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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查普曼博士并非一人在房内。他在向贝尼塔·塞尔比口授文稿。贝尼塔·塞尔比坐在查普曼博士的对面,她的铅笔在交叉膝盖上的缩写便笺上平稳地划写着。
  “……一位真正的献身科学和科学发展的殉职者,”查普曼博士口授说,“14个月来,他毫无保留地——”
  查普曼博士见保罗进来,点点头打招呼。“就要完成这份新闻稿,一会儿就完,保罗。”
  保罗木然地走向附近的金属折叠椅,坐在边缘上。
  查普曼博士指指贝尼塔便笺簿。“再念最后一句。”
  贝尼塔拿起便笺簿,读道:“查普曼博士为他那忠实的同事的夭折深感悲哀,他今天向全国发表了以下声明:‘卡斯·米勒是一位真正献身科学和科学发展的殉职者——’”
  “贝尼塔,这样写,‘献身科学和科学的艰难的发展。’继续下去。”
  她翻弄着便笺簿,接着继续读下去。“‘14个月以来,他毫无保留地……’”她将最后这句话拖悬在空中。
  查普曼博士噘起嘴,打量着上方的灯具,然后流畅地继续口授下去。“……将自己的身心投入艰苦的工作中,每天不只8小时,而是10或12小时地夜以继日地工作。他多么渴望看到我在性行为方面的首创工作能得出成功的结论。但是,卡斯·米勒的牺牲不是徒劳的,他为即将出版的《美国已婚妇女的性史》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此书将在下年的春天问世,并以此来纪念卡斯·米勒。正因为有他参与,我们敢肯定,整个人类将会更加健康和幸福。对米勒先生的悼念活动今天将在康州里尔顿学院的教堂举行,同行与朋友将在那里向他致哀。他的遗体于今天上午将从洛杉矶运往新墨西哥的罗斯维尔,他现在的唯一的亲人,他的亲爱的母亲R·M·约翰逊太太居住的地方。”
  查普曼博士视线转向保罗,寻求他的赞同,可是保罗的目光却向下瞅着地板。他一直在回忆卡斯是如何崇拜雷纳·玛丽亚·里尔克,并且几次谈到诗人的精神病。保罗想起里尔克曾在信中写过的一些话,他意识到查普曼博士的目光正盯着他。他竟能记起里尔克的两句话:“像一条老路那样,所有的伟人的生命过分膨胀……他们的生命非正常发育,像不再使用的一个器官。”
  “这样就行了,贝尼塔,”查普曼博士在说,“这把我们搞得够紧张啦。搞好七份,标上红箭头,发往表中所列的电台和报社,最好马上去做,他们整整一天都在催。”
  贝尼塔像一位获得圣物的忏悔者,牢牢地抓住本子和铅笔,冲出神龛,去传播他的话。
  查普曼博士将他的椅子朝保罗身边拉过来,椅子腿划过地面。“讨厌的事,”他说,“真高兴做完了。”他摇了摇头。“可怜的家伙。”他合乎礼仪地延长了一段表示怀念的时间,然后转移到活生生的现实中来。他叹了口气。“呐,好了,”他说,将两手掌合在一起。“哦,保罗——你看过播出了,是吗?”
  “我看过。”
  “你怎么认为?”
  “像平常一样。”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多不少。你告诉他们不少的老生常谈,用几个浮夸的性交材料来刺激他们,而没有谈任何特别新颖或有用的东西。”
  查普曼博士的眼睛眯起来,可仍保持着镇静,因为他一直盼望保罗提问那封信的事情。他认为,还没有理由去生气。“这是家庭电视节目。它面向所有年龄的人,所有的家庭。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问我吗?”
  “不错。”
  “至少,我期望像你这样有地位的人,不应该坚持电视网把你与一组拍马的傀儡安排在一起。那三个蠢货,你可以将他们中任何一个举起来,将他们折起去,他就会尖叫出声‘好哇,好哇,’像橡皮囡囡喊叫‘妈妈’那样。你需要一位合格的竞争者,而不是小城镇上那种容易取胜的比赛。你为什么将乔纳斯博士从电视节目中踢走?”
  查普曼博士发怒了。这是始料不及的。“谁说我把他踢走的?”
  “乔纳斯博士对我说的。况且我相信他。”
  “乔纳斯?你一直跟那个骗子通话?”
