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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闹钟发出黄铜似的尖叫声。保罗·拉德福特的手摸着找寻闹钟,用手在上面握紧,压下按钮,将起床铃声渐渐捂死。
  此刻是星期天上午9点3分。
  有那么一会儿,保罗静静地仰躺着,让意识醒过来。仅存的宿醉迹像是他前额里面的一线压感,和那个像包着一层干燥的砾石的舌头。他坐起来,解开睡衣上面的纽扣,然后他记起了这天的日子。
  他离开床,一手拿起电话,另一只手取下话筒,接着拨动了前台的号码。
  “早上好。”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我是拉德福特先生,住27号房间。你有星期天的报纸吗?”
  “只剩下一份,先生,其它的全卖完了。”
  “你能将报纸送上来吗?”
  “当然,先生。”
  “还有,西红柿汁,两个单煎一面的鸡蛋。不加牛奶的清咖啡。”
  “还要别的吗?”
  “别忘了报纸。”
  “很好。”
  将电话放回到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桌上去之后,保罗解开睡裤带,让裤子自行坠落到地板上。他挪出一只脚,接着又抽出另一只,用脚把裤子朝上一踢,用手接祝他把睡衣折叠好,放进已经整理过正敞着的衣箱中。他查看了一下挂出来留作在布里阿斯最后一天穿用的衣服;查看了一下鲨皮布外衣;查看了一下蓝色涤纶衬衣和编织领带;查看了一下椅子上放着的短裤,地板上放着的短袜和鞋,一样样地核实。他走进卫生间刷牙,刮脸,冲了个淋裕当他洗完冷水浴后,开始用土耳其白毛巾的粗面擦干身子。昨天的景象终于一幕幕出现在回忆中。
  他那时刚好来得及把那两位侦探拦住,对他们做了自我介绍,将卡斯·米勒的信拿给他们看。回答了他们提出的十一二个问题。他们看过信,显得很兴奋,并对查普曼博士和他表示感谢。接着,莽撞地开着车下了山,去把这封自白书交给他们的头头。保罗设想,最终会交给地区律师处。当保罗返回游泳池边时,他立即意识到,查普曼博士已经不在那儿了。
  后来,打点好行李之后,保罗从前台服务处得知,查普曼博士已经乘福特车离去,给记者留下话,发表演讲一事要等到第二天再说。整整一天笼罩着的那一连串的强暴而悲惨的事件,此刻终于影响到保罗了。他曾经开着凯思琳的车到贝佛利·威尔希尔的酒吧。在那漫长的夜晚,他喝光了五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和邻座的一位英国人聊起天来。这位英国人向他叙述了珠穆朗玛峰的历史,谈到安德鲁·欧文和乔治·——利—马勒里更是津津有味,特别感人。午夜时分,保罗回到旅馆,倒头便睡着了。
  这时,他已将身子擦干,穿好了衣服,心下在揣摩,布里阿斯的最后一天,是否是查普曼博士整个项目的最后时日。他试着想象卡斯自白书所产生的后果。肯定无疑,萨姆·戈德史密斯现在已被释放——当谁的面?——新闻界也已作了报道。
  今天星期日晨报会充满了轰动的消息。他想象着那些大标题:“查普曼博士的门徒性行为疯狂;杀害了一位洛杉矶的家庭主妇……两个孩子的妈妈被性疯狂的查普曼同伙杀死……查普曼的同事在杀死了他会见过的一名妇女后自杀身亡……查普曼性专家扼杀了在社会上有身份的妇女;毁灭了他自己……‘她是罪人!’查普曼博士的同事勒杀女演员后喊叫。”
  保罗毫无怀疑,善德和报应的猎狗已被放出,扑向查普曼博士。从佐尔曼打来了电报,宣布撤回;里尔顿的校长打来了电话,声称暂停;出版商写来了信,取消出版计划;3000多已婚妇女的密码调查表放置银行保险柜中无人问津,要等到另一个年代好奇的人才能发现它;《美国已婚妇女性史》就会加人到那类富有创造性的著作的流产队伍中,那情景就像拜伦公爵的回忆录和理查德·伯顿的《芬芳的花园》。在恐惧中和无知中等待解放的几百万妇女,无论是年轻的、年老的,还是已婚的未婚的,将会继续滞留在黑暗的灵魂中。然而,保罗告诉自己,其他一些伟人们便幸免于流言蜚语了。他竭力回忆他们的姓名。不错,亨利·沃德·比彻尔便是一个,但是,不是赤脚大仙乔·杰克逊。看来不是他,不,不是赤脚大仙乔。
  保罗为查普曼博士感到惋惜,也为自己感到遗憾,为因促使他老师的毁灭而难过。犹大为了金钱干过出卖的勾当,不可饶恕;所有那些渺小的叛徒,富科斯,还有其他的人,为了爱情、金钱而背叛,不可饶恕,不过,他干了这种事至少是救了一个无辜的生命。欢迎你,萨姆·戈德史密斯。
  他穿好了衣服,还未来得及穿鞋便听见门上传来了敲门声。他打开门,一位秃顶的餐厅招待拿着早餐盘和厚厚的星期天报纸走进来。保罗在帐单上签了字,付给那个招待半美元小费,在他出去后关死了门。
  房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保罗一页页地掀过那些没完没了的彩画版面。最终停在新闻部分。他将它一下子抽出来,一边喝着西红柿汁,一边将前页打开销放在他的大腿上。
  头号标题:总统谈论柏林问题。
  照片和解说词:歌唱家私奔拉斯维加斯。
  小标题:地震将墨西哥夷为平地。
  小照片和解说词:查普曼博士的同事死亡。
  小标题:性史学家米勒在车祸中罹难。
  保罗迅速阅读了那半个专栏的故事。“卡斯·米勒,现年32岁,单身,性行为权威,系里尔顿学院正对已婚妇女性史调查项目中与乔治·G·查普曼博士合作的同事,在托潘加·坎扬一处高山公路上行驶时,由于对租用的轿车失去控制,从千尺高的悬岸上栽下,不幸身亡。据警察透露,这次车祸是第六次……”保罗向后坐了一下,难以置信。死亡本身符合事实,不过其他,全是被忽略了的一派谎言。没有一个谈到卡斯杀害了萨拉·戈德史密斯,没有一个字叙及卡斯自杀的坦白,没有一个字提到或引据那封自白书。
  保罗扫视了前页的其他部分,然后又转到下一页,直到翻到第七页上,他才发现两英寸长的报道。
  小标题:昨发现一布里阿斯妇女死亡。
  保罗读下去。萨拉·戈德史密斯,现年35岁,在厨房内,颈部折断。警察正在调查。其夫被拘受审。萨拉·戈德史密斯,本地出生,联合会成员,暂留待查。
  还是没有涉及卡斯强奸和杀害的自白事。有的只是事出偶然事故的暗示。
  两个不相干的人在这个大城市里被消灭,纯属出于偶然的巧合,是事故所致。它们在明天发生,它们也可能在昨天发生。毫不相干的人,一个登在第一页上,一个登在第七页上。
  两者的关系,一点也没有。没有因果关系,案子已结,几近了结。查普曼博士吗?进行过接谈。萨姆·戈德史密斯呢?拘留审讯。卡斯·米勒的坦白?什么坦白?
