。行了,明天来叫我,咱们一起去看看这位了不起的画家。”
  可是小伙子一走,他那年轻美丽的恋人脸上明明白白又露出引人注目的表情,半是忧伤半是焦虑,与出嫁前夜的少女心情大不一样。然而,瓦尔特又的确是她的心上人。
  “这种表情!”埃莉诺暗暗嘀咕,“流露的正是平日有时候的感觉,难怪吓他一跳。照经验,我知道那表情有多么可怕,不过这全是想象。当时我就没把它当一回事——后来也再没见过这种表情——不过梦里倒见过。”
  她于是忙着为一条绉领绣起花来,请人画像时,她打算带上这条领子。
  他俩先前谈论的那位画家并非土生土长的艺术家。这些人在比如今更晚的时代,就从印第安人那儿借颜料,就用野兽的毛发做画笔。这位画家倘能收回自己的生命,重新安排自己命运的话,说不定也会选择这种无师自通的画派,期望至少能做到别具一格。因为这一派既无画品可模仿,也无规矩可遵从。可是,他却生在欧洲,在欧洲受教育。人们说他细细钻研了艺术构思的美与崇高,吃透了最著名的艺术珍品中大师们的每一下神来之笔。这些珍品摆在陈列室和画廊中,悬挂在教堂的墙上。他学了又学,直到精力旺盛的大脑已没有更多可学,艺术本身无法再给他增加学问。但大自然可以。于是他出发去探索画家同仁们不曾探索过的世界,饱览那些尚未被移植到画布上的高尚与美丽的形像。美洲对这位杰出的艺术家来说已嫌贫乏,不足以提供更多诱惑。虽然许多殖民地的上等人一见画师到来,就表示希望通过他的技艺,将自己的形像留给子孙。不论何时碰到这种要求,他洞察一切的眼睛就会盯住请求者,仿佛把人家看得透了又透。倘若看到的只是一张保护有加,养尊处优的脸,就算有镶金线的外罩装饰画像,就算人家肯付金畿尼做画资,他也会婉言拒绝这份重任和这份酬劳。但如果发现了一张不同寻常的面孔,流露出不平凡的思想、感情或经历;或者当街碰到一个乞丐,一部花白胡子,一个皱纹滚滚的额头;或有哪个小娃娃碰巧抬头微笑,他就会使出不肯向金钱低头的全部本事来画他们。
  殖民地画师匮乏,这位画家自然令众人瞩目。尽管很少有人或根本无人能欣赏他作品的艺术技巧,但众人的七嘴八舌之中多少也有些意见能与业余爱好者的正确评价媲美。画家注视着自己作品在这些缺乏素养的观众身上产生的影响,从他们的评价中获益,因为这些人一见到他想与大自然一争高下,就立刻对大自然也评头品足。必须承认,他们的赞赏带有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偏见。有的人认为把上帝的造物画得这么栩栩如生就是违背摩西律法①,甚至认为这是大胆放肆,竟敢嘲弄造物主。另一些人则胆战心惊,眼看这些画像可以任意唤来幽灵,将死人的形像保留在活人中间,认为画家简直是个魔法师,要不就是古老巫术时代的魔鬼,披一张新人皮,玩弄阴谋诡计。百姓中持这种想法的人竟占半数以上,连上流社会对他的声望也有些模模糊糊的敬畏。这敬畏就像烟圈,一半来自公众的迷信,但主要由于他作画时能借助多种多样的知识与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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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摩西律法(MosalcLaw):古犹太法律,见于《圣经·旧约》之中。