  “正是你先派我带着你的小小诱饵去他那里的。我当然给他打了电话。我听到播出的宣布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使宣布听起来像是乔纳斯博士临时逃脱,我需弄弄清楚,所以我对他通了电话。我也要求他告诉我原委。”
  “你知道我们对他的看法。”
  “不是我们,而是你个人,博士。”
  查普曼博士又眯起了眼睛。他那高音嗓子降了一个调。“我无需对我的行为向你辩护,保罗。那个家伙是个雇佣的破坏者,更糟的是,他发疯般地渴望权力。他相信我的衣钵。假若他是一位真正的对事实感兴趣的科学家,那情况就不同了。我会欢迎他。不过,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在电视上强加给我潜在的行刺人,你想我疯了吗?”
  “我想你更喜欢成功而不是科学。我想你怕失去众人注目的中心。至于对待乔纳斯或任何其他诚实地不赞成你的人,我想你马上就会变得偏执起来。”
  “真胡扯——竟出自了解我工作的人的——真令人失望——这话竟会由我希望把他造就成我的继承者的人说出来。你没有喝醉,是吗?如果你喝醉了的话,也许原谅你会容易些。”
  保罗坐直了身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酒精决不可能使我对你这样讲话。也许是从迷惑中清醒过来。”
  “我们都过分疲劳了,保罗。”
  “我不疲劳,而你似乎也不累。你似乎延至昨天仍有足够的精力把维克多·乔纳斯解雇掉。显而易见,昨天你也有足够的精力把卡斯·米勒从一个强奸杀人犯变换成一个献身科学的人。那真是令人难忘的炼丹术。你怎么变换的?”
  查普曼博士沉默了一会儿,审视着他那放在桌子上的双手。“不错,我一直在盼着从你那里听到这话——在你读过晨报以后。”他抬起眼来,不过并没有对着保罗。“如果你认为你能理智一会了,我将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明白,我认为,说到底,这是个如何正确看待事物的问题。你观察事物,比较近,太近。你所看见的就那么多,那些更远的你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离开一点,离得够远,这样你本人就不被卷进去了,这样,你就能比较全面地观察局势,就能够判断它,判断它背后和周围的情况。呐,拿卡斯·米勒的信为例——你所看到的只是有人被拘审或被捕,而那封信可以解救他,因此感情用事,你便跑去证明那个人是被不公平地拘留,决不顾忌更加严重的后果。另一方面,我却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也许因为我是造就的科学家。而你,不幸的是,不是科学家。你做起来像位作家,一个俗人,一个罗曼蒂克的人。对此,我并不责怪你。但你是自己背景的牺牲品。你瞧,保罗,我相信,在面临危机的时刻,真正的科学家与天主教的教士有许多相同之处。我们俩人都知道,我们一起共事已有很长很长时间了,而且将继续共事。我们通过历史的望远镜观察凡夫俗子,我们会看见,每一年,每十年,每一代,每一时代,不停地、反反复复地重复它的关键时刻。如果在每一次,第一个事情上,我们总去严阵以待,就会使自己陷于愚蠢的琐事中,忘记了那最终的目标——”
  “你此刻谈的是生存,而不是什么公正的原则,”保罗镇静地说。“难道不是吗,博士?让一个无辜者被忘却,他在你的望远镜中太渺小,他只是个小斑点,这样,你和你那伟大的调查就可以被宽恕了?”
  “好吧。我将把这放到你坚持要我涉入的那个小舞台上去处理。不错,我将承认,有必要将米勒从一个杀人犯和强奸犯转变成一个科学的殉难者。因为,我看见那些毫无头脑的百姓,甚至会像你刚才那样做出反应。他们在读过一个思想不定型的人所做的自白后,会感情用事地来判断我们,不可能耐心地考虑有关的事实。可是,事实是什么呢?从法律上看,卡斯没有杀害那个女人。验尸官说她是摔死的。没有证据表明她受过打击。就法律角度而言,她决不是一个贞洁淑女。她自己承认,对丈夫不忠,而且正准备遗弃自己的孩子出走。”
  “那么你认为这样就证明强奸是正当的吗?”