  那封信,卡斯的那封信才是事实,保罗断定。无论谁废除了它或者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使之无效,它毕竟被执法人员看过了。他们肯定知道萨拉·戈德史密斯是无辜的。最后,他们非释放他不可。然而,他们会吗?验尸官的报告写了些什么?尸体解剖,阴道涂片能表示出死前进行过性交吗?然而显微镜是无法区分自愿性交和强迫性交的。谁会被指为性伙伴呢?萨拉的不知名的情人,自然是。萨姆当场撞见了他们,或者是当情夫离开后撞见了,这么一想,就会是萨姆。不过,如果卡斯的自白书被忽略了的话,验尸官的报告也可能这样。或许他被牵扯进某种秘密交易中不能开口。他有几个孩子?如果是这种情况,萨姆会是安全的;萨拉的死亡,是出于偶然事故。
  保罗的思路在飞旋着,他努力去思考某个直接行动方案。
  即刻,他回忆起那个侦探的名字,那个他把信托交给的人,他的名字叫坎纳迪。保罗将报纸扔向一边,走到电话机前。他拨响了接线员,她告诉他有关情况。查到了布里阿斯警察局的分机号码后,他找了111,一位警官接了电话。当保罗询问坎纳迪时,他把线转给一位副职官员,不,坎纳迪不在,而且一周内都不在。他到新墨西哥去处理一桩引渡案子。保罗问坎纳迪的同伙,那另一个侦探在不在。他在英西诺,晚上才会来上班。保罗设法解释那封信的事情,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那位副官把他当一个疯子看待。保罗问他萨姆·戈德史密斯是否仍困妻子的死被拘审。那副官解释说,保罗得打电话给市里去问,这种事通常不会在电话里透露。
  保罗将话筒放回挂钩上去之后,尽力去考虑各种可能性。
  立即,他看清了昨夜以前他拒绝看的东西,盔甲中的裂缝。
  他问自己,这有没有可能,这事情的可能性使他感到一阵寒颤。
  他瞥了一眼钟表,离电视播出时间还有40分钟,他答应与霍勒斯和内奥米一起观看电视节目。匆匆忙忙穿上鞋和衣服之后,他快速地朝凯思琳借给他的轿车走去。他决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作贵宾的机会。昨夜,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他曾经扮演过上帝的角色。可是他是个说话不灵的宙斯,毕竟权力有限。现在,他会看见那个原始祖,仍未击败,仍然胜利在握的耶和华,王中之王。
  鲍登·布什的每周半小时的节目“热门话题”,它是由原正统剧院创始,每星期天早上播出的节目,该节目被电视网买下。该剧院距用巨大的玻璃和钢结构建筑的电视网两个街面。
  它有1500个座席。电视网总经理将它指派布什管理,因为他的节目在高等学府中开发到最大限度了。每逢星期天上午,观众席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教师、年龄较大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家庭成员。他们把这样的演播当作自己的声望所在,将这间糊着壁纸的房子作为良好意愿的象征。
  像往常一样,这个星期天,剧院已经满座。稍有不同的是,还有些无座的观众沿墙和在后边站着。具有吸引力的贵宾、查普曼博士创下了新纪录。也像往常一样,鲍登·布什发现有必要无视药瓶上的说明,在一小时之内又加吃了一粒,努力将自己的胃稳定住鲍登·布什现年34岁,黑黑的皮肤,瘦瘦的个子,脾气暴躁,拥有布鲍迪和埃米像,不过他更为感到骄傲的是所患的皮疹和溃疡。他带着那两件东西,像是佩着竞技绶带那样荣耀。凭借着一位远房表弟当了某个电视网副总裁的势力,凭借着曾经写过的篇通讯论文,指导过一次谁也没有见过的书籍回顾展,告诉过《剧艺报》的一个专栏作家,他为研究故事创作的出发点曾阅读过西托尼斯等等以上这些资料,得以在两年前掌管《热门话题》,并使它成为电视界内行和大学们的不可或缺的节目。眼下,他服下那粒白药丸后,很不愉快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这个不愉快的时刻。
  作为107次的这些有学问人们的节目主持人,鲍登·布什养成了一种容易激动的毛病他先前业已晓得,而且后来也总是念叨,说这个节目教给他一件事——那就是,学术界中的那些大人物们,比任何活着的悲剧演员、歌剧女歌手和舞蹈家,加倍地容易激动。现在,又来了个乔治·G·查普曼博士,更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例子。鲍登·布什一开始就把他看成是一个卖座能力有余、个性品质不足的人。他曾经让人看上去像是一只老绵羊那样的性情不稳,甚至会同意电视网检查备忘录中规定的要求,不准在电视中出现“性交”这个字。因此,一小时前,他突然大发雷霆,更加让人始料不及,致使整个制作班子狂乱地打起电话来。不过现在,这个困难已经解决,剩下的只有最后这一项令人不愉快的任务。
  门上传来了敲门声,鲍登意识到节目很快就要开始了。
  “进来!”他喊叫了一声。
  他的秘书希拉将门打开停在那儿。“布什先生,维克多·乔纳斯来啦。”
  “带他进来。”
  乔纳斯博士拿着笔记和统计资料的薄皮文件夹出现在门口,接着走进了房间。鲍登一跃而起,绕过办公桌迎上前去。
  “乔纳斯博士!”鲍登使劲地握着来访者的手大声说。
  乔纳斯博士不那么明显地笑了笑。“身体怎么样?如果我有点气喘,请原谅。爬这段楼梯——”“为了电梯的事,我和他们斗争了两年……现在不说这些了,希拉……两年,不过,不,你不能将它放进屏幕上去,那是对金钱的浪费,请坐这儿,就这儿。”他将乔纳斯博士硬推进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抽雪茄吗?”
  “不,谢谢。”
  鲍登·布什返回他办公桌设防区的后面,双手不安地动着。
  “这上面过去是某位歌后的更衣室——这就是为什么建这么高而陡楼梯的原因——所有的后台都用它们。”他对着这间房挥动了一下手。“我们于了件好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乔纳斯博士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上面涂上了宁静的淡绿色,灯光不直射;办公家具都闪着胡桃木和淡黄色的皮革光亮;墙上挂着配有闪光金边的黑色窄框里的以往节目的广告;一架有玻璃前门的书橱,部分地方摆上了书,有橙色的电视年鉴、凯里尔·吉布兰的《预言家》、米尔德丽德·克拉姆的《永恒》、沃尔特·本顿的《这是我亲爱的》,还有《美国名人录》。
  “挺不错。”乔纳斯博士说。
  “博士,我们几乎快要转播了,所以,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也不想浪费我的时间,”鲍登·布什直爽地说,说话的口气不像在闹胃病“我真不愿对你说这件事,可又不得不说。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竟出现了——我怕今天的演播我们不能用你了。”
  乔纳斯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这种感觉在内心已经有过。
  精神上有所准备,此刻完全明了个中含意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深感遗憾。”他平静地说。接着拿出玉米棒芯烟斗,装满烟丝。
  “出现了某种情况。”
  “你是说,查普曼博士出现了?”
  鲍登所占的上风没有了,变得毫无生气。“有点像,你怎么猜到的?”
  “查普曼博士害怕我。从一开始我就有点困惑不解,他怎么会让电视专题讨论小组的咨询人员将我包括进去。”
  “就是嘛,”鲍登说,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知道有你。我们从来不预先通知谁会是讨论组的成员,当他们到达演播室之后才告诉,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预知有关问题。这样讨论起来具有自发性。”
  “你向他显示我的名字时发生了什么事?”
  “干了一仗,像火山爆发。说他不会与你一起出现在任何舞台上——你来是向他开火的,等等,等等。说要么你走,要么他走。我不在乎告诉你,我被搞得不知所措。呐,我肯定你能够现实地对待这件事。这恰像图片。他是明星,其余的都是小人物。我想试图让你留在家里,不过——”“你告诉我妻子了吗?”
  “没有。”
  “太糟糕了。她正邀朋友到家里观看我的讨论。你怎么做更换?”
  “哦,我们找到了两个附近学校的好多嘴多舌的雇佣文人。
  我在家找到他,是人类学协会的非正式成员——他能参与这事只是想得到查普曼的签名。真对不起,乔纳斯先生。当然喽,你会得到报偿的。也许我们可以在下次用你,下一次电视演播时。”
  “我以后非常忙。我们正在开一个诊所——”。
  “也许我们能够为此捧捧常”鲍登·布什说。
  “这便由你去做了。”他站起身,伸出手。
  鲍登·布什用右手握住乔纳斯的手,又用左手盖住两人握着的手,鼓励自己的眼睛稍稍湿润起来,他这种处理才能曾经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待人诚恳的声誉。
  “你平易近人,博士。”他说。
  乔纳斯随身关上门之后,他用手抓着护栏,缓缓地走下那条危险的盘旋楼梯。来到较低的那层楼梯平台,亦即后台时,他打量了一下那混乱的准备场面。他看了看那一大堆卷缆柱,卷在那儿像睡着的大蟒。还有在滚轮和轨道上安放着的笨重摄像机和监视装置,许多人身穿衬衣,乱忙一气,看上去像是什么事也做不成。
  想起他在幕后所瞥见的这番景象,他想不出这种影视生意为什么竟是一种在混乱中如此众多的人如此狂热地忙碌,所完成的工作量又是如此之少?五角大楼、约翰·霍普金斯家族、大众汽车厂、联合国,完成的就比这多,而且那些地方的活动相对来说比较安静,也不慌乱。这答案,他断定,是因为在影视界里的大多数人不到位,原本就不像其他领域的人那样,有过献身奉职、谨慎从事的教育训练,也许是因为捞钱太多,过分受捧,因此有一种自我重要的夸张感。他们忙忙碌碌,因为他们相信,用自己双手制造的那种画面中的神秘,如果他们不忙忙碌碌,地球就会停止跳动,其他任何人就会掉下去。对一个外界的人来说,这种华而不实的跳蚤竞技表演,不可能与外部世界做到真正的比例谐调,确是可悲。就某种情况看,查普曼博士已把自己与这群跳蚤联盟,而这正是他最坏的一面。
  乔纳斯博士现在能够观察这个舞台了。在脚灯远处,可见到人面海洋的一小部分,两架摄像机正被推动到位,有一个人正在快捷地清除着小组成员用的桌子。乔纳斯博士正要转身离开,这时他看见就在一幅色彩单调的森林图画附近,立着一个大块头,那个被数以百计的杂志、报纸、新闻片和电影节目宣扬得熟悉的身影。他毫无积怨地注视着这个敌手:那个挂着笑容的宽面庞,脸上化了妆,一个年纪挺大的妇女用软纸巾擦着他的前额和两颊。
  这位大年纪的妇女离开后,乔纳斯博士代替了她。“乔治·查普曼吗?”
  这个大块头一副和蔼可爱的样子。“不错。”
  “我是维克多·乔纳斯。”他没有伸出手去。
  那张宽脸毫不掩饰地沉下去。“哼。”他说。那语气活像腋下夹着来福枪,正对准偷猎人的猎场看守。
  乔纳斯拍拍他的皮文件夹。“我原盼着来询问你——”“询问我?你是说,想方设法整死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干再好不过了。”
  “你完全错怪了,”乔纳斯和缓地说。“我不会残忍到——嗯,利用电视舞台作我们哲学方面的一决雌雄的竞技常我从来没有打算用这个地方作为暴露你采用手法荒谬的场所。我给佐尔曼基金会的论文对此已经是最适合的举措了。不会这样,我所希望的,亦如一个科学家对另一个——”查普曼博士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科学家?你还厚颜无耻自称为科学家?我很高兴你现在来这儿。我也乐于当着你的面告诉你我的想法。你是一个学术界不花钱乘别人车的人,不付出任何代价,坐享别人的成果——就像依附在鲨鱼身上的那些小动物——寄生在上面——像附在船身上的甲壳类藤壶——”尽管乔纳斯从对峙的那一刻起便决定要保持平和的态度,被激时不要生气反唇相讥,可现在他还是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你常习惯这样发脾气吗,查普曼博士?”