  结婚前夕,瓦尔特·卢德洛与埃莉诺急于得到他们的肖像。不用说,他们想让这两幅画像成为他们未来家庭长长一串画像中的第一批。上面提到的那场谈话过后第二天,二人就造访了画家的寓所。一名仆人带他们走进一套房间,可画家不见踪影。这儿有不少令他们肃然起敬的人。他俩虽明白,这些不过是画像而已,可又无法从如此唯妙唯肖的肖像中将画中人的生命与智慧分离出去。好几幅画像上的人他们都认识,不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人物,就是他们私下里的熟人。有伯内特总督,就像刚刚接受了众议院一份不负责任的报告,正口授措词激烈的批示;库克先生就挂在他起而反抗的统治者旁边,刚正不阿,又有些拘谨,正像一位民众领袖。上年纪的威廉·菲普斯爵士夫人从墙上瞪着他们,一圈绉领,一袭用鲸骨撑大的裙袍——专横傲慢的老妇,令人疑心能操巫术。约翰·温斯洛当时还十分年轻,一脸英武之气,使他多年后终于成为一位威震天下的将军。他们的私交一眼可辨,多数画像上画中人的心灵与个性都赫然在目,凝聚为一种表情。说句自相矛盾的话,连画像的原型人物都不如画像更像他们自己。
  这些时髦的大人物当中藏着两位古老的大胡子圣人,他们几乎消失在日渐变黑的画布中了。还有一位虽脸色苍白却韶华依旧的圣母玛丽亚,大概曾在罗马受到礼拜,如今用她温和圣洁的目光注视着这对恋人,使他们也直想拜下去。
  “想来都吃惊,”瓦尔特道,“这张美丽的脸竟一下子美了两百多年!哦,要是一切美的东西都能如此长久该多好!你不妒忌她么,埃莉诺?”
  “大地若变成天堂,我也许会妒忌,”她回答,“可是在一切东西都会衰败褪色的地方,做唯一容颜不变的人该有多难受!”
  “这个阴沉沉的老圣人彼得,好凶好丑,横眉竖眼的,还是个圣人哩,”瓦尔特接着说,“他让人不安。不过圣母对咱们还和气。”
  “是啊,就是太忧伤,依我看。”埃莉诺道。
  这三幅旧画像下面支着一个画架,架着一幅新近开始的画像。稍加打量后,他们认出画的原来是教堂的牧师科尔曼博士,可以说是从一块云彩中生出了形象与生命。
  “善良的老头!”埃莉诺叫道,“就像要摇摇头,疑心我犯了什么罪过,想教训我一通嘞。不过他本人也是如此,不到咱俩当着他的面结了婚,我在他眼皮底下就自在不了。”
  这时听到脚步,一回头,看到了画家。其实他进来已有片刻,也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议论。画家人到中年,相貌倒值得他自己画上一画。说真的,瞧他那身别致的衣裳,虽质地华贵却穿得漫不经心。而且,许是因为心灵终日耽于这些画像之中,结果自己看来也颇似一幅画像。两位客人顿时发觉这位艺术家与其作品何其相似,感到仿佛是一位画上的人从画布上走下来跟他们打招呼。
  瓦尔特·卢德洛与画家有些相熟,便开口道明造访来意。他说话时,一缕阳光正好斜照在他与埃莉诺身上,效果极佳,使一对年轻人恰似活生生的画图,充满青春美丽与光明前途。
  艺术家显然为之怦然心动。
  “我的画架还得占上好几天,而且我在波士顿不能久留,”画家边想边说,再对他们敏锐地看一眼。“不过你们的愿望将得到满足,虽说只好让大法官和奥利弗夫人失望了。我不想失去能在好几艾勒①细布和锦缎上做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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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艾勒(ell):西方旧时量布长度单位,各国长短不一。荷兰1ell=27吋,英国1ell=45吋。
  画家说可以将他们二人画在一起,各自摆出合适的姿势。这话本该使一对恋人大为开心,可他们只好表示反对,因为这么大的画对他们打算装饰的那个房间会不合适。于是定下来画两幅半长的肖像。告辞出来,瓦尔特笑问埃莉诺,她是否知道画家将对他俩的命运具有何等影响。
  “波士顿的老太太们都断定,”他接着说,“只要这画家相中了谁的脸和身材,他就能随意画出来,不论是什么动作,什么情境。而且,画出来的画能预言将来。你信不信?”