  “不能这么说,我只就事论事。至于强奸嘛,假设说,你如此慷慨交给警察的那封信,今天附上大字标题发表了,它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对她的思念,对她那活着的孩子和亲戚,会有什么用呢?他们怎么能够晓得这是强奸和不是——”
  “那是多么蹩脚的暗示!”保罗问。
  “保罗,我已讲了她那不贞的记录。贝尼塔检查过调查表,正是卡斯会见的她,也许她邀请的卡斯——”
  “卡斯在他的遗言中就会大吹一番的。相反,他写下的是卑鄙的羞耻和罪恶。”
  “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也说不清。况且,目前只有死者的丈大和寥寥几个人知道她有婚外遇,并打算抛弃她的家庭。如果这封信发表了,可悲的伤痕会给她的孩子打上终生的烙印。你想到这一层了没有?”
  “我想到了一件事,博士。你的诡辩眼下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我想到萨姆·戈德史密斯要到毒气室中,还有成为孤儿的孩子们,除非某个诚实的人为了他们采取行动。”
  查普曼博士对此不屑一顾。“但是,这封信的发表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它会向大众暴露了我们小分队的一个成员,是一个自杀的疯子。新闻界和读者会多么幸灾乐祸地看待这件事?他们会怎么样地折磨我们?就是因为出了一个坏蛋,我们都会被永远地唾弃。你能想象得到吗,我们的敌人抓住这一点的话——喻如乔纳斯博士——”
  “乔纳斯博士知道。”
  “知道?”查普曼博士反问,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来之前,我告诉了他整个事情。”
  “你这个蠢货!”
  “我认为做蠢事的是你,查普曼博士。我了解乔纳斯而你不了解。他的反应是客观的。他甚至说,如果考虑到它最终对这个家庭,对你的项目造成的危害,如果用其他办法可以挽救萨姆·戈德史密斯而不必冒什么风险的话,那么隐瞒卡斯的信就不无正当的理由。他感到,如果你的项目要被摧毁的话,那应该用科学的辩论,而不能用流言蜚语作为理由。”
  查普曼博士仍旧站着,脸发红。“那么说我们是在跟基督打交道了。”
  “我也不同意乔纳斯的意见。我仍不想让一个无辜的旁观者为了你的利己主义而牺牲掉。”
  “他不会牺牲的,”查普曼博士生气地说,“地区律师未得到说明戈德史密斯确实是无辜的证据,是不会烧掉那封信的,而今天中午还没有。”
  保罗感到松了一口气。“你是说他自由了?”
  “当然喽,他现在帕莫纳某个商业会议中或别的场合,并且最终找到证明他不在现场的目击者。现在,你有了你那无辜的旁观者,根本不存在作出牺牲的羊羔。最后证明我不是专制独裁者。对此你怎么说呢?”
  他坐下去,多少有所控制,他将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我说这并没有什么改变,”保罗静静地说,“这个人自由了,我很高兴。不过整整一天我观察到你,你的事实仍旧是原来的事实。就我来看,你是不自由的。你准备不惜一切来维护你的工作,你的未来——”
  “不属实,没有证据。”
  “我对这些证据很满意。无论怎么说,你确实想方设法在它公诸于众前破坏事实。你在知道戈德史密斯是无辜的之前就这样做了。我不知道,如果他未能证明不在现场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你能最后大发慈悲并让这封信发表吗?我不知道。我不想再知道了。即使你,也许并不知道。不过,我在私下对自己说,我所崇拜如此之深的这个人,他不把人当人看待。我告诉自己,这也许是我们工作中的弱点,我们方法中的弱点——不把人们当成热血的人看待,而是当成图表上的数字。而你那个方法,你本人精神病患者的产物,并不是全是真理,我是它的牺牲品,你也是——那些试想用这种无人性的事实去生存的人们——”
  门上传来不停顿的敲击声。查普曼满脸绯红,毫不作声地瞧着那门。过了一会,门钮转动了,门吱嘎着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来人是贝尼塔·塞尔比。
  “对不起,”她对查普曼博士说,“不过,艾米尔·阿克曼打来了电话——”
  “现在不行,”查普曼博士粗鲁地说,“过一会——我之后给他去电话。”
  “他只想知道什么时间西德尼和你在火车上相会。”
  查普曼博士避开保罗的锐利的目光。“今晚6点45,”他对贝尼塔说,“我以后会给他具体细节。”