  “你有一种事业,只有一种,”查普曼博士继续说下去,“那就是摧毁我。”
  “我究竟为了什么要去摧毁别人呢?我以前曾未与你见过面,另外——”“你很贪婪,并且有野心,那就是为什么。”查普曼博士说,“只要我的理论被证实,被接受,就没有你的地盘,你像……像1895年的马和轻便马车制造商一样,当杜伊出现时——”不一会,乔纳斯的好脾气恢复过来。他有一句趣话就在舌尖上了。“你是说——”然而,查普曼博士继续猛烈攻击,压过了他。“……为了保持老式的过时的方式去争斗,为你自己的生存去争斗。如果你能用任何手段——比如偷偷涉人这个项目或者背着我的面与佐尔曼那伙人搞秘密交易——让我丢脸的话,你尽可去做。为了让你活,我就得去死。你想能够跨过我的尸体为自己从佐尔曼那儿捞点什么——为你那海边的江湖骗子诊所输点氧——”查普曼博士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这时乔纳斯博士也将自己不顾一切地投人到这场对话中。“说得对,”他尖刻地说,“我想摧毁你——”“到底点明了!”
  “……可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为了我自己的飞黄腾达。肯定的,你的耳目早已向你报告过,我已为我的诊所和理念获得了充分的支持,我不再需要更多的什么了。”他萌发了中伤这个真正的带优越感的对手的欲望。“要明白这一点。查普曼,对成功的贪欲,似乎已经掩盖了你的科学家的才能——而这种贪欲还没有占据我,还没有。恕我直言相告,我所想要的一切是真理,——真理,去它的,不多不少,我不会为用了这个字而感歉疚。对我来说,你的理念并不是真理,而是谎言——不,不是谎言,而是一半的真理而你却不遗余力地将它贩卖成全部真理,唯一的真理。你摒弃了耐心咨询细致入微的调查及验证真误的所有努力——你不承认任何失误,你已经毫无谦虚可言,毫无承认错误、另择他途、修正和改进你的方式方法的客观态度——因为我感到你正在这样进行表演,不得不这样表演,因为你已经太快地抛头露面——因为这,我就要与你斗。是的,我将要与你斗,与任何一个原本是推销商却把自己装扮成纯粹的科学家的冒牌货。你戴着爱因斯坦的面具,而背后我看见的却是巴鲁姆和特克斯·里查德——”查普曼博士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安在脖颈上的大脑袋颤抖着,宛如一个被舞蹈症折磨着的人。“如果我不晓得你故意引我上钩,”他狂怒地低声说,“惹我接你一顿从而使你的名字也能见报,而结果把我拉到你那恶棍兼的水平上去的话,我准会揍你,我仍然会。”
  “看得出,”乔纳斯博士说,“这就是你那所谓的冷静的不偏不倚态度的佐证,我猜得对吗?这就是你所提倡的用来解决科学见解有分歧的手段吧——先是阻拦不让人对你的调查进行讨论,而后恫吓要对批评你的人大打出手?我并不为此感到吃惊。”
  “我重复一遍,你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批评家——你是个恶棍兼蠢货,乔纳斯,你甚至连你的小小后院都经管不好。
  你在加里福尼亚干了些什么?与几个穷困潦倒的墨西哥人和卡车司机的邋遢女人说说话,围绕着婚姻咨询的话题咩咩地叫几声就成了卓越的答案吗?这就是你那性启蒙,改进人类的主意吗?你能说服任何人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我从2000英里来到这里,在两星期内完成的工作,你在两年——十年也办不到。”
  “你什么也没有干成。你引发了无数的祸端。”
  “我造成的,是吗?”
  “不错,祸根是你。我并不是在猜测。我有机会会见过你与你的同事会见过的几个已婚妇女。有一个例子,一位年轻妇女——你所会见过的志愿者之——受到危险的刺激——竟与整整一组男人纠缠在一起,那结果你是能想象得到的,我并不是说把这完全归咎于你——不过,你倒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被那种毫无体贴的询问所激起的兴奋——”“不要对我说教!如果你要把治安条例之类的废话向佐尔曼贩卖的话——”“不经过仔细地反复考证,我任何话都不会说。不,我没有真正的证明你会见技巧本身有害的证据,我只是怀疑,有几个孤立的事例让我这么想。你正在提醒我这个思路,查普曼,我将会告诉你。这也许是一件有朝一日值得研究的事情——调查由于你的典型的激醒所引发出的破坏性。不过,在目前,我很满意地得知你的工作所造成的直接的结果——”乔纳斯博士突然意识到,他们俩人现在已经变为三个人了。这个第三者便是鲍顿·布什,他看见他们俩激烈舌战,就绕过圆弧形楼梯走下来,以便打破僵局。
  “好啦,好啦,先生们,”他大声地打断他们的舌战,紧张地搓着干燥的双手。“我看见你们俩相聚在一起,避开摄像机交换自己的问题和答案”他紧紧地挽住查普曼博士僵硬的手臂。“查普曼博士,最好赶快就位吧。只有五分钟了。我们还要做些准备工作。我想要你过目一下新的介绍词——我们要解释一下专门小组人员的更换,因为电视网先前在几次节目空间宣布过乔纳斯的名字——不错——还有,我想,呐,需要安排关于卡斯·米勒的令人感伤的话语。”
  鲍登·布什的话最终引起了查普曼博士的注意。他开始领着这个大块头向舞台走去。
  “祝你走运。”乔纳斯博士不无讥讽地在他身后喊道。
  查普曼博士回头看了看。“你见鬼去吧。”他说。
  3点后不大会儿,保罗·拉德福特匆匆忙忙地走进布里阿斯的妇女联合会大楼,两步并作一步拾级而上。
  保罗大步流星走进空荡荡的向前伸展的走廊里,鞋跟踏在图案地板上的响声,回荡在毫无生气的灰泥墙壁中间。保罗十分气愤,脸上就看得出来,任何穿着带裂缝盔甲的人,都可一目了然地看得出来,于是便会躲到他们的城垛里去。
  由于晨报一版、七版刊登的消息,他越来越感到有必要为真理而斗争。其实,保罗推断,这种必要性昨晚便已经产生了,就在那游泳池旁边,对死者的留言进行了简单交接的时刻。不过,眼下要采取的确切方式是在早餐盘上形成的。
  他记起鲍登·布什在“热门话题”的开场白宣告词所带来的震惊。他那时坐在霍勒斯和昏昏欲睡的内奥米旁边。他记得,主持人文雅地宣告,心理学家维克多·乔纳斯博士已从电视节目中退出,并做出了最后的替换安排,他和霍勒斯一听到这事的变故,均感到困惑不解。
  半小时的如糖似蜜的节目过后,有一小段时间,像是在秘密会议中互换倾慕的社交场合,剩余的部分,则完全由查普曼博士一人进行了大获全胜的独角演说。这时,保罗一跃而起,电视演播室里观众的欢呼声依然鸣响于耳,他却已经走进内奥米的厨房,打电话给乔纳斯博士。他的电话是由佩吉·乔纳斯接的,她也承认对她丈夫的缺席深感迷惑。“我无法理解这种事,”她说,“他熬夜准备向查普曼博士提出问题。”他给佩吉·乔纳斯留下了内奥米的电话号码,然后边踱步边在脑中揣磨各种可能性。他等呀,等呀。最后维克多·乔纳斯终于给他打回了电话。到这时,保罗才算听到了取消乔纳斯的详情细节。然后,也就是因为这,义愤发展成了反击的武器。
  保罗过分激动和不安,哪里还有心绪吃午饭。他分别给旅馆和联合会大楼打电话,追踪查普曼博士的去向。两处的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最后,2点30过后,贝尼塔·塞尔比从联合会大楼和会议室里回了电话。不错,她说,查普曼博士和她在演播之后,电视网和影片制造商又请他们吃饭,他们刚刚返回。不错,她答应,他们至少还需一个小时呆在大楼,以便清理好最后的工作。
  这时,他来到会议室门口,万千思绪索绕心际。保罗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抬起手来准备敲门。然而,他没有敲,却伸手摸着了旋手,转动了一下,径直迈向里面。
  查普曼博士并非一人在房内。他在向贝尼塔·塞尔比口授文稿。贝尼塔·塞尔比坐在查普曼博士的对面,她的铅笔在交叉膝盖上的缩写便笺上平稳地划写着。
  “……一位真正的献身科学和科学发展的殉职者,”查普曼博士口授说,“14个月来,他毫无保留地——”查普曼博士见保罗进来,点点头打招呼。“就要完成这份新闻稿,一会儿就完,保罗。”
  保罗木然地走向附近的金属折叠椅,坐在边缘上。
  查普曼博士指指贝尼塔便笺簿。“再念最后一句。”
  贝尼塔拿起便笺簿,读道:“查普曼博士为他那忠实的同事的夭折深感悲哀,他今天向全国发表了以下声明:‘卡斯·米勒是一位真正献身科学和科学发展的殉职者——’”“贝尼塔,这样写,‘献身科学和科学的艰难的发展。’继续下去。”
  她翻弄着便笺簿,接着继续读下去。“‘14个月以来,他毫无保留地……’”她将最后这句话拖悬在空中。
  查普曼博士噘起嘴,打量着上方的灯具,然后流畅地继续口授下去。“……将自己的身心投人艰苦的工作中,每天不只8小时,而是10或12小时地夜以继日地工作。他多么渴望看到我在性行为方面的首创工作能得出成功的结论。但是,卡斯·米勒的牺牲不是徒劳的,他为即将出版的《美国已婚妇女的性史》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此书将在下年的春天问世,并以此来纪念卡斯·米勒。正因为有他参与,我们敢肯定,整个人类将会更加健康和幸福。对米勒先生的悼念活动今天将在康州里尔顿学院的教堂举行,同行与朋友将在那里向他致哀。他的遗体于今天上午将从洛杉矶运往新墨西哥的罗斯维尔,他现在的唯一的亲人,他的亲爱的母亲R·M·约翰逊太太居住的地方。”
  查普曼博士视线转向保罗,寻求他的赞同,可是保罗的目光却向下瞅着地板。他一直在回忆卡斯是如何崇拜雷纳·玛丽亚·里尔克,并且几次谈到诗人的精神玻保罗想起里尔克曾在信中写过的一些话,他意识到查普曼博士的目光正盯着他。
  他竟能记起里尔克的两句话:“像一条老路那样,所有的伟人的生命过分膨胀……他们的生命非正常发育,像不再使用的一个器官。”
  “这样就行了,贝尼塔,”查普曼博士在说,“这把我们搞得够紧张啦。搞好七份,标上红箭头,发往表中所列的电台和报社,最好马上去做,他们整整一天都在催。”
  贝尼塔像一位获得圣物的仔悔者,牢牢地抓住本子和铅笔,冲出神龛,去传播他的话。
  查普曼博士将他的椅子朝保罗身边拉过来,椅子腿划过地面。“讨厌的事,”他说,“真高兴做完了。”他摇了摇头。“可怜的家伙。”他合乎礼仪地延长了一段表示怀念的时间,然后转移到活生生的现实中来。他叹了口气。“呐,好了,”他说,将两手掌合在一起。“哦,保罗——你看过播出了,是吗?”