  “不大信,”埃莉诺笑了。“不过他要真有这本事,我看他也不会乱用的。他模样这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画家决定两幅画同时进行,并有些费解地解释说,这样两张面孔就可以相互衬托,更为清楚。于是他时而画一笔瓦尔特,时而画一笔埃莉诺,两人的面孔逐渐出现在画布上,逼真生动,似乎画家的神笔能将他俩的脸从画布上分离下来。二人从画布上明亮的色调与浓重的阴影中看到了自己的化身。不过,虽说画得逼真生动,那表情却不尽人意,好像比多数画家的作品都朦胧得多。可是画家本人却对预期的成功十分满意。他对这对恋人深感兴趣,还瞒着他们利用空闲时间,用彩色铅笔为他们画了张素描。他俩坐着让他画的时候,他就跟他们谈天说地,让他们的面孔显露出个性特点。尽管这样一来,他们的表情就会不断变化,但却达到了他合成并固定他们表情的目的。最后,他宣布说,再来一次,两幅画就能完工带走了。
  “要是我的笔真听话,能好好完成最后几笔构思,”他道,“这两幅画将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真的,画家很难碰上这么好的主题。”
  他边说边用他看透人的目光盯着他们,直到目送他们走到楼梯底层。
  人类种种虚荣心当中,再没比画下一幅自己肖像的事更能占据想象力的了。为何如此呢?镜子、擦得锃亮的柴架球、如镜的水面,及其它一切能反射的表面,不断地使我们看到自己,或不如说自己的鬼影子。我们瞥上一眼,立刻就抛到脑后。忘记它们,只因为它们会消失。而一想到延续——想到尘世的不朽——我们便对自己的肖像产生了如此神秘的兴趣。瓦尔特与埃莉诺当然抱有同感。他俩急忙赶到画家住处,照约定非常准时,好迎接留给子孙后代的两幅画像。阳光从他俩身上明亮地照进房间,但门一关,屋里霎时阴暗。
  二人的目光立刻被自己的肖像所吸引。两幅画像靠在屋子最远的墙上。越过昏暗的光线与距离,只见与自己熟悉的神态举止不差分毫的画像就在眼前。才看头一眼,二人就不约而同乐得大叫。
  “咱俩就站在那儿呢,”瓦尔特激动地喊,“永远披着阳光!
  脸上永远不会有阴郁!”
  “对,”埃莉诺沉着得多,“沉闷的变化也不会使我难过伤心。”
  二人边说边走了过去,因为看得还不够清楚。画家与他们打过招呼,就埋头在桌前完成他的一张铅笔素描,任客人对他完美的作品评头品足。他不时抬起深沉的眉头,停下手中的画笔,看一眼客人,观察一番他们的侧面表情。两位客人站在彼此肖像前已有些时,只顾痴迷地凝视,一声不吭。瓦尔特终于向前一步——又退了回去——将埃莉诺的画像从不同光线的角度打量了又打量,最后开口。
  “没一点儿变化么?”他将信将疑,“不错,看得愈久,愈觉生动。当然与我昨天看到的是同一幅画。这衣裳——这容貌——一切都相同,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那是不是这幅画不如昨天那么像了?”画家走过来问,按捺不住。
  “五官都很完美,埃莉诺。”瓦尔特回答,“头一眼看去,表情也是她的。不过,我越看越觉得这脸色变了。这双眼睛盯着我看,目光说不出的悲哀焦虑。不,这是忧伤和恐惧!这难道像埃莉诺么?”
  “把她的脸和画上的脸比比看。”画家道。
  瓦尔特侧目注视心上人,吓了一跳。埃莉诺凝视着瓦尔特的肖像,纹丝不动,全神贯注,完全着迷,脸上的表情与他方才抱怨的正是一模一样。哪怕她在镜子面前练上整整一点钟,装出这种表情也不会这么成功。哪怕这幅画像是面镜子,照出来的她的真面目也不会更逼真更令人悲哀的了。她好像对画家与她情人之间的谈话一无所知。
  “埃莉诺,”瓦尔特大为惊异地叫道,“你怎么变了?”