  贝尼塔将门关闭之后,这两个人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查普曼博士瞧着自己的指甲,保罗将烟丝装入烟斗。
  “我正想通知你这件事,”查普曼博士说,“我们必需立即找到代替卡斯的人。”他补充说。
  保罗把火柴放到烟斗上,然后将它晃灭并扔掉它。“呐,这至少回答了我不想再费力去问的问题。我不知道,在一民主政治中,某份重要文件交给法律之后一个人是怎样将它扣压下来的。现在我懂了。你发现了一个掌握地方律师的人,或者是警察头子,你和这种人作了交易,这个人就是阿克曼。我不应该吃惊。你曾经说过,他做交易是需要回报的。现在你还清了你的欠债。”
  “保罗,这种做法并不罕见,甚至在最有道德的专家中亦不乏其例。”
  “我肯定,这点你说得对。我读过一点历史方面的书。总统和君主也曾屈尊于低下的交易,哲学家也一样,还有科学家。不过,一个人总希望某些地方总得有人——”
  “保岁,你的言行像一个对有错误的父母的毫不让步的孩子。这种幼稚的不屈不挠并不适合你。我们是成年人,我在过去,对我们的现在,我们的将来——所有的事情——有用互相让步的方式花费掉几年的辛劳。为了得到一个政客的支持,我同意雇佣他的侄子一两年。毕竟这孩子的专业是社会学——”
  “他是个流鼻涕的下流坯。你自己亲口说的。你说你宁愿放弃不干你的工作也不会去贬低自己,雇佣那个不健康的家伙——”
  “别说啦,事情变化了。你比这更了解我,我永远不会给他关键性的工作。”
  “你竟敢不。如果你不用女人满足他的欲望,他就会跑到特威德老板那里去。”
  “永远不会,在这点上你要相信我,保罗,永远不会。”他停顿了一下。“瞧,事情已经定下了,不好再改。不久,你就会看到这对总体有好处。我想,你已经让自己的感情完全统治了自己。明天,你将——哦,我们俩——我们将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们谈得太多了,我倒建议你去打点一下行装,坐一天火车后——”
  “不会有在火车的一天了。”
  “我不相信你竟如此不理智。”
  “这不是理智不理智的问题,这牵扯到盲目信任的问题。我已经失去对你的信任,——对你,对你整个的方式方法。目前,阴影比比皆是——萨姆·戈德史密斯、乔纳斯博士、西德尼·阿克曼,不过,这些是最不足道的。也许,它归结到如此简单的一个语言因素,我是说,那个曾经是我们的共同信念的语言,亦即是爱。你用数目字来谈论爱——这方面是多少数,那方面是多少数——但就我而言,怀疑渐渐产生了,越来越强烈,单纯数字不能透过竖在我们和调查对象之间,或者说我们的调查对象的头脑和心底之间的那道屏风。我开始懂得,人类决不是数字。任何数字都不能计算出何为忠诚,何为温柔,何为信任,何为同情、牺牲和亲密。我认为,爱情需要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是什么或者将是什么,这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准备去寻找它。”
  “保罗,我看见的是你,可是听见的却是乔纳斯博士的声音。”
  “不管是与不是,我想我自己寻找这条路。他帮了我一把。然而,我仍归是我。你明白,我不知道乔纳斯在赞同什么,我只知道他反对什么,但是我不知他倡导什么。可是我的的确确知道我信任什么和提倡什么。我相信,对爱情质量进行剖析将使我比任何爱情数字的研究更接近真实。那是它的本质。正因为这样,我相信,历史上任何传奇人物,尽管常常摸索,常常做蠢事,但却比你更接近真实。我相信,每个中世纪的行吟诗人,每个多情的阿贝拉德①,每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济慈,每个塑造了朱丽叶的莎士比亚和塑造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更加接近爱的全部意义,比你那些用表明性欲高潮和手淫的数字图表强得多。”
  
  ①法国哲学家、理论家(1079—1142),此处喻指哲学家或理论家。

  查普曼博士摇摇头。“不,绝对不是。相信那些白痴,你就是双料的无知加无知。我和你一样通晓历史。它比你所想到的要提供得多。对性行为或者爱,还有更多的要去了解。如果你愿意,可以从莎士比亚第二张最好的床的事实中,从拜伦在卡莱斯还未未得及解开行李就扑到一位女招待的身上的事实中,从阿贝拉德在失去能力后写的那些情书中的事实上,从de波姆帕多夫人憎恨性交却要大吃块菌植物和芹菜以便增加激情的事实上,从博斯威尔在巴黎和多佛之间与卢索的情妇特丽萨·Le·瓦萨性交13次的事实中,可以了解更多的东西,比你所说的那些很不精确的胡言乱语的诗、小说和所谓的情书要多得多。”