  “我看过。”
  “你怎么认为?”
  “像平常一样。”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多不少。你告诉他们不少的老生常谈,用几个浮夸的性交材料来刺激他们,而没有谈任何特别新颖或有用的东西。”
  查普曼博士的眼睛眯起来.可仍保持着镇静,因为他一直盼望保罗提问那封信的事情。他认为,还没有理由去生气。
  “这是家庭电视节目。它面向所有年龄的人,所有的家庭。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问我吗?”
  “不错。”
  “至少,我期望像你这样有地位的人,不应该坚持电视网把你与一组拍马的傀儡安排在一起。那三个蠢货,你可以将他们中任何一个举起来,将他们折起去,他就会尖叫出声‘好哇,好哇,’像橡皮囡囡喊叫‘妈妈’那样。你需要一位合格的竞争者,而不是小城镇上那种容易取胜的比赛。你为什么将乔纳斯博士从电视节目中踢走?”
  查普曼博士发怒了。这是始料不及的。“谁说我把他踢走的?”
  “乔纳斯博士对我说的。况且我相信他。”
  “乔纳斯?你一直跟那个骗子通话?”
  “正是你先派我带着你的小小诱饵去他那里的。我当然给他打了电话。我听到播出的宣布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使宣布听起来像是乔纳斯博士临时逃脱,我需弄弄清楚,所以我对他通了电话。我也要求他告诉我原委。”
  “你知道我们对他的看法。”
  “不是我们,而是你个人,博士。”
  查普曼博士又眯起了眼睛。他那高音嗓子降了一个调。
  “我无需对我的行为向你辩护,保罗。那个家伙是个雇佣的破坏者,更糟的是,他发疯般地渴望权力。他相信我的衣钵。假若他是一位真正的对事实感兴趣的科学家,那情况就不同了。
  我会欢迎他。不过,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在电视上强加给我潜在的行刺人,你想我疯了吗?”
  “我想你更喜欢成功而不是科学。我想你怕失去众人注目的中心。至于对待乔纳斯或任何其他诚实地不赞成你的人,我想你马上就会变得偏执起来。”
  “真胡扯——竟出自了解我工作的人的——真令人失望——这话竟会由我希望把他造就成我的继承者的人说出来。
  你没有喝醉,是吗?如果你喝醉了的话,也许原谅你会容易此。”
  保罗坐直了身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酒精决不可能使我对你这样讲话。也许是从迷惑中清醒过来。”
  “我们都过分疲劳了,保罗。”
  “我不疲劳,而你似乎也不累。你似乎延至昨天仍有足够的精力把维克多·乔纳斯解雇掉。显而易见,昨天你也有足够的精力把卡斯·米勒从一个强奸杀人犯变换成一个献身科学的人。那真是令人难忘的炼丹术。你怎么变换的?”
  查普曼博士沉默了一会儿,审视着他那放在桌子上的双手。“不错,我一直在盼着从你那里听到这话——在你读过晨报以后。”他抬起眼来,不过并没有对着保罗。“如果你认为你能理智一会了,我将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明白,我认为,说到底,这是个如何正确看待事物的问题。你观察事物,比较近,太近。你所看见的就那么多,那些更远的你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离开一点,离得够远,这样你本人就不被卷进去了,这样,你就能比较全面地观察局势,就能够判断它,判断它背后和周围的情况。呐,拿卡斯·米勒的信为例——你所看到的只是有人被拘审或被捕,而那封信可以解救他,因此感情用事,你便跑去证明那个人是被不公平地拘留,决不顾忌更加严重的后果。另一方面,我却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也许因为我是造就的科学家。而你,不幸的是,不是科学家。你做起来像位作家,一个俗人,一个罗曼蒂克的人。对此,我并不责怪你。但你是自己背景的牺牲品。你瞧,保罗,我相信,在面临危机的时刻,真正的科学家与天主教的教士有许多相同之处。
  我们俩人都知道,我们一起共事已有很长很长时间了,而且将继续共事。我们通过历史的望远镜观察凡夫俗子,我们会看见,每一年,每十年,每一代,每一时代,不停地、反反复复地重复它的关键时刻。如果在每一次,第一个事情上,我们总去严阵以待,就会使自己陷于愚蠢的琐事中,忘记了那最终的目标——”“你此刻谈的是生存,而不是什么公正的原则,”保罗镇静地说。“难道不是吗,博士?“让一个无辜者被忘却,他在你的望远镜中太渺小,他只是个小斑点,这样,你和你那伟大的调查就可以被宽恕了?”
  “好吧。我将把这放到你坚持要我涉人的那个小舞台上去处理。不错,我将承认,有必要将米勒从一个杀人犯和强奸犯转变成一个科学的殉难者。因为,我看见那些毫无头脑的百姓,甚至会像你刚才那样做出反应。他们在读过一个思想不定型的人所做的自白后,会感情用事地来判断我们,不可能耐心地考虑有关的事实。可是,事实是什么呢?从法律上看,卡斯没有杀害那个女人。验尸官说她是摔死的。没有证据表明她受过打击。就法律角度而言,她决不是一个贞洁淑女。她自己承认,对丈夫不忠,而且正准备遗弃自己的孩子出走。”
  “那么你认为这样就证明强奸是正当的吗?”
  “不能这么说,我只就事论事。至于强奸嘛,假设说,你如此慷慨交给警察的那封信,今天附上大字标题发表了,它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对她的思念,对她那活着的孩子和亲戚,会有什么用呢?他们怎么能够晓得这是强奸和不是——”“那是多么蹩脚的暗示!”保罗问。
  “保罗,我已讲了她那不贞的记录。贝尼塔检查过调查表,正是卡斯会见的她,也许她邀请的卡斯——”“卡斯在他的遗言中就会大吹一番的。相反,他写下的是卑鄙的羞耻和罪恶。”
  “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也说不清。况且,目前只有死者的丈夫和寥寥几个人知道她有婚外遇,并打算抛弃她的家庭。
  如果这封信发表了,可悲的伤痕会给她的孩子打上终生的烙樱你想到这一层了没有?”
  “我想到了一件事,博士。你的诡辩眼下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我想到萨姆·戈德史密斯要到毒气室中,还有成为孤儿的孩子们,除非某个诚实的人为了他们采取行动。”
  查普曼博士对此不屑一顾。“但是,这封信的发表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它会向大众暴露了我们小分队的一个成员,是一个自杀的疯子。新闻界和读者会多么幸灾乐祸地看待这件事?他们会怎么样地折磨我们?就是因为出了一个坏蛋,我们都会被永远地唾弃。你能想象得到吗,我们的敌人抓住这一点的话——喻如乔纳斯博士——”“乔纳斯博士知道。”
  “知道?”查普曼博士反问,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来之前,我告诉了他整个事情。”
  “你这个蠢货!”
  “我认为做蠢事的是你,查普曼博士。我了解乔纳斯而你不了解。他的反应是客观的。他甚至说,如果考虑到它最终对这个家庭,对你的项目造成的危害,如果用其他办法可以挽救萨姆·戈德史密斯而不必冒什么风险的话,那么隐瞒卡斯的信就不无正当的理由。他感到,如果你的项目要被摧毁的话,那应该用科学的辩论,而不能用流言蜚语作为理由。”
  查普曼博士仍旧站着,脸发红。“那么说我们是在跟基督打交道了。”
  “我也不同意乔纳斯的意见。我仍不想让一个无辜的旁观者为了你的利己主义而牺牲掉。”
  “他不会牺牲的,”查普曼博士生气地说,“地区律师未得到说明戈德史密斯确实是无辜的证据,是不会烧掉那封信的,而今天中午还没有。”
  保罗感到松了一口气。“你是说他自由了?”
  “当然喽,他现在帕莫纳某个商业会议中或别的场合,并且最终找到证明他不在现场的目击者。现在,你有了你那无辜的旁观者,根本不存在作出牺牲的羊羔。最后证明我不是专制独裁者。对此你怎么说呢?”