  她没听见,也没中断自己的凝视,直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才突然一抖,目光从画像挪到画中人的脸上。
  “你没发现自己的画像变了?”她问。
  “我的?——没发现!”瓦尔特回答,再仔细看起来。“让我瞧瞧!不错,是有点儿变了——我看变得更好了,虽然还是那么逼真。这表情比昨天生动些,好像眼睛闪动着什么愉快的念头,就打算从嘴里说出来。这下我看出来了,它越发明显了。”
  他目不转睛地端详画像。埃莉诺转向画师,目光忧伤而敬畏,感到他报之以同情与怜悯,虽然其中原因只能隐约猜测。
  “那副表情!”她打个寒战,悄声道,“怎么会到画上的?”
  “小姐,”画家忧郁地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开。“这两幅画中我画的都是自己亲眼所见。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深入表象深处。这是他的天才——他最为自豪却又常常令人悲哀之处——这就是洞察人们心灵深处,以他甚至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力量来表现人们多年形成的思想与感情的目光,使心灵在画布上或闪光或发暗。眼前就是这样一例。但愿我能说服自己明白这么做其实错了!”
  他俩已走近那张桌子,上头堆着粉笔画下的人头,与普通人脸同样富于表现力的手,爬满青藤的教堂塔楼,茅草覆盖的农舍,雷劈电打的老树,东方与古代的服装,诸如此类画家闲暇时的奇思怪想。他一张张地翻看,仿佛漫不经心地露出一张双人素描。
  “要是我失败了,”他接着说——“要是你没发现自己的心灵表现在那画像上——要是你有什么秘密原因,不相信我对另一张画的处理——现在动手修改还来得及,画上的动作也可以改。不过,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使她注意到那张素描。埃莉诺顿时浑身一阵激动,差点儿叫出声来,但她克制住了。所有惯于将自己的恐惧与痛苦深埋心底的人都具有这种自制力。从桌上转过头,埃莉诺发现瓦尔特已走近,近到能看见那张素描。但她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看到它。
  “我们不想再改了,”她忙道,“我那张要是样子悲切,那我平时就快活些,好有个比照。”
  “那就这样吧,”画家鞠了一躬,“但愿你的忧伤都是凭空想象,只有你的画像在为之伤心!但愿你的快乐——真实而深刻,永远印在这张可爱的脸上,直到它揭穿我艺术的假象!”
  瓦尔特与埃莉诺结婚之后,这两幅肖像就成为他们寓所中最夺目的装饰品。它们并肩悬挂,中间只隔一块窄窄的镶板,显得相互长久凝望,却又总是回报观看者的目光。见多识广的先生们,自谓熟谙肖像之道,认为这两幅是现代肖像中最令人钦佩的上乘之作。普通的观看者们则拿它们与画中人相比较,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欣喜若狂地赞叹栩栩如生。然而对第三种人——既非见多识广的行家里手,又非平平凡凡的观看者,而是那些生性敏感的人——这两幅画像才产生了最强烈的效果。开头,这类人会随随便便地看看,一旦对它们发生兴趣,便会日复一日地回来,研究一卷神秘大书似地细细琢磨画上的面孔。趁男女主人不在的时候,他们还会为画家力图表现的表情争论不休。一致认为那表情意味深长,但没有哪两个人的解释能取得一致。对埃莉诺肖像的争论要少些,对她脸上那种忧郁的逼真与深邃众说纷纭,但都一致同意这是忧郁,而且与这位年轻女子的天性迥然而异。一位想象力丰富的客人声称,认真细看之后,他发现两幅画其实构思相同。埃莉诺脸上流露的忧郁与瓦尔特脸上更生动的情绪(照他的话说,是疯狂的激情)确实相关。尽管此人对画技一窍不通,竟动手画起一张草图,好说明两幅画上的人的动作,其实与他们相互的表情相呼应。