  “我不想再与你争论下去,”保罗说,“数量向来比质量更为耸人听闻。你会有听众的——不过我不再帮助你招徕听众——或者欺骗听众。”
  “那么出去好啦,快离开。跑到乔纳斯那里去,泄露我们的秘密。不过,如果你这样做,我敢保证,听着,保罗——我向你保证——我会看见你会为你的作为打上烙印,打上叛徒或讨人嫌的家伙的烙印。你将永远不能在科学界工作,因为我会毁掉你。”
  保罗慢慢地点点头。“是的,我想你可能干得出。不过,我倒希望你先毁掉你自己。不知怎的,我想我会胜过你。我想乔纳斯博士也将胜过你。我们对爱的概念——远远超出动物性的非感情的行为——我想,这点也会比你的存在更久远。”他站起身。“再见,博士。”
  查普曼博士继续坐在椅子上不动。“保罗,仔细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因为,如果你现在走出这个门,像现在这样不重新考虑就走出去,不表示歉意,我将永远不让你通过这道门返回来。”
  “再见,博士。”
  保罗走到门口。这个决定中如此刻板的部分竟是最终的、最容易的部分。他打开门,走出去,将它关上。他大步走出走廊,走下楼梯,走出楼房。
  有一会儿,他站在人行道上,端详着对面街上邮局旁边的新开的商店,橱窗内有一块标语牌。他以前从没有看见它。上面写道:“三思而行!”
  他记起很久前他曾读过的某些话语。他并不感到吃惊。西格曼·佛利德曾经写过,或者说过,某一天,儿子失去了父亲的那一天,他最终变成了男子汉,就是在这一天而不是以前。他回忆起,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有大失才有大得。呐,今天,他看见一个父母死亡,愿他们安息。
  阿门。
  他究竟步行了多少里路,或者说多少小时,保罗并不知道。好像有过望不到头的又矮又粗的枣椰树、浓密的桉树、中国榆树和乐园里的秋海棠、玫瑰和各种各样的鸟儿。曾经见过修剪齐整的草坪,草坪上有穿着游泳衣的高个子男人,穿着短裤的大腿颀长的女人,和穿着太阳服和工装裤的孩子们。
  他在毫无目的遛达中间,一次也没有想到查普曼博士。那些重要的该说的话,他都说了。而现在,微不足道的恶魔已被驱掉,他毫无包袱地走自己的路。至于将来,他并没有去寻找。而过去,更加遥远的过去,他倒不断地回忆起来。但是最多的,他的思想如同他的双腿,竟是毫无方向可言。思绪万千,有的记忆很愉快,有的令人苦恼,无所谓有什么意思或者结论。
  这时,在这无尽的时间的流逝中,他第一次意识到在那灰蓝色天空中棉花似的白云,意识到在那蓝花楹树的不规则的树冠上方,仅露出的太阳的明亮的圆盘边缘。
  当他到达凯思琳·鲍拉德居住的那条街时,他的感觉敏锐起来。此刻他对脚下的这条街、鲜绿色的植物和远处的房屋更加熟悉了。
  他就布里阿斯来想布里阿斯,这个地方他以前一无所知,可现在,就在这里,如此戏剧般的巨变震撼了他的生活、霍勒斯和卡斯的生活,而且他想,也许还有女人们,还有女人们。
  他懒洋洋地试着去弄明白,在美国,在世界上这种郊区社团,具有整个都市氛围的,却又与众不同,孤立的郊区社团的真正含意,他想弄明白,它在当今和这个时代的性的习俗方面具有什么代表性。除了查普曼博士所提供的之外,不可能有什么简单明了的答案,就在这时,他终于想起了查普曼博士和布里阿斯。
  查普曼博士最后的关于这个团体的性习俗或者它的习俗中的一个方面的报告,那份印刷出来的报告,尽管能够广泛发表,家喻户晓,但毕竟是布里阿斯自己时代的地位和名望的极小的一部分。也许,这份报告,在进入巨大接力赛中会一代代传下来,延绵100年之久。不过,每接一次,距离会缩短一次,接力的人会少一次。这样以来,这份论述美国妇女性史就整体而言,以及对布里阿斯特定而言的报告,在新的时代中,新的条件下,新的道德规范内,它的可行性就变得少起来。经过几十年后,读者会逐渐减少,最后会令人感到离奇古怪。很难界定,直到有那么一天,只有学者们把它当历史资料来查询,而这些学者们所吸收的,所剔除的,重新撰写的,便是查普曼博士或布里阿斯所能剩留的一切。
  那时,遥远的将来怎么能够知道在这个平静的星期天中仍然活着的现在这伙人呢?突然,保罗感到一阵理智的刺痛,那种必须与之共存的感到心灰意懒的无望的痛苦,他现在意识到,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知识是怎样的具有偶然性,怎么地被歪曲了。如果他,那个走在总有一天会变成尘埃下第四层废墟的街道上的今天的他,尚不能对布里阿斯的生活描绘个清楚——那么将来的学者、学生、他的继承人,不是在100年而是在5000年后,又怎么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呢?