  他坐下去,多少有所控制,他将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我说这并没有什么改变,”保罗静静地说,“这个人自由了,我很高兴。不过整整一天我观察到你,你的事实仍旧是原来的事实。就我来看,你是不自由的。你准备不惜一切来维护你的工作,你的未来——”“不属实,没有证据。”
  “我对这些证据很满意。无论怎么说,你确实想方设法在它公诸于众前破坏事实。你在知道戈德史密斯是无辜的之前就这样做了。我不知道,如果他未能证明不在现场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你能最后大发慈悲并让这封信发表吗?我不知道。我不想再知道了。即使你,也许并不知道。不过,我在私下对自己说,我所崇拜如此之深的这个人,他不把人当人看待。我告诉自己,这也许是我们工作中的弱点,我们方法中的弱点——不把人们当成热血的人看待,而是当成图表上的数字。而你那个方法,你本人精神病患者的产物,并不是全是真理,我是它的牺牲品,你也是——那些试想用这种无人性的事实去生存的人们——”门上传来不停顿的敲击声。查普曼满脸绯红,毫不作声地瞧着那门。过了一会,门钮转动了,门吱嘎着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来人是贝尼塔·塞尔比。
  “对不起,”她对查普曼博士说,“不过,艾米尔·阿克曼打来了电话——”“现在不行,”查普曼博士粗鲁地说,“过一会——我之后给他去电话。”
  “他只想知道什么时间西德尼和你在火车上相会。”
  查普曼博士避开保罗的锐利的目光。“今晚6点45,”他对贝尼塔说,“我以后会给他具体细节。”
  贝尼塔将门关闭之后,这两个人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查普曼博士瞧着自己的指甲,保罗将烟丝装入烟斗。
  “我正想通知你这件事,”查普曼博士说,“我们必需立即找到代替卡斯的人。”他补充说。
  保罗把火柴放到烟斗上,然后将它晃灭并扔掉它。“呐,这至少回答了我不想再费力去问的问题。我不知道,在一民主政治中,某份重要文件交给法律之后一个人是怎样将它扣压下来的。现在我懂了。你发现了一个掌握地方律师的人,或者是警察头子,你和这种人作了交易,这个人就是阿克曼。我不应该吃惊。你曾经说过,他做交易是需要回报的。现在你还清了你的欠债。”
  “保罗,这种做法并不罕见,甚至在最有道德的专家中亦不乏其例。”
  “我肯定,这点你说得对。我读过一点历史方面的书。总统和君主也曾屈尊于低下的交易,哲学家也一样,还有科学家。不过,一个人总希望某些地方总得有人——”“保罗,你的言行像一个对有错误的父母的毫不让步的孩子。这种幼稚的不屈不挠并不适合你。我们是成年人,我在过去,对我们的现在,我们的将来——所有的事情——有用互相让步的方式花费掉几年的辛劳。为了得到一个政客的支持,我同意雇佣他的侄子一两年。毕竟这孩子的专业是社会学——”“他是个流鼻涕的下流坯。你自己亲口说的。你说你宁愿放弃不干你的工作也不会去贬低自己,雇佣那个不健康的家伙——”“别说啦,事情变化了。你比这更了解我,我永远不会给他关键性的工作。”
  “你竟敢不。如果你不用女人满足他的欲望,他就会跑到特威德老板那里去。”
  “永远不会,在这点上你要相信我,保罗,永远不会。”他停顿了一下。“瞧,事情已经定下了,不好再改。不久,你就会看到这对总体有好处。我想,你已经让自己的感情完全统治了自己。明天,你将——哦,我们俩——我们将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们谈得太多了,我倒建议你去打点一下行装,坐一天火车后——”“不会有在火车的一天了。”
  “我不相信你竟如此不理智。”
  “这不是理智不理智的问题,这牵扯到盲目信任的问题。
  我已经失去对你的信任,——对你,对你整个的方式方法。目前,阴影比比皆是——萨姆·戈德史密斯、乔纳斯博士、西德尼·阿克曼,不过,这些是最不足道的。也许,它归结到如此简单的一个语言因素,我是说,那个曾经是我们的共同信念的语言,亦即是爱。你用数目字来谈论爱——这方面是多少数,那方面是多少数——但就我而言,怀疑渐渐产生了,越来越强烈,单纯数字不能透过竖在我们和调查对象之间,或者说我们的调查对象的头脑和心底之间的那道屏风。我开始懂得,人类决不是数字。任何数字都不能计算出何为忠诚,何为温柔,何为信任,何为同情、牺牲和亲密。我认为,爱情需要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是什么或者将是什么,这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准备去寻找它。”
  “保罗,我看见的是你,可是听见的却是乔纳斯博士的声音。”
  “不管是与不是,我想我自己寻找这条路。他帮了我一把。
  然而,我仍归是我。你明白,我不知道乔纳斯在赞同什么,我只知道他反对什么,但是我不知他倡导什么。可是我的的确确知道我信任什么和提倡什么。我相信,对爱情质量进行剖析将使我比任何爱情数字的研究更接近真实。那是它的本质。正因为这样,我相信,历史上任何传奇人物,尽管常常摸索,常常做蠢事,但却比你更接近真实。我相信,每个中世纪的行吟诗人,每个多情的阿贝拉德,每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济慈,每个塑造了朱丽叶的莎士比亚和塑造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更加接近爱的全部意义,比你那些用表明性欲高潮和手淫的数字图表强得多。”
  查普曼博士摇摇头。“不,绝对不是。相信那些白痴,你就是双料的无知加无知。我和你一样通晓历史。它比你所想到的要提供得多。对性行为或者爱,还有更多的要去了解。如果你愿意,可以从莎士比亚第二张最好的床的事实中,从拜伦在卡莱斯还未来得及解开行李就扑到一位女招待的身上的事实中,从阿贝拉德在失去能力后写的那些情书中的事实上,从de波姆帕多夫人憎恨性交却要大吃块菌植物和芹菜以便增加激情的事实上,从博斯威尔在巴黎和多佛之间与卢索的情妇特丽萨·Le·瓦萨性交13次的事实中,可以了解更多的东西,比你所说的那些很不精确的胡言乱语的诗、小说和所谓的情书要多得多。”
  “我不想再与你争论下去,”保罗说,“数量向来比质量更为耸人听闻。你会有听众的——不过我不再帮助你招徕听众——或者欺骗听众。”
  “那么出去好啦,快离开。跑到乔纳斯那里去,泄露我们的秘密。不过,如果你这样做,我敢保证,听着,保罗——我向你保证——我会看见你会为你的作为打上烙印,打上叛徒或讨人嫌的家伙的烙樱你将永远不能在科学界工作,因为我会毁掉你。”
  保罗慢慢地点点头。“是的,我想你可能干得出。不过,我倒希望你先毁掉你自己。不知怎的,我想我会胜过你。我想乔纳斯博士也将胜过你。我们对爱的概念——远远超出动物性的非感情的行为——我想,这点也会比你的存在更久远。”他站起身。“再见,博士。”
  查普曼博士继续坐在椅了上不动。“保罗,仔细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因为,如果你现在走出这个门,像现在这样不重新考虑就走出去,不表示歉意,我将永远不让你通过这道门返回来。”
  “再见,博士。”
  保罗走到门口。这个决定中如此刻板的部分竟是最终的、最容易的部分。他打开门,走出去,将它关上。他大步走出走廊,走下楼梯,走出楼房。
  有一会儿,他站在人行道上,端详着对面街上邮局旁边的新开的商店,橱窗内有一块标语牌。他以前从没有看见它。上面写道:“三思而行!”
  他记起很久前他曾读过的某些话语。他并不感到吃惊。西格曼·佛利德曾经写过,或者说过,某一天,儿子失去了父亲的那一天,他最终变成了男子汉,就是在这一天而不是以前。
  他回忆起,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有大失才有大得。呐,今天,他看见一个父母死亡,愿他们安息。
  阿门。
  他究竟步行了多少里路,或者说多少小时,保罗并不知道。好像有过望不到头的又矮又粗的枣椰树、浓密的按树、中国榆树和乐园里的秋海棠、玫瑰和各种各样的鸟儿。曾经见过修剪齐整的草坪,草坪上有穿着游泳衣的高个于男人,穿着短裤的大腿颀长的女人,和穿着太阳服和工装裤的孩子们。
  他在毫无目的留达中间,一次也没有想到查普曼博士。那些重要的该说的话,他都说了。而现在,微不足道的恶魔已被驱掉,他毫无包袱地走自己的路。至于将来,他并没有去寻找。而过去,更加遥远的过去,他倒不断地回忆起来。但是最多的,他的思想如同他的双腿,竟是毫无方向可言。思绪万千,有的记忆很愉快,有的令人苦恼,无所谓有什么意思或者结论。
  这时,在这无尽的时间的流逝中,他第一次意识到在那灰蓝色天空中棉花似的白云,意识到在那蓝花楹树的不规则的树冠上方,仅露出的太阳的明亮的圆盘边缘。
  当他到达凯思琳·鲍拉德居住的那条街时,他的感觉敏锐起来。此刻他对脚下的这条街、鲜绿色的植物和远处的房屋更加熟悉了。
  他就布里阿斯来想布里阿斯,这个地方他以前一无所知,可现在,就在这里,如此戏剧般的巨变震撼了他的生活、霍勒斯和卡斯的生活,而且他想,也许还有女人们,还有女人们。
  他懒洋洋地试着去弄明白,在美国,在世界上这种郊区社团,具有整个都市氛围的,却又与众不同,孤立的郊区社团的真正含意,他想弄明白,它在当今和这个时代的性的习俗方面具有什么代表性。除了查普曼博士所提供的之外,不可能有什么简单明了的答案,就在这时,他终于想起了查普曼博士和布里阿斯。
  查普曼博士最后的关于这个团体的性习俗或者它的习俗中的一个方面的报告,那份印刷出来的报告,尽管能够广泛发表,家喻户晓,但毕竟是布里阿斯自己时代的地位和名望的极小的一部分。也许,这份报告,在进人巨大接力赛中会一代代传下来,延绵100年之久。不过,每接一次,距离会缩短一次,接力的人会少一次。这样以来,这份论述美国妇女性史就整体而言,以及对布里阿斯特定而言的报告,在新的时代中,新的条件下,新的道德规范内,它的可行性就变得少起来。经过几十年后,读者会逐渐减少,最后会令人感到离奇古怪。很难界定,直到有那么一天,只有学者们把它当历史资料来查询,而这些学者们所吸收的,所剔除的,重新撰写的,便是查普曼博士或布里阿斯所能剩留的一切。
  那时,遥远的将来怎么能够知道在这个平静的星期天中仍然活着的现在这伙人呢?突然,保罗感到一阵理智的刺痛,那种必须与之共存的感到心灰意懒的无望的痛苦。他现在意识到,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知识是怎样的具有偶然性,怎么地被歪曲了。如果他,那个走在总有一天会变成尘埃下第四层废墟的街道上的今天的他,尚不能对布里阿斯的生活描绘个清楚——那么将来的学者、学生、他的继承人,不是在100年而是在500年后,又怎么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呢?