  一天天过去,朋友们中间悄悄议论,说埃莉诺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越来越重,要不了多久,真会成为她那副忧郁肖像的对应了。而瓦尔特呢,不但没获得画家赋予画布的那种生动情绪,反而变得日益消沉,寡言少语。不论内心郁积着什么,也不愿流露一分。时间一长,埃莉诺就在画像前遮上了一块华美的紫色丝帘,绣满花朵,还垂着沉沉的金色流苏。借口说灰尘会玷污画像的色彩,阳光会使画像褪色。这就够了。客人们感到这块巨大的丝帘绝不能再拉开,当女主人的面也绝不可再提画像的事。
  光阴似箭,画家又来到这里。他曾长途跋涉,到北方去看水晶山银色的大瀑布,在新英格兰最高的山顶俯瞰四周无边的云朵与林海,但他并未用自己艺术的模仿来亵渎那美丽的风光。他曾独自泛舟于乔治湖面,让自己的心灵成为它迷人壮丽的一面镜子,直到梵蒂冈收藏的艺术品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他的记忆更清晰更鲜明。他曾与印第安猎人一道,奔赴尼亚加拉大瀑布。那里,他再次绝望地将画笔抛下悬崖,觉得与其动手画下这喧嚣奔腾,倒不如与其它东西一道,汇入那座无比壮观的大瀑布。老实说,他很少有描画自然景观的冲动,除了为充满思想、情感与苦痛的人身、人脸添加框架的时候。以这场冒险漫游的见闻充实自己:印第安酋长威风凛凛的尊严;印第安少女黑黝黝的可爱;印第安棚屋内的居家生活;背人耳目的行军;阴森森松林里的战斗;边界线上的军营要塞;法兰西党人的畸形变态,生长于宫廷,却老于草木丛生的大漠荒野;这些就是他草图上留下的风景与人像。危急关头的激动;疯狂情感的闪光;凶恶势力的搏斗——爱情、仇恨、忧伤、狂乱;总而言之,古老地球上一切筋疲力尽的心灵以新的形式向他展示的所有东西。他的画夹中塞满了记忆的生动图解,天才将这些东西化为自己的财富,使其流芳百世。他感到艺术深刻的智慧,感到寻觅已久的东西终于找到。
  然而,在严酷或可爱的大自然怀抱里,在林间遇险或极度的宁静之中,他总感到有两个幻影伴随左右。身边其他人都拥有一种令人神往的目的,独他与人们相隔无缘,没有目的——没有快乐——没有同情——只有最终与艺术相关的一切。尽管他举止温文尔雅,意愿行动正大光明,他却毫无善良的情感。他的心冰冷如铁,没有什么活着的生物能接近他,使他温暖。然而这一男一女却使他强烈地感兴趣,这种兴趣总能使她与他笔下的题材融为一体。他以敏锐的洞察力探究了他们的心灵,并将结果尽其所能绘入他们的容貌,最终几乎达到了任何天才也不曾达到过的那个高标准。这就是他自己严格的艺术观。于朦胧的未来之中,他发现了——至少,他这么想象——一个可怕的秘密,并且隐隐约约将这秘密展示在两幅肖像之上。他自己——他的想象力及所有其它力量——在研究瓦尔特与埃莉诺身上花费了多少,他简直把他视为自己的造物,正如他在绘画领域中创造出的成千形像一样。所以他们的确掠过了林中暮色,在瀑布的雾霭中翱翔,从水平如镜的湖面张望,却不曾融入消散于正午炽热的阳光。他们在他如画的想象中徘徊,不是生命的拙劣模仿,也不是死亡苍白的幽灵,而以两幅肖像的面目出现,各自带着他以魔术从心灵的深穴中唤醒的不变表情。不再看一眼这两幅空灵画像的原型,他就无法再次越过大西洋。
  “啊,辉煌的艺术!”热情洋溢的画家沉思着,一面踏过大街。“你就是造物主自己的形像。数不清的形状在虚空中流浪,只要你一点头,就变得有血有肉,死去的复活了,你把它们唤回往日的情境,赋予它们灰色的暗影更美好生命的光彩,不论现世还是永生。你夺回历史飞逝的瞬间,对你来说过去不存在,因为只要你一碰,一切伟大的东西就都成为永久的现实。画上的人长留于世,永葆他们的动作和姿势。啊,威力无边的艺术!既然你能将过去朦胧地带入那一缕狭窄的阳光下面,带入我们所说的现在,你能否呼唤隐藏着的未来与它在那儿相会呢?我还不曾成功么?我不就是你的先知么?”