  他试图设想5000年后这条街的情景,到那时,按照自然的演变规律,布里阿斯,整个洛杉矶,毫无疑问,会在爆炸、洪水、火灾、地震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埋葬。旧城上面建起了新城,然后又会崩溃、分解,如此反复,直至某次浩劫之后,留下一堆由草或水覆盖着的土包。
  后来,从现在数5000年后的某一天,有那么一位考古学家——也许是一位不落俗套的人,他推测公元20世纪这里曾经有一座城市,因为他的这一“荒谬”推测,被同事们放逐出去。此人将带着古代文物片断的复制品,以及他对神话和传奇的信仰,来到这儿,指导挖掘。也许经过几个月,也许经过几年,就在层层淤泥的下面,在下面,终于发现了古代人类的第一批暴露真情的残迹。
  什么能够躲过这些沉积保存下来?什么化石的残片将能熬过查普曼博士并揭示布里阿斯这条街上的他们本身的历史呢?会是一块沾着泥土的搪瓷片吗?这些十个世纪后的考古学家会知道冰箱的门在哪儿吗?知道硬质的鳍状物吗?这样一位考古学家会把它推断成属于一种绝迹的野兽呢,还是不知怎的得知它是类似卡卡迪拉克的四轮车的后一端?结有一层永久硬斑块的某个奇形怪状的瓶子,上面的某部分标签还能看得出吗?密码专家会认识标签上写的烈性威士忌这些字吗?抑或一个镀金的无脸的小偶像呢?这些专家能够懂得早已不存在的一种介乎犹太和摩门之间的宗教吗?或者把它说成有点像古代的一种地方戏,是当时人们授予那些将自己的形象粗制到布屏上去的大量模仿偶像?他们能知道,一块年轻人的骷髅,也许是女性,不超过67岁,是在那如此短暂的生命中某一刻被埋葬掉了吗?他们能够知道她活着时候长得漂亮,却有一个阴沉的不可思议的灵魂,而她曾经问与查普曼博士(在莱克密执安,斯克罗尔谈及的)合伙的某个调查者吐露了自己的性史,而所说的那个性交完全是一派谎言吗?
  这就是5000千年后的布里阿斯吗?就是这样的搪瓷片,汽车尾翼,小瓶子,小塑像,小骷髅吗?不错,保罗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在布里阿斯。考古学家的发现将会被广泛地通报,那处古老的文明及其地方会在无数的报纸上复印了又复印,某某地方,脆弱的女人们,异教的偶像,死去的语言,庞大的车辆。
  保罗扫视了一下这条街,竟想驱散方才的幻想。它不可能在这里发生,在这么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发生,如此全部接受这样一种幻灭,就会使得生活毫无意义和不可能。然而,他那颗沉甸甸的心知道,这事过去总是发生,而且将会重新发生。因此,这些无情的岁月组成的所有的历史都是一部谎言,还怎么能再相信古代埃及、希腊、特洛伊、庞贝就是历史学家用他们对20世纪含糊不明的推测,所假定而成的那种样子呢?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保罗想,它意味着布里阿斯确实存在过,不过一度存在过而已。现在,今天,此时此地,它存在着。就是查普曼博士将要记载或者他所看见的这个布里阿斯,因为他和查普曼博士不再为一体,它便是保留着的或起作用的所有的现实。这便是要好好受用和感激的一份礼物:在不可避免的湮没之前,在永不停止的明天的腐蚀之前,在化石形成之前,在挖掘者来到之前和在谎言开始之前,在这块命运为他选定的他所生活的地方,每分每秒时间,要去利用,不要浪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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