  他试图设想5000年后这条街的情景,到那时,按照自然的演变规律,布里阿斯,整个洛杉矶,毫无疑问,会在爆炸。
  洪水、火灾、地震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埋葬。旧城上面建起了新城,然后又会崩溃、分解,如此反复,直至某次浩劫之后,留下一堆由草或水覆盖着的土包。
  后来,从现在数5000年后的某一天,有那么一位考古学家——也许是一位不落俗套的人,他推测公元20世纪这里曾经有一座城市,因为他的这一“荒谬”推测,被同事们放逐出去。此人将带着古代文物片断的复制品,以及他对神话和传奇的信仰,来到这儿,指导挖掘。也许经过几个月,也许经过几年,就在层层淤泥的下面,在下面,终于发现了古代人类的第一批暴露真情的残迹。
  什么能够躲过这些沉积保存下来?什么化石的残片将能熬过查普曼博士并揭示布里阿斯这条街上的他们本身的历史呢?
  会是一块沾着泥土的搪瓷片吗?这些十个世纪后的考古学家会知道冰箱的门在哪儿吗?知道硬质的鳍状物吗?这样一位考古学家会把它推断成属于一种绝迹的野兽呢,还是不知怎的得知它是类似卡卡迪拉克的四轮车的后一端?结有一层永久硬斑块的某个奇形怪状的瓶子,上面的某部分标签还能看得出吗?密码专家会认识标签上写的烈性威士忌这些字吗?抑或一个镀金的无脸的小偶像呢?这些专家能够懂得早已不存在的一种介乎犹太和摩门之间的宗教吗?或者把它说成有点像古代的一种地方戏,是当时人们授予那些将自己的形象粗制到布屏上去的大量模仿偶像?他们能知道,一块年轻人的骷髅,也许是女性,不超过67岁,是在那如此短暂的生命中某一刻被埋葬掉了吗?
  他们能够知道她活着时候长得漂亮,却有一个阴沉的不可思议的灵魂,而她曾经问与查普曼博士(在莱克密执安,斯克罗尔谈及的)合伙的某个调查者吐露了自己的性史,而所说的那个性史完全是一派谎言吗?
  这就是5000千年后的布里阿斯吗?就是这样的搪瓷片,汽车尾翼,小瓶子,小塑像,小骷髅吗?不错,保罗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在布里阿斯。考古学家的发现将会被广泛地通报,那处古老的文明及其地方会在无数的报纸上复印了又复印,某某地方,脆弱的女人们,异教的偶像,死去的语言,庞大的车辆。
  保罗扫视了一下这条街,竟想驱散方才的幻想。它不可能在这里发生,在这么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发生,如此全部接受这样一种幻灭,就会使得生活毫无意义和不可能。然而,他那颗沉甸甸的心知道,这事过去总是发生,而且将会重新发生。因此,这些无情的岁月组成的所有的历史都是一部谎言,还怎么能再相信古代埃及、希腊、特洛伊、庞贝就是历史学家用他们对20世纪含糊不明的推测,所假定而成的那种样子呢?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保罗想,它意味着布里阿斯确实存在过,不过一度存在过而已。现在,今天,此时此地,它存在着。就是查普曼博士将要记载或者他所看见的这个布里阿斯,因为他和查普曼博士不再为一体,它便是保留着的或起作用的所有的现实。这便是要好好受用和感激的一份礼物:在不可避免的湮没之前,在永不停止的明天的腐蚀之前,在化石形成之前,在挖掘者来到之前和在谎言开始之前,在这块命运为他选定的他所生活的地方,每分每秒时间,要去利用,不要浪费掉。
  在他的身后,保罗已将过去埋葬掉,在他前面,他却看不见任何可以判明的将来。一时间,他成了无地域,无国度,没有满意的避难所的人,前面的旅途将是难以忍受的。
  保罗·拉德福特毅然决然地走进凯思琳的自家车道。
  她坚信不移他已经丢弃了她,因为此刻夜幕已经降临,火车7点就要开,而他又没有打电话,所以他不会来了。
  就在她给戴利达丽喂饭的时候,保罗将一天中所发生的严峻的事件讲给了她。那个孩子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感到他在场所有的安全感,也便默不作声地吃着,听着,尽管不懂,却听得津津有味,凯思琳在厨房内走动着,显得很紧张,他所知道的她并不这样。他简约地但却全面地介绍了卡斯的信,报上的消息,电视上的节目,乔纳斯博士的撤消,西德尼·阿克曼的录用,以及乔治·G·查普曼博士的有关情况。他报告了他的举动,但没有说他的情绪。这一天发生的带根本性的问题现在都说到了。他们俩对此都理解了,如果还有其他日子的话,将会有时间来述说具体细节。
  这其间,她问道:“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指,我的工作?”
  “不错。”
  “我不知道。”
  “你可以再去著书。”
  “我不想干了。”
  “那么你应该去见乔纳斯博士。”
  “戏也许去。至于其他我要干什么——那要取决于……”“取决于我?”
  “取决于你。”
  她继续收拾盘碟,他们俩谁都不想吃,因为仍有太多的话还没有说。她要求喝点饮料。在她带戴利达丽去睡觉的时候,保罗走向酒吧间,准备了两杯掺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
  这时,他们俩人被夜幕锁在一起了。凯思琳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香烟,在宽敞的画窗前站着,那窗向外伸出,而向院子,被花园所围绕。她什么话也不说。他耐心地停留在沙发上,尊重她,不想打扰她那独自的沉静。他一边喝着,一边端详着她。他记起,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可爱的稚气的脸,黑油油地短卷发,酷似东方人的眼睛,小鼻子,鲜红的嘴唇,那是在皮夹子里发现的,在他站在门口送还这个皮夹子里,他又感到同样的冲动和欲望。她那柔软的身体,高耸的乳房收缩得尖长,弯曲的臀部和硬长的大腿,被金丝长裙裹得凹凸分明。
  他站起身,来到她的身后,用手臂环抱着她那柔软的乳房。他吻着她那乌油油的头发、温暖的耳轮和面颊。“凯思琳,”他低声说,“嫁给我吧。”
  她慢慢地转过身,是那样的缓慢,她的乳房向里收缩,完完全全脱开了他的怀抱,她最后面对着他。她的红嘴唇没有笑意。
  “保罗,我爱你。”
  “那么——”
  “但是我不能嫁你,,因为我害怕。”
  “可是你爱我呀。”
  “是爱你,亲爱的,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总感到,我要重新嫁人,起码为了戴利达丽,为了摆脱孤独,为了尊奉社会习俗。不过我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是我爱过的人。和一位无所谓的男人,一个朋友——呐,不言而喻事先要有一番讨价还价。
  我将变成妻子,而且像妻子的样子,甚至是同床伴侣。不过,要想要求得更多,我知道,我办不到。我知道,我永远不能为了爱而嫁人,因为别人对我期望得太多。我将对我自己期望得太多。保罗,努力去理解这一点——我不配,我不行,我不能献出真正的爱。”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她闭上眼睛,双唇紧闭,摇了摇头。或许我并不知道,不过,我不敢去试试它了。如果我再次失败,那将是最坏不过的痛苦了,而我又没有力量来面对它。你瞧,正是因为我很爱你才——”“凯思琳,你究竟想确确实实地告诉我什么?”
  “正是我昨天上午在你办公室打算告诉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凯思琳?”
  “真相。”
  她从他那里脱开。他等待着,非常镇定地等待着。她瞅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让他回到沙发上去。她坐下去,坐在他旁边。
  “保罗,那个星期四下午,你为查普曼博士会见我时——”“不错。”
  “我撒了谎。我一撒再撒。”
  “不错,”他又说了一下。“这我知道。”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知道我是撒谎?”
  他点点头。“我们训练中就有这一方面。”
  “即使那样……你还想爱我吗?”
  “当然喽。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不过,这有关系,保罗,”她犹豫地说,“我只对婚姻部分撒了谎。”
  “说得对。”
  “那你仍——”
  “我爱你,凯思琳。”
  “但是你不能,保罗!全部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这也是我昨天想告诉你的事情。我想将这事一了百了,然后将它忘却。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婚姻状况,我想告诉你,现在我就打算说给你听。”
  “我不想知道,凯思琳。”
  “你必须知道!保罗,昨天我到你那里是想请你帮个忙。
  我这就请求你——”
  保罗担心地等待着。
  “重新会见我。”
  “什么?”
  “你把那些问题都背过了。重新将它们问一遍,那些有关婚姻的问题——婚中性交——那些我撒过谎的问题。重新问一遍,这次让我回答你真情。”
  “不过,这——听着,凯思琳,这种折磨人的回答没有必要。”
  “你一定要做。除非你问我,否则没法再说下去。”她站起身,移到沙发的最远的一端,瞧着他。“问吧。”
  “我看不出会有什么益处的——”
  “你就会明白。请吧。没有隔屏,这次是实话。我心里慌得要命——”“别——”“请,保罗!”
  他找出烟斗,装好烟丝。她的眼睛没有离开他。烟斗点上了,他看见了她的目光。
  “好吧。”他说,“你结婚三年了吧?”
  “是。”
  “你与你的……你的丈夫性交频率是多少?”
  “头六个月,一周两次,然后,两周一次,最后两年,每月一次。”
  “每月一次?”
  “是,保罗。”
  “性交前进行预戏抚摸吗?”