  就这样,他洋洋自得,却又愁思重重地激动着,几乎要放声大叫。穿过累人的大街,走过对他的冥想一无所知毫不理解也不在乎的人群。一个人独自雄心勃勃可不好,除非周围还有别人,可以他们为榜样调节自己,不然的话,此人的思想、欲求、希望,就会变得放荡无羁,变得活像疯子。画家以超乎寻常的敏锐洞察他人心灵,却不曾发现自己心中混乱失调。
  “这幢房子应该是了。”敲门之前,他先抬头上下打量门脸。“上帝保佑我的脑筋!那张画!我想它永不会消失,不论看窗户还是看门,它总框在里头,色彩鲜艳浓重——画中人的两张面孔——素描上的两个身影与动作!”
  他敲门。
  “那两幅肖像!在里头么?”他向佣人打听,立刻又冷静下来——”你家主人和太太!他们在家么?”
  “在家,先生。”仆人应声。注意到画家身上那种无法摆脱的酷似图画的神气,又添上一句,“画像也在!”
  客人被带进客厅,中间有张门通向大小相同的里间。外间空无一人,他就穿过中间的门往里走,看到了两位主人以及他们的肖像。这对年轻人让他特别关注为时已久,他不自觉地在门口停了下来。
  两位主人并未发现他的到来。瓦尔特与埃莉诺正站在画像前,那块华丽宽大的丝帘已被瓦尔特拉开,他一手抓着丝帘金色的流苏,另一手紧握他的新娘。遮蔽数月的画像以其不变的辉煌再度给屋内投下一道幽暗的光,而不像被借来的光线所照亮。埃莉诺的肖像简直会预言,一种冥思,一种温柔的忧伤,已成功地永驻在她脸上,并随着时光流逝,化为一种宁静的痛苦。倘若再加上一分惊恐,就正是画像上的表情了。瓦尔特一脸郁郁不乐,偶而闪现几分朝气,过后变得更加阴沉。他看看埃莉诺,再看看她的肖像,然后看看自己的那张,终于呆在那儿堕入沉思。
  画家仿佛听到命运之神的脚步正从身后走来,正朝它的牺牲者走去。一个怪念头闪现在脑海,命运所体现的难道不正是他自己的影子么?这场他所预言的即将到来的灾难之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他自己么?
  瓦尔特依然面对画像沉默不语,仿佛在用自己的心与之交谈,听任自己落入被画家施加了邪恶影响的肖像的魔力。他眼睛越来越亮,埃莉诺注意到他这逐渐厉害的狂乱神情,一脸恐惧。等他终于转身向她时,二人的面孔竟与肖像上的完全吻合。
  “命运落在咱们头上啦!”瓦尔特发出嗥叫,“死吧!”
  他刷地拔出刀来,一把拽住正往地上瘫软的她,对准她的胸膛。从这两个人的动作、神情、态度中,画家看到了他那张素描中的两个人。这张画以它全部的惊人色彩终于完成。
  “住手,疯子!”他厉声大叫。
  画家一个箭步从门中冲了过来,横在两个可怜的人儿中间,觉得自己具有扭转他们命运的力量,正如自己可以改变画布上的景像一样。他就是一位魔法师,左右着被他唤来的两个幽灵。
  “什么!”瓦尔特·卢德洛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激奋的狂乱顿时化作无声的悲哀。“命运之神要阻挡它自己的判决么?”
  “倒霉的妇人!”画家道,“我不是警告过你么?”
  “是的,”埃莉诺的恐惧复归原先被搞乱了的宁静忧伤。
  “可是——我爱他呀!”
  本故事有没有深刻的寓意呢?在人类的种种行为当中,故事的结局在我们面前抛下一块阴影。有的人会将它称作命运,急急忙忙朝前赶;另一些人则被自己强烈的欲求席卷而去。可是,谁也不会被能预言的画像撇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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