  “几乎没有。有时一分钟——有时。”
  保罗想,这太怪了,查普曼博士所有用法之不足多么快地就显露出来了。这个统计资料,数字,一分钟,凯思琳方才说的,而且偶尔。可是,事实无生命,因而很难说是实情。去它的,他想,我不受查普曼的约束。不再,这个问题不再是他必须知道的,而是我必须了解从而帮助她。
  他恢复了他的询问,摒弃了调查表中的程序,不再去求什么数字,而是对她进行了解。他诱发询问博伊恩顿对预戏抚摸的态度以及她本人的。尽管她高度紧张,但回答问题却没有躲躲闪闪。
  “你曾经主动过吗?”他问道。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
  “让我继续进行。”
  他毫不心软地刺探凯思琳的性史,但却越来起厌恶。她的回答在继续,但由于痛苦而变得迟缓。当重新提问时,他试图停下来,而她却要求他问下去。
  “好吧,”他说。“你总会获得肉体上的满足吧,还是几乎总是,有时,很少,或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你常常穿着衣服,还是部分地穿着衣服,或者全光?”
  “穿着部分衣服。”
  “为什么?”
  “我不愿意他看见我光着身子的样子。我也不愿意看见他的裸体。”
  “总是这个样子吗?”
  “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
  “那你通常是在一天的什么时间进行——”“半夜之后,当他确实喝多了的时候。”
  “性交时你曾感到肉体上疼痛吗?”
  “有时,不过,他够粗鲁的。”
  “不过一般说来他并不使你感到疼痛吧?”
  “是,他一般不。”
  保罗端详了她一会儿。“男人身上什么特征使你感到在性的方面最令人讨厌?”
  “男人还是博伊恩顿?”
  “男人。”
  “你是指体质方面?”
  “任何方面。”
  “我不喜欢胖男人,”她说,“或者是说那种过分具有北欧特征的人。”她对此思考了一下。“不,那不是什么要紧的方面,真的。我不喜欢粗鲁、丑陋——”“你喜欢什么,凯思琳——你感到在男子方面有什么具有吸引力?”
  “有知识,善于传达感情,有点文雅。”
  “女性化的男子?”
  “天呵,不——我指的是,男性中的成熟的权威、力量……稳舰成熟的男子,不是一个毫无头脑的卖艺人。我在男人身上想得到我丈夫从来不具备的东西。”
  “难道对你一点也没有可取之处吗,凯思琳?”
  “你指的是什么?”
  “他曾——呐,还是让我们回到查普曼博士的问题上去吧。
  你跟他从来没有达到性欲高潮。可是,要不然的话——”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下去。“你跟你丈夫性交时感觉达到什么程度——非常愉快,有一点,不很愉快,还是一点也不?”
  “我恨它,我痛恨它的每一分钟。”
  当她将烟卷捺压进烟灰缸里时,手发抖起来,后来,她又摸出了另一支。
  “继续,”她说,“继续问下去。”
  “别,凯思琳,”他说,“这样做真蠢。是你应该继续说下去,我不需要什么统计数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感觉的——这才是重要的——你如何感觉。”
  她直盯盯地瞅着桌子,沉着地抽着烟。“他是从朝鲜回来的,这位英雄——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人人都要得到他,而他想得到我。我真蠢,觉得受宠若惊。”她回顾了一下,接着又说下去。“我们私奔了。这事登在所有的报纸上。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跟过另一个男人。他倒有过上百的女人。不过从来不是恋爱,这我敢肯定。他有的只是妓女、应召女郎、营妓。
  而且,哦,都是些崇拜他,想跟他发生关系添加一份记录的水性扬花的女人。”她停下来。“我尽力来解释这个人。这些我不知道。从第一夜起,他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干,就这样,我不知道如何做好,或者希望我如何做。我从来没有机会做出反应。
  我从来没有反应。对什么做出反应?根本没有爱——只有性交。他并非有什么缺陷或任何别的。是我这方不行。我开始憎恶这种时间,回避它。他说我冷冰冰的,性冷淡。”她抬起头。
  “你会法语吗?”
  “稍稍会一点儿。”
  “他从妓女那里弄到了一大堆辞汇。Femmedeglace,他有一次这样喊我——冰女人。”她咬了下嘴唇。“他不停地说我阴屡,他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为什么那样喊你?”
  “因为我是性冷,我猜。”她无可奈何地说,“我猜我是性冷淡。我怎么能够知道呢?起初,我想那是他的错。不过,我不能肯定。可他总是一口咬定。所以,最后我判定那是我的原因。那是在他死后——不,甚至在他死以前,不错,在此之前,我就开始相信,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任何感觉,保罗,我不能献出任何东西。我不是说性欲高潮。忘掉性欲高潮。我是指,激情、兴奋、温柔、欲望——哦,爱,就是平平常常的爱。最后,他有段时间不再回家过夜。当他在家时,我很拘谨。我回避他,装做不是很累就是病了。也许,每个月他与我性交一次,或者是我让他,那是在他喝醉了酒,我服过安眠药之后。”
  “你难道没有试着想想办法吗?”
  “你是指什么?”
  “找人帮帮忙呀?”
  “找过,有一回我去找一个我听妇女们谈起过的分析学家。
  我想,我找过他十一、二次。我们只不过是交谈。他总是扯一些受自恋症束缚的漂亮女人——这些女人,只爱她们自己,没有多余的爱给别人——不过,那不是我,因为我从来不感到漂亮,即便在我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未感到过。还有,他谈起我时引据了斯德克尔的话——对一个失意的男人的无意识惩罚——哦,也许是无意识,不过,起初我曾有意识地试探着奉献给博伊恩顿一些东西。后来,那位分析学家认为,可能是因为我6岁时,邻居的一个女孩和我一起玩囡囡,有一次被妈妈撞见我们在互相触摸——你瞧——我受到了惩罚的缘故。我猜想,自此以后,我对性行为一直感到紧张。我记得,当我12岁时,因为对自己的乳房害羞,只好弓着腰走路——无论怎么说,从分析学家那里没有得到丝毫的帮助。他太刻板,太没有同情心,有点像博伊恩顿,所以我没有再去过,就继续生活在冰的宫殿里。”
  “而你仍认为你阴痿吗?”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一夜——刚刚在前不久——一位博伊恩顿的朋友来找我,他一直在向我求爱。哦,我的脑子里还一直在想着那次会见,为了说谎而惶恐不安,想不顾一切地变得正常起来。所以我便决定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希望也能有所不同。我想要占有我,我让他做下去。但是,到了最后一刻钟,我却僵硬起来。这是不自觉的。我无能为力。我阻止了他。他勃然大怒。”她停顿了一下。“至于你,当我想到你在抚摸——你看,我又僵硬起来。我不能控制我自己。我害怕,我仍在害怕。你说结婚,而我说,怎么办?”
  保罗将烟斗在手背上擦了一下。“凯思琳,你有没有过其他男人?”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全是你的原因?你怎么能肯定你是——哦,像你所说的性冷淡?”
  “因为我害怕性交,我不喜欢它。它使我引不起刺激,它让我感到发冷。”
  “你想和我睡觉吗?”
  “想。”她立即回答。
  “这便是一种很温暖的感情。这不是什么阴冷。”
  “哦,不错,当我们分开时,倒没有什么,可一旦我知道要发生——”“你并不能确定你最终如何感觉。事实上,除掉骨盆不正常的病例外,并不存在阴痿这种情况。”
  “求求你,保罗,我曾读过这种可笑的书籍。”
  “尽管可笑,却是事实,所有女人中有35%至40%从性交中得不到什么乐趣——阴道麻木症,分析学家这样叫,这并不是不正常的——原因各种各样,从负疚感,到害怕怀孕,到某种遥远的精神创伤都可能引起。可是,无论是哪种情况,妇女们患的都不是天生的性冷淡病,不是一种不能克服的事情,而是一种感情障碍,是可以解除掉,释放出下面内在深处的自然的温情。”
  “你认为它是一种感情障碍吗?”
  “对你来说吗?可能不是,也许与你所想的并没有多少关系,它倒可能是因为你丈夫的原因。情况常常是因男子缺乏技巧,判断差劲,迟钝,神经官能症等等,致使女子不能作出反应。”保罗放下烟斗,抬头看见她那焦虑不安的脸庞。“你亲自告诉我的。”他继续说下去,“你从一开始就感到害羞和胆怯,如果你的丈夫了解这一层,那时也好,之后也罢,迎合它,你也许能渐渐地开始有所反应。然而,他不能帮助你,因为他也不懂得。他把经验错当作知识,但是,经验像常识一样,可能是一堆愚蠢的错误信息。所以,行房时,你即刻发现他在性爱方面索然无味,从感情上你关上了商店的大门,抽走了钥匙。
  但是,请相信我,因为热情和欲望沉睡在你内心深处,它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它就在那里,活生生的,等待着被释放出来。
  可是,如果没有你的合作,任何一个男人,无论怀有多么深的感情,都不可能释放它。这类奇迹不存在。我想,如果你理解我是多么地爱你,多么地想得到你,多么需要你的话——这在我的思想中,你会毫无问题找到能力来回报我的爱。”
  “不过,如果我不——不能?”
  “你能,凯思琳。”他微笑了一下。“结束会见。”他伸出双臂。“来吧。”
  她投入他的怀抱中。
  “现在,”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头稳妥地枕在保罗肩膀的一边。她将头朝上转过来。
  “我要让你我作出回答——在你与我睡过觉之后。”
  “你想让我先对你做爱?”
  “你想让我们一起做爱。”
  “为什么,凯思琳?这样我可以试听一下你的情况——来一次预先观察?”
  她闭上眼睛,他热烈地吻她,几乎在些疯狂,不久,他的心猛烈地跳动,却怀着持续的柔情。她的乳房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拱得高高地,她那只闲着的手抚摸着他的脸。
  不一会儿,他抱起了她,感到说话已十分困难。在他还能够的时刻,他想让她理解。“凯思琳,我爱你。不过,我也懂得一些事情——性只是爱情的一部分。”
  “我现在想要这一部分。”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想要你。我想你的性——还有你的爱——还有你。”
  “好吧,”他轻轻地说,“现在,亲爱,就在现在。”
  保罗和凯思琳赤裸着身体,躺在凯思琳的床上,交合在一起。
  凯思琳觉得,这仍然不是爱,永远不会是。她没有一分钟感到其中的乐趣,正因为这样,她知道,他的感觉也不会是两样。她原先想装着,至少做做感到快乐的样子,可是这事太重要了,不好装假。此时的她,心中沉甸甸的,其沉重程度,远比在她身上的他的体重还甚。
  Femmedeglace,她曾经警告过他,而现在他自己该体味到了。
  许多分钟以前——多少分钟?5分?10分?——他插入进她里面时曾对她报以无数次热吻和抚摸。她从心里想要他,并且欢迎他,可是她那敞开的大腿,其僵硬和毫无生气的程度,倒像两块木板。然而,糟糕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心灵的恐惧如海潮般袭来,心与心的隔膜如同冰封的大山,毫不留情地阻断了他们情感的交流,身心的无私奉献。
  她那可恨的头脑中的警惕意识,她那感到害羞的裸体的毫不屈服的僵滞,将全部反应攫住,并将所有的心荡神移的感觉驱散了。
  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她想在郁闷中大喊出声。我脖子以下的身子无用,软弱而僵化,我不行。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非要以这种方式结束呢?
  她闭着眼睛,以便摒去所有的窘态,可是从她的眼睑的后面,她想象这位她爱而又不能爱的陌生人,因为他是个男人。
  她意识到他那瘦削而强健的躯体的每一下动作,意识到他的嘴唇、双手和耻骨部位,意识到他那肉体的侵入。为什么。哦,她为什么属于这类以可笑而复杂的方式进行交配的生物?植物是怎样产生新品种的?那鱼类,还有鸟类呢?难道没有经由花粉受精或将本身裂变为两半来繁殖的生物吗?她曾在某处读到过——是听说过——一种比较明智的方式——绦虫既具有雄性,又具有雌性器官,因此可以自身进行交配。还有牡蛎,不错,愚蠢的牡蛎,可以从雌性变成雄性,然后再变回来。——强迫一位有尊严的人去接受外来的肉体进入它自己体内又作何论?真是愚蠢!
  她睁开眼,向上瞅着那张她爱着的脸,看见了他对她的爱,从而为她是这种女人和不能成为那种女人而感到害羞。
  “真遗憾,保罗,”她悄声说。她想说更多的话,可是保罗的嘴唇阻止了她,他那锲而不舍的热吻以及他那奇异的情话如同赤道上的热风猛烈地刮过酷寒的雪域高原,卷起了高原上空凝滞的寒气,高原表层上冷硬的沙砾,还有那种驱不散的荒凉。她的心如同冰冻的鸡蛋,在保罗母鸡般的孵化下,寒气在一丝一丝地逃逸,温暖在一丝一丝生长,热流如同星星之火,马上就要被保罗的激情点燃了。
  她搂抱着保罗,又重新闻上了眼睛,将脸转向枕头的一边。她不再去想这想那,让自己的心灵去品尝这种新的令人满足的滋味。几乎在毫不自觉之中,她冰冻如千里雪原的身体复苏了。雪原下的冻土被地热的力量撞击着,分化着,温暖着,生命的热能如同深藏在地层深处的活火山,一旦受到来自地层深处的强力冲击,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喷涌而出,坚硬的岩层,松软的土层,地表上的树木,树木下的花草,都在火山似的生命核能里升华——接着,她突然对自己在这事中的任其自流和放浪形骸感到气愤。她睁开眼,强迫自己的思想去检查和压抑这种不体面的反应。
  她试着客观地去看待自己,去看待这次的性交行为。在这之前,她总感到,康斯坦斯·查泰莱在络腮胡子的猎场看守人的激情下被融化,纯属小说中的虚构。任何一个男子怎么能够将女人从过去压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呢?也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吗?
  然而现在,她紧紧偎贴着她的心上人,过去的怀疑似乎不那么肯定了。客观现实似乎是溜走了。因为,现在,就是现在,他的爱在充满了她的内部,将她的肉体与过去的积习撕裂,分离开来,方才还感到冷冰冰的皮肤被温暖了,他那极端的妙不可言的激情唤醒了她的身心,将她的被动升华到骚乱,激起了一阵阵销魂夺魄的爱情狂潮。
  在这发狂的时刻,凯思琳曾试图像过去一样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份,她那遥远的身份,试图阻止不让它消融在另一个人的体内,避免被吸收进其他的肌肉里。她有她的热爱,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个性,她有她的情趣……她试图以惯常的冷漠,嘲笑已经泛滥了的热情;她试图以她个人的尊严,拒绝已汹涌而至的生命力量,阻挡她无力阻挡的呼吸。这种不符合美学的强力的呼吸,瞧上面这张气喘吁吁的收缩的脸,将所有的高贵和友谊剥得精光——要跟它斗,跟它斗,竭力获得过去用过的那种平和的武器,退缩和阻止,要找到这些武器,抓住这些武器同它斗,同它斗。
  可是,尽管她在摸索,却什么武器也没有了,她孤立无援,所有的只是这种疯狂的爱情。她很软弱,软弱无力。不过突然之间,不在乎了,甚至感到高兴起来,因为现在,有意识的思想和控制从她身体上越来越溜远了,与她那破碎的意志相违背,痛恨却又爱着刚才发生的行为。她发现与自己作对的肉体与她上面的那个结为一体了。
  渐渐地,一直到最后,她感到不去考虑比去考虑容易得多。去体味,让她那恍惚不定的思想最终背叛它,加入到欲火中烧的躯体感觉之中,向趴在她身上的这个人投降,更感到容易自在些。虽说是被打败,却存在一种特别的胜利,因为这位征服者奉献给她的比她曾经知道的想要得到的爱还要多,这不仅仅是羞怯的柔情蜜意,不只是一种安全感,不单单是技巧,而是一种猛烈、欢快的爱意。
  突然间,那遥远的身份消失了,她只希望将自己与他融为一体。霎时间,被性欲融化了的她,将多年固持的东西放走了——放弃了与别人分离的生命——毫无保留地与他交合在一起。她彻底被发卧心灵深处的爱意融化了,就像一个许久许久没吃糖的小女孩,疯狂地吮吸着爱情赐与的甜美无比的糖果,感受着爱情糖果所包容的令人晕眩的柔情蜜意。
  一时间,从暂时中止的兽性的肉体痛苦中,一种人类的恐惧出现了,掠过了她的脑际,她的心几乎因此而停止跳动。如果,再没有另一个,再一个,再一个像这样的时光怎么办?没有这种性交,没有她的亲爱者,她怎么能活过一天去?如果他仅仅在这个美妙的夜晚唤醒了她,然后留给她一具僵尸,将无尽的岁月打得粉碎怎么办?呵,他能明白吗?她已经活过来,她已经跨越了障碍。她成了他一个人的。她在今晚前曾经爱着他,不过,那还不是她所有的生活,可现在,如果没有他,她不能生活下去。
  她睁开眼睛,意思想问他,然而,她发现她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有的只是眼睛里的语言,就用这种语言,她粗野地、不知害臊地、骄傲地告诉他她的狂爱。而他,然后又用他的嘴唇对着她的眼帘和张开着的嘴低声地做出了回答。
  过去融化了。遗留下来的是她可以信赖的现在,因此,她将自己完全沉湎在肉体的欢爱之中。她就这样被钉住在那儿,骄傲和恐惧被战胜了,她紧紧地抓住保罗的肩膀,告诉他她全部的爱是那样的坦荡,她所有的情是那样的炽热。她的心灵如夏日烤灼下的良田,急盼着爱情雨露的滋润。
  “别停,”她听见自己喊起来,“别停——别——”爱情的真理是什么?是无条件的给予,是灵魂的交融,是身体的吸引,是性格的磨合,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觉。
  隐隐约约地,她听见保罗的声音。“凯思琳——”还有她本人的声音。“呀——哦——呀——”哦,保罗,她呻吟着。
  保罗——保罗——保罗——
  哦,保罗。
  ……谢谢上帝,保罗永远,永远。
         ※        ※         ※
  当凯思琳深夜醒来时,觉得全身精疲力竭,自身和整个世界处在如此的安静之中,所以,在她发现她的伴侣就睡在她的身边时,她并不感到吃惊。她用目光抚摩着他那精力耗掉的裸体。她用脖颈在他的沉睡的手臂上轻轻地擦了擦。她幸福地沉溺在前面生活岁月的永远存在的馈赠之中。
  月光射进房内,抚摩着他们俩,更强化了那种永远存在的意味。静静地,凯思琳从床上溜下来,光着身于在月光中走过去,像一尊做出了自己的奉献并收到了最终幸福的女神。
  在窗前,她轻轻分开窗帘,抬头凝视着那宁静的蓝色天空,观察那水晶般明澈的天穹中,繁星是如何在眨着眼睛表示它们的赞许和庆贺的。她默默地为这奇妙的生活对它们表示感谢,正如在孩提时一个圣诞前夜她所经历过的一样。
  她想,古老的大地,我爱你,爱你。
  当她返回床边时,他已在等待她。她投入到他的怀抱中,为他们亲昵的行为快活不已。
  她想告诉保罗这种心情,于是躺在他的胸膛上,述说着。
  而他则甜蜜地吻了她,接着,他也说起来。他们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说着,悄悄地、自信地说着,偶尔也谈到过去和将来,以及他们将会是什么样子,又过了一会,他们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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